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见囍》 第1章 第一章 坐大巴车回登龙村的路上,林玄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是一片令人绝望的寂静,好像在大海身处,没有一丝声响。 他坐在一张喜床边,身下五六层的绫罗床褥柔软得要将人陷进去,头顶沉得像戴了个十几斤的帽子,压得他脖子都直不起来,一块金线刺绣龙凤呈祥的红色喜帕蒙在上面,透过喜帕望出去,周围是更加重重叠叠的红,仿佛眼膜被蒙上了一层血。 林玄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腕、脚腕都缠着拇指粗细的红色锁链,长长的链条蜿蜒在漆黑的玉石地面,好像淋漓的血迹没入黑暗深处。 这是一个十分开阔的房间,说是房间其实不太对,因为这里大得简直一眼望不到边,除了中间摆放着家具陈设的一小块地方,周围都是无边的暗。 柜子、桌椅都贴着剪纸的“囍”字,桌案上高燃龙凤烛,红烛正中间的墙上依然挂着一个金墨书就的的“囍”。 其中最让人瞩目的,无非那张精工雕刻蝙蝠、寿桃、等等复古吉祥花纹、挂着红色帘幔的足有三、四米宽的金丝楠木喜床。 林玄就是坐在这样一张床上。 头戴凤冠霞帔,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明明周围的环境如此陌生,他却好像明确地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人。 谁会来呢? 有脚步声响起,林玄紧张地抓紧了裙子,听着脚步声的主人越走越近,终于停下了他的面前。 阴影从头上笼罩,林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想要说什么喉咙却被塞住了一般根本无法开口,接下来他看到一双手,一双修长苍白的手捏住盖头的一角,轻轻掀开。 蜡烛的光亮映入眼帘,林玄抬起头,无数次的经验让他努力睁大眼,拼命想要看清来人的相貌…… “哎呦开慢一点,我肠子都快吐出来了!” 眼前一道血光闪过,伴随着司机的急刹和乘客的抱怨,他身体一抖,从大巴车狭窄的座位上醒了过来。 “唉……” 林玄揉揉眼睛,长叹口气:“又是不给看脸的一天。” 从他有记忆起,便不知多少次地重复着做这一个梦,梦里他永远都穿着重死人的全套婚服坐在床上,永远都看不清掀开他盖头的那个人的脸。 他一个男的,天天做梦被人当新娘子娶就算了,还不知道娶他的是谁,简直没处说理去。 “难道是长得很丑?” 林玄越想越肯定自己的猜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为习以为常不打算深想,扭头向窗外看去。 依旧是和睡着之前一样重复的山路,他只凭记忆就知道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达此行的目的地:登龙村。 林玄从小父母双亡,在一个大雪天被装在竹篮里扔到登龙村的门口,村里城隍庙的庙祝江庆云把他捡回去抚养长大。 他初中就离开村子去镇上读书,又一路考上省城的高中、京城的大学,现在已经是一名准大二学生。 这次回来是因为接到了养父生病的消息回来探病,虽说是探病,但根据村长给他的信上所说,江庆云应该撑不过这几天了。 所以他此行,名为探病,实为奔丧。 天气阴沉沉的,发闷,林玄转过脸,感觉到了来自左前方的一道视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自从上车开始那个中年男人便时不时回头看他,好像他是什么珍奇外星生物一样,还有原本坐他后面的两个高中生小姑娘,特意换到了与他隔着过道的旁边,时不时用手机偷拍,对着屏幕兴奋地窃窃私语。 林玄不想惹事,狠狠瞪了那男人一眼,把卫衣的帽子一罩,鼻子里“哼”了一声,闭上眼假寐同时脑补把这色狼大卸八块的十二种情节。 那男人察觉自己被发现也没一点不好意思,憨笑两声,接着看。 无他,因为这人太好看了,本来这一片山水养人,姑娘小伙都长得水灵,但眼前这个男孩还是好看得有些过分了。 虽然容貌不脱十几岁少年的荏弱,但眉宇间却有一派非同寻常的从容贵气。 尤其新月似的眉尾处还坠着一颗红痣,更是添了几分难言的缱绻缠绵之意。 美。 美得不合时宜。 过目不忘。 可惜啊…… 男人的目光移到和这细皮嫩肉的惊人容貌格格不入的一看就是拼某夕网购的廉价灰色卫衣、洗到发白的牛仔裤和因为赶路而蒙尘的黑色帆布鞋,“啧”了一声。 富贵身,穷鬼命。 太可惜了。 林玄无从得知别人的脑补,在那**的目光中挨过半小时,大巴车缓缓在路边停下,他背着双肩包跳下车,朝着慢慢合上的车门竖了个中指。 下车的地方是一个被日晒雨淋久了连字迹都看不清的站牌底下,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木,唯独两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缺口,林玄走过去拨开稀疏的树枝,便看到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脚下小腿高的石碑上写着斑驳的三个字:登龙村。 沿着小道在树林中穿行大约十分钟,眼前骤然开阔起来,碧蓝的湖水静静躺在天幕之下,如同一块光滑的玉石镶嵌在草野之中,四面山峦青翠重叠,偶尔有云缓慢地从半山腰掠过,山中不时传来几声青翠的鸟鸣。 登龙村四面环山,祖辈以种植和采集药材为生,山脚土地肥沃的地方也会种植一些农作物,靠山吃山自给自足。 林玄没心情为眼前美景停留,加快脚步绕过湖水,便看到一方历经多年屹立不倒的木牌坊,后面就是只有三百来户人口的小村庄。 村里和他离家的时候相差不大,红砖屋顶参差错落,院子里都种着瓜果蔬菜,安静得可以听得见狗吠鸡鸣,从村口进去,不过三十米远近便是城隍庙。 庙是小庙,从画着门神像的破旧的木门到主殿门不过十步,院子里放着两缸睡莲,正殿供奉城隍老爷,左右偏殿各是土地庙和关圣帝君庙。 正殿门口两幅对联因为去年刚刚用金墨重新描了一遍所以还很新,那是他养父亲手写的,笔风端正俊逸,内容是常见的二十二个字: 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 持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 走进殿内,主龛上供奉城隍老爷像,两侧陪祀文武判官、七爷八爷、牛头马面等。 林玄恭恭敬敬给三个殿都上了香,才出门进到后院,只见空地上孤零零起着三间单房,这就是他和养父的住所。 说起来自己和养父的关系一直若即若离,江庆云虽然收养了他,却不让他跟自己的姓,而是找了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林”做姓氏,从小只让林玄叫自己“师父”,不会和他做什么父子间亲昵的行为,也不曾摆什么父亲架子动辄打骂,唯一上心的是他的功课,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供他读书上学,一路将林玄从大山供到京城,自己却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这个小村庄。 一想到唯一的亲人就要离开,林玄胸口堵得厉害,一刻不敢耽搁地掀开门帘进去,小小的一间矮屋充斥着中药的味道,江庆云躺在里间的单人木板床上,整个人瘦的颧骨突出,枯木一样的手搁在床边,听见脚步声,他吃力地睁开眼,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阿玄……” 林玄鼻子一酸,一路上刻意忽视的情绪如潮水涌了上来。 他卸下背包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江庆云的手,喉结滚动着强行咽下哽咽:“师父。” “阿玄回来了啊……” 江庆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又被林玄按住。他好像知道自己就要走了,自己擦洗过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身上毫无长久卧床之人的腐朽臭味,甚至有一种淡淡的香气,那是林玄很熟悉的香灰的味道。 他摸索着林玄的脸,用攒了好多天的气力开口:“对不起阿玄,师父要留你一个人了。” “师父。” 林玄把脸埋在他的掌心:“是我没用,让你操了这么多年心,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不是你的错。”江庆云慢慢摇头,咳嗽两声,“大限已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阿玄,你要记得,死生有命,人,千万千万不能和命争啊。” “你要好好读书,以后找一个能糊口的工作,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 “我记得的师父。” 林玄胡乱点头:“我都记得。” “那就好。” 江庆云放心地露出一丝笑意,手指了一下床边的柜子:“那里……” 林玄顺他的目光看去,柜子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物,尺寸正和他的身,领口边用金线绣着两只小小的燕子,不知道为何,林玄看到那只燕子时,莫名觉得熟悉,心头甚至涌起一种淡淡的遗憾和难过。 衣服旁放着一个灰朴朴边缘起毛的布包,里面装的是各种法器,江庆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背着这个包出门,过了十天半个月回来,休整一番后再出去,风雨无阻。 林玄会意地把布包拿起放到江庆云手中,江庆云捏紧布包,无可奈何地闭眼:“三千年了……这方圆百里所有的怨魂都已经被我超度的超度,镇压的镇压,现在我一走,他们必然出来作乱,到时候村里的百姓都要遭殃,我不愿意让你沾染这些,但事到如今,能够收服他们的,只有你了。” 江庆云通晓玄术,村里有法事也会找他过去,但他从来不让林玄碰这些东西,不提,更不教。 林玄走的是非常普通的路子,两三岁的时候由他亲自开蒙教认字,到了年纪便上小学,初中的时候因为成绩优异被送到镇上读书,然后按部就班地念高中、大学。 现在都大二了,竟忽然转了性,要让他帮自己收魂捉鬼,想来应该真是有什么难言隐衷。 但无论是什么缘故,林玄都不会不答应,因为伤心忽略了这话里明显的不对劲,他郑重点头:“师父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办到。” “唉。” 江庆云何尝愿意林玄沾染这些,不过没有办法,他把布包塞进林玄手里,又指了指房间角落。 墙壁之上用红木钉着一方神龛,前面摆着香炉贡品。 这个神龛是林玄从小到大的疑惑,虽然江庆云只要在家每天三次上香不断,但上面供奉的却不是什么观音佛祖,而是一方小小的木盒。 林玄把那木盒取下来拿在手里,又递给江庆云,江庆云摇了摇头:“打开。” 他听话地打开盒子,骤然睁大眼睛,只见里面铺着层层明黄色的锦缎,锦缎之上安放着一枚扳指。 那是林玄从没见过的材质,像玉却又和常见的玉不太一样,在这样逼仄昏暗的光线里也自顾地散发着莹润的光芒,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他知道师父一向清贫,不知道从哪里得来这样一看就价值连城的东西。 江庆云拿起那枚扳指套在他的拇指上,显然不合尺寸,宽松得就要掉下来。 江庆云的目光落在那一抹红上,目光近似哀求:“这个扳指给你,它会保佑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平平安安。” “要平平安安……” 说完这句话,江庆云多日积攒的力气全部用完,他向后靠在床头喘着粗气,林玄这才看到他的白色麻布上衣领口也用银线缝了两只燕子,栩栩如生。 林玄让师父靠在自己身上,老人浑浊的眼睛流下一滴泪来,颤颤巍巍抬起手来,看着他,却像是在看一位故人。 “是师父,对不起你。” 林玄背过头去,狠狠抹了一把眼角:“师父您说什么呢,要不是您把我捡回家,我说不定早就冻死了。” 江庆云摇了摇头:“不怪你,不怪你啊。” 林玄还想说什么,却见江庆云慢慢闭上眼,嘴里不断重复:“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师父!” 林玄慌张大叫一声,见那枯木一般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江庆云靠在他的身上,就这么断了气。 今天还有一章,开文大放送,攻下章出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房子里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 林玄眨眨酸痛的眼睛,正要强打精神为江庆云操办后事。 一摸口袋,耻辱感油然而生。 这并不是他不思进取,事实上为了减轻养父的负担,林玄从初中毕业就开始打黑工,上大学之后更是励精图治,给自己写了满满一张计划表,不出意外的话,等到大学毕业,他将会成为一个百万富翁。 然后他的致富大业就不出意外地出意外了。 自从加入社畜阵营后,林玄是摇过奶茶进过厂,做过主播卖过萌,但不知为什么,每次他的存款一超过五百,就肯定出事。 单纯丢钱都是小事,生病也是家常便饭,至于老板拖欠工资连夜跑路,路上被飞车抢手机更是时有发生。 大学领了做家教的第一桶金后他兴致勃勃骑着共享小电驴回学校,在距离学校还剩两个路口的拐弯被斜刺里冲出来的宝马撞了个人仰马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一瞬间他以为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了自己,没想到司机肇事逃逸不说,路口的监控还坏了,家教费用全贴给了医院不说还倒欠同学三百。 小时候有个算命的说他是百世穷命,林玄果断转信唯物主义。 信了快二十年,发现人有时候还真不能不低头。 林玄没办法。 他躺平了。 人一旦躺平,天长日久的,就会变得比棺材板儿还平。 目前他除了做学生之外唯一的副业就是在网上兼职自媒体,主攻穷鬼赛道 “大学生挑战一块五过一天”,发了一百二十三条作品粉丝量高达五十九人,这会儿刨去路费,他手机里仅剩两百四十二元钱。 办个正经丧事是差亿些,买把铁锹挖个坑把自己跟江庆云一起埋了倒是还有富余。 正在发愁时,忽从门口探进一个人头来。 来人约摸三十岁,中等身材,比林玄这个从小营养不良但依然顽强成长到一米八的矮了个头顶,身上穿着一件破抹布似的藏青色短道袍,下身是同色同套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裤子,窄长脸上一双大小眼不住打量,显然是个行业油子。 看到已经咽气的江庆云,他叹息一声,走到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又嗡嗡嘛嘛地念了一段咒语,之后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向林玄一递,没忍住打了个酒嗝:“这位小友好,我是村里安排的新任庙祝郭守成,你就是江师傅的儿子吧?” 林玄“嗯”了一声,礼节性握了一下他的手掌尖,郭守成不等他说什么,自己扯过一个小马扎坐下,拉开了话匣子:“你放心,在你回来之前,江师傅已经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好了,不办酒席不设灵堂,一切从简……”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不过我觉得,老人这么说是心疼儿女不想破费,但咱们做儿女的但凡有孝心,总要让老人走得风光一些,你觉得呢?” 林玄知道他的意思,事实上就算不用他说,自己也没打算让师父裹一副薄棺就这么走了,于是问:“郭师兄以为该怎么办?” 这声“师兄”叫得熨帖,郭守成“嘿”地一笑:“江师傅在世的时候对我不薄,我怎么可能看着他潦草下葬,这么多年我游历四方,也认识几个会做法事的道士,我都计划好了,到时候就由我带着几个师傅替江师傅送葬,你只需做好你的孝子,什么都不用操心……” 原来是专业团队,林玄麻木地想,却见郭守成语调拖沓下来,转成一副为难的样子:“只是你师兄我虽然不在乎银钱,但是其它师傅却还是要靠这行果腹的,所以这费用方面……”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比了个“五”。 “我明白。” 林玄转身走到墙角的柜子前,从身上摸出一个钥匙串用其中的一把小钥匙打开上面的锁,果然在角落里放着几叠纸币,张张都是旧的,不出意外这些钱应该刚好足够他读完大学。 他从里面抽出一沓关上柜门,郭守成立刻把抻长的脖子缩了回来,林玄把纸币用桌子上放的红纸三两折包了交给郭守成:“谢谢师兄,这点薄礼不成敬意,就麻烦你和师傅们了。” 郭守成接过来一摸,满意地笑了:“好说好说。”起身三两步跳着出了门。 林玄亲自把江庆云的尸身安放进棺材,将拇指上晃里晃荡的扳指摘下,随便找了一根绳子穿了挂在脖子上,然后对着镜子给了自己一巴掌,一个有手有脚的成年人,回家办丧事竟然还要掏老爹的本儿,没出息。 到底江庆云生前积德,对相亲邻里有求于他的能帮忙的地方从不推辞,碰上富的呢就收些劳务费,遇上口袋拮据的分文不取,所以有不少人愿意帮他操办丧事。 加上郭守成的帮忙,狭小的村庙里很快便支起了灵棚,几个穿着法衣的道士外加郭守成在灵棚前绕着一个火盆吹吹打打,哀乐飘出了一条街。 庙里很快便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人,林玄换上白麻布孝衣,披着斗篷站在灵堂前向来宾还礼,他这样一身白,越发显得眉尾小痣红得好似朱笔点上去的一般。 刚在村委处理完公事的村长赵如海扎着一根爱马仕皮带,一步三晃地走进来,见到林玄便是一愣,几年不见,这孩子倒是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但是漂亮有什么用,这么个没出息的穷鬼命,亏得自己那小女儿竟然还对他颇有垂青,看人的眼光比嫁了省城富二代做古董生意的大女儿差远了。 他捻香祭拜之后走到林玄跟前,一双肥厚的手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去擦眼泪:“可怜的孩子,江师傅一生行善积德,老天怎么就这么不公,把他老人家叫走了……” 瞟到林玄的脖子时,眼睛忽然一亮。 因女儿女婿做古董行的缘故,赵如海对这方面也有些了解,林玄脖子上这枚扳指色泽莹润,没有半点杂质,分明是块上好的古玉啊! 村庙里住着的一老一小一向穷得叮当,林玄怎么会突然得了这么个宝贝,必然是江庆云留下的遗物,他们这行都懂风水,说不定还是墓里来的! 将林玄拉到一边,赵如海清清嗓子:“说起当年江师傅来到我们村,我叔叔,也就是上一任村长看他可怜,让他留下守庙,这么多年村里没少香火供奉,甚至还出钱帮他养老,但是他现在走了,留下来的东西当然应该充公,小玄你能理解的吧?” 林玄理解不了。 虽说村庙受到村民供养,但他知道江庆云一直把香火钱单独存放用于修缮神像、庙宇,自己常年吃素,这些年供他上学的钱都是给人做法事的辛苦钱,哪里用过村里一分一毫? 更何况当年的事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也从几个老人口中听说过,二十年前江庆云云游四方路过登龙村,当时村子里正在闹鬼,是江庆云出手收服之后被村民千恩万谢后挽留下来的,哪里来的穷困潦倒被人收留这一说? 他注意到赵如海的目光一直往自己的脖子上瞟,哪怕是傻子也知道打得什么主意,便抬手把绳子解下来,向前一递:“哦,你说这个啊。” 林玄拇指摩挲掌心那块冰凉的玉,道:“实不相瞒,这扳指是我父亲之前替一家子灭门冤魂超度的时候拿到的,他们家老太爷就是被人送了这枚扳指后一家子二十多口人惨遭灭门,据说极为邪气,谁碰谁死,之前三四任主人也都死于非命,卧轨的车祸的,上吊勒得舌头抻出二里地的,五花八门什么样都有,正好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呢。” 他笑一下:“当然,要是赵叔叔你喜欢的话……” “不不,说什么呢,既然是江师傅留下的遗物,当然应该由你这个儿子保管才是。” 赵如海听他说得冷汗直冒,他知道玉这玩意儿本就邪门,尤其古玉本就不是能随便买卖的,刚才那点富贵心已经全部打消,把林玄摊开的手掌合拢:“好好收着,啊,好好收着,我刚想起家里还有事,这就走了。” 临走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到林玄慢条斯理地把他吊坠重新戴上,明明隔了好几步远,他却好像看到那红玉上光芒一闪,后脖颈子像泼了一桶冰水般发凉,脚下灌铅似的,路过门槛时没留神摔了个狗啃泥,两颗门牙崩了老远,吱哇乱叫着被路过的村民扶着回了家。 三日之后,停灵期满,林玄在三声鸡鸣里摔了盆,送葬队伍一共八名健壮男子抬着江庆云的棺椁,将他送往北邙山上安葬。 西南多山,登龙村附近更是重峦叠嶂,其中最北的北邙山和东边回头峰西方的孤独岭成三角之势,灰蓝色的晨光里山路弯弯绕绕,两侧树林茂密古木参天,偶尔响起两声粗噶的鸦啼,郭守成手持招魂幡在前面开路,纸钱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林玄捧着江庆云的遗照跟在后面,另有四个吹鼓手吹吹打打地大奏哀乐,八个自发抬棺的村民抬着罩棕色鸟兽纹荒帷的棺材,垫底的是四个手持法器且走且跳的道士,周围山路曲折,草地上露水未干,道士们苍凉的歌声回荡在山间。 “叹亡人辞灵朝东方 东方有座青莲台 亡人殇家青莲台 从今一去不回来 茶一盏酒一杯 相思亡人往西归 儿难舍女难丢 难割难舍也要丢 …… 叹亡人辞灵朝中央 中央有座黄莲台 亡人殇家黄莲台 从今一去不回来 未知生焉知死 未知生死不回来 何方客何方收 亡人一去孤魂走” 走到孤独岭的时有一段路渐趋平缓,本该是方便行走的,却不知为何从林中漫起大雾,白茫茫的雾气遮天蔽日,根本看不清前路,林中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远,发出凄恻的哀鸣。 抬棺的村民叫王二的忍不住犯嘀咕:“平常这时候太阳早该升起来了,怎么今天没有太阳不说,还起了大雾?该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据说这孤独岭可是古战场,不少士兵埋在这里,风水特别凶,以前我二舅早起赶路,还听见过上面有鬼哭呢!” “别胡说。”他旁边年纪稍大些的陈三槐呵斥,“眼睛盯着前面走你的路,稳着些,小心惊扰了江师傅。” 他话音刚落,只听前方大雾中忽然响起一阵唢呐,滴滴答答地和丧乐交织在一起,曲调却大不相同,竟然是迎亲的唢呐! 这下送葬的人都慌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再走:“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深山老林的怎么会有人娶亲呐?” “道长?道长?”王二颤颤巍巍向前叫道:“您听见了吗?” 郭守成当然听见了,不光他听见了,林玄也听见了,那喜乐声幽幽咽咽越来越近,甚至伴随着“嘻嘻”的笑声,瘆人得很。 说不怕是假的,但郭守成一向在这一片儿混饭吃,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掉链子,于是定了定神,高声道:“不要慌,说不定就是山里人家娶亲,而且有我和师兄弟们在,准保大家无事。” 接着他让几个原本垫后的道士走到两侧,自己从随身的布挎包里掏了掏掏出一盏长明灯,打火机按空了三次终于点燃了被油浸润的灯芯,一豆火苗摇摇摆摆燃了起来,郭守成擦擦额上的汗:“没事的,没事的,只要灯没灭,就没事。” 说完他一手护着长明灯,走在最前面开路,队伍重新动了起来。 雾越来越浓了,没有人再唱歌,所有人屏息凝神专注脚下的路,想要尽力忽视那越来越近的喜乐声,空气中萦绕着一种香甜的脂粉香,可是这深山之中,哪里来的这么浓的脂粉气呢? 林玄默默抱紧了手里师父的遗像,正颠来倒去地念着“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八字真言,忽然听到耳边震耳欲聋一声铜镲响,心里咯噔一下,来了。 迎亲队伍似乎就在他们前方二十米的地方,脂粉气浓得像是被人迎面扑了一脸,郭守成喉结滚动一下,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地紧盯着前面。 一阵阴风吹来,雾淡了一些,长明灯的火苗跳动两下,顽强地存活下来,就在这时自雾气中慢慢洇出几团红色的影子,看上去的确是送嫁队伍,约摸二十人左右,和他们旗鼓相当,只不过所有人头上都戴着斗笠,红色的帘幔直垂到肩膀,最前面的人手中抱着一只戴着红花的大公鸡,中间一顶红色的轿子晃晃悠悠,轿帘的颜色比寻常的更浓一些,好像干涸的鲜血。 这些人就好像没有看到他们一般直愣愣地向前走。 按这一片的规矩,红白喜事迎头对撞,应该是娶亲的先让路,眼看对方没有相让的意思,林玄只好吊着胆子上前一步,朗声道:“您好,我是已故老人的儿子,按理不该冲撞你们的喜事,只是我父亲下葬的时辰就要误了,能不能让我们先行一步?” 他这话一出对面的“斗笠人”愣了一下,接着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银铃般的笑,林玄被笑得头皮发麻,刚想说“不让就不让吧,笑你大爷啊笑”便感到从身后起了一阵阴风,还来不及叫冷,便见那风把眼前送亲队伍们斗笠上的帘幔都被吹了起来,下面齐刷刷露出贴着乌黑眉毛血红嘴唇、涂着红脸蛋的白惨惨的脸! 林玄的目光向下,这才发现他们的脚尖全部都是向后的,不由惊得后退一步。 与此同时阴风席卷过处,长明灯的火苗一晃,灭了。 “啊啊啊啊啊!” “鬼啊!” 率先发出尖叫的是王二,接着是郭守成和他的兄弟们,凌乱的脚步声伴随棺材落地的沉闷声音,林玄一手抱着江庆云的遗像,一手慌张地去扶棺材,然而就是这一瞬间,周围的雾气已经浓到只能看清一米远近,他听到嘻嘻哈哈的声音环绕在头顶,送葬队伍的其他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穿红衣戴斗笠贴鬼脸的稻草人将林玄和棺材围在中央,且走且跳,笑声清脆中透着诡异。 “误了我们的吉时,就由你顶替新娘吧!” “既然误了吉时,就由你代替新娘好了!” “好漂亮的新娘子,好漂亮的新娘子!” “不!不行!” 林玄胡乱挥动着手想要驱赶鬼影:“我是不婚主义!” “嗯?” 稻草人停住,乱七八糟地歪了下头,脸上的表情变为疑惑。 根本没听懂,惨白的脸直直凑到林玄跟前:“你说什么?” 眼睁睁看着一团团红影向自己俯冲下来,他下意识的闭起了眼睛。 再睁眼时,林玄脑袋一阵天旋地转,四周是红彤彤一片,血腥气混杂着脂粉的香味刺进鼻子,身体一颠一颠地,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然坐在轿子里! 轿子是很小的,他一个一米八的成年男人在里面要委委屈屈地蜷着,头上的红盖头随着轿子一起晃动,林玄想要呼叫,却被一条从后脑绕过来的红绸勒住嘴无法出声,不光如此,就连手脚也被绑着,一时根本难以挣脱。 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师父说让他去超度冤魂,谁成想倒是自己先被冤魂超度了! 林玄努力透过晃动的轿帘想要看清这是什么地方,不期然对上一双黑洞洞的没有眼白的眼睛,他心如死灰地缩回头,唯一能活动的手掌四处摸索,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帮他磨断绳索。 这一摸还真摸到了一个冰凉尖锐的玻璃碎片,是刚才他慌张之下摔倒在地不小心摔碎师父的遗像,被鬼抓进来时随手捞的。 林玄默念两句“师父对不起”,便单手抓着玻璃碎片,奋力磋磨着手上的红绸,没多大会儿掌心已经是血迹斑斑。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被放到一处平地上,嬉笑声渐渐飘远,一种更为森冷的气息从轿子缝隙蔓延进来,林玄打了个寒颤,挫得更加用力了。 四下陷入了诡异的安静,然后突然爆发出凄厉的怒号: “是他来了!” “真的是他!” “罪魁祸首!” “苍天有眼,竟然还有让我们报仇雪恨的一天!”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有什么东西撞了过来,轿厢被撞得东倒西歪,金属在空中规律振动的声音伴随着指甲划过木头的刺耳声音让人心里发毛,好像有无数股力量要生生撕裂这顶花轿,林玄被撞得滚到一角,恰好看到掀开的轿帘一角露出一张青黑的脸。 恐惧让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挣了一下,手腕上的红绸骤然脱落,林玄连滚带爬地从轿子里撞出去,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利器破空的风声划过耳边,一把锈蚀的铁□□穿他的胸口,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白麻孝服上一点一点晕染开大片的血迹,缓缓跪了下去。 血一滴一滴地落进泥土里,鬼哭变为兴奋的叫喊:“他死了!” “太好了,他终于死了!” “我们终于报仇了!” 林玄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丝血迹沿着下巴和苍白的脖颈蜿蜒而下,浸透脖子上的细绳,最后滴落在那枚红玉扳指上,苍冷的古玉泛起一丝妖异红光,附着在上面的血迹瞬间消失,好像被吸进去了一样。 我……真的要死了吗? 这是林玄的最后一个想法,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驰而过,同样的事情好像发生过许多次,那些记忆却好像走马灯一般无法捕捉。 身体一点点变冷,他无力地向后倒去,晕过去之前,林玄只来得及看到自己旁边是一块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人名:汪顺生、蒋德福、蒋德禄、陈阿桂…… 最后一丝力气也消失,林玄单薄的身体靠在轿子上,鲜血和花轿红成一片。 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凌空撕裂开一道十米长的红色裂痕,从中间撕开出现一个冒着黑气的门,肃杀气息从内席卷而出,瞬间扫荡了整个孤独岭。 瘆人的鬼哭瞬间化作求饶声呼啸着冲上天际,却又被人掐住了脖子般戛然而止,眨眼间整个孤独岭上只剩下无边的安静。 寂静中响起了一道脚步声。 修长人影从门内缓缓踱而出,身在万鬼噬身的孤独岭却似闲庭信步,他左手提着一个红色的灯笼,那光芒幽幽暗暗,常年弥漫的浓雾畏惧般四散开,不敢沾染来人半分衣角。 人影走到林玄身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了手。 锈蚀的铁枪瞬间化为飞灰,春草抽芽般的生机慢慢注入毫无生气的身体,胸口的血肉慢慢愈合,林玄感到一股暖意遍布四肢百骸,他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玄色的衣角。 那布料极为华贵,袖口、领口、和腰封上都用红线刺绣花冠龙纹,泼墨似的长发直垂到腰际,视线一点点上移,交叉的领口处露出一片白皙精美的胸膛,那只从袖口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苍白有力,慢慢落下。 那只手…… 林玄精神一凛,那只手和梦里掀起他盖头的手一模一样! 他见过千百次,绝对不会错! 林玄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任凭那只手一点点向下,为他擦拭掉唇角的血迹,动作之轻柔,甚有些爱怜的意思,等到血被擦干净后,他把沾着鲜血的指尖,按在了自己的唇边。 被血染红的嘴唇弯出笑意,林玄听见他说:“找到你了。” 然后他向林玄伸出手,静静地等待着。 似乎被什么东西蛊惑一般,林玄把自己的手交到了那只手中。 那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林玄,一步步走过荒草丛生的山岭小路,林玄想要看清他的脸,却只能看到乌黑的长发和线条流畅的下颌。 走到路口时身边的人停了下来,林玄发现眼前出现一道结界似的屏障,普通人根本无法通过。 那人放开林玄,走到他身后。 “等等!” 林玄察觉到什么似的,着急地叫出了声:“下次见面,我要看你的脸,可以吗?” 手的主人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显然愣了一下,随后林玄听见耳边响起一声低笑,那只苍冷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闭上眼的那一刻,林玄心中感到一种难言的悲伤,悲伤转瞬即逝,好像漩涡消失在海面,他感到后背被人推了一下,随即卷入到香甜的黑暗之中,失去了意识。 送葬那一段引用的是山歌《辞灵》,红白撞煞灵感来源自英叔电影《新僵尸先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第3章 第三章 再次醒来的时候林玄发现自己抱着江庆云的遗像靠在路边一棵槐树上,照片上的玻璃完好如初,连个裂缝都没有。 太阳已经升起来,阳光照在不远处的棺材上,地上散落着零七碎八的红色布料和稻草,路两旁树影森森风声细细,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刚才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林玄猛地坐起身去摸自己的胸口,发现没有那个血乎呲啦的大洞时方才松了口气。 这个动作让他顿感手腕一沉,低头看时发现自己左手的手腕上缠绕着一条红色锁链,和之前江庆云给他的扳指是相同的材质,小指粗细的红玉锁链在细白的手腕上堪堪绕过三匝,下面挂着一个白玉坠子。 举高细看,那是一枚镂空白玉同心锁,边缘雕刻云纹,正面是一个“囍”字,背面则镌着花鸟图案,工艺极为精美,若是个有年头的东西,绝对可以在博物馆单独开一个展柜当镇馆之宝。 他想把链子摘下来,那死物却像是生了根一样长在上面,无论怎样用力都纹丝不动。 林玄心有所感地去摸脖子上的扳指,果然不见了。 要是可以卖钱就好了…… 想到自己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财运林玄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这才发现不光是胸口的大洞,连之前手上被玻璃划破的伤口都全部愈合,连疤痕都没留下。 “好鬼。” 林玄点头赞叹,忽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紧接着路尽头跑出几个人,竟然是郭守成他们。 郭守成见到林玄,加快脚步跑到他跟前,停下喘了几口粗气:“我说小祖宗,你跑哪去了?我们找了你半天,这荒山野岭的,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跟江师傅交代?” 刚才不是你们几个被吓得屁滚尿流跑得比高铁还快的吗? 林玄狐疑地看他一眼,觉得有哪里不对,于是问:“你们怎么回来了,不怕那伙娶亲的鬼了?” “什么娶亲的鬼,刚刚不是雾太浓咱们几个才走散了吗?小祖宗你是不是被这深山老林的瘴气熏糊涂了!” “算了找到就好。”郭守成催促:“咱们快点给江师傅下葬吧,时辰已经耽搁了。” 这语气,好像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林玄的妄想,然而手上的锁链告诉他,绝对不是这么简单。 不过郭守成有一点说的没错,眼前的当务之急是给师父下葬。 林玄于是点点头,抬棺人重新把子孙杠背到肩头,唢呐声再次响起,一行人重新往山上去了。 到达墓地已是九点钟,日头一照所有阴邪之气瞬间消失殆尽,吉时是肯定误了,不过出了这档子事能活着给师父送葬而不是陪葬林玄已经很满足,他站在那小小一方坟茔前,看江庆云的棺材被放进挖好的坑里,一锹接一锹的黄土埋上去,很快只剩下一块墓碑,上面没有照片,只有简单的几个隶书大字: 故显考江庆云之墓 立碑人林玄 阵阵松风里,林玄心下一片茫然悲凉,天大地大,从此之后,世上再没有他的亲人了。 安葬好江庆云后一行人下山,一路上出奇的沉默,林玄走在最前面,满脑子都是刚才发生的事和江庆云的遗言,不留神迈过北邙山界碑,林玄忽然打了一个机灵清醒过来,身后莫名发毛。 就要回头看时,一伙黑压压的人影迎面赶了过来,看到打头的人后林玄猛地愣住。 是郭守成。 可是郭守成刚刚不是和自己在一起吗?什么时候跑到前面去的? 林玄僵立原地不敢动弹,郭守成已经走到了他跟前,看着全须全尾的他长出一口气:“幸好你没事,哥们儿正要搬救兵来救你呢,够仗义吧!” “诶?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林玄讷讷道:“你们刚刚不是还和我在一起?” “怎么可能!刚刚咱们不是碰到了……那玩意儿!” 郭守成压低声音:“这可不怪哥们儿,是你跑得太慢了。” “不过不用怕,我这次带了师叔一起。”他翘起大拇指,示意了一下身后几个道士打扮的人,“这可都是有道行的,准保把那些妖魔鬼怪吓得魂飞魄散,车马费给你打□□折,怎么样?” “不用了。” 林玄语调麻木:“师父已经安葬了。” “安葬了?谁安葬的,你自己?” “嗯……” 林玄越过他向前走去,郭守成看到他身后的泥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纸人,如果他仔细数的话,会发现那是整整十七个,一眨眼,就看到那几个纸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拉着手跑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我艹!那些是什么!你们都看到了吗?!” “你什么都没看见!” 林玄薅住他的头发把人拽了回来,压低声音重复:“你什么都没看见。” “好好好我什么都没看见。” 郭守成会意,扬手叫其他人跟着自己走,直到村前的交叉路口,几个道士和他们告别各回各观各找各祖师,重新踏入登龙村,两人同时松口气,活了过来。 为了缓和气氛,郭守成讪讪地说:“哥们儿,等回去之后我给咱俩做个驱邪法事吧,不收钱。” “不用了。”林玄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能带人回来救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嘶!” “怎么了?” 郭守成成了惊弓之鸟,惊慌地问林玄。 “没怎么。” 林玄嘴上这么说,目光却不自觉地看向手腕,不知为何,他感觉刚才这锁链好像忽然绞紧了一下,带来一阵明显的刺痛,可是仔细看去,却又没有什么异样。 林玄默默把手收了回来。 郭守成也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东西,却不敢多问,偷偷咽了口唾沫。 回到城隍庙,林玄脱掉孝服洗了个澡,之后把门反锁钻进被窝,打算不管不顾地睡他个天昏地暗。 他这一觉睡得很长,墙上时钟的指针一直转到晚上十点,林玄感到被窝变得潮湿溽热,他发起了高烧。 如果此时他床边有一面镜子,就会发现自己浑身的皮肤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白,甚至隐隐透着淡青。 他强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摇摇晃晃地从柜子里摸出一瓶退烧药,也没就水,直接扔进嘴里生咽了进去,然后重新躺回床上把头一蒙,任凭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漫延开来。 也许是退烧药的原因,林玄脑子昏昏沉沉,睡梦间耳边响起一声叹息,接着额头一凉,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了上面,他舒服地小哼一声,往那凉意的源头蹭了蹭。 那源头一顿,随即一只无形的手将被子掀到一边,林玄白色睡衣的纽扣被一颗一颗解开,衣料拨到肩膀两侧,露出白皙清瘦的胸膛和线条流畅而脆弱的锁骨。 一道红色的印痕凭空出现在他左胸口,林玄猛地挣扎一下,手脚却好似被大力按住根本动不了。 疼。 林玄眉头狠狠蹙着,漆黑纤长的眼睫颤抖,胸口的印痕又多了一笔。 他额头渗出汗水,齿关泄露出一丝痛吟,那在他胸前作乱的手却没有停下,一笔接一笔,慢慢浮现出一个好似篆刻印章一般方正古老的图案。 最后一笔终于完成,赤红的血印闪了一下,像是融入血肉般消失在皮肤中,左手腕上的红色锁链上暗纹涌动,浮现的图案与他胸口相同。 松开咬出血色的下唇,林玄脸色虽然仍旧苍白,脸颊却泛起正常的红色。 他嘴里嘟囔,似乎骂了句什么,便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林玄坐起伸了个懒腰,因为睡得格外满意而眯起了眼睛,刚想叫一声“师父”,想起江庆云已经不在了,那两个字便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心里空落落地,洗漱后走到房间里为江庆云设的灵位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然后打开了房门。 今日是个好天气,金色的阳光撒在门前枇杷树上,黄澄澄的果实落了一地。 林玄深吸一口气,登龙村空气比京城好了不知几百倍,光是呼吸都觉得舒爽。 院里郭守成正拿柚子叶往自己身上疯狂抽打,看起来像是一头被胡萝卜吊疯了原地打转的驴。 林玄嘴角抽了抽,刚想去厨房拿个馒头夹老干妈做早餐,郭守成已经举着柚子叶冲了过来,嘴里叫喊着:“兄弟别跑,我这是帮你消灾驱邪,相信我,我可是专业的。” “我去你的专业!” 林玄拿胳膊一挡,正要破口大骂,却在看到什么时停了下来,放下手愣愣地看着郭守成。 只见郭守成的头顶上凭空出现了一个红色方框,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一堆文字: 郭守成,原名郭狗娃,性别男,籍贯临川。 性油滑,未经传度却常年扮作道士招摇撞骗,享阳寿四十三载,阴寿三百年后,投胎入畜生道。 他重重揉了下眼睛,那些文字并没有消失,反而怕他看不清一样又闪了一遍。 “原来你叫郭狗娃啊!”林玄讷讷地说。 “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郭守成尖叫着一蹦三尺高,他不是本地人,老家离这里千八里地,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林玄怎么会知道? “你……看不见吗?”林玄问。 “看见什么?你可别吓哥们儿。” 郭守成见林玄直勾勾盯着他的头顶,吓得又用柚子叶抽了几下,林玄对他的激动视而不见,转身走进房间,站到墙边立着的穿衣镜前。 他先是闭上眼,做好心理准备后睁开。 空的。 什么都没有。 再看向郭守成,他头上的红色方框依然没有消失。 “你到底怎么了?”郭守成跟进来问,“不会又撞邪了吧?” 林玄没办法解释,绕过他向前院走去。 江庆云的灵棚已经撤掉,小庙又恢复了原先的干净清洁,走到正殿,他看到一个四十多岁体态丰满穿印花衫子的女人跪在神像前,嘴里念叨着什么。 这是个老香客了,村里人都叫她柳嫂子,因为丈夫是屠夫的缘故,所以经常出入寺庙捐钱做好事想要替丈夫消业,江庆云去世,她还跑前跑后帮着做饭照顾客人。 林玄走到值殿的长桌后,在她叩头起身的档口敲了一下磬,便看到一行红字浮现在眼前。 柳淑英,年四十二,登龙村人,职业裁缝,享阳寿…… 林玄瞬间睁大了眼睛,后面的那行小字是:享阳寿三天! “柳嫂子,又来拜拜呀!” 说话间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是村里小学退休的汪老师,儿子娶了媳妇已经五年,一直盼着孙子出生却迟迟不见动静,于是到处求神拜佛,而此时此刻,林玄看着眼前飘过的文字,目光急迫地停在最后一行。 同样是阳寿仅剩三天! 林玄丢下磬锤跑了出去,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每经过一个人,无论是开小卖铺的周奇、开烧烤店的冯婶,乃至昨天帮他抬棺的王二、陈三槐,眼前都会飘过一行写着出生年月、籍贯生平的文字,而无一例外的,每一个村民的阳寿都只剩下了三天! 唯独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开屠狗厂的徐黑水,据说他经常偷本村甚至周边村镇家里养的猫狗来吃,林玄见到他时他正靠在电线杆子上抽烟,一脸的戾气让人不敢靠近。 他的寿命只剩几个小时。 徐黑水四十多岁,身体健壮,如果这些文字的预言是真的,林玄实在想不通这人会如何突然死亡。 同样的,他也想不通有什么事情会在三天之内,要了全村几乎所有人的性命,哪怕是天灾地震,也不会毫无遗漏吧? 难道真的是江庆云所说的怨魂复仇?可那将是如何凶残的厉鬼,自己又如何对付? 林玄已经觉得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凭我吗? 失魂落魄地回到庙里,郭守成已经换上道袍在帮香客解签,看到林玄之后招手叫他过来,打发走了香客之后方才低声问:“你刚才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我问你。” 林玄从早上起来一口水都没喝就跑遍了大半个村子,这会儿有气无力道:“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比如新闻天灾预警、或者什么集体活动?” “有哇!” 郭守成连个磕巴都没打:“三天之后不就是龙灯夜游,亏你还是本地人,这都不记得?”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了,的确如此。 三天之后,就是登龙村历史悠久的酬神祭祀活动——龙灯夜游。 也许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原因,山区的信仰往往比城市浓厚,光是小小一座登龙村就修建了三四所庙宇,他们这座城隍庙在村里算是很冷清的,真正香火鼎盛的是村尾的龙神庙。 传说中登龙村曾有龙坠落,为村民亲眼目睹,村民们找来当地草药帮龙治好了伤口,三天后那条神龙便在坠落的地方凭空消失。 当年登龙村风调雨顺,作物产量多了三倍,村民感念龙神恩德,便为其修建庙宇世代供奉,每年夏天农忙之后,村民们便会聚集在一起,举行龙灯夜游活动,祭祀龙神。 这么美好的传说怎么会和死亡扯上关系? 林玄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能拿着个大喇叭站在村委会门口对着村民嚷嚷你们只剩三天可活啦!那一定会被当做神经病塞进警车。 何况这些预言又不一定是真的,万一只是一个玩笑呢? 林玄侥幸地想,如果只是一个玩笑,就好了。 当天他继续躲在庙里研究江庆云留下来的那堆法器,希望临时抱佛脚也能派上点用场,但也许是最近连遭怪事心力交瘁,刚到八点便哈欠连连,他草草洗漱之后关灯睡觉,想着明天要去龙神庙查一查这个巡游活动的渊源。 窗外的夜似乎比往常更黑,还有三天就要圆满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一阵风吹过,屋檐下挂着的灯闪里两下忽然灭了,整个后院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被窝里的林玄察觉到一丝冷意,这种冷和寻常不同,像是从骨缝里钻出来的,他皱着眉想要抱紧自己取暖,身体却慢慢僵硬起来。 睁开眼,一道森凉的气息落在自己的眉心,然后是鼻尖,嘴唇。 他想动,想跑,却根本动不了,只能任凭那双无形的手慢慢地滑过他的脖子,锁骨,然后停留在胸口…… 阴冷潮湿的感觉滑过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肉,林玄头皮炸得发麻,等到那气息终于将他身体上上下下都品尝了一遍之后,他终于感到身体一松,好像能动了! 林玄掀开被子拔腿就要跑,动作忽然一滞。 他身后多出来一个人。 一只手覆住了他的后脑,手指挑起他的发梢玩弄了一会儿,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气似有遗憾:“头发短了。” 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僵硬地转过身。 林玄对上了一双狭长幽静的凤眼。 泼墨似的长发随着半撑起身的动作逶迤在床榻,刺绣龙纹的长袍在夜色中闪着华贵的光芒,那双他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玉雕般的手还维持着摸头发的动作悬在半空。 看到林玄惊恐的表情,他幽幽笑了一下:“不是你说想要见我的吗,怎么又不高兴了?” 鬼好人好 话说我写的应该不吓人吧[闭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