《伏诛》 第1章 第一章 前尘 成德五年夏,登州。 晚来风急,海岸边的波涛一浪胜过一浪,重重撞击在崖壁礁石上,发出嘶吼般的轰鸣。海水失去了以往的碧蓝之色,在层叠的黑云之下泛出墨灰,翻腾间带出丝丝殷红的血色。 在不见天光的一片暗色中显出一抹异色。 林姝蘅站在数十丈高的崖壁之上,狂风之下,衣衫猎猎作响,勾勒出她单薄的身躯,身后寸许便是嘶鸣的海浪,一步踏错就会粉身碎骨;身前十数人穿着黑色劲装,手持刀剑与她对峙,离她不过五步。 但无人敢动,即使林姝蘅手中拿的不过一把断剑。 断剑指地,不知是她的还是别人的血,刺目的红顺着冷银色的剑身一滴滴落在水洼里,满溢在地上。 一声鸦鸣混着呜咽的风声远远传来。 仿若什么信号一般,林姝蘅缓缓动了动早已僵硬的脖颈,发出像是老旧木门开合的声音,可是没有人敢小瞧这个看起来柔弱如柳风的女子。 他们以为此次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刺杀任务,取一个小孩、一个女人、一个老婆子的性命,于他们来讲不过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只可惜终日打雁,终被雁啄了眼,因为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他们损失了近乎半数的人手,这让领头的杀手不免有些恼怒,更多的却是胆寒。 在他们杀了那个老婆子和小孩之后,林姝蘅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他们的士气早已被她这样的方式打散了,留下来将人围困在此,不过是因为上面的任务罢了。因此哪怕僵持这么久,也没有一个人敢先行上前,有些功只怕有命挣没命花。 “赶狗入穷巷,现在你们倒怕我这只疯狗了吗?”林姝蘅的声量并不大,却在海浪的巨大轰鸣中清晰地落在对面每一个人的耳中。 她向前踏上一步,十数杀手就往后退一步,嘲弄的声音响起:“杀啊!你们杀了桂姨、杀了小安,现在轮到杀我了,怎么就怕了?” 雨落了下来,最开始不过是滚圆的一滴落在人头上。 也许是林姝蘅癫狂的模样叫人失了忌惮,也许是自觉离林姝蘅的距离尚远,尾翼最靠左的一个杀手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哪知不过瞬息,人头落地,最后留在视野的是雨滴反射的耀眼的剑光,脸上尽是残余的茫然。 厚重的血液碗泼一般洒在林姝蘅的脸上,让她有一瞬间的窒息,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而是在这群杀手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接连取了两人的性命。 这已经是她的极限,她面对的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哪怕出其不意也只是争取不到一息的时间。 不过上天还是站在她这一方的,大雨倾至,一瞬间就阻隔了人的视觉,林姝蘅鬼魅一般游走在暴雨中,顷刻间又取了几人性命。 雨幕被染成红色。 三个。 还有三个。 林姝蘅计算着。 她已是强弩之末,剩下的三人却出奇地谨慎,在没有必杀的把握下,似乎不想泄露半分行藏。 既然如此,那就推你们一把,她想。 仿佛力竭一般,林姝蘅握剑半跪在地上,剧烈的动作下短暂止血的伤口崩裂开来,雨水不断冲刷着裸露的伤口,血水蜿蜒而下,汇聚成浅浅一洼。 良久未动,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冲过雨幕划开一抹刀光,这一刀是冲着林姝蘅的眼睛来的,他赌的就是林姝蘅不敢躲,只要挪动分毫,刀锋对准的的就是她的喉咙了。 杀手狞笑一声,眼中充满着报复的快感,殊不知下一秒就被林姝蘅的断剑捅穿了喉咙,只能捂着伤口“嗬嗬嗬”着吐出血沫死去。 为了绝对确认杀手的位置,林姝蘅拼着自伤双眼取了他的性命。 “眼睛,不过是我的陷阱罢了。”林姝蘅淡淡吐出几个字,撕下杀手的衣角,缓缓绑在自己的双眼之上,执剑站了起来。 剩下的两个杀手不敢再托大,联手堵在了林姝蘅两个死穴的方位之上,互为犄角,却迟迟不动手。 他们被吓破胆了。 林姝蘅动也不动,扯动唇角露出一个笑来,挑眉道:“让我猜猜你们会攻向我的……哪里?” “喉咙?” “心脏?” “还是……” 两个杀手好似害怕林姝蘅猜出他们的动向,不等林姝蘅说完,下意识攻向林姝蘅还未提到的位置,全然没有注意到林姝蘅脸上的表情。 “小腹?” 口中吐出的字虽带着疑问,林姝蘅的手中的剑却凌厉极了,不带一丝迟疑捅向两人的心脏。 两个杀手反应过来却已经迟了,临死前只听得女子凉凉道:“谁告诉你们,我只有一把剑的。” 长刀一前一后贯入林姝蘅的身体,两个杀手想要借此分散她的杀机,却没想到林姝蘅却用一分为二的断剑了结了他们性命。 贼人尽数伏诛,林姝蘅心中绷紧的弦一断,便直直向后倒去,血肉和石堆的冲击并没有带来疼痛,透支的身体早已丧失了五感。 林姝蘅大口喘着粗气,任由雨水灌入口中,甚至狠狠吞咽了几口,大量的失血早已让她口舌干燥,左不过快要死了,不如借天公好意喝个水饱。 只是好不甘心啊。 为桂姨养老,让小安好好长大,为简昭洗脱叛国罪名,给枉死的同伴们讨一个公道。 自己却一件事都不曾做到。 她明明只是想要一个家而已,明明这些是都有的。 满腔的不甘在冰冷的雨水中化作恨意,绞碎了她的意志,仿佛要随着这隆隆雷声撕破这道苍穹。 天行寺。 一声天雷炸响,林姝蘅惊起半坐在床上,胸口快速起伏着仿佛要爆炸般,紧紧抓住被角的手青筋暴起,微微抖动着,双唇紧绷着更是没有一点血色,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 哪怕重活回来三月有余,林姝蘅还是心悸于雷雨之天。 是的,林姝蘅重生了,只是这时简昭已死,叛国之罪已定,家眷流放的旨意已下,她也无力回天。只好一面写下和离书利用相府威势脱身回京以求查清真相洗脱简昭罪名,一面托付师父在流放途中伺机救下桂姨小安避免重蹈前世覆辙。 刚刚醒来之前又梦了一回前世,心中担忧愤然终究难以散去,林姝蘅只觉一阵脱力,心中只希望师父可以及时救下桂姨小安。 忽听外间传来一阵重物落地叮咚作响的声音,不到片刻,十斤便挑灯近前来,手里还捧了杯热水来,轻声哄道:“娘子可是又梦魇了?先用杯热水暖暖身子吧。” 十斤是林姝蘅十五出嫁时途径一个村落时救下的。当时北面旱灾严重,饥民遍地,换子而食不过寻常事情,十斤便是这样,正要下锅时恰巧哭声大这才被林姝蘅用十斤粟米换下。 后来十斤要换名字,便说娘子用十斤粟米救了她,那她就叫十斤,林十斤。 那时十斤才八岁,如今也不过十五,林姝蘅经过刚才一会,也冷静了下来,害怕吓到十斤便轻笑道:“方才可是响雷了?” “是呢,就说这山里,天上的雷响得都要大些,听多了这心肝也慌得很呢。”十斤故意做了极夸张的动作拍着胸口,要逗自家娘子开心。 又看着林姝蘅愈发苍白的脸色,一头青丝瀑布又衬得身子更瘦弱了,眉头不禁锁得更紧,又道:“我瞧着临近惊蛰这几日,娘子梦魇越发严重了,若不让府医来看看,总要开些对症的药缓解几分。” 林姝蘅摇头道:“不必了,我这是心症,药石恐怕无用,又何必惊动府里,恐怕到时候又是满城风雨了。” 是了,满昱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当今左相府里那位抱错了的假千金,年纪轻轻夫君便战死,约莫是府里还有几分情意,前些日子又给接了回来。 要说这假千金鸠占鹊巢过了十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夫君死了还真就敢这么归家,无非冲着左相府的名头想要再上一层罢了。从前假千金如何为昱京闺秀典范,一言一行都是书香银香堆起来的,这真千金心中难道真没几分怨怼? 这不,不过半月便被移出了府,住进了天行寺,外面打着为死去夫君祈福的幌子,说不定是怎么回事呢。 时人或叹惋,或不齿,好事者还编了个佳玉本顽石,真金当火铜的顺口溜。 而林姝蘅便是这位佳玉本顽石的假千金。 十斤不干了:“谁敢说我们娘子的嘴,我非得……非得……” “非得如何?”林姝蘅见着十斤义愤填膺的样子,打趣问道。 “非得好好与他们理论不可!” 十斤气鼓鼓的样子很是可爱,林姝蘅情不自禁捏了一把颊肉,哄道:“好啦,任他们说去,反正也入不到我们的耳。” “要是我们不回来就好了,我想桂姨和小安。”十斤正耷拉着脑袋难过,一会好像反应过来,捂着嘴懊恼道:“娘子,我又说错话了。” 看着小姑娘的可怜模样,林姝蘅失笑,又顿觉心中失落:“我也挂念桂姨小安呢。” “我听说登州岛上都是些穷凶极恶的恶隶才去的,那里偏远又缺淡水又缺粮食,也不知她们如今到哪里了,若是晚些到或许还好呢。”十斤说到后面越发难过,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你怕不怕我正如他们说的那样,是个趋炎附势之徒呢?” 这话没头没脑,但是十斤明白林姝蘅的意思。 “娘子这样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十斤愚钝,只是苦了娘子。”十斤这下也不哭了,红着眼睛定定看着林姝蘅,眼中满是心疼与担忧:“这些日子娘子虽不说什么,可十斤看得出来娘子心里藏着事”。 当日她提出要回京时,桂姨也是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她,只如往常一般摸着她的头道:“苦了你了,孩子。” 林姝蘅突然觉得眼睛有些花了,不愿十斤看见她狼狈的模样,遮了眼侧过头去,“瞧你,说着说着怎的还哭了,去睡吧。” 十斤哪里看不出来自家娘子这是要哭了,从小来的习惯,不爱人看见她的眼泪,知她是好强,心中更是难过,立时也不说话了,服侍着林姝蘅躺下去,把被子压实了不透一丝风,又重燃了安息香,只盼林姝蘅能睡个好觉。 第2章 第二章 执夜 古来春雨贵如油,惊蛰一过万物受了天上水露恩泽便更显出生机盎然。 天行寺坐落于京郊最高的径云峰之上,此时旭阳初露,云雾缭绕之下青山葱郁葳蕤,山上钟鸣梵声绵远不绝,人间清净之地不过如此。 “娘子,今日那钟响了一百零九下,最后一下混着别的钟声叫我听出来了!”十斤几乎每逢朔望日都要听这么一遭,大抵知道是自家娘子顶重要的事情,今日总算听了出来,来回报时面上的得意都盖不住了。 像只做了好事仰头得意求夸奖的小狗。 林姝蘅笑眯眯递了杯茶去,顺毛道:“嗯,论耳朵灵,谁能比得过我们十斤呢。” “不过娘子,为什么一到这两日便要听这钟声啊?” “真的想知道?”林姝蘅故意拉长了声音招了十斤过来,勾得十斤心痒难耐,却只敲了敲十斤的头:“可惜了,小孩子听不得这些。” 惹得十斤抱头痛号,直说娘子你耍赖,却也在林姝蘅故作可怜下气哼哼去厨房准备早膳。 林姝蘅趁着这空档也极其轻松向后山走去,那藏在最后一声中的第一百零九下钟响,便是执夜司召唤人的法子。 执夜司是捏在万人之上那一人手中最隐秘的棋子,是耳目喉舌,亦是刀剑爪牙。 分乾坤两道,乾掌紫薇、太微、天市三司,分司拱卫宫城、监察百官、敛聚钱财之责;坤掌苍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司,分司执法、暗杀、锻造、医毒之责。 乾为阳,皆是男子,分十二东君,下有四十八金乌,统管四百八赤鸦。 坤为阴,都属女子,分十二月将,下统四十八星将,分管四百八星子。 十二月将东君不以资历排名,唯论武功。 入执夜司无名姓者皆是夜人,无处不在,遍及江河。 “我瞧着小十二倒是不缓不急,只是倒叫小女子我等得心慌。” 此声听来仿佛甜蜜饯儿一般,又带着拐着几个弯的钩子,酥酥麻麻,心智不坚的人听了少不得直接软了身子,可惜林姝蘅向来是最不解风情的一个,闻声抬眼向那颗足有百年的杏花树上看去。 入眼便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半靠在树枝之上,袅袅娜娜置身于一片粉白之中,身着檀色素罗襦外加素白如意纹齐胸罗裙,手执檀香扇子轻舞,隐隐约约露出一张虽只是薄施粉黛却比那烟润杏花更加媚丽的脸来。 林姝蘅正正经经回了一句:“若是月三娘都是小女子了,那这世间何人敢称大女子呢。” 月三娘,朱雀属三月将之首,司暗杀。 何事值得执夜司派月将传令,不待林姝蘅想出个所以然,月三娘便开了口:“小十二可比刚来的时候更会说话。” 又嫣然一笑,直接从两丈高的树头跳下来。 若是旁人见这娇滴滴的女子从这么高的树上跳下来必是要小心肝的叫着哄着护着的,偏偏林姝蘅还特地往一旁让了让。 好在月三娘如猫一般轻盈落了地,发丝都不曾乱上一分,还有空幽怨地看着林姝蘅,“小十二也狠心多了,还是刚来的时候可爱。” 这月三娘素日里爱装柔弱女子,林姝蘅刚入执夜司时便被骗了好大一遭,误以为她是被强抢来的可怜女子,还气盛地与司中人“理论”了一番。 这事几乎次次回执夜司都要被同僚拿来打趣一番。 林姝蘅充耳不闻,只是拱了拱手,问道:“不知三执使唤我来此所谓何事?” “你呀,果然是没趣,这般年岁每日里最是老气横秋,就不该让你入我这朱雀属。”月三娘斜斜倚靠在树干上,故意高声叹息着,手里扇子初时轻轻摇晃,眼见林姝蘅没反应,那扇子竟要摇出火来。 月三娘斜眼看着林姝蘅半天动也不动,这才愤愤停了下来:“早知道就不走这一趟了,让月六那个婆娘来好了。” 说罢丢了个玉竹模样的信筒过来,林姝蘅接了,那纸上也不过四五个字——淮南光州名录。 “我们此行,便是为了一份名录?”话音刚落,林姝蘅手上那份信纸顷刻间便被火舌吞没化作烟尘,执夜司的密函只用特制的墨写过,见光半刻便会瞬间焚烧,不留痕迹,只能用特制的玉盒储存。 林姝蘅垂手将灰烬扬去,淡淡问道:“什么名录?” 月三娘却掩嘴一笑,还是娇声莺语,带了一丝似有似无的警告:“小十二,别忘了,刀可是从来不用问缘由的。” 越界了。 命可就丢了。 林姝蘅神色一敛,不急不缓道:“是十二唐突了。” “你明白就好。”月三娘说完深深叹了一声,“明日寅时三刻便出发,毕竟是你第一次接任务,可不要来迟了。” “只有你我?” “你只想你我?”月三娘不答,反而倾身问道。 林姝蘅一时反应不及,竟不知该说什么。 “自然不是,那个婆娘明日你看了便知道了。”月三娘似乎不欲为难,难得站直了身子,认真回答道:“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任务值得派出三月将?” 这就是想要回答的意思了。 “还请三执使指教。”林姝蘅拱了拱手。 月三娘摆了摆手,道:“指教谈不上,你可知这任务何来?” 她并不是想要林姝蘅的回答,只是故意想卖个关子,却见林姝蘅一副油盐不进的正经样子,不觉无趣,转了转手中的扇子,自顾自道:“坤主,坤主亲至。” 既是坤主亲自给的任务,想必就是皇椅上那位的意思。 所以到底是什么名录值得皇椅上那位如此在意呢? “小十二走神了哦~” 林姝蘅心中一凛,抬眼看向月三娘,“这次任务如此重要,十二确是心中无底。” “怕什么,坤主既保你入司,又将任务托付于你,想必定是赏识与你。” “十二不敢,只是承蒙坤主赏识,羞愧难当。”说完,林姝蘅低头拿袖子挡了挡脸,露出红了的耳廓,似乎愧不敢受此赞扬。 林姝蘅滴水不漏,月三娘被噎了个彻底,也懒得再试探,反而正了正衣襟:“罢了罢了,你只记住明日寅时三刻,三至亭见便可。” 林姝蘅颔首:“多谢三执使提醒。” 那模样有多正经就多正经,红耳朵那位仿佛不是她一般。 月三娘眼见这人变脸如此之快,忽然咯咯笑起来,故意用挥动帔帛撩拨逗弄林姝蘅,原以为这位新晋的执夜司十二使又要如雕塑一般,不由有些兴致缺缺,正要罢手转身离去,帔帛却被林姝蘅重重一扯,倒叫她措不及防向后侧仰去。 但是执夜司三执使哪里是吃素的,腰肢轻轻一摆,立时便站稳了,抬眼朝罪魁祸首望去,不待吐出半个字。 却见林姝蘅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帔帛,装若无事一般将帔帛奉上:“三执使。” 月三娘眯了眯眼,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小狐狸故意给她软钉子碰呢。 她抬手轻轻搭在帔帛上,削葱般的手指仿佛带着某种韵律轻点着,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转瞬之间,纱质的帔帛拂过林姝蘅的脸颊、鼻尖,隐隐一阵香风飘过,林姝蘅刹那间竟失了神,下意识想要抓住,一抬手却抓了个空。 待回过神来,佳人芳踪杳杳,耳中只余酥掉骨头的一句:“想看拿去便是,抢什么?” 中招了! “哎呦,我的娘子诶,从你回来都叹了多少口气了。”十斤一边认真掰着五六七八根手指,一边嚎道。 林姝蘅仿佛清醒过来:“胡说,我哪里叹气了。” 心中却暗暗叹道,这月三娘确实有几分本事,执夜司,名录,三个月将,皇椅上那位究竟要做什么呢? “还不快去帮我收拾行李,你家娘子我明日出京。” “什么!出京?”刚刚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听闻此言,十斤差点没弹起来,但也狠狠坐直了身体,“什么时候的事情啊?糟了,我那些衣物还不尽干呢!” “是我出京,你在天行寺好好呆着等我回来便是。”林姝蘅无奈道,颇有些头疼:“至于衣物收拾些便宜耐脏的便可。” 十斤更急了:“娘子你要一个人出京?” 虽然没再说什么,但是眼中却充满了不赞成。 林姝蘅站起身,蹲在十斤身前哄道:“十斤在昱京我最信任的便是你,我出京之事不能叫任何人知道,若是府里来人还得你替我挡着呢。” “可是。” “我保证十日,不,八日或者七日我就回来了。”林姝蘅听着十斤话里都带着哭腔了,慌忙赌咒发誓,“我给你带蜜饯果子?” 每次林姝蘅出门回来身上不是带伤就是泛着血腥味,这还是林姝蘅第一次说要出京,还是十天半月的,十斤心里急,却也知道自家娘子说定的事情那是无论如何会做的。 “我不要,娘子你早些回来才最要紧。” 林姝蘅一听便知道这是哄好了,抓紧陪笑道:“那快去,我的衣裳放哪儿,哪些适合出门便只有你最了解了。” “你哪是不知道啊。”十斤知道这是自家娘子让自己心里舒服点呢,便也做着得意的样子,“我不管,只为你备七日的衣食。” 林姝蘅俯首笑道:“好。” 第3章 第三章 光州 光州乃淮南西路下辖的州府,靠近淮水一带水路畅通,向来富庶繁华,为了掩人耳目三人扮作来此寻亲的一主二仆,包了艘小船自西昌而下。 这主人自然就是三执使月三娘,一个不远万里从昱京来此寻那负心汉悲苦无比的清倌人,此刻大概是戏瘾又犯了,拉着船夫在船头哭哭啼啼说起自己如何被人偷了心又如何脱离魔窟来此寻人的故事。 正如西子捧心,黛眉微蹙,清泪盈眶,叫人看了不免心疼。 如果不是这是她讲的第三遍的话。 林姝蘅无语望苍天,抱剑靠在一旁,妥妥一个称职的打手保镖,在月三娘强烈坚持下,林姝蘅扮作了男人。 理由是,你看看我们若是三个弱女子出门,未免太引人注目了。 “十二娘......郎。”说话的人便是第三个月将,在执夜司中排行五,司锻造之责,一路充了月三娘的仆妇,仿佛知道自己又叫错人了,她慌忙改口,有些不顺,险些咬着自己舌头,一通下来脸都憋红了。 林姝蘅适时接了话,扬声道:“五娘,可是要跟三娘子说快到光州了?” “是!是!是!” 这位五执使有些不善言辞,三至亭初初见到时,她正半靠在坐槛上睡觉,一身粗布麻衫,头发用布巾简单束着,林姝蘅以为她是一个普通村妇,反倒险些中了她的机关。 此次月三娘并未将详细的任务内容交代于她们,五执使一向只司管锻造奇巧,权当自己是来辅助两人的,一路并未多问,林姝蘅心中虽有诸多思虑,却也不好多问。 此刻并不是好时机,林姝蘅按捺下疑虑向她笑道:“三娘子怕是也说完了话,我们过去吧。” 月五娘点了点头,两人便走到了三娘身边,此刻船正顺次进入码头靠岸,船夫极殷勤向三娘介绍道:“要说咱这光州占了这得天独厚的光,上靠着皇城昱京富庶至极,左挨着江陵粮仓,右边通着入海口,就合该我们这地方发迹。这东西南北来来往往船商无数,有个话怎么说来着,如过江之鲫,金银财宝都是常见的了,天下奇珍就没有在这找不到的!” “我呀,就想着早日找到那个负心汉,问个清楚,这珍呀宝的,哪里就那么好了!”月三娘真是天生戏子,这眼泪说来就来,“听大哥这么一说怕是如大海捞针了。” “瞧我,说错了话了,不过妹子你听我一句,这男人哪有不偷腥的,你下了船且去林墨馆莳花巷寻一寻。” 正是靠岸的关键时候,前面愈发慢了,岸上人群却一阵骚乱,迎头来的便是众人簇拥着的骑着高头大马的一位男子。 头发简单用锦带束着,倒是簪的桃花鲜艳欲滴颇为惹眼,时下偏爱簪花,尤其是鲜花,无论男女。 那男子的脸倒是不叫那花蒙羞,长眉入鬓,眼如漆星,鼻若悬胆,嘴边挂着清淡不显疏离的笑,仿佛饮了酒,白玉般的脸透出一抹嫣红,姿容更甚;马上的身姿挺拔,又挥洒如常,可谓潇洒至极。 一时花果盈掷,那男子回赠于酒,便是与民同乐,引得人群中发出阵阵呼声。 “那位相公好生眼熟啊。”三娘摇扇笑道。 船夫笑着答道:“娘子从昱京来,合该是见过这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如今是我们这光州定城知县。这倒没什么大不了,更厉害的还是这位的身份,可是当今左相家的嫡长公子。那才是清贵世家,书香领袖啊。” 大概是说起兴了,船夫还尚有些意犹未尽,正起兴大摆龙头,那边管码头的小吏便催着出示通行证书,也只好丢了林姝蘅三人颠颠跑过去了。 林姝蘅站在船头,定定看着被人群簇拥着的人。 岸上人群攒动,那人身处热闹中,天下再没有这样的意气风发了,举酒宴民乐,回马看人和。 人声鼎沸萦绕于身,偏偏恍如隔世一切都入不得耳了。 重生一回,以为早可以心如止水,一见之下心还是乱了,有如狂风鼓噪。 如潭水一般寂静的是她,如波涛一般汹涌的人亦是她。 张惕。 这个名字在她喉间滚了几个来回,用不着细细咂摸就泛出一层又一层的苦意,苦到哪怕从前吃下的最甜的糖也压不住。 “阿兄!阿兄?” “嗯,你若愿意,我便是你一辈子的阿兄。” 那时真正的“张姝蘅”刚刚回府,后院没有一个不等着看她的笑话,求见母亲不得,父亲躲在前院。 他们说她会改回林姓,名字被迁出家谱便不再是相府的人了。可偏偏她无处可去,偏偏爹爹娘亲对她还有几分想念,偏偏她留了下来,偏偏他们又不敢多亲近她。 鸠占鹊巢,偏偏又继续享着荣华富贵。 她战战兢兢唤着爹爹娘亲,畏畏缩缩叫着阿兄阿姐,十岁生辰之后每一步仿佛都踏在碎石拼就的桥上,下面便是白水激浪,落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而张惕将白水换成蜜,告诉摇摇欲坠的林姝蘅掉下来不会粉身碎骨。 可是他们都忘了,蜜也会溺死人。 “小十二,怎么?认识这位左相家的公子?” 月三娘的话仿佛天上惊雷一般炸醒了她,可到底是心乱了,冷冷回了个:“不认识。”便回头向船舱走去:“我去拿行李,三娘子。” 月三娘挂着笑自是不信,不过执夜司的规矩向来是互不探究执夜司之外的事情,便也懒得戳穿,看着林姝蘅匆匆的背影,转头又笑得愈发娇媚看着岸上的男子。 月五娘并不知道两人之间暗流涌动,反而嘿嘿一笑说着也要去帮十二拿东西。 惹得月三娘又是好笑了一阵,险些岔了气,直呼:“你这性子,得亏是跟我出来。” 不巧,三人的落脚点真是先前船夫提到的莳花巷内。 之所以是不巧,正是因为巷内必经之处网罗不少青楼楚馆,她们到时已近日暮,正是招徕客人的好时间。而扮作护卫模样的林姝蘅凭着俊俏模样成了姑娘们最为照顾的对象,白生生一个脸蛋进去,偏偏染成胭脂霞色出来。 “哎呀,小郎君,难道还是害羞不成?” “看你这般俊俏的样子,姐姐我啊,少拿些银子也成啊!” “瞧瞧看都不看奴家一眼,莫非是嫌奴家颜色不好!” 月三娘素来喜欢逗弄人,此刻玩性大发哪怕到了落脚之地,也不愿意放过林姝蘅,学着方才莳花巷姑娘招林姝蘅的话,浑身像没骨头一般缠在她身上。 林姝蘅只觉耳边阵阵酥麻,几乎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算是见识到月三娘真正缠磨人的功夫了,张着口半天磕磕巴巴就吐出几个字:“三.......执使,自......自重!” 好在月五娘还记得事情轻重,问出了林姝蘅一直想问的问题:“好咧,别逗弄十二丫头嘞。我们这都到地方了,也总得知道要我们找个啥吧。” 月三娘倒也没有继续逗弄林姝蘅了,只是斜斜坐着一边靠在她身上,一边玩着她高马尾垂落下来的发梢,懒懒道:“就是一份名录而已啊。” 没人这么缠磨着,林姝蘅总算松了口气:“若只是一份普通名录,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执夜司使不过四六之数,各个都可独当一面,哪一个不是尸山血海、万里挑一杀出来的。更何况月三娘乃朱雀属月将之首,此次非但派了她林姝蘅从旁协助,还派了不主杀伐的专司锻造机巧的月五一起。 什么名录如此重要,重要到要第一时刻由执夜司掌控,这恐怕就是需要派出月五的缘由。 “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份名录自天宁八年由一名叫小安的宫女从宫中秘密带出。”月三娘侧头看了一眼林姝蘅,停下手中动作,挑眉道:“其余想来不必我多说了。” 天宁八年,北夏大举进攻大宣,一度将要攻破皇都昱京,纵然那时在位的宣真帝选择携皇后与当时不过八岁的太子同上崇德门击鼓以振士气,表明与城共存亡。 当时拱卫皇城的兵士加上边关退下来的残兵不过万众,而北夏有八万之众。那一战极其惨烈,大宣兵士战至最后十不存一,最终帝后二人身亡。太子宗元煦跟随右相出逃,一行却不知去向,昱京沦陷,中原岌岌可危。 当时身为襄王的当今自江陵府率兵,挽大厦之将倾,大破北夏,重夺昱京。 摄政三月,下令天下寻太子宗元煦不得,众臣三请三辞下方登上帝位,执掌大宣,至今已二十年有余。 而今,却要找这样一份名单。 林姝蘅压下心中所想,问道:“既已知道名录所在之处,未免夜长梦多,为何我们不直接去寻,反而来此落脚。” “这便是为何派我们来此。”月三娘仿佛累了一般,半个身子倚靠在木桌上,缓缓道:“我们的人到的时候,那个宫女就死了,还惊动了官府,如今她的尸体已经被官府的人收走查验。执夜司的人身份特殊,不能直接向官府表明身份,颇为棘手。” “那这不是要我们去查尸体吗?”月五娘从月三娘说话起便一直认真听着,此时忍不住道:“执夜司的人哪个都干得,保准不叫官府的人注意。” 林姝蘅思付片刻,抬眼看向月三娘:“最重要的恐怕不是查验尸体,而是我们其中出了走漏消息的人。” “你很聪明,此时干系重大,名录想要的不止我们。” “几拨人?” “不知道,明面上这定城知县也卷了进来。” “暗地里呢?” “昱京、夔州、青州皆有动静。” “兵贵神速。” “今晚探一探这定城府衙?” 月三娘故意提起这定城知县,林姝蘅滴水不漏,反而你来我往借着话头试探更多,月三娘不禁撑着下颌对她有了几分审视。 林姝蘅则垂目毫不避讳看着月三娘的眼睛,两人一时竟停了下来。 月五娘听着两人你来我往,本有些晕头转向,最后听得一句,连声附和:“好!今晚我们就探探这定城府衙!” 这话便打破了屋中微妙的带有试探性的气氛。 月三娘收回了目光,无奈地看向月五娘:“你打头阵!” “我没意见。”林姝蘅笑了,抬头回答道。 月五娘则毫无所觉地笑着,连连拍着胸脯,直说包在我身上,显摆着刚好最近执夜司从南疆取回一种很独特的植物果实,具有很强的麻醉性,平日里正愁找不到可以放开手脚试用的人,这次总能派上用场。 第4章 第四章 夜探 定城府衙守卫竟比一州之府还要森严些,外松内紧,五步一哨,三刻一岗,几乎将整个府衙护持的如铁桶一般。 林姝蘅三人隐匿在府衙三里外的老树上,枝繁叶茂倒将三人挡了个严实。 “这位定城知县倒是不简单。”月三娘放下手中的千里镜顺手丢给林姝蘅,一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把月五娘吓得不禁闭目心疼:“竟然下令将府衙三里之内的高头大树都砍了,岗哨又布的如此森严。” 林姝蘅借着千里镜将府衙看了个通透:“既如此,不如声东击西。” 月三娘少见地没有反驳,反而以极快的速度说道:“阿武你弄些动静出来,越大越好,将人都引出去。” 月五娘很快应了是,林姝蘅却不禁看向了月三娘。 “怎么以为我会让你去将他们引开?”月三娘抬手将面具从头上拉下来,遮住了整个面容以及那一丝笑意:“阿武的手段更适合将人引走。” 何况我真的对你跟那位定城知县的关系非常感兴趣呢。 此话并未出口,林姝蘅自然也察觉到月三娘近乎旺盛的好奇心,并不答话,也用面具遮掩了面容。 月五娘向来直接,在两人话音结束时,遮盖好面容便从树上跳下向府衙方向奔去。 轰——一声巨响,接着便是火光四起。 滚滚浓烟中夹杂着近乎醉人的香气,最先反应赶过来的兵卫立刻被迷倒。 府衙处在闹市,此时火起,如冷水入油锅一般,几乎瞬间附近的居民从梦中惊醒,啼哭声、惊叫声、水泼声、叫骂声、脚步交错声四起。 林姝蘅与月三娘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奔向了早已推断出的府衙验尸之处。 “放心,阿武有分寸。”仿佛看到到林姝蘅眼中的不赞同,月三娘出言安抚道。 话音刚落,火光便小了些许,只是浓烟不断,想必也是执夜司的手段。 “你要去哪?” 方才差点迎面撞上府衙内赶去救火的兵卫,两人只好藏身在假山石之内,而月三娘去的方向却并不是验尸房,林姝蘅下意识拦住月三娘。 “十二执使,以那知县的聪明谨慎,未必没有发现那份名录。” 林姝蘅知道她的猜想自是有道理,偏偏却在这时才提出来,恐怕月三娘早有打算,夜探验尸房不过是幌子,而探府衙机密文档之处才是她真的打算。 府衙里查验那个宫女的尸体时间不短,那名录也极有可能早已被衙门里的人发现,月三娘不信她。 她此前所表现出来的不受掌控让月三娘平添了顾虑,这并非好事,然而此时并不是打消这种危险想法的时机。 林姝蘅配合地放了手,对月三娘的不信任恍若未觉般:“你我分兵自是最好。” 月三娘侧头看了一眼林姝蘅,点头示意她按原计划前往验尸房,以策万一,自己则不带一丝停顿转身向另一个方向所去。 林姝蘅便也不多做停留,催动轻功向验尸房赶去。 大部分守卫果然都被月五娘弄出来的动静引走了,验尸房本就不是什么重地,此时更是无人。 房门本就是虚掩的,林姝蘅确认无人便闪身进了验尸房。 春日渐渐回暖,尸身极易生腐,因此屋内味道并不好闻,为了延缓尸身的**府衙甚至在此处置了冰,在腥腐酸臭中平添了几分阴冷潮湿。 林姝蘅愣了一愣,皱了皱眉,起伏的胸膛却不似她表面那般平静。 简昭躺在尸山血海中时,是否也是这般感觉,恐怕是此时的千倍百倍。 为什么? 苍天何其不公! 生前夺其志不够,死后还要污其名。 林姝蘅只消沉了片刻,因为她很清楚,唯有想尽办法走通那一条上达天听的道路,所有人身上的冤屈方才有可能洗去。 而这份名录便是她的敲门砖。 林姝蘅舒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那位带着名录出逃的叫小安的宫女的尸身很好认,根据情报她是被人用利物贯胸而死。并无其他异状。 而此处五具尸身,唯有一具保持完整,且年龄形貌符合。 林姝蘅循了过去,灯火不旺,她举着一盏灯火靠近尸身,并未莽撞移动,而是从头到脚细细检查了一遍。 尸体上的表情少见地安详,面上并无死前挣扎的狰狞之色,胸前的伤自上微向下贯穿整个胸膛而过,表面创口极其整齐,应该是由极其锋利的剑刃一击刺穿心脏而死。 除此之外并无外伤。 “得罪了。” 林姝蘅颔首轻声道了声得罪,便将她扶起翻过来查看她的背部,一番火照烟熏以及药水试探之下却无半分变化。 背部并无刺字,除了胸前的伤口,一切毫无破绽。 她的肌肤、手足身体的每一寸迹象,几乎都在告诉林姝蘅,这就是当年从宫中逃出来的宫女。 可偏偏就是太完美了。 唯一留下的痕迹只有那个贯穿全胸的伤口。 将尸体回转整理如常后,林姝蘅再次查探着她胸前的伤口,甚至用鼻子靠近嗅闻。 奇怪,这味道…… “谁!”沉浸之间,窗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喝问。 话音刚落,只听哐当一声,接着一道身影便破窗而入,脚尖刚落地,几乎没有片刻凝滞就向林姝蘅的位置冲了过来,一气呵成将那宫女的尸体卷将起来就要抗走。 林姝蘅早在门外那人喝问之时,将手中那盏灯火吹灭,矮身藏匿在敛尸架旁。 只是,那人却没有料到此处居然有人,竟微微怔愣了片刻。 林姝蘅自然不会让人将那尸体带走,且不说月三娘到底能不能找到名录,若是不能这便是最重要的线索。何况此人身份不明绝不是官府的人,若是让她就此把尸体带走了,也算她林姝蘅的失职。 几乎瞬间,她便抬手就力卸去了那人的动作,下一秒则压上去想要将人擒拿住。 那人觉得手中一空,屈身一扭就躲过了林姝蘅的一招擒拿,借着空间极小的优势,脚下一绊让林姝蘅的动作有了片刻迟滞。仿佛并不愿意与她多做纠缠,右手一抓将尸体扛上肩,一跃跳上风槛上就要逃走。 林姝蘅哪里会让她轻易离开,抬手将手边的灯盏朝那人肩头掷去,砸得他一个趔趄。 那人吃痛,停滞了片刻,继续向外跃去。 林姝蘅乘胜追击,单手一撑便越出窗户向那人追去。 “还想跑!” 外面可施展的范围变大,林姝蘅脱下剑鞘向那人身前一砸,阻去那人的向外的路,翻身一转便来到了那人的面前。 林姝蘅持剑冷声道:“把尸体放下,我便放你走。” 那人并不说话,轻轻将尸体靠在一旁,站起身来直直看着林姝蘅,手一抖抽出腰间软剑。 这便是要打了。 两人身手都极快,一来一往间便过了数招,那人的一手软剑耍的极好,缠人的很,颇有以柔克刚的意味。 很是棘手。 上一刻刚刚摆脱那剑的缠磨,却又着力上来,要挣脱又要费几分力气,如此几番倒将林姝蘅打的有些缩手缩脚。 十分力只能使出五分。 来往几次,林姝蘅算是摸清了这人路数,突然灵光一闪,干脆不去与这人的剑纠缠,反而卸了力,要将剑脱手。 那人倒是没想到林姝蘅居然将剑脱手,手中劲气一乱,便让林姝蘅抓住了时机。 林姝蘅趁此机会回身一转,左手接剑顺着那人的力道向上一挑,打落那人手中的剑,向前抖腕一刺,剑刃直接插入那人右肩。 那人闷哼一声,几乎不做半分停留,向后一退生生将自己从剑上拔出来。 虽然很快给自己点穴止血,但显然不能再战了。 林姝蘅背身收剑,抬脚逼近道:“她对你很重要。” 不是提问,而是肯定。 方才那人将尸体放下时出奇的小心,并不像来打探名录的,反而只是想单纯将尸体带走。 那人置若罔闻,只是拖着身子往后退,试图靠近放置在身后的尸体。 林姝蘅看出了她的意图并没有阻止,反而不断出言试探。 “你拼着这条命难道就是想带走她吗?” “还是你怕那份名录被发现呢?” 听见名录二字,那人几乎瞬间就有了反应,惊诧地抬头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杀意,很快敛目掩盖。 林姝蘅并未错过面前这人一瞬的变化,此刻最重要的反而不是尸体,这个人必须留下来。 她继续逼近道:“我很好奇,那份名录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们牺牲一条性命。 就在此刻,旁边响起一声男人的闷哼。 林姝蘅快,那人却占了个极近的地利,刹那间反应过来,全然不顾崩裂的伤口,将那正晃晃悠悠站起来的人抬手推过来。 事出突然,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霎那间压过来,再加上人在尚未清醒时往往会下意识抓住手边的东西。 林姝蘅被狠狠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第5章 第五章 线索 林姝蘅自然不可能白白看那人离去,抬手要将将绊脚“石”击晕脱开。 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有如飞泉鸣玉,极冷淡但着实好听。 “你们所说名录是为何物?” 如果这个声音不是张惕,从前的林姝蘅约莫还要夸一句六马仰秣。 而此时的林姝蘅几乎如遭雷劈,手一滞,不过停顿片刻,竟眼睁睁看着那人离去。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转而用力,几乎是非常狼狈地将人推开了出去,立时还有些站不稳,堪堪以手杵剑才站定。 张惕几乎立刻发觉眼前之人的心绪变化,侧头思索道:“你识得我?” 接着颔首作揖道歉:“方才对娘子冒犯之处,惕甚为抱歉。只是今日诸位大闹府衙,惊动民众,若能告之以实,本官尚能从轻发落。” 君子如玉,告之以直。 透过皎皎月光,所有的一切仿佛无所藏,张惕就站在那里,如松如柏,是从未见过的,却又熟悉的样子,真实又血肉分明。 她看的清楚,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林姝蘅出奇地冷静下来,心中纷繁思绪终压到一处,见之若新,又何必庸人自扰。 舒了口气,正准备出言应对。 那人却一声闷哼突然软倒下去,幸而并未摔到实处。 其后露出一个人头来:“小十二,快来,这县令外面瞧着身子不壮实,放倒了分量倒是不低。” 是月五娘。 林姝蘅未免有些哭笑不得,只是这样一来不用应付张惕,不知不觉倒舒了口气。 帮着将人放到墙边靠着,林姝蘅有些疑惑:“五执……五娘,怎么到了此处。” 月五娘用手作扇,喘着大气咽了口唾沫道:“还不是这县令逼的,我这弹指醉配着火榴弹用得好好的,他让那群府卫用湿巾子覆面,弹指醉就失了效用。单单火榴弹又难以困住他们,想着你们应该得手,便躲过他们过来了。” “弹指醉?” “便是用那味南疆果实研制的麻醉散,弹指之间便令人醉倒,还是三娘取的名字呢。不过这次到让我发现配合火榴弹使用效果更好,就是损耗颇多,并且遇水便效用大减,回去之后跟月六她们再好好改进一番。” 月五娘少见地健谈,只是此刻并不算闲叙的时候,林姝蘅咳嗽了两声打断道:“原来如此,方才有人要带走尸体,恐怕两人关系匪浅。” 林姝蘅三两句便将方才黑衣人的表现讲来,独独略过张惕知晓名录存在一事。 未免横生枝节。 她如是安慰自己。 月五娘并未对张惕的出现提出异议,只蹲在地上细细看着那宫女的尸体:“连你也拿不住她?不过她非要带走这尸体,难道东西就在她身上。” “我倒觉得那个黑衣人有几分可疑。”是月三娘,大概是匆匆赶过来的,声音还有些微微气喘,可见急切:“可惜了,今日我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倒是竹篮打水。” 约莫是并未在机要房中找到线索,又兼错过黑衣人这一漏洞,月三娘少见地面目严肃,不露一丝媚色。 “我倒觉得此事未必。” “哦?” 听见林姝蘅此言,月三娘饶有兴致地看向她,连带着月五娘也抬头一错不错盯着她,当是四耳恭听了。 “只是三娘,我与你们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目的。” 月三娘明了林姝蘅是在借此表明立场,脸上泄出笑意:“这一点自然无人有疑。” 林姝蘅颔首,不论真心假意,她只需要将自己的诚意展现在月三娘面前。 又何必平生间隙,反而不利。 好在两人都是聪明人,点到即止便好。 “我们三个可不就奔着那一个目的吗?”月五娘只觉云里雾里,又见两人嘴角莫名的笑意,挠头道。 这话倒消破了几分尴尬,林姝蘅点头道:“当务之急我们应当去那宫女居处查探。” 月三娘沉吟片刻:“若是有什么线索,怕是早就被人取走了。” “若是之前我亦会如此作想,只是偏偏今日出现了第二人。” “你的意思是?” “只要有第二人,便一定会留下痕迹。” “是了,他人不知,我们唯一要防着的是……” “那个黑衣人!” 电光火石之间,林姝蘅月三娘同时脱口而出,两人对视一眼,便立刻转身施展轻功向府门外面跃去。 唯余月色寥寥,竹叶婆娑,五娘懵然善后。 梆子敲过三遍,夜入三更天。 天幕黑沉沉惹人入睡,檐上的鸟雀也惫懒起来,正是休憩好时候,却被人脚尖一点惊扰起来,落得四处翻飞。 林姝蘅站定,截住险些碎落的瓦石,轻轻吐了口气。 “看来三执使的功力有所退步啊。”月三娘回头斜眼一看,捂嘴调笑道。 被调笑的对象无奈回敬一个眼神,便不再理会,径直撕开封贴推门进房。 屋内陈设并无变化,想来官府认为那宫女死因有疑,在第一时间便将她住处封了起来。 入眼便是一架由楠木整木所制的床,四角用唐草纹包着,四面立柱围栏上也细细雕刻了花纹,上挂着素色双层纱幔。 “倒是从宫里出来的,用雨丝棉作帐子、床物贴身用的都是上好的宁绸,只是这周边摆设倒是寻常。” 是了,其余物品倒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既无名贵之处也无繁复之感,一眼便可看个通透。 那床简直就是个靶子,违和极了。 月三娘上前两步,将床细细查了一遍,又将屋内看来可疑之物拿起放下一遍,乃至房梁也跃去查探了一番。 除了激起尘灰,并未发现机关隐蔽。 “莫非找错了?”月三娘咳嗽几声,以手捂鼻,抬眼环顾四周道:“这人并无同党。” “那人的表现分明与那宫女关系匪浅。” 林姝蘅摇头,反而重新回到门口看向屋内。 除了桌椅杯盏,其余皆是单人所用,若是有两人,经年累月总要留些痕迹,此处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女子独居之所,毫无破绽。 如果是她要掩藏什么,会把东西放在哪里呢? 林姝蘅思索着抬脚向那床走去,却又略过,转而向左侧看去—— 映入眼帘便是一扇粗布屏风后掩映在窗台角落的的榆木梳妆台,与屋中各家件倒合成了一个整体。 明明体积不小,倒极易让人略过。 林姝蘅及至台前,蹲下身细细摸索着。 亦无暗格。 这番动作倒激起积下的尘土,林姝蘅反被呛得咳嗽不停。 “这灰未免太大了些,你小心点。”月三娘方才也随着近前来,只是素来喜洁,不住挥手散尘。 林姝蘅不由抬起头,“你方才说什么?” “小心点?” “灰大?” 眼见着林姝蘅认真的模样,月三娘试探般吐出几个字。 “你看。”林姝蘅抬手,露出手上沾染的一层薄灰。 月三娘不解,皱眉挤出一个“灰”字。 “对,就是灰。”林姝蘅沉吟道:“那梳妆台下积灰如此之盛,可我手方才搭在台上,却只沾染了这么一点,倒是奇怪。” 月三娘此时明白了几分,拍手道:“有人动过梳妆台。” 又沉沉下来:“我们分明仔细查验过,并无不对。” 若是有什么没有查验过的,那便是味道了。 那人很聪明,先用那床惹目,引去注意。哪怕查探到梳妆台,凭着这满屋灰尘,人只会下意识屏息又怎会察觉到那些微的味道。 林姝蘅俯身,抽出每一个屉子嗅闻,果然,脸上少见地浮出一丝笑意,起身道:“早在查验那尸体时,那伤口上便残留了一丝香粉味。只是被尸臭所掩盖我并不能完全断定,那梳妆台上却是有着一模一样的味道,不是长年累月,怕是也留不下来。” “只是,仅凭味道找一个人,有如大海捞针啊。”月三娘颇有些兴味,却也犯难:“若是发动执夜司驻守光州的所有夜人,耗费也颇多。” 林姝蘅转过身来,眼带笑意看向月三娘,颇带些少年意气:“不用,我已经知道人在何处了。” “说来,这味道或许你们也闻过。” “哦?”少见林姝蘅这般神采,月三娘难得配合,作洗耳恭听态。 林姝蘅咳了咳,收敛神色,道:“莳花巷,千金阁。” 当时初入光州,那莳花巷的姑娘对尚是“男儿身”的林姝蘅诸多挑逗缠磨,周身香气各具特色,自然让她颇为深刻。 尤其是千金阁实为莳花巷中的翘楚,成熟风韵中自带娇涩,味甜而浓淡相宜,又微带雨后果子青涩味道,勾勾缠缠令人闻之难忘。 只是那千金阁里的姑娘不说几百,上百定是有的。 若是一一查探,费时费力不说,极有可能打草惊蛇。 沉吟间,倒是月三娘挑眉一笑,抬手拈着林姝蘅的下巴,啧啧两声,颇有深意看着她:“我倒是有办法,你听我的便是。” 林姝蘅眼神闪过疑惑,却见这人并无解释的意思,便也随她去了。 实在是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 第6章 第六章 试探 “这便是你的法子?”林姝蘅低声咬牙。 从半夜折腾至此,林姝蘅几乎被月三娘压着装扮,光是衣物首饰就换了不下五十,出来时已近正午。 莳花巷虽带着一个巷字,但其实却是纵横着几条街,是有名的销金窟,故也聚集了一大批商贩于此,做些天南海北的生意。无论是当地有的,还是当地无的,无论是吃食玩意还是玉器珍玩,男人寻的,女人爱的,从来没有找不到的。 哪怕此时不到寻乐子的时候,这里也实在热闹。 偏偏林姝蘅又极其打眼,怀里还窝了个角色美人泪眼低垂,去的还是最有名的千金阁。 路过之处,不少男人扼腕,那模样咬牙切齿,眼睛都喷出火来,恨不得将林姝蘅推开亲身上阵哄哄美人。 “这法子不妙吗?你一个去千金阁寻乐子的纨绔,而我只是被你逼着上门砸场子的昱京花魁。”说罢低头拭了拭泪,转而却突然大声道:“公子,我只求您莫要折辱奴家。” 众人眼神更是鄙夷了。 “你!”林姝蘅尚存理智,却也忍不住低喝一声。 到底是被人听到了,不由一阵嘘声,更有人出言:“你这小白脸若是不会怜香惜玉,便让小爷来!” 这话倒是引得一众人喝彩,更有甚者:“我看这小子根本就是个银枪蜡头嘛!小娘子别哭,这哭嘛,本公子也让你换个地方哭。” 说罢猥琐一笑,引得周围的人也嘿嘿笑起来。 此时倒是有个书生模样的人,伸手拦住林姝蘅,见人停了下来,作揖道:“我观这位公子也是神清骨秀,又何必为难一个女子。” 月三娘演起可怜倒是信手拈来,双手借着手绢一捂更显委屈,扭头却借着贴耳朵的功夫小声道:“小十二,这台子可都给你搭好了,可别演砸了。” 摆明了激将,林姝蘅只好接招。 面对这人装模作样一番“好意”,眼皮都没抬一下,嘴角噙着笑意仿佛高高在上般吐出一个滚字。 林姝蘅本就身量高,又被月三娘垫高了几寸,此时垂眼看着那躬身作揖的书生,倒颇有几分盛气凌人纨绔子弟的意味。 “小爷我初到光州,听说这千金阁包揽了这淮南一路顶级的美人,万紫千红,环肥燕瘦,那花魁娘子更是天上仙娥都自愧不如。百闻不如一见,我这位海棠娘子可是昱京最美的花道魁首,今日我倒要看一看这千金阁是不是名副其实了。” 哟,这是要找茬了。 这话说得,把人捧了,偏偏就是傲的没边。 大家都是花场浪荡的熟手,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带着自己的人上青楼比试的。 顿时一下来了劲头。 有好事者还直接跑去千金阁叫门了,直呼着要那花魁现身。 月三娘头一次看林姝蘅如此浪荡之态,连哭都忘了,竟露出几分玩味笑意,心中想着这小古板倒是会演,连她这个老江湖都自叹弗如。 哪家青楼也没有正午开门的道理,今日这般闹哄哄,早扰了楼里姑娘的清净。 “吱嘎——”一声,门后便出来一个略有些富态的美妇,似乎是快跑一路过来的,,那手绢在手里都快扇出火星子。 “来了,来了,我倒要看看是哪位爷要砸我们千金阁的牌子啊。”饶是这千金阁鸨母每日迎来送往,再是和气生财,这时也起了些气性,话里话外颇有些阴阳怪气。 只听得一个“我”字从人后传来,那声音颇有些肆意张扬,却带着点雌雄莫辨的少年嗓音。许是气势太足,拦在门口的人群不由自主让出一条道来。 鸨母闻声望去,抬眼便见一个极俊俏的少年大喇喇揽着一位玉雪般的美人行将过来,视周遭狂浪而不见,彷入无人之境。 那少年不过弱冠,身姿如松,着一袭暗红色织金暗云纹圆领,腰间一条白玉花鸟纹绦环,一眼便知不是凡品,更是显出几分劲瘦腰身。少年人一只手随意搭在身畔美人肩上,端的是恣意不羁,嘴角噙着几分笑意,一双眼朗若星辰,眉色飞扬,长发由金簪白玉冠高高束起,发尾垂落任由风吹,恰是年少得意,好不轻狂。 至于那怀中美人紧紧将头埋进那少年怀中,只露出一截皓月般的脖颈及小半张脸来,便知是冰肌玉骨,鲜花似的佳人。 人都爱颜色好,饶是那鸨母见多识广,一时也软下话头来:“不知这位公子何故来此玩笑啊?” 边上看热闹的诸位见这鸨母看颜色下菜碟,一时爆出几发嘘声,那鸨母也不是省油的灯,柳眉一竖,啐了一口,捏着帕子叉腰道:“你们这些有事便猖狂的,如今倒看起老娘的热闹来了,莫不是闲出屁来了。” 千金阁在这地界能当魁首,背后靠山自然不凡,她倒也不怕得罪这群看热闹的。 “晚娘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可是给你撑腰来了。” “对啊,对啊,这小白脸占着这个美人,还要与你们比,我们定然要看顾着点嘛。” 这个看顾是哪个看顾,自然不言而喻,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带着几分下流的哄笑,以示支持,很有几分男人的心照不宣。 “这位公子金玉其外,这般强逼行径倒是有辱斯文。”又是那位书生,倒是十分清正的发言,若不是眼睛直勾勾盯着月三娘,还有几分君子模样。 林姝蘅理也未理,及至晚娘跟前,上下打量了一遍,以扇敲臂,漫不经心道:“你便是这千金阁做主的鸨母?” 直称人为鸨母,做足了高傲之态,那晚娘一时竟挂不住笑,斜眼看了林姝蘅,神情似笑非笑:“公子唤我晚娘便好,不知......” “晚娘?既是能做主的,便将这千金阁的娘子都请出来吧。”不待晚娘说话,林姝蘅作出几分不耐烦,歪了歪脖子,又将月三娘推了出来:“我这位红粉知己可是冠绝昱京的海棠娘子,偏偏有不长眼的说比不上你们千金阁,我倒是要看看怎么个不如法。” 月三娘被推了个猝不及防,神色倒是转换极快,一时倒有几分凄风苦雨的姿态,回头道:“公子何必如此辱我!” 时下都爱附庸风雅,对待妓子花魁也讲究个你情我愿、意兴相投,再加上有些名气的都是极有才华的,多是有些捧着的,哪里像林姝蘅这般粗鲁无礼。 莫说周围群情激愤了,连晚娘脸色都有些冷淡下来:“虽说我这千金阁是迎来送往卖笑的,倒也没有任人揉搓圆扁的道理。既得佳人,公子又何必为难呢。” “诶!本公子在吕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要,便要最好的。不管是物,还是人。” 吕家,当今士族之首。 自太宗一朝发迹,三朝宰相皆出自吕氏一族,当朝右相便是吕家人,子弟出息以文进士,官居各处,门生无数,又广结姻亲,势力盘根错节,可谓根深叶茂。 林姝蘅故意提及吕家,便是要借势压人,至于别的,她可从未说过自己这吕家是当朝右相之吕家。 月三娘此时已退到林姝蘅身边,悄声怪道:“吕家?” “张家清贵,子弟做出此举倒是让人难以信服了。”林姝蘅侧仰着头,开扇掩住大半张脸,低声回道。 虽不确认此人是否是在打诳语,晚娘一时倒也不想随意得罪,故笑道:“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只是我家花魁娘子们尚未梳洗打扮,恐怕累得公子等待。” “得见美人,本公子等得。” “这......”想不到是个油盐不进的,晚娘一时也有些招架不住,怀中却砸来一叠银票,统共二十来张,每张皆有百两之数,更是说不出话来。 林姝蘅牵手将月三娘引至身前道:“早闻千金阁大名,不过是想携海棠娘子比上一比,何故如此为难?若是赢过昱京花魁,千金阁自是能够名扬天下。” 语罢又拿出一叠银票,怕是不下五十张,嘴角一扬,循循善诱道:“何况本公子愿以千金请阁中娘子一观,晚娘又何必拒之门外呢?” 话到最后又叹了口气。 方才以势压人,如今以名利诱之,偏偏又有着一张俏脸,饶是晚娘也有些抵挡不住。 “瞧公子说的,好处竟都是我们千金阁得了。”不忘将林姝蘅手中的银票取走,又媚笑道:“那就请吕公子进来吧,晚娘这就叫花魁娘子们出来比一比。” 林姝蘅将银票一扯,不叫晚娘拿走:“我要千金阁所有的娘子都比试比试。” “这?”晚娘故作为难。 “再加一码,千金阁赢了,黄金千两。”说完便放手任由晚娘拿走银票,负手走进千金阁,大马金刀坐在主堂椅榻上,自顾自斟上一杯酒,举杯道:“晚娘,请了。” 屋外众人一时竟也被气势所摄,待反应过来,皆是呼喝一声,直说这热闹倒是少有,接着便是遣友邀朋,鱼贯而入,好不热闹,堂内竟还有些站不下,顾不得许多廊梯处都挤满了人,各个皆是翘首以盼。 月三娘与林姝蘅相视一眼,人多便好,越乱越好。 第7章 第七章 引蛇 要说这千金阁能在这光州混个花道魁首的名声,于此一道上倒还真是颇会抓人眼球。明明林姝蘅和月三娘是来砸场子,偏偏晚娘却是摆足了东道主姿态:“吕公子,既是比拼,还是有个章程为好。” 林姝蘅挑眉,一手揽过月三娘的腰肢,道:“我们海棠娘子善歌舞,通八雅。晚娘尽管让千金阁的娘子们使出绝技比拼便可,海棠娘子一人足矣,诸位以为如何啊?” 此话一出,可见林姝蘅桀骜,倒让现场更添几分热闹,人群中连连蹦出“好”字来。 晚娘也不气,依旧一副笑模样:“既然如此,那可不能说我们千金阁欺负人了。我这里的姑娘们善琴者有八,善歌者二十有余,善舞者少说不下五七,其余书画雅好善者亦是十数人,可这海棠娘子唯有一人如何分身比拼啊?” “这个好说,其余书画恐难分一时高下,不如分琴歌舞三项比拼,以鼓为令,随心而变,难以为继者出局便是,可好?”林姝蘅以扇扶额,思索片刻,看向晚娘,虽是问询的姿态,却是让人信服得很。 晚娘点头赞同:“这法子倒是新奇,听吕公子的便是,只是让何人来击鼓方才妥帖呢?” 既是比拼,自然是这个掌控节奏的击鼓人最为重要,晚娘想争取自家人并不说明,意思却是很清楚,这一点林姝蘅明白,却也揣着糊涂。 “这倒是啊,海棠娘子以为谁击鼓为好呢?” 哟,考我呢?别怪我把你拉下水。 月三娘装了一路柔弱白花,早憋坏了,面上虽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说话间就给林姝蘅添了个小小的坑:“郎君忘了,你不是常常与我击鼓和歌,今日合该如此啊。” “我?”林姝蘅面不改色,直言道:“平日里你我之间玩闹还好,可这击鼓人关系比拼,我技艺不佳,恐怕难以胜任。” 眼见着林姝蘅要拒绝,晚娘仿佛抓住了话头:“不如……” 林姝蘅却仿佛开窍般,忽然将扇子往桌上一拍,站起身来面向周边看客:“不如从诸位中选出一人!诸位兄弟中可有精于此道者,愿意一试啊?” 看热闹的众人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却是个个都奋勇起来,这可是在诸位美人中露脸的好机会,万一被哪位花魁娘子看中,哪怕是一度**也是好的。 “晚娘觉得如何啊?” “公子这法子好,如此才公平,但凭您做主。” “诶!我与此处各位并不熟悉,晚娘点人便是,绝无异议。” 晚娘难得觉得气苦,合则你做了好人,这得罪人的事情倒落到我头上了。只是林姝蘅说得客气,且选人看起来更有利些,不少人倒觉得千金阁占了便宜。 “这……”晚娘一时选不出来,显出几分踌躇。 耽误这片刻,看热闹的却是先没了耐心。 “晚娘,今儿可都在这了,放开选便是!” “是啊,这再耽搁下去,我们可不干了啊。” “我可等不及看姑娘们出来了!你这半老徐娘可看不够!” 说完人群中便是一声哄笑,听着刺耳极了,霎时间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叫晚娘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等不及?出去便是。”冰冷的酒水仿佛有眼睛一般直直招呼到方才说话的人脸上,声音不大,却暗含内力,字字不落砸在了所有人耳边,一时皆噤了声。 忘了这小子是个煞神。 林姝蘅抬头看过去,嘴角含笑,眼中却带着沉沉的压迫,那人被冷酒一激,清醒过来,实在是有些心惊,颤着手擦干脸上的酒,陪着笑拱手道:“吕公子恕罪,晚娘恕罪!我这人嘴上不把门惯了,切勿怪罪,切勿怪罪。” 晚娘没想到这位吕公子会为她出头,下意识往林姝蘅的方向看过去,却见林姝蘅笑着看过来,脸上一点煞气都无,端的是一位俊气无双的少年。 林姝蘅不表态,晚娘自然是要圆场的,连连笑道:“到底是少年人脸皮薄,哪里听过这些荤话,一时失手也是有的,哪里会有人放到心上呢!” 一句话便让所有人有了台阶下,可见老辣,又听晚娘道:“也怪我,各位公子实在都是人中龙凤,晚娘一时耽搁了时间,倒是我该赔罪。” 这样一捧,林姝蘅又没有进一步发难的迹象,气氛一时放松下来,更有人调笑道:“晚娘不如快些选人击鼓吧!诸位怕是望穿秋水,不知这世间滋味了!” 晚娘也松了口气,爽朗一笑,对着一位站在众人首端的白袍男子道:“林公子素通音律,晚娘能否请公子做这个击鼓人呢。” 那位林公子长得颇有几分温润样子,眼角眉梢却是显出风流来,方才也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看热闹,周边很是有几个拥趸,颇有几分众星捧月,对着晚娘的请托并不推辞:“林某却之不恭。” “吕公子好手段呀!”月三娘俯首贴耳道,话里话外透着调侃:“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海棠娘子可是醋了?”林姝蘅不似平日冷淡,反客为主将月三娘噎了个严实,“借着这股醋劲,娘子可要尽全力才是,吕某静候佳音。” 月三娘娇哼一声,斜瞟了林姝蘅一眼,便扭腰向木台上走去。 那木台约莫一丈见方,该是千金阁平日里鼓奏歌舞的地方,此时已经是重新布置过,许是为了让人看个清楚,四角上均挂上了琉璃花草宫灯,平日里悬挂在上的珠帘都一分为半固定在立柱上,只余极薄透的丝幕垂顺其上,人影走动间带动缀在其尾的铃铛叮叮作响,光晕掩映间各色美人静待其上,倒是颇有几分赏心悦目。 鼓置在平日里演奏用的小台上,想来是特意设计过,在其上的奏出的音乐可以回环于楼中各个角落,清晰非常。 晚娘自然不再耽搁,与林姝蘅及负责击鼓的林公子眼神示意后,便宣布比拼开始。 “感谢今日诸位赏脸,晚娘也不多说,便琴歌舞依次为序进行比拼,跟不上林公子鼓点者是为出局,请诸君做此见证!” 话音刚落便听人声嘈杂起来,夹杂着不少“好”“行”字眼,每个人眼中都是兴奋狂热至极。 不等晚娘出声示意众人冷静下来,鼓点立刻落下来,初时还淹没在人声中,之后渐入佳境,姑娘们亦随着鼓点抬手抚琴,一时百音争艳,鼓琴相交,颇有不同意致,竟叫所有人安静下来,如痴如醉。 林姝蘅早收起方才的玩世不恭的模样,全神贯注看着台上所有姑娘的姿态体韵。 之所以要与月三娘弄这一出比拼,既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找出千金阁所有人,也是方便试探那人是否在其中。琴也好,歌舞也好,有武功底子的人从呼吸、行步、姿态、气韵与普通人自是不同的,哪怕刻意掩盖,为了配合不断变换的鼓点,也总会有片刻的漏洞。 她便是要从中找到这一呼一吸的漏洞。 那林公子确实有几分本事,击出的鼓音变幻莫测又自有一股韵律,引得弹琴的姑娘们接连出局,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台上便只剩下月三娘一人,如此第一轮便也分出了胜负。 在一片沸腾之中,两人的目光交汇,林姝蘅摇了摇头,示意其中并无可疑之人。 只得继续下去了。 以鼓佐歌,确实是难为娘子们,这一比拼不消片刻便结束了,只是林姝蘅并未有所发现,如此便只能寄希望于舞者之中有她们要找的人了。 月三娘于舞台上不免有几分心焦,自是使出浑身解数,要让林姝蘅看个明白,一抬手一伏腰用了十足十的技巧,势要激起所有姑娘的胜负之心。娘子们出了千金阁亦是翘楚,哪里禁得起这般挑衅,自然也是运足了平生所学。 台下各位看官倒是一饱眼福,林姝蘅心中却是沉沉,并未在姑娘们身上发现任何破绽。 难道找错方向了? 一曲舞罢,台上只余月三娘一人,台下愈加狂热,一时都是喊着海棠娘子的声音。 待周边稍微平息后,晚娘这才上台,笑盈盈道:“海棠娘子风姿尤胜仙人,力压我千金阁所有姑娘,晚娘自觉不如,这赌约算是吕公子赢了。” 林姝蘅不愿意就此放过唯一的线索,起身道:“敢问晚娘千金阁所有娘子都在此处了?本公子诚心请教,晚娘莫要藏着魁首风姿才是。” “吕公子何出此言,难道我晚娘还会藏私不成?” “吕某别无此意,只是今日这般表现,实在是千金阁有些名不副实了。”林姝蘅的话未免有些咄咄逼人,只是她不想线索就此断掉,宁愿胡搅蛮缠诈她一诈:“诸位以为如何呢?” 晚娘还想再争辩什么,却听人群中忽然有人说道:“晚娘,为何不见沁碧姑娘?” “对啊!沁碧姑娘呢?” “沁碧姑娘一曲绿腰舞可是冠绝光州!与海棠娘子也是不相上下!” 这千金阁是为光州花道之魁首,如今却被林姝蘅这个自昱京来的小子如此贬损,个中之人自然看不惯,仿佛欺我光州无人,自己面上无光,也就各个嚷了出来。 这个沁碧遮遮掩掩,至今不肯露面,嫌疑极大。 眼见群情激愤,林姝蘅自然也是顺手添柴,加一把火,势要把人逼下来:“沁碧姑娘?晚娘莫要忘了,你我赌注可是千金阁所有人。” 林姝蘅目光如电,直把晚娘逼得额间冒汗,苦着脸说道:“哪里是奴家故意隐瞒,实在是沁碧娘子身子不适,起来不得呀!” “那你也未曾与我提过,难道是看我不起?” 这话便说得严重了,林姝蘅在众人眼中是吕家郎君,若是费心追究,岂不是千金阁看不起吕家。 林姝蘅趁众人愣神之际,便抬步想向后院走去。 却不料晚娘反应极快,拦在她面前,姿态放得极低,笑靥如花道:“吕公子此话真是折煞奴家了,今日得了您的福叫我们见识了这昱京花魁娘子的风采,沁碧一比不过是庸脂俗粉,晚娘认输。不过仰赖吕公子赏脸,打发了赏钱,晚娘便借花献佛,今晚一切花销都算在我千金阁账上。” 此话一出,那些人哪里还记得什么沁碧,连忙四散取乐去了,有相熟姑娘的便揽着去一边,觥筹间暧昧调笑交织其中,靡靡之声不断,阁中借着酒意熏陶变得火热起来,不由让人熏熏然。 林姝蘅倒没想过这般展开,一时竟愣在原地,不妨被人推了一把,待反应过来便在一片柔软之中。 几乎是动弹不得。 她学的向来是杀招,力度掌控不好怕伤了人,一时有些束手束脚。 只任由晚娘袅袅娜娜离去,且听得一声:“吕公子出手大方,今日定然让姑娘们好好招待。” 林姝蘅不由气闷,脸色有些难看。 姑娘们倒也不怕,林姝蘅生得十分俊俏,让人喜欢得紧,何况此时因为怒气一蒸,脸上添了几分红晕,更是让人心痒。 一时之间或抓或揽或缠,林姝蘅抓了这个,漏了那个,摁住这边,挡不住那边,简直是手忙脚乱,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 直觉晚娘这般遮掩,那个沁碧一定有问题,只想着赶紧摆脱纠缠,不想越躲缠得越紧,眼前红飞翠舞一片,莺声燕语挑逗,各色香气馥郁都叫她晕头转向。 好容易有个缺口喘息,看见不远处的月三娘,赶紧做出口型求救。 月三娘见林姝蘅吃瘪,不仅不施救,反而笑盈盈看热闹,那模样十分欠揍,叉手热闹看够了,张口比了个“拖住”便要施施然向后院走去。 林姝蘅气急,又要落入“魔爪”之际,下意识向腰间摸去,碰到一叠银票,急智一生扬手便将银票向月三娘撒去。 “本公子今日高兴,这些银子赏你们了!” 刹那间富贵迷人眼,白花花的银票几乎夺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酒色哪有财气重要,一时所有人都向月三娘那边围过去,只为将林姝蘅扔出去的银票拢在手里。 “诶诶诶,我的我的!” “放手!我先抢到的!” “看好了我拿的多,这是我的!” 抢的抢,吵的吵,闹哄哄的,哪里还有人管得林姝蘅。 风水轮流转,月三娘倒被挤得动弹不得了。 林姝蘅不想再耽误时间,微笑道了句:“委屈三娘了,告辞。” 便利落转身循着路向后院找去,浑然看不见月三娘气得发绿的脸了。 第8章 第八章 出洞 院里姑娘多,为了便于分辨,每间房前都吊了铭牌,林姝蘅很容易就摸到了沁碧的房间。 为了行动便宜,她方才便脱了衣裳,留下里面一套黑色劲装,面上蒙了黑巾。 只可怜那套价值不菲的华袍,如今不知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林姝蘅试探般敲了敲门:“娘子?沁碧娘子?前院里可闹翻了,母亲让我来请你。” 无人回应。 只是林姝蘅内力深厚,何等耳聪目明,片刻间便察觉到屋内有人,哪怕故意屏息压制动作,人的呼吸韵律自然与死物不同。 既然有人不管是不是沁碧,此时出现在沁碧房间内,却隐匿行藏不肯现身,必然有鬼。 不过片刻,林姝蘅便下了定断。 装作未有察觉的样子,故意抬脚离去,手下却当机立断震开了门后的门栓,转身以极快的速度向门内冲去。 里面的人察觉到有诈,也是手脚极快向窗边掠去。 林姝蘅自然不会让人跑了,探身硬生生将人的脚踝抓住扯了回来。 咦!是个男人。 那人筋骨却极其柔韧,眼见跑不掉,将腰一扭,借力往林姝蘅抓着他的那只手一踢,逼得林姝蘅不得不放手。 可惜也迟了,林姝蘅早就将门窗堵了个正着,屋内一时倒陷入了短暂的平衡,无人动作。 林姝蘅本以为吊出的是名单的知情人,没想到遇到了同道中人了,只怕让人捷足先登了。 那人却是不知道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到底是何目的,若是也为着那东西而来,恐怕留不得了。 林姝蘅察觉到眼前人突然凌厉的眼神,却突然松了身子,动作颇为轻佻:“本以为沁碧姑娘是个身娇体柔的美人,本想先人一步一亲芳泽,没想到却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许是太过入戏,林姝蘅想也不想便说出这番话来。 那人哪想到是这般展开,一时也烧了脑子,竟有了片刻怔忪。 林姝蘅本就是故意的,外松内严,几乎瞬间弹到那人身侧,一抬手便要将人锁住。不料那人非一般警觉,横手一挡,提腿便向她踢来。两人你来我往过了数招,一路缠斗到门旁,林姝蘅不落下风,就要将人拿住之际,不料门外却传来他人的声音。 “沁碧娘子,在下张惕,前来赴约。” 张惕! 怎么又是他,林姝蘅心中叫苦,什么事情遇着他,便尽是麻烦。 此声一出,两人倒是颇为默契停下手中动作,各自防守。林姝蘅自是想要外面的不速之客识相离去,却不想那人突然弄出些动静来。 倒叫人猝不及防。 张惕向来不是孟浪之人,听到屋内桌椅碰撞声,又久不见人回应,只怕出事,道了一声:“得罪。”便将门推开来。 一切不过是瞬间。 那人一时出手如电,数十根银针便向张惕激射而去。 那针泛着莹莹绿光,此毒恐怕不低。 林姝蘅不想累及旁人,只得放开那人,快手扯下一旁的帷幔一甩挡下大半银针,又将入门的张惕一卷滚到一旁,躲下所有银针。 那人自是乘此机会夺门而逃。 林姝蘅反应极快,一柄小刀朝着那人命门追去,想要将人逼退。那人身手倒是矫健,只是急着逃去,堪堪躲过了要害。 只听得那人闷哼一声,林姝蘅知是受伤了,反而不急着追赶,那刀刃上涂了执夜司专用来追踪的药液,名为索隐,此药一旦与血液融合,哪怕是天涯海角,执夜司的人都追得到。林姝蘅故意将人放走,自然是要钓出更大的鱼的,且叫他逃去片刻。 只是这张惕真是个麻烦,那夜被他知道了名单一事,便知不妙了。 思及此,林姝蘅朝张惕看去,玉冠早就撞碎了,发丝凌乱,衣襟上的扣子不翼而飞,半露出白色里衣,此时扶额半坐,倒有几分破落的美感。 “看来我张惕近些日子恐怕与黑衣人犯禁,屡屡如此,该早日酬神拜会,去去霉气才是。” 张惕语气颇为平静,甚至如此随意的话说来,还有几分正经,仿佛是再认真不过了。 林姝蘅没想到张惕一开口便是说这些,一时竟判断不出他是否认出她是当日闯入定城府衙的人,何况她还是第一次见如此说话的张惕。 “此番还要多谢这位壮士相救。”张惕敏锐地察觉到林姝蘅的态度,反而抬头道:“不过。张某似乎来得不巧?只是此乃女子闺阁之处,偷香窃玉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来此说教,简直是废话。 林姝蘅倒是很快察觉了他的目的,门外分明传来不下三人凌乱的脚步声,冷笑一声,压低嗓音道:“这位郎君行至此处,难道不是同样行这偷香窃玉之举吗?” “本官乃定城父母官,此处有贼人作乱,自然责无旁贷。”张惕面色丝毫不变,养气功夫了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淡然道,“只是最近不知如何,鼠辈甚多,暗地里也不知在寻什么。” 张惕说完,双手搭在膝盖处整理凌乱的衣角,眼神在说完最后一字时陡然变得幽深,看透一切般打量着林姝蘅。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动声色背过身子,阻隔一切探寻。 就算是背对着这位张县令,林姝蘅也有把握第一时间制住他,这是她的自信。 明显的拒绝并未让张惕退却,反而没头没脑点出林姝蘅的“身份”:“若是寻访佳人便罢,只是不知定城小小花阁竟让吕家公子闹如此大的阵仗?不知是吕家哪支子弟,为博红颜一笑?” 想来在前厅闹出的动静也传入了张惕耳中,定是不曾见到林姝蘅真容,否则哪里会如此淡定。 林姝蘅舒了口气,庆幸打的是吕家的旗号,且形容上有所修饰,只是张惕如何会盯上千金阁,而且还恰巧要与嫌疑最大的沁碧会面。 张惕此时已直身坐正,衣衫整齐,不复方才狼狈:“既是吕家行事,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林姝蘅知道张惕句句试探,反而她要时时提防被他套话,便缄默不言,当她的木头,只一心盘算着怎么摆脱这个麻烦。 干脆...... 正思索间,那门却被一个人影直直撞开,接着便是几个人被扔沙包一样扔进来,个个瘫软在地,不曾发出半声哀嚎,原是早已晕过去。 很快便进来一个仆妇打扮的人,一见林姝蘅便两眼放光,刚要叫人。 唯有林姝蘅干净利落,眼疾手快,干脆一个手刀将未及反应的张惕放倒,如此方才松了口气。 “十二娘!”话音刚落,月五娘这才反应过来这屋子里方才还有清醒的第三人,差点闯下大祸,幸好小十二反应快,故而悻悻挠了挠头:“原来你在这儿啊。” 林姝蘅小心托着张惕的身子将他放倒,做完一切才站直身子,无奈道:“五执使,如何弄出这样大的动静。” “没事没事,外面那群人早被三娘还有你的银票迷了魂了,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月五娘一如既往的憨厚模样,摆了摆手道:“三娘叫我盯紧了这院里,方才追出去料理了几个探子,不料就耽搁一时半刻,就碰见这几人鬼祟,干脆一起料理了。” “你说还有一批人来此?” “是!不过我也没问出什么,一问三不知,白白耽搁我时间。”月三娘颇为不忿。 林姝蘅却知,她们三人估计被人盯上了,不然不会有人故意放出小鱼小虾引走五娘,也不会有人趁着她和三娘被缠着的功夫来此。 “五执使,借你青雀一用,恐还要劳您在此打扫善后。” 青雀并非是鸟雀,而是执夜司培育的一种蛊虫,体散荧光,特别是越在黑暗中越泛青绿,群巢而出彷如雀鸟,擅长飞越奔袭追捕定位,与索隐配合,于寻人一道事半功倍。 林姝蘅自是有配备的,只是那人离开也有多时,定州城不大却也不小,寻一个人倒也不易,同时驱遣两人的青雀,也能更加节省些时间。 毕竟她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此时金乌西沉,天地幕合,正是青雀更好发挥效用之时。 月五娘一贯地好说话,摆了摆手,将东西丢过来,笑眯眯,看着像是一般朴实的妇人:“你且去,此处我定处理得干干净净。” 按照惯常的做法,若是罪大恶极扰乱公务者,杀了埋了便是,只是张惕是良民,又是朝廷命官,便不能这般了。当然执夜司对这种人自然也是有别的惯例的,一般是喂了特制的扰人记忆的迷药丢回府,月五娘虽看着五大三粗,实际心细,干脆都给喂了药灌了酒丢到巷口,伪装成吃花酒的醉鬼。 第二天醒来也不过觉得是梦一场。 月五娘如何处理张惕等人,林姝蘅是不知道了。 青雀极好用,约莫半柱香时间就寻到了逃跑那人的踪迹,随着青雀的指引便出了城。 定城商业繁荣,往来贸易极多,故除了内城有宵禁时间,外城则开放许多,并未设下宵禁,故要热闹许多,索性那人为了掩人耳目一路特意避过人群,一路越走越是荒凉。 及至入了茂林,本伸手不见五指,远处却隐隐有火光传来,夹杂着阵阵刀兵之声。 林姝蘅召回了青雀,并未立时加入战场,反而以极隐蔽的姿态潜行于黑暗中,跃于树上默默观察着眼前情势。 此刻场中还站着的约莫二十人,皆着黑衣,唯一不同的便是用以覆面的面具,林姝蘅大概可以判断出此刻起码有三方势力角逐。 只是三方都保持着合围之势,却没有人妄动。 林姝蘅把目光转向火光中央的人,脚下是成堆的尸体,浑身浴血,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此时不过是靠手中的剑勉力站着。 整个人仿佛那把剑一样,紧紧绷着,瞧着却快要断了。 这自然是这三方人手下留情的结果,毕竟那人虽伤重,却没有被伤到要害。 他们想要活的,也是为名单而来么? 林姝蘅暂时不敢冒险,不过不管这三方此前达成何种协议,恐怕这脆弱的合作关系也快分崩离析了。 那人快到极限了,只需要一点火便可以点燃这个大炸药桶唯一的引线。 一触即发!林姝蘅几乎在弹指之间射出一叶,以破风之势打入场中,取了一人性命。 局势也在这时瞬间崩坏,一切都乱了起来,所有人都在这一刻陷入了癫狂,只将刀剑麻木地砍向不属于己方的所有人。血肉在此时更像是兴奋的药引,理智化作野兽,不知疲倦般撕咬着每一个人的命门。 杀!杀!杀! 天地间只余此字,杀至只余一方,杀至血色掩天,杀至草木成腥。 第9章 第九章 故旧 胜败已分,历经厮杀后,站着的不过三人。 林姝蘅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对手,便也不再躲藏,一剑掷向场中,生生将一人双手齐腕砍断,直至双腕的血喷薄而出,失去双手的人才爆发出极大的哀嚎,翻滚着在地上呼痛。 余下两人凝滞一瞬,却以极快的速度背对背横刀而立,互为攻守。 林姝蘅呼吸之间而至,在斩落手腕的瞬间,截住剑将人挡在身后,犹如鬼魅。 “这人我要了。” 那二人只觉毛骨悚然,杀戮的余韵过去,心中胆气散了大半,而这人却不知来路踪迹,出手又如此狠辣,更是让人胆寒。 不过在林姝蘅说出要人时,那两人反而浑身一振,将方才忌惮害怕散去,破釜沉舟般抢先向她攻来。 对于他们这样的暗子来讲,无法完成任务,只有一死。 锵——刀剑相接,发出的摩擦声令人牙酸。 能留到最后的定然是个中好手,饶是林姝蘅虎口也被震得发麻,一时也有些血气上涌。她的剑法偏灵动迅捷,面对以力破之的刚猛刀法未免有些吃亏。 林姝蘅干脆退后几步卸尽两人施加的劲力,迫使两人向前倒去,再翻身利落向一人背后攻去,可惜对手反应极快,只让林姝蘅刺伤了右臂,堪堪躲了过去。 还未等那人得意,林姝蘅向腰间一拍放出青雀,霎时间犹如百千鬼火冥行,燃作一团,向中剑那人烧去。 不过片刻,便依稀可见森森白骨,当如冥火燃烧吞噬血肉一般。 青雀以绕血烧为食,所谓绕血烧便是染了一种特殊孢粉的活物血肉,因中毒而周身血液升温而致皮肉格外糜艳而得名。而其也有麻痹之效,故中之者会不觉疼痛,不知伤惧,直至血液沸腾经脉爆裂而亡。 这蛊格外喜食,人之血肉更易让其狂性大发。 余下那人虽未自乱阵脚,但呼吸步伐凌乱了不少,在林姝蘅密不透风的攻势之下不由显得左支右绌,很快便有败相。 许是自知不活,那人拼着重伤,反而全力向着几方所争抢的人掼去一刀。 林姝蘅神色一凝,手下的剑越发快,长剑一抹取了那人的咽喉,霎时只余残影。 那刀实在是太快,林姝蘅堪堪在刀尖入肉之前挥剑劈落,余下的劲力生生崩裂了剑身,碎刃反向林姝蘅面门飞速溅来。 哪怕林姝蘅反应极快,也只是堪堪躲过,脸颊一侧还是生了一道血痕,面巾也随之滑落。 “竟不知,如此杀神,倒生得一副花容月貌。” 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倒着实让林姝蘅心头一惊,下意识将手中的剑送了过去,又突然反应过来此人是最重要的线索,险险撤回手中力道,没一剑将人取了性命。 “你想死?” “人皆求活,怎的我便要求死了?” 林姝蘅并不理会此人的无赖之言,将剑一收,利落入鞘,“我该唤你什么?沁碧还是......小安?” 虽被人道破身份,女子却并不慌张,反而露出一抹笑:“奴家不过是千金阁一名小小艺妓,姑娘叫的小安,我不认识。” 似乎是跪坐着不舒服,她换做侧靠的姿势,旁边便是摞成小山的尸体,目光带着失血过多的涣散:“张五娘子,唤我沁碧便可。” 锵—— 几乎是瞬间,林姝蘅手中的剑便架在沁碧咽喉之处,几乎入肉,压出寸长的血痕,眼神几乎凝出冰来,带着最为汹涌的杀意。 林姝蘅几乎确认自己从未见过她,偏偏这人却一个照面便叫破她的身份。她在昱京深居简出,并未可能与她一见,唯有在宁化,她嫁于简昭那七年有此机会。 这个人,极有可能知道她与简昭的关系,甚至于知道她的谋划。 林姝蘅一时之间心绪翻涌,拿剑的手却越发稳。 沁碧不知林姝蘅具体所想,却见她手中的剑不动分毫,眼神避也不避,迎着剑刃,开口道:“神武关一役,宁化军两千精骑全数被北夏一万坦狼军围困坑杀,皆因宁化城都监简昭通敌叛国,以至精锐尽失,宪州险些失守。简家上下流放登州,张五娘子却抛下家婆小姑和离归京,都道是娘子你心性凉薄,而今看来,却是另有所图啊。” 一语罢,却又听见利剑插入土中的声音,嘴中也含了一口苦味,待沁碧反应过来是什么,那丸子早随了口液入喉,吐也吐不得了。 “还元丹,便宜你了。” 随着体力的恢复,沁碧却少见地扭曲了面容,没有血色的脸泛起嫣红,颇有些气急败坏,若不是手脚尚无力怕是要激昂指点起来:“你不怕我......” “怕什么?怕你道破我嫁过简昭的身份?还是怕你说破我另有所图呢?”林姝蘅双腿盘坐在沁碧身前:“沁碧娘子你很聪明,只是太过急切。求死之心太明了,我又如何上当呢?你既识得简昭,又见过我,方才言语间大有不平之意,想必不是与先夫交恶之人。何况他们当真不知我身份么?沁碧娘子不如想着如何骗过执夜司的讯问才是。” 说罢,不再言语,敛目擦拭剑身,大有静待人来之势。 沁碧听完林姝蘅一番话反倒平静下来,缓缓正了身子,撑手勉强倚地,简单的动作便让她一声声喘着粗气,半响才开口:“我不能活,执夜司的本事我再清楚不过,他们能从活着的人口中撬出想要的一切东西。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可是那名录绝不可有半分泄露。” “我是执夜司的人,你恐怕表错了情。” “若是你别无想法,此时早该拿了我交差去了。”沁碧突然笑了起来,无奈摇了摇头:“你果真与那简都监一模一样,一样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听到她提起简昭,林姝蘅终于抬起头:“那沁碧娘子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也知执夜司规矩,任务有失,人命有失。我帮了你,受鞭的是我,好险能留得半条命,于我无益。” 见林姝蘅面目冷淡,沁碧深深压了口气,咬紧了牙关一般,沉沉道:“你既知名录,想必知道这名录来处。” “天宁八年,昱京城破时,自宫中带出。” “是,但你可知那名录中所记何人何事?”沁碧仿佛陷入追忆中,神色愈发迷离,并不需要林姝蘅答话,自顾自便讲了去:“乃天子所出,记的是真正的忠正之臣,忠于大宣真帝一脉之臣。” 当今圣人乃宣真帝一母同胞的弟弟,自然也算得真帝一脉,这样一份名录就是到了当今圣人手上又能如何? 林姝蘅心中自是百般疑问,沁碧有如打开话匣子一般,轻轻一句话却有如惊雷一般炸响在她耳中:“若我说,太子宗元煦并未崩逝呢?” 林姝蘅仿佛飞火过身一般,思绪陡然清明起来——是了,若是先帝太子尚在,当今之位恐怕名不正言不顺,试问这样一份他人之臣的名录,又如何放过。卧榻之地,岂容他人鼾睡,必是除之尽之,方才心安。 怪不得执夜司不惜派出三个月将,却又将我们瞒得死死的,而各方不惜暴露臂膀也要拿到名录。 哪怕林姝蘅几乎瞬间明白此中牵扯,却也事不关己一笑:“那又如何?如今圣人稳坐帝位十几载,一份名录,一名失踪多年的前太子,便会影响国祚根基吗?” 并不理会林姝蘅话中激将,沁碧却转而说起它事:“当年北夏险些攻破昱京,先帝多番下诏,命四王入京驰援,却是等到耗尽一兵一卒,才等到襄王之兵。他宗明奕分明是有意为之,从襄州入京最慢不过五日,当年却整整贻误了十日,这才至先帝先皇后为保全太子,不得不让左右相分兵领众臣护佑太子离京。先帝恐太子年幼,不得已留下名录以期太子顺利登基,安稳社稷,却还是漏算了北夏埋了兵卒对太子下手。” 宗明奕当今名姓,沁碧话里话外指名道姓,全不见尊敬,便知深恨,言及此更是愈发激动,脸上泛出异样的潮红。 林姝蘅却一下子了然,当年怕也是因为此事,她才与左相府的千金换了身份,却下意识道:“左相绝无可能行此不忠之事。” 沁碧抬眸看了林姝蘅一眼,眸光复杂,还是道:“当年若是随了左相,怕是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林姝蘅不语,莫名松了口气,半响才道:“时也命也,当今乃太子亲叔,有他扶持未必不能登基。” “哼!那个位置在前,还有何叔侄情谊?否则也不会只摄政三月便登上了皇位。”沁碧恨恨一声,转而冷笑道:“这么多年宗明奕仍未撤下寻找太子的人手,难道真是念及叔侄之情,要将太子迎回传授皇位吗?张五娘子难道真是如此天真?” 林姝蘅不受激,语气淡淡:“都是一家之天下,与谁坐,有何不同?兴亡之间,百姓苦悲,哪怕求温饱也不得做主,唯求明君。” “你这话倒是与简都监所说的一样,离经叛道,狂妄极了。”沁碧顿了顿,扯开嘴角,笑得肆意:“也因如此狂妄,只有你会帮我。” 她是那样笃定。 可是林姝蘅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复活的恶鬼,就算身处人间,装得再像一个人,内里也早已不同了。 她一时有些滞住了,竟有些不敢看眼前的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帮沁碧,哪怕只是取下她的性命。 那股火早已将她的理想信念烧成了灰,唯余复仇翻案的念头,任何挡在前面的石子,她都会毫不犹豫踢走。 林姝蘅起身,背过沁碧,眼神看向前方,那里好像有一枝极为特别的树叶,她就这样看着,坚定到仿佛把沁碧的模样忘了,耳边风声萧萧,什么话仿佛这样过耳了,听不明白。 “沁碧娘子,姝蘅恐怕难以从命。” 第10章 第十章 碧碎 话既已说出口,余下便简单多了,林姝蘅单膝跪下,面对着沁碧,木然道:“你这条命,我取不了。” 名录上皆是清臣能士,她这般举措,无疑悬了一把尖刀在他们头上。 他们或许会死,或许会绝于朝堂。 不过只是因她一时私利,要为公者为她付出代价。 林姝蘅双膝跪地,敛目低眉:“是我对不住。” 沁碧是大勇之人,为君、为民、为友都愿抛却性命,林姝蘅自知对她不住,也不止对她不住。 “干嘛做出这副样子,我还是喜欢你方才冷傲不驯的样子。”林姝蘅猛然抬头,在沁碧看来倒像一只迷惘的小兽,一时竟然有些想笑:“说到底这算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贪图些轻松,方叫你帮忙,你不应,也是自然的事情。” “我......” 有那么一瞬间林姝蘅仿佛看见了简昭。 “我什么我!你什么你!也许那什么执夜司也没那么神不是?” 方才还是苦大仇深,下一刻就万事皆休。 “万一我就撑过呢?” 有时还盲目自信。 “据说自建司以来,从未有撬不开的口。”林姝蘅仿佛找回了情绪,盘腿坐在沁碧面前:“我可以试试,若是你有付得起代价的东西。” 她想帮她,但她不会为了之外的东西放弃复仇。 她需要一个足以代替此次任务失败的代价,心中既希望沁碧可以付得起,又希望她付不起。 沁碧望向林姝蘅,却发现这个让她付代价的人比她这个付代价的人都紧张,不由伸手握向那只攥剑攥得暴出青筋的手:传国宝玺,够了?” 宝玺,天子执印,国之授玺,千年流传,社稷之证。 自天宁八年之后便不见踪迹,下落不明,圣人下令遍寻不得,至今皆有当今得位不正之说也是因此,致使圣人以为心病。 “当真?”林姝蘅眉目紧皱,神色间却是不信:“你可知此物......”事关重大。 “我自然知道,此物所在特殊,殿下既无法取得,便是死物。”沁碧笑着说道:“如今在你手里换我一条命,救下数条人命,并且这几条命金贵得很,有可能万民受惠,简直是值大发了。” 真的值得吗? 林姝蘅想问,正如简昭坦然赴死时一样,却问不出半个字。 只因她懂得,她们的回答永远都会是一样的,既然如此,能送她们最后一程也是好的。 林姝蘅终于得以平静地说出一句话:“你想如何死?” 这话可怖,沁碧却不怕,反而轻笑,扬了扬下巴:“那把刀便好,方才你拦下了。” 林姝蘅起身拿起刀:“好,你放心,我的刀很快。” 沁碧笑了,仿若松了口气般:“那便好,我可怕疼了。” 林姝蘅的刀果然很快,快到沁碧话音未落,那刀便刺穿了她的胸膛。 “啊嗬。” 这是将死之人的悲鸣,林姝蘅听了太多次,这一次竟然不忍听,只能背过身去,方才执刀的手止不住颤抖。 “阿蘅。” 已经很久没人如此唤她了。 林姝蘅几乎是瞬间转过身来,单膝跪倒在沁碧身侧,却听得那人一句:“你也真是傻,我还未将宝玺下落给你,若是我骗你呢?以后可要多留个心眼,幸好我没有骗人的习惯。” 生命的流失很容易感知,讲话的人已然没了力气,林姝蘅渐渐一个字都听不清了,只听得一句散在风中:“此事,多谢,终归是我欠你。” 林姝蘅眨了眨眼,想说些什么话安慰些沁碧,却不知怎的,良久只吐出两句听来甚是无情的话:“银货两讫,你安心去吧。” 沁碧若是听到怕是会笑着大骂。 只是无人应答,只余风声呜咽。 林姝蘅静静听着,温热的血侵染了她的整个膝头,逐渐变凉,等她想要动一动时,才发现那血早已凝固,裹起一片尘土。 哒哒哒—— 远处传来马匹奔袭的声音,来人似乎很急,鞭子破空的声音极为频繁,不断抽打在马背上,惊起马儿声声嘶鸣。 “吁!”是月三娘,此时她早已换下舞衣,着一身执夜司特制的黑色劲装,立于马上飒沓非凡,不等马儿站稳便急道:“京中有令,命我们即刻带着名录返京。” 正说着月五娘将手中空着的马匹缰绳朝林姝蘅一丢:“十二执使!” 林姝蘅即刻恢复了脸色,转身接过缰绳,拱手道:“是我无用,一时疏忽,让人断了唯一知晓名录线索的人的性命。” 月三娘此时才看清此间情况,竟是零落倒着数十具尸体,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不料却被林姝蘅抢白。 “我到时便见三派人马互相厮杀,本已制住最后两人,不料其中一人宁死也要绝了他人拿到名录之心。”林姝蘅让开身子露出沁碧的尸体,似非常悔恨:“竟叫他得手将人杀了。” 月三娘不待林姝蘅说完边跳下马,两指并作一指试探沁碧颈下,果然人已气绝,肃道:“她便是沁碧。” “是,也是当年逃出宫的小安。” 林姝蘅面容平静,叫人瞧不出半分破绽,月三娘少见地不笑:“拿不到名录,你知道执夜司的刑罚如何领受。” “此次是我疏忽,愿能够以功代过,必不会连累你们。” 宝玺之事实乃隐秘,说与她们听也不过平添事端,林姝蘅含糊应了,虽没有十分把握免去责罚,但是让两人不受连累还是有把握的。 月三娘自是不信,盯着林姝蘅大半刻,翻身上马,仿佛方才冷脸不存在一般,忽然笑了:“你以为是我们怕责罚?此处我会叫人来处理,仔细查验,这三方人马、千金阁还有这个沁碧我都会如实禀告。说到底追到此处也是你的功劳,至于司内如何算,只有待听坤主裁决。” 话里话外竟然是维护的意思,林姝蘅一时有些看不透,又听月五娘连声道:“我们一起出来的,我皮糙肉厚也不怕这些,就是你和三娘要遭罪了。” 月五娘一贯憨厚,说活倒是不遮掩,听来亦是发自肺腑。 林姝蘅不着痕迹看了沁碧的尸体,利落上马,低声道:“三执使、五执使放心,此乃我错失,必不会叫两位受累。只是那事事关重大,不便赘言,还请两位原谅则个。” “嗯?小十二倒是客气了。”月三娘语气里皆是不信,却也罕见的不多做纠缠:“如此,我们便即刻回京吧!早早领受责罚,免得我这一直七上八下的。” 说罢,便策马而去。 月五娘憨憨一笑,道:“她就是这个性子,其实没什么坏心,你第一次领任务,疏忽也是情有可原的,回京吧。” 林姝蘅知道月五娘不相信所谓免罚,却是在安慰她,叫她安心,故也一笑:“多谢五执使。” 停顿片刻,便驱马向二人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