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澜》 第1章 舒谨 卷首语:“我的一生只有一个盛大的夏天, 那个夏天之后,月亮就陨落了。” (取自黑塞的《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此外是一些背景铺垫: 蒙蒂歌学府分为东(主修生化)西(主修政法)南(主修数理)北(主修财经)四大学院,层级森严。从高到低为校长---管理层---大导师/首席---其他教职工/首席助理---外联主席/学术主席/秘书长----各部助理---其他学生(/代表平权,其中学生会无权签署具有法律效益的文件,包括学生首席) 夏末的空气中仍旧弥漫着属于盛夏的高温,混杂着些许独属于学生党的怨气与狂躁。走廊上的墙皮东一块西一块掉得坑坑洼洼,只留下一面丑陋的斑驳。玻璃升降梯以一个令人绝望的角度正对着晌午的烈阳,几乎是变相成了烤炉。 舒谨抱着一本目测一千多页的大部头书,有些艰难地腾出另一只手按下了电梯的上升键。 老爷电梯似乎是没什么时间概念,舒谨在原地焦躁地徘徊了将近一分钟后,电梯终于“叮”地一声停在了二楼。 电梯门缓缓向两侧打开,从一楼上来的人适时替舒谨按下了开门键,端起笑容道:“嗨。” “嗨,樊主席,”舒谨蔫巴巴地回了一句,随即意识到自己刚才挤出来的笑容有些虚伪,于是不露痕迹地找补道,“五楼,谢谢。” 樊昼溟闻言伸手按了标有“5”字的圆形按钮,随即触电般地缩回了手,但一股热流还是瞬间沿着指尖直流向全身。樊昼溟背对着舒谨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但转瞬即逝。 她假装不经意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舒谨手中那本惹人注目的全英版《商务金融》,又缓缓别开眼去。海外的大学极少开设金融专业的笔面试,所以在高三其他专业班的学生每天被笔试刷题和模拟面试搞得殚精竭虑的时候,金融班的学生们每天闲到磨粉笔泡水糊墙皮玩,有时间看闲书也不显得奇怪了。 老爷电梯缓缓上升,玻璃板上的阳光灼热得仿佛要贯穿双目,狭小的空间内温度更是高得吓人。 “姓萧的准备什么时候把这几块破板换了?”樊昼溟眉心再次蹙了蹙,“再这么下去同学们都要瞎了。” “我跟她说过了。”舒谨僵硬地笑笑,却没笑到眼睛里去。 “怎么说?” “她说,要是嫌这几块板儿破的话那干脆别要了,直接拆了,凉快。”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同时在嘴角噙起一抹鄙夷的笑。电梯停在了四楼,合页哗啦啦地向两边打开,舒谨在刺耳的噪声中回头向樊昼溟道了声一会儿见,樊昼溟应了一声,伸手按下关门键,电梯继续上行。 舒谨沿着四楼走廊向前走了一段,停在了一间公用自修室门前,犹豫了几秒后推门而入。 午休时间金融班教室的学生通常都是乌泱泱睡倒一大片,本着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中午教室窗帘一拉灯一关直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午休习惯的舒谨便逐渐适应了午休时间溜出来找空教室的日子。不过自习室似乎也好不了多少,一开门一股热浪便不出所料地扑面而来,伴着一股不知名的难闻味道,像极了长途巴士的臭味。舒谨强忍着不适,开始在自习教室讲台上的一片狼藉中翻找起空调遥控器。 翻了几下后她果断放弃了,三两步走到教室最后按下了台式空调的开关键。 “轰隆隆——” 伴着一丝聊胜于无的凉风,舒谨疲惫地叹了口气。 “唉。” 回过身来,教室最后一排离自己最近的一张课桌上无一例外写满了不堪入目的涂鸦。独属于下头男引人遐想的留言率先映入眼帘:“啊啊,补药啊,不—要—啊,补药这样……” 高三老学姐舒谨对此几乎免疫,眼神中掺着不明的思绪缓缓转向旁边的课桌。 几个斗大的汉字极为抢眼,带着女学生秀气凌厉的笔锋,与落下的内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萧澜沂吃屎 舒谨盯着几个大字看了几秒,随后瞥了一眼地面,想笑但最终没能笑出来,只是抬起头来抿了抿嘴角。她本打算置之不理,想了想还是从地上捡了支断的只剩头的铅笔,指尖略微发力,将几个大字涂掉了。 下流、无力、愚蠢和狂怒伴随着屋子里的发霉味儿充斥着舒谨周围的每一寸空间,犹如一根正在收紧绳子般束缚着她的气管,即便她尽力呼吸,空气也难以抵达肺部,仿佛她越是挣扎,窒息感就越强烈。 她走到靠窗一侧推开窗户换了些新鲜空气进来,小心翼翼地坐下,唯恐拉扯到有些僵硬的大腿和后腰,也怕身后的椅子正巧就矮了一截,坐下来就成了轻微脑震荡。 每回在家里抱怨腰疼,她妈就会来一句“小孩子哪有腰啊”。这不过因为“腰”同“夭”而流传下来的老一辈迷信说法罢了,舒谨也无暇和母亲为此浪费口舌。这种情况从她记事持续到现在,频繁到她已然习以为常——她妈总还把她当小孩子养,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到了“有腰”的年纪了。 “啪。” 椅子缺个角,直接在她的重量压制下向后一倒。 舒谨将那本《商务金融》往桌上一搁,准备起身换个位子。 又是“啪”的一声,桌子也缺个角。 舒谨无奈将书挪到旁边的桌子上,还是“啪”的一声脆响,只是这回桌子缺的角在另一侧。随着大部头书重量的转移,原先的桌子又“啪嗒”一声自动正了位。 舒谨只觉两眼一黑,差点走回最后一排的桌子把刚才涂掉的话又添回去。 开学都快一个月了,居然连几颗螺丝钱都拨不出来? 一些背景铺垫: 蒙蒂歌学府分为东(生化)西(政法)南(数理)北(财经)四大学院,层级森严。 从高到低为---首席---首席助理---外联主席=学术主席=秘书长----各部门助理---其他学生 (=代表平权,学生会无权签署具有法律效益的文件,包括学生首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舒谨 第2章 萧澜沂 此时罪魁祸首还不知道自己又一次触发了众怒,正百般聊赖地窝在另一间空教室里苦着脸看文件。 蒙蒂歌财经学院(地处京祁城郊北部,故也称北院)第十六届现任学生首席,萧澜沂。 方才说的舒谨则是她的助理。 两人没待在同一间教室的起因是舒谨吃完午饭后一直杵在她面前晃悠,直晃得她头晕。光晃悠还不算完,嘴里还没完没了地念紧箍咒,旁敲侧击说电梯的玻璃板要是能换了性价比会很高。 翻译过来就俩字,要钱。 萧澜沂懒洋洋地猫在墙角的椅子上,眼神闪烁不定,最后掀起左侧的嘴角敷衍地笑了一声,接着那句名言就冷不丁地冒了出来:“要是嫌这几块板儿破的话那干脆别要了,直接拆了,凉快。” 这句话气得舒谨整个中午都没再杵在萧澜沂眼皮子底下晃悠,看起来颇有成效。 萧澜沂将头微微转向一边,眼神游离地看向窗外,毫无光彩的双眸直直对上了墙上的一个黑点,直到那一点在视线里逐渐被放大,再变得模糊。 到处都要钱,到处都等着她拿钱……这不是舒谨的错,更何况她为了照顾自己的感受说话已经足够委婉。只不过等萧澜沂意识到到处都等着她拿钱的时候,已经到处都等着她拿钱了。 北院大导师向来是个官腔,同学投诉食堂偷工减料,她只一句“放心吧,我一定会去沟通的,可不能饿着宝宝们了”就轻飘飘地俘获了大片傻白甜小学妹的心,顺带轻描淡写地将一群激进派挡了回来。而 “沟通”的后续是有个学生从食堂的花甲粉丝煲里吃出了一条绳子。 不过好在后来这句漂亮的官腔话成了教师节活动的特典,作为“猜猜TA是谁”比赛的第一段谜面描述被打在公屏上,小学妹们带头给予了热烈的掌声,所以大导师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而那天那位吃出绳子的学生几乎是看到公屏的一瞬间就将白眼翻上了天,随后不顾所有人异样的眼光,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在全院师生的注视下直接横穿座位席第一排从礼堂的前门出去了。 这位学生就是后来的外联主席樊昼溟。 公屏上出现谜底的时候萧澜沂也很捧场地鼓了掌,只不过这掌声是给樊昼溟的。 再往上走,管理层也从骨子里烂透了。萧澜沂高一时北院曾因管理层失职与经费分配不均匀爆发过一场学生暴乱。起因是校长提出资源应当更加倾向于体制内学生,而非国际生。此举极大损害了北院学生的利益——北院是四个学院中唯一国际生占比100%的学院,这也为后来其他学院的落井下石埋下了伏笔。 为了镇压暴乱,校长以邀请北院每个班派一名学生代表,以商谈为名在校长室举行了一场抽象理论层出不穷镇压式会议。 “通知一,北学院不允许用新楼,明年所有人搬回老楼。” 台下一片哀嚎。 (萧澜沂翻译:“新楼空着也不会给你们用,这是暴乱的代价。”) “通知二,明年会扩招,开设两个强基班。” 哀嚎变成了咒骂。 (萧澜沂翻译:“其中一个要用来放关系户的崽子们,好给金主爸爸们一个交代。我们不仅不会将资源倾斜给你们,还会把金主爸爸们的捐款转移走。”) “你们北学院全都是国际生吧?那你们将来就是要到国外给别人端盘子呀,是觉得国外的月亮比国内更圆吗?” (萧澜沂翻译:……) 这是校长发言的总结陈词原文。 坐在萧澜沂左边的学生代表听到总结陈词的时候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月亮是同一个。” 萧澜沂听到后忍不住低着头笑到抽搐,直到坐在她右边的学生代表以为她癫痫犯了当场站起来要打120,那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炸裂演讲才草草收尾。 当年那位要叫救护车的学生代表就是舒谨。 于是后来能在校内拥有可观实权的学生首席便成了众望所归——做好了自然是众望所归,做得不好即是众矢之的。 经费不足,上级无能,众目睽睽……如此吃力不讨好的烂摊子,萧澜沂当初就算再想不开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的,更何况当年大导师心中的理想人选并非萧澜沂,而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这位得意门生名叫金慈。在大导师的一通洗脑荼毒下,金慈成功将萧澜沂一眼看穿的烂摊子视为了能载入校史的无上荣光。 拿不了成绩的人当不了大导师的得意门生,所以说金慈是天才也不为过。但上帝在给天才打开一扇门时,往往会随机为他们关上一扇窗——金慈在生得秀外慧中的同时也生得性情孤僻,阴晴不定,一来二去也得罪了不少人。所以北院学生对于将他们的高中生涯交给这位“理想人选”的想法并不感冒。 萧澜沂在高二时受到上一任首席赏识出任外联主席一职,也成为了学生会高层(含首席、首席助理、外联主席、学术主席及秘书长)中唯一的高二学生。随着上一届毕业,拥有一年工作经验且受到公认的综合型人才萧澜沂自然入了不少人的眼。于是金慈的反对党们私下找到萧澜沂,希望她能够参与首席换届改选。 回忆至此,萧澜沂只能说自己从未想过站在金慈的对立面,但那群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和大小姐们实在给得太多了——那会儿她天真地以为这笔钱足以用来填补家里的窟窿,却不想自此陷入了无底的深渊。 第3章 左歆 “笃笃笃。” 萧澜沂将翘在椅子上的腿放下,缓缓离开椅背支起了上半身:“哪位?” “樊昼溟。”门外的人一边调整着由于狂奔了一路而有些紊乱的呼吸,一边翻着白眼,用空着的左手冲着紧闭的大门比了个中指。 萧澜沂不在乎,反正她看不到。 “进来。” 樊昼溟推门进了萧澜沂惯用的小教室,一股空调的冷风瞬间将身上的燥热带走了些。她略微平复了一下情绪,转手将门带上,阴阳道:“大首席,你前两天让外联部去东院调的档案,今天寄过来了。” “嗯。” 这个“嗯”,翻译过来是拿来我看看的意思。 樊昼溟将整理好的一本浅蓝色学生档案放在桌上旋转了180°,对着萧澜沂的方向推了过去。 萧澜沂动作有些粗暴地草草翻了几页,几张A4纸顺势飞了出去。樊昼溟嫌弃地瞥了她一眼,附身将纸捡了起来按顺序重新排好:“纸又跑不掉,你慌里慌张的干什么?我和助理弄了半天的。” “Roger(收到),”萧澜沂连眼神都没舍得分给樊昼溟一个,直盯着几秒前从漫天飞舞的档案中挑出来的一张纸,吃人般的目光像是要把那张纸盯出个洞来,“我今晚理好让舒谨给你送回去。” 樊昼溟听出了逐客令的意味,答应了一声后便转身离开。 萧澜沂在她背后拿着那张纸,皱着眉头与右手中的一张手写申请单反复对比。 兹有东学院学生左歆,因所选专业变动,特申请调至北学院就读,望批准。 学生个人档案: 姓名:左歆 性别:女 学院:蒙蒂歌生化学院 班级:高一化学班 原定专业:化学 现定专业:国际会计 籍贯:京祁 住址:北江区锦世街道西郡府 …… 萧澜沂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左歆比她小一届,高一的时候就被东院的学研部和秘书部抢着要,最后秘书部破格晋了她当秘书长才把人留下。暑假的时候更是以推荐生的身份给学术主席容洛川做搭档,一起去了岭南参赛。这两件事让左歆名声大振,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后来左歆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半道弃赛,留下容洛川独自收拾残局。好在那时候已经接近比赛的尾声,据说后来容洛川和东院派给他的新搭档熬了两个通宵,勉强压线得了金奖。 左歆的半途而废无疑引发了东院导师和学研部的众怒,她一夜之间从风光无限的得意门生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事儿才换的专业。 萧澜沂皱着眉头想,化学生申请转国际会计,接触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不是她疯了就是自己疯了。 或许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学生天真地以为读财务等于赚大钱? 萧澜沂拿着档案去隔壁机房查了左歆的住址,瞧着也不像缺钱用的。而且申请书言简意赅,符合要求的同时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也不像个心思单纯的。 看着学生递交材料上东学院、北学院导师和校方的红章,萧澜沂没再犹豫,盖下了首席印。只要不杀人不放火,想来就来吧。她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子,没什么关怀他人命运的闲情雅致,也没必要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儿上打学校和导师的脸。 左,歆。 萧澜沂仰头将那张纸举过头顶,对着光再次盯着这个名字看了许久。 第4章 金慈 蒙蒂歌北学院建校二十余年,在京祁城颇负盛名。三十年前这一带不过是京祁城郊江边的一片滩涂,填上后这一带迅速向北扩张,几年后就有了蒙蒂歌北学院。 建校初期的蒙蒂歌北学院处处透着安之若素,只可惜随着后期大批工厂迁入,几所末流技校相继在北院周边“万丈高楼平地起”,布局精巧的北院在混在其中显得尴尬又突兀。 建校五年后,北院学生迅速与周围的技校学生打成一片,翻墙谈恋爱泡网吧等行为屡禁不止,跨校约战打群架更是愈演愈烈。管理层为此召开了多次会议,最终校长一锤定音,为北学院修订了长期寄宿制度,在学校的围墙四周扯上密密麻麻的骇人电网,规定在校期间没有首席与大导师的许可签章不可私自进出校园。 强势镇压的效果出人意料地好,于是长期住宿制在成功执行一年后迅速被其他三个学院推行。始作俑者北院顺理成章成了其他三个学院的出气筒,在与其他学院强制的对立和打压中北院的发展逐渐走向全封闭式,成为了北城郊被众多死胡同缠绕的一块城市边角料。 北学院的入口处是一座了无生气的灰色石碑,旁边一座仪态丑陋不知从何处运来的石雕,活像守墓人杵在墓碑旁。 墓碑底座上头刻了校训,只是字迹辨认起来颇为困难。 正直简朴,尚礼扬善。 八个小字上蒙着一层长久未经打理而堆积一层厚重的灰尘。 守墓人的面庞也在长久的风化作用中逐渐变得模糊,早已看不清五官。 一个月前开学那天学校里人声鼎沸,校门口拉了一条草率的横幅对报到的新生们表示欢迎。高二高三年级的学生基本上都挤在公告栏边看学生会换届改选名单和一些官僚主义味儿极重的通知单,在烈日的暴晒下弄得大汗淋漓。不知看了多久,内圈的人群中突然有人释然地笑出了声。 北学院首席的头衔底下赫然挂着斗大的萧澜沂三个字,像是在宣告着某种胜利。 “这是……把金慈顶下去了?” “她去了?她一开始不是说不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人家小破落户最缺的就是票子,还由得了她不想。” “哎,可不敢乱讲话,要叫萧首席。” “哈哈哈哈……” 几张嘴凑在一起小声蛐蛐,最后集体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怎么感觉后面有人在看我们。” 学生们陆续回头,人潮逐渐从慢吞吞的退却变成了最后逃命似的作鸟兽散。 金慈虽斜倚着公告栏一旁的守墓人,气势却丝毫不减。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来者深蓝色校服上一枚扎眼的双头蛇胸针,在烈日下泛着诡异的金浪;随即是高挺而窄的鼻梁和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双眼皮在眉骨下深深嵌着一道。一头乌丝被随手盘成了发髻,其中缠杂着刻意掩盖的几丝不合年龄的白发,细看发簪竟是一支极细的香薰棒——至于它如何撑起了一头看着不算轻的长发,至今仍是未解之谜。发簪的主人抬眼时眼眶中宛若一潭死水,目光空洞又散漫,脸上还挂着一丝如泣草芥的微笑——那笑里透出一种由骨子里渗出的炙热和狂妄。 没有人想在这种时候触金慈的霉头。 金慈独自走到公告栏前,抬起食指轻点在一行被那些浮躁的的高中生们忽视的小字下,微笑里的嘲讽顺着漂亮的下颚线向上弥漫,最后从眼角溢了出来。 学术主席:高三经济统计班金慈 第5章 樊昼溟 “樊主席,”夜里十一点舒谨敲开了樊昼溟的宿舍门,“萧首席让我今晚一定把左歆的资料还给你,这么晚了真是打扰了。”舒谨像只受惊的小兔般怯生生地打量了周围一圈,不失礼貌地向樊昼溟的室友依次问好。 樊昼溟伸手翻了一遍资料,下午被萧澜沂弄得天女散花似的一沓A4纸此时被平平整整地按顺序夹回了档案夹中,几乎挑不出一丝错儿来。 樊昼溟记得萧澜沂下午对她说的原话是“我理好了让舒谨送过来”,不过瞧着舒谨眉眼间藏不住的疲态和最终的成效,樊昼溟几乎是一口咬定舒谨又被老狐狸压榨了。 “下回不用帮她收拾,直接照原样送过来,我找她去,”樊昼溟道,“老狐狸专挑软柿子捏,该拒绝就拒绝。” “哪里的话,”舒谨温和地笑道,“大导师不管事儿,她最近辛苦,我多担待些也是应该的。晚安。” “晚安。” 樊昼溟冲着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该。” “给你押上了,”一旁的寝室长摇头笑道,“人舒谨脾气再好也是你上司……也对,反正换了萧澜沂你也照样骂。我多说一句你别不当回事儿,乱讲话容易出毛病。” “出什么毛病?禁考?转院?禁闭?革职?”樊昼溟烦躁道,随即一丝嘲讽涌上眉梢,“听说东西南三个院今年的首席都不是什么善茬,去年贪的那些钱哪能说还就还。萧澜沂费了多少功夫把我从学校里搜罗出来替她向那三个债主爹要债,呃……好像有一个是债主娘,反正这么随随便便就丢了,她舍不得。” “得了,说你两句就急眼,”寝室长转身将洗过衣服的脏水倒掉,开口催促道,“都快点的,熄灯十分钟了都。听说今晚大Boss[ 大Boss:北院学生对于宿舍总管的戏称]要来查班,都上床去,我去关灯。” 樊昼溟在一片寂静的漆黑中无声咒骂了几句,随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床边借着自然光开始换睡衣。即便是夏夜里,窗帘缝里透出来的自然光还是少得可怜,樊昼溟狠狠撞在了床柱子上,疼得直抽冷气。床柱的震动连带着舍友的床也开始摇晃,临床很快传来一声不满的“啧”。 “操。”樊昼溟暴躁回敬了一声,烦闷地将校服外套往地上一扔,又觉得不太干净,只得窝囊地捡起来往椅背上一丢,结果由于动作过猛,可怜的校服又一次滑落在地。樊昼溟在黑暗里冲衣服比了个中指,转身摸索着向上铺爬去。她刚在黑暗里摸到被子盖上,走廊里就传来起大Boss分贝极高的咒骂声,架势像是要让所有熟睡之人起来重睡。 “都熄灯十分钟了,有没有时间观念啊你们?寝室里不要讲话!今天早上你们寝室拖地的是谁?下次地上再看到头发就扣分!明天早上垃圾记得倒!谁要是忘记就……” 樊昼溟有时候是真的无法理解已经发生的事情和未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在夜深人静时以这样的方式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宿舍里逐渐传来翻身时带动被子的摩擦声和叹息声,临床的舍友起身开始在枕头底下翻找耳塞,那几根可怜的木头床板承受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短暂的几秒宁静昭示着大Boss似乎吼累了,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展现自己身为宿管首领的的威严。 此时樊昼溟隐约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清晰的开门声,随即“啪”地合上了。声音本不大,却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 “谁?”似乎是想看看谁敢公然和她叫板,大Boss冲着黑暗的走廊尽头吼了一嗓子,樊昼溟顿时感觉宿舍的顶灯都在晃,似乎还伴着脏兮兮的墙皮扑簌簌地往下落。 樊昼溟想象着细碎的墙皮透过蚊帐的针孔落在她脸上的画面,随即打了个寒颤,瞬间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走廊尽头传来廊灯打开的声音,一缕暖黄色的灯光顺着门缝透了进来。 “晚上好,”萧澜沂极具辨识度的声音突兀地划破了死寂般的走廊,却没有了白日里的漫不经心,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令人陌生的肃淡,“我明早会处理违规的学生,给您添麻烦了。” 甚至连称呼都懒得施舍。 萧澜沂向来处世圆滑,这种情况是极少的。 大Boss的一声“哎,好嘞好嘞”伴着一串急促的拖鞋和地板的摩擦声消失在了走廊里,几秒后门缝里透进来的暖光也随着走廊尽头按下廊灯开关的“啪嗒”一声消散殆尽,一切又归于了沉寂。 第6章 迟到 “真是够慢的,”樊昼溟蹲坐在校门口的石墩上等着,“啧,好大的架子。” 樊昼溟带来的助理不敢搭话,闻言只是不置可否地颔首表示听到了。 啧,人机,还是那种在app里获取验证码都通不过人机检测的人机。 樊昼溟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有些不爽,她抬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腹诽道,姓萧的就喜欢人机。 胡同尽头传来汽车的轰鸣声,樊昼溟瞬间收起地痞流氓的气势,起身活动了一下蹲得快要抽筋的小腿,助理连忙伸手替她掸了掸深蓝色短袖校服衣角不知何时沾染的石灰粉。 汽车没有在二人面前停留,轰鸣着驶向胡同的另一头。 樊昼溟低声骂了一句“操”,再次坐了下来,抬手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 “这傻逼迟到快十分钟了,她再不来我走了。” 助理闻言不禁有些紧张。到时候因为接待失职,姓萧的碍于面子不好处理姓樊的,这口锅自己基本没得跑。 她有时候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这么想不开,为了每月一两百块服务费被萧澜沂忽悠到学生会当牛马。 在颇有架子的转学生同学迟到十分钟后,樊昼溟到底还是过不去良心那一关,没直接甩脸子走人。 “妈的,这大小姐之后要想进外联部,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助理偷摸着嗤笑了一声,心道整个学校也没几个傻逼和她一样这么想不开。 十五分钟。 “操,这么大的太阳在这儿干等,真把老娘当奴才了,”樊昼溟的阵地早已从校门口正中间的石墩向左转移了三个,“你去告诉姓萧的,新同学嫌阵仗不够大,非要她亲自接。” 一想到要独自面对萧澜沂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助理心中一阵战栗。 眼神逐渐变得阴戾的外联主席肩膀猛然被人拍了一下。许是方才口出狂言心虚得很,樊昼溟先是一个激灵,随即故作镇定地从石墩上站起身。 待转过身面对来者时,方才剑拔弩张的气势仿佛随着转身的动作被风吹散,化作烟尘。 “您是?”再开口时,音色已变得肃冷,活像酒店大堂里的机器侍者。 装。助理撇撇嘴。 “我叫左歆,”来人比樊昼溟高半头,自如道,“东院的公车坏在半路上了,我只能走着过来。樊主席,抱歉耽误您时间了。转院手续很复杂,这段时间谢谢你和萧首席的照顾。我备了一些薄礼,和车一起被困在半路了,晚些给你们送去。” 对于一位温和低调谦逊耐心且具有一切符合人类幻想的良好品质的外联主席而言,诚恳的道歉、因提前做过功课而脱口而出的尊称、对于劳动成果的肯定和颇显敬意的见面礼显然很受用。 至此,樊昼溟因等待而生的怒意灰飞烟灭。 “那么——请进吧,同学。” 她转身向校门走去,身后依次跟着松了口气的助理和神色晦暗的左歆。 “左手边那幢是一号楼,楼体西面标了数字,国际会计班教室在三楼。我记得你和姓……萧首席是一个专业,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请教她,”樊昼溟拐了个弯儿,才避免了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句“姓萧的”,“学校规矩比较多,但只要不犯什么原则性问题,萧首席一般不刁难人,基本上都会从轻处理,”樊昼溟觉得自己对萧澜沂的宣传简直是仁至义尽,“右边是宿舍楼,四楼是高三寝室。今年学院扩招,大部分寝室都住满了。萧首席一个人占了个单间,她说让你搬去和她住得了,也省得和新室友磨合。” 左歆露出一个还算自然的微笑,只可惜对着的是樊昼溟和外联助理的后脑勺:“那再好不过了,还麻烦您替我转告一声,感谢萧首席照顾。” “不用,”樊昼溟抬腿顺势给了挡路的碎石子一脚,碎石子划过一道不算漂亮的抛物线落进草丛打了几个滚儿,“你一会儿就能见着她,到时候自个儿和她说去吧。” “是,”左歆收起笑意,暂时放下了与樊昼溟套近乎和吹捧萧澜沂的念头,心中默默开始记起北学院的大致建筑分布。 几人前脚刚踏进教学楼,助理就匆匆去给萧澜沂复命了。左歆随着樊昼溟来到老爷电梯跟前,樊昼溟继续道:“之后要是在学校里遇到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告诉萧首席,不过她平时忙得很,也不是随时都能见着人。要是找不到她,就去你们隔壁金融班找首席助理,姓舒,” 樊昼溟顿了顿,“是个好脾气的,叫她舒谨就好,叫舒首助她不喜欢……当然了,如果你不嫌麻烦,也可以来六楼找我,我在经统班,”她再次停下,似乎在做什么思想斗争,半晌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最后还是决定多说一句,“至于学习进度上要是有什么麻烦,找金主席可能用处不大,建议直接找老师。因为……” 话音未落,电梯先一步停在了二人面前,樊昼溟像是得救了一般立即闭上了嘴,只可惜左歆好像摸清了几分她的性子,先前殷勤劲儿也随之退了些。 “因为什么?”左歆问道。 “因为搞专业研究的人性格多少有点……反正如果她说什么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就是了,她不是针对你。” “一定。”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五楼的一间空门口,樊昼溟驻足:“萧首席说想见你,请稍等一会儿。” 左歆的表现也并未让她失望——面带微笑地说了一堆意料之中的客套话,只是眼底的倦怠和不耐和初来乍到的局促覆水难收,并且在最后关头极为不争气地随着几句“承蒙关照”和“感激不尽”官话溢了出来。 樊昼溟将左歆的异样尽收眼底,可奇怪的是她在这些看似寻常的异样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心虚? 她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心虚,厌烦。 对于后者樊昼溟见怪不怪,这两个字在姓萧的脸上一天到晚能看到八百次;还有那个金慈也是,成天拽了张二五八万的臭脸不知道给谁看,好像全世界都欠她钱似的。 相比之下,樊昼溟更好奇她从左歆略微颤抖的指尖和言辞的过度包装中读出的情绪到底是不是心虚。 如果姓萧的在这里,会怎么做? “身上有电子产品吗?”樊昼溟问道,“周中禁止携带。” “手机和行李一起停在半路,晚些送到了就上交。”左歆给了一个樊昼溟无法继续纠缠的答复,樊昼溟作罢,点头道:“送到了直接交给萧首席就好。” “好的,回见。” 房间门缓缓合上,锁扣发出“嗒”的一声清响。 左歆缓缓踱步,打量着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 财务到底是有多吃紧,连花钱修一间接待室都不愿意? 房间的中央是一张木质的长桌,从成色不难看出这多半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料,但看着却也牢固。木质长桌的周围沿电场线方向放射状地摆了一圈形似立式乐谱架一般的黑色三脚架。架子上摆的却不是琴谱,而是五花八门的账表和各式各样的折线图,甚至还有密集的螺线和公式推演。整间屋子透着一股古板与压抑,却又处处展现着诡异的和谐,活像强迫症晚期和精神病患者的杰作。 左歆小心翼翼地走向其中一个乐谱架,把架子上的纸大致打量了一番。 CAPM 模型公式推导 教材的右侧架着一份手写的简易版推导大纲,笔迹的线条疾厉且向同一方向抽离式倾斜,整个版面看起来充满了攻击性。 书写者看起来在一定领域有着绝对的天赋聪明却又压抑。左歆觉得像这样的人如果自我调节能力强,可能会成为天才或艺术家。反之则可能把内在的暴力、自虐倾向展现出来。 她闲着也是闲着,不一会儿便从整洁的长桌上找到了演草纸,勾起一支铅笔随便代了几个数开始算。 谱架上的大纲还算详细,但对于初学者来说着实困难。桌上有两台版本老式的计算器,左歆按了半天开机键都没反应,只得采取最原始的手算,其中带着不少根号。 在看到根号底下的负数时左歆停下了,随即叹息了一声。 一把廉价的透明塑料尺从左歆的背后伸到了琴谱架前,从草稿上混乱的字迹中精准地横在了出一串本应分别求平方的算式下——这些算式的外侧被画了一个括弧后直接平方了。 这一错误进而算出了先前根号下的负数。 左歆僵硬地往左侧退了一步,远离了那把积了灰的尺子。 来人不如左歆高,身形比例却格外漂亮,长相称不上沉鱼落雁却也生得还算端庄,高鼻梁和一对下沉八字眉更让这张脸上平平生出了几分锐气,唯一与周身气质违和的是一双充斥着狡黠的狐狸眼。 萧澜沂不知何时推门进来,从初学者乱七八糟的草稿步骤里一眼挑出了错。 “我叫左歆,”左歆大致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但还是选择了一种万无一失的开场白, “新来的转学生。” 萧澜沂回握了左歆伸出的手,看上去并不急着自我介绍:“在学CAPM?” 左歆摇头:“写着玩儿。” 萧澜沂没有立即接茬,只是收回手,意味深长地挑起一边眉毛,安静地环视了周围的谱架一圈,直到左歆快要受不了这份静谧时才道:“这间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有主人,包括——,”她微笑着看了看左歆手中的演草纸,又扫了一眼明显偏离了原先位置的老式计算器,心平气和道,“一些……不重要的东西。” 攻击性极强的话语被包裹上温和有礼的糖衣,听起来诡异又恐怖。左歆心下一凛,道歉的话语里掺上了一丝惶恐。 “对不起,下不为例。” “哪里的话,”萧澜沂依旧笑着接过她手中的铅笔,可分明只有右半张脸有笑意,而人的真实表情通常体现在左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明是盛夏,左歆却感觉有股阴风扫过,也许是因为站在靠窗的位置吧。 “还没来得及问,学姐贵姓?” 萧澜沂身形猛然一顿。 她没有答话,只是拭去铅笔上的指印,从桌边拿起一把小刀削了削,把铅笔和计算器重新放回了原位,才回身道:“纸带走扔了。” 左歆有些尴尬地望向窗外光秃秃的灌木:“嗯。” “免贵,”阴风学姐突然架起一副没心没肺的笑容,吓得左歆登时回过神,“我姓萧。” 自此,左歆更加确定看人先看眼的无上真理。 北院的五个主要人物已经全部出场啦。 其中萧澜沂、金慈和舒谨是高三生,左歆和樊昼溟是高二生。 萧澜沂的资历是最深的,走的是最传统的晋升路线(高一进外联部当助理,高二晋外联主席,高三晋首席)。 金慈属于很吸仇恨但奈何实力太超群的选手,所以在革职和复职间反复横跳,中间还差点当上首席。最后萧澜沂一锤定音直接让金慈全权接管了学研部,自此结束了坎坷的仕途 舒谨进学生会比较晚,高二快结束时才进了秘书部,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助理,直到被姓萧的赏识直接跨级提拔当了首席助理。 相比之下小樊就是纯纯空降,而且接的还是萧澜沂的班。在服众这方面,小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迟到 第7章 何必 萧澜沂打座机叫了秘书处的助理,助理将左歆送到宿舍后就离开了。在宿舍门关上的一刹那,左歆顺势转向洗手台前的长方形半身镜。 镜中人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肆意蔓延的深沉和压抑许久的烦躁。 她的双手甚至由于过度紧张和持续思考已经开始隐隐颤抖。 左歆四下打量了一番,布局比先前在东院的宿舍更紧凑。她先后将浴室和阳台的门关上,本就不大的屋子显得更加逼仄了。 她走到房间中央的位置,从里衣口袋里翻出手机长按开机键后从通讯录里快速翻出了一串号码后拨了出去。 电话足足响了半分钟才被接通,左歆用手指堵住听筒有些焦躁地徘徊着。 哪有什么车子坏在半路上了,东院根本就没打算给她车子。只是在摸清留在北院牌桌上那几位的性子前,左歆不能自曝在东院受到的冷眼罢了——以弱者的姿态出现在全新的环境下,保不齐引来的霸凌会远大于同情,她暂时不打算拿人性开玩笑。 眼见约定的见面时间快到了,左歆只能先用手机叫了出租车。但北院处地封闭偏僻,出租车的定位只能在离北院5公里外。她自知无法带着五个连重量都无法估计的箱子徒步5公里,只好只身先行前往,心想晚些再做打算。 为了防止精心编造的谎言被戳破,她更不能把此时身上唯一的通讯工具交给樊昼溟。 “喂,秘书处。” 左歆顺了口气,食指有节奏地一下下轻叩着手机壳:“我是左歆。你们早上把车库锁了,没有给我派车。” “这您和我说没有用,管车的是高二的……” “沈助理,车库上锁的事我不追究,”左歆冷静到,“我的行李存在传达室,麻烦您安排人夜里八点前送到北院东门,谢谢。” “北院的事儿东院不管,”沈助理不客气道,“您找错人了。” 左歆再次顺了顺气,冷道:“我走之前和导师打过招呼,路上发生的一切费用我个人承担,”她顿了顿,在对方看不见的脸上堆起一丝勉强的笑容,“麻烦您了,学姐。” 这几乎冲破了她的底线。 电话另一头的人虽然大她一届,但分明昨天还是她的直系下属。 对方似乎是嗤笑了一声,听筒里传来一连串令人恼怒的字眼,振聋发聩地冲击着左歆的耳膜:“左歆,啊不,左秘哎——” 这句“左秘”尾音被拉得老长,充斥着讽刺意味,颇有一股要从听筒溢出来的势不可挡,顺着左歆僵硬的五官向上蔓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抽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已经被革职了。 “您既然和导师打过招呼,又何必把电话打到这里来。” “嘟嘟——” 左歆的脸色早已降到冰点,她挂断了电话。 东学院的学生们对她颇有微词,这她是知道的。 不仅是因为她入学的第一年锋芒过盛,更是因为那个发生在酷暑的猖狂决定。 其实小左和萧学姐性格上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感觉可以决战城府之巅(bushi)。我经常会想如果左歆没有被世俗的巨石压垮,坚持自己所热爱的专业留在东院直接 但小左和萧首席的出身背景和成长经历差异很大,这也注定了二人思想模式的差异。这些潜藏于深处差异在学校里并没有机会体现出来,于是在学生时代形成了一种“两个人很像”的假象。 但在面对人生的岔路口时,二者的区别却暴露无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何必 第8章 那个发生在酷暑的猖狂决定 明月难得高悬,银光顺着走廊的窗框斜射进来,不时被傍晚步履匆匆赶回寝室休息的学生切断。空气中恍惚浮动着细尘,左歆远远站着,捏着手中的实验报告看向容洛川[ 蒙蒂歌东学院高二生物班学生,岭南研究所BCB生化竞赛考生,中国大陆金奖获得者,后为东学院首席]。 容洛川没有回头,左歆也没指望他能有什么反应。在华南的这段日子里,除了学校给她分配了一个性子孤僻些的生物学搭档外,一切还算是在有条不紊地发展着。 她小心地把实验报告装进档案袋里封口,帮容洛川把载玻片清洗干净放在一边。 左歆的实验桌正对着扇窗户,对面一座废弃的楼里没几扇完整的窗户,外面的世界相比走廊里的熙熙攘攘静得可怕。她垂着头,也顾不上感慨孤独。 平日里她主要负责做材料分析,由于对生物了解不多,故只有在容洛川抽不开身时才帮着写点生物研究报告。眼下照容洛川的反应来看,这一晚怕是又不能合眼了。 她单手撑着脑袋,用手肘压着纸面,草稿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图像和手指由于痉挛写出来的一堆鬼画符似的英文。 伴随着一阵阵连续不间断的耳鸣,左歆看报告上的字看出了重影。 她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心道熬过这一阵就好了。 她僵硬地起身,准备去茶水间接杯水。 左歆伸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左手拿着一个已经捏扁了的纸杯,右手打开了关机了一天的手机。 未接通话的消息提示催命一般地弹了出来,短短几秒内在锁屏上叠成厚厚的一沓。 左歆皱起眉,手机屏幕的亮度在灯光昏暗的茶水间里显得尤为刺眼,她眯着眼睛,勉强在突如其来的强光里辨识着消息条上的名字。 回拨的电话没响一秒就接通了。 “祁姐,找我什么事儿?” “姑奶奶啊!”祁莘嘏在电话那头连吼带咆,一副如丧考妣的架势,“左歆!左歆唉!” 左歆把音量降到最低,默默把听筒拉远了小半米,等祁莘嘏发作完了才道:“说正事。” “你哥!你哥出事了!” 左歆顾不得头痛欲裂,一下站直了身子。 “左夷则和他那帮狐朋……唉,也不是,就他那群少爷朋友,你知道吧?偷了你家老爷子两辆车当了,卷了钱,往北边去了。” 沉默。 祁莘嘏紧张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担心左歆的反应。可奇怪的是对面并没有传来砸手机或者是掀桌子之类的巨响,而是和死一般的寂静。 安静到她怀疑通话是不是中断了。 良久,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丝声音,可在祁莘嘏看来,这倒更像是咬牙切齿之人从喉尖挤出的一股心头血。 “操、你、妈。” 对面被雷劈了似的音量陡然大了起来:“不是,左歆,你操谁妈?” 【对方已挂断】 “笃笃。” 茶水间的房门被轻轻叩响了,音色干脆利落,丝毫不带拖沓。 由于左歆并不是茶水间的主人,门外的人也只是礼节性地敲了两下门,不等左歆回应便拧开了门把手。 左歆放下手机,将已经有些回过神的目光转向来人。 “空吗?”容洛川惜字如金。 “你说。”左歆的声音有些沙哑。 “观测金鱼血流的那个实验出了点问题,显微镜是我按标准步骤调好的,血管都已经能看到了,但是血液不流动。” 左歆沉思了几秒:“是不是毛细血管血流太慢?你换个倍数大的物镜试试?” 容洛川沉默了一下:“我测的是动脉。” 左歆愣了半晌,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一把推开了茶水间的门,容洛川紧随其后,两人沿着走廊向实验室一路狂奔。 可是为时已晚。 左歆阴云密布的脸上分辨不出什么表情,她用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拧下了物镜。 容洛川掀开了载物台上的白色湿纱布,纱布的中央躺着一条翻着白眼的金鱼。 死寂。 “你在茶水间待了多久?”容洛川轻声问。 左歆木木地放下物镜。 “不知道。” “我说过要一直用滴管给纱布加水,不然它活不了。” “对不起。” “我还说过今晚12点就要这一份实验的数据。” “对不起。” “我也说过明天上午8点有presentation(演讲),这一轮的分数权重很大,影响半决赛的参赛资格。” “对不起。” 静默。 左歆的心像是有千斤重:“我家里出事了,明天一早就走。不,半小时以后,”她意识到再多的道歉也于事无补,“我会写邮件给项目负责人,也会在两天内从学校里给你找到新队友接替我的工作。我会尽力补偿你的损失,请问我还能做些什么?” 沉默。 “辛苦。”良久,容洛川颔首。 “对不起,”左歆欠身,苦笑道,“我为给你造成的所有困扰道歉,明年我不会继续留在东学院。导师说过他很看好你,提前祝你竞选顺利。” 第9章 容洛川 左歆的退赛行为由于退赛理由模糊被东院学生视为临阵脱逃,转院行为更是令导师不悦,因为东院的化学学术研究在左歆离开后陷入了局部停滞。 由于私人原因且不以大局为重而遭人嫉恨,情有可原,她没什么好怨的。 京祁一带的太子党多倚仗家里托举,所以家族观念极重。左夷则要是想同他那个便宜爹和这个乌烟瘴气的家一刀两断,就必须另立门户。他的出走行为并非一蹴而就,左歆觉得是常年的压抑和忌恨累积而成。换言之,他想为自己活一回,却没有勇气面对一母同胞的妹妹,故不辞而别。 左歆也没指望他考虑自己,就像左夷则也从未指望过她一样——他们都已自身难保了。 他们彼此理解对方的处境,便也彼此不抱希望,倒也两不相欠,也算是还了对方一个自在。 难受吗?祁莘嘏问她。 她哥这一走,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上一面,最坏的结果便是永别。 也许吧,也许会有那么一点点,因为留给她难受的时间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 但是事到如今,左歆不得不为自己做些打算。 转院的真实原因很简单——若是她继续沉迷科研而对经商一窍不通,左老爷子的大部分家产很快就会落入虞衿[左歆继母]母子之手。 柔和的暖橘色灯光下,笔尖在纸面划过。 “兹有东学院学生左歆,因专业变动,特申请调至北学院就读至毕业,望首席批准。” “Si j’avais su,Si j’avais vu ne serait-ce qu’un grain de sable……”[ 原文为法语歌曲Triste fete歌词] (如果我早点醒悟,如果我早有察觉的话) 手机铃声撕裂了时空,打断了左歆的回忆。 在看见来电备注后,左歆简直难以掩饰神色中的惊愕。 “容洛川?” “你一共有多少个箱子?我让校车司机再点一遍。” “你怎么……” “保安室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学生一早在传达室放了好几个箱子,还说晚些会有人来取,但他们等了一整天都没有等到人,保安说那些箱子太占地方了,”容洛川解释道,“我去了传达室,看到箱子上有你的名字,才给你打电话。” 至于保安室为何联系容洛川,以及容洛川为何拥有校车使用权限,则显而易见。 “一共五个箱子,全都是银色,一样大小,把手上有我的名字,”左歆道,“今天下午联系秘书处的时候出了点问题,没有及时处理好。给您添麻烦了——容首席,多谢了。” “不客气,”容洛川道,“司机已经出发了,我估计晚上9点前就能到,记得去取。” “谢谢,”左歆道,“我欠你两个人情。如果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在所不辞。” “客气了,”容洛川的声音听上去并没什么起伏,似乎也不为左歆的一句空口承诺而动容,“举手之劳。” “回见。” 第10章 姓名 翌日。 6:19。 萧澜沂的生物钟在打铃的前一分钟将她从一个有关在考场门口发现身份证掉在路上的噩梦中强行拽回了现实。 她扶着不高的床沿小心起身——她并没有忘记樊昼溟在开学第二天就因为睡相不老实而从上铺掉下去的闹剧。 仅仅是一丝轻微的布帛摩擦声,躺在斜对角的人就被惊醒了。 萧澜沂试图平复了一下心悸,倚着身后的墙壁点开了早些年买的一块智能检测腕表。 身体能量:5% 合着是快死了。 心率:108次/分钟 接近慢跑的心率。 萧澜沂眼不见为净,慢条斯理地合指在表盘上拍了一下,微弱的红光便熄灭了。 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土黄色光线展示着周边工厂偷排的成果。 “醒了?”萧澜沂向一片压抑的土黄色的昏黑中开口,声音却不带人们早起惯有的沙哑。 “嗯,念过一年军校,觉浅。”左歆解释道。 萧澜沂在昏暗的混沌钟不易察觉地怔了一下,不动声色道:“赫兰军校?[ 当地颇负盛名的少年军校,以考核标准极其严苛而闻名,金慈母校]” “不,不在这一带,创始者不是中国人,叫……” “滋啦——”老旧的音响发出刺耳的噪音。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 一首《好运来》突兀地冲断了左歆的话音,二人同时将脸转向宿舍门口。 萧澜沂心中开始默数。 三, 二, 一。 “吵死了!关掉啊!” “谁她妈点的好运来?萧首席你不管吗?” “操!要死啊!” 此刻即便是情绪稳定如萧澜沂,也烦躁得生生将蚊帐拽下了一个角。 “广播站的畜生又在给学生会找事,”萧澜沂沿着梯子从上铺爬下来,险些没站稳栽倒在地上,“上周是ponk,上上周是大鱼海棠,有个学生听了差点跳楼。” 左歆略一点头,直接推开门进了走廊。 走廊上陆续站了几个人,其中有不少都带着戾气盯着萧澜沂的房门。 左歆知道,她们在等第一个人冲上来踹门。 亦或是萧澜沂自己把门打开。 而开门后出现一张生面孔,则在众人的预料之外。 几秒的反应时间,足够左歆把墙角电闸拉断。 “好运——咔。” 令人崩溃的噪音戛然而止,左歆又在众人的凝视下旁若无人地走回了房间。 电闸断掉的同时宿舍的顶灯也熄灭了,二人再次陷入了一片土黄的黑暗。 “萧首席,”左歆蹙眉道,“广播站的工作分类为后勤,我建议纳入学生会管辖,起床铃应由秘书部审核后播放。另外,我建议禁止学生在走廊聚众发出分贝较高的噪音或发表攻击性言论,违者三级处分。将学生个人处分记录实行积分制,超过限额可进行禁考、禁宿或开除处理。” 萧澜沂神色没变,明知故问道:“来之前,在东院做什么?” “秘书长。”左歆瞟了一眼萧澜沂因干裂而起皮的唇角和胸腔超越正常频率的起伏速度,从没开封的箱子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放在了萧澜沂手边。 对方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欣赏。 “晋秘书长……高一,”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飘忽,没头没尾地嘀咕了一句,“我怎么没有这么好的上司。” “什么?”左歆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很欣赏你,”萧澜沂迅速收起自己的失态,温和又虚伪地笑着,试图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秘书长,很磨人的工作,对吗?” “学着做点事儿,福利也给得到位,没什么不好。”左歆感觉眼前人不是人格分裂就是精神不太好,于是也不敢再问。 “有经验,有能力,分数也漂亮,”萧澜沂话锋一转,左歆敏锐地察觉到那笑里夹杂着一丝不明显的、若有若无的恶意,“你们大导师没推荐你做首席?高二生也不要紧啊,继续破格提拔一下。” “我不想当首席,”左歆罕见地反驳道,“我不擅长替旁人兜底,而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萧澜沂第二次投去赞赏的目光。 “学业没有基础,初来乍到,怕是有的辛苦。” “和您一样,萧首席,”左歆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作为本次谈话的收尾,“万事开头难,但总会朝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 萧澜沂拧开瓶盖过了一口:“那就和从前一样吧,试用期一个月。” 左歆强装镇定地点了点头:“是。” 好一个一语三关。 试用期长度和从前一样,示意公事公办。 工作内容和从前一样,仍为秘书长。 工作态度和效率需和从前一样,不得懈怠。 至此,在短暂地成为了左歆之后,左秘又成了左秘。 直到,她都快要以为左秘是她原本的姓名了。 第11章 南音霁 卷首语: 我无法搬动岁月, 你披着一身的月光, 停泊在秋天里。 (取自莎玛雪茵《我在这里》) 蒙蒂歌南学院地处市中心的百货商场附近,远远望去,几面广告牌在太阳照射下招摇地反着光。 公交车内的气温并不随初秋的到来而显得收敛,相反地,封闭的车厢内混杂着汗臭味和一股近似于腌了八百年的老坛酸菜味儿。 南音霁[ 南学院外联主席]有些晕车,她看了眼身边半睡半醒的男生,随即背过身去,无声地呕了一口。 身边那位身着校服的男生抬起手,指尖勾着口罩拉下来透了口气,随即皱眉,伸手把口罩压得更紧了。 “下一站,蒙蒂歌南学院西门,请下车的乘客提前进行准备。” 车上一共只有他们两个倒霉学生。车还没停稳,南音霁便站起来拖着箱子拨开人群往后门门口走,嘴里一刻不停地说着:“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身旁的男生见状也起身跟上。他身上穿的灰色防晒衣版型宽松,帽子几乎盖到了眉毛,又带着口罩,整张脸被遮得只剩下一双澄澈的杏眼。 车门缓缓向两边展开,伴着盛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热浪和一股令人绝望的汽车尾气味儿。 南音霁穿着银灰色的西服套装和白色的长袖衬衫,略高而直的鼻梁上端架着一副长方形的银框眼镜,拖着行李箱在车站边等着。 一分钟后韩秋泽[ 南学院首席助理]也跟着下了车,见到南音霁后点了点头,转身侧开一条道,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向着南学院的方向走去。 立交桥宛若蛟龙般穿行于城市上空,车流依旧繁忙,但少了些许夏日的躁热,引擎声仿佛也变得温柔起来 初秋的都市,晨风已带上了些许凉意,轻拂过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片微微泛黄,偶尔有几片随风飘落。街边的咖啡馆陆续敞开了门,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混合着面包店飘来的黄油气息。 远处的天际线被薄雾笼罩,朦胧中透出一丝宁静。 南音霁感到像是从一个做了几百年的梦中醒来。 韩秋泽的眼睛颜色比常人略浅一点,尽管舟车劳顿,少年眉眼间仍透着犀利与警惕,以至于被迫和他对视的时候,南音霁感到灵魂在被撕扯。 “北院要派人过来走一趟,你知道吗?” “听说了,” 一道清冷的男声答道,“听说来的人通行证上只有萧澜沂的签字。不过江卿[ 南学院首席]姐说无所谓,反正他们的大导师早就被架空了,那里大事小事都是萧澜沂说了算,”他顿了顿,停下脚步等南音霁,“所以江卿姐就放人了。” “萧澜沂也是,真够嚣张的,”南音霁撇撇嘴,“自己窝里头那些子家务事儿还没处理清楚,这会儿居然还有闲心派人过来,谁知道又要干什么……给她脸了。” “话倒不能这么说,”韩秋泽叹了口气,“北院首席换届改选的时候萧澜沂把金慈掀下去了,就冲这一点,这会儿两人估计闹得厉害。萧澜沂要在这时候得罪江卿姐,怕不是脑子进水了。我倒是觉得这回她自己不出面,也是担心发生正面冲突。” “我记着她自己之前就是外联首席来着……派了谁来?” “这学期新上任的外联首席,从前没听说过。名字挺难写的,叫什么溟,”韩秋泽漫不经心道,“高二生破格提拔,没有工作经验,和萧澜沂去年一样,怕不是个好应付的。” “啧,樊昼溟嘛,就今年暑假东院送去广东那个推荐生,我知道,”南音霁一脸不屑,“说是在广东呆了一个月突然退赛了,还申请转院,把项目负责人气得半死……真搞不明白东院待的好好儿的为什么突然要转院,还能这么快找上萧澜沂当靠山,这脸皮比防弹衣厚。” 韩秋泽无语地看了看天:“你说的那是左歆,萧澜沂九月底新提的秘书长。” “那咋了,”南音霁对左歆的恶意此时暴露无遗,正略显尴尬地为自己开脱,“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 南院的校门逐渐出现在视野内,韩秋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进去了就别乱说话了。” 南音霁难得没有反驳,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梦醒时分,他们又将套上那副为自己所不齿的人皮,回到令人厌倦的规则怪谈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