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秦断简》 第1章 婚书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文/纤歌凝遏 2025/07/10 咸阳宫的青砖在暮色中泛着铁锈般的暗红。十八盏青铜鹤灯依次亮起时,扶苏正踩着最后一缕夕照迈过殿槛。他的玉组佩在腰间轻响,每一声都精准地卡在御道金砖的缝隙之间——这是自幼被训练出的步幅,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他的身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陛下已候多时。”赵高立在丹墀阴影处,脸上堆叠的皱纹里藏着某种黏腻做作的表情,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手中捧着的漆盘里,静静躺着一卷裹着玄绫的竹简。 殿内没有点香,扶苏的鼻腔里突然涌进一股熟悉的焦臭味——三日前坑儒的烟气,竟顺着他的衣褶一路跟进了这九重宫阙。始皇帝背对着殿门站在星图前,冕旒的玉藻在烛火中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明暗交杂之中,他看不清嬴政的表情。 “儿臣参见父皇。” 嬴政没有转身。他抬手时,袖间的日月星辰纹掠过案上沙盘,将刚刚堆砌的陇西地形抹平了一角。不知他有无察觉,但动作却是依旧不停。 “看看这个。” 竹简破空而来。扶苏接住的瞬间,指腹触到某种黏稠的湿润——朱砂从简牍裂缝中渗出,在他掌心烙下一道血痕般的印记。 《徙民令》的正文被大段删改,唯剩一行小篆如刀刻斧凿:“甯氏女媮,许配长子扶苏。” “太子作何感想?”嬴政似乎察觉到袖间粘上了几粒沙粒,说话间用右手食指轻轻掸了掸。 话虽如此,但扶苏知晓看似询问的语气背后实则是父皇所要的绝对服从。他缓缓双手交叠,拇指相抵,掌心向内,缓缓抬至额前。行礼时玄色深衣垂落如瀑,腰间玉组佩纹丝仍旧未动。 “儿臣领旨。”他双手接过婚书,竹简上的朱砂印还未干透,蹭在指腹,像一抹未擦净的血,猩红一片。嬴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重却压得人脊背发僵。膝下的金砖沁出寒意,顺着骨髓爬至全身各处。 “你倒是一句不问。"帝王的声音带着几分兴味,“不问问这甯氏女是何人?不嫌她出身六国遗族甯越后人?” 扶苏的视线仍垂在地上:“父皇圣断,自有道理。”他的脖颈弯折出恭谨的曲线,玉冠的垂旒纹丝不动。 这个角度能让嬴政看清他束发用的铁簪——那是昨日刚换的,代替了断裂的玉簪。后颈的皮肤在冕服立领的摩擦下泛红,他却连指尖都未颤动一下,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被他刻意地拿放。 “呵。” 一声轻笑,嬴政突然踢翻案几,竹简哗啦散落。扶苏立刻以额触地向前膝行三步,动作流畅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让人挑不出错处。 “拾起来。”嬴政的情绪似乎顷刻间得到平复,睨了地上的人一眼缓缓开口“朕让你监军北境,你每日卯时巡营,亥时熄灯,蒙恬递上的军报连字距都分毫不差。” 他指尖敲击案面,一声一声,如更漏催命,震的人心生寒意“让你协理《焚书令》,你连屈原的《天问》都一并封匣——扶苏啊……”冕旒的玉藻轻晃,遮住了帝王眼底的锋芒。 “你听话得让朕想起一个人。”嬴政的思绪似乎有些飘远,又像是在回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嬴政此刻貌似在隐忍着什么情绪,免得它翻涌起来。 殿角铜鹤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扶苏的睫毛在火光中颤了颤,他读出了嬴政的深意——二十年前的邯郸深宫里,那个对吕不韦唯命是从的质子,叫嬴政。 “朕的乖儿子啊,你先起来。”扶苏顿了三秒,随即他缓缓起身,保持着颅骨与脊柱的绝对平直,让起身轨迹成为标准的斜线。 嬴政又恢复成了波澜不惊的脸色,递给他一枚半旧的青铜虎符——北境三十万大军的调令。 扶苏接过后并未立刻收起,而是抬眸直对上他晦暗不明的双眼,只字不言。 “蒙恬上书说你改良了秦弩?”帝王语气随意,仿佛在问今日天气,“射程增了三成,却不肯用于长城戍卫...这是为何?” 竹简在扶苏掌心发烫,灼热感留存在指尖。他知道父皇早看过那封被自己压下的奏章——他在箭簇上刻了“轻徭”二字,这是儒生才会干的“蠢事”。 “儿臣...恐伤民力。” “民力?”嬴政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当年商君徙木立信,可没考虑过什么民力!” 他猛地拽过案上舆图,朱砂笔圈出咸阳到陇西的路线:“这甯氏女,朕要你教她明白——” 笔尖狠狠戳进竹简,墨迹晕染成狰狞的蛛网。扶苏微微偏头,此刻终于看清了嬴政的神色:毫不饰的野心几乎将要喷薄而出。 “大秦的犁,只破土,不栽花。” “儿臣遵旨,谨遵父皇教诲。”握在掌心中的虎符不知何时已经隐隐有嵌入肌肤之势,青铜器在指尖刻下了划痕,殷红的血丝涔涔地往外溢。扶苏却像是没有痛觉,只是手指微蜷,将掌中之物掩在九寸宽袖之下。 无人知晓那宽袖下还盖着被剑鞘抽破的裂口,丝线里尚缠着干涸的血痂,是有一年为拦嬴政鞭打谏臣留下的伤疤。若不是那伤疤有时还隐隐作痛,他几乎都要忘记当年的过往。 “记住你的使命,扶苏。”嬴政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语气中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扶苏颔首,他拱手作别,退出了这灰暗之下依旧难遮富丽的九重宫殿。 扶苏迈出殿槛时,玉组佩的碰撞声比平日多出一响,不过却似燕过无痕。 赵高正倚着朱漆廊柱剥杏仁,指甲掐进果壳的脆响与佩玉余韵重叠。他抬眼,笑纹里堆着蜜蜡般的秾稠:“殿下今日的簪,倒是别致。” 扶苏的广袖垂落,遮住掌心新添的血痕,他必须保证伤口不会暴露于光亮之处。 “中车府令好雅兴。”他目光掠过赵高腰间新佩的错金书刀——本该属于御史大夫的器物。 赵高闻言只是笑了笑,随即捻起一粒果仁,在指尖转出油光:“陇西的苦杏,臣特意用《田律》里禁的‘区田法’栽种……”他伸手突然递来,“您尝尝?” 扶苏淡淡扫了他一眼,语气中听不出情绪起伏“赵大人,何必强扭不甜之瓜?不必为难自己。”政治权力之争,无非是立场不同的说辞罢了,他与赵高必然只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风穿过回廊,将他袖中的北境军报吹出半角。赵高的书刀不知何时已抵住那片竹简,刀背刻的“法”字正硌在他脉搏上。 赵高敛起了原本的笑意,状似不经意感叹道“蒙将军的笔迹,越发像楚篆了。” “孤倒是觉得大人也颇有赵国遗风。”扶苏没再理睬他,径直迈下宫阶离开。 想起殿中两人的对话,身不由己的又岂止是甯媮一人?说来可笑,君王既想看到他乖顺如傀儡,不成大器;却又在他收敛锋芒时嫌他懦弱,难当大任。有道是帝王之心,着实自古难猜。 倏地他想起了那位和自己同病相怜的苦命人,“甯媮,甯越后人。‘媮’意为快乐”,倒是个朴素的愿望。”扶苏往通向东宫的栈道走着,低声呢喃,“只可惜,一旦入局便再无宁日……” “问殿下安。”阴影里闪出两个小宦官,提灯的手势显是新训的——火焰离他衣摆太近,几乎燎焦日月星辰纹的银线。 扶苏未语,只将拇指按在玉组佩最上方的龙形璜上,宦官们立刻退成缄默的石俑。 廊下传来楚调的埙声,是宫人在试新谱。他本该加快步子,却反而抬手整了整冠缨,铁簪的寒芒刺进暮色,恰似他今晨在廷议上被李斯驳斥的那句谏言,断在半空无人拾取。 东宫的门槛终于横在眼前,下一秒便触手可及。他抬脚时忽觉足底黏涩,原是碾碎了一朵混入泥土的落花。借着宦官的灯,他看清那是株本该开的正好的楚葵。 世人称它为杂草,可唯有这楚葵的根敢肆意生长,无惧风雨飘摇。扶苏不知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你也不该长在这杀人的秦宫石缝中。” 夜风吹灭一盏宫灯,黑暗漫过他腰间残缺的玉组佩。缺璜处垂下的丝绦空荡荡地晃着,像极了身处金碧辉煌之中却依旧孑然如浮萍的他。 开新文啦,努力写好每一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婚书 第2章 甯媮 “好一个‘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你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甯媮在屋子里翻着遗存下来的《甯子》孤本,思维却是早已飘向别处。 窗外的楚葵开得正盛,香气透过丝帷飘进屋内,她的低语隐匿在风中。 “女公子,您与公子苏的婚书已经递到了主君那里,主君派妾来叫您去前堂一叙。”嬃女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听到。 “我知道了,你先去和父亲通传一声,我稍后便来。” “诺,妾即往。”嬃女手掌贴地,指尖朝前,额头触手背,保持俯首姿势,待甯媮进屋后才抬头,接着起身离开。 甯媮的双眼落在窗外的楚葵上,脑中的东西像是一团乱麻一样剪不断理还乱。哪怕她再不愿相信,但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却在脑海里逐渐生根发芽,最终和她的记忆交汇,杂糅成一体。 甯媮本是一个专攻秦史的现代学者,研究过大秦帝国的铁血律令;琢磨过焚书坑儒的时代局限;思考过残害百姓的暴政苛捐,却唯独对扶苏这个遗憾太子的早逝耿耿于怀。 他本可以成为一位仁德的君主,改变秦朝暴虐的形象,却因一道伪造的诏书自尽身亡,以死全忠孝。世人皆道他懦弱蠢笨,识不破赵高和李斯的阴谋。 可她却始终觉得广为人称道的公子扶苏虽为温玉,却早在波诡云谲的朝堂纷争中淬上了一层火,将他和众生割裂开来,别人看不穿亦挑不破。 被风吹得书页哗哗作响的《甯子》正是她触发回溯时空,穿越到秦朝的机关。说来这本书是她无意间从古书市场淘书结账时拿来凑数的,买回去后就被她搁置在了一边。 本来这本书都要被她拿去垫桌脚了,但那天她实在是无书可看,便准备拿这本连官方注脚都没有的古书打发时间,却不曾想会穿越到和她同名同姓的甯氏后代甯媮身上。 可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那个史书上读不敢过多记载的少年英才,就要成为她的丈夫了。好在她现在已经有了“甯媮”的记忆,再加上她的专业知识,应付人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她自知自己不过是时代洪流的一粒沙,无力去改变什么历史轨迹。可要她理智的看着扶苏赴死却无能为力,远比史书甚至不会记得她的挣扎更痛。 望秦别苑比她想象中更为宏伟,亭台楼阁间隐约可见昔日的贵族气象。尽管秦灭楚后甯家势力大减,但显然仍在暗中保持着相当的财力与影响力,不然也不会将一个遗民女子赐婚给长公子。 穿过刻着“望秦别苑”四个古篆的乌头门,甯媮第一次以觉醒的记忆注视这座承载家族秘密的宅院。青砖照壁上,三只飞鸟衔箭的浮雕在暮色中森然欲活,无疑这是甯家明复六国等级之志的图腾。 “女公子可算来了。"嬃女提着素绢灯笼迎上来,火光映出廊柱上新鲜的剑痕,“自从宫里赐婚的旨意传来,主君就把“栖楚园”的旧匾换成了这个……说咱们甯家,该堂堂正正地‘望秦’了。” 甯媮接过嬃女递过来的简牍,走到阶前脱履,赤足往进走。往前走了几步后,她双膝跪地,双手按膝,俯首触地向众人问安。 前堂内烛火通明,四位中年男子分坐主次席位,见她进门,八道目光齐刷刷投射过来,看得她有些不自然。 “媮儿来了。”坐在主位的男子开口道。他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刚毅,眉宇间与甯媮有七分相似,右颊一道刀疤从眼角延伸至下颌,为他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甯媮端身正立道:“女儿见过父亲。”她悄悄环视,发现左侧坐着的老者手中捧着一道卷竹简,上面“甯氏宗谱”四个篆字清晰可见。 “免礼。”甯无束声音低沉,“今日召集族中父老,是有要事相告。”他示意甯媮坐在下首,“这位是大父老甯无咎,二父老甯无患,三父老甯无缺。” 三位父老依次颔首,说不上怀有恶意,但也并未有多友善。甯媮只觉被人注视得脊背发凉,余光扫视到三父老甯无缺锋利的双眼,如同鹰隼般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媮儿,你可知我甯氏一族的来历?”甯无束突然没头没尾的发问。 甯媮屈膝跪坐,心跳漏了一拍,像是打出了一个噼里啪啦的火花,在她心头起舞。作为历史学者,她当然知道,但作为"甯媮",她应该表现如何? “女儿只知我族乃先祖甯越之后,在农田耕种上有所成就。”她谨慎回答。 二父老甯无患轻抚长须:“不错,但你可知你这一支血脉的特殊之处?” 甯媮摇头,掌心已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再往下的世代细节史书上并未记载,一个遗族能有记载已是不错。 大父老甯无咎缓缓展开宗谱:“你的先祖甯越原属中牟,乃魏武侯之后,你的先祖母则是魏国宗室女,后遭逢六国纷争,被迫徙往楚地,才有了现在的我们。你身上流淌的,是魏国王室与甯氏农学的双重血脉。” 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族谱图中,甯媮的名字赫然与魏国宗室相连。这个发现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历史上从未记载甯越有王室血统!这意味着她不仅是农学之后,更是魏国王室的嫡系传承者。 甯无束神色复杂:“若非始皇帝突然赐婚,这个秘密本应随我入土。但现在……”他指向几案上悬挂的魏国地图,“你必须知道自己肩负着什么。” 甯媮这才注意到,整张竹简绘制的不是普通地图,而是标注着密密麻麻红点的魏国旧疆。每个红点旁都写着人名,无一不是潜伏在秦国的魏国旧部。 “自大梁城破那日起,魏国从未真正灭亡。”甯无束的声音带着狂热的低哑,“我们一直在等待时机。而现在,上天将你——拥有魏王血脉的甯家后人——送到扶苏身边。这不是巧合,是天命!" 甯媮胸口发闷,不知是不是受原主的情绪感染她突然明白为何家族对这场赐婚如此重视——他们不仅想利用她影响扶苏,更想通过她的血脉正统性,在未来可能的反秦行动中凝聚六国遗民! “父亲,”甯媮艰难地开口,“您可曾想过,即便有魏王血脉,现在的天下大势也……”她不明白古人对复国的热忱,以她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如今的秦朝虽暴政横行,却也让百姓起码不用再像六国争霸之时一样颠沛流离,这政治权力就非得握在自己手中吗? 更何况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统一是大势所趋,复古之潮只能是无果之花。他们为什么就是不懂尊重民之所向,为何一定要执拗地为一己私利令众人万劫不复。 “大势可改!”甯无束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突然抓住她的双肩,“媮儿,你知道当年甯氏先祖为何能在大梁城坚守三月?因为他掌握着一个秘密——一个可以逆转乾坤的阴阳家秘术!” 这个信息让甯媮浑身一颤,她想起之前研究《魏国兵策》时看到的那些奇怪的符咒,以及令牌与玉佩接触时产生的奇异反应,当时她还不能理解其中暗藏的玄机,原来竟是这样。 “什么秘术?” 甯无束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与惋惜:“具体方法已随甯氏先祖葬身火海。但为父听人曾言,唯有‘双生血脉之人’才能重启这个秘术。”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甯媮,“而你,就是那个命中注定之人!” 甯媮踉跄后退,背靠冰冷的石墙,惊得她有些战栗,但面上却是不显。太多信息在脑海中翻腾:她不仅是穿越者,又是甯越后人,还是魏国王室后裔,现在又成了什么秘术的关键……这无数个身份,竟然都是她。 “我需要时间消化这些……”她不知除了这个还能说些什么。 甯肃的表情软化下来,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温柔:“那是自然。但记住,三日后便是你与扶苏的大婚之日。届时,潜伏在咸阳的魏国旧部都会见证他们的希望。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青铜钥匙,“这是开启甯家秘库的钥匙,里面收藏着甯氏先祖留下的所有典籍。礼成前,去看看吧。” 甯媮机械地接过钥匙,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父亲,公子苏毕竟是秦人,势必不愿配合我们的计划。” 甯无患睨了她一眼,云淡风轻的开口:“你以为他和嬴政之间没有隔阂么?扶苏对他的暴政早有微词,这两人之间的火一点便可燎原。” 前堂内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曳,在甯无束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不愿的话那就用你的方式影响他,为父只看结果。若实在不行……”他没有说完,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甯无束眼中的决绝被她尽收眼底,甯无缺阴鸷的眼神依旧在她身上不曾离开半分,她僵硬地点了点头“女儿知晓,请父亲与三位父老放心。” 甯无咎满意地笑了:“甯媮,全族可就指望你了,回去好好想一想。” 甯媮起身向他们揖了一礼,在三人的注视下离开。走出前堂后,甯媮独自站在望秦别苑的后花园中,即使四周随从众多,但她好像自然地将自己与他人隔绝,所以依旧显得孤寂。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青铜令牌和刚得到的龙纹玉佩,将它们并排放在石桌上。 令牌上的“媮”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玉佩上的龙纹则如同活物般游动。当两件物品靠近时,一道微弱的金光在它们之间流转,仿佛有无形的联系。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她可能真的是那个命定之人。 本文多为历史史料 私设,考究党慎入。引用已注明出处,侵权勿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甯媮 第3章 秘术 甯媮向来是个行动派,尤其是在她今天知道了秘辛后更是迫不及待地想揭开它那层神秘面纱,一探究竟。 她顺着月色指引往一处偏僻之地走,许是不想让它显得太打眼,周围景象可以说得上是破败又荒凉。 原本的石板路早已碎裂,缝隙里爬满暗绿色的苔藓,踩上去湿滑黏腻,像踩在某种腐烂的皮肤上。 一棵枯死的槐树歪斜地立在角落,枝干扭曲如痉挛的手指,树皮剥落处露出黑褐色的朽木,偶尔有几只乌鸦停驻,发出刺耳的啼叫,又扑棱棱飞走,抖落几片干枯的树皮。 见她缓步走来,在此处候着的人脸上稍微染上了淡淡的笑意。甯媮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朝他微微颔首。 那老者手上拿着一只烛火用以照明,引着她走进一处秘库。青铜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秘库中格外刺耳。甯媮屏住呼吸,直到听见"咔嗒"一声轻响,沉重的石门缓缓移开一道缝隙。 “女公子,只能给你一个时辰。”老仆低声道,他是甯媮祖父生前的贴身侍卫,也是少数知晓秘库存在的人,“天亮前必须出来。” 甯媮点头,侧身滑入石门。当身后的光线消失后,她点燃了预先准备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出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甬道,墙壁上刻满了她熟悉的飞鸟纹饰。 越往下走,空气越潮湿阴冷。甯媮裹紧衣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的青铜令牌和龙纹玉佩。自从发现这两件物品间的奇异反应后,她确信它们就是开启甯越秘密的关键。 甬道尽头是一间不大的石室,中央摆放着一张青玉案几,上面整齐地码放着数十卷竹简。甯媮快步上前,油灯的光晕在竹简上跳动,照亮了最上面一卷的题名——《天命论》。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心跳如鼓。开篇就是甯越的笔迹: “余观天象,察气数,知秦虽一统,其运不过二世。暴政苛法,民不聊生,六国遗族,怨气冲天。然天下分崩,非苍生之福……” 甯媮的手指微微发抖。这些文字与史书记载中那个农耕苦读的形象截然不同,倒像是一位忧国忧民的智者。她继续往下读,越读越是心惊,她此前从不觉她的认知匮乏,直到如今她才发现她的无知与狭隘。 甯越在竹简中详细记录了通过占星术预见到的秦朝命运——秦始皇暴毙沙丘,扶苏被伪诏赐死,胡亥继位后天下大乱,最终楚汉相争,生灵涂炭。更惊人的是,他还预见到了“有异人自未来而至,携天机以改命数”。 “这不可能……”甯媮喃喃自语道,难道甯越不仅预见了秦朝的灭亡,还预知了她的穿越?这俨然不是一个农田老夫能做到的。 她急切地翻阅其他竹简,终于在一卷标有《阴阳渡》的典籍中找到了答案。这卷竹简记载了一种名为“天命重置”的禁忌之术——通过特定的星象排列和血脉共鸣,可以让“跨越生死界限之魂”短暂回到过去,改变关键节点的历史走向。 “需满足三才之条件:天时,五星连珠之夜;地利,天地灵气汇聚之所;人和,双生血脉之躯与跨越生死之魂……” 甯媮的呼吸几乎停滞。她终于明白了——她自己的穿越也不是意外,她和甯媮本就是跨越生死之魂后轮回的因果,一切都是甯越精心安排的计划!怪不得甯媮的记忆碎片能和她完美融合,怪不得她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千百年间的时空漏洞就这样被她钻了空子。 “我究竟该怎么做?”甯媮轻声问道,声音在石室中回荡。 仿佛回应她的疑问,一阵微风突然拂过静止的空气。甯媮警觉地转身,看到墙角处还有一个不起眼的青铜匣子,上面刻着与令牌背面相同的纹路。 她将令牌贴近匣子上的凹槽,完美契合。匣盖无声滑开,里面是一卷用金线捆扎的帛书。展开后,首行字迹让甯媮瞬间泪目: “吾媮亲启:若汝见此书,则吾计已成大半……” 这是甯越留给她的私人信件。在信中,甯越坦言自己通过占星术预见秦朝暴政将导致天下大乱,而唯一可能的转机就在扶苏身上。但同时也预见到扶苏会被害,秦朝将迅速灭亡。 “吾与阴阳家高人共研秘术,制此令牌为引,择汝为执行者,因汝兼具魏室之贵气与甯家之刚毅,更因汝与公子苏之情缘未了……” 信中详细说明,令牌上的纹路实际上是一种古老的时空符咒,而龙纹玉佩则是激活符咒的媒介。当两件物品在特定星象下结合,加上甯媮这个“跨越生死之魂”的血脉共鸣,就能短暂打开时空之门,让历史的关键节点得以重置。 她像是一下找到了突破困局的关键口,双手止不住地发颤。这是不是意味着扶苏不用再走向死路了?即便是一丝一毫,她是不是可以改变什么呢? 她还沉浸在找到破局之法的喜悦之中,不曾想瞥见了下一段文字,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心也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样,痛的难以呼吸。 “然切记:天命不可轻改。若欲救扶苏,需付出相应代价;若欲延秦祚,需消弭六国怨气;若欲天下太平,需寻得第三条道路……” 帛书末尾的警告让甯媮不寒而栗。代价?什么代价?她急切地翻找其他竹简,希望能找到更多线索,却听到甬道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女公子,快出来!”老仆的声音充满焦虑和急迫,“有人来了!” 甯媮匆忙将帛书藏入怀中,把令牌和玉佩塞回衣襟。就在她刚合上青铜匣子时,远处已经传来嘈杂的人声和火把的光亮。 “赵大人有令,搜查叛逆证据!” 是赵高的爪牙!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甯媮慌乱中踢翻了一盏油灯,火苗迅速窜上竹简。老仆冲进来拉住她:“从后门离开!” 两人从一条隐蔽的通道逃离,身后传来怒吼和竹简燃烧的噼啪声。甯媮的心如同被撕裂——那些珍贵的典籍,甯氏毕生的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 “姑娘保重。”老仆将她推出暗道,塞给她一个小包袱,“这是老夫偷偷誊抄的部分典籍,或许有用。记住,五星连珠就在三日后子时。” 三日后——正是她与扶苏大婚的日子! 甯媮紧紧抱住包袱,在夜色中潜行回房。关上门后,她瘫坐在地,脑中回响着老仆的话。五星连珠……大婚之夜……一切都指向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甯越在很久前就安排好了这一切,等待的就是这个特定的时刻! 她颤抖着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卷手抄的竹简和一张星象图。星象图上清晰地标注着三日后夜空的星位,五颗主星将连成一线,这种罕见的天象在阴阳家中被称为“天命重置之时”。 “所以这就是仪式的时间……”甯媮喃喃自语。她展开其他竹简,其中一卷详细记载了仪式步骤: “于五星连珠之刻,执钥者需立于天地灵气交汇处,以双生血脉为引,跨越生死之魂为媒,诵念咒文,则时空之门可启,天命可改……” 但最关键的一页——关于仪式具体地点和咒文内容的部分——已经在混乱中遗失。甯媮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天地灵气交汇处咸……咸阳附近哪里符合这个描述?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阿房宫!史书记载秦始皇修建阿房宫正是因为那里是“天地之中,灵气所钟”。而大婚当晚,作为长公子夫人的她将有正当理由进入宫殿! “但是代价呢……”甯媮翻遍所有竹简,却找不到关于仪式代价的具体描述。只有一句模糊的警告:“逆天改命,必遭天谴。施术者或将付出最珍贵之物……” 最珍贵之物?是指生命吗?还是……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甯媮迅速藏好竹简。门被轻轻推开,是父亲甯无束,脸色异常凝重。 “赵高的人发现了秘库。”他低声道,“幸好核心典籍早已转移。媮儿,时间不多了,你必须知道全部计划。” 甯媮心跳加速,强逼自己冷静:“什么计划?” “大婚当晚,五星连珠之时,我们将在阿房宫发动起义。”甯肃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六国旧部已经潜伏就位,只待你以魏国王室血脉的身份振臂一呼……” 这个计划与甯媮刚刚得知的“天命重置”仪式截然不同!她突然明白了甯越的深意——他要的不是武力复国,而是通过改变关键历史节点来重塑未来;而父亲和长老们却执着于血腥复仇。 “父亲,若……若有另一种方式呢?”甯媮试探性地问,“不通过战争,而是……” “没有别的路!”甯肃厉声打断,“秦灭六国,血债必须血偿!你是魏王血脉,这是你的责任!”他深吸一口气,许是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便稍稍缓和语气,“好好休息吧,三日后,你将带领魏国走向新生。” 待甯无束离开后,甯媮取出怀中的帛书,再次阅读甯越的遗言:“若欲天下太平,需寻得第三条道路……” 第三条道路既……不是盲目复仇,也不是顺从暴政。甯越看得如此深远,而她,作为跨越两千年的灵魂,或许正是实现这一愿景的关键。 甯媮擦干眼泪,决定见到扶苏时告诉他一切。无论代价多么沉重,她都要尝试那个“天命重置”的仪式。不是为了复国,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那个更宏大、更慈悲的愿景——天下太平。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仿佛是天命的暗示。三日后,一切都将见分晓。 第4章 针锋 甯媮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几滴琥珀色的茶水溅在袖口,晕开深色的痕迹。她迅速与父亲甯无束交换了一个眼神。 “来得比预计的早。”甯无束低声道,手指在案几上轻叩三下——这是示意密室已妥善隐蔽的暗号。 甯媮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襟,确保怀中的青铜令牌不会显露形状。方才她从密室带回的《阴阳渡》竹简已藏在闺房暗格,但那股陈旧的竹墨气息似乎仍萦绕在她指尖,挥之不去。 “甯大人,别来无恙啊。” 赵高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踏入前堂,玄色官服上金线绣制的螭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他身后跟着十二名黑冰台武士,铁甲森然。甯媮注意到队伍末尾有个高大的武士始终低着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身形轮廓莫名显得格格不入。 “赵大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甯无束起身行礼,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不知有何贵干?” 赵高狭长的双眸扫过堂内陈设,最后落在甯媮身上:“本官奉长公子之命,特来问候即将成为长公子夫人的令嫒。”他刻意加重了“奉长公子之命”几个字,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甯媮心中一凛,但她不能露怯。扶苏派赵高来?依她看这赵高假传圣旨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毕竟连嬴政的诏书都敢伪造。她露出一个不失分寸的笑容盈盈下拜:“多谢长公子挂念,妾惶恐。” “甯女公子气色不佳啊。”赵高突然凑近,鹰隼般的目光锁定她脸颊上那道未愈的擦伤,“这是……箭伤?” 堂内空气骤然凝固,甯媮感到父亲瞬间绷紧的身体,以及那名低头武士微微抬起的视线。她轻抚脸颊,嫣然一笑:“大人说笑了,今早习琴时不慎被弦划伤罢了。” “琴弦?”赵高阴森地笑了,半开玩笑道“本官还以为是密室里的暗器呢。” 气氛再次凝滞下来,周围的人甚至刻意放轻了呼吸声,生怕卷入这场对决之中被牵连而死。 “密室?”甯无束适时地大笑出声,“赵大人莫非听了什么市井谣传?我望秦别苑虽简陋,倒也不至于让犬女住密室。” 赵高不置可否,踱步到堂中央的青铜鼎前,指尖划过鼎身上的纹路:“好鼎,虽年份久了些。只不过……这纹饰似乎是魏国工艺?” 甯媮心跳加速,额间渗出一层不易察觉的薄汗。鼎确实是甯越从魏国带回的战利品,上面还刻着细微的魏王室徽记。赵高此举分明是试探甯家与魏国的关联! “大人好眼力。”她不慌不忙地走到鼎旁,故意让袖中香囊滑落。香囊坠地,几片干枯的桃花瓣飘散而出,“这是先祖当年在魏国为官时所获。说起来,陛下也曾夸赞过这鼎的纹饰呢。迩来栖楚园更名为望秦别苑,不过是捎带收拾一些破败玩意儿而已,惹大人见笑了。” 赵高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弯腰拾起香囊,却在看到桃花瓣时眉头微皱——这是女子闺阁常见之物,毫无可疑之处。 “女公子似乎对魏国风物颇有研究?”他不甘心地继续试探,双眼死死盯着她 “不及大人博闻强识。”甯媮微笑应对,“妾不过闺阁女子,所知无非花鸟琴棋。只不过家父常与妾身讲些六国见闻,说大人当年随陛下巡游天下,对各国民俗了如指掌。” 又一次抬出嬴政,赵高脸上的假笑有些僵硬。他深知此刻若再咄咄逼人,就等于公开质疑未来长公子夫人的清白,只好深吸一口气,随即又换上一副标准假笑。他本以为是一介妇人而已,除了会卖弄些风雅不识朝堂风云,没想到如此伶牙俐齿又不好糊弄。 赵高还在思索她的加入会不会有利于扶苏,却听她缓缓开口: “先前听大人随行下吏说来此搜查叛逆证据。妾斗胆一问,我甯氏一族承蒙陛下厚爱得以保全至今,怎敢有大人口中的‘叛逆’之举?妾愚拙,私以为大人与我甯氏一赵一楚,而今皆为陛下子民,理应同心为陛下分忧才是。” “女公子说的是,下吏们应该是误解本官的旨意了,本官要查的是那燕国宁氏。”赵高终于退后一步,话锋一转,“其实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告:三日后大婚,陛下特意安排在阿房宫麒麟殿举行,以示恩宠。” 麒麟殿!甯媮险些失态。这不正是《阴阳渡》中记载的“天地灵气汇聚之处”?五星连珠之夜,天命重置之所!赵高是巧合还是故意? “此处于礼不合”甯无束皱眉,“按制应在章台宫……” “陛下说,长公子非常人,女公子更是甯氏之后……”赵高的目光如毒蛇般缠绕着甯媮,“非同寻常之人自然要非同寻常的礼遇。” 堂内陷入诡异的沉默,几乎快要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那名低头武士的呼吸似乎加重了几分,好像在思索什么。 甯媮知道必须结束这场危险的对话了,她优雅行礼“既如此,妾身先行告退,准备婚仪。烦请大人转告长公子,妾……翘首以待。” 赵高则眯起了眼睛“且慢,今日既已叨扰那便不必在意时辰了”赵高突然道,“听闻甯小姐精通卜筮,不知可曾算过自己的命数?” 这个突兀的问题让甯媮脚步一顿。她转身侧目,看到赵高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铜钱——正是阴阳家常用的占卜工具。 “妾浅薄,不敢妄测天命。”她小心翼翼回应。 “那本官替你算一卦如何?”赵高不等回应,已将铜钱抛向空中。铜钱旋转着,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就测测……三日后长公子夫人吉凶。” 铜钱落地,发出清脆的“叮”声。赵高低头一看,脸色微变——是阴面。 “看来不太妙啊。”他阴恻恻地笑着“除非……女公子愿意与本官单独谈谈?关于某些……甯氏先祖整理的古籍的下落?” 这是**裸的威胁!甯媮感到父亲瞬间绷紧的肌肉,她紧握的双手指节发白。她深吸一口气,突然展颜一笑:“赵大人说笑了。妾嫁入皇室后,自当时常请教。不过现下……” 她故意抚了抚发髻,“恐怕得先去试穿嫁衣了,绣娘们适才加急赶制出来,特意嘱咐要早些试穿,倘若不合适还要改的,大人也不愿看到误了吉时吧?” 真是好得很!这次又抬出皇室。赵高终于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绝非易与之辈。他收起铜钱,假笑道:“是本官唐突了。那就……三日后见。下官恭祝女公子与长公子琴瑟友之,伉俪情深。” 临走前,赵高意味深长地对甯无束道:“甯大人好福气,养了个头脑灵活的女儿。”言外之意——咱们没完。 甯媮好像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似的,笑盈盈地朝他行了一礼“大人谬赞,妾不敢当。” 待赵高一行人离开,甯无束立刻关上大门,额头渗出冷汗:“不知他说的是有关农田耕作的古籍还是……” 甯媮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令牌:“父亲,不论是《田律》还是《阴阳渡》,他都势必不会放过我们……扶苏那边态度尚不明确,我们能靠的只有我们自己。” “为父一向知晓他只手遮天,却也不曾想到他安插在咱们这儿的的暗桩办事如此之快。”甯无束讥笑了一下,“也罢,我们与他之间总要拼出个你死我活来,这只是开始而已。” 不过随即面色又变得凝重“三日后……”甯无束欲言又止。 “五星连珠,天命重置。”甯媮轻声道,“先祖的计划必须完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她望向窗外,离这里几十里远处的阿房宫的轮廓在月色勾勒下中若隐若现。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而麒麟殿,将成为一切谜题揭晓的地方。 东宫殿内烛火微明,扶苏将黑冰台的铁盔重重掷在案几上,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东宫书房内格外刺耳。窗外已是月上中天,但他毫无睡意,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白日里甯媮应对赵高的一幕幕。 他挥手屏退左右,闭上眼思考的同时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三次,整整三次,甯媮在面对赵高逼问时,都以“陛下”“皇室”为盾牌化解危机。如此娴熟地利用尚未正式成婚的身份,若非早有预谋,便是…… 但更令他在意的是甯媮对魏国器物的了解,那尊青铜鼎上的纹饰,连他这个曾在魏国为质的人都未曾留意,她却能脱口道出工艺特点,再加上赵高对她的怀疑……实在是无法令他不多想。 “砰!砰!”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扶苏的思绪。 “谁?” “末将蒙恬,有紧急军情。” 扶苏迅速收拢飘远的思绪。蒙恬深夜造访,想必有要事相商。他稍整了整衣冠:“进来。” 蒙恬风尘仆仆地踏入书房,铠甲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他谨慎地关好门,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边境急报,匈奴主力有异动,但这不是最主要的……” 他单膝跪地,低声道:“赵高今日离开甯府后,直接去了阿房宫。” 扶苏眸光一冷:“他去阿房宫做什么?” “据探子回报,他在麒麟殿秘密布置了某种阵法。”蒙恬顿了顿,声音更低,“而且,他调阅了魏国降臣的名册。” 魏国降臣名册!扶苏的手指蓦地收紧。 ——赵高在查甯媮的身世。 “麒麟殿……”扶苏低声重复着这个地名,眸色渐深。今日赵高特意在甯媮面前提及此地,绝非偶然。 “公子,三日后便是大婚。”蒙恬沉声道,“若赵高真有异动……” “他不会在大婚之前动手。”扶苏淡淡道,“他需要名正言顺的罪名,这些不过试探和猜测。” ——比如,长公子的未婚妻是魏国余孽。 ——比如,扶苏勾结六国遗族,意图谋反。 显然赵高在等一个时机,而那个时机,很可能就是五星连珠之夜。 扶苏抬眸望向窗外,夜色沉沉,阿房宫的轮廓在不远处若隐若现。 “蒙恬。”他忽然开口,“若有一日,你必须在忠诚与道义之间做选择……你会如何选?” 蒙恬一怔,随即肃然道:“末将只忠于该忠之人。” 扶苏唇角微勾,眼底却无笑意,若硬要说有,也只剩苦笑。 “很好。”他低声道,“那么,三日后……我们便看看,谁才是‘该忠之人’。”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如一把出鞘的利剑。 第5章 大婚 五更鼓未歇,咸阳东门已铺开十里赤绫。戍卫以戈挑灯而立,火光将青石路面染成血珀色。八百隶臣跪地疾行,从阿房宫直铺到东宫的漆匣里,尽是楚地贡来的朱砂,混着金箔,在晨雾中浮起一层猩红的尘。 新妇的铜车以十二匹踏雪骏马曳引,轼前悬着九穗铜铃,每行百步,则震落一阵金粉。两侧执翣的宫女皆着茜色深衣,臂间缠绕的帛带被风扯直,远望如两条赤河逆流而上。 送妆队伍自渭桥蜿蜒至章台街,漆器映着朝阳,竟将咸阳城墙灼出焦痕:越女抬着的十二联屏风上,犀角嵌出山海经异兽,瞳孔皆以夜明珠充填;巴蜀力士扛运的青铜冰鉴里,去年腊月窖藏的桃花正在融化;最末三十六架牛车满载简牍,墨迹未干的《诗》《书》《韶》被赭石染透。 当婚队行至咸阳宫阙影下,戍卫突然以戟架起人墙。城头老卒眯眼望去,那些嫁妆箱笼的缝隙间,正渗出细密的血珠,在青石板上绽成一片片凤仙花。 咸阳宫兰池殿内暮色四合,千盏青铜树灯次第燃起,火光映照下,朱漆廊柱上蟠虺纹金饰流转如活物。 扶苏身着玄色纁裳立于殿阶,繁杂的山龙华虫、藻火粉米等章纹栩栩如生。领缘与袖口以金线绣秦地特有的蟠螭纹点缀,腰间玉组佩随步伐轻响,膝前垂朱色蔽膝,足踏赤舄,鞋头翘如舟,饰以金箔。额前系玄色纁帛,末端垂于肩后,如燕尾逶迤。九旒冕冠垂下的白玉珠帘后,一双凤目沉静如深潭。 三百钟磬齐鸣,《雅》《颂》之音自殿外层层推进。六十四名赤帻武士执戟开道,新妇车驾碾过以朱砂掺金的甬道,驷马铜軎上鸾铃震彻云霄。 新妇的铜軎车停驻于咸阳宫外三丈,十二名黑冰台锐士手持磁石矩围拢。 磁石掠过车辕时,軎侧鸾铃突然震颤——内芯竟含铁质。郎中令冷笑:“楚人以铁饰铃,是怀金戈之音乎?” 甯媮早知有这么一出,从容解铃掷地:“此乃越贡精铜,将军可验。”断裂处果然赤红无锈。 磁石扫过漆匣,一柄未开锋的楚式玉具剑内的玉琫铁芯被吸附而出。 仆从按剑上前:“玉为礼器,铁作农具,秦律禁私兵,可禁耕犁?” 咸阳宫前殿,九级黑玉阶上设鎏金帝座,始皇玄衣纁裳,冕旒垂面如神像。他眯了眯眼看了眼时辰,终究是抬手放行。 甯媮的纨扇被太祝以银针挑破纱面,露出扇骨上暗刻的楚篆祷文,这摆明了是**裸的挑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目光在扶苏和甯媮身上来回流转,却不敢妄言半分。 扶苏的神色暗了暗,果然不出他所料,今日的大婚必然简单不了。这场看似骄奢的婚典实际暗含双方势力的交锋。 祝官刚欲诵读,他突然折断扇骨:“《秦颂·国风》有云‘无信谗言’,大人欲陷孤于不义?”断骨截面渗出朱砂,滴在磁石上如血。 这架势把百官吓了一跳,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温润如玉、克己复礼的长公子么?依照今日的架势看,从今往后这东宫只怕是再无宁日了。 按礼制陪嫁媵妾需解衣受检,老宫女用铜匕挑开她们的发髻,查看是否藏有符咒。一名楚女鬓间的芷草被碾碎,异香弥漫中,御史默默记下“疑用楚巫香”。 嬃女瞥了一眼便扫视到了“楚巫香”三个字,她的手指不自觉攥紧,甯媮看了她一眼又摇了摇头,饶是多么不甘心她也只得作罢。 甯媮按秦制跪献《咸阳赋》竹简,一袭纁红色深衣,蔽膝缀满星斗纹,曲裾绕襟三重,衣缘绣金凤纹,下摆层叠如云霞。额间一点花钿,似血又似火。 看清她的样貌后,少府令暗自感慨:这长公子夫人倒真是个妙人,只可惜这东宫注定要成为困住她的牢笼、束缚她的枷锁,挣不脱亦逃不过,只能被迫沦为政治联姻的棋子。 他适时开口,语气中满含怒斥“文不法秦,成何体统!” 她默不作声,只是以刀笔当场修改:划去“魂兮归来”,改写“弩射北辰”;抹掉“湘夫人”,补刻“黑水女”。 改完后她轻笑一声“大人说的是,适逢普天同庆之日,应当请秦祖先神一同见证才好。” 扶苏莫名松了一口气,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有所和缓,看来他这位夫人真是识得进退之理。 他立于第三级青石阶上抬眸向嬴政看去,并未发现他的脸色有什么明显变化,才又转头看向人群。她真的很有胆量,一上来就给了皇室一个下马威,关键是她还能自如地圆回去,让所有人都闭嘴,挑不出一点错处。 当最后一道磁石验毕,宫门甬道骤然暗下。城楼帝座处的嬴政起身,玄色冕服吞噬了夕阳。他的影子投在新人身上,恰好覆盖新娘心口的金凤纹。 扶苏接过太祝奉上的雁贽,指尖触及冰凉的羽翎。旋即转身面北,向嬴政所在方位行三揖礼,极大彰显了对皇权的尊崇。 甯媮腰侧垂五彩绶带,结玉环压幅。头上的楚风漆纱冠和悬金步摇,行则颤颤如蝶栖花枝。面敷铅粉,颊扫斜红,效楚地“啼妆”示柔婉宜家。双腕缠金跳脱行动若簌簌如私语。婚鞋鞋尖上翘,鞋面饰以玄色云纹锦缎,以金线绣飞鸟纹。 她的鹅蛋脸十分纤薄,颧骨至下颌的线条如秦俑般流畅锋利,带着先秦贵族特有的孤傲感。眉如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上挑,瞳色比常人浅淡,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光泽,绯色红唇即使在朱红口脂的粉饰下还是隐隐透着几分苍白。 只是她的双眸并非秦地常见的漆黑眸子,而是一种透亮的琥珀棕,像他从西域带回的葡萄酒,盛着不属于中原的光。当他对上她的视线时,他甚至错觉那瞳底有细碎的金芒流转,如星子坠入深潭。 明明是楚人的长相,可为何会长了一双异域的双眼?甚至让他觉得她并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中原,更不属于西域,她究竟来自哪里? 扶苏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他清楚地感觉到手心甚至氲上了一层薄汗。 扶苏将手伸到甯媮面前,她正要搭在他手上十指相牵进行同牢礼,不料他却在下一秒将手心翻转,使手背朝上又握住拳头。 甯媮愣了一秒便反应过来,她没想到扶苏如此细心,怕她觉得唐突,都能站在她的角度考虑。 “女公子可悬拉着孤的衣袖。”扶苏凑近她温声提醒,似有情人之间的交颈耳语,实在是羡煞旁人。 甯媮随即照做,牵住了他宽大的袖袍,跟着他往台阶上迈步。望着年轻的长公子与长公子夫人远去的背影,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百年好合”,一时间都使众人忘记了这场联姻背后的风云,真心地为这两位“牵手”的新人祝福。 正对着两人的是皇宫特制三足鼎,鼎耳铸有刑徒俑抬鼎样式,昭示着皇家威严。牢鼎内置陇西军屯特供带骨羊腿、苦菜和未舂粟米。 见两人站定后,太祝缓缓开唱:“天作之合,牲用大牢”,而卫尉以军戈挑鼎盖,露出鼎腹商鞅方升纹样。 扶苏持青铜铍割肉三刀,他的手极稳,刀刃斜切入肌理时,竟无半分犹疑。指节绷紧,青筋如游龙浮凸,衬得那冷铁愈发森寒。血珠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在腕骨凹陷处汇成一道细流,殷红映着苍白的肤色,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艳色。 第一刀沿羊脊,甯媮知道这是在示“分秦楚之界”。 他割完后拿起一旁的白缎擦拭鲜血,稍后又开始了第二刀断关节,这一刀又是在喻“折六国旧势”。 刀锋割至深处,他眉头未皱,反将力道控得极精,其中三分狠,七分准,像是早已算准每一寸痛楚该落在何处。血浸了满手,黏腻温热,他却只微微曲指,任由那猩红从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暗色的花。 虎口旧伤被新血染透,狰狞如活物。而他依旧只是垂眸,指腹擦过刃口,拭下一线血痕,淡漠如拂去尘灰,不紧不慢地进行最后一刀削蹄甲,暗指“去儒生文弱”。 脸上未擦净的血迹干涸成暗色,衬得他肤色愈冷,眉眼愈厉,他却浑不在意。只是将刀放到原先用来盛放刀具的鎏金托盘上,静静等待下一项礼仪。 甯媮以陪嫁的楚式玉刃接肉,刃过处羊脂渗出朱砂色,昳丽的实在过分。即刻她便转接秦青铜铍,刃口对准羊左肩。 看着甯媮最后下刀的动作做完,百官脸上都露出难掩的笑容,似乎比他们自己成亲都高兴。 事实上甯媮刀落之处预埋磁石,吸附刀刃发出铮鸣,这恰是“归秦”的预示。 行共食之礼时下吏特意取羊颈椎骨,扶苏拿着玉箸夹起椎骨附着的筋膜便开始啃,齿痕深至骨面刻出“廿六年诏”字样,众人皆知这是始皇统一度量衡的年号。虽然是啃,但扶苏的动作依旧优雅,尽显皇室风范。 他每啃一口,阶下刑徒敲击铁链一次,是“骨碎六国”之意。骨髓滴入酒爵时,御史高诵:“髓润秦土,万世为基”,他的动作逐渐慢下来,放下玉箸后便拿起一旁的帕子开始净手。 甯媮以齿尖撕开菜茎,渗出乳白色汁液。嚼满七下后,将残渣剩在空盘里,又拿起觯漱了漱口,完成了共食礼。 距礼成只剩最后一步——合卺礼,礼官呈上的匏瓜剖半为杯 甯媮指尖轻叩自己那半杯,青铜令牌在袖中发烫,酒液浮现星芒符文——正是秘术。 甯媮饮下自己觯中的酒,舌尖尝到铁锈味。她冷笑一声,如果猜的没错的话嬴政所赐凤环正渗出剧毒。她借扶苏遮挡,将血唾吐入祭坛凹槽,看来血祭就要开始了。 扶苏随意瞥了酒觯一眼,似乎是对上面的纹饰很满意,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才抬头一饮而尽,偶有酒滴顺着脖颈线流下,他也丝毫不在意。 两人的视线却是在此刻突然碰撞交汇,适时风中传来太祝和乐的声音 “二姓合卺,以承王命。 各守其职,毋怠毋荒。 子嗣继业,永奉宗祧。 湘君遗匏,九问未绝。 苦艾焚心,三年化碧。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 甯媮口中弥漫着血腥味,原本隐隐有些发白的嘴唇染上了殷红又显得妖冶,盯着扶苏曜黑的瞳孔,她甚至能看清她在他眼中的倒影。她微微一笑“这一口饮罢,妾与公子便是……” 扶苏察觉她脸色不太好,随即握紧她发抖的手,声音十分温暖有力,“风雨同舟,永世共济。” 不知是不是风大吹得她迷了眼,她的眼睛不知在何时氲上了一层湿气。见二人许下美好誓言,太祝的声音中也带上了几分喜悦“礼成”。 扶苏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不知为何会有这种突兀的想法,可能是今晚月色太美蛊惑了他的心,他莫名的想让那双淡漠的棕瞳里时时刻刻都有他的身影。 第6章 天命 殿外忽起狂风,五星连珠的光芒穿透窗棂,将两个时空的倒影钉在彼此眼底。扶苏的眼眸深处,蕴藏着史书上永远读不懂的痛楚,此刻合卺的意义不是结两姓之好,而是渡千年之劫。 甯媮仰头望天时,五星已连珠,正看见一道刺目的星光划破夜空。岁星突然脱离轨道,拖着青白色的尾焰向荧惑逼近。两颗星辰相撞的刹那,爆发出妖异的紫光,将整座阿房宫照得如同鬼域。但被楚人提前布下的黑幡阵法干扰,光芒晦暗不明,十分迷蒙。 “来不及了……”她咬牙捏碎袖中药囊,让掌心渗血,试图强行引动祭坛——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赵高的目光如刀,剐过甯媮垂落的广袖,一滴血珠正顺着她指尖滑落,无声地渗入青砖缝隙。 他忽然笑了,声音黏腻如蛇爬过耳畔:“女公子的婚服……似乎沾了胭脂?” 甯媮指尖微蜷,将伤口藏进袖中暗袋,朝他微微一笑:“大人说笑了,是方才酒盏上脱落的朱漆。” 填星骤然黯淡,表面浮现血丝状纹路,太白分裂成双星,宛如瞳孔睁开,辰星竟逆向流转。 五颗主星在穹顶扭曲拉扯,最终连成一道歪斜的光痕不是完美的直线,而是锯齿状的裂痕,仿佛天幕被硬生生撕开。 霎时间殿外桃树瞬间枯死,花瓣化作灰烬,铜鹤灯台里的火焰冻结成冰晶。甯媮的婚服下摆无风自动,绣着的星图同样逆向流转。 “此乃天罚!”赵高突然拽住甯媮的手腕,指甲掐进她结痂的伤口:“五星错位是凶兆,而你这妖女——”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蓦地发现甯媮的瞳孔里左眼映着正常的错位星象,右眼却显示着本该正确的五星连珠轨迹。 暗处的楚地术士趁机催动黑幡,七道黑烟如巨蟒缠住星光。其中一道直扑祭坛,将甯媮提前画好的血阵符文腐蚀成腥臭的黏液,滴滴答答的悬落。 甯媮怀中令牌突然发烫,烫得她肋骨生疼,大抵是秘术的连锁反应。 赵高鼻翼翕动,竟循着那股混着血腥味的青铜锈气,视线下移到她衣襟,眼光犀利“臣可否瞧瞧,女公子藏着什么……” 甯媮踉跄后退,看着祭坛上以血绘制的星图寸寸龟裂。黑幡污染了阵眼,五星连珠的光芒被硬生生截断,如同被掐灭的烛火。她掌心残留的最后一丝血线,在触及青铜令牌的刹那,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周围有沉不住气的大臣早有开始窃窃私语的,一清二楚地落入她的耳中: “天降此景,究竟为凶还是为吉?” “此婚不愧奉天承命。” “……” 倏地天光恢复一线同色,仿佛方才的奇象只是众人的错觉一样。赵高离她有些近,近到她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沉水香,若有若无。 按理来说赵高毕竟朝廷重臣,又是嬴政身边的红人,用些奢侈的香薰也无可厚非。不过他如今已经垂垂老矣,还需要如此在意自己的形象么? 几乎是在刹那间,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浮上她的心头:除非这香有某种特殊的暗示性作用。 思绪突然闪回三日前,她曾见甯无咎与赵高心腹“擦肩而过”,当时他袖口沾着同样的沉水香。当时她只以为是他比较注重形象管理,没想到他们居然是一丘之貉。 天象已经变化了几次,此刻被一缕暗红色的云气隔断,最终汇成断裂的星链,此刻她终于知道今日血祭为何没能成功。 她的瞳孔在此刻骤缩,这是甯无束在她走之前最后叮嘱的最高危暗号“星链段,内有叛,弃行动。” 她踉跄了几步,有些站不稳,一旁的扶苏及时揽住了她的腰,才没让她摔在地上。只是她的绣袍过于宽大,袖垂落间将祭坛边的铜镜扫到地下铜镜碎了满地,溅起来的碎片划破手臂,将血抹在提前备好的假星图上。血珠滴落时,假星图中暗藏的荧惑粉遇血燃烧,瞬间将一切烧为灰烬。 “你作何……”赵高实在是害怕,甚至都忘了尊称,这是他可以证明甯氏有不忠之心的证据,可事已至此他只能将不甘心咽到肚子里。 “大人为何如此激动,难不成……大人是觉得妾不食酒力,不配为长公子夫人么?”她脸上恰到好处的酡色红晕很配合的显现,像是真的喝醉的人。 赵高气不打一处来,脸上却只能依旧陪着笑道“公子夫人多虑了,臣并无此意,公子与夫人乃是命定之缘。”偏生他不好辩驳,甯媮不能饮酒是记在皇家玉牒上的,这样一来倒是他为难人了。 嬴政早已落座于高位上,全程像个无关的旁观者一样听着他们言语,一言不发的像是局外人。漆黑的眸子始终盯着一处地方,无人知晓他到底在思考什么。 她借转身之机,将袖中准备好的假星图悄悄塞入灯台火焰。羊皮卷遇火即燃,化作一只火蝶飞散,引得大臣惊呼:“今夜奇观真是颇多!” 火蝶经过甯媮周身时,擦到了她的宽袍。她惊慌失措地攥着半截烧焦的袖角:“怎么偏偏是妾的衣袖碰到了呢?” 她故意露出被火燎红的手腕,眼中噙着将落未落的泪:“这蜀锦婚服还是长公子所赠…… ” 赵高没理会她的矫揉造作,内心却是止不住的发想:婚服确实价值连城,更关键的是——烧毁的假星图上隐约可见“胡亥”二字,莫非甯无咎所说的秘术是甯媮是在销毁对十八公子不利的占卜结果? “赵大人,孤看今日典仪已毕,公子夫人现下又是此态。若可以,孤便先带她回去了。”扶苏不知何时将她揽在怀里,背向众臣。 “公子说笑了,自然可以,臣恭祝公子与夫人喜结连理。”赵高伸手做出请状,示意扶苏离开。 青石宫道上,扶苏的玄色纁氅被夜风掀起,像一片低垂的乌云,将甯媮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 她有些站不大稳,方才强行中断血祭的反噬,让她的经脉如被冰锥穿刺。扶苏突然伸手扣住她的腰,掌心温度透过婚服传来:“还能走么?” 语气冷硬,指尖却泄露一丝颤抖,其中的担忧她听得真切。 甯媮摸向心口,那里本该藏着青铜令牌,此刻只剩一片空荡。 她忽然想起令牌被她留在祭坛裂缝中,三年后的日蚀之夜才会重新现世。而今年是公元前212年,秦亡前三年,按照记载扶苏将被派到上郡监军。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六》中写: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於上郡。 三年后……正是他因假诏自刎的那一年,五星连珠到底是诅咒还是机遇?她究竟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今夜明明一切都准备就绪,但却没能成功,一时间她的情绪有些低落。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往后妾还得多倚仗公子硕荫之庇。”前半句说话时还是正常语气,而后半句多少带了些调笑意味。 “谈不上荫庇,孤量力而行。”扶苏睨了她一眼,对上她眼底的一片清明,他才反应过来。 甯媮眼中的狡黠被他尽收眼底,按照平时来说他从心底是极其厌恶这种虚伪、爱耍手段的作风,可不知为何他却莫名的讨厌不起来,甚至愿意冒着风险去为她开脱。这,便是夫妻么?就目前而言,他好像并不反感和另一个人捆绑在一起。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许是有些不习惯这个称呼,结结巴巴说了好几声,前几声还特别低“夫人……为何对孤寄予如此大的期望?” 他的神经有些呆滞,皇帝看中他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多年精心培养的作品尘封;宫人敬重他是因为皇权赋予他的权力和地位;百姓爱戴他可能也只是道听途说,难以去了解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可眼前人好像不带任何讨好意味地、本能地相信他,相信他能做到无愧苍生。说冥冥之中注定有些太过夸大,可他就是觉得她是芸芸众生中最特别、无条件信任他的一个。 这种信任连他的亲父亲都不曾给过,不然也不会为掣肘他的权力将她许配给他。嬴政的凉薄、自私、无情不是早就显现出来了么,他早该懂的。 “公子信人奉士,宽仁爱民,妾仰慕不已,坚信不疑。”她没再用开玩笑的语气,看着他的双眼正色道。 夜晚的月亮依旧很圆,甯媮忽然伸出双手,掌心朝上接住一缕月光。月色实在美得过分,见他没说话她又再次开口“公子相信天命么?” 她的掌纹里还残留着血誓的痕迹,此刻在月华下竟浮现出细小的金色符文,她知道那是《阴阳渡》的反噬。 扶苏凝视那些游动的金纹,忽然握住她的手:“孤信。” 他指向她的掌心:“就像信此纹路——” ——明明知道它是蕴藏在她神秘却危险面纱下的一部分,却还是想向她靠近,窥破她缜密心思背后的所想所愿、所思所念。 “公子可要与妾结成盟友?妾保证可让那赵高气的有来无回。”她寻思着扶苏今日心情还不错,便想趁热打铁和他搞好关系。 当她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她姓甯他姓嬴,本就是和睦表面下的势同水火,他们之间根本就不是谈论这个的关系,她今日实在是太过冒进。这酒精果然害人,连脑子都变得迟钝了。 她正急忙找补,尤其在对上扶苏不明意味的一瞥之后,内心更是恐慌万分“公子恕罪,妾……” 只不过没等她说完,扶苏的视线便已经从她身上移开,打断了她的话头“甯媮”。这是她第一次听他喊她名字,和别人喊她的感觉完全不同,像是原本死寂的潭水突然被扔下的石头冲击,在她心底激荡出层层涟漪。 “嗯。”她乖乖应答,等待着他的下文,或恼怒或直接将她揭发都不重要了。 只听到他抬头凝视着那轮圆月,轻飘飘的开口“孤以为……你我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夜风突然转疾,猛地灌入廊道内,吹熄了最后一支红烛。黑暗降临的刹那甯媮的呼吸微滞,心跳如擂鼓,扶苏的掌心覆上她的,却又缓缓松开。两人明明各怀心思,可此刻,心跳却诡异地同步加快,不知吹乱的是谁的心。 第7章 同榻 五更鼓刚过,甯媮便已梳妆完毕。铜镜中,她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唇上却点了最艳的朱砂,恰似昨夜被风揉碎又强行拼凑的体面。 扶苏站在殿外等她,玄色朝服上金线绣的螭纹在晨光中冷冽如刃。见她出来,他目光在她颈侧停留一瞬。几不可见的红痕,是昨夜她躲避暗箭时留下的。他的神色微不可察的暗了暗,想要说些什么,不过最终还是思虑再三选择换个话题。 “夫人今日气色不错,有什么需要的便和孤说。” 她怔愣片刻,随即朝他微微一笑,行了一礼“公子思虑周全,妾感激不胜。” “宫中媵人仆从任你调度,你的卧房按照个人喜好布置即可,若是遇上赵高惹事,推给孤就好。” 扶苏知道她担心什么、会面对什么,索性开局便给她一颗定心丸。 甯媮望着他眼底的真诚突然明白:这世间最好的温柔,不是刻意为之的妥帖,而是一个人本真的良善,在相处里自然流淌的模样。 她的眼底发涩,牵强的打趣他“公子就不担心妾一个六国遗民有不轨之心?”扶苏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明明处于身不由己的地步,却依旧不屑玩弄权术,像他一样以身证道的又能有几人? 扶苏沉吟片刻,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以十分温和的语气开口“夫人,孤又不是傻子。” 扶苏并未正面回答,但一切已经尽在其中。他清楚地看到她方才脸上的玩味不再,取而代之的又是正色肃容,仿佛刚刚那句调笑是他的错觉。 他暗自叹了口气,两人气氛陷入沉默,他看见甯媮的指尖正死死抵着掌心——指甲边缘泛白,指节绷紧如拉满的弓弦。那双手本该执笔抚琴,此刻却像是要生生掐断什么,没来由的令他心口发慌。 甯媮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一瞬间悔恨、遗憾、羞愧都涌上了心头。如果时间能回溯,她一定不会说这句极亲近之人才可以用来打趣对方的话。是扶苏的忍让和迁就才让她得意忘形了吗?他们本就不是可以随意调侃对方的关系。 扶苏不知想到了什么,鉴于方才的尴尬,他缓缓开口“夫人,孤不知你如何定义夫妻,也明白你我这般关系属实是与寻常夫妻不同。你可以对孤心生敬畏、怜悯、欢喜、厌恶,但唯独不应该是伏低讨好。” 随后她便听到了这位长公子郑重道“孤也是第一次为人夫,也会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孤虽无法保证面面俱到,但起码你在孤这里依然要‘媮’。”像是保证,又像是铮铮誓言,在她心底化开一层水波,搅的她心跳乱了一下。 “妾明白,承蒙公子体谅,妾铭记于心。” “秦律只写‘臣民当遵法’,却从未写‘妇人当伏低’。若连孤都不能让你挺直脊背,这天下还有何处能容你?” “公子,秦律虽未写,可人心自有枷锁。”她属实不曾料到他一个活在封建时代,深受儒家纲常束缚的太子会有这样称得上离经叛道的想法。说夸张一些,世人会给他这样做的后果冠上万劫不复之名。 他忽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却带着某种决绝:“那便由孤来斩断它。从今日起,你站着与我说话,坐着与我共食,若有人敢置喙——”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她掌心掐出的血痕,“孤便让他们知道,秦律里还有一条‘犯上者,黥’。” 她没再开口,只是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往嬴政住所走去。路上两人相顾无言,她的脑袋却是被他的话全部占据。史书上只道尽他唯唯诺诺,没有半点主见和想法,落得个自刎的结果怨不得别人。 可谁人又知这些所谓的史书在撰写之余又是否也存在被主观情绪裹挟、记录失实失真的情况,对她尚且如此,那为何放到自己身上,却又困囿于君臣父子的枷锁之中不得抽身?她好像明白了前进的方向到底在哪里:恶人总要有人来当,扶苏身不由己,那么便由她来。 甯媮脸上的笑容还未消散,再加上昨夜之事,只怕是有些欲盖弥彰。 是夜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朱红床帐上,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扶苏的手指停在甯媮腰封玉扣上,指尖触到一丝异样的冰凉。窗外风声呜咽,卷着几片枯叶“沙沙”拍打窗棂,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殿内青铜鹤灯的火焰突然剧烈跳动,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灯芯“噼啪”爆响,一粒火星溅落在床榻边先前喝过的合卺酒杯上,烧焦了杯身上精致的云纹。 扶苏眸色一沉,指节轻挑,从甯媮腰封暗袋中勾出一柄薄如蝉翼的柳叶刀。 “夫人大婚夜还带着凶器?”他低笑时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过刀刃,刀刃映着跳动的烛光,在他指尖划出一道血线。殷红的血珠顺着银亮的刀身滚落,“嗒”地一声滴在甯媮朱红的婚服上,在锦绣上洇开一点暗色,宛如一朵将绽未绽的彼岸花。 窗外突然一声惊雷炸响,震得案上烛台微微颤动,烛泪如血般垂落。她随手掷开金杯,杯底“叮”地撞上案几,露出藏在杯座下的半枚虎符,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青光。 “公子不也藏着蒙将军的虎符?”她轻笑,指尖突然拽开他的衣襟。玄色丝绸撕裂的细微声响中,露出他心口处一道未愈的箭疤。殿外风声更急,卷着沙砾拍打窗纸,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烛火猛地窜高,将甯媮的瞳孔映得鎏金浮动,宛如融化的青铜。她唇上残留的血闪着微光,言语间满是诚意:“无论公子是否相信,妾从未想过要害您。” 她松开了攥着他衣襟的手,像是浑身被卸了力气跌坐在榻上,模样实在是惹人怜惜。与其说一些编造出来的陈词滥调,还不如一开始就简单直白表明心意。以扶苏的聪慧,她再说的天花乱坠也是无用功。自古以来,唯有以真心换真心方可长久。 “孤知道,你且放宽心。孤虽颇受牵制,但这点主还是做得了的。”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也罢,他们之间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行动会说明一切。 男女之间心性到底是有所不同,他开始反思是不是他说的哪句话太重了,应该再温柔一点的。他在心中暗暗记下,看来日后这夫妻相处之道他要多学学才是。 “夫人,今夜多有惊扰,孤已派人点了安神香,你安心睡便是。” “夫君亦然。”说罢她便转身背对他上了榻,蜷缩在角落处,往上揪了揪被子就闭眼睡觉,像个独自疗伤的小兽。 扶苏轻笑一声叹了口气,心底却有些发软。随即俯身前倾,单膝跪在榻上,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和衣而睡,明天起来难受的也不知道是谁。”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又像是对她行为的轻嗔。 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明日要去敬茶的话,想必少不了繁琐礼仪,这样睡这怕是会更累。他在心中默念色即是空,动作刻意缓慢轻柔,生怕惊动了刚睡着的她。 铜灯树的光晕在甯媮的嫁衣上流淌,金线绣的玄鸟纹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扶苏半跪在榻边,指尖悬在她腰间的玉带钩上方,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礼器。 他解开蹀躞带的铜扣,皮革摩擦声惊得她睫毛轻颤。他立刻停手,等她呼吸重新平稳,如同在长城烽燧等待匈奴骑兵的动向时一样紧张小心。 绛色腰襕散开时,露出内层衬里的楚绣湘妃竹。他的拇指无意识摩挲过竹节纹路,喉结滚动了一下。楚地人士向来爱竹,屈原《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而蕙又与竹同气。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玉竹与美人,倒也确实相配。右衽交领被轻轻拨开,他忽然发现她锁骨下方有一道旧疤,想来应是楚地女子成年礼的刺青,被刀生生剜去后留下的痕迹。 秦律禁身体发肤之饰,她竟自戕以合规。寻常女子单是做女红时被针扎破了手都得痛好几天,可她却能认下这样的痛。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此释然?他的指尖在疤痕上方停留太久,久到烛花爆响,一粒火星溅在他手背上。 当她仅剩素纱中衣时,他忽然扯过锦被将她裹住,动作近乎仓促。他透过纱衣看见她肋间的淤青,除了因为她白日里跪听秦律时被案几角所硌,他想不出别的答案。 心疼与自责在他心底闪过,旋即转身去整理她的嫁衣,本该清雅幽远的楚地熏香却沾染上刺鼻的血腥味。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竟然想揉开那些淤血,以此来减轻她的痛苦。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僭越,最终只是将药膏放在枕边。 他上榻前吹灭所有灯烛,唯留一盏置于门外,保证光亮刚好够她半夜惊醒时不踩空,又不会照见他留在她腕间的指痕。 扶苏躺于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月光与阴影的交界,那里恰如他与这世道的距离,分明相邻,却永不相融。 甯媮的呼吸声很轻,像秋叶落在古琴弦上的颤音。他侧首望去,月光正流过她的眉心,映出那道白日里被脂粉掩住的细痕。据说是楚女出嫁前点额的金钿被强行剐去后,才会留下的倔强印记。 在月光的映照下一切都好像变得更加明朗,原来她也在孤独里泅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