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上雪》 第1章 玉碎宫倾 紫宸殿的金顶在残阳里泛着熔金般的光,飞檐下的铁马被风撞得叮当响,像在数着殿内所剩无几的时辰。金砖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映出第五景曜囚服上的污渍与血痕——这位曾冠绝京华的太子,此刻双手被玄铁镣铐锁着,每一步挪动,金属摩擦的钝响都砸在殿柱上,震得梁间悬着的九龙灯轻轻摇晃。 龙椅上,晋国皇帝的脸隐在冕旒玉串后,十二道玉珠垂落,遮住了所有情绪,只余一声冷得刺骨的“念”。 内侍展开明黄诏书,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皇太子第五景曜,通敌叛国,暗结北梁,私泄边关布防图,罪证凿凿,天地不容……” “我没有!”第五景曜猛地抬头,发髻散乱,额角的血顺着下颌线滑落,却丝毫不减眼底的锐光,“父皇!那布防图是伪造的,是有人构陷!儿臣对晋国忠心耿耿——” “闭嘴。”皇帝的声音隔着玉珠传来,像冰锥砸进湖面,“朕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 禁军端来毒酒,白玉盏里的酒液泛着诡异的幽光,在烛火下漾着冷波。第五景曜盯着那盏酒,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未烬的锋芒:“好,儿臣领旨。”他顿了顿,目光越过禁军的甲胄,精准地落在殿角——那里,第五云岫一身素衣,脊背挺得笔直,只是指尖攥得发白;她身侧的第五景濯才十三岁,小脸煞白,死死抓着姐姐的衣袖,身子止不住地抖。 “但儿臣有一事求父皇恩准。”第五景曜的声音陡然沉定,每个字都像砸在金砖上,“长姐第五云岫,幼弟第五景濯自始至终,对儿臣之事一无所知。所有罪责,皆在我一人之身,与他们无干。求父皇看在骨肉情分上,保他们平安,勿要株连。” 第五云岫浑身一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也浑然不觉。她想开口,想告诉他“我知道你深夜阅的密信”“我帮你瞒过父皇的盘问”,可喉咙像被扼住——她看见弟弟投来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半分怯懦,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保护,像一把刀,硬生生将她和景卓从这泥沼里剖出来,斩断所有牵连。 身旁的景濯“哇”地一声要哭出来,被她死死按住。她低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濯儿,看着。” 毒酒灌下时,第五景曜没有挣扎。他只是望着殿外那方被飞檐框住的天,暮色四合,一朵云正悠悠飘过,像极了小时候,他带着云岫和景濯在御花园放风筝,风筝线断了,他笑着说“让它飞吧”的模样。 “噗——”鲜血从唇角涌出,染红了囚服,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他倒下的那一刻,视线最后扫过姐姐和幼弟,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释然的笑意。 “拖下去。”皇帝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粒尘埃。 禁军抬走第五景曜的尸身,镣铐拖地的声响渐渐远去,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第五云岫站在原地,死死按着身旁发抖的景卓,指尖的血染红了幼弟的衣袖。她没哭,只是望着太子消失的方向,眼眶干涩得发疼——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景濯的“平安”,是用弟弟的命换来的。这宏伟的紫宸殿,这煌煌的晋国江山,于她而言,从此只剩一座冰冷的囚笼,笼着两条需用余生去背负的命。 身旁的景濯终于忍不住哽咽:“皇姐……太子哥哥他……” 第五云岫深吸一口气,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卓儿,记住今天。记住他是怎么护着我们的。”她抬手,替幼弟拭去眼泪,指尖冰凉,“我们得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殿外的风卷着暮色闯进来,吹动她的裙角,像一面残破的旗。 太子的丧钟尚未在宫城上空散尽,司明远的辞呈已摆在龙案前。这位鬓发如雪的老相爷跪在紫宸殿中央,朝服上的绣纹被泪水洇得发暗:“陛下,臣教女无方,外孙不肖,累陛下忧心,罪该万死。唯求陛下恩准,老臣归乡耕读,以赎余生之过。” 皇帝望着阶下这个辅佐自己二十余年的老臣,良久,才从冕旒后传出一声喑哑的“准”。没有斥责,没有挽留,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赐黄金百两,护送归乡”。 司明远叩首谢恩,起身时,目光扫过殿角的云岫与景濯,那眼神里有疼惜,有嘱托,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转身蹒跚离去。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却未掀起预想中的血雨腥风。 有心人很快发现,司家的根基并未被连根拔起——枢密使司景之,那位太子的亲舅舅,依旧在枢密院处置军务,案头的兵符未曾动过分毫;刑部尚书司承汴,照常升堂断案,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沉郁;连素来与司家交好的吏部尚书梁炳,仍在主持官员考绩,忠勇侯梁熙的兵权、文渊侯徐衹的封地,皆纹丝未动。 这微妙的平衡,人人看在眼里,却无人点破。谁都知道,先皇后是皇帝心口的朱砂痣,那点旧情,成了司家未倒的最后一根桩。皇帝可以赐死太子,却终究舍不得将先皇后留下的娘家彻底碾碎。 三日后,新的任命诏书还是如期而至。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沉寂:“擢杨夷简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参知政事。” 杨夷简一身墨色朝服,缓步出列,接旨时脊背挺得笔直。他抬眼时,目光与枢密使司景之在半空相撞,一个锐利如刀,一个沉凝如渊,转瞬便各自移开。 朝堂之上,无形的暗流开始涌动。 司景之握着兵符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知道,杨夷简的上位,是皇帝对司家的制衡。太子倒了,司家失了最硬的靠山,如今杨夷简主事,往后枢密院的每一步,怕是都要如履薄冰。 刑部尚书司承汴望着阶下的新相,笔尖在卷宗上悬了悬——他手里还压着几桩牵扯杨党人的旧案,如今,动与不动,都成了难题。 吏部尚书梁炳捻着胡须,眼神复杂。他瞥了眼身旁的忠勇侯梁熙,又看了看文渊侯徐之,三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里读到了警惕。杨家势起,司家未倒,这朝堂,怕是要迎来一段不平静的日子了。 殿角的第五云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牵着景濯的手,指尖冰凉——外祖父走了,可舅舅们还在,梁家、徐家也仍在其位。这看似未倒的司家阵营,实则像风中的烛火,亮得艰难。而那位新上任的杨相,无疑是吹向烛火的第一阵风。 她忽然想起太子哥哥饮下毒酒前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或许不只是对她和景卓的护佑,还有对这朝堂风雨的预知。 风穿过紫宸殿的窗棂,吹动梁上的宫灯,光影在金砖地上明明灭灭,像极了此刻这摇摇欲坠的平衡。 皇城根的早市照常开了张,卖胡饼的老汉数着铜板,挑着菜担的农妇与主顾讨价还价,连檐角的鸽子都照旧绕着鼓楼盘旋——太子第五景曜的死讯,像被宫墙死死兜住的雪,只在朱紫权贵的府邸里落得纷纷扬扬,于寻常百姓的柴米油盐中,连一丝寒意都未曾留下。 可紫宸殿的梁上,那道无形的风却越刮越烈。这朝堂的天,明明还是那方天,却在太子倒下的那一刻,悄悄换了风向。 皇帝坐在龙椅上,冕旒后的呼吸比前几日更显沉重,抬手时,袖摆下的手腕微微发颤——但他目光扫过阶下百官时,那双眼依旧锐利如鹰,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带着老态,却字字清晰,“六皇子第五明瑞,封穆王,加开府仪同三司,协理兵部要务。”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谁都明白,这道旨意是皇帝亲手掷下的棋子——太子已除,司家虽未倒却元气大伤,宣王阵营虎视眈眈,唯有扶起穆王,才能让这三足鼎立的天平,暂时稳住。 穆王第五明瑞穿着锦亲王袍,从朝班中走出,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他叩首谢恩时,余光掠过宣王第五景翊辰,对方正端着朝笏,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有些模糊;又瞥见站在司景之身侧的靖王昭礼,对方眉头微蹙,显然也在掂量这步棋的分量。 继后杨枕月坐在殿侧的凤座上,鬓边的珠钗随着细微的动作轻颤,嘴角噙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她身旁的礼部尚书杨琦微微颔首,与阶下新相杨夷简交换了一个眼神——杨家的势力,随着穆王的崛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 朝堂的暗流,在这一刻翻涌得愈发湍急。 司家阵营的枢密使司景之握着兵符的手紧了紧。太子没了,如今穆王协理兵部,他这个枢密使怕是要处处受制。他瞥了眼身旁的刑部尚书司承变,对方正低头看着朝笏,指尖却在暗处掐出了印子。吏部尚书梁炳捻着胡须,目光落在穆王身上,又转向宣王,显然在盘算着如何在夹缝中保全司家余势。靖澜公主第五云岫虽不在朝,却能想见她此刻在府中收到消息时,定会将那枚先皇后留下的玉佩攥得更紧——穆王是继后之子,他的崛起,无疑是对先皇后一脉最直接的敲打。 宣王阵营的兵部尚书蒋殊脸色沉了沉。他掌管兵部多年,如今穆王“协理”,明摆着是来分权的。镇西军节度使宋抃虽在边关,但其子在京为质,此刻怕是已收到密信,正等着他的决断。宣王第五景翊辰端着朝笏,看似平静,指节却泛了白——他原以为太子倒后,储位之争会落到自己头上,没料到父皇竟会抬出穆王。贤妃在后宫的势力,怕是要与继后杨晨月正面撞上了。 穆王阵营的德妃与虞昭仪在后宫收到消息时,正陪着安宁公主第五书童描红。德妃放下笔,将女儿揽入怀中,眼底是藏不住的锋芒;虞昭仪则轻轻抚过纸上的字迹,笑道:“殿下如今有了实权,往后咱们宫里,也能安稳些了。”惠王第五启铭在府中接到赏赐,立刻备了厚礼送往杨府——他清楚,自己能沾光,全靠杨夷简在朝中的推动。 皇帝望着阶下各方势力的暗流涌动,缓缓闭上眼。他知道,这步棋走得险,却不得不走。司家有先皇后的旧情牵扯,动不得太深;宣王羽翼已丰,不得不防;唯有穆王,背后有杨家支撑,又无太多根基,最适合做这制衡的秤砣。 龙涎香依旧袅袅,紫宸殿的飞檐在暮色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将这满朝的算计与权衡,都笼在了其中。 第2章 游鱼潜龙 靖澜公主府的窗棂漏进几缕初秋的光,落在紫檀木棋盘上,将黑白棋子照得像两拨对峙的人影。 第五云岫执黑,指尖捏着一枚棋子悬在半空,目光落在棋盘右侧那片被白棋围得只剩一角的黑子上。那里,正是东宫旧部的位置。 对面的第五景濯握着白子,小脸绷得紧紧,半天没落下一子。他今年才十三,棋艺本不及姐姐,此刻却格外执拗,盯着棋盘中央那片渐渐壮大的白棋——那是穆王阵营新添的势力,像刚抽芽的藤蔓,正往各处蔓延。 “皇姐,这里……”景濯的指尖点向棋盘左上角,那里白棋势弱,却隐隐与另一处白棋呼应,正是宣王党羽暗藏的联络。 第五云岫眼帘微抬,看了眼幼弟幽深的眼睛。他还记着太子哥哥教他下棋时说的“落子无悔”,如今却在这复刻朝堂的棋局里,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她指尖一动,黑子稳稳落在那片被围的死角旁,看似无用,却悄悄连起了一条隐蔽的气。 “濯儿看,”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散棋盘上的暗流,“此处虽险,却不是死路。” 景濯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果然见那枚黑子落下后,被围的黑子竟多了一丝喘息的空间。他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亮:“皇姐是说……舅舅他们还有机会?” 第五云岫没答,只拿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穆王势力与宣王势力的中间——那是父皇还攥在手里的权柄,像一根细弱的线,勉强牵着两边不致立刻相撞。 恰在此时,廊下传来侍女的轻语:“公主,方才户部的人往杨相府去了。” 第五云岫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棋盘上那枚象征吏部的白子——它原本靠近黑子,此刻却微微偏向了穆王阵营的方向。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意,将手中白子落在穆王势力的边缘,恰好挡住了它进一步扩张的路。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视线重新落回棋盘。 窗外的秋阳移了移,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棋盘旁,像两尊沉默的棋秤。若有外人进来,只会当这是姐弟俩寻常对弈,却不知这方寸之间,藏着整个晋国的风雨:黑子困厄,白棋两分,而那枚悬在半空的棋子,正等着一个能掀翻全局的时机。 第五云岫看着棋盘,忽然想起父皇曾说,下棋最忌急功近利,要学会在死局里等活棋。 如今,她便在等。等一个能让黑子突围,让真相昭雪的机会。 两人对弈至傍晚,最终也没分出个胜负,第五景濯终究是还处于舞勺之年,竟累的睡了过去。 靖澜公主府的烛火刚点上半盏,第五云岫便叫住了要送景濯回宫的侍卫。 “濯儿年纪尚幼,经不得再受惊吓。”她望着幼弟眼下的青影,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往后便让他在府中住下,一应起居由我亲自照管,你自去父皇那里禀告便是。” 景濯攥着她的衣袖,安静地睡在她身旁,在宫里往后能依靠的只有这位皇姐。第五云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像在无声地许诺安稳。 待景濯睡熟,廊下的风已带了凉意。幕僚弈咨捧着一卷密报,低声将白日里的动向一一禀明:司景之在枢密院被穆王亲信刁难,梁炳在吏部称病避事,宣王那边则借着“清查太子旧部”的由头,悄悄拿了两个地方官…… 第五云岫坐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棋盘边缘的纹路。弈咨的声音像落在纸上的墨,一点点晕开朝堂的乱局——三方势力割据,司家成了夹在中间的鱼肉,进是刀山,退又谈何容易?那些依附司家的门生故吏,盘根错节地缠在朝野,牵一发便动全身,想干干净净地退,怕是比往前冲更难。 “退”字说出口轻飘飘,实则要断多少牵连,舍多少筹码? 她忽然想起外祖父司明远离京时的背影。那个在朝堂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人,早已看透这局棋的凶险。或许,唯有他,才能在这千头万绪里,理出一条生路。 “外祖父的车驾,该到泠渝了吧?”她抬眼问,眸子里已没了白日的平静。 弈咨点头:“按路程算,今夜该在林榆驿馆歇脚。” 第五云岫站起身,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备车。” “公主三思!”弈咨急了,“您如今是各方紧盯的目标,大家都在等着公主的动向,擅自离京太过冒险!” “冒险也得去。”她语气斩钉截铁,“舅舅们在朝中被盯着,动弹不得,母家能指望的,只有外祖父。” 她走到妆台前,取过看似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别上,不过必要时却可保命。“你安排下去,就说我偶感风寒,需静养几日,任何人不得打扰。”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加派三倍人手守着濯儿的院子,一只苍蝇也别放进去。” 弈咨知道劝不住,躬身领命退下。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驶出靖澜公主府的侧门。车帘内,第五云岫褪去了华服,换上一身素色布裙,脸上蒙着轻纱,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像在敲打着她紧绷的心弦。她知道,这趟泠渝之行,是司家退路上的关键一步,也是她复仇大计的第一枚落子。 夜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郊外的寒意。第五云秀攥紧了那支银簪,指尖微微泛白——皇兄用命护了她和濯儿,她便不能让这份舍命相待,最终落得个满盘皆输。 青布马车碾过林榆地界的黄土路时,第五云岫悄悄掀起了车帘一角。 道旁的老槐树认得她——小时候随外祖父回乡省亲,她总爱在这树下捡槐花。如今树影依旧,只是树干上多了几道深痕,像极了司家这些年在朝堂刻下的沧桑。她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司氏祠堂飞檐,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旁人只当她冒险离京是为求外祖父指点退路,却不知泠渝这片土地,才是司家真正的根。从太祖年间起,司家在此经营数代,良田千顷连着周边七县的粮行,镖局暗线织遍太行山脉,连驿站的驿丞,都是外祖父当年亲手提拔的旧部。太子倒台后,京中司氏势力折损大半,唯有这林榆的根基,还深埋在黄土之下,从未动摇。 “公主,前面就是司家别院了。”车夫的声音压得极低。 第五云岫放下车帘,指尖在膝上轻轻叩击。她要的从来不是“退”,外祖父懂她,这泠渝之行,名为问计,实为借势。京中那潭水已被搅浑,宣王与穆王忙着争权,谁也不会留意这千里之外的根据地——正好,让她能在此悄悄收拢力量,磨利爪牙。 而真正的杀招,藏在更南的方向。 “安定州的汛情,最近如何?”她忽然问身旁扮作仆妇的侍女。 侍女低声回话:“回公主,上个月的暴雨冲垮了三道河堤,宣王举荐的州守宋奎,只忙着往京中送‘赈灾’的银子,下游的圩田淹了大半,流民都涌到州城门口了。” 第五云秀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安定州离林榆不过三日路程,是司家商路南下的要冲,更是眼下最锋利的一把刀。宣王让亲信去主事,无非是想借赈灾之名敛财,顺便掌控这处水路要地。可他忘了,天灾从来连着**,民心倒了,比河堤溃决更难堵。 她想起幼时外祖父教她看舆图,指着安定州的位置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里的水,既能淹了庄稼,也能淹了野心。” 那时她不懂,如今却字字清明。 马车稳稳停在别院后门,外祖父的幕僚早已候在廊下,见了她,立刻引着往里走。穿过栽满翠竹的小径,隐约能听见正厅传来的咳嗽声——外祖父这一路,想必也熬得辛苦。 第五云岫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雕花木门。外祖父坐在太师椅上,鬓角又添了些霜白,见她进来,浑浊的眼睛里骤然亮起光。 “外祖父。”她屈膝行礼,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来就好,你君我臣,行礼倒是不必了。”老人摆摆手,示意左右退下,“京里的事,我都知道了。说吧,你想怎么做?” 第五云岫抬眼,目光与老人对上,两代人的默契在这一刻无需多言。“孙女儿想借泠渝的力,先去安定州走一趟。”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赏,缓缓点头:“那处的水,是该有人去清一清了,你比你皇兄要狠的多,皇子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太过坚守也坐不稳这皇位。”说完又摇了摇头,笑道:“不过那也是这么多人追随他的理由。” 窗外的月光透过竹影洒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茶盏上,泛着清冽的光。谁也没再提京中的争斗,可这司府别院里的低语,已悄然系上了安定州的汛情,系上了司家蛰伏的势力,更系上了一场即将席卷朝野的风暴。 第五云岫知道,从踏入这扇门开始,她的复仇之路,才算真正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第3章 安定暗流 泠渝司家别院的晨光刚漫过影壁,第五云岫已束好长发。一身月白劲装外罩了件石青长衫,腰间悬着柄奢华的短剑,自幼习的骑射功夫,此刻都藏在这看似文弱的装扮里。 “再添十个护卫吧。”外祖父追到门口,看着她身后寥寥数人,眉头紧锁,“安定州灾民遍地,你虽是皇家出身,习武多年,可终究……” “外祖父忘了?”第五云岫抬手按住腰间短剑,指尖微动,剑穗轻晃,“父皇当年考校皇子公主骑射,我可是拔过头筹的。”她语气轻松,眼底却藏着笃定,“人多了反而惹眼,宣王的人正盯着呢,咱们得藏着走。” 她看向一旁的初棠和新樱,二人把长发绾成髻藏在幞头里,换上灰布短打,束紧了腰身,倒真有几分小厮的利落,新樱还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口,被初棠用眼神制止了。 “这样才好。”第五云岫打量着她们,点头道,“别露了破绽。” 外祖父终究拗不过她,从袖中摸出块令牌:“司府卫所的,万不得已时用。” 第五云岫接过收好,转身时,故意挺了挺胸,步子迈得大了些,活脱脱一副被宠坏的世家公子模样。 司明远见此,不由得摇头一笑。 三日后,安定州城外。 “司拂林”摇着折扇先开车窗帘,看着茶寮里黑压压的流民,立刻皱起眉,嫌恶道:“什么鬼地方,脏死了。”他冲前面嚷嚷,“陈叔赶紧往前走,本少爷可受不了这罪。” 陈叔立马应声,连忙赶着马匹。 茶寮里的流民瞥过来几眼,见这“公子”衣着光鲜却一脸骄横,虽有不屑,却也没人上前——谁都看得出,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第五云岫眼角余光扫过城门口的守卫,那些人盘查时眼神总往行人包袱里瞟,对女眷更是格外“留意”。她心中冷笑,看来有人把她的行踪泄漏了,回去势必要清理一下了,她摇着折扇,让初棠关上窗帘,十足一副刁蛮相。 暗处,六个暗卫混在流民中,目光不动声色地护着她们的周全。 安定州的风裹着水汽扑来,带着股说不清的腥气。第五云岫深吸一口气,折扇“啪”地合上——这场戏,该开锣了。 奢华马车碾过安定州城门的石板路时,守城兵卒只匆匆掀了掀车帘。见车内“公子”斜倚着闭目养神,手边茶盏冒着热气,身旁两名小厮低头服侍,一身贵气藏都藏不住,便懒得细查——这光景,还敢如此张扬进城的,定是京中哪家不懂民间疾苦的纨绔,来此不过是图个新鲜。 “放行。”小旗官挥挥手,目光贪婪地扫过马车的鎏金饰件,心里早把这当成了日后攀附的谈资。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目光。第五云岫缓缓睁开眼,指尖在膝上轻叩。 “少爷,”初棠倒茶的手顿了顿,压低声音,“车后跟着三个尾巴,看脚步是练家子,要不要让寂弦他们……”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第五云岫端起茶盏,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唇角却勾起一抹冷峭:“不必。宋奎的人,来探虚实罢了。咱们既扮了纨绔,就得有被苍蝇盯的觉悟。”她呷了口茶,茶水微凉,“让暗卫跟着就行,别动手,免得打草惊蛇。” 马车最终停在城中最好的“悦来驿”。这驿馆虽不及京中奢华,却也窗明几净,与城外的狼狈判若两地。掌柜见了“司拂林”这身行头,满脸堆笑地引着上了二楼雅院,连声道:“公子放心,小的这就吩咐下去,保证清静。” 安顿下来后,第五云岫挥挥手:“去周遭看看,买些点心话本回来,顺便……听听百姓都在说些什么。” 初棠和新樱会意,换了身更普通的短打,快步出了驿馆。 一个时辰后,两人回来时,脸上都带着压抑的怒气。 “少爷”初棠先开口,声音发颤,“城西的棚户区全淹了,灾民挤在城墙根,官府只扔了几袋发霉的米,抢破头都不够分!” 新樱接着道:“我去州府附近转了转,宋奎的人正往库房里搬东西呢,说是‘赈灾物资’,可那箱子上明明印着‘江南织锦’!还有人说,上个月朝廷拨的赈灾银,大半都进了宋奎的私囊,连修河堤的石料都偷工减料!” 两人越说越气,捏着拳头直发抖。 第五云岫坐在窗边,望着楼下街上零星走过的面黄肌瘦的百姓,指尖攥着茶盏,骨节微微泛白。她早料到宣王的人靠不住,却没料到能贪墨至此——天灾在前,他们不想着救命,反倒把灾民的血肉当成了升官发财的阶梯。 杯中的茶水渐渐凉透,她一口未饮。喉间像堵着什么,闷得发疼。 “知道了。”她缓缓放下茶盏,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还有什么消息吗?” 初棠和新樱对视一眼,便说:“知州宋奎要举办宴会,如今全城都在传,百姓们都气愤得很。”见她眼底翻涌的情绪被死死压住,便知公主心里,早已不是平静的湖面了。 窗外的风穿过驿馆的回廊,带着隐约的哭喊声。第五云岫望着远处州府衙门的方向,那里朱门紧闭,与城外的人间炼狱,仿佛是两个世界。 待鹰影消失在天际,第五云秀转身看向廊下:“明羽,昭衡。” 两个黑影无声现身,单膝跪地:“属下在。” “宋奎今晚要办宴,”她声音压得极低,“全城都在传,你们潜入州府探探。不管宴席在哪,府中定有关乎赃款的账目,或是他与宣王往来的密信,能拿多少是多少。” “是。”两人领命,身形一闪便没入了暮色。 第五云岫走到窗边,望着州府方向渐起的灯火,指尖在窗沿轻轻敲击。这场晚宴来得蹊跷,定是父皇的旨意到了——安定州周边灾情早已瞒不住,西南、西北几县更是饿殍遍野,父皇不可能毫无动作。 果然,派来的是穆王和西南都监徐垣。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意。穆王新上位,急需政绩站稳脚跟,定不会放过宣王这等贪赃枉法的把柄;徐垣虽是司家旧识,却刚正得像块顽石,眼里容不得沙子,赈灾是真,查贪腐也绝不会手软。三方人马齐聚这小小的安定州,宣王的敛财路,怕是走到头了,父皇这步走的倒是聪明。 “初棠,”她回头,“让人盯紧东门。” 初棠一愣:“东门?那里是往林榆的路,守卫最松……” “越松,越可能藏着猫腻。”第五云秀打断她,“宣王要转移赃物,定会选最不显眼的方向。东门看似偏僻,实则有密道通往后山,连夜就能运出州境,若没有,我们还有后续人马。” 旋即,第五云岫抬手,食指与拇指相扣,一声清越的口哨划破驿馆的寂静。转瞬之间,一道黑白相间的身影从檐角俯冲而下,翅膀带起的风扫过窗棂——是司家养的信鹰“墨雪”。 她将卷好的字条牢牢系在鹰爪上,指尖抚过它油亮的羽毛,轻声道:“去吧,速去速回。”字条上写得明了:即刻增派人手查探城外动向,务必截住宣王转移赃物的队伍,人证物证,一个都不能少。 墨雪似通人性,唳鸣一声,振翅冲入云层。 她要做那只待在最后的黄雀。宣王的赃款,穆王的政绩,徐垣的清名,终究都要为她所用——用这些罪证,敲碎宣王的根基,也让父皇看清,他纵容的究竟是群什么蛀虫。 夜风卷着远处隐约的丝竹声飘来,想必州府的宴席已开。第五云岫端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 这安定州的水,是该清一清了。而她,有的是耐心,等着看那些人在这场局里,如何一步步露出马脚。 第五云岫望着远处珠渊榭以及知州府的灯火,那片亮如白昼的光晕,在安定州暗沉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刺眼。丝竹管弦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隐约的笑语,衬得脚下街道愈发死寂——方才路过西区时,灾民缩在墙角的呜咽还在耳边,不过几里路,竟像是隔开了两个天地。 “那珠渊榭可真气派。”初棠刚要开口,被新莺抢了先。她望着那飞檐翘角,眼里带着几分咋舌,“奴婢前几日去采买时远远瞧过,门口停的都是马车,光看那车帘料子,竟比咱们身上的还要强上十倍。听说里面摆的珍宝,有前朝的玉盏,西域的琉璃,连墙上挂的画都是名家真迹……” 她越说越起劲:“最奇的是,不管哪州遭了灾,这祝渊榭的生意都照样红火。听茶寮老板说,这铺子从前朝就有了,换了三任皇帝,它反倒越开越大,背后不知靠着什么来头呢。” “多嘴。”初棠看公主的神色有些冷漠,低声斥了句,新莺吐吐舌头,赶紧低下头。 第五云岫却没动怒,指尖捻着茶盏的边缘,眸光落在那片灯火深处,轻声重复:“前朝吗?” 这等历经改朝换代仍屹立不倒的铺子,背后若没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怎么可能?它收纳的何止是珍宝,怕是还有各朝各代的秘密与把柄。 第五云岫的指尖在茶盏沿上顿了顿,抬眼望向那片穿透夜色的灯火。几百年的前朝遗物,换了三个朝代,战火没烧了它,灾荒没垮了它,反倒越开越兴旺——这珠渊榭,怕不是寻常的销金窟。 “几百年……”她低声重复,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冷,“能在改朝换代的刀光剑影里活下来,还能护住满屋子珍宝,这背后的根系,怕是早就扎进地脉里了。” 新莺没听懂,只挠挠头:“那得多厉害啊,比咱们公主府还经折腾?” 初棠瞪了她一眼,却也看向公主,等着下文。 第五云岫没再说什么,只是望着祝渊榭的方向,眸光沉沉。几百年的时间,足够它攒下太多秘密了——或许是前朝权贵的罪证,或许是本朝官员的把柄,不然怎会在任何动荡里都稳如泰山? 她忽然想起外祖父书房里那本泛黄的《前朝杂记》,提过一句“渊榭藏珍,亦藏祸”,当时只当是闲笔,此刻想来,字字都藏着深意。 有些存在,活得太久,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她呷了口茶,茶水的苦涩漫过舌尖。或许,这祝渊榭,比宋奎的州府更有意思。 “接着查宋奎的事。”她放下茶盏,语气平淡,“至于这珠渊榭……” 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灯火,眸色深了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