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策:公主压枝低》 第1章 谁要静?谁要安? 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缓缓驶进京都城门,与简陋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车外严阵以待、秩序井然的护卫,他们铜墙铁壁般守护着马车,不留一丝破绽。 马车专挑僻静巷陌行走,辘轳碾过青石板,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月光下偶有黑影掠过,侍卫握着刀柄的手,微不可察地一紧。 渐渐地,京都的夜市喧嚣声传来,飘到车内,也只剩若有似无的嘈杂。 隐约的热闹声、混杂的香料气息、流过的朦胧光影,引起了车内人的注意,一只纤纤玉指悄然挑起窗帘一角,遥遥望向城门口上方的‘京都’牌匾,眼神幽深难测。 她耳旁仿佛响起幼时被父皇抱在怀中,凯旋回京时万民欢呼的盛况;更有三年前滂沱大雨中,嘈嘈急雨声大得掩盖了所有声响。 三年前,新纪元年——‘景元’开启,新帝登基,举城欢庆。无人知晓,当晚在瓢泼夜雨中,风头盛极的永嘉公主,会以那般方式悄然离开京都,如今,又这般悄然归来。 “呵,京都,”清莹之声响起,语气淡淡,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讽意,“倒真让所有人‘魂牵梦萦’啊。” 贺兰暨一身素衣,随意歪靠在软垫上,青丝仅用一支白玉簪松松挽就,再无其他华饰,却难掩周身的气度。 一旁的轻鸿将靠枕垫在她腰后,声音轻柔:“殿下,我们总算回来了,幸而......还能赶上送太后娘娘最后一程。”提及那位风华绝代的太后,轻鸿眼眶微红,急忙低头掩去泪意。 公主闻听太后薨逝噩耗,当场呕血昏厥,未及休养,便一路星夜兼程。要是看到她的眼泪,惹得殿下也伤心落泪,损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贺兰暨听罢,眸光倏然一黯,声音低沉:“母后本就因父皇离世伤心,听闻我汀州船上坠海噩耗后,更是沉疴难起。纵然后来得知我平安,母后也断断续续的病着。如今她......我享受母后一场疼爱,却不能面前尽孝陪伴。”,缓缓闭上双眼,沉痛愧疚,溢于言表,眼前浮现的是与母后最后一面——隔着重重宫帷,那张苍白的脸庞,满是不舍与担忧,唇瓣无声翕动,她知道,母后是在唤她的名字。 轻鸿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心中亦是酸楚难当,只能轻抚着她的背脊,温言劝慰:“殿下,如今京都形势复杂,可不比当初先帝在时,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我们落难之态,您可千万要稳住心神,莫要与那些宵小一般见识。”她点到即止,不敢深言。 卫后在位时,吴郡卫氏权势熏天,文臣武将,均有卫氏族人身居要职,虽无明言,已隐隐有世家之首的势头。 公主作为先皇与卫后唯一的掌上明珠,更得外祖家的疼爱,金尊玉贵,骄纵恣意,无人敢争其右,就是皇子亦要避其锋芒,因此交恶的人不少,彼时有先帝护持,自然恣意无忌。如今新帝御极,卫氏在夺嫡之争中已经黯然败退吴郡。 那些昔日仇雠能袖手旁观、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万幸。丧仪结束之后,殿下被如何安排还未可知,实在是千难万险的境地。 贺兰暨听了,淡淡冷笑一声:“看我笑话?我不笑他们也就不错了。” 她语气陡然转沉,带着坚定的决断:“放心,我心中已有成算,谁敢伸头,先摸摸自己脖子有多长!母后为我挣得归京之机,我若不自珍自重,怎对得起她的良苦用心?”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腰间缠绕的短鞭。 马车停在了护国寺的后山入口,此处早已被清场,唯余竹影婆娑,鸦鸣阵阵,一片幽寂。一六旬方丈立于石阶上,似已等候多时。 贺兰暨戴上特制幂篱,青色薄纱笼罩全身,由轻鸿搀扶着下车。 侍卫曲坚,乃皇帝亲卫,三年前奉命看守贺兰暨,此行亦是一路护前来,沉默地立于一旁。 方丈双手合十行礼:“暨施主安平归来,来日定是光明灿烂,请随贫僧到后厢房稍作整息。”说罢,便带头领着一行人沿着小径往后院走去。 贺兰暨随行其后,打量着熟悉的竹景,忍不住语带戏谑:“慧光禅师,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护国寺踞山近月,古朴清幽,灵气汇聚。我少时,常乘兴而来,观月捉虫,没少被您教训扰了弟子们的清修,如今竟也会跟我说‘光明灿烂’这些客套话了?”语气带着几分骄矜,本色在故人面前显露无疑,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任性的公主一般。 慧光禅师面色无波,平静说到:“殿下说笑了,出家人不说妄语,许久未见,殿下周身气缊如旧。太后之逝,生死有时,无生不终极,灭有归本,不复生死,望殿下珍摄自身。”话毕,将众人引至厢房门口,合十一礼,飘然而去。 轻鸿手脚麻利地整理行李,抿唇笑道:“禅师还是老样子,面冷心慈,胡子倒是花白了不少。也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了,许久未见,话还是这般吝啬。 可您瞧瞧,这厢房打扫得一尘不染;连燃的香都是您最爱的‘雪中春信’。定是八年前那会儿,殿下在寺中上香时,恰逢初雪,与寺人收集的梅花蕊心上沾染零星花意的‘梅尖雪’,苦心研究了许久的古方,最终凝得那一缕‘梅魂与雪魄’制成香料。 当时制好,除了送与先皇和太后,您独留了一份给禅师,禅师嘴上嫌弃奢靡,却没想到一直留着。” 贺兰暨嗅着那清冽幽远的冷香——雪中春信,冬尽春来之讯,禅师这是在无声安慰她呢,不由心中稍暖。她忽而问道:“曲曲,二皇兄的旨意下达了没有?” 曲坚听到这个称呼,向来刻板如石的脸庞,忍不住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习惯性垂下眼眸,声音平板无波:“殿下请不要叫臣...莫要如此称呼微臣,殿下出护国寺为太后起灵送葬的旨意,黄昏之时已下达,只是......” 他顿了一下,语气依旧恭谨,却透着一丝极淡的怜悯:“当初圣上继位后,殿下虽暗中移居汀州,明面上旨意是:公主为民祈愿,为新国号祈福,入国寺静养,法号‘静安’。 是以明日,殿下只能以护国寺女尼——‘静安修士’的身份出寺,不得启用公主仪仗,亦不能以公主身份守灵。后日太后娘娘停灵满四十九日,移灵之时,殿下亦只能用此身份。” 贺兰暨听到“静安”两个字,暗暗翻了个白眼,谁要静,谁要安啊,不就是提醒她,安分守己么。 在汀州别院,除开看守侍卫,身边唯轻鸿一人,闲极无聊,只能在那方寸之地莳花弄草,偶与侍卫攀谈一二。 当然,多数时间他们是不理人的,后来略熟稔些,才肯应允些无关痛痒的要求。 比如可购买些书籍画本打发时间,但是写信不行;可添新衣,但是绫罗绸缎不行;可用笔墨水彩作画,但是放风筝不行...... 看似是她软磨硬泡得来,实则她心知肚明,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化为案头密报呈于新帝御前,一切皆在他默许的尺度之内。 相对于花团锦簇、锦绣堆砌的前十几年,这般日子,还不够静,还不够安吗?! 贺兰暨不耐烦地冷哼一声,“知道,出去!”语气中满是嫌弃,丝毫没有掩饰对这个法号的不满。 “是。”曲坚恭敬应声,利落退至院门值守。偌大的厢房只剩下贺兰暨和轻鸿二人。 “鸿儿,别收拾了,过来躺着,我们说会话。”贺兰暨拍了拍身侧软榻,招呼她过来。 轻鸿端来一杯热茶,柔声细语道:“殿下连日奔波,饮些安神茶早些安置吧,明日还要守灵,我担心殿下身体熬不住。” 贺兰暨接过饮了一口,苦得蹙眉,仍乖顺咽下,拉过轻鸿的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辛苦你了,一直陪着我。” 轻鸿侧身,半坐榻边,闻言温婉一笑:“殿下多思了,奴是在庆幸,幸而当初二殿下瞧奴愚钝木讷,允了奴随侍殿下左右,也好照顾一二。” 贺兰暨乜斜了她一眼,轻鸿本就是卫家精挑细选的家生子,从小耳濡目染世家风范的办事章法。先是观其天然品性两年,后由母后身边女官亲授规矩两年,才送到她身边。 贴身侍女年纪讲究,太大则难生亲厚,容易有自己的心思;太小则不解人意,不知与公主如何相处。 彼年轻鸿十岁,与她一同成长,及至她开府,更是将府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虽是看着行事温温吞吞,说话慢条斯理,但做事有条不紊,待人又有礼谦和,是最让人安心,何来愚钝木讷一说? 贺兰暨素来不耐这些谦逊自持的话,索性翻身背对她,轻哼一声:“懒得理你。”一副小儿女娇态。 轻鸿听到后,作势抬手欲拍她,最终只摇了摇她的肩膀,笑嗔:“是您唤我过来的,现在又不想理我了?好好好,不理就不理罢,我这就去给您检查明日要用的衣物,殿下早些歇息才是正经。” 贺兰暨却久久难眠,仰面望着素净无饰的房梁,凤眸半眯,低声自语,带着冷峭的玩味:“京都......没有我在的京都,也很无趣吧,不过无妨,我回来了!” 第2章 事思敬,忿思难? 要说这位卫后,出身六大世族之一的吴郡卫氏。卫氏乃钟祥世族,毓秀名门。 因祖上融合匈奴血脉,故仍保有母系遗风,不囿于常俗。家族中从未有‘女子只能相夫教子’的迂腐之见,虽子息单薄,不似他族枝繁叶茂,然不论男女都能独当一面。尤其是卫家女子,个个姿容昳丽而锋芒内蕴,卫后便是其中翘楚。 当年,尚为三皇子、奉旨巡渠的建成帝,在路边茶楼偶闻一清瘦书生纵论河工疏浚之策,见解精辟,顿生倾慕,欲上前结交,但那名青年已悄然离去。待他拜访卫府,方惊觉那名书生竟是女扮男装外出的卫氏贵女。 她虽身为女子,却有不输男子的才略,言谈举止飒爽磊落,建成帝一见倾心,自此展开了执着的求娶之路。 世族大家向来不愿与皇族通婚,毕竟多少沾带夺嫡的事情,成则风光无限,败则万劫不复,谁愿轻易涉足? 建成帝却浑不在意,唯倾慕卫氏女之才情风华,即便被拒三次,仍厚颜不断求娶。 其赤诚与坚韧终打动了卫氏女及其父——家主卫信,卫家向来不循规蹈矩,见他心志坚定、龙章凤姿、品性端方,遂允嫁爱女。 成婚后,卫氏女深知建成帝的才能抱负,凡遇大事,二人必相商相谋、守望相助。公事上,建成帝对岳丈卫信极为信任依赖。 当时邻国屡犯边境,建成帝多次与卫信一同率军退敌,卫氏女亦常为夫筹谋,运筹帷幄,安定后方,斡旋于宗室朝臣之间,维系朝局。 建成帝立下赫赫战功,且待下宽仁,最终得先皇认可,入主东宫,继登大宝。卫氏女也母仪天下,与建成帝内外治成,卫信则成为建成帝的左膀右臂,于君是臣,于情如父如友。 帝后成婚十年,方得一女,多年再无所出。据说公主诞生之际,陇右道干旱已久,卫信率领的军队疲累不堪,无往日之凶猛,敌军却频频骚扰,战事胶着。 然而公主诞生之时,天降甘霖,我军得以修生养息;至其满月,卫信大破敌军捷报便已传回京都。 建成帝大喜,认为公主是上天赐的福气,破例公主从皇子辈行“日”,取名为暨,封号‘永嘉’,寄寓雨霁云开、万象更新之望。永嘉皇公主为帝后多年盼望所得,珍之爱之,纵以天下奉养亦不为过。 建成帝登基后仍常御驾亲征,然而在建成十五年,永嘉公主八岁,落维关一役,大军中伏。卫信为护圣驾,身被重创,血沃玄甲,终至不治;建成帝亦身中流矢,虽性命无忧,但是数年征战所累的暗伤一并爆发,不得不偃旗息鼓,回京都静养。 次年,因卫氏嫡脉多年来仅得永嘉一女,皇后之兄——国舅卫照,不顾皇后反对,将一名旁支堂妹送进宫。翌年,卫淑妃诞下三皇子贺兰旷。 三年前,光华门惊变骤起,建成帝骤然崩逝。二皇子贺兰晔手持继位诏书现身,指斥三皇子贺兰旷无诏擅闯宫禁、冲撞圣躬,致先帝急症复发,实属大逆不道,遂褫夺其玉牒、革除国姓,贬作庶民,更名为“婪广”,永囚地牢。 卫照则被新帝以‘教唆皇子、构陷储君’等数条罪名,流徙西南烟瘴之地,服苦役以终;卫后被尊为母后皇太后,移驾行宫‘静养’;永嘉皇公主则入护国寺‘静修’,显赫一时的卫氏,至此如星流散,黯然退出朝堂,退守故里吴郡。 时光流转,如今太后崩逝,凤驾停灵宁寿殿。 —————————— “快要到宫门口了,须得谨记阿翁平日教诲,言行举止都要合乎规制,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可都记牢了?”宗正寺卿抚了抚身边十一岁孙子的发顶,一路上反复叮嘱行坐禁忌的礼仪规范。 国之大丧,每隔七日,群臣入临举哀;余下时日,官员及家眷也要轮流进宫,以尽哀情。 小孩初次入宫闱,难免有些好奇,却仍努力绷着小脸,摆出一副小大人的端正模样:“阿翁放心,在家时您都细细教过的。” “一会儿进去,你只管紧跟着我,切勿东张西望、多生好奇。有什么话,憋住了!回府再说。”宗正寺卿仍不放心,最后叮咛一句。语毕,马车已停在了下马碑前,二人由内侍引着,有条不紊走入宫门。 宫苑之内,举目皆白。王公大臣、宗室亲眷已陆续抵达大殿,僧道也身着素服,肃然列队,哀乐低回盘旋,只待圣驾亲临,引领今日的举哀之仪。 然而众人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圣上身影。大臣们面面相觑,目光频频投向灵堂旁执拂尘的小内侍,无声催促是否该去提醒圣上时辰将至。 那小内侍早将众臣神色尽收眼底,只是殿前伺候的干爹提醒过自己,今日有大事儿发生,且先按着不动。 于是他白皙的面庞只作不知,维持着温顺谦恭的浅笑,眼观鼻,鼻观心,如泥塑木雕般静立灵堂一侧。 就在大臣们按捺不住,即将开口催促之际,一顶软轿悄然停在了宁寿殿门前。轿身未饰任何家族徽章、官职木牌,轿旁侍女面对满殿权贵的注视,步伐沉稳,步履大小一致,裙摆未浮,尽显宫廷礼仪的严苛规范。 轿帘轻掀,先见一只柔夷手搭在侍女手背上,腕如白藕,指似春葱。待其人完全现身,来人生得一双含情凤眸,眉黛如远望山,头束太极髻,一支镂雕鹰鸟云纹的扇形白玉竹节簪斜插髻中,簪首鹰眼处一点绿松石幽光流转,在满殿缟素映衬下,寒芒慑人。行走间,素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 年轻内侍见她到来,甩一把浮尘,唱到:“护国寺女尼-静安修士前来吊唁。” 一语惊起千层浪,群臣哗然。 “是她!” “她从护国寺出来了?” “太后小大殓,这位都未曾出现,都道她此生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怎会在末七之日现身?!” 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压抑的嗡鸣,无数道目光或惊愕、或探究、或好奇,瞬间聚焦在那素衣身影之上。 “不过是个修士,有何特别?为何不与其他僧道一同前来?”一位刚晋升的年轻小官员,不知内情,谨慎低声询问自己的上司。 “她就是永嘉公主。”上司低声呵斥,用不满的眼神警告这位下属不要再多言,以免连累自己治下不严之罪。 小官员心想,原来是她,不曾想竟然这么年轻貌美,仿佛从云端上飞下的月宫妃子一般,不由接着问到:“那为何没人朝她行礼?” 蠢货!没听那内侍是怎么介绍的么?!废公主行什么礼,叫你不要多言!上司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骂寒门子弟果然不懂规矩,比不得公卿子弟从小受礼仪的培养,纸上答卷写得好又如何,人情练达皆文章,岂是他能具有的素质? 小官员被上司凶光一剐,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看。 负责组织祭礼的太常寺卿自恃职责所在,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静安修士,按照祖制,大丧期间,无论宗室贵戚抑或朝臣命妇,皆需身着素服,男去冠缨、女去首饰,还请修士暂卸发簪,交于侍女保管。” 贺兰暨恍若未闻,殿内穿梭换冰的凌人、添香料的宫女、大臣们压抑的私语......周遭一切嘈杂都如潮水般褪去色彩,只余一片死寂的灰白。 她眼中只有大殿宝床上那具沉重的金丝楠木棺椁,心口钝痛得几乎窒息,轻鸿在身后撑了一下她的手,才不至于瘫软,深呼吸缓过神后,步伐沉重地朝上径直走去。 太常寺卿还要再言,轻鸿一把挡在他面前,语调平静无波,眸子却似淬了寒冰:“这位大人,此白玉竹节簪乃太后在公主及笄之日亲自为其簪戴,也是太后的母亲——卫颜夫人于太后与先帝大婚之期所赠。此簪承载的,是太后娘娘‘爱女鬓上簪,寸寸思儿意’的拳拳慈心! 公主身为方外之人,佩戴红尘内之物,正是感念太后深恩。大人强令殿下脱下发簪,就是罔顾太后遗泽,此为不忠;不明殿下的心中悲痛,反行阻挠之举,大人可知何为孝道?不忠不孝之辈,又有何资格来讲礼法规制?!” 一番话如利刃出鞘,直刺太常寺卿心窝。何曾被一个侍女如此当众疾言厉色地驳斥过?一张老脸瞬间涨得通红,双目圆瞪,须发皆张,暴怒道:“放肆!本官乃太常寺卿,礼乐、祭祀、郊庙皆属我职责所在,古制祖训、礼仪规制更是烂熟于心,我有何说不得!岂容你一小小贱婢置喙!宁寿殿之上又岂能容你放肆!” 面对盛怒,轻鸿脊背挺得笔直,毫无惧色,说话铮铮有声:“殿下是秉圣上旨意,代圣上行孝礼,以全人伦大义!大人若有何意见,何不即刻上书直陈?再来教训也不迟。”她将“圣上旨意”、“代圣行孝”咬得极重,直指对方冒犯的不仅是公主,更是所属的皇权。 太常寺卿一时语噎,自觉颜面尽失,恼羞成怒之下,竟喝令左右将轻鸿拖下去。 几名内侍应声上前,手刚欲触及轻鸿,此时一道鞭影如毒蛇吐信,破空而至,精准狠辣地抽在那几只探出的手上!顿时皮开肉绽,内侍们惨叫缩手。 贺兰暨不知何时已转身,凤眸如寒潭深渊,直直钉在太常寺卿脸上,语气淡淡:“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本就因要扮姑子、强压身份而积郁的憋屈,此刻被这等不知死活的蠢物在母后灵前挑衅而翻涌滔天怒火!悲痛与暴戾在她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撕裂。 那短鞭,赫然是先帝御赐之物,在她手里微微晃动,散发令人胆寒的煞气。她周身气势陡然爆发,直冲他而来,太常寺骇得魂飞魄散,踉跄着连退数步,那鞭上沾的血迹,那眼神,无不昭示着:谁还敢多言妄动,下一鞭子就不是手了!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方才还窃窃私语、各怀心思的群臣,此时被震慑得噤若寒蝉,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 那些位高权重者的老狐狸们,更是打定主意先默声观望,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对太常寺卿的行为暗暗嗤笑:这位倒是想在圣上卖个好,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这么急着出头,真是愚不可及! 那些知晓卫氏兴衰的老臣,望着公主背影,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当年卫氏门客出身、后见风使舵的大臣,此刻眼神躲闪,藏于人群,不敢与贺兰暨有任何视线接触。 贺兰暨却已不再理会,转身对着灵堂重重跪下,颤抖着抚摸棺椁,声音哽咽:“阿娘...抱歉,我来迟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轻鸿也不由落泪,待公主悲痛情绪稍缓,强忍悲伤,上前稳稳地扶起她,引领着她完成灵前举茶、上食、奠酒、烧纸、行礼等一整套繁复而庄重的丧礼仪式 铜钟声响起,群臣举哀跪拜。完事毕,众人陆续退出。 女眷们回程的路上,压抑的议论声才嗡嗡响起: “她竟然来了,曾几何时......” “谁说不是呢,万千宠爱,眼高于顶......如今呢?靠山倒了,姻缘断了,桃李年华就......” “嘘......小声些!不过,她这后半辈子,真的要与青灯古佛相伴了?” “呵呵,谁说老天不公?年轻时太顺遂了未必是福。瞧瞧,这活生生烈火烹油的例子,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啧啧,如今啊,咱们倒也能用‘怜悯’的眼神看看这位了,也能上前说几句‘宽慰’话了....” 话语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优越感和隐秘的快意。 贺兰暨一直跪在灵前,那些飘来的闲言碎语都不在她考虑范围。想到母后的最后一封也是三年唯一一封来信,字字句句浮现在眼前—— “爱女吾儿,娘恐时日无多,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自幼争强好胜,凡百事没有让人的,娘知道你是跟你父皇、你阿舅、其他叹息你不是男儿身的人证明自己身为女子并不输给任何人,娘亲却一点都不遗憾只得你。娘虽生在卫府,后来母仪天下,也有诸多不能与束缚,故他人说我纵的你肆意妄为、自傲轻狂,不知女子安静淑德为何物,我却见我家暨儿鲜活如此,心中欢喜得很。 若不顾礼法而言,我私心是认为暨儿不是为皇家所诞,也不是为卫氏所生,是为我卫珈一人所得的。贵为我卫珈唯一的孩子,你有足够的底气和勇气选择你想要的生活方式。 虽三年未见,但为娘托皇帝,时时更新你的画像寄回京中,娘看着就如你常侍奉在面前一般,生死茫茫皆有命,故切莫时时怀揣沉痛,负重前行。 永嘉,这还是当初阿娘为你想的封号,愿你平安喜乐。束你身的是那个院子,缚你心的是他人的评价和自己的偏见,汝应常存敬畏之心,切莫自傲自满,更不宜妄自菲薄,立身要正,行事坦荡,长风破浪会有时,其聪,其灵,定能明白娘意。 复恐匆匆说不尽,唯念吾儿安康顺遂。” “阿娘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贺兰暨喃喃说道,因长久跪拜而失血泛白的脸颊上,泪水已干,唯余两道冰冷的痕迹,眼眸中的光却是十分的坚定。“我定不能辜负您的用心,眼下,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先要去办,请恕不孝女...暂且离开一会儿。” 殿外,日照西斜,贺兰暨知道时机已到,给轻鸿使了个眼色,轻鸿眨眼立刻心领神会,扑过去扶住贺兰暨,同时尖利呼喊到:“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快来人,公主晕过去了——!” 1.鹰首白玉簪、绿松石,和外祖家的匈奴血统,是不是呼应上了~ 2.君子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论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事思敬,忿思难? 第3章 麻烦精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快来人,公主晕过去了——!” 贺兰暨眼睫轻颤,身子如风中细柳般软软倾倒,精准地落入轻鸿早已准备好的臂弯。轻鸿急声呼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殿下伤心过度晕过去了!快扶殿下去偏殿休息。” 身边内侍、宫女们连忙上前,簇拥着将公主扶到偏殿,刚欲入内伺候,床幔中传出公主虚弱却不容置喙的声音:“咳咳,鸿儿,让她们下去吧,我歇一会就好,还要静心为母后抄写佛经,莫要扰了清净。” 轻鸿应了一声“诺”,将其他人拦住门口,“殿下听闻太后噩耗,本就病体难支,如今更是悲痛欲绝,需好好歇息,亲自为太后抄经祈福,不想被人打扰,都退下吧。” 宫女们面面相觑,只得依言退至殿外。 那拿浮尘的年轻内侍在门前又站了片刻,确定房内没动静,只余低低的诵经声,朝另一个品阶更低的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内侍微微颔首,朝圣上在的紫宸殿走去。 又示意两个宫女留下候命,自己匆匆返回灵堂值守。 贺兰暨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远,立刻和轻鸿动作利落地互换了衣裳。两人身形相仿,稍作收拾,披上宽大的白色毡帽斗篷,不仔细看还真分辨不出。 门外宫女只闻“吱呀”轻响,见 “轻鸿姑娘” 戴着严实毡帽,低着头,只露出下巴,背身退出侧殿,对着隔帘内抄经的 “殿下” 说道:“奴去给殿下准备些热汤膳食。” 随即侧首,对守候的宫女吩咐:“殿下在寺中喜静,最忌喧扰,宁寿殿事情纷杂,你们去殿上帮忙,有事自会唤你们。” 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走。 "轻鸿" 看着宫女走远,转身从另一边朝外殿走去。 贺兰暨扮作小宫女,混在往来穿梭的内侍宫女队伍中,一路到了大臣马车停留的二宫门。 此时天色已晚,只剩三四辆马车,这个时辰还留在宫中未归,要么是与卫家曾有旧谊,要么是真心敬重母后。不论是那一点,乘他们马车离开宫门,应无问题。 趁无人留意,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一辆恰好无人看守的车厢。 过了一会,小厮出恭回来,登上车轼等候。 又过须臾,马儿轻微踏蹄,车身晃动——主人来了。 贺兰暨心头微紧,都怪刚才上来的急,没看清是门口挂的是哪家的徽章令牌,万一车主当她是刺客,先叫喊起来可怎么办?不禁觉得有些懊恼。 念头刚起,只听一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已至车前,送行内侍恭敬的声音传来:“裴国公慢行。” “行了,回吧。”来人声如洪钟,带着威势,一把掀起门帘,年过五旬却仍是威风凛凛,身姿矫健,见马车内有暗影,浓眉一拧,双目锐利,抬手带着劲风便欲擒拿!然而,待看清暗影真容的刹那,他整个人猛地僵住! 内侍看见裴国公僵立在车轼上,疑惑道:“国公爷,可是有何不妥?” 裴国公瞬间回神,魁梧的身躯不着痕迹地将车厢入口挡得严严实实,面上已恢复镇定,沉声道:“咳,无事,走吧。”小厮得令,扬鞭驱马。 车轮辘辘滚动,裴公端坐车内,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滔天巨浪,这......这不是刚才在殿内晕倒的那位吗?怎么出现在自家马车上了?!还这幅打扮? 方才对话之时,贺兰暨已了然来者身份。 她记得父皇说过,裴国公的父亲是开国功臣。裴国公则生性豁达,与父皇从小就是好友。 也多次领军出战,战绩斐然,却为保一罪臣之女用战功求情,父皇气极,直骂裴公“感情用事”、“竖子不堪与谋”,最终是母后温言劝解,说他是“至情至性”。 于是裴公封为国公,享一品荣耀,却从此颐养天年,不掌实务,被父皇‘闲置’,仅偶尔入宫陪父皇弈棋闲谈。 裴国公掀开帘子时,她便从容褪下斗篷,眼神清亮如寒星,毫无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扬,无声说道:“裴国公安好呀。”端的是来者不惧、气定神闲。 惊得裴公到嘴边的“刺客”生生梗在喉咙,咽了回去,小擒拿手也在半空止住,虎目圆睁,向来肃穆端正的面容此刻精彩纷呈。 “国公为何这般盯着我?可是觉着这身宫女装束,委屈了我的贵气?”贺兰暨指尖漫不经心卷着袖口,车帘外漏进的月光映得她眉眼如画,偏生那上挑的眼尾藏着三分狡黠。 裴国公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惊涛,压低声音:“小殿下,您这是唱的哪出?”太后可是在宁寿殿啊,你不好好守在灵前,还一副宫女打扮,瞎跑什么? “陆府,多谢国公了。”贺兰暨重新戴上帽子,整理衣袖,语气理所当然。 裴国公一阵气结,额角青筋隐隐跳动,这丫头!有给他拒绝的空间吗?人都在车上了,离皇宫都快走出二里地了,难不成他还能把人扔下去? 真如先帝有时嫌弃起来的头疼抱怨——天生就是个能折腾的麻烦精!人小小一个,下巴抬得高高的,明明有求于人,还一脸‘能为她效力就是你万分荣幸’的骄矜架子,叫人恨得牙痒又发作不得。 裴国公重重哼了一声,偏还是嘴硬:“老夫可担不起私下送您出宫的罪名。” “怎么会,国公当年为护心上人,连虎符都敢摔在父皇面前,何等英雄气魄,如今不过顺路送一个楚楚可怜的弱女子一程,对国公而言,是举手之劳呀,怎么倒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这可不像您裴大将军的做派。”贺兰暨轻笑出声,慢条斯理理着素纱披帛。 裴国公老脸一热,别过脸重重咳嗽一声,耳根泛起可疑的暗红,掌中玉扳指捏得咯咯作响,先帝您怎么这么嘴碎,什么都跟她说! 楚楚可怜不见得,他方才在殿上可看得分明,那一鞭子抽得叫一个狠辣果决! 思绪不由得飘远,说起来这丫头片子小时候他还抱过,粉雕玉琢,糕点团子一般,眼睛亮得像星星,笑起来那个甜,要不是大儿与她年纪相差甚大,小儿子那时候还没个影儿......嗐!想这些作甚! 谁能想到长大之后这么能闹腾,偏还让人打不得骂不得。当初那么多的青年才俊、望族子弟对她示好,她非是看上了那毫无根基的寒门小子。 按理说婚也赐了,人也到手了,怎么着也该是和和美美,谁知不到两年竟闹得沸沸扬扬要和离!圣旨赐婚岂能儿戏,这泼皮竟是直接把和离书拍在御案上! 先帝本想拖一拖,架不住她一副不答应就闹不完的犟种样子,只以缓兵之计,将她的和离文书扣下不表。 后来二皇子登基,为提拔陆引章这新晋的肱骨之臣,又忌惮她背后的卫氏,顺水推舟便批了那和离书,更是一纸诏书将她“名正言顺”地送进了护国寺......新帝这手一石二鸟,不可谓不深。 再多念头也只是在一瞬间闪过,裴公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认命般开始盘算如何应对这烫手山芋。在这敏感时期,公主私自出宫,若被人知晓,恐怕会惹出不小的麻烦,与其让她乱跑出事,还不如他一路相护。 沉声对外吩咐:“改道,去安仁坊陆府。”。 车轮转向,贺兰暨闭目养神,心思却疾转:二皇兄打算何时召见她,之前曲坚等人保护太严,今夜是最佳机会,她必须要先打探一番那位高权重的前夫态度,最好再套些朝中动向信息,好做下一步打算。 不多时,马车稳稳停在安仁坊陆府门前。 裴公端坐如山,纹丝不动,用眼神示意:目的地已经到了,怎还不下车? 贺兰暨眼波流转,朝陆府大门轻轻扫了一眼,随即目光又落回裴公脸上,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我就这么去合适么? 裴国公败下阵,清了清嗓子,扬声到:“递名贴,就说我闻陆相有收藏一副张大家的《孤霞落雁图》,心痒难耐,特来求观。” 小厮领命上前扣门。 此时,府中书房的青年男子正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神思早已不知飘向何处。 听门外小厮来报,平常与裴国公无相交,事前更无拜帖,不久便到宵禁时间,说要是赏画,时机不太对,心中疑窦丛生。即便如此,他还是让管家去库中将画取出,打算直接借与对方带走。 待他方行至大门,裴府小厮抢先一步,深揖行礼:“见过陆相,我家老爷听闻陆相精于茶道,想讨杯清茶,只是...”小厮顿了顿,顶着陆相那张看不出情绪的俊脸带来的无形压力,硬着头皮一口气说完:“只是最近雨水多,我家老爷早年打战落下的病根儿,这腿脚风湿又犯了,恐不便下车步行,烦请相爷行个方便,将东南角门打开,好驱车换轿。” 寻常宾客拜访,皆需在府门外下车步行,以示敬重。唯有本家尊长或需避讳的女眷,方可驱车直入。裴国公此举,着实有些托大拿乔。青年人蹙眉,正欲出言推辞拒绝。 “陆相莫非是嫌弃老夫这粗鄙武夫,不配登门讨一杯茶喝?”裴国公适时地掀开车窗帘一角,朗声笑道,语气半是玩笑半是施压。 陆相心中疑云更甚,面上却不显,吩咐管家打开侧门,待看到马车缓缓驶入,心中一凛,若有所感。 车门开启,只见一身披白色纱罗斗篷女子款款下车,抬手摘帽,风姿绰约,她盈盈抬首,声音靡丽,让向来沉稳自持的陆相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原地。 “陆引章,好久不见。” 晚风微凉,月色清冷。来人在月华的照耀下,似乎也在莹莹发光,嘴角浅笑着,眼睛里却带着仿佛积蓄已久的品度、挑衅,分明是慵懒随意姿态,却如月下妖鬼一般,诡丽、危险、摄人心魄。 他想过此次她回京必有再相见之日,却没想到她竟露夜前来,方才还听宫人递消息说公主伤心过度晕厥于灵前,原来是早有计划。 “你...”陆引章喉间微涩,素来清晰的思绪有瞬间的凝滞,“...怎么来了?” 1.前夫不是男主,提前表明; 2.此时裴国公心想:太闹腾了这女娃,幸好不是我家的。 后来小儿子拉着人家手,把人往他面前领,吓得裴国公直接捏碎手里的扳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麻烦精 第4章 桂花劫 那年贺兰暨刚及笄,偶在杂书上翻到‘情窦’、‘情丝’之语,十分不解,恰在此时,一男子缓缓走下宣政宫台阶,孤身一人,在一群进士中十分显眼。 周身被阳光镀上光晕,如同高山冰雪,初见了第一缕冬阳般晶莹,书中一切的浪漫诗歌和壮丽景色仿佛都有了具象化的体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贺兰暨的心,只想把他摘下,让他化在自己手里。 她心思一动,将手中一支带露的的桂花,掷给宫墙下经过的青年。 馥郁的桂花毫无征兆地落下,陆引章下意识伸手接住,抬头看向来处。 一华服女子遥立于宫墙之上,见他望过来,毫不羞怯躲避,反而扬起笑容、弯起眉眼,朝他大胆招手,肆无忌惮表达着她的浓烈的情绪,炽烈得如骄阳般让人不敢直视。 “蟾宫...折桂吗?”陆引章看着手中犹带清露的金桂,微微出神,随即唇边溢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苦涩,只是...怕要辜负了这支桂花了。 太学博士因为与祖父有交,他多次上门拜访才勉强答应为他行卷,对其文章赞誉有加,随即向主考官举荐。 主考官却直言相告:前十名已定下其他权贵公荐之人。太学博士只得无奈对他说:“你虽有状元之才,才思学敏,胸怀治国韬略,只是其他人比我更有权势,你怕是排不上十名之内。” 每次科举,每榜不过二十余人,十名开外,纵使榜上有名,也只能在京苦候补缺,前程渺茫。此次春闱结果怕是不如他意。 几日后,当整个京都的士子都在为即将揭晓的榜单焦灼不安时,御花园中一僻静的绿谧角落,却是一派岁月静好。 靡靡荼蘼架,摇摇美人衣。 贺兰暨懒懒倚在秋千上,脚尖无意识地轻点着地面,长长的帔帛垂在地上,随着秋千摆动,轻扫着地上的星碎落花。 “殿下,都打听清楚了。”侍女檀云风风火火,疾步而来,贺兰暨恹恹的眼睛一亮。 “那郎君是今科殿试进士,名为陆引章,年十八,幼年丧父,祖父倒是做过两年京官,后来被贬回河东老家做县官,没两年也去了。 家里靠着母亲经营祖上留下产业过活,听闻其母泼辣,独自守住了家业,虽是不算宽裕,倒也衣食无忧。 此子从小饱读诗书,富有才名,十五岁开始游学,回乡后决定从仕,今年是他第一次科考,托的是太学博士行卷。” 贺兰暨满意的点点头:“太学博士最是古板挑剔,能让他行卷,相必是有几分才学,此次殿试第几名?” “说来好笑,”檀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促狭,“本来刚好第十一名,那主考官不知从何处听闻,那日殿试散场,陆公子接了殿下的桂花,以为是公主府培养的幕僚,他旁敲侧击问了探我口风,我没说是,但也没否认。” 说到这,见公主未对她的自作主张露出不满,檀云才敢接着说,“主考官看陆公子面如冠玉,便凭此‘美姿仪’,将他点为美探花!” “可曾婚配?”贺兰暨眉梢微挑,问得直截了当。 檀云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嗔道:“您可小声些!哪有女子开口闭口问男子婚事的?要是被皇后娘娘知道了,非得打断我们这些人的腿,说让我们教坏了公主!” 贺兰暨佯怒,拿起一旁的孔雀镶金羽扇,佯装要打她,还不快说!故意想看本宫着急? 檀云被公主那含嗔带怒的眸光一睇,只觉荡魂摄魄,定了定神,退后一步,行一男子之礼,煞有介事对着公主弯腰一揖,捏着嗓子道:“小生尚无婚配,既无青梅竹马之表妹,亦无月下盟约之意中人,孑然一身,清白干净。公主可还满意否?” 说罢,还戏谑地转了个圈,双手摊开,偏着头一副任公主随意打量含羞带臊的摸样,逗得贺兰暨合掌直笑:“甚好!甚好!” 于是,放榜的喧闹尚未平息,一道赐婚永嘉公主与今科探花陆引章的圣旨,便如惊雷般炸响京都。 这位嫡公主的驸马之位,被多少世族盯在眼里,且不说她背后如日中天的权势,就凭那张脸,便让多少贵族子弟魂牵梦萦。如今,竟花落在一个无名之辈、寒门之家。 有一些士族本就对进士出身的庶族官员瞧不起,更是当面讥讽到:“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陆探花好福气啊!从此都无需担心京都米贵,居京都而不安了。” 另一人则掩面笑到:“你叫他探花不是折辱他么,没公主在,他这探花也当不上~” 陆引章素来不屑与闲人争短长,听闻只是面上冰霜更甚。 当众人以为陆引章应该从此仕途坦荡,皇帝却只命他当一个小小从九品校书郎。 成婚后,贺兰暨也没急着要与陆引章亲近,她总觉得来日方长,没有什么是不能的到手的,虽是自己中意之人,可身边突然多了一个需要朝夕相处的人,她也是需要时间适应的呀。 这头的公主是一派骄矜,那边的陆引章,自幼由寡母艰辛抚育成人,本就自尊心极强。加之少年成名,后又游历山河开阔眼界,他便养成了留三分涵养在外,邱壑经纬藏于心的冷淡性子。 贺兰暨有时带了新得的西域葡萄,有时跟他讨论新看的话本,却总被他以 "公务繁忙" 推脱。有次她故意打翻砚台,泼了他一身墨水,他只是淡淡皱眉,一言不发,默默起身去换了衣裳。 一次两次,公主总是败兴而归,到最后她都觉得好没意思,观父皇母后的相处,虽有妃子,但父皇一切以母后心意为重,二人相知相伴,相互敬重。反观自己与他,别说是相知,连相伴都做不到,这还没其他人呢,日子都过成这样,可见这事儿自己办的,可以说是失败至极。 贺兰暨虽是有些不甘心,行事向来果决,壮士断腕般提出和离,要想陆引章定是巴不得脱离公主府,谁曾想他竟是一口回绝。 身边人多有劝合,但她心意已决,作出决定后,一日胜过一日的坚如磐石。 后来新帝登基后,和离书上才印上了皇家印章,正式和离,自此,一别两宽。 —————————— “你...怎么来了?”陆引章声音冷冽,掐着虎口的指节力道却不由的重了三分,月白广袖下的手腕绷成冷硬的直线。 贺兰暨看着如雪松般挺直的身影,她猜想过再见面会是怎么样的景象呢,剑拔弩张?还是形同陌路?却是没想到竟是如此平静。 他一身白月绣银莲纹的锦袍,容色清冷,琥珀色瞳孔里似有碎冰浮动,目光所及之处,带着淡到极致却又挥之不去的冷意,薄唇习惯性抿起,让清贵出尘的样子更添加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倒比三年前,更添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 贺兰暨心头莫名掠过一丝恍惚。她忽然忆起,当年自己倚在宫墙上掷桂花时,这人仰头接住花的瞬间,眼底闪过的那丝错愕,——如今连这点情绪都没有了,淡得像没有波澜的深渊湖水。 陆引章将人领进书房说话。 贺兰暨目光扫过庭院,竹影斑驳,石径幽斜,叠山理水,风移影动。书房纵横得当,鼎炉清幽,古琴壁挂,藏书丰富,案头整齐码放的公文,砚台里的墨还带着热气,虽是不及公主府富丽,倒有小院返璞归真之意。 “闲言少叙,我前来是希望你帮我一次,皇兄定会问你们这些阁臣如何安置本宫。”看着时辰已不早,贺兰暨直接了当开口。 “你怎知他一定会找我相商。”陆引章眸光微凝。 “我不是一点准备没有就来的。”贺兰暨忽然倾身向前,纤纤玉指带着几分轻佻的意味,拂过他肩头代表官阶的紫色长穗, 短短三年,他从九品校书郎升到从三品宰相,世族子弟尚且难为,寒门布衣出身官员,更只他独占鳌头。 相必他早就暗中做了二皇兄的幕僚,怪不得那时候老是不见他人,还以为他只是故意以公事为借口避开她,后来二皇兄能登基,其中有他不少力吧。 陆引章立马领会,捂着肩头,猛地退后一步,避开贺兰暨的随意触碰,皱着眉:“你希望我帮你说好话?”只怕不起作用。 贺兰暨看到他的动作,不由翻了个白眼,还是这样,半点玩笑都开不得,守着自己就跟守戒的佛门圣子一样。 她懒懒地靠回太师椅中,脚尖轻点地面:“不,我要你谏言——不宜留京。这样皇兄才放心不是吗?” 陆引章有些许意外,“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帮你?” “哎呀呀,我可不敢肯定,毕竟咱俩关系可真不算好。”贺兰暨无奈的一摊手,“不过,皇帝怎么说也算是我兄长,我留在京都,对你也有利。你若是不肯,壁上观便是,你若是答应,我便可欠你一个要求,只要别让我太为难,我都能答应你。” 陆引章再次细细看着她,有外人在时,这位公主还能行而有礼、进退有节;若在熟悉的人面前,便原形毕露,就如现在一般,懒懒散散歪着,纤细的腰肢中漫出的傲慢嚣张,一副目中无人的泼皮样,仿佛谁都不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不由心里一软。 如今她之势弱、局面之难,再次送回汀州,或者直接以绝后患,都有可能。 她既是先来找他,必是京都中已无人可用,还试图空手套白狼,以一个虚假承诺套取他的协助,还什么别让她太为难云云......到时候应不应的还不是她一句话。 陆引章对这位‘前妻’的秉性,不说十分了解,也有五六分透彻。话说她是做了什么准备能打动圣上呢,只凭所谓兄妹之情,可就难了。 现在入阁相公们,认真算起来,还真就只有自己与她有‘过节’,她虽是说要我帮助,实际是想试探他的态度,让他不要下暗手阻止。难道在她心中自己就这么个小人形象? “若是圣上有留你之意,我不会阻止。”陆引章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 贺兰暨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又询问他几句关于朝堂上的事情,心里觉得更有谱了一些,便打算回去。 陆引章安排人员将她送回宫中,临走前,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我以为...你应该是不愿再见我的。” 贺兰暨脚步一顿,歪了歪头,语气平淡:“当年是我强抢你入府,也算是我误了你的前程,以你之才,哪怕当时未能高中,以幕僚的身份留在京都,再由长官举荐,未尝不能入官场,施展才能抱负。以你才干,做一个编写经籍的校书郎确实可惜了...”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他肩头的紫绶:“后来你与二皇兄的事儿,为自己前途做打算也属人之常情,虽然间接害的我被困汀州......”她微微耸肩,仿佛拂去一粒尘埃,“也算抵消了吧,往事已然如此,我不愿再多想。” 陆引章听了之后,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反倒心中有些许堵塞,仿佛她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把那些挣扎就给勾划掉了一般。 贺兰暨走出两步后,又忽然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回眸一笑,那笑容在灯下显得格外明艳,带着点狡黠的骄矜:“啊,不对。若非当初我抢了你,让你在公主府‘韬光养晦’了那两年,避开朝中局势最烈之时,你也未必能如此顺遂地结识二皇兄,更遑论短短三年位极人臣?这么说来,这里面应该有我一份功劳才对,谢礼就免了,明日在皇兄面前好好表现。” 言罢,她随意地摆了摆手,身影便如融入夜色的蝶,翩然消失在回廊处。 1.果然辜负了。 2.女主:失势公主不好做,看脸毛病改不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桂花劫 第5章 三寸舌 次日钟声初叩,贺兰暨已在灵前守了整宿,自昨夜回宫,她便如生根般立在棺椁左侧,眸光寸步不离,棺头的缠枝纹是母后最爱的纹样,也是她幼时贴身穿的衣物上常有的花样儿,她知道都是母后亲手绣上的。 晨雾未散,她任由宫女挽了发髻,梳洗后重回灵殿,官员、举贡、吏典均已官穿素服,列于殿外。 僧道梵唱仪式,景元帝着白色丧服在右,灵前举茶三鞠躬;贺兰暨在左,上前上食,奠酒行礼。 送葬仪仗穿城而过,梓宫抬出宫门时,各寺庙撞钟三千下,大臣举哀,京都民众皆路祭。 贺兰暨手扶在冰凉的棺木,将其奉安在宝床上,地宫石门闭合前,她最后看了眼并排的两具棺。 由同一棵千年帝王木所造,小的那幅只低一寸,在匠人巧思下,缠枝纹路相连,像极了母后生前总爱搭在父皇肩上。 “你们说好要护我一世的,”她对着石墙轻声呢喃,心里冷得、空得、木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受:“不过没关系,接下去的路,我自己也能走好。” 景元帝和文武百官在祭台前行“告成礼”,遣官告祭陵山、土地之神,并为太后恭上谥号,尊为“懿德”。 丧仪甫毕,紫宸殿的铜鹤炉便腾起沉水香,皇帝独召贺兰暨。 香雾缭绕,烛火摇曳,贺兰暨盯着龙椅上的身影,皇兄愈发像父皇临终前那幅画像——面色冷峻,唇角永远挂着三分淡笑,眼底却藏着九分机锋,尽显帝王威仪。 在贺兰暨打量皇帝的时候,皇帝也在品度她。 三年幽禁,却不见郁郁之情,眼神中凌厉藏的更好了,面上微微憔悴,却独显出不同寻常的我见犹怜之态。 “见过皇兄。”贺兰暨微微福身,正好撞见皇帝审视的目光。 殿内静得反常,连蝉鸣声都没有,空气仿佛凝固住了,一般官员在这种令人窒息静谧中,被皇帝这般来回扫视,都要慌张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自省是不是哪做的不尽职了? “我要留在京都。”贺兰暨倏然直起身,绝不能任他沉默着把这事盘算定局,否则她太被动了,“贺兰晔,你难道真要我老死在别院不成?” 气温骤降,景元帝终于抬眼,语气听不出喜怒:“汀州不好?” “汀州的雨倒是养人,只是总不及京都的雪。”她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当初送我去汀州,是怕卫家借我造势;如今留我在京都,于皇兄而言,利大于弊。” 皇帝看着这双眼睛,三年前太后听闻她坠海,以为是他还是容不下她,从行宫回来直闯皇帝寝宫,怒发冲冠指着他,骂他心肠狠毒,说他把人送走也就罢了,还要制造什么海难让自己妹妹魂葬大海、尸骨无存,其心之险恶、量之狭窄。 那眼神像要射出火花一般,眼睛的形状、上翘的幅度,二者如出一辙。 只是年纪上来了最忌大怒大喜,后来她临终前说:“我自认,为皇后尽职尽责,为母后虽对暨儿偏宠些,其他的皇子我也并未有任何苛待谋算,一视同仁、时时照拂,我怕是熬不到过夏至,只希望待逝后能让暨儿回京送我最后一程。” 拳拳之情恳切,皇帝应允,才有今日与她再次相见。 景元帝搁下茶盏的动作顿了顿,瓷底与御案相碰发出清响,目光深邃如潭,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何个利大于弊?” “其一,皇妹我知道到皇兄最是不喜参加每年的天地、山川、宗庙的繁冗仪式,我生来自带祥瑞之气,‘暨’正合《周礼》中''‘以祈五谷’的吉兆。由我在侧代劳,岂不省心?” 果真厚颜无耻,自己是祥瑞这种话也能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皇帝暗自撇了撇嘴,眼底闪过一丝兴味:“还有呢?”这可不够。 “其二...”她忽然轻笑,眼尾微挑:“从父皇开始就有意识抬举寒门,皇兄登基之后,更是完善科举、提拔庶族官员,世家愈发躁动,调我回京,能暂时安抚住世家。” 父皇早期重用武将,山河扩大,虚位增多,世家盘根错节,门荫入仕比比皆是,父皇回京都专心打理政事之后才慢慢发现了世族之势的不可控。 皇兄登基之后虽有意使用寒门官员,但寒门官员因为自身的局限性往往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磨练才能委以实务。 对位至公卿的世族来说,他们为了维持门第不坠,抱团排挤科举出身的士子,寒门举子在官场上举步维艰。如今随着陆引章的擢升,寒门与世家愈发关系紧张。 而这位皇兄的母妃出身清流世家孤女,得皇祖母怜惜养在身边,后来做了父皇的贞妃。皇兄虽为皇帝,没有可靠的外戚帮扶,有些政令也会被抱团的世家糊弄,往往施之不得其效,调她回京则是一个与世家和解的信号,可不要拒绝呀。 “你还真是看得起自己。”皇帝嗤笑一声。 “我当然看得起自己。”人贵自重嘛,她这么优秀,看得起自己不是很正常么?再说他能允她进京,难道没有这方面的考量打算? 贺兰暨见他没有立刻驳斥,乘胜追击,加重筹码:“其三,父皇常年对外征战,所耗之大,国库本就空虚,官职虚位增多,官员俸禄、驻军薪饷,每年所耗之多,缓了几年了也没缓过来,皇兄登位三年,更是发了三年大水。当初抄我公主府所得,如今也花的差不多了吧。” 说到这忍不住白了一眼皇帝,也不知是不是他倒霉,在位三年,夏季发了三次洪涝,她在汀州天天看着下雨,人都要发霉了。 话说人倒霉的时候就是需要像她这样的福气之人在身边,可不要拒绝啊~ 皇帝接收到她的眼神,略显心虚地咳了一声:“咳,所以?” “当初坠海,幸好离岸不远,被海浪推到汀州附近的一个隐世小岛上,为岛民所救,这个岛叫咦州,乃其先祖避祸所居,在岛上生衍繁息。此岛到沿岸港口只需半个时辰,沿河道至京不过月余,南来北往皆是十分便捷。 而皇家的海运朝贡向来薄来厚往,外族给我们一点东西,我们反倒送的更多,海运完全就是浪费。” 贺兰暨走到东墙上舆图壁画前,在离汀州不远的地方,点上一颗朱砂标记,“若以彼处为试点开放海运......” 此事虽对她无直接利益关系,但是是她对皇帝的一种投诚,调她回京,能为大盛效力,也能助他一臂之力。 景元帝忽然冷笑,放松了身体倚在龙椅上,仿佛听了一个无稽之谈,“你可真敢想。” “你应该反思为什么自己不敢想。”贺兰暨双手一摊。 “海禁祖制不可违。” “私下通商可不少。”祖宗的说话,要是每个人都听的,江山也轮不到贺兰家。 “你这是空中楼阁。” “你这是固步自封。” “我看你是在别院关得疯魔了!” “我看你是当皇帝当得胆小如鼠!” “放肆!”皇帝拍桌,猛地起身,忽觉有损仪态,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剧烈波动的情绪,不与女子、小人争短长,几息间恢复平常冷静自持的样子:“治国不是儿戏,且不论银钱、工艺是否会外流,你可知海禁一开,海盗流寇会如何肆虐?水师军饷、港口防务,修筑运河,哪一项不是无底洞?这些需要修生养息至少二十年,如若不幸还碰上天灾**,我儿子的儿子才可能的实现。” 话虽如此,眼神不自觉看向舆图上东南沿海的朱砂标记,她所说的咦州位置。 贺兰暨仰头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笑出声来 —— 这才是记忆中的皇兄,永远藏着五分话不说透,却偏要摆出雷霆之怒吓唬她。 “当我走的水路,就是因为南下的陆路,道阻且长,多山丘,车马难行,又多瘴气。当年父皇平定南地百夷,不也是先修驿道后驻兵?峪岭古驿道若能改羊肠小道之态,必定是南来北往、客旅不绝,还愁国库没有银钱,腾不开手去折腾么?”贺兰暨靡靡之音,充满蛊惑,作为一国之君,怎么一点尝试精神都没有呢? “劈山开道的钱呢?”贺兰晔睨着她,倒要听听这“钱”字,她如何两瓣唇一碰就变出来。 “满朝的官员就剩我一个?就只抄我的府邸?想不出筹钱的办法就去抄他们的家啊!”贺兰暨气急,不由提高音量,怎么什么都要我想啊?这不是白养着一大批官员,户部、门下中书、太府寺,去薅他们的脑子啊。 皇帝青筋直跳,又开始跑偏胡诌了,不过......话粗理不粗,国库是没钱,那些世家大族的库房可是底蕴丰厚,可怎么从他们手里抠银子呢?不禁瞥了一眼贺兰暨。 如若前一条建议是政事上敏而多思,这一条完全是身有奇遇,行事大胆,这一整套献策,她到底反复盘算了多久?环环相扣,层层递进。 话说汀州水是怎么养人的,晚些时候要召曲坚再询问一次她平常看的什么书、行的什么事。 贺兰暨直起腰肢,远近交攻、软硬兼施,方为攻城之上策。 缓步走上前,语气稍软,眼中泛起一丝泪光:“皇兄,你我年纪相近,一道长大,众皇子公主中,属你我最亲了,你真忍心看我鲜花凋零,老死他乡?” 姿态楚楚,我见犹怜。 皇帝眼神微微一动,来了,来了,这皇妹折子戏一番接一番,先是晓之以理,报以诚意,再走怀柔之策,叙兄妹之情? 什么就最亲了,你什么时候正眼瞧过其他皇子公主啊...... 看着她一副娇花照水、自怜自艾的惺惺作态,皇帝干脆闭上眼睛,实在是不看不下去。 那时二人刚启蒙读书,又是只相差两岁,便同一位老师教学。父皇在尚书阁考察他们功课,同一个问题他答上了,她未回答上,父皇赞赏他用心读书,批评她玩物丧志、不甚用功。 她面上不显山漏水的,下课后拉着他的手,软软喊着皇兄~皇兄~非要骑他前段时间才得的马驹,马鞍都没跨上,假意从马上摔下来,宫人前扑后拥将人接住,她连皮都没擦破,就找父皇告状,哭着喊着说是他教马儿把她摔下来的,要父皇罚他抄书,还要剐了他的马。 就是这幅样子,一个起手式,捏着帔帛,眼眶微红,泪珠要垂不垂,仿佛不堪其重,无理搅三分,有理势更高。父皇把刚进贡的五匹汗血宝马中仅有的一匹小马驹赠给她,她才罢休。 他看着自己那匹无辜的爱驹,更不想说话了。 “行了行了,别唱了,回去吧。”皇帝目光掠过她泛红的眼眶,一时间思绪万千,挥挥手,像赶走一只恼人的雀儿。 有时候暨殿下的日子难过,全都是年幼时候自己作的,无理搅三分,有理势更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三寸舌 第6章 一对石狮子 贺兰暨离去后,皇帝按例召见宰相们议决政务。待诸事处理妥当,独留陆引章与中书令林相在议事堂,掷出一句:“你们对永嘉之事作何考量?” 林相心中忖度一番,抚须沉吟:“圣上可是在考虑是否将永嘉公主重新送回国寺?永嘉终究是先帝与懿德太后之女,自当尊重其本心才是。”话里话外透着世族对皇室血脉的看重和对正统的维护。 皇帝转眸看向陆引章——这位与永嘉关系匪浅的臣子,此刻正垂眸敛目,似刚初闻此事般,语调冷漠说道:“留则生患。卫家虽退居吴郡,仍有 '' 死而不僵 '' 之相。若公主留京,难保无结党复起之嫌。” 话锋暗藏机锋,分明是将永嘉归京之事与世族旧势挂钩。 林相闻言,眉头微皱,声调微扬:“卫家如今人丁凋零,公主孤身留京,唯有仰仗圣上。如若做出这等事,再惩戒也不迟,岂能因莫须有的揣测而苛待金枝玉叶?” 他稍顿,话锋一转,更显深意:“且圣上当年光华门后,总有些杂音议论得位之说,若将公主接回善待,正可彰显圣上胸襟,堵悠悠之口。”这番话既是世族对礼法传承的重视,又暗合巩固皇权正统性的需求。 “你倒是言无不忌。”皇帝陡然抬眸,眸光如刀。 陆引章不疾不徐地接口:“圣上登基三载,国泰民安,威德已著,又何需借嫡系之名正位。”尾音透着一丝冷硬,守着她说过的‘分寸’,既不会显得他有所偏袒,实则又提醒圣上皇位已稳,无需再伤及手足。 垂眸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她早就料到林相会留她,而寒门代表的他最好唱反调,若是都同意她反朝,反会引圣上忌惮猜忌。 皇帝目光漫不经心在二人身上逡巡,陆引章的 “绝情”之言,倒是让他有些意外,与林相的 "重礼" 形成鲜明对照。 他早知陇西冠族出身的林相会借永嘉之事维系世族利益,却未想陆引章竟主动抛出 "隐患" 论,这二人的博弈,倒省了他许多唇舌。 当初送永嘉走,一则为牵制在前朝尚有余威的太后,永嘉囚于东南,太后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二是若太后和公主都在京畿,那些观望的世家对卫家便心存侥幸,清算卫家必多掣肘。 皇帝又谈及贺兰暨的开道、海禁之策,林相率先泼冷水:"此计虽妙,之前修筑皇陵所耗甚多,三年来各地的兴修水利、抗洪水坝更是花费不少,峪岭山峰连绵不断,逶迤数百里,开道所需钱粮,国库当前实难承担。" 陆引章敛下眼眸中的微光,‘原来如此’,这就是她的投名状,不禁感叹原本只会安逸享乐的小姑娘,如今也有这样的见地。 与林相的反对不同,他倒觉得可以一试,另辟蹊径:"南族据峪岭南,地势虽阻,却也护其安稳,不及中原多动荡,若能得南方世族鼎力相助,事半功倍。" 林相顺水推舟:“圣上可先谴派官员实地考察一番,试试南方世族的态度,若能说服南方世族,自然是好,臣倒有一人选,工部崔侍郎,于水利颇有建树。” 林相话音未落,陆引章已冷笑出声:“谁不知崔侍郎是林大人的得意门生,大人这‘举贤不避亲’,倒也坦荡。” ...... 二人一攻一守,唇枪舌剑,皇帝已在心中谋划:水军之事,正可借扬州楚家、淮南秦家与吴郡卫家的旧怨,再掺些番将制衡。 林相斥 "非我族类",欲保旧制;陆引章提 "施恩用才",敢破旧局,这对立的谏言,恰如两柄利刃,供他游刃有余地剖解朝堂局面。 至于永嘉......皇帝已经心有决断。 次日朝堂,圣旨如惊雷落下:公主于护国寺祈福有功,复封永嘉,食邑千户,还公主府。这远超一般亲王规格的赏赐,让满朝文武侧目。 原永嘉府,为先帝特意为掌上明珠所造,朱漆大门前两尊汉白玉石狮昂首而立,檐角脊兽栩栩如生,彰显着皇家独有的威严。 东接护城河畔,四时之景,春华秋实,美不胜收;西望龙门伊阙,屋宇连栋,占地之广,整条嘉定街(原正定街,先帝特旨改名)上独此一户,驱车入皇宫不过一炷香,昔年荣宠,可见一斑。 即便公主离府多年,这般规格的府邸,又岂是寻常王族大臣能消受的?它就那样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主人的归来,如今终于盼到了贺兰暨重临。 不过现在么......石狮还是那石狮,就是灰扑扑的,上面还有雨水斑驳污痕。 轻鸿身着淡青色襦裙,指挥着下人小厮打扫着院落,她的声音轻柔却不失条理,每一道指令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那株老梅旁的杂草要小心清理,莫伤了根系。" 看着眼前略显荒芜的庭院,心里有些不悦,公主府的一花一草,都是她与檀云精心呵护,亭台楼阁、轩榭廊舫,无不是她们费尽心思布置出的雅意。 一息抄家,尽付东流,庭院更是因为无人打理,杂草重生,衰败萧条,轻鸿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正思索间,一个小厮匆匆来报:"公主殿下,门外有一女子求见,自称檀云。” 贺兰暨正在主厅中翻看典籍,闻言手中书页轻轻一颤,眼中闪过惊喜:"快迎进来!" 自汀州后,轻鸿陪在身边,可檀云的去向却一直不明。她本打算等一切安定后再派人寻访,未曾想檀云竟此刻前来,当真是意外之喜。 管家领着一翠衣女子入内,那女子身着镶雪青边碎花单色衫,系素色腰带,鬓边簪一朵悼念白花。尽管衣着素淡,行走间自带一股英气爽利。 贺兰暨见来人,快步上前:“檀云!” 檀云亦是激动万分,眼中泛起泪光,毫不犹豫地跪在贺兰暨面前,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却清晰:"殿下...万安。" 贺兰暨见她双手虽粗糙有茧,衣着却是干净崭新,眼中明亮,精神饱满。可见离开后未受什么磋磨,心中的担忧顿时消去大半,“快起来。” 轻鸿早已红了眼眶,也赶紧过来拉她,两人抱在了一起,互道安好,嘘寒问暖,情谊非常。 说起檀云来历,她本是前户部尚书的孙女,因祖父贪墨连坐,本应充入教坊,当年贺兰暨随父皇练字,父皇曾夸赞户部尚书孙女小小年纪书法便已小成,于是将其召进宫来,令她抄写诗书。 正午太阳之烈,檀云跪坐在御花园的石街上,面对公主的威势、来往宫人的不断打量,依旧落笔沉着从容,笔走龙蛇。 贺兰暨叹服她小小年纪,心正笔正,如此风骨,作为供人取乐的乐伎舞姬未免可惜,故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檀云出身官家,即使做侍女,也是处处要强上进,加之聪慧机敏,很快便成为贺兰暨的贴身侍女,接手打理她的各项产业。 外祖所赠、父皇母后的赏赐,盛时她的田产园林遍布于京都城内外,官员世族为讨她欢心,赠送的珠宝玩意儿,更堆满数间库房。 檀云处理起来虽有艰难之处,竟也未曾出过纰漏。 此刻重逢,三人说起别后经历,轻鸿抱着檀云直抹泪:"那日一别,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到底去了哪里?" 檀云也淌着泪花:“那日按例我去郊外查检,突然来了官兵,说我替殿下敛财,夺走账簿,将我扣押,后充入浣洗局。幸得驸...陆相求情,才放出宫去。听闻殿下在护国寺,想去探望,却被守卫拦住。多亏友人相助,才在京中做了些小买卖,勉强安身。” 贺兰暨听着,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欣慰,执帕轻轻为两人拭泪。檀云、轻鸿两人看着彼此哭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不禁破涕而笑。 檀云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只让三人听见:“明面产业尽失,但太后与卫外祖留下的暗产,除您和我,无人知晓。当年查抄时,我故意将几处亏损庄子报给官府,才保下江南四处田产、南地三处林园、蜀地两间银号。只是我当时已入掖庭为宫女,出宫后生怕被人盯着,不敢轻易联系,如今也不知这些产业是否安好。” 说到这里,不禁面露愧疚,她以簪尖挑破腰间素带夹层,露出半幅简易舆图:“待安定下来了,可凭此图上暗记联络各地老管事。他们皆签有死契,只认公主令牌。” 贺兰暨看着檀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啊,这样猴精,还要如何?以后我的产业还要靠你多费心呢。" 又把舆图塞回了她手里。 檀云没想到殿下还愿意让她接手,坚定地点头:"殿下放心,檀云定不负所托!" 贺兰暨思虑片刻,如今圣旨已下,难免有人上门攀附,为免生是非,“传下去,母后新丧,我心中悲痛,即日起闭门谢客,无论谁来送礼,一概不收。” 轻鸿、檀云应答是。 —— 贺兰暨在府里过了几天安逸日子,每日敷着母后留下的白芷香草秘制药膏,饮着玫瑰金银露,很快便褪去了连日的疲惫,面庞也有了一些脸颊肉,愈发显得容光焕发。 她所用的方子,都是母后与出身医药世家的贤妃一同研究的,敷面香膏、口脂、含香丸,无不是精心调配。 轻鸿在花园里小心地撒下花种,殿下认为花草都是有灵之物,要种于府中,长于府中,才算是公主府的花草,宁愿等待它们慢慢生长,也不愿从外头移栽现成的。 檀云则是忙得脚不沾地,既要检查现有产业,与掌柜伙计核查账本,教导府中的小厮侍女规矩,即便如此,她却始终神采奕奕,看着事情有条不紊的交代下去,心中觉得十分自得神气。 一日,趁四下无人,檀云一番话在五脏六腑里滚了又滚,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起来:“殿下,我清点过了,除了太后娘娘留下的,之前被抄走的东西一件都没还回来。 京郊景山下的避暑山庄,那是卫外祖给您的生辰礼物,夏可观花海、冬可泡温泉,如今也没个归还的意思,就只还了个空荡荡的公主府,摆件装饰还要开太后娘娘的库房,才看着体面些。”她嘴上抱怨着,眼中却满是对贺兰暨的心疼。 贺兰暨正闭目养神,歪躺在美人榻上,乌发如瀑散落在锦衾。方才侍女给她篦头发,按得她昏昏欲睡,听到檀云絮絮叨叨的话,就如同夏日的知了,叽叽喳喳,更显困意。 她嘴角微微上扬,声音慵懒:“那些个俗物,想用时自然会有,何必为这些外物牵肠挂肚的。”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竟有了几分睡意。 檀云无奈叹气,您倒是不食烟火云端仙子,奈何我就是劳苦恶鬼命,放不下那点家私! 可看着公主这幅睡昏昏的娇憨美人图,还有万事不萦于心的骄矜气度,檀云其实心里爱极了,轻轻坐在床榻旁的小凳上,拿起团扇,为公主轻轻送去凉风。 第7章 随你去 待最闲的贺兰暨再次见到皇帝的时候...... “什么?满朝文武官员是都死绝了?要我一公主东奔西走的?”清亮声音在庄严肃穆的殿内回荡,格外清晰刺耳。 贺兰暨凤眸瞪得滚圆,眼尾飞挑,怀疑自己听岔了。 内侍总管老冯捧着茶盏的手一颤,微笑着,温声提醒:“殿下慎言......”话未说完就被一记眼刀定在原地。 贺兰暨嗔他一眼,我在这个殿内说的妄言多了去了,你又不是第一日知晓。 冯内侍被那眼波中的容色所慑,忙垂眸,眼角余光飞快扫了一眼圣上,见圣上面色平淡,并无愠怒,这才躬身缓缓退至殿外。 皇帝头也未抬,专注批阅着案上堆叠的奏章,一心二用回答道:“我已令南地官员详陈峪岭古驿道的情状,但恐他们与南边世族勾连,不据实相报,暗中派你南下实地考察,凭你巧舌如簧,游说周旋,估算开古道的所需,曲坚随你一同南下,保护你安危。” “那是御史台那群软硬不吃、没事儿找事儿、专爱挑刺儿的老古板的职责。”贺兰暨撇了撇嘴,甚是不满。 “你也软硬不吃,没事儿找事儿、专爱挑刺儿。”皇帝的话里带着几分调侃,却也暗藏深意。 “皇兄说话真是越来越刻薄了,皇妹好伤心。”贺兰暨立时按住心口,作西子捧心状:“我身娇体弱、弱不禁风,风...风华正茂,怎能南下去吃瘴气。”言罢,还配合地轻咳了两声,咳,咳。 “朕看你是疯疯癫癫,没心没肺,少在这儿装疯卖俏。”皇帝收起批阅好的奏章,才抬眸睨她一眼,慢悠悠说道:“这本就是你的主意,想必没人比你更上心了。你于别院三年,又逢太后新丧,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免得郁结于心,行事疯魔,若是实在艰苦难忍,便早些回来吧。”说完,拿起下一份奏折。 贺兰暨瞧着他那专心致志的样子,心知他一旦决定的事情,再无商量余地,再多痴缠也是浪费时间。 况且这事儿于她而言,未必是坏事。她冷哼一声,广袖一拂,踏着信步款款离开。 冯内侍上前更换已经微凉的茶盏,重新添香研墨,忍不住低声说道:“圣上竟放心永嘉殿下离开?让公主去巡边,似......似于礼不合啊。”老冯从皇帝小时就被指派伺候在他身边,故说上一两句朝堂上的话也无妨。 皇帝气定神闲,唇角微勾,抬眸看向贺兰暨离去的方向,眼里闪过寒星点点:“山猫关在笼子里,是显不出野性的,且放她去,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有曲坚盯着,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一顶软轿稳稳走在未央街上,轿外披叠着银红色的宝香晨曦纱,此纱薄如蝉翼、随风轻曳,行走起落中自带清雅幽香,省去香炉烟熏闷热。最妙的是,再烈的太阳透过此纱,就如晨曦的霞光一般温软,千金难得一匹,竟被用作轿帘。 贺兰暨斜倚蜀锦软枕上,单手撑着头想着方才的事儿。旁边跟轿的轻鸿轻声问道:“殿下真要应下这差事?”声音温婉柔和,满是关切。 贺兰暨因为皇帝召见起得早,此刻掩口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道:“**不离十罢。” 想皇兄天天卯时起身,还要批阅复核堆积如山的文书,京官诸事繁杂,外省官员更是连刮风下雨、晴天雨霁都要上书问安,唯恐圣上忘记他们这号人物,皇兄过得算什么日子。 轻鸿细心地把轿帘纱罗用垫子掖好,以免外人看到殿下这幅妖妖闲闲的样子不庄重:“殿下热孝在身,若是执意不出,圣上也不好强求。” “咱们都闭门三年了,还没闭够么?”贺兰暨眸光流转,思忖道,“南下虽然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正中下怀。如今我在京中,看似一如往昔,实则与旁的那些公主并无二致。幼时又任性,作孽太多,得罪不少人,多少人眼巴巴盼着我跌到尘土里。 成年的公主不好当啊,到底无权,又无婚配在身,与皇兄...更谈不上亲厚。关键时刻,是被拿去拉拢权臣,还是和亲远嫁,皆在皇兄的一念之间。 我们啊,看似出了汀州别院,其实还是身若浮萍——事逼人动呐。”一番话,尽显她对自身处境的清晰认知,而她却不想如此被动。 轻鸿对公主当年的‘狗脾气’是一清二楚,听了这番话,不禁叹息前路多艰。 “如今暗下峪岭,一来,此事若成,后面自然有我万般好处;二来,一静不如一动,在府里做个安分守己的闲散公主,日日走同一条道,见差不多的人,有何意趣? 现有机会南下,不知能遇上多少的奇闻异事、风流人物,说不得......还有意外之喜呢。”贺兰暨朝轻鸿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眼角余光忽瞥见宫墙根一团灰扑扑的东西,瞧着有些眼熟。朱唇微启:“停!把那团东西带上来。” 轻鸿领意,见墙角那灰头土脸的人影,忍俊不禁。 一名小内拽着个烂泥般瘫软的老者挪到公主仪仗前,慌忙拉着人,朝轿辇跪下:“参见殿下,惊扰殿下銮驾,望殿下恕罪。” 那老者本就踉踉跄跄脚步虚浮,被内侍一拉,直接五体投地趴在地上,似乎摔疼了,呲牙咧嘴,但又懒得动弹,伸手摸索一阵平坦的砖,寻到一物,直接拽了过来,竟然枕着此物,就在宫道中央大睡起来。 小内侍看着枕着自己脚面的老者,惊得眼珠发直,又碍于公主在场,不敢随意妄动,一张脸憋得又红又白,轻踢老者,试图叫醒。 老者早已醉死过去,任尔东西南北风,都吹不醒他了。 贺兰暨被这一幕逗乐,捶着引枕笑得前仰后合。轻鸿、抬轿的、拿扇的侍从也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轻鸿走上前代公主问话:“去往何处?” 小内侍端正仪态,恭谨回禀:“奴是尚药局当差的,因廖医正时常醉酒误事,不守其职,奉掌事之命,带他去御前回话领罚。” “廖医正?你何时添了酗酒的毛病?”贺兰暨坐于轿内,徐徐问道,语带调侃。 地上的老者一身灰色圆领袍衫,腰带松松垮垮,被小内侍一番拉扯,更是露脖敞怀、衣冠不整。 他仿佛听到一声从天边传来的话,如西天梵音,眯缝着眼一瞧,见眼前站着一位素衣妙龄女子,束着发髻,烈日下周身渡着莹莹佛光,竟痴痴地呢喃道:“菩萨?菩萨您...是来接老朽去西天的么?” ‘菩萨’本尊——轻鸿顿时无言以对。贺兰暨更是忍不住捧腹大笑,一口气都来不及喘匀,“廖老,你再睁大眼睛瞧瞧,本座是何方神圣?哈哈哈......” 廖老脑子发蒙,眼睛发花,勉强撑起身子,晃了晃脑袋凝神细看,这才认出面前之人是轻鸿小娘子,后头端坐于轿内的不正是贺兰暨。 不禁熟人见公主,两眼泪汪汪啊,酒意顿时醒了大半,三步并两步疾走上前,扒着轿檐便哀嚎:“暨殿下呀,您这一走,我这日子过得...是黄连水里泡苦胆——没滋没味儿透心苦啊~~”声泪俱下,活像哭坟。 轻鸿用手帕抽了他一下,连拍三下轿木:“呸呸呸!什么走不走的,你嘴里就是没个忌讳。” 廖老含泪,拍了一把大腿:“可不是嘛,就我这张嘴,这个品行,哪是当官的料!” 原来这廖老最喜欢的就是茶馆听书、搜罗志怪话本,对其中的起死回生、长生不老的说法觉得甚是奇妙,心驰神往,于是沉迷钻研古籍丹方。 成仙丹药没炼出成果来,倒是在医药、针灸一道,却颇有天赋,习了一身‘旁门左道’的医术。 那日贺兰暨外出,撞见他为讨一株珍贵草药医治一条青蛇,正与药铺伙计争得面红耳赤,嘴里说着‘天地灵气,或升作清气哺于天地,或化为精怪嬉闹人间...’又与伙计说‘草药被摘下晒干,就是一具死物,哪能比得上这活着的生灵来的珍贵’云云。 伙计嫌他没钱还聒噪,真是晦气,抄起扫帚将他赶了出去。 廖老性情孤僻乖张,视钱财如粪土,凭着不甚“正经”的医术,偶有所得,也瞬间疏财得一畅快,所以时常是两袖空空。 贺兰暨觉得他很是有趣,便在城外山庄,独僻了一块院落给他钻研药理,又时常带酒和银子接济。 廖老本来不愿与王公贵族交往,认为这王公贵族和贩夫走卒,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差别,而且还有拿腔作调、摆架子、甩脸子这些恶习。 但见贺兰暨并无强迫他之意,且他年轻时只顾肆意,年纪大了偶觉寂寥,有她这一小辈时不时逗趣解闷,日子倒也逍遥快活,便安心住了下来。 自从贺兰暨被‘送走’后,廖老也被官兵带走,皇帝发现了廖老的医术才干,给他封了一个最末等的医正。 这可要了他的老命了!每日按时在尚药局,点卯报道,一整天都要枯坐尚药局,随时待命,等待传唤。 他本就不喜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何况话本里都演了,御医——是个脑袋挂裤腰带上的活儿,来迟了——诛九族,医不好——诛九族,药苦了——诛九族,扎疼了——还是诛九族! 虽说他家就他一个,但治病这事儿吧,是尽人事听天命,哪能事事如意的呢? 他数次请辞不得应允,便想了一招儿,每日酗酒躲开俗事,把自己喝到醉醺醺,最好上头一怒之下,把他逐出宫庭,好继续做他的逍遥隐士去。 廖老把他一番苦闷经历,倒豆子一般,倾泻而出。 “说起你的药,还真是邪性,当日我坠海溺水,伤及肺腑,幸好贴身小包中还放着一小瓶返魂丸,生生吊着一口气等到大夫救治。”贺兰含笑道。 “哎呀,那返魂丸虽急效,所用的都是药性猛烈的材料,本就是以毒提气,以火护精,霸道得很!你还连续吃了一瓶!只怕内火烧心,淤毒积身,看似强健,实则虚矣。” 廖老捻了捻须,边说边拿余光偷偷瞥贺兰暨:“殿下近来是否经常感到心烦气躁、气息不匀、食欲不佳,白日时常精神不振,夜晚却辗转难眠?”虽醉态未消,说起医术来竟显出一丝的仙风道骨,然后...在一声响亮的酒嗝中消失殆尽。 轻鸿听他说的这样严重,着急不已,忙说:“那可如何是好!不如你现在就为殿下诊脉检查一番。” 贺兰暨却明白廖老的暗示,暗笑三年前的药还能影响到现在了?天气炎热自然心烦气躁;她本来就不是娴静性子,气息不匀实属平常;白日睡多了,晚上可不就是难眠嘛...... 他打的什么主意,她还能不知?促狭的笑道:“照你这么说,本宫更该寻个‘正经’太医仔细瞧瞧了。”说罢示意内侍起轿。 急得廖老慌忙上前扒住轿沿:“哎哎哎!这点小毛病我就能治!那返魂丸可是我独家秘方啊!” “你是要做这醉酒医正,还是我向皇兄讨了你来,专司照料我的‘身子’?”贺兰暨挑眉问道。 轻鸿附耳向廖老低语了即将南下的计划。廖老闻言,喜上眉梢,乐得直跺脚,立马应下:“随你去!随你去!” 听说南地多瘴疠,毒气滋生奇药、怪虫、仙草灵宝,若能亲眼一观,记录医书中,还能从皇宫脱身,简直一举两得,岂不妙哉!廖老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回家收拾行李。 忽得想到一件事情,面上带了几分愧色,低声道:“卫后的身体,我曾切诊过,并无药物毒性的痕迹,是急痛迷心导致的心症,兼之精神衰弱不佳,又受了几场风寒,年纪大了又不加以保养,养身的丸药也不按时服用。” 说到母后,贺兰暨的眼神一黯,良久方才道:“我知道,不怪你。”摆手示意起轿,不欲再谈。 第8章 惊鸿影 待几日后,晴空如洗,诸事皆宜。 侍女们如穿花蝴蝶般在回廊间穿梭,收拾着最后一车要带的行李。 金丝龙凤蚕丝被、蜀锦花团软靠枕、镂空描金紫熏炉、精雕细琢绿玉盏......轻鸿恨不能将雕花紫檀贵妃榻也塞进去,可听说南下之路难行,有些地方马车都难以通过,只好精简再精简。 饶是如此,公主的素白青衣也被她再三搭配,务求每套都精致妥帖。 檀云满脸不舍,三人刚相聚,又离别,她拉着贺兰暨的袖子,撒娇轻晃:“殿下,就带我一起去吧。” 贺兰暨捏了捏檀云的脸,安慰到:“乖啦,母后留下的产业账目,你才理了一半,离不开你呢。府内人多眼杂,丫鬟婆子,有的是之前用惯了的旧人,有的是宫里送的,还有新采买的。如今还瞧不出根系,趁我不在,恐在府中作威作福,自成一派。 你胆大心细,内里最沉得住气,替我看好家,有可用之人留意着;要是有不安分的,拿我的令牌,一律打发出去。” 说着,将一块串珊瑚珍珠穗子的象牙镶金钥匙牌,中间刻‘永嘉’二字,交于檀云,指尖戳了戳她那软乎乎的脸蛋。 檀云闷闷不乐,却也明白公主交代的事情重要,殿下说的‘家’自然也是她的家,小心收起令牌,不甚情愿地应了声“诺”。 此时,曲坚奉命带四名心腹护卫前来公主府报道。他一身常服,肩宽腰窄,腰挎刀鞘卫玄色镶金云纹的横刀,以守护姿态立于廊下,身姿凛凛,气势非凡。 “曲曲,又见面了,如今都是堂堂五品羽林郎了,还得委屈你随我南下。瞧你,闷闷不乐,难展笑颜,定是不愿,要不我与皇兄商议,换个人来如何?”贺兰暨尾音上扬,满是戏谑。 曲坚是习惯性的面无表情,闻言拱手一揖,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挤出一抹笑,声音平稳:“能佑殿下平安是臣的荣幸,臣定当誓死以护殿下周全。”他心里警铃大作,都打过三年的交道了,这语气他还能不明白?这位暨殿下怕是又要作妖了。 忆及当年元宵,她想要外出,他不允,她非要说他踩死了她的蟋蟀,逼他双手捧着“威武将军”的“遗体”,令他给蟋蟀撰奠文、唱祭词,他硬是憋了几句‘浮游之短、无可奈何;壮志未酬,惜其夭折’云云......唱念俱全才将它‘入土为安’。 就是不知她会如何抒了那口憋了三年的恶气,一想到可能在属下面前被捉弄丢脸,他后背便有些发僵。 正说着话,突闻院外一阵喧哗,一声马啼惊啸破空。只见一匹高头大马,甩开拦截的众人,竟从墙外一跃而入。它毛发漆黑,光亮如绸缎,鬃毛却是银白色,随风飘逸,四肢矫健,步态敏捷,只冲贺兰暨而来! 曲坚眼神一厉,手已按上刀柄,欲以刀鞘格挡。就听贺兰暨惊喜喊出声:“当归!” 那马儿冲势凶猛,眼看要撞上,蹄踏一步,在距她一寸之地竟稳稳停住,耳朵如弯月般,高高竖起,不断扑闪,尾巴带着鬃毛翘高高,眼睛亮晶晶,喷着热气的鼻子直往她手心拱。 贺兰暨见之,眼开眉展,十分惊喜,亲昵地抱着马首,抚摸着它的脖子。 这匹马可不就是先帝送给进贡小马驹,贺兰暨学会骑马后,仗着平常马匹追不上,甩开护卫,猫儿到哪里玩耍,时常忘记了时辰。卫后便给马儿取名当归,就是提醒她按时归来。 贺兰暨还偷偷抱怨过,别人家的马都叫什么绝影、照夜玉狮子,一听就是名马,她的马叫什么药名嘛。 卫后只笑曰:“你又无需上战场,又不是乱世英雄,又何必叫什么骓什么骢这带煞气的名字。” 而这当归不愧其名,灵性聪慧,走过一次的路,无需人驱使,再远都能自己找回来。 “你是到哪里去了,竟还知道回来!”贺兰暨轻轻拍了拍它健壮的马身,摸着顺溜未打结的毛发,不禁笑骂道:“别的名马如乌骓赤兔,主人殁了自己也绝食而亡,你倒好,一副吃好喝好的膘肥体壮,还蹿高了一截,定是想都没有想我。”说罢,弯起手指敲了下马头。 当归听懂了,一个劲儿的蹭着她手心,轻轻鸣啾啾。 贺兰暨这才细看,它身上马鞍是上等皮革缝着宝相花纹饰,内衬细密缝制的动物毛皮,脖子上挂着迎风招摇红璎珞,鞦辔缀着着精致小巧金铃铛,马尾也被细心束起。虽非奢华,确是最稳妥舒适的出行配置。 “说吧,谁把你养得这般好?如今又自觉把你送回来,是投诚呢,还是献媚?”贺兰暨挑眉笑问。 当归甩甩头,打了个响鼻。 “这大红璎珞、金铃铛,是你自个儿挑的?”她拨了拨叮当作响的金铃,和低调的马鞍风格对比明显。 当归立刻昂首挺胸,得意地刨了刨蹄子:是不是很漂亮? “啧,俗。”贺兰暨故意撇嘴。 当归撇过头,喷了个响鼻:没眼光! 贺兰暨咯咯笑,连声哄道:“好啦好啦,当归是世上最英俊、最矫健的宝驹,飘逸的身姿引众人侧目、万马艳羡。” 一番甜言蜜语,说得当归直晃脑袋,金铃叮铃铃响成一片,傻乐不已。 曲坚在一旁看着这一人一马的互动,觉得新奇。不仅惊异于马儿马儿通人性又爱臭美的脾性,更是第一次见这位骄矜的公主如此温言哄人,不,哄马。难道她那点子柔情,不对着人,只留给马? 不多时,廖老珊珊来迟,就带了个小包袱,里面就一身换洗衣物、一套金针、几瓶黑黢黢密封药瓶,一本笔记,再无其他。 和上次见时的状态相比,一扫郁色,整个人神清气爽,步伐轻快,皱纹都展开了几分。 低调的楠木雕花马车驶出府门,加固的车辕让行驶更显平稳,内里布置却极尽舒适。轻鸿坐于内侧,曲坚与廖老分坐驾车位两侧,护卫随行其后。贺兰暨则翻身骑上当归,亲昵地与爱马温存着呢。一行人,就此启程。 一出京都,贺兰暨嫌他们走的慢,戴上轻纱帷帽,腰挎马鞭,一声清叱,当归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出! 当归跑起来行动如飞,一日千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霎时间便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 周边景色飞驰而过,风此刻形成了具体化的触觉感受,夹杂着一种久违的对前路的期待,刺激着贺兰暨有些心潮沸腾。她勒马停在一处山间小石潭旁等候他们跟上。 山间清冷空气裹挟着草木的生机与朝气,把她抱了个满怀,再缓缓灌入肺部,清冷和宁静在这一刻有了实感;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和相啼的鸟鸣,不知名的野花争相开放,玲珑可爱,当归则在一旁低头吃着草,贺兰暨放空心境,什么都没想,感受着难得的轻快和平静。 忽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抬眼望去,只见一青年策马从山道经过。 蔓蔓青树林,盈盈美公子,鲜衣怒马,眉目如画,腰配长剑,风姿绰约,广袖翻飞似流云,自有一番风流雅致。 如此清幽景色,配上如此秾丽颜色,一幅静谧山林图因他的闯入立刻生动起来,贺兰暨不由点头,对此景十分满意,竟一时移不开眼睛。 如此灼烈的视线,青年立时察觉。他望向立于山雾花丛中的女子,一袭金缕暗纹白绸裙,轻云软罗随风扬,帷帽垂纱半遮面,露着一双的眼睛摄人心魄,帽上的珠玉琳琅作响,在寂静山林中却显得有些许格格不入的诡谲。 四目相对的刹那,青年瞳孔骤缩放大,急忙偏头,转开视线,一夹马腹走的更急了,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大却顺风飘来:“这荒郊僻岭,凄神寒骨的,如此妖异美人孤身在此,还穿着全身白,不是野鬼找替身,就是狐狸精欲骗我等凡夫俗子,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今日出门没卜卦,三清神明不保佑......”话音未落,人已如惊弓之鸟,神速消失在林道拐弯处,徒留那慌乱的嘀咕在山风中回荡。 贺兰暨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脸都黑了,随手折了根枯枝,抽了两下树干出气:我如此容貌身段,不说我是仙,倒骂我是鬼?!还‘孤身’?什么眼神!没瞧见树后吃草的当归吗?! 可转念一想方才那青年目瞪口呆,惊魂未定,嘴里佛道咒语混着念,手忙脚乱打马逃命的鲜活样子,又实在撑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可太有趣了,小子,最好别再让我碰上,否则...... —————— 贺兰暨与队伍汇合,一行人南下到了平阳州,打算在此处先修整一番,之后从渡口乘船到平安州。 在城内一家酒楼中,轻鸿要了一间最大的上房,北窗俯瞰主街,叫卖吆喝,人声鼎沸,热闹非常;西窗则正对江景,江波潺潺、染柳烟浓。 贺兰暨兴致勃勃,逐个尝了当地的各式小点:平阳桥烧饼-酥松香脆;琼浆蜜桂豆腐花-嫩滑清甜;金丝枣泥雪玉团-软糯可口,枣泥甜而不腻恰到好处。 还有“鱼跃龙门饼”,原来是鲜虾紫菜泥裹面,油炸而成。小二殷勤解释,虾跃紫菜,可不就是鱼跃龙门之象?每逢春秋考试,都有好多举子来买呢。 贺兰暨吃得高兴,有味道不错的,便推给轻鸿分享。平阳城内口味偏甜软,跟京都中干巴巴的糕点相比,倒是更符合她的口味,虽然比不得皇宫中的工序繁杂,但也算是原味自然,玲珑小巧,一口一个。 轻鸿见她吃得欢,有些担忧她吃得太多不克化,晚上又要嚷着睡不着了。 曲坚收了消息,回来禀报:“殿...主子,打探清楚了,平安州登岸后,往西南过峪岭,第一繁城是梅建城,是南迁移民翻越峪岭后,首选安家落户之地。梅建城再往南的几个城县,就属楠氏家族势大,稍弱一点其他世族,都与楠府有所往来。” “这个楠家,具体说说。” “楠家祖上南迁,主支在梅建州,往南几个城镇,都有他们的旁支姻亲,族内人口众多,田产商铺多有涉猎,官员办事,莫不与之交好,楠家也捐了点小官小卒职位给族内子弟。 因为祖上也是南迁的中原人,保留了中原世族的习性特点,再详细的信息就要等派出去的人回来了才能知道了。” 贺兰暨看着曲坚递过来的书信,指尖轻点桌面,吩咐道:“让你的人在梅建城接应即可,行踪也不必告知当地官员,以免官商勾结,反添麻烦,既是暗访,无需大张旗鼓。至于这楠府嘛......”她眸光流转,“得想个‘合情合理’的身份,才好登门拜访。” 曲坚领命。 初见啦,没错,暨殿下就是纯纯见色起意,除了女主出发,男主也出发上路啦。 檀云:殿下去受苦都不带我,她超爱我的! 当归血统是阿拉伯马,体型不算大,女子骑刚刚好,身形隽美矫健,瞬间爆发力强,就是耐力不行。 至于它臭美的秉性,应该是:Like mother, like son。 暨殿下小笔记:1.食物可取吉祥名 2.死小子,说我是鬼是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惊鸿影 第9章 俗之趣 “平阳城外盛产青梅,这碟青梅酒酿青团是这家酒楼的独创口味。”贺兰暨叫住曲坚,指着一碟青绿的软团子,嫌弃地推远:“青艾气味奇怪,外皮青黄难看,我很不喜,鸿儿却觉得味道还好,你尝尝。”嘴角噙着一抹看好戏的浅笑。 曲坚谢过之后,心生警惕,捏着竹筷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迟迟不肯下箸。她说的“气味奇怪”...是这股青草香气吧?不是里头掺了别的东西? 这一路同行,公主倒是出乎意料地安分,没给他下什么绊子。莫非…是在这儿等着他?巴豆?芥末?还是廖老配的稀奇古怪的药丸?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种“惊喜”的可能。 “吃啊,是不喜欢吗?”贺兰暨双手托着腮,一双妙目亮晶晶,唇角那抹促狭的笑意更深了,仿佛在欣赏他挣扎的窘态。 曲坚抬眸,正对上主仆二人四只紧盯着他的眼睛,再看着这翠玉团子,咬了咬牙,狠下心,夹起一个,磨磨蹭蹭送入口中,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囫囵咽下,根本不敢细品。 嗯?没事儿?这青团味道是很独特,但也在食物的正常范畴,曲坚瞬间舒展了眉头。 再吃一口,外皮糯韧绵软,青草香清新扑鼻,里面竟不是平常的莲蓉豆沙,却是一汪梅子清酒,酒液在口腔中散开,酸甜清爽,泉香酒烈,冲击刺激,把艾草香气更送一层。 贺兰暨看着他五彩缤纷的脸,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一看便知,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堂堂羽林郎,竟这般胆小。” 又将最后一块紫泥山药糕推给他,语气难得带了几分真诚的笑意:“曲曲啊,你我之间,说到底也算友非敌,何必老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拘谨样子呢。”之前虽是奉命看守,对她和鸿儿两个弱女子也时有照顾,又有什么好怪他的呢? 何必老是板着一张脸,如临大敌、惶惶不安的样子,难道在他眼中,她是是非不分,仗势欺人,爱看人出丑的恶劣性子?贺兰暨自认不是。 向来讲究不轻言妄动的曲坚领会其意,静了一会,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神态也从容几分,夹起那块山药糕,一口吃了个干净。 一旁看着的轻鸿悄悄松了口气,指尖捏着帕子就差绞出褶皱。 贺兰暨向后靠在椅背上,绕有闲心地偏头看窗外街景。 目光掠过主街旁一条小巷,骤然停住——那里围着一圈的人,高声急呼,好不热闹。她心下好奇,拿起帷帽便下楼而去,轻鸿、曲坚连忙跟上。 走进一看,原来是一群人围着斗鸡,两人带着各自的鸡将军,其他有钱的纷纷叫嚷着下注。 两只鸡将军,一只脖子上带着铁甲,喙如鹰嘴,身材魁梧,羽毛美丽,另一只爪套着金属甲套,步伐稳健,利嘴健距,悍目发光,未开锣就呈现跃跃欲斗的敌对状态。 锣声一敲,颈带铁甲那只闻声而起,展翅高起,俯冲而下,利嘴尖喙,朝另一只飞啄去。带甲套的那只反应极快,侧身躲闪,引颈昂首,金属爪套反手就是一记凌厉狠抓!瞬间,对手伤口立现,血肉模糊,幸有铁甲挡住一二。 甲套鸡见血更逞凶,不叨得对手鲜血长流决不罢休。 周围的人更是狂热,个个都是双眼爆裂,青筋鼓动,仰首挥臂,吆喝助威,随着战况愈加焦灼,情绪越发激动。 双方的鸡都鲜血直流,身羽翅被啄得七零八落,秃一块短一块的,还不知疼痛似得一个劲的想把对方踩在脚下。 贺兰暨本想凑近观摩这斗鸡的乐趣何在,可看着满地滴落的鸡血和飘落的羽毛,觉得无甚美感,倒是那群状若癫狂的看客,比场中厮杀的鸡更有看头。 曲坚眉头紧锁,用身躯和刀鞘艰难挡开拥挤的人群,只想尽快护着公主离开这污秽血腥之地,心里直犯愁:快走吧祖宗,您天仙般的人物,看什么这样碎肉横飞的场面,不雅观啊。 他正欲开口劝说,却见贺兰暨脚步一转,竟径直掀帘进了旁边一间赌坊! 大白天的,赌坊里头的人还不少。众人见一个头戴帷帽、身段袅娜的女子直接闯入,无不惊愕侧目。 坊内多是纨绔浪荡子、市井赌棍,偶有几个胆大的平民妇人婆子,无畏人言来过几把瘾,已经是新奇,像这种一看就出身显贵的小姐,居然连男装都不换就大喇喇进来,实在少见。 有几个宵小见美人如此,心头邪念刚起,想上前搭讪,一看旁边的侍卫,顿时如遭冰水浇头,——那人鹰眼如炬、气势非凡,一手握着挎刀刀柄,杀意汹汹。 能在赌坊的哪有什么英勇之辈,多是些色厉内荏、贪生怕死之辈。在这等威势之下,所有不轨心思瞬间偃旗息鼓。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小的头一回见您这般神仙人物~这位雅客小姐,您是初次玩还是有中意的玩法?”伙计堆着笑迎上,眼角却在扫过贺兰暨腰间的马鞭时微微一缩,他与庄家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贺兰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赌坊内陈设,楼外高悬连串红灯笼,里面露天院落并三层的楼阁。一排打手立于东南墙角之下维持秩序,放贷的债主则在西北角悠闲品茶,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场内,静待下一只“肥羊”。楼内四角挂着骰子形状的六面灯笼,四处都是摇筛盅、敲铜钟、呼大小的声音。 大堂正中央一副对联上写着“四海通吃”“大杀四方”,横批“日夜开局”。 贺兰暨不由“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哈哈哈好个日夜开局,虽是大白话,倒也直白有趣。说说看,你们楼里有什么?” 伙计听到该女子声音轻灵,笑声如风铃轻动,言语间带着久居人上的漫不经心与无形威压,一时有些痴愣,直到被轻鸿狠狠瞪了一眼,才回过神来,羞赧地介绍起来。 “咱家可是平阳城内最大的场子了,一楼是大小、番摊、呼卢、牌九这些简单易上手的;二楼是马吊、叶子戏,四人一桌;三楼雅致些,有斗棋、象戏、双陆,两人一桌,过道走廊位置便宜些,上房里有茶果点心,安静些。这位雅客小姐,看您是初次来,不如先看看番摊、摇大小如何?” 说完欲引贺兰暨到左手边的赌桌上。 轻鸿急得暗中扯了扯贺兰暨的衣袖,眼中满是焦急:殿下呀,这儿鱼蛇混杂,环境脏乱,都是些地痞无赖,咱们还是走吧! 她不喜这种乱糟糟的环境,奈何见公主闲庭信步游走在赌桌间,神情闲适得如同在逛御花园,只好默默抓紧了贴身放的钱袋。 曲坚则手按刀柄,抽出一指刀刃,目光扫过堂中几个蠢蠢欲动的身影,暗中将位置移到公主侧后方,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贺兰暨正兴致盎然呢,京都不是没有赌坊的,到底是天子脚下,管的严些,再说自己独自出行母后不放心,哪次不是放一堆人前后跟着,哪能让她去这种‘下九流’的地方。 虽然宫中也有玩弈棋、投壶这些闺房中逗趣的游戏,甚至每年都有女子马球比赛。 但是正所谓:雅有雅的可爱,俗有俗的畅快嘛~ 贺兰暨就是这么想着,心安理得地用这套歪理说服了自己,坦然走到赌桌前。 原来‘番摊’就是庄家随意抓一把绿豆,大家下注猜绿豆个数除三后剩下的余数,绿豆放在台面上,庄家拿杆儿三个一拨,三个一拨,拨数等待的过程最是期待刺激。 贺兰暨看了两局之后,随手拿出了十两本钱,有赢有输,几轮下来,到手里渐渐累计一百两。 大堂众人鲜少看到妙龄女子在赌桌旁豪放下注的,一时新鲜,渐渐围看了过来。 人一多就容易乱,便有那色胆包天的无赖,见贺兰暨虽帷帽遮面,伸出来押注的纤手是骨肉匀停,引人遐想。他心中邪念顿生,想着若能摸上一把这柔荑,便是舍下半条命又如何! 可他的手刚鬼鬼祟祟伸出,尚未触及,手背就被玄金刀背狠狠敲了一下,顿时如同筋断骨裂,还没等反应过来呢,天旋地转间,人就已经被一脚踹飞,直直摔出赌坊门外! 那流氓自知理亏,恶狠狠瞪了眼曲坚,骂骂咧咧捂着手,灰溜溜地离去了。 这边刚料理完一个,又有输得没本的人见曲坚注意力被引开,想趁机偷走贺兰腰上的马鞭。那短鞭,鞭柄为棕黄古玉,柄头为象牙精雕的金龙纹祥云,鞭梢是黑色皮革隐泛银光,一看就非凡品,要是到手了,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堪堪摸上鞭梢,贺兰暨立时察觉,手腕一抖,抽出短鞭,就见几道凌厉鞭影如毒蛇显形在空气中一般,挟着破空的尖啸,杀气腾腾,狠狠抽在那名小偷身上。 “啊——!”凄厉的惨嚎响彻大堂。那小偷滚在地上,吱哇哀嚎,鞭痕伤口红肿发紫,火辣剧痛钻心蚀骨!鞭梢内掺的极韧的天蚕丝,发挥了可怖的威力,看似皮未破血未流,可皮下的肉全都碎了,要想医好,也得割开伤口,引出淤血,剜出碎肉,再敷上药,只这一下,又得去半条命。 贺兰暨眯起眸子,环视了一圈众人,手里晃了晃短鞭,语气漫不经心,眼神中透着危险的凉意:“下一个伸手的,就直接打死。” 众人见贺兰暨由窈窕淑女瞬间化作夺命罗刹,出手狠辣,再看地上那倒霉鬼的惨状,无不倒吸凉气,再多的坏心思也一并通通按下。 伙计连忙指挥打手把那小偷拖了出去。贺兰暨被这一闹,兴致败了大半,便想离开。 伙计想哄这个一看就有钱的主儿继续玩下去,积极介绍旁边另一张赌桌:“贵客息怒,这‘呼卢’更有意思,您瞧瞧?”桌上骰子五枚,每枚只有黑白两面,五个黑为头彩,称为“卢”。相比于牌九、番摊这种由庄家控制摇筛,这个玩法则由玩家掷出,输赢全凭自己手气,赖不得旁人。 旁边一位输了不少的婆子,出于好心苦劝:“这位姑娘,该收手时就收手啊,不可贪啊。这呼卢比番摊底金高多了,一盘得百两,一盘赤条条,老婆子可见多了啊!” 贺兰暨本已兴致缺缺,一听可以自己上手,便想试两盘。青葱玉指间,骰子轻摇晃,旁边一众赌徒激动万分,十分狂热叫喊“卢!卢!卢!卢!”似乎多叫几声就能摇出卢来一样。 贺兰暨见这阵仗颇为新奇,更可能是被周围这近乎癫狂的气氛所感染,再加上她天生喜欢争个高下,本来因为压根没把这些银钱放眼里,所以得失都十分淡定,试着喊了两声,情绪竟不由自主地跟着高涨起来,索性也扬声加入:“卢!卢!” 众赌徒见这一千金小姐都豪放不羁地喊起来了,更加卖力,慷慨激昂,整个场子热闹非凡。 旁边的曲坚看的目瞪口呆,看着斗志昂扬、双眼放光的贺兰暨,只觉得头皮发麻。暗暗扯了扯轻鸿的帔帛,声音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这样...真的没事儿吗?” 这事儿要不要上报啊?报的话又如何交代?要是圣上知道了公主在他的‘看护’下,下赌馆染上赌瘾,还和一帮粗鄙男子吆五喝六地赌大小,嘶...会扒了他的皮吧,曲坚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感觉到一片凉意。 轻鸿也是心乱如麻,一脸欲哭无泪,我也没见过殿下这样的...... 不是所有女主进赌坊都会赢钱,请看接下去的套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俗之趣 第10章 打手心 一开始贺兰暨在赌桌上还赢多输少,甚至有一盘当真掷出‘得卢’的好彩头,霎时间满堂喝彩声如潮水般涌来,震耳欲聋。 然而好景不长,渐渐的,局势逆转,赢小输大。她先从轻鸿怀里取了一包碎银子,后来更是直接掂出一包金饼,指尖漫不经心沿着金饼边缘轻轻摩挲,考虑着下一把压哪儿。 还是那婆子,见状连忙挤上前来劝阻:“姑娘,您今天玩呼卢的手气已经尽了,听老婆子一句劝,见好就收吧?赌这事儿,尽兴就好,可不能贪啊。”她脸上堆笑,眼角的皱纹里似乎藏着几分真切的忧虑。 伙计却连忙驱赶婆子:“去去去,贵人手正热呢,瞎说什么。” 转身堆着讨好的笑对贺兰暨说:“不过婆子这话也有几分道理,运气这东西都是一时的。既然呼卢一时不顺,贵客不如换个玩法? 楼上的叶子戏,虽说也靠运气,但更讲究持牌者的运算取舍。小姐您一看就是冰雪聪明的人物,再加上您的护卫、侍女刚好三人,就算再来个人,您三家还斗不过他一家?我看小姐也有些累了,楼上雅间中有精心准备的茶果点心,您正好歇歇脚?”他低眉顺目,话语里满是殷勤,眼角余光却时不时扫向贺兰暨手中的金饼。 贺兰暨方才喊得兴起,确实有些口干舌燥,便随口问道:"可叫谁来一起玩呢?" 伙计眼珠转了转,便推荐:“不如就那个婆子如何?她家中有几亩薄田收租,生活还算宽裕,手里有点闲钱就爱来赌上两把,向来赌的都不大。再说了,小姐您是娇客,要是换了别的粗鄙男子,冲撞了您可怎么好?”说得一番思虑周全、情深意切。 贺兰暨闻言,斜睨了伙计一眼,眼尾微挑,帷帽下的眸光似淬了冰的利刃。那伙计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仿佛被毒蛇盯上一般,汗毛倒竖,心里直发怵,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去问问她愿不愿意上来。”贺兰暨移开视线,轻飘飘地丢了一句,便往楼上走去,步履从容不迫,衣袂拂过楼梯扶手,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风。 伙计待她走远,才长舒一口气,暗自嘀咕,定是自己错觉,一个小女子怎会有这般摄人的气势? 包厢里,轻鸿早已熟练地将茶具冲洗煮沸,从随身锦囊里取出一小块瀑布仙茗放入壶中。茶叶在沸水中舒展,渐渐渗出清碧的汤色,一股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她小心地将茶倒入杯中,递给贺兰暨,后犹豫片刻,又给曲坚倒了一杯。 不多时,伙计领着婆子上来了。那婆子进门便福了福身,脸上挂着热情却不失分寸的笑容,始终与贺兰暨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贺兰暨见她举止有礼,猜想她许是曾在大户人家当过差,见过些世面。 婆子简单介绍叶子戏的规则之后,又明牌带着三人玩了两盘,让他们熟悉玩法。她暗暗观察,见三人气势非凡,尤其是那帷帽女子,举止仪态万千,自成威仪,心想这定是出身不凡的人物。 起初,婆子还有些拘谨,后来见贺兰暨虽话不多,但态度并不傲慢,时不时还会回应几句,便渐渐放松下来,打开话匣,开始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从民间趣事到村里的新鲜事儿,无所不谈。 说到兴起,婆子还提到她们府里晚上小姐少爷们还玩选仙、升官图呢,什么抽仙位牌,晚上偷蟠桃、白日找出盗贼,喝酒时行酒令、划拳更是常事。 贺兰暨听着,心中暗笑,现实中的波谲云诡,无风还起浪呢,可比游戏里的刺激多了。 不过这婆子口才倒好,说的那些民间志怪,新奇有趣,不输说书先生,倒让她听得津津有味。 轻鸿和曲坚本不愿参与,奈何贺兰暨兴致勃勃,还说输赢都算她的,两人也只好无奈的坐下。 轻鸿性子温吞,刚熟悉规则,洗牌摸牌已有些手忙脚乱的,还要费神看牌记牌,偏偏这婆子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得烦人,真是佛都起了三分火,饶是她好性子,此刻也被搅得心烦意乱,眉宇间难得地染上一丝不耐。 三人都是叶子戏新手,哪懂得什么眼色暗号,协同配合。一开始还有输有赢,可渐渐的,输的番数越来越多,赢的却寥寥无几。不知不觉间,一袋金饼竟都输光了。 轻鸿见势不妙,急得在桌下踢了踢曲坚,示意他一起快劝劝殿下离开,按这个架势,不会连当归都输进去了吧! 婆子眼尖,瞥见了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脸上笑容更深了几分,手脚麻利地将金银往怀里揣,嘴上却奉承道:“老婆子今日是沾了贵人的光,手气旺了些。不过这点黄白之物,对小姐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儿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岂会放在眼里。小姐明日可还来?您不知啊,这馆底下还另有玄机呢!” “说来听听。”贺兰暨尾音微扬,显露出兴趣。 “这馆底下还有一层,非熟人带着不能入内,赌的可比这儿大多了,也更刺激,下的注不一定就是银钱了,但凡值钱的都能压上。 明日是十五,有一场斗宝大会,奇珍异宝那真是长眼,还有三场覆射更是奇妙无比。小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定有几件压箱底的宝贝,随手拿出一件来,明日在斗宝大会上一压,今儿输的这些,还不轻轻松松就翻倍赢回来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明日您可来?” 贺兰暨帷帽微动,似乎轻笑了一声,应道:“来。” “嗳,明日您来,还找老婆子我,我带您进去。”婆子一脸笑意,福了一身告退了。 待三人回到客栈厢房,外出饮酒看戏的廖老也晃悠着回来了。他见贺兰暨在悠闲地品茶,向来沉稳的轻鸿却在一旁时不时唉声叹气。起初并未在意,毕竟贺兰暨这闲不住的,不弄出点事儿才不正常呢,所以如常招呼客栈伙计过来上菜。 可再一瞧曲坚,竟也是一副蔫头耷脑、精神颓靡的样子,廖老心头猛地一跳,暗觉不妙,这架势,不会出什么大事儿了吧?!连忙拉过轻鸿询问。 轻鸿眼里泛着红血丝——打叶子打的,无精打采地将今日在赌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廖老,尤其着重说了那袋金饼和几颗上好珍珠是如何平白无故‘丢’的。 廖老听罢,笑道:“嗐,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我这有一逢赌必赢的赌术秘笈,来来来,丫头,手伸出来,老夫这就传授给你!”说着,便伸手入袖,作势要掏什么东西。 贺兰暨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将白皙如玉的手伸到廖老面前。 不料,廖老却抄起手边的竹制长筷,啪’地一声脆响,抽在贺兰暨的手心! “哎呦!”贺兰暨猝不及防,痛呼一声,猛地缩回手。只见那娇嫩白皙的手心上,赫然浮现出一条刺目的红痕! 廖老这一下惊呆了所有人!曲坚见状,惊得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三魂六魄均归兮,倒吸一口凉气,瞪圆了眼睛看着廖老,心中骇浪滔天:廖老这是喝了多少?!竟敢......竟敢打公主的手心?! 轻鸿更是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连忙捧起贺兰暨的手,对着掌心红痕,轻轻呼着,转头对着廖老厉声斥道:“廖老你失心疯了!”自从她跟了公主,就从未见殿下受这等皮肉之苦,你是怎么敢的! 廖老收起方才的笑意,正色训斥道:“这赌坊也是能瞎闯的!你们几个小娃娃,不知道里面的门道有多深。”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瓷盒,里面是透明的凝胶药膏,没好气地塞给轻鸿。 轻鸿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接过药膏,小心翼翼地给贺兰暨涂上。 贺兰暨看着自己掌心那道火辣辣的红痕,一时竟愣住了。突然想到小时候外祖也总嚷嚷着要训诫她,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的手板,落在手心都跟挠痒痒似的。 哪里有这般实实在在的疼,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悦耳,眼波流转间,如同一朵白芙蓉绽放,说不出的鲜活灵动,竟比平时更添几分丽色。 轻鸿似有些明白,不再多说,只是专注地给她涂药膏。 廖老却被她这反应弄得心里直发毛——莫不是打傻了?可我打的是手啊...... 想自己年轻时,性情孤僻,孤身一人也不觉得缺什么,如今年老了,再想含饴弄孙也不能够了,自己早已将她当小辈看待,情急之下才动了手,此刻见她这般反应,不禁有些后悔,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贺兰暨饶有兴致的说到:“您说说,里面有什么门道?” 廖老年轻时也是个爱玩乐的主,一时间就散尽千金也是有的,玩的多了,混的熟了,里面做的鬼扫一眼便清楚。 他呷了口茶,开始细数:“就说这骰子,赌坊常把里面挖空,填上铅砂、水银等重物,黑话又称‘药骰’。摇骰的庄家都是练家子,将药骰捻将转来,捻的得法,就能乖乖转出他们想要的点数。还有那牌九,赌坊哪用得起象牙、玉石这些名贵材料,多是竹制,竹身背后都有细小纹路,看着平平无奇的一副牌,庄家私下里颠来倒去的死记硬背,把牌认得滚瓜烂熟才敢摆上桌,再把好牌归自己。” 贺兰暨听得入神,亲手给廖老倒了一杯茶,追问道:“可那婆子也不是庄家,就是一普通赌客,她怎会认牌?” 廖老隔着披帛拉过贺兰暨的手,轻轻嗅了嗅,果然有一股淡不可闻的气味:“你闻闻,这个叫‘点睛’,指甲缝里藏着油膏,玩牌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抹在牌上做记号。气味就像是女人用的梳头油,让人不易察觉。那婆子定是和庄家、伙计两人打配合,让小利引着你玩呢,再一人骗你们三家,这叫‘一猫多吃’” 轻鸿听后,气愤不已,骂道:“那婆子装的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真是黑了心肝的!”能和殿下同桌玩牌,已是天大的福分,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白白给那等没良心的东西一袋金子! 她越想越气,恨不得叫曲坚带人去把婆子家翻个底朝天,把金饼拿回来。 贺兰暨却显得很平静,她洗着手,淡淡道:“愿赌服输,赌场规矩,没有什么好不认的。”她倒觉得此行不虚,长了一番下九流的见识,既上了赌桌,别人有本事出千,那是他们的能耐,自然都是赌局的一部分。 轻鸿犹自愤愤不平:“那婆子还邀我们明日去什么斗宝大会、覆射呢!明日见了她和那黑心伙计,我定要当面质问他们!” 廖老却捋着胡子,眼中精光一闪,自信满满地说:“无妨,明日老夫亲自出马,去给你们赢回来。” “赌就是赌,没有大小,赢了的还想赢,输了的就想翻盘,一旦赌的兴起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要上了赌桌,不管赌术高低、身价大小,不玩到倾家荡产,谁也别想收手,所以——叫久赌必输啊。” ——断指轩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打手心 第11章 小白貂 第二日,贺兰暨三人再次踏入赌坊,那婆子果然在。 轻鸿已知晓昨日被做局的真相,心里对那婆子反感,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温和有礼的浅笑,只是眼神满是疏离,不欲搭理。 曲坚向来都是副面瘫脸,只不动声色地重新打量了一眼那婆子。 贺兰暨神色如常,亦如昨日。 廖老没与他们同行,他说若是一起露面,别人一眼就看出他们是来找回场子的,定会有所防备,届时便不好行事了。 婆子领着她们走到阁楼深处一面墙前。墙上挂着一个硕大的“赌”字招牌,旁边竖着“小博大”“赢天下”的青蓝色幡旗。 她在招牌上叩了几下暗号,随后将其移开,露出后面隐藏的木制阶梯,通向地下一层。 婆子引他们入内之后便离开了,今日的斗宝和覆射都不是她的主场,倒不如回外头赌两把过过手瘾。 底下的布局和上头大致相似,只是更添了些灯笼,通风口处还加了伙计手摇风车,加快空气流动。 贺兰暨看了一会儿,兴致反而比来时更低了,浑浊的空气让她心浮气躁,眉头微蹙。 轻鸿见状,立刻取出一个汀兰袖珍香囊,动作轻柔地将其系在贺兰暨腰间衣带上。一股清冽如空谷幽兰的香气萦绕周身,仿佛将浊气隔绝在外。 曲坚对轻鸿总能适时掏出各种精巧物件的本事,已从最初的惊叹转为习以为常。但此刻看着这香囊,他心中仍是不由赞叹此女的心思细腻,无微不至。 殿下夏日穿的纱罗衣裙,轻盈飘逸,却易受力变形,香囊香气清雅,隔绝浊气,精致小巧,系在衣带上恰到好处,当真是妙人。 今日的斗宝对于见多了宝物的贺兰暨来说,只觉得无趣至极。覆射则是根据蒙着布的物件隐约轮廓,参与者下注猜测为何物。 昨个儿听廖老说,覆射在北方中原地界已鲜有人玩,南方暗中却还有,参与者并非胡乱猜测,多少懂些八卦推演之术。 他们通过自己的方位、时辰,结合物品的大小、朝向等等,掐指演算。南方有些地方人远居深山,自成村寨,鲜少被中原大同文化影响,在先天神数、推背演算等方面,各有各家的保留研究。 看着参与者闭目喃喃,大拇指掐着中指,甚至有些人还在空气中虚划着撇捺,贺兰暨不禁想到司天台里那群神神叨叨的人。 有一次祭祀典礼前,她有一只九尾凤簪找不到了,司天监那老头,看见了行色匆匆、慌张找寻的宫人,便随口询问了凤簪的材料样式,再抚一抚他的美髯,拇指在食指关节上掐算片刻,说出一方位。轻鸿带人一看,果然在那里,深以为奇。 贺兰暨不禁感叹,果然精益熟手即为雅,粗浅拙劣即为俗。 她在底下看着斗宝和覆射,大堂内的局面也十分热闹。 那婆子经过昨日一遭,来钱容易,愈加的轻狂忘形。廖老进来假意玩了几局,盯着那婆子所在的赌桌下注,再几句话激将法,激得婆子要跟廖老“玩把大的”,正中廖老下怀。 等贺兰暨出来的时候,廖老早已是悠闲姿态,斜倚在赌坊门柱旁。见他们出来了,得意地摸了摸衣襟,拿出一袋金饼塞到轻鸿手里。 轻鸿一道数下来,廖老不仅赢回昨天的,甚至还有盈余。 那婆子一脸颓色,看见廖老在和轻鸿相谈,瞬间明白自己着了道,气急败坏地想上前撒泼厮打。 然而,目光触及贺兰暨身后那高大侍卫冷峻的面容,以及他身侧几名明显不好惹的手下时,气势顿时萎靡。尤其当曲坚的手看似随意地搭上刀柄,拇指顶开一线寒芒,眼神如淬冰的利刃般扫过来时,婆子只觉得脖颈一凉,所有叫骂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她只能怨毒地剜了几人一眼,愤愤不平地咒骂着,狼狈遁入人群。 贺兰暨是没想到廖老还真留着一手呐!昨日说他说要赢回钱,只当他是随口说说,安慰轻鸿罢了,所谓的秘籍只是借口,此时亲眼所见,如今不禁对他拍掌敬服。 廖老被她这么一拍,十分受用,更觉得意,胡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怎么样,小老儿我讲究的是眼明手快,心细如发,可不是靠运气的。” 回到客栈后,贺兰暨那双漂亮的眸子亮晶晶的,喜眉笑眼地凑到跟前,张口便说想学。 廖老一听,脸瞬间垮了下来,心中暗骂:这魔星,果然是记玩不记打的,昨个儿手心白抽了?连连摆手拒绝。 “公主府里珍藏的长春露仙酿,送您一坛。” 廖老喉头微动,但还是坚决摇头:“不行!” “两坛。” “那也…不行!”廖老嘴上强硬,眼神却已有些飘忽,显然内心挣扎,那可是贡酒啊。 贺兰暨眼珠一转,沏了杯热茶奉上,随即伸出纤纤玉指,捏住廖老那宝贝布包上垂落的流苏一角,轻轻摇晃,笑道:“廖先生,您就教教我吧,您告诉了我,也好让我不被别人蒙骗了去。 瞧您这一手出神入化的赌术,鲜有对手,无人敢与您争锋啊。又会悬壶济世,又能洞悉人心,果然是神仙般的逍遥人物...”她大眼睛扑闪扑闪,里面缀着星星点点,笑脸盈盈,面如桃花,谁人舍得说一个不字,还故意拖长了‘先生’二字。 我都叫你先生了...... 廖老无奈,架不住这泼皮的痴缠,又被她恭维得通体舒畅,心想:将里面的门道都跟她掰清楚、讲明白,反倒能让她失去好奇,不再去赌坊,这样也好。 叹气说到:“你啊,要是流落街头了,只剩这张嘴能动,都能给自己骗口饭吃。别人要问起来,可别说我教的!”这罪名小老儿担不起。 随后,他正襟危坐,如同上学的夫子一般,捋了捋衣襟,将逐个玩法的技巧和计算方式都详细讲给贺兰暨听,讲到得意处,还不忘自夸几句:“你看这招,我可从未对人说过,这是我当年在赌场里输了多少银子才琢磨出来的......” 这一说便是两个时辰,天色渐暗。 “好了,都跟你说了,剩下的就是靠你的熟练程度和运气了。”今日耗神太过,得早早休息啊~ 廖老打着哈欠,“以你聪慧,多练几次就能上手喽~那些拙劣的作弊手法都瞒不过你。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点出关键,“你玩叶子戏、打马的风格,不屑小番,总等着大番一举才过瘾,所以要么手气好的时候盆满钵满,手气差时就输个底儿掉。这跟你平素行事一样,锋芒太露,不喜退让,爱行险招,却不知‘积少失多’的道理。最后你记住八个字——久赌必输,输就要认。”说罢,再也撑不住,赶紧唤小二传饭去了。 贺兰暨试了两把,渐得其法,果然如此,随后便丢开了。 饭后,贺兰暨懒懒地倚在靠窗的榻上,正对着灯研究峪岭的地形图,榻上摆了一方桌,点上特意从府里带出来的雪中春信,氤氤花香,袅袅余烟,暗香浮动,带着山林的寂雅与冬日初雪的幽清,夏日点最是静气平心。 轻鸿收拾着明日动身的东西,没个仆从帮手,只好自己动手。 曲坚喂完了当归后,为了回复公主不时的询问,干脆也留在房中帮轻鸿收拾。 轻鸿倒也乐意省去搬搬抬抬的活儿,把堂堂从四品羽林郎使唤得跟小杂役一样,曲坚通通默默照做,两人虽无过多言语,但配合却十分默契。 月儿将升不升,最是朦胧昏暗。 贺兰暨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不经意地投向窗外晦暗的街景,突然一摸鲜红映入眼帘。 点点西窗烛,万家灯火中,独他最耀眼夺目,来者面若桃瓣秾李,立如瑶阶玉树,明眸皓齿,霞姿月韵,翩翩红衣更显风流世公子之姿,他牵着马走入对面的酒楼,街景又恢复了昏暗。 嗯?来人不就是那日打马经过说我是鬼的那小白貂吗! “你可认识他?”贺兰暨朝窗外抬了抬下巴,语气漫不经心,本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指望得到答案。 没想到曲坚却意外回答:“裴知意,裴国公的幺子。”在贺兰暨出声时,他便已向外望去,瞥见了一眼。 “哦?他来平阳是游玩还是公干?” 贺兰暨来了兴致,竟然真是京城人士,还是裴公的儿子,她见过裴公的长子,一脸的严肃正经,女儿印象不深,似乎也是个端正有礼的。 这小儿倒是钟灵毓秀、风采卓然,和裴公那皱巴巴的脸不太像,想必是跟了后头的那位‘罪臣之女’的容貌。 “属下不知。”曲坚恭谨回复。 “你不知,那你猜猜。”贺兰暨狡黠地看了他一眼,你是皇兄御前侍卫、贴身保镖,就算不清楚内情也会收到风声,别跟我装蒜。 “属下猜......公干吧。圣上欲开海禁,之前要先掌握各个沿岸河道渡口码头的情况,便暗中安排了人行使监察御史之责去查探,我猜...他应该是负责平阳往南方向这一支。”曲坚思量了一下,觉得他们一队的目的相近,似乎也无甚需要隐瞒,便斟字酌句说道。 贺兰暨听了曲坚的用词,心中腹诽,皇兄果然鸡贼,什么叫‘行使监察御史之责’,也就是给道口谕,叫你干活但先不给官职,先安个临时的‘某某使’名头,等真查出点真材实料的东西出来,再论功行赏、商量官职一事。 候补官员为了干出业绩排上正经官职,自然卖力认真,皇兄还真是“知人善用”,无耻的很。 她又看了看地图,指尖沿着平阳河道往下划,若有所思自语道:“也就是说,他下一站也是渡船到平安州,因为要在平阳公干探查,还会比我们稍晚几天。”一瞬间,思绪纷飞,微微出神。 曲坚有些疑惑不解,不知道贺兰暨意欲何为,只得应道:“是...是吧。” “他之前可有过任职、领过正经差事儿?” “无。” “你可有听过别人是怎么说他的?” “遛狗逗猫之徒,纨绔膏粱子弟。” “遛狗逗猫?哈哈哈!”贺兰暨忍俊不禁。 “是裴国公自己说的。”曲坚补充道。 贺兰暨几息之间便计上心头,勾起一抹坏笑,饶有兴致的说:“好!我们明早就出发!” 暨殿下彻底开窍学坏了:精益熟手即为雅,粗浅拙劣即为俗,不是不让玩,而是要玩的厉害,是吧?懂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小白貂 第12章 飞天图-男主视角 话说这一头的裴家小郎君——裴知意。 上,无需袭爵承家族荣耀。 虽说自古规矩都是立嫡立长,裴公却忧心长子多思敏感,恐因爵位之争导致兄弟不睦,早在续弦之后,便定下由长子袭爵,那时裴知意还在他娘的肚子里。 长子幼时早早明了肩上的责任和荣耀,愈发勤勉自持,修文习武,不敢辜负父亲厚望。 下,无需以身作则给小辈立范。 裴公之父本就是泥腿子出身,随贺兰暨的皇祖父在乱世中开疆,封爵拜将,亲戚旁支早散落天涯不知生死了。 裴公之父鳏居多年,在三十多岁续娶了贵族之女,生裴公兄妹二人。妹已外嫁,独裴公一支在京都,人口简单得很。 大哥和姐姐虽然都已经成婚,却尚无子嗣,裴知意便是家族谱里最小的幺儿。 裴公见长子已然争气成材,便对这个小儿子便多有放纵,不求他有远大志向,建功立业,只在其习武强身抓的严些,想着:纵使惹了麻烦,也能跑得快些,不至于被人当场打死。 其余诸事,只要不伤天害理、败坏门风,经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知意从小便在纨绔堆里打转,纨绔圈里好啊,没那么多规矩讲究,乐得自在。 昨日赏花斗草,今日遛狗逗猫,明日听闻烟波江上新来了个舞姬,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也能反弹琵琶,舞步轻盈,身段妖娆,可不得约上三五好友一同去观赏一番? 裴知意自己也说了:“看归看,此乃对美之纯粹欣赏,绝无亵玩之意。” 要是真敢醉卧美人膝、宿卧花柳巷,莫说不被大哥念叨烦死,也要被父亲请出家法,拿狼牙棒打死。 他也见过同席同伴抱着乐妓在怀里啃,觉得这事儿毫无美感,还不卫生。 故而,他虽生性多情,爱玩爱闹,胸无大志的主儿,却不放纵过分,懂得分寸。官场上虽然知道裴公有一小儿,未曾听到杰出美名,却也未闻其劣迹。 这不一日黄昏,裴公见裴知意优哉游哉地从府外溜达回来,眼含笑意,上前朝他问安时,眉眼飞扬,步履轻快,一看就是上哪玩乐到心满意足后才回来。 见他一身骚包的淡粉锦袍,头发用镶红宝石蜀锦带束着,腰间黄白二玉叮当作响,宝蓝色仙鹤香囊随着步伐摇曳,靴上缀着指甲盖大的玉石,衬得人唇红齿白,一派不知愁滋味的富贵闲散。 裴公看得眉头拧成了疙瘩,心里直哼哼:啧,是个败家子无疑!日子过得比他都舒坦!我致仕了,难道你也致仕了?! 怎么说裴家也算是以武立家,这小子倒好,一八尺男儿,把自己打扮得油头粉面,比那歌姬优伶还要花哨,眼波流转间似喜非喜,是要上哪卖身去吗!还是真把自己当闺阁淑女养了?! 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气得裴公怒火翻涌,顾不得脸面,径直入宫面圣,说他家小儿整日闲在家遛狗逗猫,都快成纨绔膏粱了,恳请圣上随意指派个差事,好让他长点见识,别老呆家里只知道安逸享乐。 这正巧落入皇帝的下怀呀,皇帝正思量去巡渡口的人员安排,裴知意这般家世清白,无复杂宗族亲友羁绊,耳濡目染又通晓行政技艺,更兼自带丰厚盘缠,连预算都不用批了,简直多多益善啊! 况且他大哥在兵部也干的有声有色,想来他应该也差不到哪去,当下便批了个‘巡渡使’的官职,虽非正式,也无六部九寺的盖章,却也有了敕牒凭证。 裴公这一手‘暗度陈仓’,立时炸了裴府后院。 裴知意的母亲——柳氏被这一平地惊雷轰得火冒三丈,又怒裴公擅自做主,又忧幼子远行,满腔怒火不便冲儿子发作,全撒裴公头上。 就在父母争吵不可开交之际,裴知意倒是一派从容,耸了耸肩,默默牵了头马,揣上那无甚分量的敕牒,一个小厮未带,临走不忘顺手捞了包银子,一人一马,就这么上路了。 裴小爷正嫌弃京都乏味,一草一木早都看腻了,平常母亲看得紧,现在有机会名正言顺南下,还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初时那点因“飞来横差”的小郁闷,被耳畔的微风吹得烟消云散。他哼着小调,仿着话本里仗剑走天涯的潇洒游侠,挎着长剑,嘴里叼着根草茎,骑着骏马,昂首意气地奔向下一程。 孰料,想象很潇洒,现实...实在硌得慌! 风餐露宿没人伺候,杂事一堆,还得自己掐着日子赶路,唯恐误了公事,初时的万丈豪情,早被一路颠簸打击得七零八落。 他觉得自己人都饿瘦了(其实没瘦),头发也枯了(其实还好),皮肤都被凉风吹皲了(心理作用),翩翩浊世佳公子也只剩下‘浊公子’了! 幸而抵达平阳城这座繁华大邑,总算能好生休整一番。 客栈伙计提了满满几桶热水加到浴桶中,水中浮沉着伸筋草、远志、合欢花这些解乏安神的药草,旁边的木架上,麝香屑胰子和擦身的丝绸白帕摆放整齐。隔绝视线的木制屏风上绘着窈窕美人垂发浣洗图,房间内升腾起氤氤草药香,灯火烛光也逐渐朦胧,舒服得让人想叹气。 裴知意任由自己缓缓躺倒在水中,风尘仆仆的疲惫顺着缕缕水汽从身体中蒸发而出,如丝绸般光滑的青丝披散在光洁肩头,又似水墨般在水中晕开。 他惬意地阖上眼,倚着桶壁,长长吁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盘算着先前紧赶慢赶省下的时日,余下的路程大可悠哉悠哉的晃悠过去。 “唉——”不由发出一声夸张的喟叹,“这官果然不是人当的,是神人当的,是牛马成了精当的,这一路颠的人都要碎了不说,天天吃干粮嚼烙饼,日子还怎么过!” 可转念一想,没有人在耳边念念叨叨,银钱还能随便支使,又觉宽慰了几分,并且暗暗下定决心:下一站平安州,非得好好游玩个痛快!这如画山水、大好风光,岂能辜负?! 经一夜好眠,翌日裴知意已是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心情也不急躁了,连处理那点小公差都格外顺溜,第四日一早就登上了去往平安州的渡船。 午时靠岸,岸上货郎挑担叫卖,茶水摊、小吃铺、瓜果摊沿路排开,热闹得紧。 裴知意上岸后,便近寻了渡口旁一家小饭馆歇脚,一来解解暑意;二来,顺便侧面打听此渡口船只往来、货运物流、署令职守等相关消息,这也是他这趟下来做惯了的。 “伙计,照顾好我的马。”裴知意边向店内走边吩咐。 那伙计不耐应声,一抬头看见来人,面如冠玉,衣衫华贵,一看就是出手阔绰的富贵子弟,立马换上十二分的殷勤笑脸:“哎,客官放心,都是最好的草料。” 裴知意找了个角落的桌子,抽出随身带的素色手帕,仔仔细细把桌面擦了一遍,这才坐下:“你们店里的招牌是什么?” 伙计麻利地倒上清茶,嘴皮子利索得像报菜名:“要说来往客商最爱点的,那必须是咱平安州一绝——平安牛肉面!牛肉是用秘制汤汁卤到软烂入味儿,切成大片铺在劲道的手擀面上,浇上汤底!再配上咱们自家腌制的酸辣扩爽萝卜干,别提多香了!再搭一碟鲜掉眉毛的凉拌河蚬子,一壶清甜解腻的桂花酒!保管您吃一碗,接下来一路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客官,来一份尝尝?” 裴知意被他的介绍引食欲大开,一合手掌:“好,就照你说的来一份。” “好嘞。”伙计乐呵呵地朝后厨喊了一嗓子。 等菜的功夫,裴知意见这伙计口齿伶俐,迎来送往有几分见识,便随**谈起来:“平安城可有游玩的好去处?” “哎呦,客官您这可是问着了,这南来北往的,少不得有客人问小的两句,城里城外,富贵人家、寻常百姓爱去赏玩的地界,没有我不知道的!”伙计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 “白日里,主街最热闹,摆摊卖货的、杂耍的、快板唱戏的应有尽有。到了晚上嘛......”伙计压低了声音,对裴知意挤眉弄眼:“留艳巷才叫活色生香,那里的舞姬身段妖娆似水蛇,歌妓一水儿的漂亮妩媚,那个香呦......”伙计越说越来劲儿,脸上也浮现想入翩翩的神色。 裴知意见伙计越说越不堪,脸就拉下来了,当我是什么好色之徒?只知道寻花问柳的浪荡之辈?当即拂袖打断:“停停停,谁问你烟花柳巷了!挑那些名胜古迹、自然风光说来,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打你。” 伙计本揣测这位俊俏郎君是假正经,脸皮儿薄才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抢先‘投其所好’。此时被他呵斥,唬了一跳,连忙一揖赔笑:“哎哟!郎君您丰姿隽爽,卓尔不群,哪需要那些胭脂俗粉作陪相伴,是小的会错意,该打该打。”他嘴上讨饶,心下却嘀咕这公子哥儿倒怪。 裴知意虽然不满他的用词,但也懒得跟他掰扯,就只叫他介绍些景点风光。 伙计忙道:“城东有一落雁塔,说是登高望远,仿佛鸿雁从身边经过,眺望江水,自有一番豪情,也有不少诗人去登高作诗呢。这城西郊外有一弘法寺,香火极盛,求姻缘、问前程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裴知意听了觉得无甚新奇。京都内外,雕梁高楼,巍峨高塔,已经是极其,自己又不求姻缘、不求仕途的,去挤那个香火做什么。 伙计察言观色,见他兴致缺缺,像是这些寻常景致难入这位贵公子法眼,了然一笑:“客官是想去人迹罕至、钟灵毓秀的天然妙境?小的倒真知道一处,极是幽僻,偏得很,非本地人难觅其踪,小的也是偶然得知....”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吊足胃口:“就是不知郎君有没有胆子前往。” 裴知意见伙计故作神秘,挑了挑眉,示意他接着说。 伙计正好接过刚出锅的面条,顺便去打了一壶酒:“客官您边吃边听我说,两头不耽误。 城外往南,荒山野岭里,有一古寺遗址,叫静安寺,听老辈人说,在前代某朝香火是很是鼎盛,那时候的国君都亲自来举行祭天国礼呢。寺庙主持——了空大师,佛法高深,还差点被立为国师。后来不知是何原因,就破败下去了,佛塔也塌了,墙体也剥落了,可邪门儿的是......”伙计咂咂嘴,一脸不可思议,“任由风吹雨打,佛塔中有一面仙人飞天图的壁画,始终屹立不倒,颜色鲜亮得跟昨天刚画上去似的! 都说那座佛塔是了空大师圆寂后,身化舍利之地,壁画更是国君请来了方外的蓬莱仙人,用仙笔所画,故佛塔自有神佑。看久了真如同仙人破壁而出,接引成佛呢。” 猜猜为啥伙计下意识会认为男主是想寻花问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飞天图-男主视角 第13章 那么大个仙人呢!——男主视角 “呵,如此妙的壁画,听你说的,就跟传世之作一般。即是如此,怎么会鲜为人知?”他心下觉得伙计多半是在吹牛,借此讨赏罢了,便浑不在意地随口问着,只当听个乐子。 裴知意尝了一口面,劲道爽滑,小菜甜辣脆爽,再饮一口桂花酒,清甜可口,果然不错,虽比不上酒楼菜肴般精致,倒是也有自然的野趣滋味。 “那寺庙本就在深山峻岭之中,高山之上,说是能与天接,通天意。衰败之后,那山路也就成了野路,野道难寻,这是其一;这里头还有一个传说呢,客官且耐心听我说下去......”伙计绘声绘色讲起来。 “据说是前代的时候,有一小白蛇被捕蛇人抓住,幸得一童子救下。后来小白蛇经过五百年修行终于有机会成仙,那小白蛇甘愿放弃成仙的机会,恳求神佛让她报答那童子的救命之恩。 于是那小白蛇投胎成了城中的贵族小姐,而那童子此世是个商户之子。 那白蛇本就是为了找寻童子而来,偶然机会见到童子投胎成的青年人,便觉似曾相识,非卿不嫁,那青年对她也心生爱慕,二人私下定下盟约。 那小姐的父母岂能允许自己娇女嫁给一个平平无奇的商人之子,便跟那青年说自家的女儿已许配给皇亲国戚,之后的日子是荣华富贵,让他不要痴心妄想了。 青年人听了后万念俱灰,竟直接遁入空门,到了那静安寺当了和尚。 那小姐听闻青年人出家为僧的消息,以为是他背弃盟约,弃她于不顾,一头撞死在寺庙门口,小姐父母也是悔不当初,悲痛之下也是一病不起,一命呜呼。 之后就有到山里药农、拾柴樵夫说,时常能听到有女子的哭声,如泣如诉,呜咽哀嚎,从此是更少人前往了。 除了那面壁画,黄昏之景壮丽,夜晚萤虫飞舞,客官若是个大胆的,倒是可去一观。” 裴知意酒足饭饱后,恍惚觉得这个故事似曾耳闻......想不起来也就抛在脑后。 见伙计侃侃而谈,条理清晰,故事也说得引人入胜,不禁笑问道:“你可是读过书?” 伙计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了一下,脸上笑意更真切了些:“是,上过几年,后来家道中落,供不起了,便出来找个活计挣些银钱。” 裴知意又问了几个码头上的消息,见伙计待他热情,介绍卖力,说话又有趣,虽是有些市侩之态,倒也是人之常情,于是便爽快地多给了一吊钱作打赏。 按伙计所指方向,他一路骑马到城外南山脚下的驿站。 恐那伙计胡言诓了自己,裴知意便多了个心眼,跟驿卒询问后山寺庙的情况。 驿卒表示,此驿站之前是供上山的香客休息的茶棚,后来设立的驿站,谁知道寺庙衰败,连带着驿站也客少人稀。 见驿卒所言与伙计所说大同小异,裴知意便将马暂寄驿站,寻了山路,上山去了。 山间风景,重峦叠翠、郁郁葱葱,苍松巨石,奇异厚重,野花芬芳,灵动可爱,行不多时,就见一条银色山涧飞流直下,水石相接,回旋成潭。 “嗐~什么哭声,多半是这瀑布激荡和空谷鸟鸣的回声罢了!那些神神鬼鬼的传闻,十有**是以讹传讹,多为杜撰。药农樵夫不都安然无恙?小爷我福星高照,怕它作甚!”裴知意心中哂笑,步履更显轻快。 那桂花酒入口甘甜,没想到后劲儿还挺大。思绪虽还清晰,步伐却有些虚浮,一经走动,酒意更是散于四肢,浮于脸上。 裴知意想着今日无案牍劳形,无俗务缠身,更无旁人聒噪,何须清醒自持?索性放开心神,任那几分醉意牵引,步履踉跄却也自得其乐。 山路虽崎岖,顺着残留的石子路和石阶向上,倒也不至迷途。山间烟雾缭绕,果然似与天接,宛如一幅流动的水墨长卷,令人胸臆舒畅。 登上山顶时,正值夕阳西下。落日熔金,余晖泼洒天际,层层叠叠,晕染着一片橙红,如烈火般绚丽,又如佛光般温柔,如梦似幻,如诗如画。 裴知意孤身立于山巅,天风浩荡,衣袂翻飞,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渺沧海于一粟’,静静地体会着此刻天地给予他的浪漫,内心一片澄澈安宁。 夕阳渐渐沉落,天际由橙红渐次化为深邃的蓝,最终归于沉寂。月光幽暗,四野静谧,虫鸣渐起。一只流萤若隐若现,划破夜色,继而三三两两,结伴成群,忽前忽后,时高时低,光点流泻,灿若星河倒悬于林间,繁星点点,如梦似幻,恍入仙境。 在点点萤光的指引下,绿树掩映间,现出半截残破的佛塔,塔顶早已无踪,旁边散落着几处断壁残垣,想来便是那静安寺遗址了。 裴知意抬步跨了进去,塔内失去月光,一片漆黑,萤光也只能映出朦胧的亮意。 裴知意吹亮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火光驱散了室内黑暗。他顺着光,扫过北面墙壁,一幅十尺高的壁画赫然入目:一仙人衣带飘飘,腾云驾雾,形象逼真,朦胧烛火中,乍一看真似有位女子立于墙角,倒唬得裴知意心头一跳。 他定定神,暗笑自己酒劲上头,胆子倒小了,遂举着火折子上前细看。墙体呈米黄色,原先应是白色,代表了佛家无上无我的佛意,再加以一些秘制的草药糊墙,不仅防虫,也能加固墙体,但岁月侵蚀,也逐渐变成了淡淡黄色。 画中一身着碧色青蝉翼纱裙的神女正飞升天际,她手带玉条脱,挽着长帔帛,头戴宝冠,宝冠后的饰品用金线编织撑起再如柳枝般垂落,样式倒不像是中原佛教中会有的冠帽。 神女仙姿佚貌、目含悲悯,衣裙飘曳,仪态万方。旁边是弹琵琶、吹横笛、弹箜篌、击腰鼓的接引童子,歌舞升平,热闹欢庆,四周天花飞落,彩云飘浮,天尽头是五彩的佛光。 整副画一气呵成,仙气缭绕,线条流畅,行云流水。颜色大胆浓烈,不知颜料中加入了什么,历经岁月仍鲜艳夺目,栩栩如生。 “好家伙!” 裴知意倒吸一口凉气,心神俱震。如此壁画,气势磅礴,荡魂摄魄,宛若破壁!不禁叹服:真是不虚此行啊! 只是可惜只有他一人见到,这等鬼斧神工,竟藏于深山僻岭中,仙人孤身立于此,不知何等寂寥,岂不是明珠蒙上尘土,美玉落于泥垢? 转念又想:“妙极!这样也好,如此至宝,合该只有小爷我这等识货的才配得见!若叫那些满身铜臭、沽名钓誉的俗物瞧见,岂不污了这份仙气?再让浊气把她熏坏了,这画都要失了灵性!还是这般清清静静最好!” 裴知意看着看着,有些痴了,一时间思绪天马行空。 怔怔痴望间,突然感觉一阵寒意,再定睛一看——随着火光的移动,那仙人的眼睛似活了一般,眼珠随光转动,似乎在冷眼看着壁外之人,方才的悲悯竟透出一丝冷冽邪气! “是我眼花了吗?”裴知意揉了揉眼,笃定是酒劲作祟。 正待再看,怪事陡生!就见那壁上的仙人,在火光映照下,身形线条竟如水波般起伏飘动,接着迅速淡化——短短两息之间,竟真如羽化登仙般,从墙壁上消失无踪了! 裴知意惊得后退一步,心擂如鼓,以往更烈的酒不是没喝过,也不至于醉成这样吧......他定了定神,用力闭眼再睁开,惊出一身冷汗,童子仍在,佛光仍在,那么大个仙人呢! 一股凉气瞬间窜上脊背!恰在此时,突然佛塔入口处山雾渐起,氤氲弥漫,一声女子啼哭凄凄切切、如怨如慕,由远及近,陡然撕裂了山林的死寂,更添十分诡谲! 裴知意被这哭声一惊,不寒而栗,头皮微麻,方才还觉野趣盎然的夜色,此刻陡然变得鬼气森森。 他下意识循声望向门外,就见在氤氲山雾中,朦胧月色下,一女子侧着身,肩头耸动,抽噎不止,哀怨凄楚,自伤自怜。 裴知意心如擂鼓,强自镇定地摸了摸娘亲硬塞给他的护身符,往日还嫌累赘,此刻有了一两分的心理安慰。。 “邪门了...还真是出门没卜卦,是神是鬼?是仙是妖?天南海北的,跟小爷我八竿子打不着啊!我裴知意堂堂正正十八年,伤天害理的事儿可一件没干过,无冤无仇的缠上我作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发毛的感觉,反手按上腰间剑柄,扬声喝道,声音刻意拔高,给自己壮胆:“呔!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小爷我天生胆壮,是不怕这些的!速速现身,否则休怪小爷剑下无情!”管她是鬼是妖,先斩了再说! 他壮着胆子趋前几步,看得更清:山雾草丛中,那女子身着青裙白帔,头冠在月下熠熠生辉,眉目含愁,顾盼间哀怨流转,身段婀娜,见之忘俗。本应是神仙飘逸之态,只是在这凄凉月夜中,在断续虫鸣映衬下,只显得格外妖异凄清。 裴知意瞳孔一缩,心下骇然:这眉眼身形,分明就是壁画上消失的那位仙人! 那女子缓缓正过身,清冷地瞥了裴知意一眼,随即又幽幽抬首望月,声音空灵飘渺,似从九天传来: “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公子,你我有缘,绵绵这厢有礼。” 1.书中背景设定是类似于隋唐阶段——南北朝之后,世族与寒门相争时。 2.小二说的故事融合了白蛇传和梁祝; 3.白蛇传源自于唐代洛阳巨蛇事件 ,在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基本成型,所以此时这个故事还没传开呢,元明清的东西也尽量不会写到,比如说马吊是宋才有的(具体玩法可参考李清照出的马吊指南),叶子牌最早在唐代就有了。(但是我才疏学浅,也不是历史专业,经不起考究,只看一乐...狗头保命)。[求求你了] 4.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曹植,《洛神赋》; 5.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苏轼,《前赤壁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那么大个仙人呢!——男主视角 第14章 就要你 裴知意见来者并无歹意,且真如璧中仙人现身,丰姿绝代不复似世中人,戒心便卸了大半,只是手仍按着剑柄,大喇喇地试探道:“神女姐姐,您真的飞升了?现身是为了点化我吗?” 心下却嘀咕:咱们能有什么缘?现在两人是仙凡有别,还是人鬼殊途? “绵绵”姑娘——贺兰暨殿下,听他此言,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腹诽道:这小子,没见我方才“哭”得那般伤心么?还点化? 面上却越发凄婉,幽幽叹道:“公子可听过山里的传闻?” 裴知意点了点头:“是说这险些成国寺的寺庙?还是那寻了短见的小白蛇?”他对那传说本就半信半疑,此刻更是随口一提。 “绵绵”姑娘瞬间红了眼眶,泫然欲泣:“我竟不知世人如此编排……什么神女,不过是可笑的俗世痴女罢了。”她目光哀切地落在裴知意腰间,“公子且低头,看看你那枚白玉佩。” 裴知意依言看去。这玉佩是父亲随手丢给他的,玉质温润如脂,中央一点嫣红。 他素来不重这些身外物,只觉戴着顺手便一直挂着,从未深究其来历。 其品质确实为上佳的羊脂白玉,触手生温,玉中一点红也算稀罕,但若说是如和氏璧一般引得灭国的绝世珍品...好像也谈不上。 “哦?这玉……有何说道?”他挑眉,兴趣被勾了起来。 “我与这块玉佩颇有渊源,这也是我今晚会出现的原因。”绵绵姑娘眼波流转,哀怨更甚:“此玉名‘雪中梅’,那抹殷红......便是我的心头血。”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陷入无尽痛苦回忆,将精心编织的“身世”娓娓道来: “小女子本也是一富足之家独女,因命格特殊,又生的貌美,从小便是多病多灾。 那日母亲带我去寺庙上香,在回城路上遭歹人调戏,得一游侠相救才平安无事。我见那游侠气宇轩昂,芳心暗许,偶然间再次遇到他,谁知道他也在找我,每日在相遇处等候,只求再见我一面。 两情相悦,他便答应入赘我家,谁知道那日与他相约去寺中还愿,他竟勾结妖僧将我迷晕,还将我父母谋害,霸占我家家业,等我清醒过来,被囚于佛塔密室,手脚锁在那面壁上。 那妖僧不知是从哪来的,虽是僧,却是浑身邪气,他们给我灌下‘牵机引’,身躯将无知无觉、无法动弹,再种下牵机虫,此虫被牵机引喂大,它在我的身体中以牵机为食,并且分泌一种液体来让稳定我的生机,虽不吃不喝,却能保有一口气息。 原来那妖僧从教义古籍上看到,以特殊命格的的女子为温床,将白玉埋入其心口十年,让处子的心头血逐渐沁入玉中,怨气和不甘炼就的‘沁腐玉’便是世上最阴之物,再以仪式祭祀,便能引出仙人,度化成佛。 我在寺庙上香时他便知道了我的生辰八字,故意派人来接近我,就这样,我不死不活的困于此塔,十年后再挖出我的心脏,沁腐玉已成。 呵,可笑,他当然没有成佛,却意外发现了这玉的玄妙之处,便献给了国君,龙颜大悦,赐名‘雪中梅’,封他为国师,风头无两。 而我因为怨气不散,化身为鬼,本想报仇。那妖僧竟也有几分本事,将我的遗体带上宝冠、转生莲花玉条脱、锁魂银环,在那面墙上画上接引壁画,连续三天祭祀大礼,说是让我超脱飞升,实际上就是将我身体祭祀给湿婆,灵魂再镇压在塔下,为他守塔。 直至塔倒魂出,却因失却心头血,缺一口精气,无法投胎,只能徘徊故地。” 她语带哽咽,泣不成声,将一个受尽世间至苦的薄命红颜演绎得淋漓尽致。 裴知意听得眉头紧锁,心下恻然。为这“女子”的遭遇叹息,美貌何其罪,遭此非人折磨! 可听到这玉的“妙处”,他又生疑窦:自己佩戴八年,毫无异状,莫不是……诓我?这么个仙人跳?骗我玉? “这玉...有何不同?”他追问到。 绵绵微微侧身,低垂着头,似羞于直视男子,素手轻抬:“请公子将玉暂借我一观,自见分晓。” 裴知意看着,本朝多唤男子为郎君,她却口口声声公子公子,含羞带臊,举手投足间带着古雅韵致,与当世女子迥异。便不疑有他,几步上前,利索地解下玉佩递过去。 在莹莹月光下,她素手捧玉,竟分不清是如凝脂的手还是白玉。 只见绵绵用手指腹轻轻摩挲玉佩,朱唇微启,作势向那点嫣红吹了口气,再取草叶露珠滴入其中。 神奇一幕顿现!那点嫣红竟如种子破壳,瞬间抽出丝丝缕缕的“枝丫”,迅速蔓延整块白玉,最终凝成一幅身姿曼妙的红衣美人回眸图,虽面目朦胧,那窈窕身段竟与眼前的“绵绵”颇为相似! 裴知意看的目瞪口呆,大为惊叹,真是精妙绝伦。离奇故事远不及这眼见为实来得震撼!今日经历,真真是诡谲离奇,又……香艳得紧! 他下意识凑近了些,一股迤逦曼妙的清冷香气,自绵绵姑娘身上而来,真似如梅花返魂般,再看她泪光点点,楚楚可怜,裴知意心头一荡,暗想:莫非真是......花化魂、玉成精? “既如此,这玉本就是你的,那便物归原主吧,你好取了这心头血,好好投胎去吧。”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微愣,随即那股子率性劲儿又占了上风,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算了,本来自己也没把它当个宝贝爱惜着,不就一件外物,送出去就送出去了吧,话说这算不算是积阴德了?! 绵绵脸上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仿佛不敢置信,眼含热泪:“多谢公子,公子大义。”她急急道:“只是魂入冥界,凡人窥见恐损阳气,坏及运势。公子如此体恤,妾身岂能害你?还请……暂且闭眼。” 裴知意看了她一眼,那纯然感激的模样不似作伪。他耸耸肩,爽快应道:“成,你自便。”说罢,大大方方闭上了眼睛,心里那点微末的警惕,在好奇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他倒要看看绵绵能不能去投胎? 贺兰暨看着面前乖巧闭眼的脸庞,在月光下似乎莹莹发光,不禁抿着唇无声地笑了,真是可爱。 手上动作却干脆利落,指甲盖一弹,一撮无色无味的细粉精准地撒向裴知意口鼻。 裴知意身体一软,毫无预兆地向前栽倒。 “这是廖老特制的‘黄粱梦’,待你明日醒来就如同南柯一梦,好好休息吧。”贺兰暨蹲下身,指尖带着几分戏谑,轻轻刮了下裴知意挺直的鼻梁,随即敛去笑意,取出一支短笛,吹出悠长一音。 不多时,曲坚身影如风般掠至。他之前不敢靠太近,只遵殿下吩咐以笛音为号,一长为事成,短且快则是有危险。 此刻见贺兰暨气定神闲,裴知意人事不省、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心中暗叹:,这裴家子是怎么得罪这魔星了,真是遭了无妄之灾。 曲坚把晕睡的裴知意放在佛塔底下的藏经室中,贺兰暨在他周围撒上一圈驱虫药粉,确保蛇虫鼠蚁不敢近身。 离开前,贺兰暨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地上酣睡的身影,嗤笑出声,哈哈,可真有意思。折子戏嘛,我方唱罢你登场,总要有人搭台唱和才够精彩有趣,我费这么大功夫,他要是不上道,那我岂不毫无成就感? 想罢,再无留恋,抽身隐入夜色。 —————— “嗐,什么传说故事,哀怨女子,都是那个混不...咳,不拘一格的暨殿下信手拈来,小老儿加以润色罢了。”廖老靠在马车车门上,手摇着蒲葵扇,马车正沿着西南官道悠悠前行。 轻鸿不解:“可殿下怎知那人一定会进那家饭馆?他若不去,后头不都白费了?” 贺兰暨慵懒地躺在车内软垫上,手指灵活转着自己的‘战利品’,心情极佳,眼中闪过一丝智珠在握的得意:“那渡口码头,摊贩虽杂,正经饭馆只此一家。那小子一路骑马坐船,衣裳却是一尘不染,可见是个爱洁的。 平安州官船只两班,不是午时到,便是戌时,都是饭点儿时间,所以他一定会去的。咱们不是也去了么?” 曲坚和廖老并坐车前,想起饭馆情形,贺兰暨尝了一口面之后便停下,仔细盯着墙上菜牌,让那伙计把‘招牌牛肉面’改成‘平安牛肉面’,这是活学活用了状元饼、鱼跃龙门那套? 再让伙计把酸辣腌萝卜干、鲜香的拌蚬子、解腻的桂花酒作为搭配,成套推荐。 伙计一试,果然受好评,只想喝口茶歇歇脚的也忍不住点了面吃,本来不想喝酒的也破例尝鲜,这就是准备让那个裴家子多饮几杯好上头吧...... 再使银钱打通伙计与驿卒,教好说辞,甚至还让廖老去检查一遍口条流畅程度...... 曲坚想到这不禁抽搐了一下嘴角,心里一阵发毛,暗忖:这般心细如发,算无遗策,全用在捉弄人上,这份“天赋”当真……可怕。 “可是殿下从未来过平安州,怎么就知道有个破旧寺庙,还有个什么佛塔?”轻鸿仍有疑惑。 “那就是伙计说的弘法寺原址。”贺兰暨闲闲接口:“我研究峪岭地形图和平安州志。前朝此地曾遭地动,佛塔底层陷落,塔身崩塌,寺宇倾颓。官府和僧众救下人和经书、佛像后,认为那是天公发怒才导致的地裂,原址已不祥。经过多次勘测选址,在西边山腰处择了一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重建了如今的弘法寺,此乃州内老人皆知之事。佛寺真,佛塔真,壁画嘛……”她轻笑一声,“自然是假的。” 说到壁画,轻鸿更奇:“颜料是我采买的,平平无奇,壁上仙人怎就‘飞’了?” 知道为什么伙计上来就先介绍烟花之地了,他以为就是这男子惹上搞风流债,那女子要如此戏弄他,所以下意识判断裴是个风流浪荡子。 俗话说‘告白是小孩子的玩意,成年人直接用勾引,具体套路——变成猫,虎,被雨淋湿的狗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就要你 第15章 好个美窃贼! 贺兰暨含笑朝廖老一抬下巴。廖老顿时眉飞色舞,捻了一把须,蒲扇摇得呼呼作响:“嘿嘿,这可得归功小老儿!先前研究素哈什国进贡的那颗‘长生不老仙药’,是他们国君特意孝敬先帝的,先帝不信这个邪,暨殿下便把它送给我琢磨。 里头除开朱砂、红铅、密陀僧、硫黄这些平平无奇的药材,还有一味,他们当地人称为‘秘龙膏’,说是鲛龙血脂所凝,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吃了后能羽化登仙、天地任遨游。 嗐!我一番折腾,发现这秘龙膏遇热就跟活了似的,便似能‘吞噬’周遭颜料,连带着其他材料一起融化蒸发,消散到空气中,无影无踪。 把它掺到颜料里,那小子举着火折子凑近细看,温度一上来,仙人不就‘飞升’了。当然咯,也多亏殿下妙笔生花,画得栩栩如生。若非我知晓内情,惊吓之中也被忽悠进去了。” 曲坚和轻鸿听廖老解释,仿佛置身茶摊听书听得入神,惊叹世间万物之奇妙。 连曲坚这种天生好奇心淡薄,又在御前练就不轻言妄动的人,在这轻松氛围与沿途秀丽风光感染下,也忍不住追问:“那‘雪中梅’又是怎么回事?” 轻鸿也柔声疑惑道:“殿下若想要好玉,传信给檀云,库里寻几件上佳的不难,何苦费这般周折?” 廖老眯缝着眼,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还用说?定是那小子哪处得罪她了呗!” 轻鸿轻轻摇头,心想:这可就更说不通了,殿下与那人此前素未谋面。 贺兰暨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思绪飘回从前。此物本是父皇征战时,一小国投诚所献的礼物之一,听说是从墓里挖出后进献给国君,那国君也只当是个平常的白玉,听闻中原人认为白玉是君子之物,才加到礼单里。 彼时父皇让她挑选,她嫌是冥器晦气,没要。之后在皇家藏书阁中,钻研古法制香方子时,偶见一残片古籍提及此玉,再想寻看,父皇却说已赐人,她便也作罢。 那日在平阳惊鸿一瞥,她一眼便认出了裴知意腰间所佩正是此物。 贺兰暨悠悠开口:“我随口诌的名儿罢了。这玉到梅建城有大用,既然有现成的,何不拿来一用?再说”她唇角勾起一抹狡黠,“从库里拿也太顺理成章了,又有什么乐趣?南下之路无聊,找点乐子打发时间嘛。” 她把玩着玉佩:“这玉来自传说中的茜娜古国,一个女子为尊的奇异国度。据古籍残篇载,其女王掌握着四季变化、万物生长的力量,大祭司与女王情谊深厚,便以秘药沁玉,玉吸足了水后,里面的多层药性便依时序显现色彩,就如同种子开花、花生佳人,红衣女子便是茜娜初代女王。 古国湮灭,秘法失传,此玉……也算稀世遗珍了。” 所以说呢,这些个珍宝玩器,把玩过,欣赏过,就够了,非要执着于这些东西的得失,哪怕死不瞑目带到自己的坟墓里,想它长长久久的陪着那又怎么样呢,自己都满腹心机化浊气、一把骨头归尘土了,它还能被掘出来,去到下一位主人的身边。 贺兰暨抿了一口带来的桂花酒,忽又想到,若是我此时醉死在这郊外,或者横死在南下的路上,可有甚舍不得、遗憾的?似乎......真没有,就是可怜了轻鸿和檀云的两缸眼泪了。 脑中浮现轻鸿和檀云,一人守着一口大缸,泪如泉涌的画面,她不禁“噗嗤”乐出声。 那想葬回京都吗?她懒懒地想:死后方知万事空,我这孤身一人的,又生**洁爱美,倒不如在这路边山林里,收拾整齐就地掩埋了干净,也无需把我浑臭不堪地运回京都,博那份死后哀荣了。 心念一动,她便从马车抽屉里取出笔墨、印有公主府暗纹的洒金信笺,蘸了那遇湿不晕的贡墨,竟当真写起身后诸事的安排来。笔走龙蛇,条分缕析,仿佛在筹划一件寻常琐事。 轻鸿见她写写停停,勾勾画画,只当她如往常般记录一些心得,便继续与廖老、曲坚闲话。 山路绵长,大家伙儿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时光倒也不觉流逝。 而这头,佛塔地下的藏经室里,裴知意悠悠醒来。他甩了甩昏沉的脑袋,环顾周遭昏暗的环境,一时有些恍惚,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 动了动四肢,并无酸软沉重之感,不像中过药的样子。他摸索着寻了木梯往上,山林的清冷空气扑面而来,他才渐渐清醒。 昨晚种种......是梦?裴知意心头一跳,下意识一摸腰间——宝剑还在,果然已经没了那块白玉。再急急望向画壁——原先那青衣仙人的位置空空如也! “啧!”裴知意一拍大腿:“不是梦!竟然是真的?” 下意识撇到白色衣角上蹭的黄色粉末,觉得有些碍眼,指尖捻了捻粉末,鼻尖轻嗅。 “嗯?驱虫粉?”他眉头倏地一拧,“鬼魂会管我被虫咬?” 昨夜‘绵绵’说要去投胎,之后发生了什么?脑中竟一片空白! 裴知意盯着衣角那抹淡黄,忽然想起什么,眸中精光一闪,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只比半个巴掌还小的碧玉盒。 打开盒盖,一只指甲盖大小、通体碧绿油亮的虫子兴奋地振翅欲向西南方向飞,裴知意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扣回盒中。 他冷哼一声,低声骂道,“果然是个女贼!白长一副好皮囊了,心忒黑!呸!不好好干些营生,专靠美皮相行骗!” “幸好小爷我以防万一,留了后手!”裴知意心中一定,冷笑一声。 玉佩上的‘欲香引’,还是出京前一日,他图一时好奇,花了大价钱淘换来的,没成想在此处派上了用场。此物无色无味,一旦沾染,跟着‘思香虫’,纵隔千里亦能循踪,便是倾盆大雨亦难掩其踪。 若是绵绵真带着它投胎去了,欲香引气味一断,思香虫只会原地盘旋两圈后回到玉盒中陷入沉睡。 他将昨日登岸后的遭遇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此刻神思清明,顿悟那饭馆伙计的殷勤、驿卒的印证、那杯后劲奇大的加料桂花酒、黑夜故意营造的诡谲氛围......桩桩件件,皆是钩子!什么和红衣女子身形相似?分明是自己先入为主,着了道! 裴知意凝望西南方向,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凶意,和一丝兴味,喃喃自语:“待我把平安州的事情了了,再找你算账,且让你得意几天!” —————— 那厢裴知意正为着道而气闷。这厢的贺兰暨一行也因为舟车劳顿、山路难行而精神萎靡。 一路上换了两次车寰,行至峪岭后段,山路愈发崎岖,马车彻底无法通行,只好把行李重新整理,弃车换马。 就连贺兰暨的爱驹‘当归’这匹名贵神骏,此刻也只能委屈地驮着左右两个硕大的行李包袱,形同难民。 贺兰暨和当归配合默契,山路崎岖也如履平地般轻盈。轻鸿曾陪贺兰暨打马球,骑术尚可。曲坚及其手下更是不在话下。 唯独苦了廖老,一把年纪,忽上忽下的颠簸,苦胆汁在体内五脏翻涌。原本在京都出发前,他临时抱佛脚学了如何驾马,虽然颤颤巍巍,倒也勉强能行。哪知在峪岭遭遇地狱级路况! 廖老胆战心惊地回望刚经过的羊肠小道,旁边就是万丈的悬崖,暗暗念声佛,庆幸自己真是福大命大,这要一个闪失跌落,必是人马俱碎,尸骨无存! 刚这么想完,道旁猛地窜出一条拇指粗、一尺长的赤红蜈蚣,打马腹下经过!惊得廖老的马一下停住前蹄,紧张斯叫! 廖老猛地被这么一停,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前冲,险险栽落!他惊骇之下本能地死死拽紧缰绳。 马儿本就惊慌,被这一勒更是狂躁,尥着蹶子、扭动身躯,誓要将背上之人甩脱!廖老脑中一片空白,只会死命夹紧马腹,攥着缰绳不撒手。眼看人仰马翻在即! 贺兰暨与曲坚闻声,急急勒马回望,正见廖老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岌岌可危,而那狂躁不安的马匹距离一旁那三四十米深的陡峭断面,仅两步之遥! 二人心头俱是一紧!曲坚反应如电,一踏马蹬,身形如鹞鹰般掠起,架住几乎就要被甩离马背的廖老,安全落地。 贺兰暨同时策马上前,足踏马镫借力,轻盈地跨上那匹惊马的鞍鞯,俯身紧贴马颈,柔声低语安抚,试图让这匹脑子突然短路的马转移开注意力。当归亦通人性地发出一声清越长嘶,似在帮衬安抚。 那惊马在贺兰暨缓缓驱动下,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廖老却已被这一遭吓得魂飞魄散,说什么也不肯再独自骑马,发誓宁愿磨破鞋底步行前进,也绝不再上马背。 无奈,只得由曲坚和侍卫们轮流带着他共乘一骑。 待贺兰暨一行终于抵达梅建城内时,天色已全然墨黑。一行人登山陟岭、日夜兼程,早已人困马乏,只想找间客栈旅社休息。 尤其贺兰暨,自幼养尊处优,养的一身肌肤娇嫩胜雪,何曾受过这等风餐露宿、鞍马劳顿之苦?腰也挺不直了、腿也如灌铅、胃里直泛酸水,一股无名邪火从心头起! 她猛地一甩手中马鞭,鞭梢堪堪擦着曲坚正欲推门的手指,狠狠抽在客房门板上,瞪了一眼曲坚:“你若不把一路的艰难险阻、颠簸劳苦,给我字字血泪、详详细细写满十张信笺,交皇兄看,就自己去寻几条带刺的荆藤,垫在膝盖儿底下,跪在公主府门口!哼!” 说罢,“砰”地一声重重摔上房门,再不理会门外诸人。 轻鸿担忧地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轻轻叩了叩门,侧耳倾听片刻,房内寂然无声,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曲坚看着门板上那道清晰的鞭痕,离自己指尖仅毫厘之差,愁眉紧锁,犯愁......我是武将,又不是文官,肚子里哪来的那么多墨水能呻吟出十张信笺啊......无奈叹了口气,推门进了另一间房,吩咐传饭、备水、只想早些歇下,烦恼留给明日去想。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除了每日雷打不动闻鸡练武的曲坚,其余人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贺兰暨就是醒了,也懒懒歪在床上,四肢仿佛是拆下后又刚装上似的动弹不了。挨到傍晚,暑热稍退,才被轻鸿好言劝着,懒懒的起身到街上略微走走,疏散筋骨。 一路行来,峪岭漫山遍野皆是梅树。梅建城内亦是家家户户门前植梅,虽未至花期,此时只见一片青翠葱茏。墙根底下、街道两旁、河道两岸,都种着桂花、三角梅、洋紫荆各式花草,草木青葱,花苞密密。 街上小摊买的瓜果也十分丰富,尤以枇杷、芭蕉、桂圆为盛。 贺兰暨随手拈起一枚枇杷尝了,金黄外衣,橙黄果肉,柔软多汁,远比长途跋涉进贡到京都的更加新鲜甘美。 轻鸿看公主喜欢,便柔声吩咐小贩将一整筐枇杷送到前面客栈,给曲坚、廖老和护卫们都尝尝。 翌日,轻鸿便与廖老一同外出寻访合意的院落,估摸着要在这里住上一些时日,客栈人多眼杂,进出不方便,一行人租个院落行事方便。 轻鸿心思细腻,眼光独到,她过眼的就没有贺兰暨不满意的,廖老则深谙市井门道,精于讨价还价。二人同去最为妥当。 而贺兰暨则与曲坚一道,前往城中最大的赌坊——今日,那里正有一场引人瞩目的斗宝大会。 马一旦被吓到了,它的脑子就抽筋的只剩下一件事儿,就是——‘我被吓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好个美窃贼! 第16章 抛砖引玉 大堂中间摆着一座正方形桌面的四角香几,主持斗宝的伺人身着米白色长袍,立于香几旁。香几六步开外,留出供人进出的通道,通道外交叉围着两圈雕花交椅,外围则是一圈长条凳。 门口的伙计一看贺兰暨周身打扮,气度不凡,忙不迭地将她引入最内圈下首的一把交椅坐下。 陆陆续续,交椅和长条凳都已经坐满,长条凳外还站着不少人。内圈交椅中,独贺兰暨一个女子。她稳稳坐着,风雨不动安如山,再多的目光打量,手稳稳端着的茶盏,水面纹丝不惊。 斗宝规矩:入宝无悔,且必是真品,参与的珍宝都归此场中最珍贵的珍宝主人所有。 伺人敲响小铜钟,宣告斗宝正式开始。若有珍宝,便上香几前展示,在座者若觉手中之物更胜一筹,可在前一人展示完毕后将其“轰”下台。 “第一件珍宝,由赛老板呈上——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 赛老板上前,颇有些自得:“各位,这件宝贝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淘换来的!壶身是仿契丹族水囊形制,壶盖帽为捶揲成型的覆式莲瓣,顶中心铆有银环,环内套接银链,直连那形如拉满弓弦的提梁! 壶身是由一整块银板捶打出大致形状,再以模压之法在壶腹两面压出两匹舞马,两端黏压焊接后反复打磨,几无痕迹可寻。马匹形象奋首鼓尾、衔杯匐拜、跃然起舞,舞姿翩翩,何等生动 ” 赛老板语调抑扬,显是对此物颇为自矜。 “去去去!蛮族之物,也能上台面?”一个身着淡绿色常服的中年男子嗤笑着站起身,从一个四方的剔黑花卉纹圆盒中,小心翼翼捧出一盏银杯。 他环视四周,下巴微扬,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各位啊,来展眼,此乃鎏金佛本生纹七瓣银杯。看这七曲葵花形杯口,口沿、足边都使用炸珠技术錾刻一周的金联珠,杯腹上部以柳叶条作界栏分为七瓣,下腹锤揲出内凹外凸的七瓣仰莲以承托杯身,每瓣内饰一朵忍冬花,暗合佛家的‘佛行七步’、‘七级浮屠’。” 他指尖轻点杯侧:“瞧见没?口沿下一侧焊接有多曲三角形指垫,凸起圆片上錾刻一七色鹿。指垫下焊接环柄,仅容一指,下端有精巧勾尾。” 他托起杯底,声音拔高,带着炫耀:“最妙的是分布在外壁的七瓣仰莲,刻有佛家的七则本生故事,精妙绝伦、栩栩如生,佛陀面目慈悲清晰!这品相,这技术,就是跟瓜沙二州的贡品也不逞多让啊。”男子得意目光扫过全场,颇有些睥睨之意。 “葛老板拿出的银杯确实是精妙。”一位身着麹尘色锦色常服的男子大笑着站起,语带揶揄:“可惜啊可惜,今日撞上我这宝贝,只怕你那心爱的杯子,也得乖乖归了我喽!” 他手戴布手套,捧出一方锦盒,从中取出一枚直径不过五寸的象牙球,动作带着十二分的小心与珍重。 “此乃象牙镂雕四层鬼工球!诸位想想,如此大块质地上乘的象牙已属罕物,更遑论将其打磨成球。此球从外向里,逐层镂空雕刻,每层厚薄均匀,最外一层浮雕花树人物、亭台楼阁,里层则是人物游园图,一景一物、一颦一笑,无不细致入微!” 他取出一杯玉搔头,轻轻探入孔洞一拨,只见内里数层球体竟如活物般,层层分离,悠然转动! 他捋须扬眉,志得意满,已然胜券在握:“可谓是鬼斧神工,故名‘鬼工球’。此乃孤品,足堪传家!我也是机缘巧合,方得此奇珍!” 鬼工球一出,满堂惊叹!其精巧华丽、通透玲珑,令人咋舌。众人纷纷讨论:象牙脆弱,在外圈雕刻如此繁复精美的花纹,已属不易,那刻刀又是如何穿过外层孔洞,在内层施展妙手? 更遑论层层相套,皆能转动?即使是炉火纯青的大师,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眼力造就而成,真乃神乎其技! 就在众人几欲推举此鬼工球为今日魁首之际,下首忽传来一声充满不屑的嗤笑:“呵!我以为这斗宝有多精彩呢?原来不过尔尔,竟然推一赝品为首,可见梅建人——眼瞎!”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位戴云雾绡纱罗帷帽的女子端坐椅中,身着天青色素罗裙,上面熏染着点点墨蓝、胭脂红色两重四瓣花纹样,手挽着绀青色菱格小花纹帔帛,虽不见真容,然身姿窈窕,气度非凡,自成一股凛然威仪。 在座皆是眼毒识货之人,一看那衣料,便知价值不菲。目光再落到她腰间马鞭——那鞭柄色泽醇厚,莹润生光,阳光下竟隐隐透出神圣之感!有人心头剧震:那...那竟是古玉琮?!竟用来做马鞭柄?!暴殄天物啊! 锦服男子被当众质疑,如同被踩了尾巴,一张脸涨得通红,怒视贺兰暨:“你这小娘子,不好好在家看书绣花,跑来这里胡言乱语!”他重重哼了一声,认定对方信口雌黄:“此物怕是你之前都没见过,竟然信口胡咧咧,真是无知妇孺!” “该多读些书、长点见识的,怕是你才对。免得被人骗了,还要拱手奉上银钱,千恩万谢。”贺兰暨语调悠悠,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嘲弄。 “你!”锦服男子怒火攻心,跨步欲上前理论。然身形刚动,只觉眼前玄光一闪,一股凛冽寒气扑面而来!定睛一看,一柄玄色横刀的刀柄,正稳稳地横亘在他身前寸许之地,刀柄末端握在曲坚手中,纹丝不动,气势迫人,令他再难近前半分。 贺兰暨悠然起身,仪态万千踱至那颗鬼工球前面,“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们这群孤陋寡闻的开开眼界,伙计,备白矾、白醋和沸水来。” 锦服男子见她如此,又惊又疑,忍不住讥讽:“哈!小娘子这是要当众给我们煮碗面吃不成?” 贺兰暨轻蔑地瞥他一眼:“没有智慧,便少说些话,别人也就看不出你蠢了!” 伙计手脚麻利,东西顷刻备齐。贺兰暨将白矾、白醋倾入滚沸的水中,随即毫不犹豫地将那价值连城的鬼工球投入水中! “你干什么?!” 锦服男子魂飞魄散,扑上前就想捞取,却被曲坚铁臂牢牢拦住。他目眦欲裂,嘶声吼道:“我的球!若有闪失,我跟你没完!” 话音未落,随着升腾的热气,那颗鬼工球突然发出一阵细微的“噼啪”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四分五裂开来!水中还飘起缕缕白色絮状物。 锦服男子如遭雷击,看着水中残骸,几乎要落下泪来,指着贺兰暨要赔偿。 贺兰暨一看果然如此,促狭笑道:“我为你辨真伪,省得你拿着赝品,四处招摇,贻笑大方,你不好好谢我,反倒要我赔偿,果真是蠢材、蠢材! 你这象牙球,分明就是一片片雕好之后,再用特制树脂胶体粘合而成,哪里是什么整料由外而内层层雕就?别说你这赝品......” 她目光扫过先前展示的赛老板、葛老板等人,语带轻蔑:“就是前头那几位的所谓真品珍宝,也不过尔尔,真是可笑至极!” 贺兰暨这番轻慢话语,无异于当众扇了所有参与者一记耳光,群情瞬间激愤。 锦服男子抱着四分五裂的球体残骸,又羞又怒,事实如此,又说不出什么,只狠狠瞪了贺兰暨一眼,夺门而出,显是找那卖家算账去了。 葛老板面色铁青,冷冷开口:“小娘子好大的口气!你如此挑衅众人,有何珍宝就拿出来吧,也让我等开开眼界,你若是拿不出......” 他语带威胁,“那就是破坏规矩!”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阴阳怪气的附和之声。 贺兰暨泰然自若:“我只是慕名而来,本欲一睹梅建斗宝盛况,可今日一见,着实大失所望。明日你们再来,有一宝玉,暂且可供观赏一二。” “玉佩玉石?呵,单是鄙人经手的,就不下百件。你要是真想力压群雄,可要拿出真东西啊。”旁边一男子看似好心提醒,实则隐含挑衅。 “就是!你若是拿不出,按规矩,要么留下今日在场所有珍宝价值总和的银钱,要么...”另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子怪笑着接口,“就留下小娘子的一只纤纤玉手!啧啧,可惜了哟!” 贺兰暨闻言,非但不惧,反而勾起一抹略带傲慢的笑意,语调轻慢,字字清晰:“诸位放心,明日所呈之物,定不负期待。便是那以白玉传家、富甲一方的楠家,往上倒三代,也未必能拿出一件可与之相提并论的!”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众人散去时,议论纷纷,猜测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如此口出狂言。多数人认定她不过是今日被逼急了虚张声势罢了,说不定明日怕是连面都不敢露了。 能来参加斗宝的人不是乡坤巨富,也是小有资本的人家,不少人与楠家交好,便将这“楠家三代都拿不出”的狂言当个新鲜笑谈,传到了楠府主事人耳中。 翌日,贺兰暨再次踏入赌坊,今日观者如堵,明显比昨日更多。 内圈上首,端坐着一位青年男子,身着深蓝色团窠对花鸟纹纬锦华服,环扣着一条莹润的白玉腰带,姿态闲适,正翘着二郎腿品茶。见贺兰暨到来,他放下茶盏,目光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眼中掠过一丝兴味,这才稍稍端正了坐姿。 旁边的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一见贺兰暨出现,立刻七嘴八舌地催促。 “来了来了!” “真敢来啊?!” “快把你那比楠家传家宝还厉害的宝玉拿出来瞧瞧!” “莫不是怕了,来讨饶的?” “小娘子哭一哭,咱们怎么说也要心软两三分啊,哈哈哈。”众人纷纷起哄。 贺兰暨心中早有一番演算,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包裹之物,缓缓打开,露出那块从裴知意处借来的羊脂白玉。之前曲坚说楠家是南迁的世族,中原世族多有美玉传家的特点,而这玉自然是要钓‘鱼’的鱼饵了。 众人一看那玉,玉质晶莹洁白、细腻滋润,中间一抹红,鲜如凝血,果真是块上乘宝玉。 然而......昨日贺兰暨那番嚣张狂妄的做派,吊足了在座的胃口,让众人期待值拉得极高。此刻见到实物,怎么着都显得有些虎头蛇尾、实不符名啊。不少人脸上已露出失望与轻蔑之色。 上首的青年男子只瞥了一眼,嘴角便不屑地撇了撇,就为这玩意儿,也值得我亲自跑一趟?真是浪费时间! 贺兰暨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却勾起一抹成竹在胸的浅笑,素手轻摆:“诸位莫急,且耐心听我一言。此玉来历非凡,非同俗物。” 她声音清越,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相传此玉乃仙躯所化,仙魂所凝!千百年前,一条小白蛇险遭捕蛇人毒手,幸得一童子相救,方保性命。小白蛇感念恩德,遁入深山潜心修炼,历经无数造化,终得天地灵气点化,蜕凡登仙,号曰‘白君’。” 她语调悠扬,如同说书:“白君仙游凡尘,偶遇一青年才俊,一眼便认出此乃当年救命童子转世。掐指一算便知自己和他还有一段尘缘未了,为报恩情,白君私自下凡,与那青年结为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恩爱非常。岂料好景不长,天庭震怒!天宫法度森严,岂容私情? 一挥法杖,罚那青年终身扫佛塔,不得出寺半步;白君则身受四十九道天雷之刑!” 贺兰暨语气转沉,带着悲悯。 “然白君相处中已对夫君情根深种,生死不离。她甘愿自散仙筋仙骨,将一身精魄与无尽情思,尽数化入一块温润白玉之中,只为常伴郎君身侧,聊慰相思。那青年得此玉,视若性命,日夜贴身携带。寒来暑往,不知过了多少春秋。后人重修佛塔,于塔基深处,掘得此玉。” 故事讲完,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竟有两人忍不住带头鼓起掌来。 只有那青年男子,轻摇手中纸扇,半垂着眼帘,语带讥诮:“不知真假的故事,自抬身价的把戏罢了。” 贺兰暨不理,勾起一抹笑:“眼见为实,诸位请瞧。” 说罢,接下腰间的银香囊球绕着白玉一圈,接着,指尖轻弹,一滴清露般的水珠精准地落在白玉中央那抹红沁之上。 同时,香囊球内早已点燃的香块散发出温热气息,氤氲着清雅淡远的花香,袅袅白烟如薄纱般升起,缭绕在白玉周围。 就在这氤氲香气与渺渺余烟之中,就见那一抹鲜红如沐春雨的种子一般,骤然“活”了过来!破壳发芽,生长开花,继而花苞绽放,红光流转,最终幻化为一位国色天香的红衣佳人,在玉中含情相望。 刹那间,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唯恐一丝气息重了,便会惊散这玉中幻影!皆心下惊叹,这哪里是人间珍宝?分明是天降神物!是只应天上有的仙家奇珍! 那男子半眯着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手中摇动的纸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猛地从交椅上弹了起来,完全惊得说不出话来,嘴唇翕动了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神...神迹!果然是绝世奇珍!你...你开个价!多少银子才肯割爱?我绝无二话!” 贺兰暨轻轻收起香囊,那玉中幻影也随之缓缓淡去。她面露为难:“这原也是友人暂存我这的,我也做不了主。若非昨日一时意气之争,实在没办法,才厚颜拿出展示。方才所现,不过其中一奇罢了。” “还有别的妙处?你快说还有何奇?”青年人此刻心痒难耐,急切追问。 贺兰暨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四周嘈杂的人群,那男子立刻会意,挥手示意手下:“快!请这位...这位小娘子移步雅室!” 手下立刻引着贺兰暨等人进了一间茶室。 一落座,那男子就迫不及待追问,眼中闪烁着好奇。 “你可知那男子是如何解相思之情的?”贺兰暨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如何解?哎呀,你别卖关子啊。” 1.斗宝中的珍宝原型:唐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唐鎏金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 2,本章有传说故事,又有珍宝品鉴,为了防说凑字数,多发了一千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抛砖引玉 第17章 莫不是个傻的? “古书有一段温峤传,讲的是前代名将温峤,点燃犀牛角,窥见水底精怪无数,反被精怪托梦斥其搅乱阴阳,不久便亡故。更有传说有神女怜悯一妇人丧夫欲轻生,赐其灵犀香,嘱其每日酉时正衣冠、焚此香,便可与亡夫魂魄相见,再续前缘。” 贺兰暨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神秘,“这灵犀香,素有沟通阴阳、招引魂魄的说法,不过太阴太邪,窥视幽冥有损生人阳寿,非等闲可为。只有在充足准备下,做足了仪式,特定时辰,燃灵犀香...”她故意停顿,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眼睛,缓缓道,“届时,玉中那位神女,方能破玉而出,凌空献舞!” 青年男子听得心驰神往,起身对着贺兰暨郑重行了一礼:“在下是楠瑜乐,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不如...不如到楠府做客暂住几日,我让人独僻一个东脚门的清净院落给小娘子一行人,安全无虞,出入也极便宜!需要做什么准备才能让神女现身,且告诉我,如何?” 贺兰暨心里轻嗤一声,谁要住你家去,不知所谓:“我们人多,不便上门打扰。” “好吧,到时候你们到楠府,且报我姓名,自有人接待你们入内。”楠瑜乐也不强求,兴致勃勃恨不得现在就一睹那神女风采,“对了,还未请教小娘子姓名。” 贺兰暨眸光微转:“吴郡韦氏。” “吴郡?” 楠瑜乐圆眼微睁,带着一丝属于世家子弟的优越感,“那可够远的!吴郡我只知有卫氏望族,似乎…没怎么听说过韦氏啊?” 他语气直率,带着点不加掩饰的探究。 “小门小户,不足挂齿。”贺兰暨语气淡然。 “那...韦小娘子千里迢迢来梅建是做什么?” “想做些小买卖,具体营生...尚未定夺。” “有何烦恼,尽管告诉我!这梅建城中街面上的商铺,十家里头,少说也有四成是我楠家的产业!”楠瑜乐一听“小买卖”,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下巴微扬,努力摆出一副淡定自若、但眼神却透着掩不住得意的模样。 “哦。” “不止梅建。往南和往西的几个州府,也有我家的产业。”楠瑜乐见她神色平淡,又忍不住补充。 “哦。” “南地世族,我家也能名列前数。” “行。” “......”楠瑜乐眨了眨圆眼,认真地、几乎是带着点研究意味地,再次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韦小娘子”:这反应…也太平淡了吧?这人...怕不是个傻的? 贺兰暨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手腕,忽然开口:“你手系白绳,府里可是有新丧?”无意露出手腕上同样的绳结。 楠瑜乐正因为府里连日乱七八糟的事情心烦呢,苦于无人倾诉,本想着今日趁机出来透透气,眼前这位“韦小娘子”不仅气度不凡,见识广博,言语间更是大方得体,分寸拿捏极好。此刻被她点中心事,又见她态度温和,且有相同遭遇,不自觉地便将满腹烦难倾倒而出。 贺兰暨静静听着,时而恰到好处地附和感慨几句,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流露出理解与共鸣,再加上她特意想和人交好的时候,熨帖话语信手拈来,一番交谈下来,楠瑜乐顿觉如遇知音,共诉悲情,心头郁结都疏散不少。 看着前面这心思单纯的青年,贺兰暨三言两语间,基本摸清了楠府情况——主支几房同住南宁街一座大府邸,中间只加了几道角门,就算是象征性分开了。前几日二房当家暴毙山野,这三房正和二房争留下的家产闹得不可开交,连大房这头也不得安生。 “当时候你引出神女,我在府里私下办个小聚,我爹肯定也爱看,我趁机把你引荐给我爹”楠瑜乐摇着扇子,信誓旦旦,“保管你要在南地做什么生意都能大吉大利。” 贺兰暨端起茶杯,敬了一下,仪态万方地虚敬了一下,唇角微扬温和浅笑:“郎君果然是心思通透、善解人意的翩翩公子。”浅啜一口,便放下了。 楠瑜乐被恭维的通体舒泰,脸含笑意更深,若非碍于男女有别,加之一旁的护卫眼神凶凶,他就差拉着贺兰暨的手嘘寒问暖,询问新府可缺什么,可要告诉他,千万不要客气。 当晚回到客栈,轻鸿说已经相中合适院落。曲坚则是把贺兰暨近两日斗宝找茬的种种讲与廖老和轻鸿听。廖老拍着大腿直呼遗憾错过热闹,轻鸿则是听到‘鬼工球四分五裂’时,笑得前仰后合。 问起缘故,轻鸿解释道:“那鬼工球本就是下头的官员想讨殿下欢心,不知道在哪翻出来,独那么一件。 殿下见着有趣,就把它摆到卫后的宫里,后来三皇子——就是后头被罢黜的那位——见着了就想要,卫后就顺手赠给了他。殿下本来没把那球放在心上,恼的是皇后娘娘没询问过她就把东西送给了三皇子,殿下当着皇后、卫淑妃、三皇子的面,直接就把那球摔了!” “当时卫淑妃吓得脸都白了,之后卫后从公主府里哪怕是拿包茶叶都要提前知会。檀云觉得可惜,就把碎片捡起,外头找巧匠沾合一块,外表看不出痕迹,收到了库房里,后来公主府被抄了,这颗球倒是不知去向了,如今这赝品舞到正主面前了么,可不是自取其辱么?” 曲坚、廖老皆叹,原来如此。 几日后,租的院子也已经收拾妥当,左右厢房供曲坚等男子居住,贺兰暨独居正房二层阁楼,轻鸿则在隔壁耳房。小院虽精巧,却处处风雅,除了能远眺梅建城景外,后头还有一方的清湖可垂钓,院中芭蕉青葱遮阳,桂花初绽暗香浮动。 楠府这边,在园中湖泊之上的拱桥四周也已布置妥当。两岸边细柳垂绦,佳木茂盛、郁郁葱葱,湖上碧绿葱翠的荷叶铺满池塘,波光倩影中,一道白阶游廊蜿蜒湖上,连接着中央的拱形石桥。 此时石桥栏杆上系着淡黄绸带,一扫夜晚的寂寥,倒真有几分琼楼仙阁的意味。 楠瑜乐招呼了一大帮人在岸边等着今晚好戏,他自己更是为此辗转难眠两晚。按照贺兰暨吩咐的,每人都带着辟邪之物,或玉石,或符纸,或开光挂件,除人群所在的岸边支有几盏灯笼照明,其他均熄灯灭烛,只留月色。 贺兰暨身着珍珠联纹锦长袖衫,下着单丝白色纱罗笼裙,裙摆以金丝绣着蝴蝶纹,层层叠叠的纱罗随风摆动,真似如蝴蝶纷飞,出尘飘逸。她立于岸上游廊,故伎重演,再次展示了玉中佳人幻影,引得岸边一片啧啧称奇。 忽然一股妖风起,从下往上将帷帽的轻纱吹起,幽幽暗暗的灯光中,帷帽下的真容惊鸿一现,花容月貌、稀世难寻,尤其一双凤眸,顾盼间流光溢彩。 贺兰暨顺势而为,微微一勾唇,仿若惑人心神的妖魅,朝玉中吹了一口气,去吧。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湖中石桥,就见皓月当空,突闻笛声悠扬,贺兰示意楠瑜乐燃起灵犀香。 楠瑜乐尚沉浸在方才那惊鸿一瞥带来的震撼中,心头如同被狠狠捶攮一下,神魂颠倒,心跳剧烈,脑子也迷迷糊糊,只依言恍惚点上香。 湖上烟波更重,荷叶在浓雾中暗影重重,微微摇曳。贺兰暨暗想,这浓雾是廖老特配的入魂散,让人心潮澎湃并且微生幻觉,恍若梦中,用量过度如五石散让人生瘾,此次用量甚微,事后这些人睡上一觉、排过一次水就好了。 浓雾深处,一位带轻纱面衣的红衣女子悄然出现,长袍大袖宽衣,不知是哪个朝代的服饰,头上戴着十二只素色玉簪,一双眼睛双瞳剪水,红衣诡丽,眉宇间的神态却是冰清高洁惹人怜。 曲坚示意旁边准备的侍卫,支起几盏特制灯笼,灯笼浑身用黑布遮住,只留一孔洞。光线从孔洞中直射而出,从下往上穿透黑暗,将无形无状的烟雾映照成道道氤氲“祥云”,浮动在轻鸿脚下。 轻鸿楚楚纤腰、莲步轻移,一点荷叶,乘风起舞,身姿翩若惊鸿,在“祥云”之上腾挪翻转,真如九天仙子踏云而行,飘逸绝伦。 贺兰暨微微颔首示意:意思到了即可,给他们脸了。那红衣美人脚步轻踏,再一跃过荷叶尖,身姿一旋,乘风消失在浓雾月色之中。 楠瑜乐召来的狐朋狗友、府里长辈、好奇窥视的奴仆,在红衣佳人出现的时候,已是不禁惊呼出声。见来人羽衣飘飘,姿态仙仙,舞姿若踏风而起,飘逸自如,皆已相信世上真有仙人!甚至有胆小的直接朝那湖中心磕头跪拜。 佳人消失,众人仍恍在梦中,直到烟雾散去,凉风骤起,才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寒噤,面面相觑,犹带惊悸与敬畏。 曲坚早在众人恍惚之际,手脚迅速把藏于荷叶间的墨色细绳剪断收好。 原来这轻鸿父母本是百戏艺人,技艺超群,尤擅“走索”,行走自如,甚至翻腾起舞。 后来因意外,腿受伤,就被卫府收为奴仆,轻鸿也跟着练过三四年,之后就被卫后选入京都。毕竟是童子功,虽搁置多年却未曾忘却。 曲坚和护卫暗中控制藏于荷叶中的数根涂黑麻绳,仅是练了两天,和轻鸿配合就已经十分有默契。即使她没有武功,也能飘逸在水面之上,飞舞于水雾之中,再加上廖老的幻术药散小把戏,效果更佳。 素来木讷的曲坚也不得不暗叹,平日里略显呆气的轻鸿立于绳索之上起舞时,竟如海棠盛放,明艳生姿,判若两人,不愧其名。 楠瑜乐更是看的乐不可支,喜形于色,一来亲眼得见如此神迹,惊叹不已;更是在好友长辈中大大扬眉吐气,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不禁面露得意,让你们都长见识了吧;还有则就是...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韦小娘子的方向,心跳不由加速。 他引着贺兰暨到岸边最灯火通明之处。正中端坐于金丝楠木圈椅上的,是一位蓄着美髯、气度沉稳的中年男子,稍次一位的圈椅上,坐着一位留着两撇精致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两旁还坐着几位女眷。 楠瑜乐上前,恭敬地向正中男子行礼,又侧身向次席男子行礼:“见过爹爹,三叔,这位就是我说过的韦小娘子。”同时使劲给贺兰暨使眼色,示意她上前行礼。 贺兰暨方才幻术施为时已被众人看清面容,索性不再遮遮掩掩,大晚上的戴个帷帽,再好的纱罗,走起路来没人搀扶着怕是也要摔跤的。 于是抬手撩开纱罗一角,挂在帽檐的飞鸟银饰上,一张脸在灯笼烛光下更为清晰,天姿国色的艳色冲击扑面而来!众人心中皆是一震:好一个标志的佳人!楠瑜乐更是看得脸颊微红。 贺兰暨却巍然不动,在楠瑜乐焦急的眼神暗示下,也只是朝着楠大爷的方向,极其矜持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看得楠瑜乐心急如焚,韦小娘子平日仪态大方,怎么这会儿如此不知礼数了,他连忙上前一步,代为行了一个礼。 曲坚冷眼旁观,心想:这位要真行起礼来,你们怕是要折寿。 楠大爷将这情形尽收眼底,心中已了然七八分。他不动声色地拈了拈美髯,示意侍女:“看座。”一个侍女放下一个梨花木绣墩,另一个侍女端上来一杯新茶。 楠大爷目光如炬,看向贺兰暨,语气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小娘子府上何处?” “吴群韦氏。”楠瑜乐抢着答道。 “到梅建可有何事?”楠大爷继续问,探究目光继续打量着贺兰暨。 “南下经商。”楠瑜乐再次抢答。 “啧!”楠大爷眉头微蹙,带着一丝不耐,目光转向自己大儿子,语气虽不重,却隐含斥责,“问你了吗?还不退下!”眼神里是恨铁不成钢的瞪视——瞧你这不值钱的样子!色令智昏! 楠大爷转回贺兰暨,脸上又挂起温和笑容:“女子经商,可是辛苦,家中可还有长辈倚靠?”暗含试探,他问得滴水不漏。 “这......”楠瑜乐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对这位“韦小娘子”的家世其实所知甚少,只得讪讪地看向贺兰暨。 贺兰暨洞若观火,心中了然,面上从容,袅袅开口,声音清越,带着一丝疏离:“父母双亡,居寡,家中兄弟倒是在京都做官,这些护卫便是他们遣来,怕我被恶人所欺。我倒是不想去他家看人眼色,想着倒不如自己寻个营生,图个自在。” 楠大爷听了,心中迅速盘算:商人寡妇?按这个身份来说只能是妾室。但是她又有京官哥哥...观其气度谈吐,绝非小门小户出身。 我儿尚未娶妻,若纳她为妾,身份似嫌太低;若为正室,又恐门第不匹;未有正妻先纳侧室,更是于礼不合,这......他面上笑容不变,眼底却精光闪烁,沉吟不语。 楠瑜乐乍闻‘居寡’,心中一惊,韦小娘子年纪瞧着比我还小,难道其实应该是...姐姐?父母双亡,年轻守寡,看来她哥哥对她也不好,不然怎么会自己辛苦南下做生意?思及此,他看向贺兰暨的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怜惜与心疼。 目睹全程的曲坚,只觉得这一个月翻的白眼比前头的二十三年的都多。再瞥见楠瑜乐自我脑补后感动怜惜神色,更是不由地抽了抽嘴角,父母双亡是没错,哥哥京官,嘶,这......好像也没啥毛病,没有比那位更大的京官了,寡妇?殿下您是和离,那陆相活得好好的呢!您这么说......真的好吗。 1.灵犀香故事来源:《晋书·温峤传》、《遁斋闲览 · 乱造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莫不是个傻的? 第18章 你洗手了吗? 正几位相谈的时候,突然从假山旁的石子小路上风风火火闯出一名白衣女子,身后跟着一群丫鬟小厮。 那女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任谁一看都知来者不善。 她上身穿着白色窄袖衫,下着绣对狮暗纹云锦长裤,外罩素罗及膝披风,腰间束着白玉腰带,脚踏素色**靴,头戴一朵白色小绒花。 这装扮不伦不类,似女非女,似男非男,那浓眉大眼这倒是和楠瑜乐如出一辙,高高颧骨衬得脸颊如苹果般饱满,中和了眼中逼人的锐气,添了几分南地女子的娇俏可爱。 只是此刻...那娇俏全化作了汹汹怒火。 来人行走极快,撑灯的丫鬟小跑才勉强跟上。眨眼间她就到了众人跟前,凌厉的目光扫视了一番众人,落在正端着酒杯的楠大爷和楠三爷身上,冷哼一声:“哼!好个大伯伯,好个三叔叔,好个兄友弟恭、阖家欢乐啊!” 楠三爷被当众点名,脸上挂不住,板起脸训斥道:“瑛姐儿!你这是做什么?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他声音刻意拔高,试图用长辈的威仪压人。 楠大爷一见是她,亲友家仆都在,跟个姑娘家撕扯,场面未免太难看,更心虚于夜宴本就理亏——明明叫下人好生伺候着,避着点她,怎么还是漏了风? 与三弟交换了一个眼神,赶紧起身,脚底抹油溜了,楠三爷连忙跟上。 他们的家眷躲不开,上前打着圆场,好声好气地劝慰,一边使眼色示意侍女赶紧送客。 贺兰暨本就是冲着楠家来的,眼见这场热闹比折子戏还精彩,哪肯就走?硬是留下来饶有兴致地瞧着。 “我父亲丧葬刚毕,你们倒好,在这儿载歌载舞起来了?如此丑态,还敢自称大家望族!平日里对我们小辈是左一口规矩右一口礼仪,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自己倒是不尊重!古人云‘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到你们这儿全他娘的倒过来了!”那女子厉声斥道,言语间带着几分市井的粗粝,把面前几人都说得哑口无言。 楠大婶子念着她新丧,强忍着被骂的不快,温言解释:“瑛姐儿消消气,不过是连日辛苦,大家看个乐子罢了。” “你少在这儿和稀泥!没有大伯的首肯,底下的谁敢动。”楠瑛姿火气更盛。 “你也不用夹枪带棒的,二哥哥早逝,我们难道不难过,该流的泪也流了,该守的礼也守了!难道活人的日子就不过了?我们过得好好的,二哥哥在底下才安心!倒是你,说话疯疯癫癫、没大没小,你娘呢,把她叫来,问问她是怎么教你的礼仪的。”楠三婶子反唇相讥,刻薄劲儿十足。 楠瑛姿抄起香几上的茶盅,‘啪’地一声狠狠摔在楠三婶子脚下,瓷片四溅!楠三婶顿时吓的跳脚。 楠瑛姿更是怒极:“国孝守一年,家孝守两年,不许嫁娶、不许起宴会。哼!你们倒是顶风作案,纵着那些个哥儿整天调三斡四。”她指着楠三婶子鼻子,“还有你,上蹿下跳对着老祖母搬弄是非,对着小辈窄量不包容,爱拿着长辈的款儿,却没个长辈的德行,这样的事儿,我娘可教不出来!” 楠三婶被激,就想上去撕打,楠大婶子将人拦住,听着楠瑛姿的无差别攻击,不由皱眉冷斥:“瑛姐儿!怎么说她也是你婶子,你身为大家小姐,说的话也太糙了!” 针尖对麦芒,场面剑拔弩张。丫鬟婆子们吓得跪了一地,亲友们上来一阵好说才将人劝下。 楠瑛姿余怒未消,临走前瞪了一眼倚在游廊石柱上看戏的贺兰暨。 贺兰暨迎上她喷火的目光,不仅不恼,反而眉眼弯弯,绽开一个盈盈浅笑,算是打过招呼。楠瑛姿被她这反应弄得一愣,随即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送贺兰暨出门时,楠瑜乐脸上臊得慌,期期艾艾地解释:“瑛姐儿她...脾气是燥了些。二叔就这么个女儿,原本有个幺弟,可惜幼年就夭折了。二叔从小把她当小子养,性子是有些...嗯...与众不同。看着风风火火、泼辣厉害,其实心肠最是良善柔软。改日…改日有机会,我再好好给你引荐引荐。” 曲坚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心里暗骂:你这介绍小姑子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真是无知匪类,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把过于殷勤的楠瑜乐隔开。 贺兰暨倒是颇感意外,眼中兴味更浓。有趣,没想到这儿有个更疯的。 后几日,贺兰暨带着轻鸿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果然如楠瑜乐所言,药铺、米铺、布庄,楠家招牌随处可见。名下的酒楼逢年过节便会发大饼腊肉,米铺也会送给贫苦人家每人一斗米,药铺更是会请来名医免费坐诊看病,楠府在本地的德行口碑极好。 回府后,便收到了楠瑜乐送来的请帖,邀她赴荔枝宴。 第二日,贺兰暨如约到了城中的一泽留月湖。一袭清水蓝独窠宝花纹绸裙,外罩茶白暗花纹半臂衫,肩上松松挽着青、蓝、绿三色纬线分段换色绣孔雀花纹的帔帛——这还是昨日闲逛时候看中的,虽非顶级的纱罗料子,胜在那分段换色、针脚细密的技法别具匠心,透着浓浓的南地风情。 发髻挽成单螺式,簪了一对镶玉四蝶银步摇花钗,手中闲闲执着一柄纳纱花蝶雕龙纹团扇,整个人透着一种慵懒的娇贵。 楠瑜乐一见她,眼睛瞬间亮了,哪还有久等的不耐烦。他那些好友早就在湖边的‘听闻轩’里聚齐,围坐了一桌,旁边还有唱曲儿的姑娘陪着,嬉笑打闹声不绝于耳。 贺兰暨站定,楠瑜乐早知道里面场合不适合佳人看到,独引着她走向与轩阁仅一廊相连的‘水心榭’。这水心榭山林独抱,三面环水,水天一色,佳木繁阴,山花曼曼,四周敞亮通透,置身其中,如入山水画卷,又有花木巧妙隔开“听闻轩”的视线,既清净雅致,又不至沾染那边的喧嚣浊气。 贺兰暨闲闲地倚栏坐下,看了一会儿鸥鹭齐飞、潜鱼吐泡。轻鸿正想提醒石凳寒凉,就见楠瑜乐殷勤上前,语调温软:“韦姐姐,这石座凉,女子久坐怕是不妥,我让下人取了软垫,铺上后再看吧。” 轻鸿眼睛都睁大了,好个不要脸的混小子,见了几次面?什么就是姐姐了!一脸老成,指不定谁大呢! 刚好这时小厮端着一碟碟点心上来放在桌子上,楠瑜乐侧身一挡,把贺兰暨身影遮了个大概,接过点心,摆手让人下去。 楠瑜乐对桌上的小点逐个介绍到:“这个是荔枝奶酥山,夏日吃最解暑气;这是荔枝豆沙水晶糕,晶莹剔透;荔枝玫瑰饼,花香果香交融;这是蜜渍荔枝话梅干,开胃生津;这盘是用荔枝木烤的兔肉,别有风味。这是荔枝果酒,韦姐姐若是不喜酒味,这还有一壶梅香荔枝酿,里面放了腌制的梅花浆、橘皮浆、薄荷叶,酸甜可口,最是宜人。”说着,给她斟了一杯,这都是他精心安排的,她可喜欢? 贺兰暨接过琉璃高脚杯,饮了一口,果然是酸甜可口,薄荷清新,咽下后齿颊间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梅花冷香,惬意得很。 南地路途遥远,就算一路快马加鞭、换马飞疾,整棵荔枝连根拔起,运到了京都,也就剩二三十颗能吃。虽然味儿不错,但是贺兰暨总觉得这么多人分着一二十颗的抠抠搜搜不成样子,尝过一次之后就拒绝了。 如今亲临南地,才知新鲜荔枝竟能如此丰盈多汁,做法更是花样百出。眼前湖光山色,手中佳酿美食,都让她觉得格外舒心自在。 轻鸿正想动手替殿下剥荔枝,楠瑜乐眼疾手快,抢先一步利落地剥了三颗,放在银碟子上,递到她面前。 贺兰暨微微一怔,抬眼看他:“你......” 楠瑜乐心中暗喜,果然!朋友说了对女子就是要体贴入微,她们惯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动容,她定是感动了。 “你......洗手了吗?”贺兰暨眨了眨眼,慢悠悠地问。 “这都是我应该......啊?”楠瑜乐正想谦笑应下,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没反应过来。 “洗了几遍手了呀?”贺兰暨接着问。 “......你且稍候!”楠瑜乐脸一热,急忙转身快步走出了水榭。 看着那略显慌乱的背影,贺兰暨忍不住轻笑出声,示意轻鸿也坐下同享。 轻鸿被抢了多次活儿,心里正忿忿,巴不得那小子走开,最好明儿个送进宫里去,才好永永远远伺候在殿下身边呢! 不一会儿,楠瑜乐携一个抱着锦软褥的小厮归来,小厮赶紧将褥子仔细铺在冰凉的石凳上。那小厮乍见贺兰暨容光,一时呆住,被楠瑜乐凶巴巴的眼神一瞪,才慌忙低头退下。 楠瑜乐把刚才剥的那三颗荔枝囫囵塞进自己嘴里,又重新剥了三颗,个个如软玉一般剔透、如蚌肉一般晶莹,在芭蕉叶形状的银碟上更显颤颤巍巍的可爱,还插上了圆碧翠镶银簪叉。 因荔枝性热,不宜多食,贺兰暨逐个尝了后就歇了手,一时捻下垂下的桂花投入水中,见鱼儿不吃,就将一枝桂花簪在了轻鸿发髻上,含笑品鉴说‘好看’。轻鸿羞得抿嘴一笑。 一时又掰碎糕投入水中,引得各色锦鲤争相抢食。贺兰暨玩心顿起,索性用鱼钩挂上糕点,执起鱼竿,优哉游哉地逗起鱼来。 楠瑜乐看着她宛若无人般,自在游玩,活泼灵动,自己紧绷的心弦也不由得松弛下来,自斟自酌着荔枝酒。 “我想起来了。贡荔枝的除蜀地的张家、福州的林家,还有你们梅建楠家。”今日荔枝宴倒让贺兰暨想起这茬。 楠瑜乐有些意外,想起她那当官的哥哥,许是和太府寺有关:“你竟知道?这事儿原先是三房单管着的,这郊外好几里的荔枝林都是我们家包下的。只是新帝登基后,说这鲜荔枝运送艰难,途中毒虫猛兽频出、山道险峻,路上累死的人马不计其数,劳民伤财,就免了这项,改为送荔枝干果和盐渍荔枝。” 单管?贺兰暨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你们家的田产、山货、商铺都是二房在管?” “嗯,原先都是二叔一手操持。我爹啊......”楠瑜乐一笑:“就是个佛爷。” 贺兰暨心中了然,干果哪有鲜荔枝有油水,打着贡鲜荔枝的旗号,沿途关卡无不放行,抵税的份额、夹带的私货......之前那蜀地张家不就借着运荔枝的幌子,偷运建木、乌木,一年盈利百万。荔枝近两年要的少,怪不得三房要眼红,咬着二房不放。 贺兰暨看了看楠瑜乐,按曲坚的消息,楠家祖父给楠大爷捐了个县官,后来楠大爷多次与梅建刺史交好,被提为州官长史,干的不过是陪吃陪喝、参谋玩乐的事儿,仗着本地家族势力,日子倒逍遥。 楠瑜乐既说他父亲是个佛爷,确是常常带笑,看来是只享清福、不担责任的意思喽,在家高享弟弟们的孝敬,金银不缺便心满意足。 日光西斜,湖风渐起。贺兰暨衣衫单薄,便也取了一黑釉花纹小高足瓷杯,拿起配套的镶银梅执壶也斟了一杯荔枝酒。酒液入口醇和,甜却不辣口,她一杯又一杯。 “那你呢?贺兰暨忽然歪了歪头,带着点微醺的慵懒看向楠瑜乐,眼波流转间带着狡黠,“不想争一争吗?” 这话有点没头没尾的,楠瑜乐有点没反应过来,顺着她刚才的话想了想,才叹口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爹娘成天只盼着我读书登科,光宗耀祖。我也自知...经商没大妹妹的天赋,读书也没读出个名堂来。”摇摇头,神情有些黯淡,饮入一杯,掩下神色。 贺兰暨望着黄昏彩霞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清风拂面,薄酒熏人,心旷神怡。困在汀州那方小院三年,如今看什么都觉新鲜有趣。 她忽地对着开阔的湖面,清脆欢快地“啊——”了一声。 转过身,对他说道:“无妨,有些人七岁便知道了自己的志向,有些人五十才看到自己的天赋,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因为总是拥有的太多、得到的太易。不过这次南下,我好像懂了一点点。”她眯着眼,用拇指和食指互掐着,调皮的比着‘一点点’。 楠瑜乐想着她的话,被她那份纯粹的愉悦感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 楠瑛姿约了人在湖边茶室谈事情,结束后正往回走,远远瞧见瑜哥儿和那日游廊中的女子,在一方水榭中饮酒谈笑,虽是民风开放,四处敞亮,但天色渐晚,难免有闲人碎嘴。 她眉头微蹙,快步上前,打算过去陪坐片刻,既全了礼数,也免他二人尴尬。 楠瑛姿人未至,笑语先到:“有这好吃的,你们倒是避着我?” 楠瑜乐见她来了,笑着招呼:“哪敢避着你?怕大妹妹忙,请你你也不来,反倒落我个没脸。”主要还怕被你骂啊...... 楠瑛姿“呸”了一声,绕过他,目光落在贺兰暨身上,感叹真是个风流美人啊,酒意上脸后更是眉目含情、宜嗔宜喜,且不似勾栏妓女般轻佻不庄重,清贵威仪自然流露,令人不敢心生亵渎。她收敛心神,上前一步,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贺兰暨也懒懒起身,含笑还了一礼。 恰此时,湖边不知哪里飘来丝竹管乐之声,悠悠扬扬,贺兰暨眼波流转,兴致盎然:“这曲子不错,该叫那边陪着唱曲儿的也来给我们唱一个。” “噗——”楠瑛姿被她理所当然的样子给逗乐了,“哈哈哈你可真敢想啊!” 深知殿下秉性的轻鸿默默垂眼:殿下是真有这个想法。 “咳,那些曲子......怕是不堪入耳。听说不日葛大班就要来梅建,颇有盛名,到时候我给你下贴,请你看最好的。”楠瑜乐赶紧打圆场。 正说着话,楠瑜乐的朋友过来拉他去行酒令,说缺他一个不够热闹。 楠瑜乐还有些不舍,一步三顿足,楠瑛姿见状,笑道:“你且去吧,还怕我招待不好她不成?” 他一走,水榭顿时静下来了,贺兰暨向来视尴尬于无物,自得其乐地品酒看景,浑然不觉冷场。楠瑛姿因与她初识,一时也寻不着合适的话头。 第19章 姐姐还是妹妹? 楠瑛姿也顺势坐到倚栏上,自然而然拉过贺兰暨的手:“听大哥说韦妹妹是吴郡人氏?南下可是打算做什么生意?我虽不才,在经营上还有过几分见识,若有什么困难,且跟我说。”她心中暗赞:这手真如羊脂白玉一般温润细腻。 轻鸿不禁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暗自腹诽:刚走了一个亲热唤‘姐’,又来了一个张口称‘妹’,楠家是缺姐妹吗?! 贺兰暨顺着楠瑛姿的称呼,眼波流转,促狭笑道:“瑛姐姐?这位是轻鸿,目前还未曾决定做何生意,且先看看,多谢瑛姐姐关心。” 楠瑛姿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度,心里有些新奇:家中弟妹唤我姐姐时,何曾有过这般奇异的感觉?这声“瑛姐姐”软糯温婉,竟似带着小钩子,喊得人心肝一颤、浑身一麻,“不......不必客气。”她转头,仪态矜持地对轻鸿颔首,“鸿姑娘。” 轻鸿忙起身,温婉地还了一礼。 楠瑛姿看着贺兰暨纤细的脖颈,眉头轻蹙:“我看妹妹穿的单薄,夜间寒风起,不可久坐。不如我教小厮把饭摆到茶室,我们一同用饭?这原就是我楠家的产业,也就一句话的事儿,妹妹别怕添麻烦,妹妹有何忌口的......”话音未落,已不由分说地拉起贺兰暨,径自朝茶室走去。 贺兰暨垂眸,目光落在两人相交的手上,略一感知,心中微微讶异:竟未对这擅自做主的行为生厌,亦不反感这肌肤相触。也罢,随她去。 随手一摆,将那软软的帔帛卷起,精巧地绕在两人相牵的手腕上缠了一圈......这样就不冷了吧。 这随性又带着点娇憨亲近的动作让楠瑛姿一愣,随即笑意真切地从眼底漫开,愈发亲昵地拉着贺兰暨步入茶室,利落地吩咐下去几样精致菜式。 两人闲话片刻,菜盘便端上来了,伙计从酒楼用漆木盒盖着送到茶室,竟然还热气腾腾。楠瑛姿爽利地拉过轻鸿:“鸿姑娘也坐下一并用些,不必拘礼。” 贺兰暨因为方才用了些点心,又饮了酒,此刻并无多少食欲,又不想拂了楠瑛姿的心意,只矜持地夹了一箸清蒸鱼和一粒小巧的蟹粉酿豆腐包,便搁下了银箸。 楠瑛姿以为她对菜品不满意,自己亦尝了鱼,又喝了勺胶花鸡汤,随即放下银筷汤勺,先是对贺兰暨温言道:“妹妹先用着。”转身便沉了脸,扬声命门外候着的小厮进来跪下回话。 “今天的菜是谁做的?” 小厮吓得一哆嗦,颤声回道:“回......回大小姐,是......郭师傅掌的勺。” “郭师傅?”楠瑛姿眉峰一挑,语带冷意:“郭师傅素日只负责楼里的甜点,专司正菜的大李师傅、小李师傅呢?你老实回话,不然本小姐扒了你的皮!” 小厮见她真动了怒,似要拿人打他嘴巴,唬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说:“因......因三老爷在楼里宴客,李师傅带着学徒都......都在忙三老爷的席,大小姐您这边又要得急,所以......” 楠瑛姿喝了一声:“他们如何,原不干你的事!再支支吾吾,替人打掩护,第一个不饶的就是你!” 小厮跪的更低了:“小的不敢,其他帮手的也上赶着卖三老爷的好,掌...掌柜的说只有郭师傅还暂且空着,先让他先顶上,说郭师傅虽然不是做正菜出身,到底也是厨子,做出来的菜品应该是大差不差的......” 楠瑛姿听了简直怒火中烧,厨子上前讨好也就罢了,那掌柜是父亲一手提拔,没想到也是见风使舵之辈。 平日里那些看似恭敬逢迎的面孔,如今一个个都显露出怠慢敷衍,眼神里都透着算计。饶是楠瑛姿素来刚强,此刻也不免感到一阵心力交瘁的疲惫。这小厮不过是个跑腿的,为难他又有何用?她虽气得胸口起伏,终究还是压着火,挥挥手让他退下。 在门口略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再转身进门时,脸上已挂起调笑的神色,对贺兰暨道:“今日是姐姐的不是,怠慢了妹妹。这次不算数,下回定当重请。” 轻鸿在一旁听得真切,本想出言安慰几句,毕竟吃了她们家的饭食。 贺兰暨却按住轻鸿,姿态闲适,笑答到:“好呀~” 之后两人便如常闲谈起来。从各地奇闻异事,到各州风物美食、山水胜景,楠瑛姿自幼随父商队行走,踏遍五岳山川,说起各地别样的习俗,十分生动有趣。 贺兰暨更是在全天下最顶级的富贵锦绣堆里长大,对美食、美景、美物的品鉴,没有人比她更精了,随口点出的一二心得,便让楠瑛姿叹服不已。 聊至酣处,楠瑛姿愈发不舍,竟脱口邀请道:“妹妹,不如今晚就宿在我院里,我们抵足而眠如何?”她虽无亲生姐妹,但父亲外出时,常与母亲同眠,府里表妹或手帕交来访也多有留宿,只觉此乃寻常事,并无不妥。 贺兰暨倒是十分新鲜,宫里有专门留给自己寝殿,开府后更是自己入眠,轻鸿、檀云守夜也只在外间,如此的邀请也是第一次收到。 话一出口,楠瑛姿便有些后悔,暗恼自己太过唐突,初次见面便提此议,正想打个哈哈遮掩过去,没想对面贺兰暨脆声应到:“好呀。” 轻鸿立时低声提醒,“小姐......”不可,外头危险。 贺兰暨朝轻鸿眨了眨眼睛,闺阁绣坊,有什么可危险的。 就这样,楠瑛姿将人带回了楠府,先去见过自己的娘亲。 楠瑛姿的娘亲是个温柔爱笑的,只吩咐女儿要把人好好照顾着,又见贺兰暨生得极好,仪态斯文娴静,唯恐自己这大大咧咧的女儿莽撞冲撞了人家,便笑着对贺兰暨道:“若是瑛子有哪里招待不周,你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罚她。” 楠瑜乐不知哪收到的消息,竟匆匆找了过来,说是来看望大妹妹。楠瑛姿观其神色,了然无心,怕不是冲她来的,是冲那位吧。去去去,一身酒气,衣裳都没换,见什么我请来的客人。 三言两语间就将人打发走了。 楠瑛姿随后将贺兰暨带回了自己的院子。外头种着梨花并着玉兰,玉兰树下设着石几石凳。 屋内珠帘纱幔尽数挽起,显得敞亮通透。竹制书架上除了寻常志怪野史话本,竟还有心算诸法、农田水利等实用书籍。 紫檀木架上除了摆件,还悬着一柄紫色流苏剑穗的长剑。 “你会使剑?”贺兰暨眸光微动,带着一丝探究与兴味。这让她不由得想起另一位配玉柄龙剑的青年,不知道他如何了,可真就信了那个故事,不再追究了? “嗐,这不是当初梦想成为行侠仗义的侠女,有幸见孙大娘的剑舞,豪迈奔放,惊为天人,便想拜师学艺。这不,剑都准备好了,谁知道孙大娘只摸一摸我的腰,说我的腰比那桥上的青石板还硬,根本就不是练舞的材料,压根不肯收我。”楠瑛姿一边洗漱着一边回答到,帕子随意往银盆中一丢,溅起水花。 贺兰暨被逗得前仰后合,伏在雕花梨木大床上笑得几乎岔气儿:“古...古有头悬高梁、卧薪尝胆,为的是家国抱负,如今嘛,该添上一笔‘瑛子挂剑——悔恨腰硬。’”她笑得眼泛泪光,话语促狭。 楠瑛姿被她打趣得面颊飞红,嗔笑着便扑过去要挠她痒痒。 两人散了发髻,穿着寝衣,一同倚靠在梨花木架床的软枕锦褥上。丫鬟放下淡青色绣花鸟的床帐,轻鸿则在外间耳室安歇。 贺兰暨身上是楠瑛姿新做未穿过的米色寝衣,她身量较楠瑛姿高些,衣袖裤脚便略短了一截,露出一段雪白的腕子和纤细的脚踝。她有些不甚习惯地轻轻拽了拽袖口,好在南方九月余热未消,倒也并不觉得冷。 楠瑛姿躺在里侧,望着帐顶,语气带着一丝后知后觉的忐忑:“方才邀你同眠,话出口我便有些悔了,怕你嫌我新丧在身,有所忌讳。” 贺兰暨抬手,露出腕上一道素白的细绳,神色坦然:“无妨。我母亲......亦逝去不过月余。” “啊...”楠瑛姿恍然大悟,语气带着歉意和怜惜:“怪不得妹妹刚才不肯要那床新做的妃红锦褥,偏挑了这稍旧些的竹青褥子。不想妹妹也是……”她话未说尽,转而问道,“妹妹家中,可还有亲长兄弟?” “家里倒还有几位兄弟,皆非同胞。”贺兰暨语气平淡。 楠瑛姿暗自懊恼失言,又想到如此美貌佳人,年纪轻轻就已无父母教养、又无亲兄弟依靠,命途多舛,可见世事难全,心中对她更是泛起阵阵怜惜爱护之意。 “我又何曾不是呢?”楠瑛姿白日里刚强不肯露短,在这幽密温暖的帐内,对着初次见面却莫名投契的贺兰暨,不禁吐露心声,“妹妹如此,却还能旷达率真,我是心疼又羡慕。如今我父亲刚走,我便觉得十分力猝,时常想着心事,难以入眠。”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白日里绝不会显露的疲惫与脆弱。 贺兰暨闻言,不由侧过身,借着帐外朦胧的烛光,细细看了楠瑛姿一眼。 “韦妹妹,你家兄弟...如何同意你南下行商的?”自古商人地位低下,更何况还是女子之身,楠瑛姿想到家中纷争,说法无非就是不准女子在外抛头露面行商,正好面前有现成的,不如取取经也好拿个主意。 贺兰暨指尖缠绕着床檐悬挂的蝴蝶香囊流苏,思量了一下:“可能是...还在的,没那个身份对我指手画脚。有那么一个勉强能吧,只是他事务繁忙,只要不犯到他头上,他多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不知道,”楠瑛姿心头的苦闷如开闸之水,平日无人可诉,担心母亲忧心,更不敢在面前流露半分,此刻对着境遇相似的贺兰暨,忍不住倾泻而出。 “我们家老太太还在,一心只偏着幺子。当初分家的时候,大房嫡长子有官职,三房管贡品进项,我爹只得几间铺子和田地,靠着自己一番辛苦经营才有如今的成果。若非如此,我何至于非要争这口气?早带着我娘出去自立门户,做什么不比现在强!” 她越说越激动,语速加快:“如今三房看荔枝贡品大不如前了,就撺掇那些族中长老,我看他们也只是靠家族庇护的蝗虫,一个个的,活的久些便成了‘长老’。我爹在时不知道得了我爹多少实惠,如今尸骨未寒,就与三房合谋算计他的心血!底下的人莫不都是见风使舵,只说由族中选出一个小的,过继到我父亲名下,这几年家产就先由三房代管着,到时候成年了再交还二房,简直是放屁!难道要是选出个痴呆的,我们母女也捏着鼻子认了?!” 说到激愤处,她忍不住用力拍了下床板。 “京都的规矩,若遇绝户无子,妻为第一顺位,未出嫁的在室女为第二顺位,怎么说也应该是你和你母亲共同处置。” 楠瑛姿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怕吓着身边人,缓了缓才摇头,语气满是无奈:“我们梅建州的习俗不同——由族长和族内长老一起从同宗选出继嗣人,我母亲连过问的资格都无!只有在无同宗的实在选不出人来了,我这未嫁女才能继承。 南地山多族杂,十里不同俗,有些地方女子当家做主;有的是兄死弟及;更有甚者,连无凭无据的私生子也能登堂入室,承继家业……”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这不公习俗的愤懑。 贺兰暨指尖绕着流苏,漫不经心地提议:“那便等孝期过后,招个赘婿,岂非名正言顺?” “谈何容易!”楠瑛姿苦笑,“还不是那个老太太!平日里也见没对我多上心重视,对我婚事却指手画脚!说什么‘女子十八了怎么还不定下婚事难道要在家做老姑子吗?’,若非我爹疼我,稍大些便带我走商看货识人,执意留我在身边帮手,他们不好再说什么,不然我哪能逍遥至今? 如今他们更是咬死了不许招赘!说什么‘族里又不是没男丁了,何须招个外姓人来乱我族谱血脉?’一套套的规矩礼法压下来,我娘一做儿媳的还能说什么。 要不是我娘还算立得住,这两府里的管事儿都要交给她的表侄女--三房太太手里了。平日里嚼舌根子只说我没个女儿样儿,我若不如此,他们早把我剥皮吃了,只先把亲一定,孝期一过,一副嫁妆就把我送出去了。” 说起婚事,楠瑛姿忍不住长叹一声,转头看向身侧姿态闲适的贺兰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哎!不如我也去找个算命的,给我算个命硬克夫的命格?他死了,自然没人管得了我......不行不行,”她随即自己否定了,“嫁出去了,就只能得一份嫁妆,还不是便宜了他们!不如......招赘个病歪歪的。”她心直口快,说话百无禁忌。 贺兰暨闻言,侧过脸来,斜斜嗔了她一眼。那一眼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慵懒的嗔意,竟是说不出的摄魂夺魄。楠瑛姿被她看得心尖一麻,忍不住呆呆地低声呢喃:“我若真是个男儿身......该多好......” 贺兰暨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妖娆笑意,花容妖艳,明艳不可方物。忽地支起身子,如同慵懒的蛇妖,带着一种侵略性的优雅,缓缓向楠瑛姿欺近,那靡靡幽香随着她的动作弥漫开来,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楠瑛姿的脸颊,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贺兰暨在几乎鼻尖相触的距离停下,声音低沉魅惑,带着一丝轻佻的戏谑:“你若真是个男儿身,又生得这般英姿飒爽……我可不会这般老老实实地躺着与你说话?”那话语里的暗示,直白又撩人。 楠瑛姿瞬间面红耳赤,心跳如鼓,慌忙低下头去避开那勾魂摄魄的目光。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贺兰暨说了什么,羞恼交加地啐道:“你......你这促狭鬼!”抓起手边的软枕就要朝贺兰暨打去。贺兰暨早已笑得花枝乱颤,弯着腰直揉肚子。 “韦妹妹,”楠瑛姿忽然停下动作,语气变得认真而带着一丝希冀,“那灵犀香......当真能唤出亡魂吗?”如果可以,我真想见见爹爹,问问他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你若是十八,”贺兰暨止住笑,眼波流转,带着狡黠,“那我才真要唤你一声‘妹妹’了呢。” 楠瑛姿一听,贺兰暨竟暗示自己比她年长,想到自己方才左一声‘妹妹’右一声‘妹妹’叫得亲热,顿时又羞又恼:“好哇!亏我一片真心,只当你弱小可怜,还心软得亲自照料你用饭洗漱。” 贺兰暨灵活地躲开她伸过来要捏脸的手,笑得恣意:“你全当是孝敬姐姐,我也全当得起。” 楠瑛姿:“呸。”好不要脸! 贺兰暨忽地凑近,神秘兮兮地附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声音带着蛊惑:“莫恼莫恼……姐姐我,还真有一招能‘招魂’。你且闭眼等着。” 楠瑛姿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唬得一愣,眨了眨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再看她一脸煞有介事的模样,心中虽疑,却也存了一丝莫名的期待与紧张。她依言闭上了眼睛,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幽暗的帐内,只余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 其实楠瑛姿和贺兰暨有相同也有不同,有些写楠瑛姿的心理活动的话其实也是贺兰暨,不过贺兰暨看得开所以不表露,暗自处理了这些情绪。 非雌竞文,其实本人不太理解雌竞这个事儿,竞争难道是因为另一个女性的存在就有的吗?不是整个系统的问题吗? 真正事儿忙的人,要么就是闲云野鹤,另找乐趣,任尔东西南北pua——我就是散漫;还有一种就是不是雌竞,是全竞,和女的斗,跟男的斗,争机会、争资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姐姐还是妹妹? 第20章 争辩 楠瑛姿闭上眼后,只觉得房间突然静了下来,周遭仿佛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只余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在耳鼓中擂动。 忽然,一双温热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一道温润柔和的声音响起,带着抚平焦躁的力量:“你可以的,相信你自己。” 楠瑛姿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贺兰暨含着促狭笑意的双眸。分明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从心里漫出的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意,涌上眼眶。若是父亲在...... 楠瑛姿不习惯在人面前落泪,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将眼底的湿润压了回去。 贺兰暨看楠瑛姿低头不语,以为是自己方才拿她亡父玩笑,有些过分了,那作为补偿,我给你出出主意好了:“我看你竹驾上摆着本兵书,想来你是一篇没翻,你若是看了,怎么不知‘假道伐虢’之计?虽然不明白为何你们僵持不下,寸步不让,不妨试试以退为进?” ‘假道伐虢’——先与虞国交好,借虞国的道,攻打虢国。楠瑛姿心头一震,大伯伯是个佛爷,是个重享受、只看眼前利益的平庸之辈,从前俗务一概丢给父亲,坐享其成,不就是那虞国?这‘以退为进’则是...... 她静静思量着贺兰暨的话,淤塞的心绪像是破开一小口,越想越觉得心思通明,前途敞亮,激动得恨不能抱着贺兰暨亲一口,“你可真是我的好姐姐!怪不得瑜哥喜欢你,我也爱得很!此事若成,我定要认你做亲姐姐,时时刻刻铭记你的点拨之恩!” 心头重担卸下,连日紧绷的神经一松,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楠瑛姿沾了枕头,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贺兰暨习惯晚睡,还有些择床,此时毫无睡意,精神尚好。 她倚在床头,回想着今日种种,这楠家兄妹可真有意思,说他们傻吧,行事妥帖周到,心思细腻,一点就透;说他们精吧,对她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人毫不设防,待人真诚,近乎天真,啧,真是稀奇。 耳边瑛子呼吸声渐渐粗重,贺兰暨被扰得心烦,索性下了床榻,随手从书架上捡了几本书翻看,直到夜深方有倦意。 第二日清早,楠瑛姿精神抖擞地起身,连唤了贺兰暨三次,那位美人儿却只慵懒地翻了个身,面朝里,将锦被蒙过头顶,再无动静,实在是叫不醒她,最终放弃。 自己收拾洗漱,去陪母亲用早饭,用茶后又闲聊了一会儿。待她返回自己院落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 自家院子里,整整齐齐侍立着一排生面孔的侍女,端着洗漱牙具、丝绸帕子、漱口香茶、涂脸香膏、衣裙配饰,屏息静候在房门口。 领头的轻鸿轻轻叩门后进入内室,片刻后出来打了个手势。侍女们鱼贯而入,脚步轻轻似羽毛,上前扶着贺兰暨起身,小心翼翼垫上帕子伺候着洗漱梳妆;轻鸿则取过两个用深井冰水浸过的银勺,轻轻敷在贺兰暨微阖的眼睑上,为她醒神。 侍女们交替服侍,为她穿上流光溢彩的白色云锦花瓣裙,裙摆之上,细如发丝的金线绣出由下而上、由繁至稀的缠枝桂花纹,行走间裙裾重叠摇曳;最后披上一件珍珠串领长袖衫,整个人立时如一朵盛放于晨露中的白铃兰,清冷华贵,不可方物。 整个过程,侍女进出无声、有条不紊,动作行云流水。 侍女们自前几日从人市被买进府,轻鸿教了些规矩后,见轻鸿行事大方得体,规矩虽严却不无故苛责,且主人家宽厚,上头有的时常也会备下人的一份,这是在人市中做梦都想不到的好去处,今日是首次在主人面前正式露脸,无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力求尽善尽美,不敢懈怠。 楠瑛姿和身边的丫鬟看得有点呆了,楠瑛姿自己就是去繁就简的主儿,便是其他房的闺阁姐妹,都没这个讲究架势,果然是京都来的,金贵得不行,一时对贺兰暨的身世有些好奇,恐怕不是她说的小门小户之家。 贺兰暨听楠瑛姿母女都用过早饭,便也不多留,略略辞过之后回自己的院子用早点去了。 楠瑛姿昨晚一番思量之后已有主意,雷厉风行,立即开了库房,调动商铺里现有的货物,从中挑出了几件珍品。 一架及人高的双面紫檀木雕花草云纹边、嵌牙骨人物骑马游乐图插屏,紫檀木色深沉厚重,云纹边饰繁复华美,镶嵌的牙骨人物骑马图栩栩如生,尽显名门气派。 一架镀金海浪纹方盆红珊瑚,珊瑚色如红豆,毫无截断之处,足有半人高,是完整一株取下移种,极为珍贵。镀金的海浪纹方盆与珊瑚宝光交相熠熠。 一方银双鹤砚台,一只仙鹤停驻于嶙峋石岩上引颈远眺,另一只展翅欲飞,姿态灵动。鹤身线条流畅,鎏银技法给仙鹤羽毛添上光泽,栩栩如生,鹤喙点金,更显神骏非凡;石岩下水波拍岸回旋,溅起波纹;右下角为燃香孔,另一边为磨墨处。设想沉香烟雾袅袅下沉,缭绕石岩水波之间,缥缈如瑶池仙境,从中点取墨,便如仙人执笔,意境超然。 一支金镶珠花鸳鸯簪,以极细金丝缧珠编制其身,眼上嵌红黑二宝石,最为珍贵的是以点翠工艺制作的粼粼水波纹,将簪体与鸳鸯巧妙相连。金珠玲珑,随步轻颤,华贵非凡。 楠瑛姿命人用上好的绸布仔细盖好,亲自带着几个奴仆,抬着这四件重礼,去了大房。 楠大爷今日未上职,正纳闷院子里怎的抬进这许多大件东西,就见楠瑛姿已满面笑容,一步跨了进来:“给大伯伯、大婶子请安!伯伯婶子辛苦,不必起身,瑛姿进来回话便是。” 她笑容诚挚,语气恳切:“去东边的商队昨日刚回来,带了一些货物,我看了倒是有几件好的,想着父亲在世时,对大伯伯最是敬重,常念及兄弟情深,得蒙照拂。 如今父亲去了,大伯更是悲痛愈加,连日寝食难安,让我父亲在底下也难安心。大婶子也是对我们孤儿寡母多有照顾,都怪侄女连日事儿忙,竟一时疏忽,多有冲撞。谁知夜里父亲竟入梦把我教训了一顿,说我不敬长辈实在是该打该骂! 大伯伯看在我年纪轻不懂事,以往有什么无知冲撞的地方,且饶恕我吧,我便记在心上不敢再忘了。”说着,她眼圈微红,竟作势要跪下。 楠大爷、楠大婶听到她说到二弟,不免也是伤心,再加上楠瑛姿言辞切切,目含哀意,楠大婶赶忙一把将楠瑛姿搀扶起,抹着泪说:“傻丫头,胡说什么,我和你大伯都疼你,一家人何故说两家话。” “侄女特意挑了几件玩意儿,虽不值什么,但想着给伯伯婶子解解闷也是好的,万请收下!”楠瑛姿拿着手帕假意拭了拭眼角,示意仆人揭开绸布,“若是不收,只怕我父亲还要托梦训诫。若是连伯伯婶子也不疼我了,侄女将来还能靠谁去。” 楠大爷、楠大婶被她一副哀切陈情说得心软,再看这四样礼物,由大到小,无不精致华丽,更是惊讶。 “我看大伯伯待客堂的屏风有些旧了,刚得了一新的,便立马想到您,这架还算拿得出手,待客摆着也不失体面。 这院子青树成荫,糊的又是白纱窗,白日虽是透亮,夜晚不免清冷,摆上这株红珊瑚,月光下能泛出海气银光,可解寂寥之意。”砚台给瑜哥儿温书,簪子给婶子添妆,大房几人楠瑛姿都准备了。 楠大爷看了心里直犯嘀咕,出手如此阔绰,是打什么算盘,觉得这礼有些扎手。 楠大婶瞧这四件礼物,无不稀有精致,越看越爱,忍不住推了推丈夫:“瑛丫头一片诚心,就别辜负了孩子的心意。” 楠大爷看着那华贵的紫檀屏风和宝光四射的红珊瑚,心中也着实喜欢,又被妻子一劝,想想也是,都是自家人,收了也就收了,便点头应允。 翌日,楠瑛姿便让人请楠大爷和楠三爷到书房议事。 大房、三房心知肚明,这是要谈二房遗产的归属了。楠三爷满心以为楠瑛姿终于顶不住压力,要交出二哥的印信,不由喜上眉梢,欣然前来。 “大伯,三叔,连日商铺、山庄上,因主事不明,东一个命令,西一个命令,朝令夕改,底下的伙计做事也没个章法,长期以往下去伤的是我们楠府的根本,今儿个我们便商量个结果出来。”楠瑛姿亲手奉上两杯热茶,姿态恭敬,意在先礼后兵:喝了我的茶,待会儿说话难听,可别怪我。 楠大爷、楠三爷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楠三爷更是端着长辈架子,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瑛丫头早想明白了就好,早把二哥的印信拿出来,族里已择好了伶俐的孩子,记在你父亲名下,也好延续二房香火。到时候好好抚养你弟弟,嫁人生子,孝敬你母亲,这样就很好嘛。” 楠瑛姿面上浅笑淡淡,语气斩钉截铁:“三叔误会了。侄女的意思是,父亲的家业,理应由我母亲继承管理。” “什么?”楠三爷听了,脸色骤变,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顿,茶杯在桌面上直打转,“你母亲深宅妇人,又无才干,给她不就是相当于给你,你终究要嫁人的,平平安安相夫教子不好吗?” 楠瑛姿毫不退让:“我已与母亲商议,决定招赘婿入门。到时候无论男女都姓楠。父亲将他的印信留给我,便是视我为继嗣。此乃父亲遗愿!” “胡闹!简直是胡闹!”楠三爷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咱们楠氏一族枝繁叶茂,有的是好儿郎!何须招个外姓人来乱我族谱血脉? 再说你一女子,整日在外面抛头露面,有何大家闺秀的样子!若底下的小姐丫头们有样学样,带着一个个都不安分,惹出祸事,你又能怎么负责?!” 楠瑛姿不服,高声反驳:“梅建街上,多的是女子行商,更有些地方寨子,还是女子主事!京都繁华之地,多少小娘子开酒肆、设茶坊,自食其力!又是谁规定女子必须安静贤淑,只配写字绣花,不争不抢?我楠瑛姿凭本事吃饭,光明磊落,我觉得这样很好!” 楠三爷紧皱双眉,嗤之以鼻:“那是低贱的蛮族山民、‘野人’奴隶才干的事情!那些抛头露面的女子,做的不过是些小吃摊贩的营生,或是些在家纺织,最终还要靠男子去售卖布匹!更低贱者便是供人取乐的舞姬! 要不是生活所迫,你问问她们谁是不愿意在家享福的,咱们大族人家,衣食无忧,哪家未出阁的小娘子会像你这般,在外头男人堆里厮混奔走?这是丢下门楣、自降身份,让外人笑我们楠府无人无材!” 楠大爷见面前争得脸红耳赤的两人,长叹一口气,他其实本不愿掺和此事,但是要是让一女子代表楠府在外奔走,确实恐遭同僚耻笑,下属也会说三道四,自己也面上无光。 可是昨个瑛丫头才孝敬了一番,此刻也不好说重话,只得和稀泥般开口:“瑛丫头,你三叔话虽重了些,却也有理。我知道你的才干,可眼下,下人伙计都多有躁动不服,连奴仆你都震慑不住,何况外头那些个唯利是图、笑里藏刀、袖里藏剑的人?你一女子又如何在一群男人中打开局面?谁又会把你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交谈来往?难道他们去妓院舞坊你也跟着去不成?”他试图用现实和道理来说服她。 又接着说:“你若是担忧亏了你的嫁妆,这你大可放心......”这点庇护,楠大爷还是愿意给的。 这话彻底点燃了楠瑛姿的怒火,她豁然起身,胸脯起伏,双眼红红,也不是因为委屈,就是十分不服,指尖紧紧嵌入掌心,压下眼底湿意,不肯落人下风:“他们能去的,我为何去不得?他们能看的,我又有何不能看?歌舞伎乐,难道不是用来观赏的?他们若觉得这些地方下流不堪,为何自己乐此不疲?若他们觉得妓女低贱,那还抱着亲嘴?!”言辞犀利,直指虚伪之处。 “放肆!”楠三爷气得脸色铁青,怒拍桌案,“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腌臜话!亏你还是大家闺秀!当初你爹带着你到处跑我就不同意,好好一个姑娘家,带得满身铜臭,市井侩气,言语粗俗,心思也看得野了,顶撞长辈,不尊礼法,这又是什么规矩!” 楠瑛姿毫不示弱,声音更高:“那韦家姐姐不就是自己行商,她兄长还是堂堂京官呢!我看她就很好!气度风华,哪点不如人?” 楠三爷被她顶得语塞,只能强辩:“那是她家的事!我管不着!但我们楠府自家的事,我就有资格管!” 书房内顿时吵成一团,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相类似的场合都已经是第三回了,楠大爷被吵得脑仁突突直跳,只想摆手退场。 楠瑛姿见火候已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语气平缓下来:“这样争执下去也不是办法,大伯和三叔无非就是怀疑我的能力,不如我们打个赌约如何? 一个月为期,三叔暂管田产山货,我管理父亲名下的所有商铺,若我能在一个月内让名下商铺盈利涨四成,并且让手底下的伙计心服口服,族中便不再提过继之事,若我做不到......”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物,“便按照族中意思办!以这方印为注,这一个月,这印就暂且存放在大伯伯处,需要时再告知取用。” 她掌中托着的,正是那枚关乎二房命脉的玉印。印身未及半掌,玉质白润温和,上雕貔貅伫立,一抹翠绿恰好为貔貅点睛,炯炯有神。白玉柱身环刻回字纹,中段浮雕一簇寒梅。 这玉不仅是楠府二房当家人的身份象征,刻有其父名讳,更是调动资金、签署契约、发放令牌的认可凭证!楠瑛姿一直藏着不肯让出手,三房也拿她没办法,此刻她竟肯主动松口。 楠大爷看着递到眼前的玉印,那上面残留的鲜红印泥仿佛将二弟的名字烙印在他的掌心,微微发烫。 他虽不沾俗事,但也深知在一个月内让本就成熟的商铺盈利暴涨四成近乎天方夜谭,又被吵得头痛欲裂,三天两头这么闹也不是回事,只盼此事快些了结便好。既然瑛丫头肯让步,一个月后她自己办不到主动交印,也不算我这做大伯的狠心不包容。他叹了口气,接过那沉甸甸的玉印,算是应承下来。 楠三爷心中飞快盘算,商铺生意根基深厚,再升四成绝非易事,到时候自己暗中使些绊子,让她难上加难......可她主动提起,一改往日态度,难道里面有诈?不由得有些犹豫:“可大哥...” “好了!此事就如此!再闹下去,伤得还不是我们楠家根本。”楠大爷截断他的话,语气难得有些正经强硬。 楠三爷知道自家大哥的脾气,只得应答:“好,就依瑛丫头所言!一个月为期!” 楠瑛姿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也有自己一番思量,僵持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被动。此番看似让步,实则暗藏玄机:田产山货一年两收,距离下次验收还有两个月,暂时给三房也无碍;最重要的是,族长大伯点了头,族中长老们便不好再公然反对。剩下的,便是如何在这一个月内,让那不可能的四成利润变成可能!虽难,倒也不是全无希望。 1.看出来了吗,昨天的送礼,先是道歉,再出连招:亲情牌 孤儿寡母可怜牌 投诚,哪怕我(瑛子)上位了,不仅会和我爹一样孝敬你们,还更关心大房家的需求,连你们屏风旧了我都注意到啦,你们家对外的体面、对内的生活、女人、儿子的需求我都看得到;况且我们孤儿寡母的只能依靠大伯,只会更尽心尽力,不像三房,拖家带口的,以他们小家为主。 2.有些时候写瑛子就是些暨殿下,所以会花一些篇幅写主角之外的其他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争辩 第21章 不好吧 那边,脂粉英雄——楠瑛姿正与各方斗智斗勇,这边,风月佳人——贺兰暨吃着葡萄优哉游哉。 “殿下,咱们不是来探看古道旧迹的么,何苦搅进楠府家事?到时候回了京都,朝廷下令直接开道,谅地方官府与楠府也不敢违逆,费这功夫做什么?”轻鸿有些不解,觉得殿下似乎对楠家有点太上心了。 “没想到鸿儿还是个冷心冷肺的,”贺兰暨闻言,指尖轻轻一敲轻鸿的额头。 “殿下...”人家正经跟您说会儿话,您就别逗我了...轻鸿摸了摸额头上的印记。 “楠家虽然在中原好像没什么名气,但是在南地根基深厚,影响力不容小觑。若能得楠府鼎力支持,开道之事自会事半功倍。要是由朝廷直接强硬下令,保不齐世族和官员沆瀣一气,借机以各种名目索要钱粮,朝廷的钱袋子可不被他们咬下一个口子?”所以贺兰暨才会出言帮一帮瑛子。 轻鸿仍是困惑:“可是这跟我们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啊?”那不是坐龙椅的那位要考虑的事情么,咱们这么殚心竭力的,给朝廷省下的钱,又不会进公主府的私库。 “此事我自有一番想法。”贺兰暨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轻笑,“况且,我看他们做的接济穷苦的事情,不管是为了名声还是真心善,终究是善行一桩。帮衬二房一把,又有何妨?箭已离弦,能不能射中,那就要看她自己的了。” “对了,”轻鸿想起一事,“楠小郎君昨儿个送来帖子,说过几日想请殿下去听曲。” 国孝之期,礼制主要约束宗室、官员及京都百姓,对偏远州郡的百姓限制较松,只说外地百姓本就艰苦,平常受不到皇恩照拂,却还要为皇室守礼节耽误了民间嫁娶,反倒不好。 轻鸿虽知山高皇帝远,不少地方官员家眷私下寻欢作乐也是常事,要是真严格去抓只怕抓出一堆来,只要不闹到明面上,朝廷往往睁只眼闭只眼。但贺兰暨身份特殊,若被人瞧见传回京都,终究不妥。 贺兰暨只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嗯。” 轻鸿欲言又止,这就是要去的意思了?这还是不妥,她不太赞同。 贺兰暨撇了一眼,见她不说话,了然她未开口的话,淡淡道:“心中有礼,自然时时谨守;心中无礼,反倒常将礼义廉耻挂在嘴边。要是母后不满意,自会托梦来敲我的头,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我又何曾在意。” 见公主心意已决,轻鸿只得作罢,暗忖:之后要是不小心传回京都被那些个御史大夫参了,都是楠瑜乐的责任!自己还是官员子弟呢,引着殿下不学好,坏殿下名声!着实可恶! 手里不断搅着帕子,内心把楠瑜乐咒骂了千百遍。 待到约定之日,贺兰暨踏入乐坊,楼下早已座无虚席。伙计恭敬地将她引至楼上雅间,凭窗望去,舞台尽收眼底。 今日一场便是名满京都的葛大班。葛先生曾是宫廷乐师,吹的一手好箫音,浑脱舞更是一绝。自宫廷退隐后,他创立了这支班底,麾下舞者不仅擅跳刚健开阔的浑脱、拓枝等健舞,软舞亦是精妙,编排的乐曲每每别出心裁。京都权贵宴饮常邀其献艺。 因为京中禁乐,他便带着班子到各州周游巡演,今儿个到的就是梅建州。这个场子的位置,一周前就已经全部订出去了。 开场先是一场小曲,根据《洛神赋》的词选段,葛先生亲自用琴、箫二声谱曲,唱的是凡间男子与神女之间的邂逅与相恋终至离别的故事。 双人舞步翩翩,若即若离。前期琴为主、琵琶为辅,气氛旖旎欢愉,后期以箫、埙为主,呜呜咽咽,尽显离别悲伤之情。 再是一场大曲-群舞《兰陵王入阵乐》,数十个鼓点齐鸣,鼓声激昂,气势磅礴,震撼人心。当中独舞的男子随鼓点腾挪,舞姿矫健、舞式益妙,确实有驰骋疆场的磅礴之气。在最后鼓声骤停,那男子缓缓取下面具,露出一张英挺脸庞,引得满堂喝彩。 贺兰暨倒觉得差点意思,史载兰陵王貌若好女,为震慑敌人才带上狰狞面具,那舞者相貌英武,但是过于硬朗,却少了那份独特的阴柔俊美。 第三曲,仅一绿袍乐师席地而坐,咚咚鼓声为主,关键节点用笛声轻和。一红衣少年踏着乐点旋舞而出。 他身着鲜红舞衣,束黑色革带,袖口裤脚紧扎,足踝系着缀满圆铃的银链。 少年轻微装扮过,粉面朱唇,身段纤巧,眼神羞怯含情,未启唇已含笑,舞步轻盈如风,腰肢柔若无骨。旋转起来的时候,下摆三片衣袂如蝶翼翻飞。跳的似乎是女子柘枝舞,又不完全是,时而婀娜轻盈,时而矫健明快,金铃脆响,既有女子的妩媚飘逸,在旋转跳跃瞬间又舞出了健舞的矫健、利落。 那绿袍乐师将思慕佳人的诗句低吟融入鼓点,在最后的鼓声中,少年背对观众半跪,双臂舒展,向后折腰,曲终结束。 可惜前曲《兰陵王》气势太盛,看客心潮尚未平复,这曲独舞的精妙未能引起共鸣,曲毕,反应寥寥。 红衣男子和绿袍乐师对视一眼后,便准备默默下台退场。 忽闻二楼雅间传来清脆掌声,一女子含笑赞道:“跳得妙极!舞姿行云流水,鼓点技法精湛,配合更是天衣无缝,当赏!” 就见那女子走进窗台,从屋内阴影中到了光亮处,绝代容光令人屏息。 红衣少年看了一眼,惊艳之余似有些自惭形秽慌忙垂首。就听‘咚’的一声,一个刺绣钱袋抛到了台上,袋口没系紧,一个刺绣精致的钱袋被抛落台上,袋口松散,内里的金饼、碎银、铜钱滚落一地。 少年与乐师大感意外,这场演了不下十次,因无群舞之磅礴,反响向来平平,从未得此厚赏。两人惊喜地上前拾起金银,朝二楼雅间深深一揖。 楼下看客不像台上能看到人,只见二楼雅间掷下重赏,中央房间一直都是楠家所包,纷纷感叹出手果然豪阔。 雅间内,楠瑜乐看得目瞪口呆,无比揪心,半晌说不出话。 不是...您打赏就打赏吧,为什么要扯我的钱袋啊,扔就扔吧,怎地连袋口都不系紧?那可是他足足两个月的零用啊!里面可有四块金饼啊!!不带这么耗银子的! 楠瑜乐既为贺兰暨为一介优伶如此抛金撒银,气得有点肝疼,更为自己的零用就这么打了水漂肉痛不已,接下来两月要怎么过啊?! 最后一曲是女子扇舞,贺兰暨尚能安然欣赏,只是身侧那道哀怨的目光实在灼人......咳咳,这不是今日轻鸿没一起来,公主殿下身上怎么会带钱呢,这就看见隔壁邻座那明晃晃的钱袋,顺手一扯,便抛了出去。 要不让曲坚叫轻鸿回来?——会不会有点丢脸啊......轻鸿本就不赞成她来;要不叫楼下的廖老上来垫垫?——不行,廖老兜比脸干净,曲坚...... 侍立身后的曲坚感受到贺兰暨投来的视线,目不斜视,身姿挺拔如松,俨然最标准的禁卫模样,心中默念自作孽不可......呸呸呸,自己抛的钱袋,自己付账。 贺兰暨瞧着曲坚这副恭谨肃穆、油盐不进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示意他俯身,附耳低语了几句。 曲坚闻言,眼睛倏地瞪圆,喉结滚动了一下,欲言又止......这......不妥吧...... 贺兰暨眨了眨眼,眸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狡黠,谁......要你管...... 曲坚败下阵来,认命般垂首退下,去办贺兰暨吩咐的事情。 贺兰暨回头,见楠瑜乐霜打茄子似的蔫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待会你跟我回韦府,让轻鸿还你。再说就这点金银,对梅建州第一小郎君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另取一方前些日子备下的砚台,权当补你的见面礼,如何?” 楠瑜乐看着面前这张笑吟吟的脸,那点怨气早已烟消云散,甚至觉得似乎和贺兰暨关系亲密了一些而有些隐秘的小窃喜,只暗暗提醒自己,下次记得分多几个钱袋装银子,这样就不会一次就给抛没了! 他大手一挥,十分豪迈:“咳咳!这点银钱,何足挂齿。砚台更不必了。何必见外,前几日大妹妹也送了一砚台,我娘喜欢得很,这几天,天天盯着我写字,都要烦死了!” 贺兰暨略一思忖,“那换成一把远山停舟玉竹扇,扇面还是朱妙人的真迹呢,配你也够了,这个如何?” 楠瑜乐顿时抚掌雀跃:“这个好!”韦姐姐怎么知道他喜欢收藏古扇,果然是蕙质兰心,我们真是天生...一对啊! 是夜,那跳舞的少年换了一身素净绿袍,忐忑不安地随曲坚来到一方僻静水亭。 曲坚示意少年登上岸边停泊的一叶小舟,船头素罗纱帐低垂,隐约能看到里面窈窕人影,少年不由得更加紧张。 他回想到曲坚只对葛班主低语几句,班主就同意了自己外出,足见对方来头不小。他又自称是那位掷金女子的手下,说他家主人邀请一舞,还特意嘱咐他“重新洗漱后再来”,说话表情暧昧,言语间似有深意......少年越想越觉心惊,浑身别扭。 他深吸一口气,轻提衣摆踏上船板。掀开纱帐,果见那位掷金女子斜倚在船栏边。她身着银白色软烟花笼裙,裙摆微微收拢,如含苞的花朵一般;墨色花草纹在裙身若隐若现,外罩一袭薄如蝉翼的青碧长袖纱衫,玉臂朦胧。长长的青丝仅用一只蜻蜓银簪松松垮垮挽住一半,蜻蜓下镶着串串小巧银杏叶银饰,随水波轻漾,一步一摇,一步一闪。 女子面目如画,雪肤花貌,整个人妖且闲倚着游船栏杆,一只脚翘着二郎腿悠闲的晃动着,楚楚纤腰就这么歪着,恣意张扬的魅惑之气无声蔓延。身旁小几上,搁着一套棕红竹根雕的诗酒壶与梅花式酒杯。见有人来,她微微侧首,目光带着几分玩味打量过来。 贺兰暨见那少年换了一身绿衣,如抽条的柔枝嫩条,低头间羞羞怯怯,如闺阁女儿般让人生怜;洗去了上台的装扮,未敷粉点唇,更显年幼稚气,唇色天然莹润,眼神无辜又惶惑。 贺兰暨示意曲坚撑船出发。 看着面前坐立不安、双腿忍不住发抖的少年,贺兰暨轻笑出声:“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岂料那少年‘涑’的一声跪下,跪得果决又发狠,力道之大引得船都摇晃了三四下!少年眼中含泪,一副宁死不屈的决绝模样:“多谢贵人今日赏赐,然奴只习舞卖艺,别的...只怕不会。”大有说不好就一头扎进水里的架势。 “别的?”贺兰暨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以袖掩唇,指了指曲坚,“他怎么跟你说的。” 少年抽抽噎噎:“他说......他说,让我‘伺候’好贵人。” 空气骤然凝固了一瞬,贺兰暨再也忍不住,撑着小几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曲曲,我没想到你竟是这般‘贴心’的可人儿。”抱着肚子,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曲坚有些莫名,难道您当时那神神秘秘的语气,不是这个意思?他还觉得自己竟对这般年幼的少年行此龌龊之事,进行深刻的自我谴责。 贺兰暨拍了拍胸口,匀了匀气息,上前抬起少年的脸,嗯,是确实是个俊俏孩子,可这年纪.......十三四岁?是不是也太小了,曲曲啊,你这底线呢...... 第22章 再遇见 她忍不住又笑出声,对自家侍卫的理解能力有了全新认知。拍了拍少年微凉的脸颊,柔声道:“那是我逗他玩儿呢,我知道,你思慕的,是那位为你击鼓的绿袍乐师。”他在跳舞的时候,诗词恰好到‘意中人’时,眼神忍不住偷偷撇了一眼那乐师。 少年自己那点朦胧情意,从未与人说,更怕世俗不容,平日里藏的极深。现在被贺兰暨一语道破,只觉五雷轰顶,惊惶无措,眼眶瞬间红了,莫名涌上无限委屈。 “别担心,请你来就是因为你跳舞跳的好,人又长得标志,我看了很喜欢。”贺兰暨轻声道,“若你愿意,便再为我跳一支。若不愿,便同我们一道游湖饮酒,如何?对了,还不知你叫什么?” 那少年见贺兰暨眼含笑意,说话温柔,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羞涩低语:“奴......名唤陶秋禾。” “那你便叫我韦姐姐吧。”贺兰暨最近听多了别人唤她姐姐,一时间竟觉得有些顺耳。 小船在溶溶月色中随水流悄然滑行。明月高悬,杨柳垂绦,还有其他一些树木,南地的树一年四季都绿着,在昏暗的月影下,难以辨清品种,只能依着朦胧轮廓猜测:那低垂如帘的是柳,枝头倒悬一串串如雀鸟栖息的应是禾雀花藤,绿叶丛中探出簇簇紫红、姿态张扬的则是百日红。秋蝉匿于浓荫深处,鸣声慵懒断续,更添几分幽静。 远处,隐约可见亭台楼阁、拱桥长堤,点点灯笼烛光如黑夜流萤,勾勒出尘世的轮廓。 花瓣落在船尾水波中打着卷儿,月光给水天都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纱。 船只驶进一大片残荷处,荷花已落尽,处处是横斜交错、姿态各异的枯叶,有些竟比船上的人还高。偶有几株开得晚的,犹自撑着翠绿叶盖,有的已经垂下头,有的已折断,似有飞鹜立于残叶根茎上,被船声惊扰,倏然振翅,掠过水面遁入暗影。黄叶根茎下是脉脉的流水,凝碧的波痕暗暗,月色下参差斑驳黑影。完全可以想象到六月夏日时,是怎样的一片接天莲叶、荷花烂漫、菡萏妖娆。 如今初秋,荷叶枯黄,如同被时光浸染的古旧画卷,沉淀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宁静与淡泊。 贺兰暨看一会景色,信手摘下一株微枯的莲蓬,剥着玩。又将一颗黑色莲子剥开——莲子粥倒是喝过,这过季的莲子...... 耐不住好奇尝了一口,“噗——”,苦得连忙吐了出来,抓起酒杯连漱几口。 随即,将剥剩的莲瓣一片片掷向水面,看着激起的圈圈涟漪,揉碎了月影。又斟一盏前几日得的荔枝梅香酒,浅酌慢饮,自得其乐。 看着贺兰暨这般怡然自得,仿佛完全不在意自己,陶秋禾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才开始注意到周边的夜色。白日的热闹喧嚣,鲜花掌声不断,在这无边的月色中,在静谧的池塘上,在吱吱的蝉鸣声中,都显得遥远而模糊。 他深深地呼吸,清冽的空气混合着水汽与残荷的气息涌入肺腑,仿佛汲取着天地间至纯的月华精粹。一种难以言喻的澄澈油然而生,似乎连自己的灵魂也涤荡得高洁了几分。 陶秋禾想起藏在袖中的小小心意。本想着是表达对今日掷金解围的感激之情,也是暗含拒绝‘伺候’的道歉之意。 “韦姐姐,我备了一份小小的见面礼,希望...希望您不要嫌弃粗鄙微薄。”陶秋禾有些扭捏,韦姐姐一看就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人,见过的好东西只怕不知凡几,他担心自己的东西上不得台面,惹人笑话。 “是什么?快拿我瞧瞧。”贺兰暨此刻酒意微醺,兴致正浓。 陶秋禾从袖中取出一罐青绿色陶瓷茶罐。贺兰暨见是茶叶,兴致略减,还是含笑接过,揭开盖子一看,还是散茶,这茶叶色泽暗绿中又荡着一丝银光,倒有几分特别。 陶秋禾解释到:“其实我本出身梅建下村子,幸得到葛先生把我捡去,教我跳舞,才有一口饭吃。这个茶译成官话叫‘解渴叶’,我只在我们村后山顶上看到过。 山底瘴气弥漫不散,山顶烟雾缭绕,也就是我们这些靠进山采药过活的穷苦人家,会摘些嫩叶嚼嚼解渴生津。我把它烤干后,加入茯苓片泡茶,喝个月余,就能清咽润喉,声如黄莺。”他声音渐低,带着赧然,“奴身无长物,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能送给姐姐,全当给姐姐尝个新鲜趣儿。” 平心而论,贺兰暨并不是一个容易讨好的人,然而看着陶秋禾殷切、亮如星子的眼眸,虽无甚稀罕,却也感念这份质朴心意。 她示意曲坚代为收下,笑吟吟道:“你如此乖觉,要是哪日不跳舞了,便来我庄上。我给你派个摘花种草的活儿,或者去给廖老当个药童,将来给他养老摔盆就行哈哈哈....”想到廖老要是看到她帮他领回来这么个俊秀徒孙,肯定是老泪纵横,拉着她的袖口连连道谢。 陶秋禾见贺兰暨并没有嫌弃,反而语带调侃,心头一松。此刻气氛如被月色浸透的花瓣般柔软醉人,他鼓起勇气道:“船上起舞奴还未曾练过。不如...我给姐姐还有这位大哥唱一首采莲曲吧,小时候我们就一人撑着一小木盆,入莲叶深处采摘莲子,嘴里就哼着这小调。” 贺兰暨眼睛一亮,十分期待看着他,拍手赞道:“如此良辰美景,遗憾就差音律了!” 陶秋禾羞涩地一笑,站起身来,先是低低哼出一段宛转悠扬的前调,随即启唇浅唱,歌词天真烂漫,尽是孩童嬉游莲叶间的欢愉,身随意动,几个看似随性的摆臂、旋身,便将那份乡野间的娇憨与柔美展现得淋漓尽致。声音果真如山谷黄莺,悠扬空灵,飘荡在湖面,绮丽醉倒在心里。 贺兰暨倚着船舷,有一搭没一搭地啜饮着荔枝梅香酒,任由自己醉倒于荷叶芦苇之中。索性仰面躺倒,抬头便是漫天星辰,清风朗月,歌声缭绕,只觉得天地灵气尽汇于此,俗世烦忧顿释,万般思虑尽抛,胸臆间唯余一片酣畅淋漓的畅意。 一曲毕,陶秋禾见贺兰暨似已醉倒,栏杆低矮,乌发逶迤,几缕发梢垂入水中。荷叶下多是淤泥,脏污了这柔软青丝未免可惜。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欲将那散落的发丝轻柔挽起。 突然!寂静湖面划出一道锋利的剑意,一锦衣青年如离弦之箭自岸边冲出,挟着凛冽寒风,身影迅若鬼魅,足尖只点了一次残荷,脆弱的荷叶只微微一颤,甚至都没碎。那身姿翩若惊鸿,轻盈敏捷,眨眼间就要落于船面。 曲坚反应迅速,如同等待猎物的猎豹,在来人即将落船时,手中长刀劈出雷霆一击。 金铁相击! 锦衣青年剑尖精准顶在刀面上,以此为轴,一个精妙绝伦的鹞子翻身,竟凌空越过曲坚!他足尖在陶秋禾肩头借力一点,身形如飞鸟般稳稳落在贺兰暨所在的船头! 陶秋禾被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踏,震得肩膀连带着全身都发麻,身形不稳,“噗通”一声斜斜栽倒于水中。幸好自身熟悉水性,立马挣扎着浮出水面。曲坚用船杆够着一提,把人拉了上来。 此刻,曲坚心中震惊非常!此人身形不算孔武,那一剑却带着石破天惊的锐意和力破万钧的强劲,刀剑相接的力道,如今虎口处还微微发麻,甚至不得不后踏一步才稳住身形。而对方举重若轻的借力腾挪,裴家小子的武功有如此造诣,竟然无一人知! 船只的剧烈摇晃让贺兰暨迷蒙睁眼,朦胧中仿佛再看到了那只白貂,再定睛一看,哟,可不就是那位丰神俊朗的佳公子--裴知意是也嘛! 曲坚几欲再战,执刀向前,贺兰暨只懒懒地摆了摆手,对他吩咐道:“带秋禾下去,换身干爽衣裳。” 曲坚神色凝重,此人来势汹汹,武功深不可测,:“主子!不可,属下岂能……” “无妨。”贺兰暨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醉意,“去吧。” 曲坚只得遵命,带着浑身湿透、沾满污泥的陶秋禾先行离船上岸。 贺兰暨仿佛不胜酒力,天旋地转,又软软地歪倒回去,青丝铺散船头,衬着月光,更添几分妖娆颓靡。 裴知意居高临下,俊美的脸庞覆着一层寒霜,剑尖直指贺兰暨的脖颈,轻嗤一声,语带讥讽:“绵绵姑娘,你不是投胎去了?怎么还在人间?莫非是找不到恶鬼道入口在哪?不如我现在就送你一程?”要不是一时被琐事绊住了脚,岂能让你潇洒多日! 其实那她那几分凄凄惨惨的鬼话,自己也就信了个六七分,心想着若是真的,不过是一件外物,就当是日行一善;若是假的......他也想看看这人耗费功夫,玩的什么把戏! 如今查到消息,这“绵绵”拿着他的玉佩招摇过市参加什么斗宝大会,还混进了楠家,不知又在算计什么。此刻竟还有闲情逸致泛舟湖上,听曲赏月,日子过得如此惬意风流!再对比自己这阵子公务缠身,还要风尘仆仆地追踪她,裴知意心中那股不平之气便蹭蹭往上冒。 陶秋禾,同音‘桃合’,取分桃断袖的典故,虽然之后-可能-不会再写这位小可爱的事情,但是从名字可以看,小可爱有一个好的结局,他会在某个秋天心想事成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再遇见 第23章 请君入 一壶酒已见了底,贺兰暨正是酒酣耳热时,脸颊飞红,她闻言非但不惧,反而吃吃笑起来,眼波流转,肆无忌惮地欣赏着眼前盛怒的美人,曼声说道:“嗐!这不是人间好山好水好景致......更有好美色,叫我怎舍得离去?”说到‘美色’二字,咬得又轻又媚,目光更是肆无忌惮地在裴知意身上流连,觉得自己所言甚是贴切。 她就这么躺着,仰视着来人,那张脸在繁星下更显夭桃秾李,此刻他薄唇紧抿,桃花眼含怒,持剑的修长身姿盛气逼人,一袭白袍又如暗夜中绽放的奇丽白昙。 贺兰暨虽处下位,眼神却带着久居人上的审视与侵略性,又似没看到悬在头颅上的剑刃泛着寒光,丝毫不见惧色。 裴知意被她如此直白地打量,差点没绷住,竟感到几分不自在,撇了撇嘴角,冷声刺道:“呵,我看不是好(hǎo)美色,你是好(hào)美色!”他手腕一抖,剑尖在空中挽了个凌厉的剑花。 贺兰暨醉眼朦胧,没听真切,只觉那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她好奇地想要支起身凑近些细听,“嗯?你说什么好......?” 这一动,倒把裴知意唬了一下,下意识将剑锋偏开寸许。只见她雾鬓风鬟,墨纹白裙,在如雾如纱的月华下,如泸沽湖上的飘着的透明白花,随波浮摇,又闻浓烈的酒香混合着她身上独特的冷香袭来,玲珑身躯就这么妖且闲地歪在船头,似仙之缥缈天真,又似妖之绮丽蛊惑。 裴知意心头猛地一跳,慌忙后退一步,真是要念声清心寡欲的佛!定定心神。 “你…你怎的不跑?”他声音竟有些发紧。 贺兰暨自然地伸出手,想让裴知意扶她一把。 裴知意看着那只手,甲如银贝,骨节匀亭。他立刻扭过头,无视,咱俩很熟吗?谁要跟你拉拉扯扯的! 不过,这理所当然的架势...怎么像宫里娘娘使唤小太监!还有方才出刀的人,他怎么觉得有点眼熟,是在哪见过呢...... “喏,借你玉佩玩玩儿,别小气嘛,还你还你!”贺兰暨笑出声,她摸索着从腰间一个贴身的小锦囊里掏出玉佩,捏着挂绳晃了晃,递向裴知意。 裴知意收回剑,刚想伸手接,那玉佩犹带着她身体的温热,如同被火星子崩到一般,他指尖一缩,立刻用剑鞘指着一旁干净的船板:“搁那儿!” 贺兰暨从善如流地放下,随即像是耗尽了力气,眼皮一耷拉,呼吸变得绵长均匀,竟似睡着了。 裴知意用剑鞘戳了戳她胳膊,毫无反应。他蹲下身,凑近了端详那张在月光下的睡颜,眉头微蹙,嘶......这眉眼轮廓,怎么也有点熟悉。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贺兰暨毫无预兆地一个翻身!裴知意心思正飘忽,猝不及防,被她带着酒气的身体一撞,整个人失去平衡向旁边倒去,思绪瞬间被打断。 贺兰暨忍不住伸出手,趁机捏了捏眼前这人的手臂,又摸了摸胸膛——线条流畅,身材修长,蕴含着力量,不错。 “你——!”裴知意瞬间从头红到脚,又羞又怒,血气直冲天灵盖!他一把抓住那只作乱的‘魔爪’,另一只手扬起就想把这登徒子直接掀进湖里喂鱼! “别生气嘛,让我想想什么做赔礼呢,我还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一个是轻鸿,她可不能给你,少了她,我也别活了。”贺兰暨摇了摇头,发髻蹭着裴知意的下巴。抬头一看,有了,指了指天上:“还有一个,就是这轮明月了,从小到大,从北到南,它都陪着我,可惜它不只属于我一个人,它被分成了很多份,我把我那份送你好了,从今儿起我再也不看月亮了!” 贺兰暨其实思绪并不清晰,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只凭着下意识咕咕哝哝到,最后已经声不可闻。又嗅到面前这人身上的香气,似山花烂漫,又似桃子般清香柔软,似青松般淡雅悠长,让人昏昏欲睡,不自觉想抱紧。 “喂,喂,醒醒!喂,别以为装睡就能躲过去!”裴知意推搡着她,拍了拍她的脸颊,回应他的只有均匀的呼吸。 他抬头望了望头顶那轮皎洁无辜的满月,又低头看看身上这个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又胡言乱语送了个月亮的醉鬼,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算了,还也还了,难道真把人扔水里?直觉告诉他那会更麻烦......手臂用力,施展轻功,如惊鸿般掠过水面,夹着贺兰暨落回岸边。 —————————— 贺兰暨第二日醒了之后,宿醉未消,头有些昏昏,喝了口轻鸿带过来的醒酒汤,恢复了些精神,就看门口侍女丫鬟个个面含春色,脚步轻快,就问轻鸿发生何事。 “她们这是要去看新来的俊俏郎君,喜不自胜。”轻鸿回道。 贺兰暨蹙眉,有些恍惚:“新来?郎君?” 轻鸿面露诧异:“啊?这不是...殿下您亲自允下的么?” 我?贺兰暨心中警铃微作,带着一丝不妙的预感,由轻鸿搀扶着走向客院。 庭院清晨鸟声清脆,芭蕉叶舒展。那位‘俊俏郎君’正翘着二郎腿,大喇喇躺在芭蕉叶下的竹椅上,声音清朗地点着菜谱:“五绺鸡丝粥,鸭丁溜葛仙米,火熏片炸春卷,豆腐皮鲜菇包子,水晶鱼籽虾饺、吉庆街街口的那家阿婆豆浆不错,还有......” 贺兰暨淡淡说道:“大早上吃这么杂,也不怕烧心反胃。”这人怎么还在?! 裴知意见她来了,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近乎嚣张的笑意。他慢悠悠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抖开,上面字体刚劲有力,洋洋洒洒列着数条,最后赫然按着一个小小鲜红的拇指印! 贺兰暨仔细一看: 壹:立契人自愿承诺,自即日起,此世再不仰望明月。 贰:立契人需负责裴知意在梅建期间一切食宿用度,不得怠慢。 叁:立契人需承担裴知意在梅建期间所有合理开销花费。 肆:立契人需无条件满足裴知意所提一切合理要求。 后面还有小字列出了‘合理’要求的范围。 第一个她还有迷迷糊糊能回想起一点印象,第二条之后那么一长串是怎么回事?!贺兰暨气急,抬手想夺下撕毁,被裴知意一个换手动作躲开。 裴知意欣赏着她从迷茫到震惊再到努力维持平静却仍显“吃瘪”的脸色,吐出一口恶气,连日来的憋屈一扫而空! 幸好他昨晚回到岸上后还留了一招,就等着看早上这一出呢,哎呀,人果然还是得放过自己、为难别人才会神清气爽啊! 他当着贺兰暨的面,慢条斯理地把纸张仔细叠好,揣回怀中,朝她挑衅一笑。 轻鸿也皱着眉看完了这‘丧权辱国’的条约,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哪来的无赖大茶壶!曲坚快把这人打出去! 她低唤:“主子?” 侍女也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拿着记满早点的单子、不知所措。 贺兰暨深吸一口气,抬手制止了轻鸿:“按他说的去准备,叫曲曲和廖老出来一起用早饭。” 侍女应下,轻鸿瞪了一眼裴知意,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低声回禀道:“廖老进山采药去了,倒是不用等他。” “嗯。”贺兰暨淡淡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坐在了绣墩上,实在是头有些昏昏,再加上清晨本易精神不佳,心情浮躁,单手支额,眼帘半垂,显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倦怠模样。 轻鸿知道她早上喜静,只端上一盅灵芝牛骨汤,让殿下吃早点前先暖胃。 院中一时静谧。裴知意见贺兰暨精神恹恹,也不说话,便认为是自己棋胜一招,这人也被自己讴了一回,心中更是得意洋洋,二郎腿晃得更悠闲了。 不一会儿,曲坚和端菜的仆役前后脚到,那蕉叶下的石桌本是品茗小憩之用,此刻却被琳琅满目的碗碟摆得满满当当,阵仗惊人。 裴知意也有些咋舌,他点的有些菜式,甚至是特意刁难才说的,过程繁琐,材料耗费甚多,若无日常备着,是绝对没可能这么快做出来的。 再看那些摆出来的器皿,其他人都是竹节回纹紫檀木筷,主人自己是象牙镶银花纹箸——这是防止下毒用的?!她有这么金贵谨慎么?!这些物品难道也是坑蒙拐骗来的? 再看来往的奴仆步态轻盈,落地无声,规矩静肃,有条不紊,虽然会忍不住偷瞄一眼自己,也是十分含蓄恭谨,快速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明显是受了很好的规矩。还有护卫,二十步一防守,这怎么像是宫里的规矩。 昨晚出刀男子面庞,在白日看得更加清晰,这位......怎么像那个御前的羽林郎,不!不是像,就是! 裴知意心头猛地一跳,之前圣上召见,他在思政殿门口远远望见过,他在这儿做什么?那个女子难道是皇帝的爱宠?奉命来保护她的?那为何不干脆接进宫去?难道是因为皇后不肯?娘亲生气的时候,父亲也不敢回府。 裴知意顿感嘴里的虾饺都不香了,后背隐隐发凉,觉得自己擅自住进这什么韦府,有些许莽撞了。 “裴郎君早。”曲坚抱拳,声音平板无波,算是打了招呼,“在下曲坚。” 裴知意听他一口便道出自己身份,一口汤没差点喷出来,好家伙,他认出了自己?!他知道不就等于圣上也知道了——自己‘不务正业’绕道来了梅建?可自己也算是事出有因呐,好歹这玉佩也算是父亲给的,到时候就说自己被骗了传家宝追随而来,情有可原!对!就这么说! 贺兰暨挑着吃了几口便回房休息去了,曲坚显然是个惜字如金的闷葫芦,裴知意也思绪重重,两人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用完了这顿早饭。 接下来的日子,贺兰暨因月信来临,连日懒懒都不怎么爱动,更不想出门。裴知意则是猜到她身份尴尬,有意避开,二人竟是从那顿早餐之后便没有再碰面。 第24章 小瞧我? 贺兰暨在府里静养五日,首次出门,正是应楠瑛姿的邀请到她家酒楼品尝最新出的菜品。 南地什么都好,唯独饮食过于‘生猛’,上到酒楼,下到小摊,飞禽走兽无所不包,百无禁忌,有些菜品贺兰暨光看着就心惊肉跳的,只挑着几样菜尝了尝给出了些建议。 幸好南地水果丰富,一盘硕大如婴孩拳头的花柰李,带着晶莹水珠盛于青瓷碟中。贺兰暨咬一口果肉,清脆多汁,强烈的酸意瞬间袭来,惊得她眉眼蹙作一团。她赶紧端起旁边的玫瑰牛乳缓了一口,再咬一口果肉,复饮一口牛乳,如此往复,倒也别有滋味。 楠瑛姿看着她表情生动,觉得十分有趣,也照样儿试了一口,果然果香**交织,馥郁非常。 她展颜一笑,颊边梨涡浅浅,嗔道:“你倒是窝在家里享受,请你你都不出现,我这几日可都要忙晕过去了。” 贺兰暨闻言,故作怜惜上前,捧着楠瑛姿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哎呀~果然是,都忙得圆润了些,可叫我心疼。”还故意捏了捏对方的两颊肉。 什么忙胖了?!楠瑛姿瞬间瞪大了圆眼,不就是觉得自己辛劳,午间多添了一碗饭,怎么就胖了!忙掏出随身带着的小镜,仔细照了照,自觉容颜如旧,还是一样的貌美可人。气鼓鼓地撅起了嘴,放下镜子就要去挠贺兰的痒痒。 贺兰暨最是怕痒,一边躲闪一边连声讨饶。 被贺兰暨这么一闹,楠瑛姿连日的疲惫倒是散去不少,因那个赌注,她这几日先是巡视店铺,评估现状,再处理了一批吃干饭的,还要绞尽脑汁想新招奇招吸引客流。虽有些成效,但是离四成还是相差甚远。 楠瑛姿按下心头焦躁,不愿向贺兰暨吐露艰难。要是解决不了说出来只能增加彼此烦恼,她也不愿每次邀约都变成诉苦求助,平白惹人厌烦。再说她也是南下经商的,若是有什么发财的好点子,她自己就先试手了,哪还会便宜她这个‘外人’。 两人闲话近况,楠瑛姿绘声绘色,如同说书人般将智斗大房三房的“战况”分个起承转合讲给贺兰暨听,末了将自己以玉印鉴立下赌约之事也坦然相告。贺兰暨听得入了神。 贺兰暨也分享了那葛大班麾下陶秋禾的舞姿歌喉如何绝妙,“身段柔韧,刚柔并济,歌喉清亮婉转,虽还年幼,假以时日必能名动大盛。” “葛大班我也有所耳闻,可惜我那几日正忙,而且还在热孝,不方便去凑这个热闹,倒有人托我问问能否请到家宴,谁知他们已西行去了。听你一说,更觉遗憾了。” “说起来,陶秋禾勉强还是你们梅建城的人,小时候是什么余什么山村的采药童。” “这个名儿我倒没什么印象。”楠瑛姿摇了摇头,“别说州下辖县,便是一个县下的村落山寨,星星点点,没有三十个,也有至少有十个,有些名字还是直接用土话直译成官话,生涩绕口,听过一遍也记不住。这还算是在官府登了记的。更有那避世而居的洞民,除非进城采买,一般都难寻到他们行迹。” 原来如此,北地开阔质朴,倒是少有这种情况,南地山峦叠嶂,倒像话本中的隐世家族、武林门派的栖身之所。贺兰暨心念微转,那陶秋禾莫非便是——“不出山则矣,一出山就是一鸣惊人”的隐世高手?她为自己飘走的思绪忍不住轻笑了出声。 “对了,跟你分享一件,或许对你有帮助。” 在贺兰暨说话间,身后绣花的轻鸿已悄然起身。她娴熟地取来房中茶具,将一壶山泉水煮至鱼目初泛,投入几片土茯苓。从包中取出一青绿色茶罐,用竹箝从中夹取一些烤干后蜷缩的解渴叶,放入温过的紫砂壶,再将茯苓沸水冲入壶中,瞬间清香四溢。 贺兰暨示意楠瑛姿细看。只见壶中茶叶逐渐舒展,沸水一时无法吞噬茶叶,反倒给茶叶渡上一层银波,叶片翻滚如银龙鳞片,又如同黄昏下的湖面般水光潋滟,几息之后才最终归于平静。 “陶秋禾说他们一般用来嚼生叶止渴,或煮粥。他因为背井离乡,便自己烤干封存,方便携带,常年不变色变味,平常饮用时就如同刚才鸿儿展示的一般,放入土茯苓片同煮。”前几天因为平常吃的茶用完了,便想到他送了一些,便让轻鸿一试,不想竟有此奇景。 轻鸿已斟好一盏,双手奉给楠瑛姿。 楠瑛姿目睹刚才‘银龙腾跃’一幕,呼吸都屏住了,此刻捧着茶盏,喜色上眉梢。她品了一口,激动稍平,却微微蹙起眉。 “这‘银丝’倒是新鲜,只是可惜出的颜色太青,味道也太沉,这是其一;如今文人雅客品茗,喜欢碾碎、细罗,再烹茶,观汤花为雅,此风潮下,商贾百姓争相效仿,唯有贫苦人家才泡这等散茶。可若将这‘银龙腾跃’做成茶饼再碾成细末,不知这个新鲜还在不在?这是其二。” 楠瑛姿拈起一根烤干的卷叶,青碧色和茶白色交织,“其三,如今已入秋,采茶斗茶都是在清明前后,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新芽在,我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只怕也难打出名声。”欢喜瞬间转为遗憾叹气。 贺兰暨一眼就看出她的急躁,安抚道:“这是陶秋禾自己烤制的,你们楠府自己就有茶室,底下可有制茶的工坊?师傅手艺总是能更精致一些,也有自己独到的经验心得,你何不去请教他们?你既已立下赌约,毫无退路,自然是什么方法都要试一试,要是想来年去参加斗茶,争一争贡茶名额,不也是要一步步来么?” 轻鸿亦柔声道:“平常烹茶倒是不常加入茯苓片,有些人会往茶汤中加入一些盐、胡椒等调料调和茶味,姑娘或可在此处下些功夫。”因为殿下喜清雅的甜味,所以她在烹茶的时候会加入桂花、栀子来中和茶叶的苦涩。 楠瑛姿因为在店铺里试了些措施,收效甚微,她犹如蒙头装在布袋中的人,有力都无处使,不免心浮气躁,见着茶叶一时欣喜又一时泄气。见贺兰暨不仅主动开口,还掰开了揉碎了说给她听,鸿姑娘也出言相助,内心十分动容,焦躁渐平,灵思顿开。 这个余村和解渴茶先排伙计去找找! 至于色泽和味道,像韦姐姐说的,先去找师傅。楠家底下也有制茶坊,不过出品平平,只供给自家的茶室和酒楼,只当冲抵成本,没有什么盈利,但师傅经验老道,调味调和或许还真有办法改进。 至于来年的清明的斗茶会......来年的事情?韦姐姐这是暗示我凡事留有后手?毕竟人算不如天算,若赌约真有不测,或竭尽全力仍差之毫厘,也需为日后筹谋。韦姐姐竟为她思虑至此!自己却觉得情谊尚浅,顾着颜面不肯露怯,倒显得生分了。她心中又羞又暖,热意涌上眼眶,拉着贺兰暨与轻鸿的手,一口一个好姐姐。 二人又相谈一番之后辞别,楠瑛姿则风风火火抓紧时间去处理‘解渴叶’一事。贺兰暨亦因楠瑛姿所言有所触动,遣开轻鸿,独自信步闲行,思绪翻涌。 方才楠瑛姿所言种种——酒楼推新菜、撤换主事、立新规;又见山民服饰配色大胆,想要聘请一些手巧的山民女子做绣娘;更有接手家业后整顿山庄、田地、府务的除弊之策......一副要大展拳脚的样子,十分鲜活有趣。 贺兰暨想起自己之前真是万事儿不管,开口要用什么便有什么,看中什么便理所当然据为己有,哪曾想过这一小小的纹饰又凝着多少人的智慧,才会最终印到自己衣裙上。 又想到还在京都的檀云,她从母后身边的女官手中接过管理自己私产的担子,自己也不过每月听听禀报,略翻翻账目。檀云从未开口说难,她也从未问过。虽是顶着公主府的名头,但其中的周旋烦难想必也是有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过?然后又跟没事儿人一样回到面前伺候?虽是这本就是应该如此,自己也从未觉得不妥。 贺兰暨抬头深吸一口夹杂着桂香的微风,再缓缓吐出。唉呀,真是麻烦呀~这南地的风,竟似乎将她心肠也吹得软了几分。 行至一处清溪,溪中由一系列外形不整的天然石块,逐个间隔分布成‘汀步桥’。水面清浅,静流遇石,溅起荡荡波纹、阵阵白花,再悠然远去。 贺兰暨蹲在中间一块凸出的石阶上,望着水面出神,想到了很多京中的人和事。 她用方才随手折下的枝条有一下没一下的抽着水面。目光无意间落至腰间悬挂的马鞭。只说她小时候,三天一病、五日一灾的,司天监掐着算说是因为父母疼爱太过,天下供养过甚,年岁太小,怕压不住养不活。 父皇便寻来古玉琮,亲手雕琢成这柄马鞭,古玉琮多为祭祀所用,本就辟邪之物,再加上鞭之刚烈,又有帝王之气加持,放在身边,便无病无灾了。她便养成习惯,出门必系腰间。 贺兰暨愣愣出神,父皇他......纵然百般疼爱,可曾在她身上寄予过如对皇兄皇弟们那般的期望?总说女孩便如鲜花一般的人物,更何况是朕的孩子...‘皇朝明珠、皇朝明珠’,听着尊贵无匹,说到底,也就是皇室荣耀的点缀品,至高皇权的具象罢了。剥去这身光环,她贺兰暨还是什么? 楠瑛姿尚且为了自己的抱负争取尝试;陆引章虽行事鬼祟,亦是为前程理想去谋划......似乎每个人都有想要奔去的未来。那她呢?这浮游世间,她难道是为了那一点公主体面挣扎,为了衬托无上皇权的璀璨而活的? 现在想来,父皇他......为了制衡世族,心中属意的储君,怕早是那无母族倚仗的二皇兄了。只是碍于势大的卫氏,切了它又怕母后伤心,留着又常常隐隐作痛。 当年她向父皇言明心仪陆引章,父皇只默默看了她几眼,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即便她已及笄,次日赐婚圣旨便下,速度之快。父皇那时,应是松了口气吧?担忧权势煊赫的卫氏再添强力姻亲。一个凭空出现的寒门之子,倒是帮他把父女之情、朝堂制衡、夫妻名分...都全了。 之后她过不下去了闹着要和离,父皇执意不许,想来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对她做了自认周全的安排。他缠绵病榻的时候,是不是这么想的?——‘暨儿,世事难全,大势如此。你终究是女子,与陆引章安稳度日,相夫教子,享一世富贵平安便好。晔儿......总不至于太难为你。’ 谁知道他看好的继承人,手段可比他自己刻薄果决多了。甫一登基便雷厉风行地准了她的和离,将她远送汀州,与母后天各一方,互为掣肘! 思及此,一股强烈的委屈与愤懑直冲胸臆,好气!谁要他这番自以为是的安排了?谁又要相夫教子了?!有问过我的意见吗!难道我自己就一定过不好了?没有了别人庇护,我便枯萎了?就这么小瞧我吗?! “啪!” 手中枝叶被她狠狠掷入水中,惊起一圈涟漪。 第25章 尽绵力 贺兰暨就这么蹲在汀步石上,螓首低垂,目光虚虚落在潺潺溪水之上,内里心潮翻涌,百味杂陈。 不一会儿,空中飘起细密雨雾,如烟如尘,沾衣欲湿。贺兰暨浑然未觉,任由那凉沁沁的湿意濡湿鬓发、浸润衣衫。 裴知意披着渔翁蓑衣,戴着竹笠,闲步经过的时候,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石阶上蹲着的美人,梳着小巧的双鬟望仙髻,左右系着天青色细长飘带,柔柔垂落肩畔。雨雾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如碎玉明珠缀满青丝。一袭霜白色绸裙铺陈石阶,裙摆处孔雀羽并银丝线绣制的孔雀纹,在雨雾笼罩下愈发流光溢彩。 绸缎细密,雨珠一时无法浸透,就这么颤颤巍巍的缀在表面,银丝闪烁,衬得她宛如一只敛羽低喙、临溪饮水的孤傲孔雀——只是美人神态恹恹、眸中光彩黯淡,失魂落魄得令人心揪。 裴知意在她旁边的石块上站定。烟雨朦胧,水面上几乎看不出雨滴形状,远处水天相接,青山若有似无,恰似一幅水墨画,由进及远,由重散轻,由实化虚,平添几分禅意。 他促狭地扬了扬唇角,清朗的声音穿透雨幕:“韦小娘子,佛陀悟道都知道找棵遮阳避雨的大树,你参禅也要记得挡雨啊。这般痴看,只怕禅机未悟,倒先染了风寒。”说罢,便把自己头上的斗笠取下,不由分说盖在了贺兰暨的头上。 贺兰暨被这近旁的声音唤回神思,侧首望去。裴知意站在雨雾里,眸光明亮,唇角噙着惯有的浅笑:“发什么呆啊,不如同我去留芳楼看舞姬跳舞吧,听说那有位歌姬,一手琵琶堪称绝妙。” 贺兰暨仍蹲着,只是怔怔看着他。裴知意伸手一捞便将她拉了起来,径直朝那灯火笙歌之地走去。 留芳楼楼下颇为开阔,中央莲花木台高筑,旁有青烟水池,显是为夜宴歌舞所设。贺兰暨刚入内,正想再细看,突然眼前一暗。——原是裴知意抬手将她斗笠的帽檐又压低了几分。虽是白日,不乏醉眼迷离、举止放浪之徒,他倒是无所谓,但是她一女子,看了终究不雅。 略一思忖,索性扯过她臂弯间的帔帛,直接披在了斗笠上,将她从头到肩裹了个严严实实,才带人登上二楼。 楼上房间轻纱蔓蔓,烛光透过灯笼的轻纱,便有了些旖旎的氛围,窗外小雨晰晰落落,房间内干爽暖和,绯红色的缠枝花草纹地毯铺地,香几上的鎏金香炉飘出袅袅余烟。 裴知意已十分熟练自在歪倒窗边罗汉榻左侧,一手撑着脑袋,倚着硕大的圆形锦缎靠枕,一条长腿随意曲起,姿态慵懒闲适。中间小方炕桌上,瓜果点心错落有致。贺兰暨便在右侧坐下。 引路带客的老板心中纳罕,她阅人无数,哪见过带女客来乐伎坊的?觑着贺兰暨衣裙料子华贵稀有,点翠千金难得,行动仪态万千,肯定不是他丫鬟,心下断定必是某位高门贵女好奇来见世面,愈发不敢造次,更不敢随意招呼乐伎优伶上前。 裴知意点了几样小菜,要了壶上好的梨花白,又指名要那擅弹琵琶的青杏姑娘。 “哎呦,这位爷,今儿可不巧了,今日非青杏当值...”老鸨脸上堆笑,却露难色。 裴知意眼皮都未抬,随手解下腰间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扔在炕桌上。囊口微松,露出里面金灿灿的饼子和白花花的银锭。贺兰暨一眼便瞥见锦囊上绣着的蝙蝠府徽——正是轻鸿前几日新绘的韦府标识! 老板霎时喜上眉梢,眼珠滴溜一转:“爷稍候!我们楼里新近的胡姬,身段舞姿堪称一绝!您二位先赏着,我这就亲自去请青杏姑娘!”见二人未置可否,忙不迭退下张罗。 不一会儿,三位胡姬翩然而至。胸前雪丘起伏,纤腰裸露,赤足踏着鼓点。鼓声渐疾,胡姬足尖飞旋,裙裾上的丝带如彩蝶狂舞,又似疾风中的枫叶,令人目眩神迷。 裴知意斜倚着,饶有兴致地欣赏。贺兰暨初时端坐,片刻后也学着他的模样,懒懒靠向软枕。寻常舞伎服饰多束袖束脚,或以纱罗帔帛营造朦胧飘逸之美。此间舞姬却大胆袒露身姿曲线,尽显胡璇野性。而那领舞胡姬正对着裴知意飞着眼波,媚意横生。 贺兰暨顺势看回裴知意,只见他嘴角含笑,修长手指在膝上轻轻叩着节拍,多情风流发散于举手投足,又止乎于清丽矜贵的品格,不进寸步,不觉轻浮。她觉得眼前这人颜色比那领舞胡姬好看多了。啧,这人当我的面,花我府里的钱,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想起轻鸿抱怨这位爷真把韦府当自家别院,点菜垂钓、一日两沐,若有出门,还得再加两次,洗漱的木盆、手帕、香薰都十分挑剔讲究,本来府内伺候的人就不多,阖府上下为他忙得团团转......果真有些‘厚颜无耻’。 不过,她的便宜岂是这么好占的? 舞闭,胡姬退下,一位女子抱着琵琶上前,脸庞清秀,清瘦婀娜,十指纤纤,曲身行礼后,被眼前二人的容色所惊,羞涩半低着头,缓缓拨动琴弦。 贺兰暨听了一会,微微蹙眉,抬眼看向裴知意,眸中写着无声的疑问:这就是你说的不错? 裴知意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我也是听说的啊,可以质疑他的人品,但不能质疑他的品味!轻咳一声,让弹琴女子停下,“你可是青杏?” “正是奴家。” “我怎么听说青杏姑娘琵琶技艺冠绝教坊,技法高超,一曲倾心,一见生情。你虽是手法技巧均在,有形无魂,神思不属,心不在焉。若你就是青杏,那就是传言有误了。” 青杏姑娘慌忙起身,深深一福,语带歉意,眼含湿润:“奴确是青杏,今日本不是我当值,承蒙二位贵客厚爱专程相邀,实在...实在是家中有事烦闷,难以凝神,搅扰雅兴,奴以茶代酒向二位赔罪。” 原来青杏幼时家贫,因容貌清秀被卖入大户人家充作私养乐伎。后来主家也破败,辗转又被卖入妓院舞坊。谁知道偶然间有亲友看到了,告知原身父母。她父母知道青杏在梅建城有些名气,便时常找寻,扮老迈、诉困苦、叹不易,各种名头讨要钱财。若是不给,就撒泼吵闹,引的众人全来看热闹,不明缘由指责青杏不孝。 泪珠一颗连着一颗从眼角滑落,青杏用手帕轻轻拭去:“若是父母尚可狠心不理会,但稚弟无辜......奴原想着趁年轻色好,善弹琵琶,多攒些缠头金银,将来好赎身脱籍,换得自由身。可这几个月下来,竟被盘剥得所剩无几。再过几年,人老珠黄颜色旧,只怕一年不如一年了......” 她声音哽咽:“如若只盼着将来得一良人救我于水火,可出入此间的,又会有什么样的好归宿。” 青杏接着说到:“即便......即便攒够银钱自赎出去,奴一介弱质女流,又无其他什么手艺营生,接济幼弟,也不过是想......日后能有个依靠。” 贺兰暨单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转向裴知意:如此我见犹怜的佳人哀切陈情,连我都要忍不住心软了,他会对这命途多舛、楚楚可怜的女子会是什么反应,是将她赎出来?还是冷漠置之?被“韦娘子”骗过一回,十年怕井绳了? 裴知意听着那对父母的行径,眉头微蹙。待青杏言罢,他轻叹一声,语气悠悠,“真是个呆女,你这弟弟是他们的命根子,且会短了他的?你父母来闹事,自有楼里的打手护着你。不过你懂得为自己谋划,倒也不算糊涂。”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青杏梨花带雨的脸,从钱袋里掏出银子,置于桌面上,“好好弹一曲吧。这五块银铤便归你了。赎你恐怕是不够,但足够替你弟弟寻个像样的书院,缴足十年束脩。其他的不要再管了。他若是个感恩的,自然知道你的好,孝敬你,他若是忘恩负义的,你也算尽了自己的心了。” 青杏闻言,愕然抬头,眼中神色复杂,似有意外,又似有恍然。默默收下银子,深深一福,重新落座。这一次,她敛息凝神,指尖流淌出的琴音虽无惊才绝艳,却也一扫之前的颓靡,清越悠扬,总算有了几分悦耳韵味。 曲终人散,贺兰暨与裴知意一同走出留芳楼。外间雨已停歇,空气清新。 贺兰暨睨他一眼,语带戏谑,点破道:“她是看上你了,盼你带她走呢。”一番凄凄切切,只对着他诉说,却不分眼神给她。 裴知意在京都也是常年混迹于纨绔出入之地,仅凭着这张面皮,就不知道收到多少芳心暗示、红袖邀约,更有豪放的年轻美妇人邀春风一度,青杏那点心思,他岂会不明? 他闻言轻笑一声,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她若是个没心气儿、看不破、斩不断,就算我将她赎了出来,自己不能立起来,再入火坑也是迟早的事情。”说着,慵懒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步履闲适,语气带着几分看透的淡然,“哎呀,佛经里说的‘修得自了汉,先行断舍离’,可见有几分道理。” 贺兰暨听他忽然搬出佛经,颇觉新奇,挑眉问道:“哦?此话怎讲?” 这人竟还看佛经? 裴知意信步前行,语调悠然:“佛经里的本生故事里,多的是王子顿悟后,摒弃娇妻美妾,辞别父母,也不管了父母多年栽培的用心,离去后妻妾的困难处境,不顾家国重担,狠心斩断尘缘,追求自己大自在去了。这‘自了汉’就是自行了断世间烦恼的阿罗汉,《成实论》中说:‘是阿罗汉永拔爱根;是阿罗汉贪欲已断。’ 佛家讲究的是不下狠心摒弃俗缘,便不能摆脱人间种种烦恼,只有狠心断绝情恨纠葛,才能获得自由自在的心境。” 他话锋一转,带了几分玩世不恭的调侃,“不过这也就是这么一说,你我皆凡人,怎么可能做到万事不动于心呢,那日子岂非淡出鸟来?可见,只需要斩断那些没缘法的。” 贺兰暨促狭心起,故意揶揄道:“你既已‘动心’,为何不好事做到底,把她带回你家去?你怎么就知道她跟你‘没缘法’。这么个美人,放在家里当个摆设,也赏心悦目啊。” 裴知意轻嗤了一声,“我家是没摆件了吗?要个人充门面?她若做不了那‘狠心人’,纵使离了这留芳楼千万里,心也还被那点血缘亲情困着,不得解脱。而我......”他拖长了调子,一副惋惜遗憾的语气,“哎呀,我要是不做这狠心人,莫名其妙带回一女子,只怕我父亲母亲要做那狠心人了。” 贺兰暨正欲跟上再刺他两句,忽地一道黑影从旁侧小巷窜出,直扑到她脚边,扒着裙子,嗷嗷直叫唤。 雨后街面泥泞未干,这突然出现的小东西浑身黝黑,唯鼻尖与尾巴尖儿带点黄毛,浑身湿漉漉的,鼻头上还沾着不知哪里蹭来的污垢,黄毛结成了绺。后脚似乎还有伤,扒拉着两下,裙摆上瞬间印下几朵醒目的泥爪梅花。 贺兰暨喜洁,看着那刺目的污痕,内心天人交战:要抱吗?它会让我抱吗?看着小小的,会不会很凶啊?不抱吗? 那小狗可怜巴巴的眼睛直直望着她,发出细弱的呜咽...... 最终,她认命般轻叹一声,败下阵来,准备隔着帔帛将这脏兮兮的小东西抱起去就医,心想:还算你这小狗有眼光,一眼就看出了我是好人! 裴知意察觉身后人没跟上,回头便见她僵在原地,和地上一只脏小狗双眼对视,黛眉微蹙,眼神里满是犹豫纠结,甚至透出点不易察觉的怯意,偏偏又过不去那点恻隐之心,正进退两难呢。 这幅为难模样与前几次打交道的气定神闲大相径庭,裴知意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唇角微扬。 他抢先一步俯身,动作利落地将小狗捞入怀中,含笑到:“原来你在这。” 第26章 她?我怕 贺兰暨看着那小东西在他银鱼白袍中滚了一圈,眉梢微挑:“你的狗?” 裴知意笑而不语,只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上,抱着狗便往医馆去包扎,又喂了点心。小狗在他怀里渐渐安稳下来。 随后,他抱着小狗径直走向西市,在一个卖绢花绒花的小摊前停下。 “阿婆,您看,这是谁?”裴知意扬声问道。 摊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闻言抬头,一见他怀里的狗,高兴的眼睛都笑弯了,满是惊喜,“哎呦!我的阿花!” 她忙不迭将狗接过去,紧紧搂在怀里,不住地摩挲:“这阿花我找了多日,前几天跑丢了,把老婆子伤心的都要吃不下饭了,老婆子身边就剩这么个伴儿了,多谢这位小郎君!”迭声道谢,激动得声音哽咽。 “举手之劳,阿婆不必挂心。”裴知意笑容爽朗,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哎呦,看小郎君这身衣裳,定是它给蹭上的,这可怎么办才好?”阿婆见他那身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衣裳,顿时局促起来,浑浊的眼里满是歉意和不安,显然担心自己赔不起。 “我拿支花,就当是阿花给我的‘谢礼’啦!您看可使得?” 阿婆心下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道:“使得!使得!哎哎哎,小郎君随便挑!尽管挑!” 她脸上的愁云瞬间散去,只剩满心欢喜。 贺兰暨在一旁静静看着,唇角微扬,带着一丝探究,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角,低语说:“你怎么知道是她的阿花?” 裴知意被她这一扯,心头莫名一跳,也学着她的样子,声音压低:“前几日路过,我便看到了这位老人家拄着拐在附近街巷徘徊,嘴里还喊着阿花,阿花,我还以为是她孙女丢了,询问了才知道原来是相依为命的狗儿走失了,便应了替她留意。” 裴知意说着,目光扫过摊子上五颜六色的花样儿:“喏,挑一个?我买了送你,给轻鸿也带一支?嗳!可没别的意思啊,别多想,小爷我心静如莲台圣子,守戒如佛门高僧!绝无他意!纯粹是看老人家外出讨生活不容易,略尽绵力而已。” 贺兰暨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看向阿婆面前敞开的箱面,里面的花枝儿,有片纱堆成的、还有用丝绒修剪后黏合的,个个排列整齐,花形倒是精致,只是背面收尾处的珠串略显潦草,想是老人家眼力不济之故,故生意略显冷清。 阿婆听着裴知意那番插科打诨,目光在贺兰暨身上流转,只觉得这位小娘子姿容绝世、气度高华,定是这位俊俏郎君的心上人。她笑吟吟,略有些羞赧说:“小娘子颜色好,仙女儿似的,倒是老婆子扎的花儿,有些配不上。” 贺兰暨随手拿了一支黄香梅,花瓣似蝶形重重覆盖,由花芯的明黄晕染至边缘的米白,玲珑可爱。 老人家看她喜欢,自己也是眉开眼笑,一个劲儿朝裴知意使眼色:快给小娘子簪上呀! 裴知意却背着手,巍然不动,簪花?开什么玩笑?她?我可不敢招惹! 撇开那‘皇帝秘密情人’的猜测不谈,也说不上什么缘由,每当她那双眸子扫过来时,自己心头就莫名发紧,有种虎狼屯于阶陛的诡异战栗感,难道是因为在她手里吃过亏?也不至于吧...... 老人家恨铁不成钢的摇头,年轻人就是怕羞,这样怎么能讨心上人欢心呢!想我年轻的时候...... 贺兰暨也不恼,自顾自对着摊上铜镜,将梅簪上。眼睛一转,忽然退后两小步,原地转了一圈。孔雀白裙像花朵一样绽放盛开,腰肢不堪一握,花容月貌,态浓意远,双鬟丝带灵动,鬓边的杏色梅花面交相映。 这一笑一颦立刻吸引了街道来往多数人的注意。结伴的少女们想凑近细看那新奇花样;约会的小娘子娇嗔着拉扯情郎衣袖索要鬓边花;有家室的汉子想到了自家操劳的妻,当初成婚时那低头一笑,也是这般鲜艳颜色,不如也买一朵花给那婆娘,好哄哄她。更有些年轻的郎君踌躇着想上前结识贺兰暨。 贺兰暨察觉,却不语,只是眼尾朝裴知意方向扫了一眼,男子便领会其意,又见裴知意容貌隽美,气度卓然,自己所不如,只能叹息佳人已心有所属,遗憾离去。 一时间阿婆摊前挤满了挑花的人,阿婆喜出望外,又要介绍,又要结账,忙的不可开交。 贺兰暨抬了抬下巴,朝裴知意眨了眨眼,得意一笑,怎么样? 裴知意着实意外,一般貌美女子即使知道自己长得标志,也惯作含羞带怯之态,半遮面似得遮遮掩掩,矫揉自谦‘没有没有,哪里哪里,不过蒲柳资质’云云,不这么说好像就显得不够矜持端庄。 如她这般坦然,毫不忸怩地展示,却不显轻浮,甚至不惜“抛头露面”,放下身段,只为帮个压根不相干的老婆子招揽生意,真是少见,他忍不住低笑出声,朝她拱手一揖,表示“服了”。 天色渐晚,裴知意领着贺兰暨走到一家酒楼门口,贺兰暨以为他已经选定要吃这家,正想移步进去。 “这边。”裴知意却脚步一错,径直拐进左边一条幽深小巷。小巷狭窄,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走出曲巷后,后面是住宅区,都是一些小户人家,多是些“日”字型小院或“凹”字形三合院,门口石阶大多为一两步,有些已经亮起了窗烛,点起了阵阵炊烟。 贺兰暨有些疑惑,这可不像有饭馆、吃食摊子的样子。而且小巷街道面积狭小,户户紧靠,道路坑坑洼洼;有的还有石阶铺路,有的直接就是土路,他微蹙着眉,绣着翠玉的蜀锦鞋履小心避开坑洼积水和家禽粪便,本能的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周围的环境,不耐地问:“还要走多久?” 裴知意朝她神秘一笑,再往右边走过几户人家,终于在一家院门停下,阔步走了进去。 贺兰暨抬头看了看,屋檐处插了一支‘写着‘私房菜’的米色红幡,门口匾上挂着‘周宅’,这是人家住宅吧,他难道是带她去蹭饭? 她便跟了进去,小院坐北朝南,青砖铺地,干净整洁;墙角种着桂花,正是开的季节,满院芳香;旁边摆着一方水缸,树影斑驳,刚好倒映在缸中水面上,桂花掉落在水里,引着五彩小鱼争食;西侧厨房炊烟袅袅,廊下竹架摆着瓜果青菜。房屋的另一个角,在水缸对称的位置,摆着一个更小广口瓮,种着芳草,藤蔓如少女青丝倾泻而出,缀着细碎白花。 小小院落,烟火气中透着主人的巧思与用心。 院里摆着两张竹桌和小凳,已坐满客人。东厢房充作雅间,里面摆着一张木质桌。 一个大约十岁的少年上前接待,引二人入座东厢房,“两位请先看看今日的菜品。” 贺兰暨透过窗户,恰好能将厨房外墙上贴着红底黑字的菜名一览无余,仅有六个菜和两个汤的可供选择,“今日的?你们家的菜不是固定的?” 少年眉眼弯弯,答得伶俐:“是的呢,我姐姐每日清晨去集市,专挑最新鲜的时令菜蔬,再写成菜式,每季每节气每日都会有所不同。有的是家常菜,有的是我姐姐自己研制的菜式,您若是吃到不合口味的,还请多多担待。” 说着,手脚麻利地奉上两杯茶:“我和我姐姐都是潮州人,吃饭讲究一个‘头尾甜”,这是家姐熬制的冰糖红枣茶,食前暖胃。饭后还会送一小份米糕小点。您若是觉得小点好吃,我姐夫的米铺还有其他的米制零嘴儿,也请多多照顾我姐夫的米铺生意,就在巷口往右几家的周记米铺,很容易看到哒。” 贺兰暨喝了一口茶,挑了挑眉,妙在一切都刚刚好——红枣自带淡淡果香甜度,太寡便会有些发涩,冰糖过度则容易太腻,这杯甜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应该是还加了其他东西调味;温度太高则无法入口,过温则无为无过,这杯又刚好七分烫,喝下去,既缓解了饥饿之感,并从腹中涌出一股热意。 这杯枣茶虽然简单,却显出不简单的心思,让贺兰暨对后续的菜色多了几分期待:“那就六个菜都上,再点一个汤。” 少年有些为难:“客官,您只有两人,两菜一汤就已完全足够,吃不了反倒费了食材,还请体谅农耕的不易。”少年说话还带有稚童软嫩音调,学着小大人的摸样,话说得恳切,面孔白嫩还带着未褪去的脸颊肉,眼睛弯弯,扎着两个发包,很讨人喜欢。 贺兰暨微怔,这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裴知意倒是一副随份自在的样子,代二人对少年应下:“好,那就要一份蟹鱼戏水,一份七彩金盏,一份南瓜芋泥。” “好嘞!”少年记下,欢快地跑向厨房。 又有客人上门,少年上前接待,笑吟吟拱手:“好不意思,已经客满啦!劳您等半个时辰,或者明日请早?”客客气气将人送出了门。 贺兰暨在屋内看的清楚,更觉新奇:“你怎么发现的?”才来了几日,这梅建城犄角旮旯都摸透了?怎么熟悉得跟他在这出生的一样? 裴知意端起红枣茶喝了一口,他满意地环顾这干净雅致的小院,瞥见外衫上被狗蹭的泥点,干脆利落地褪下外衫,随手搭在椅背上,这才慢悠悠道:“听人随口提起过,也没有个招牌,因她夫家姓周,别人都叫‘周娘子私家菜’。就因为这规矩怪的很,反倒有些名气。她只做晚上这两个时辰,过早、过晚、满客均不接待,菜式虽少,每日不同,更不接受点菜,我好奇便记下了,想着哪天找个时机来试试。” 上菜时间也不算快,贺兰暨看了看,还是要前头的那桌客人菜都上齐了,才开始忙下一桌客人的。传菜的也是那个少年。 原来‘蟹鱼戏水’,就是挑出蟹肉,片出鱼肉,剁碎成泥,搓圆成一个红丸一个白丸,浸在熬得奶白的骨汤里,鲜香扑鼻。 ‘七彩金盏’,就是南地菌菇、松子、肉碎等七种食材炒制后的菜,用饺子皮修剪压制成凹面蕉叶盏的形状,再下油锅炸定型,看着就像鎏金叶片盏,再将炒好的菜盛上去,五个成一盘,大小刚好一口一个。 南瓜芋泥便是家常菜,出新的是,以掏空的南瓜做盛器装芋块,巴掌大的金黄南瓜被雕刻成了儿童玩的圆灯笼模样,顶盖连着根小竹竿。一提竹竿,南瓜盖起,热气裹着芋泥南瓜的甜糯香气扑面而出。 海之鲜,山之野,童之趣,融于一席。 贺兰暨尚未动箸,眼中已带了七八分赞许。她叫住欲退下的少年:“你先别走,我问问你,你家待客规矩,可都是你姐姐定的?” 少年被突然叫住,倒是唬了一跳,略显局促:“是......是的。” 裴知意笑着打趣到:“小娘子您可悠着点问,别把人吓着,话都不会说了。”人家才是十岁小娃娃耶,这么凶作什么? 贺兰暨嗔了他一眼,你才会把人吓到!还是放缓了声音,柔声问:“为何只做晚间这一阵?” 少年定了定神,答道:“原先姐姐是在姐夫米铺里帮忙的,后来姐夫体恤我姐姐辛苦,便请了一个伙计。我姐姐倒是闲下来了,可也闲不住,因为她平日里就喜欢研究吃食,街坊邻居尝过的都夸赞,所以就开了这个私家菜馆,每月还有剩余能贴补家用。白日要去店里看账,又要备菜,便只开这两个时辰,挂起幡子,就是开张了。” “那为何不直接租个铺子,正经做个饭馆子?” “租铺子就要考虑租金、伙计,还得整日泡在厨房里,我姐姐不喜。她喜欢分享自己做的菜,但不喜欢一天到晚只做菜,这样做出的菜怎么会有灵气呢?这些全是我姐姐用心制作的,我也是下了学堂来帮帮手,地方小,人手紧,只能同时招呼三桌客人,摆再多,客人会觉得拥挤,我姐姐也忙不过来。” 贺兰暨微微颔首,笑道:“你姐姐很好。”虽未曾见面,定是位俏丽爽利、干净整齐的女子。 第27章 小白脸 少年听见对他姐姐的夸赞,自己也觉得十分欢喜。 “可有闹事儿的?”裴知意随口问道,也不是每个人都讲理,总有不接受规则的人。 “开始时候有,嚷嚷着‘不就是个饭馆子,摆什么谱儿’,我姐姐也不怵,直接对他们说:‘大家来这儿是寻个吃饭的乐子,您要是在这儿寻不着自在,趁早换地儿,何必给自己添堵?’那几个人还不服气,我姐二话不说,‘砰’地关门,转弯报官!闹过这么两回,大家就都明白了。能摸到这儿来的,都是懂我姐脾气的。再说了,”少年拍拍小胸脯,“有我在这儿,谁敢欺负我姐!” 贺兰暨被他的小模样逗乐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圆鼓鼓的发包,“你倒是乖。” 少年见这位神仙似的姐姐朝自己笑,还夸自己,顿时羞红了脸,脑袋一低,局促地退了出去。 贺兰暨执起筷子,先是尝了七彩金盏,鲜美滑嫩,金盏酥脆,南瓜芋泥软糯清甜。 再看看这汤,汤色浓郁,一个红蟹丸,一个白鱼丸,浮沉其中,每个都足有鸡蛋大小。吃一整个有点勉强,但是两个又都想尝尝...... 她瞥了瞥了对面的裴知意一眼,盛了一个红蟹丸到自己面前的小碗中。 裴知意习惯饭前先喝汤,所以第一口想尝的就是那个丸子,只是贺兰暨不动手,他也不好先动。见她先舀走红蟹丸,他便自然去盛剩下的那颗莹白鱼丸。谁知刚伸出勺子,就被挡住去路,自己往左,对面勺子也往左,自己往右,对面的勺子也往右。 裴知意气噎,猛地抬眼,正好撞上对面那人直勾勾的眼神,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偏生不说话。 裴知意:“......”悻悻地瘪了瘪嘴,合着您是两个都要?!这么贪心?不带这么霸道的!转而舀了一勺清汤,泄愤似地喝了一大口。 贺兰暨暗笑,慢条斯理用另一把干净勺子把两丸一分为二,一份推给裴知意。 裴知意先是一愣,随即欢欣地接过,一尝,果然鲜香浓郁,弹牙爽脆,方才那点憋屈瞬间烟消云散。 待吃饱喝足走出周宅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漆黑,明月高悬,繁星闪烁。贺兰暨下意识抬头,忽然眼前一暗——一顶宽大的斗笠凭空罩下,遮住了清辉月色,只在她精致的脸庞和肩头投下一圈圆圆的阴影。 裴知意一手举着斗笠,一手拿着自己的米糕啃着,歪着头,笑得促狭又轻佻:“看什么看?这个月亮,已经没你的份儿了。” 贺兰暨不由失笑,有些不服气,故意往旁边轻盈跨出一步,跳出了斗笠的阴影,月光瞬间重新洒落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银辉。 立刻,那斗笠的阴影如影随形,再次将她笼罩。 贺兰暨停下脚步,侧头看向举着斗笠、一脸“你奈我何”神气的裴知意。月光落在他带笑的眉眼上,那副挑衅得逞而神采飞扬的样子,比月亮还要好看些。她心中微动,面上却故意轻哼一声:“不看就不看。”说罢,当真平视前方,当真不再仰头,小口小口吃着手上的米糕,步履从容地向前走去。 裴知意举着斗笠,看着她月光下婷婷袅袅的矜贵背影,一时竟忘了动作,只觉得那声轻哼,挠得人心头发痒,立马理智回神,赶紧跟上。 二人沿着河岸回府,行至半途,寂静中忽闻阵阵压抑的抽泣声。循声望去,只看河岸边灌木丛下的休憩石凳上,蜷缩着一个模糊的黛绿色身影,颤抖着泣不成声,呜呜咽咽,衣袖不时抬起擦拭脸颊。 裴知意拉着贺兰暨在灌木丛另一边蹲下,绿叶遮掩,只能隐约从缝隙间看出是名女子。 贺兰暨看向裴知意,这人一天怎么就这么热闹? 那女子也注意到了灌木另一边多出的两人,哭声顿了顿,似乎有些戒备,但见那两人只是蹲着,并无上前打扰之意,便又自顾自地哭了起来,仿佛要将满腹委屈都倾倒在这夜色里。 女子这么抽抽噎噎哭着,裴知意在另一边安静听着,也不开口劝,也不离去。贺兰暨虽觉无语,却也耐着性子陪着。 过了一会,那女子哭累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又时不时抽噎一下,见那两人还没走,便有些生气,扯着嘶哑的声音:“你们可是在看我笑话?!” 裴知意却笑说:“我们是瞧你深夜独自在此伤心落泪,恐你一时想不开跳河自寻短见,便在一旁守着,以防万一。”示意贺兰暨也说句话,表示这里不止有他一个男子。 贺兰暨接受到他的眼神,又不是我想多管闲事的,翻了翻白眼,只得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嗯”字,算是应和。 那女子闻言,满腔的羞愤顿时化作了歉然和一丝暖意,声音也低柔下来:“多谢二位相伴,妾身五娘,只是心中郁结,并非寻短见,让二位见笑了。” 裴知意笑道:“刚才饭店老板送的米糕,还剩最后一根,巧不巧,送你了。”他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贺兰暨,眼神示意:劳驾,您去? 贺兰暨抬了抬下巴,眼神回敬:你怎么不去?有胆子派遣上我了还? 裴知意眨了眨眼睛,深更半夜,我一男子,不合适!劳请心底善良、美丽大方的韦大姑娘移两步路,就两步! 就在二人打眼色交锋的时候,五娘却叹了口气说,“多谢二位好意,只是妾此刻实在无心饮食。” “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今日妾刚赢下一场官司。” “赢?那应该是好事儿啊。” “是和离官司。” 裴知意噎住,“呃,那......应该也算是好事儿吧。” 五娘短促地轻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苦涩与释然:“是好事儿,能离了那杀千刀的,可不就是好事儿。”话虽如此,却又忍不住低声饮泣起来。 贺兰暨见状,还是起身过去,把米糕放在石凳上,想了想,怎么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有点像投喂流浪的小动物,有些不妥,又把今日阿婆送的簪花一起放下。抬眸间便看到了这位掩面哭泣的五娘,身材纤细,头发就用如农家妇一般用布条绑着,再簪着一根银钗,双手掩面,只是这手...... 贺兰暨走近,看着斑斑青紫的手,倒吸了一口气:“你这......” “怎么了?”裴知意听到贺兰暨的声音,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立刻起身绕过灌木丛。 五娘这才看清两人的面容,慌忙拉下了袖口遮挡手上的伤痕,脸上的淤青却显了出来,五娘露出无奈的笑:“让二位看笑话了,这就是我和离的缘由了。” 贺兰暨沉默一瞬,轻轻叹了口气,挨着五娘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这可是你丈夫打的?” 五娘神情哀哀,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出口:“他酗酒,一喝多,稍有不顺心,便拿我出气,第二日酒醒后,又朝我跪下求我原谅,还发誓说再也不沾酒。我心软,又想着谁家日子不是这么过,谁家男人没点臭毛病,就这么一次次原谅了他,可是我的忍让只让他变本加厉。” 她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后来我父母病重,医药开支极大,平日我织布染布,他售卖,攒下的家底明明有我一份血汗!他却死死攥着,一文不肯给我父母救命,自己倒拿去喝酒赌钱......最后......最后我爹娘......”五娘哽咽难言,泪水决堤,“我实在......实在活不下去了!拼着这条命不要,我也要和他离了!” 贺兰暨点了点头,“那很好啊。” 五娘却缓缓摇了摇头:“姑娘是北边来的吧?在南地,和离并不容易。早些年,只有男人休妻,哪有女人和离的道理?后来先帝爷在位时,风气开明,我听闻先后也经常参与朝政讨论,先帝颁布出允许夫妻和离的条例。可惜民间守旧遗风仍在,和离成功的,屈指可数,多是在京都,还得是男人做得太过分才行。” 她顿了顿,眼中一闪:“不,后来倒是有个例外!虽然先帝爷颁布律例时,那位还没出生呢。那陆相爷文采斐然,听说还是面如冠玉、一表人才,还是皇家赐婚!不和心意,永嘉殿下还不是说丢开也就丢开了!有她那么一例,民间因夫妻感情不和而和离的,也逐渐多了起来。她们都能,那我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五娘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信仰的憧憬和力量。 贺兰暨猛地听到自己的封号,握着米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心中愕然:我?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吗?还能影响到这千里之外的南地小妇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 “可是那畜生不同意?”贺兰暨追问。 “何止他不同意!”五娘悲愤道:“南方不如中原开放,和离便如被休一样,都是不守妇道、不安分守己。我跟亲友诉说苦楚,他们可怜我,可一听我想和离,个个摇头!只劝说什么‘忍忍就过去了’“这都是命”,个人有个人的脾气,孩子也还小,多磨合磨合,再几年就好了......那杀千刀的,仗着我娘家无人,兄弟靠不上,更是嚣张!死活不肯签那放妻书!” “我这么过一辈子也就算了,是我命不好!可我还有一个女儿,难道也让她像我一般命苦吗?”说到女儿,五娘泪如雨下,声音却异常清晰,“我跟他拼了!鱼死网破也要离!闹到公堂上,闹得人尽皆知!我被人戳脊梁骨不要紧,就怕那畜生以后还来纠缠,更怕......更怕我女儿被人指指点点,将来......怨我这个娘......”五娘说到愁处更是泪如雨下。 “今日官司落定,我赢了......可这心里一时欣喜,一时心酸,又一时心悲。怕女儿担忧,才躲到这里哭......哭我之前的日子识人不清、枉费时光;哭这场噩梦总算到头;哭我以后的日子.....我一个没见识的妇人,又无头脑,又无积蓄,带着孩子,茫然不知去处。” 岸上静谧,只有五娘抽抽噎噎的声音。 贺兰暨垂眸,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五娘因哭泣而颤抖的背,柔声到:“我就曾和离过,放心吧,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和离之后的日子不知道多快活!” 另一边默默听着的裴知意心头猛地一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啊?二婚还能勾搭上皇帝?这也太强大了吧!这位韦娘子......不,这位姑奶奶,路子也太野了吧!果然不出京都,自己见的世面还是太少啦! 五娘也惊得止住了哭,泪眼婆娑地看向贺兰暨,眼前这女子,美得不像凡尘中人,正值韶华,谁竟然也舍得? 第28章 一吊钱 “我母亲也待我极好,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我,不好的事情代我偿了。”贺兰暨唇角微扬,带着一丝暖意和傲然,忍不住轻笑出了声,“我父亲嘛,更想当然得认为我在他庇护下就应该一世顺遂,连他逝后的路都给我铺平了。他那样的人精,又怎么会想到我会婚事不顺,会困于深院呢?再聪慧妙算的人,都无法算准十步之后发生的事儿。只顾走好当下的路罢了,他们走好自己的路,我走好自己的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她的话语虽轻,清晰而平静,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有分量。五娘听着,混乱悲戚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了一些。是啊,当娘的自己都走不好路,女儿又该如何? “和离之后又不需要看谁的眼色,还不需要到婆婆面前立规矩,伺候用饭。”虽然以上这些贺兰暨根本就没做,但也有所耳闻过一些深宅规矩,“如今南下做生意,又有金银,还结识了朋友。”她眼波流转,带着促狭的笑意瞥了一眼旁边僵立的裴知意,“喏,还有这么个俊俏的小白脸陪着我逛集市解闷儿,你说,快不快活?哈哈!” 裴知意立马垮脸,小白脸?说我呢?心脏抽痛,几乎呕出一口血!果然,自己就不应该看她郁郁寡欢,发烂好心带她玩!到头来还要被说小白脸?虽说最近确实是吃韦府、花韦府的,但那是自己在讨债,这是还的利息!什么小白脸,呸!他内心疯狂咆哮,面上却只能憋得俊脸一阵红一阵白。 贺兰暨浅笑着打趣到:“你瞧瞧你自己,你还会织布染布,我要是靠手艺吃饭,就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拿针的小废物,只怕要饿死了,呜呜~” 五娘被她逗得破涕而笑,仔细一想,是啊!官府判还了嫁妆和些许赡养费,自己还会织布挣钱,天高地阔......这么想着,心头的阴霾竟真的散开了一些。 贺兰暨也不想说些‘不用自卑自叹’这种话,五娘长久困于后宅,在丈夫的长久打压下觉得自己好似一无是处,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和无力感,绝非她几句劝慰就能消除,是需要五娘在之后的日子中慢慢感悟的。 “好了,”贺兰暨忽然一本正经地朝五娘摊开白皙的手掌,“开解费,一吊钱。” 五娘怔怔,“啊?开解什么......费?” “啪!” 裴知意实在听不下去,一巴掌拍在贺兰暨的手心上,没好气地打断:“哈哈哈哈,她逗你呢!说笑,说笑!”瞪了贺兰暨一眼,你想钱想疯了?也好意思伸出这个手。 “嗳哟。”贺兰暨缩回手,佯装吃痛地揉了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不过开开玩笑嘛,打我手干嘛。 她眼珠一转:“不过就这么放过那畜生,他又去祸害别的女子,不如...我找人把他阉割了吧。”语出石破天惊。 裴知意剧烈咳嗽起来:“咳咳!王法可不是这么说的!”王族犯法与庶民同罪啊喂! “嗯......”贺兰暨状似认真地思考着,“或者在他脸上刻两个大字‘畜生’,再撒上廖老的药粉,保管洗不掉、褪不了色,上哪都带着这张‘招牌’。” 五娘听得目瞪口呆:“啊?他......不至于吧,这这万一......他之后告官怎么办啊......我不想再与他有瓜葛。”她脸上露出恐惧,只想离他远远的,再不相干! 裴知意在旁边看了,更是嘴角抽搐,这明摆着是韦小娘子信口胡诌,逗闷子呢,这五娘还真信了,还考虑后果了?他赶紧打断这越来越危险的‘谋划’,清了清嗓子,提议道,“你离了那人,是值得庆祝,不如......我们陪你到那人门口放串鞭炮去?去去晦气,添添喜庆!” “放鞭炮?”五娘有些犹豫,“这……会不会扰了邻里清静?” 贺兰暨听他这主意,先是意外,细想下忍不住拍掌轻笑,“妙啊!这倒是个好主意,现在才戌时,这等喜事,就应该大大方方,热热闹闹的,走!”她兴致勃勃,拉起还有些懵的五娘,裴知意跟上。 非年非节,烟花和炮仗都不容易找,贺兰暨派人去问楠瑛姿,楠家店铺库房中还存着元宵时节剩下的长串鞭炮,楠瑛姿让小厮传话让贺兰暨自取。 于是贺兰暨、裴知意、五娘,一人怀里抱着一大盘沉甸甸的鞭炮,手里捏着一支点燃的线香。裴知意还从库里扯了一块红色长布,提笔写下几个字。 三人鬼鬼祟祟蹲在五娘原住址的院外墙角下。 “都准备好了吗?”裴知意问。 “嗯!!”贺兰暨眼睛亮亮,兴奋极了。 “额......我......”五娘还有些犹豫,抱着鞭炮,手有点发抖。 “好!”裴知意低喝,“我数三下,一起点上。一、二、三!” 嗤啦!三支香同时点燃了引线。裴知意动作最快,将自己那盘鞭炮奋力甩进院中!紧接着,他脚尖在墙面一点,借力腾挪,顺势将五娘那盘踢入院落! 贺兰暨手里的长串这头点燃,另一头则抛挂在大门门楣上! 三军齐发,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骤然炸响!星星火点,迸发出浓烟,声振屋瓦,院中一阵闹腾,鸡飞桌椅掀。一个只穿着中衣、满身横肉的男子惊恐地从屋内冲出,脸都吓白了,以为是地龙翻身!他刚拉开大门想逃,贺兰暨挂在大门上的那串鞭炮刚好燃到门口!火星子和碎屑劈头盖脸崩了那男子一身,吓得他“嗷”一嗓子,直接跌坐在地,魂飞魄散! 街坊四邻早已被这突兀的巨响惊动,纷纷披衣出门查看,就见满地狼藉的鞭炮红纸屑,外墙上挂着一醒目红幅,斗大的字清晰可见——‘庆五娘脱离苦海’。 而始作俑者三人,早在鞭炮炸响的瞬间,就借着混乱和硝烟的掩护,溜之大吉了。贺兰暨和裴知意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腿软的五娘跑远。 五娘待人无论是亲友还是邻里,向来都是温和有礼,处处忍让,委屈求全,从未做过如此离经叛道的事儿,甚至想都不敢想自己会做出这样‘没品德’的事情。 被两人架着跑时,她还觉得太过张扬喧闹,心中惴惴不安。可跑出一段距离,远离了那喧嚣,听着身后隐隐传来的叫骂和邻里议论,一股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快意猛地从肺腑间炸开!仿佛多年积压的浊气怨气,都随着那震天的鞭炮声被炸得烟消云散!她再也忍不住,扶着膝盖,放声大笑起来! 裴知意也笑得畅快,拍着胸口顺气,还不忘出主意:“依我看,你不如从明儿个起养两条龇嘴獠牙大黑狗,既能看家护院,又能辟邪挡灾!” 贺兰暨缓过气来,接口道:“听说楠记的成衣铺和布桩,在招手艺好的师傅,你也可以去试试。” 五娘笑出了眼泪,又听了两位建议,内心觉得一股暖意回荡,她止住笑,对着两人,深深地、郑重地福身行了一个大礼,千言万语都融在这无声的感激之中。 贺兰暨摆手,示意她快回家去吧,家里还有人等你呢。 她和裴知意转身,朝着韦府的方向走去。裴知意走在前面,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脚步轻快,浑身都散发着“小爷我今天干了件大好事,我可真是个好人”的洋洋自得。 贺兰暨跟在他身后几步远,暗笑到,这人,这一天可真是忙的!不主动问缘由,不贸然劝解,深夜一个大男人蹲在陌生哭泣女子旁边,怎么想怎么诡异。他却是怕那女子自尽,就能率性而为,耐心守候。扯出“放鞭炮”这等看似荒诞不经的点子,竟真能驱散阴霾,换来一场开怀大笑。这人的心肠到底装着些什么,今天一天下来,外能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安分随时,内不失却信仰、能够把握原则道义,当真有趣。 谁也看不出来,此时裴知意看着气定神闲,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什么圣上的秘密情人?!他真想抽自己一嘴巴!对了,那个平安州的古刹叫什么......‘静安寺’?还有!刚才在周家小院用饭时,她挽袖露出的手腕上,那根代表热孝的素白手绳!自己几次碰见她,多是青、白等淡色衣料为主,首饰也已银饰、珍珠、白玉为主,不见金饰、珊瑚、玛瑙这类喜庆富贵的物件! 还有那双眼睛,简直和逝去的太后一模一样!两年前他陪着母亲进宫陪太后聊天的时候曾见过一眼,印象不深,怪道没想起来!什么韦?是卫吧!卫国公外孙女!这么多线索,自己还真是睁眼瞎。 这人身份简直昭然若揭,人家压根儿也没想在他面前刻意隐瞒!可她不是应该在京都中么?前阵子京都都是她沸沸扬扬的传言......她到这儿作甚呀?难不成也是来公干的?哪家的公主会跑来行骗,还在街头卖笑卖花的?!大盛亡了? 裴知意只觉得一阵眩晕。本以为远在云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突然就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身边,还跟自己一起蹲在路边啃米糕,一起猫在墙角放鞭炮......这感觉,简直比看着庙里的金身神佛下凡跟自己蹲在路边啃烤地瓜还要惊悚一万倍!皇家的端庄自持呢?长公主的威仪体统呢?全喂了狗吗?! 他偷偷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身后月光下那抹迤逦的孔雀白身影。对方似乎察觉,抬眸看来。 裴知意心头猛地一跳,赶紧扭回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哼他走调的小调。 第29章 喝药吧 眨眼便到中秋,秋高气爽,夜空如洗,圆月高悬。裴知意独自搬一小几,提一小壶酒,仰躺在韦府别院的屋檐上观月。这是他头一回离家度中秋,心头难免萦绕一丝说不清的滋味,也不知道他们今日怎么过的节,怪不得诗人总是念着——离家月圆日,正是思念时。 已近亥时,主街仍是热闹,酒肆卖的酒在中午就已经销售一空,老板早就收下酒幌子,回家过节去了。酒楼张灯结彩,结络挂绸,丝竹管乐不绝于耳,亲友宴会酌酒高歌。孩童提灯嬉闹,大人们也登高赏月,正是万家欢庆之时。水面浮满莲花灯,远远望去,恍若银河流经人间,带着人间美好的祈愿,再飘回天河。 裴知意枕着双臂,心情舒畅叹出一口气,享受着这清风朗月、丹桂香飘之景。 忽然,不远处阁楼处一片喧哗,侍女们步履匆匆,神色紧张,隐约还有瓷器碎裂的脆响传来。裴知意蹙眉望去,那不是贺兰暨在的阁楼吗?自从前几日归府后,好像就没见她外出了。 只见一名侍女端着漆木盘,上置一琉璃药盏,小心翼翼地步至阁楼下,与其他侍女一同屏息静候。曲坚也在庭院石凳上坐着,面色凝重,不时忧心忡忡地抬头张望,默默摇头叹气。 阁楼内,廖老絮絮叨叨的声音隐约传出:“那日说的话虽是有脱身之意,但也不是瞎胡说的,那返魂丸本就是以毒提气,以火护精,用的都是蛇床子、曼陀罗......” “不想听不想听,滚出去!”一个尖锐烦躁的女声打断了他,紧接着,一个原先挂在床檐左侧的蝴蝶绣香包并透雕蝠寿纹碧玉挂件狠狠扯下,透过纱帐扔了出去,在地板上翻滚两圈才停下。 轻鸿焦急地将廖老拉出内室,对殿下的情况她最了解:“主子自从三年前,每逢中秋前后,便咳嗽气喘,口中苦涩,心中烦闷短气,寝食难安,总要拖到寒露才见好,且一年重似一年!曲坚也从外面请了一些大夫,开了温养的药也不见好。今年听到太后......更是直接呕出一口血来。你那日宫道上一说,我心下一惊,觉得十分应景。”只听老人说过年轻呕血,是早夭的前兆,这可怎么办啊! 廖老也是最近才了解到汀州的事情,那日一句‘海难’,只当是她口误或是自己喝高错听,不免叹息:“返魂丸本就是虎狼猛药,要等前一颗毒素完全排出后,再能吃第二颗。 幸好那魔星底子尚算厚实,只是热毒久积,虚火久蒸、干血内结,似有‘干血痨’的先症,却又与干血痨有些不同。五劳虚极羸瘦,平日里看着无碍,秋分后寒风渐起,她的身子却还在夏日的余热中,就如同烧热的炉子,冷热交战,身子怎么受的住呢?” 他捋须摇头,“哎,别看她老是张牙舞爪的,其实内里敏感多思,触景伤怀,,所谓‘情深不寿’,这‘情’便是多情、多思、多虑......而这伤呢,便是五劳俱损,食伤、忧伤、饮伤......” 轻鸿听他说的严重,自己向来和殿下同吃同睡,虽是仆,平日里好的也跟姐妹一般,此刻哪有心情听他抖药袋子,不禁急地流下泪来,“那可如何是好?” 廖老最受不住女子的泪水,连忙安慰到:“莫急莫急!所幸只是先兆!自南下我便开始配药,如今冷不行,热不行,我根据千金方中的‘小青龙汤’加以改良,以温阳散寒为主,辅以药包热熨,外化风寒、内调燥热,只要她肯静心调养,往后三年中秋依此法服药,必能根除。” 轻鸿闻言,立刻扯住他袖子:“那还等什么!快去啊!” 廖老无奈地朝紧闭的内室门努了努嘴,轻鸿一下被戳破气势,现在殿下如同一点就炸的爆竹,见不着人——心里空落落的烦,见着人了——又嫌弃在眼前叽叽喳喳晃悠心里更烦。第一年还肯吃些药,又不见好,第二年索性连药也不肯吃了,食无味,寝难安,脾气越发乖戾,这不刚刚就被赶出来了。 轻鸿叹气又着急,还是打算进去劝一劝贺兰暨。 楼下众人因一碗药冷了热,热了冷,失了药性,反复煎熬,来来回回,当归在马厩似有同感般,忍不住焦躁地踏蹄,真是人仰马翻。 裴知意耳力极好,虽是说得轻,也断断续续听了个三四句,耸了耸肩,仰头灌了口酒,暗笑‘魔星’二字果然贴切。这么多人哄着她吃药,他去凑什么热闹。 话说,干血痨有先天之因,后天之因,有外感之因,境遇之因,医药之因,她年纪轻轻怎么会得上这个病?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闹不停,裴知意被扰得心烦,终究还是起身,抿了抿唇,暗念到,我这可不是关心她啊,我就是觉得那妖孽影响我欣赏月景了!拎着酒壶,身形一闪,飞身掠至阁楼门前,正想进去。 轻鸿一把拦住,警惕道:“你干什么?”我就觉得你这小子不像好人。 “主人家病着,我这做客人的,于情于理都该探望一二。”裴知意不慌不忙,掏出那张契约,特意将第四条‘合理要求,一切满足’亮给她看。 轻鸿恨得牙痒,这厮仗着契约在府里横着走,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冷哼一声以示不满,转头轻叩房门,柔声禀道:“主子,裴郎君前来看望。”侧耳细听,屋内并无呵斥,这才推开门,引裴知意进去,不忘狠狠瞪他一眼——‘不该看的别乱看,小心你的眼睛!’ 裴知意见了差点笑出声,这轻鸿小娘子学的百戏不是绳技,是变脸吧。 他刚踏进门,一股异香迎面袭来。只见一紫檀雕花香几上,立着一碧玉雕刻成的立凤守灵芝架、灵芝上悬着一只碧玉镂空小花篮,篮里飘出袅袅余烟。梅香馥郁高洁,又带着初雪的冷意,意境之高雅缥缈,这气味怎么像古籍上‘雪中春信’?! 此香最是繁琐,还要挑天时地利,制香早已残缺不全,她竟复刻出来了,果然如古籍所说的,虽是人间烟火,却是冷香盈室,如神仙洞府,闻之令人心神一清,俗念顿消。 裴知意被这迎面的女子闺阁香气给怔住了,宛如石化,顿觉不妥,下意识就想退出去。恰在此时,东面珠帘内传出了几声轻轻咳嗽声,又似无法止住一般,断断续续不停。 轻鸿已疾步冲入帘内,为那人轻拍后背,低声劝慰着什么。 裴知意叹气,认命般走入,手指触到冰凉的珠串,动作一顿,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示意,这才缓缓掀起。 帘内景象更是华贵,萝兰紫缠枝合欢花地毯铺陈脚下,珍珠挂串琉璃落地宫灯散发柔和光晕。鎏金紫檀木雕云龙纹多宝阁上,珍玩琳琅满目。窗户旁边是女子的梳妆台,上面摆满了精致小巧的贝盒、玉匣、漆盒等瓶瓶罐罐。 最显眼的当属中央那架紫檀木嵌玉雕花架子床,床楣糊着花草绢画,丁香色祥云暗纹纱帐被双凤金钩挽起,床檐本应左右对称的香包玉饰挂件,只剩床尾孤零零一个,另一个已被无情丢在了墙角。 贺兰暨瞥见一旁呆呆的裴知意,气血上涌,便抄起旁边的枕头丢去,这人不进不出不说话,就杵在立柱旁,干什么来了! 一个绛紫色鸾鸟纹软枕毫无预兆地迎面飞来!裴知意下意识伸手,稳稳接住这“暗器”,这才恍过神来,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好歹也是自己除了母亲的房间外,第一次进女子闺房,浑身不太自在。 走进一看,美人歪躺在淡粉色锦褥间,未束发,长长的一把青丝,如山间的瀑布拢过软枕、软软地蜿蜒铺散没入床头。身着绛色蔓草团牡丹纹睡衣。口唇似有些发黑,眼下发青,五心烦热,胸膛起伏、喘着粗气,眼角泪光点点,眼神充满了燥意和不耐,一只手紧紧捂着起伏的胸口,辗转反侧。藕荷色的锦被被踢到一边,蜷作一团。 裴知意仔细看了看她的气色,心下暗叹,好一幅病美人卧床图,就是美人凶煞了些,看来是真病了。 他将软枕随意丢回床里侧,自己则毫不讲究地在脚踏上坐下,浅笑道:“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嗯,果然是病的不轻。” 贺兰暨白了他一眼,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把嘴缝了! “你这样怎么能行呢?快点喝药吧,轻鸿都把莲子糖都准备好了。”裴知意帮忙劝到。 贺兰暨看着眼前这人,来人姿容清绝,肤若冰雪,眉眼如画,倒还真让胸中翻腾的燥意平复了一两分,至少不会想把人踢出去。 轻鸿察言观色,见主子竟未立刻驱逐裴知意,心中暗道:果然是看脸的殿下!要吃多少次看脸的亏才知事儿啊?她让侍女把药端进来,直接塞给了裴知意,示意其他人退下。 裴知意无奈,端起药碗,舀了一勺,递到贺兰暨唇边,温言道:“喝药吧。” 贺兰暨直接转头,朱唇紧闭,默声拒绝。 “呐,契约上写了合理需求,一切满足。我请您喝药,这要求很合理吧?来,张嘴。” 贺兰暨未动。 裴知意想了想,提议道:“嗯,这样吧,我喝一口酒,你喝一口药,怎么样?”观察着贺兰暨的脸色——很好,毫无反应,显然不满意。 “嗯......那我们行酒令划拳吧,谁输了谁喝。”对方依旧沉默,只是那双因生病而更显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让他浑身不自在。 啧,这人什么毛病,老盯着人看又不说话。 目光触及她额角细密的汗珠和眼睫上未干的泪痕,裴知意犹豫片刻,从袖中抽出一方洁净的白帕,动作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谨慎,轻轻为她拭去。指腹触到的肌肤温度确实灼人。算了,他跟个病人较什么劲? 第30章 这样吧 “这样吧,”裴知意眼中狡黠的光芒一闪,唇角勾起:“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没猜对,你喝我也喝,如果你猜对了,咱俩都不能喝。然后你再问我一个问题,我猜对了,我喝你也喝,我没猜对,咱俩都不能喝,怎么样?” 贺兰暨看着眼前这人的唇瓣张张合合,说了一堆‘对’‘喝’绕口的话,有些发晕,恹恹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出题。 裴知意瞧着眼前这朵被秋雨打蔫儿了似的娇花美人,促狭一笑,曼声吟道:“咳,佳人多感伤,八字泪汪汪。守夜孤影单,身亡泪先干,猜一物。” 贺兰暨在第一句的时候就支起身子,来了精神,眼中燃起小火苗,好呀!竟然打趣我,骂谁呢!气鼓鼓啐道:“蜡烛。” 裴知意忍着笑,鼓掌道:“哎呀呀,殿下真聪慧。好了,该你了。” 贺兰暨轻哼一声,盯着裴知意,眼波流转间也有了,笑着道:“苗秀而不实,鎏金呆木头,也是猜一物。” 裴知意哑然失笑,就知道她会‘礼尚往来’,一点亏都吃不得!闷闷说道:“桂花。” “再来。”裴知意兴致愈高,勾起一抹必胜的笑意,“有眼无珠肚里空,夏里勿用要过冬,秋七八月分了手,明年六月再相逢。”说罢,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贺兰暨撑着下巴,想了想:“螃蟹?” “月份对不上。”裴知意摇头。 “酥山冰饮?” “那玩意儿是肚里空吗?”裴知意撇嘴。 “我肚里空不算么......那是冰室?” “不对~”裴知意再次摇头,眼中得意愈盛。 “莲藕。”这回肯定对了! “不对,但是样子近了。” “样子近了......难道是排箫?笙?”贺兰暨蹙眉,先否决了自己,“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竹夫人。”裴知意抚掌大笑,志得意满。 贺兰暨眉头紧锁:“那是何物何人?从未听说过,莫不是你瞎诌杜撰的吧!” 裴知意抚了抚并不存在的长须,笑道:“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竹夫人,也叫竹夹膝,由竹篾,也就是你前几日见到的编斗笠的竹篾,编成的中空透气的长圆筒。民间百姓夏日抱着消暑取凉用的,故戏称‘夫人’,你夏日府里储冰,又有侍儿打扇,怎么会知道此等乡野之物?”说罢,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贺兰暨有些愤愤,倒是被他钻了空子,别过脸,这太吃亏了,不想玩了。 裴知意一看她的表情就明白,笑吟吟道:“来来来,先把欠的两口药喝了。” 贺兰暨愿赌服输,正待张口。 裴知意取过桌上茶具里一个稍大的三彩陶瓷杯,把药汁从琉璃盏中倒入陶瓷杯中,满满一杯递到她面前:“呐,一口。” 暗自得意,那一勺勺喂,得喝到什么时候?这一杯的量,可比用勺子喂一口可多多了。 贺兰暨怔住,长睫如蝶翼般轻颤,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裴知意被她看得心虚,目光飘向别处——是说好一口,也没说多大一口,这一杯自然是一口啊。 良久,贺兰暨认命般颤巍巍接过杯子,闭目仰头,一饮而尽。酸涩之感立马侵占唇舌。 裴知意立刻狗腿地递上轻鸿准备好的莲子糖,然后毫不留情的又续满一杯。 贺兰暨缓了缓,看到又满上的杯子,狠狠剜了他一眼,眼神如刀,带着‘你给我等着’的威胁,再次闭眼灌下第二杯。飞快含了两块糖,翻身朝里,不想再理任何人。 裴知意瞧着拿后脑勺对人的殿下,又瞥了一眼药碗中仅剩的一小口底子,讪笑着凑近:“韦小娘子,绵绵姑娘,暨殿下...可就还剩最后一口了,你快喝了吧。” 锦被传来闷闷的怒音:“不喝!拿走!” “那我说个笑话,你若是笑了,就把这一口喝了,还要乖乖配合廖老敷药包,好不好?”裴知意等了等,见被中人没反应,那就是没拒绝,可以试试?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知道佛教教徒一般都在哪里吗?” 未等到贺兰暨的回应,他便自顾自的答到:“北边,因为啊,南——无——阿弥陀佛,哈哈哈......”一边说一边模仿和尚的语气,说完自己先乐不可支笑起来。 贺兰暨肩头微颤,强忍笑意,吸了口气又憋回去了,不想给他面子,故意朝着里侧的纱帐“哼”了一声。 “哎呀,原来殿下这么难逗乐呀!看来我要拿出压箱底的笑话了。” “就说古时候有一莽汉,力气大,胃口也十分大,十分贪吃,有一天他看上了一户员外家的貌美小姐,就想先主动上门做工,再近水楼台先得月,但是员外听说他的名声,怕他吃的多,就不肯要他,那莽汉就立下字据提起笔来,文不加点,语不断句,一气呵成。 员外见他会写字,颇感意外,拿起字据念道,‘无鸡鸭也可,无鱼肉也可,青菜豆腐不可少,不得一文钱。’。那员外本就吝啬,见有这等便宜事,喜出望外,便让他管了田庄。 后来还没等那莽汉接近小姐呢,小姐就外嫁出去了。莽汉就不乐意了,就拿着字据找员外算账,索要工钱饭资,分文不能少,否则告官! 那员外就更气了,是你自己黑纸白字写的,只要青菜豆腐,不要工钱的! 那莽汉粗声一笑,指着字据一字一顿念道,‘员外老爷看仔细了!这上面写的是——无鸡,鸭也可;无鱼,肉也可;青菜豆腐不可,少不得一文钱!’” 故事讲得绘声绘色,裴知意还学着莽汉粗声粗气的模样。贺兰暨再也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牵动气息,又咳了两声,她翻身起来,带着几分被逗乐后的骄矜,接过他递来的最后一口,皱着眉喝了下去。 裴知意眼底笑意更深,还行,不算特别难哄,至少说到做到。他端着空的碗走了出去,唤轻鸿请廖老备药包。 轻鸿看着空的碗,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这人是怎么做到的?他不会硬灌下去的吧?不可能,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莫不是......出卖色相? 她第一次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裴知意,面如冠玉、眸蕴星河,身如玉树,一看就是多情种子花心郎,除了长得好些,这种纨绔,京都一抓一大把,哪配得上殿下啊!轻鸿冷哼一声,眼神复杂,转身下楼去叫廖老。 裴知意被那一眼看得莫名其妙,背上寒毛直竖。这主仆二人什么毛病?喜欢盯着人看,把人看得毛毛的不说,她家殿下喝完药了,轻鸿不应该是乐么?怎倒像自己欠了她八百吊钱?不禁搓了搓手臂上乍起的鸡皮疙瘩,嘶......确实秋夜寒风微起了。 裴知意回到屋顶,对着那轮清辉独酌至天光微熹才回房歇下。一觉睡到大中午,起身洗漱,发现桌上已摆好午饭。 呦,这韦府的人什么时候这么热情了,难道是因为他昨晚有功?很上道嘛~ 坐下一看菜色,虾米开洋蒲菜、嫩焯黄花菜、木耳拌豆皮儿......裴知意挑眉,今儿什么日子,怎么改吃素了,自己还没来得及报菜名儿呢!这给他吃的什么?还是韦府精穷了?他唤住送菜的小侍女询问。 小侍女红着脸,细声细气回道:“郎君安,主子近日病了,廖先生说不宜食荤腥,免得对冲药性,故而厨房都备的清淡口味。只是小姐近日胃口不大好,每顿只动一两筷便撤下了。轻鸿姐姐吩咐,不宜浪费,小姐未动过的菜,便匀些给廖先生、曲管事和我们底下人。 近日小姐睡不安稳,我们轮流值夜伺候,看着也揪心。昨夜小姐肯吃药又睡得好,大家伙儿都松了口气。今日小姐起得晚,这菜用漆盒封好送去,还未掀盖呢小姐便说没胃口,原样又送了出来,郎君刚好也才起,便...便擅自先摆了上来,郎君若想用别的,再吩咐厨房去准备。” 裴知意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就这么吃吧,不必麻烦了。 那魔星真是个闹腾的,不理她,她饿了自然会吃,渴了自然会喝,又不是傻子,瞎操什么闲心。 到了晚间,桌上又是一片青翠。这......这是又没吃?裴知意坐下吃了几口,啧,怪道她吃不下,清汤寡水,自己都难吃下第二顿。 正腹诽着,轻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你!去劝主子用药!”她倒要看看,这人今日还能使出什么花招。 裴知意看着轻鸿那副‘母狮子’的气势,哀叹自己当初的直觉果然没错!住进韦府,这麻烦大了,认命地起身,跟着轻鸿上了阁楼。 就见贺兰暨换了一身霜色泼墨云津睡袍,外头罩了一个豆青色玉质光泽的纱衣斗篷,歪躺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揪着盘上的桂花板栗糕,喂旁边的天蓝釉水缸里面的小鱼。 也不知道这个月份是从哪寻到的小巧的睡莲、莲叶,栽种在水缸里。这缸昨日还没有的呢,想是怕她病中无聊,从外头搬进来的。 “暨殿下,你怎么又不肯吃药了,要知道身体可是您自己个儿的。”裴知意走近,语气带着点无奈。 贺兰暨眼皮都懒得抬,自顾自拨弄着榻几上的双陆棋子,反正吃不吃的,挨个几日自然也会好,既如此,还吃什么那酸苦的药? 轻鸿一头担心殿下,希望裴知意帮着劝劝,一边看他也碰一鼻子灰,暗笑这张脸皮也不好使了吧。 裴知意又问:“殿下今日可用饭了?” 贺兰暨恍若未闻。 裴知意瞧了瞧她的神色,不说话就是没有的意思了?拿起一块贺兰暨喂鱼的桂花板栗糕尝了尝,过于甜腻,她未用饭,直接吃这个只怕不消化,再引起反胃,就更不想吃了。 “谁准你吃了?吐出来!”贺兰暨就是不想看他安生,故意挑刺。 “殿下好慈悲的心肠,宁可自己饿着,也要舍己喂鱼,实乃可悲可泣!不过这鱼儿再吃可就要撑死了。”裴知意笑着说,“我倒是新学了一道菜,殿下可要帮我尝尝,做的好不好?” 贺兰暨终于舍得将视线从棋盘移开,落到裴知意身上,眨了眨眼睛,将信将疑,你?你会做饭? “若殿下满意,还请看在小的辛苦份儿上,乖乖把药喝了。” 贺兰暨只骄矜地抬了抬下巴,那要看我乐不乐意了。 第31章 独一份 裴知意转身去准备,刚好今日在外头闲逛,看到了些秋季的时令瓜果,便遣小厮去速速采买。 结果左等右等,一个时辰过去,厨房还没消停。 轻鸿也疑惑,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何况他还是个世家公子哥儿?,平日里光吃菜还嫌弃味儿不好呢,哪像是手沾过阳春水?见厨房水汽弥漫,热闹非凡,裴知意在厨房咋咋呼呼,虚张声势,更加坚信‘这人绝对不会做饭’的结论,还是自己去隔壁小厨房熬些燕窝粥,以备不时之需。 再过了一个时辰,裴知意终于提着两个食盒回来了。揭开第一盒,竟是清水煮开的芡实,颗颗饱满圆润如珍珠,淋上一层晶莹剔透的桂花蜜。 “鸡头米!”贺兰暨眼睛一亮。 种在北方的叫北芡,果实较小,口感偏粳;南边的叫芡实,唯出吴江者,青壳大如珠,味甘美细腻软糯,才配叫‘鸡头米’。 “今日我看到有从吴郡来的商队,卖的货物里就有成株的鸡头苞,我想你或许会想尝一尝。” 说着打开了第二道——喇虎酱拌藕片,“现在正是吃水八仙的时令,这藕片清甜爽脆,我还特意加了一点辛辣的椒料,能去土腥之味,清淡虽好,但是你现在味苦,本就食之无味,轻鸿她们考虑你的身体,一味避忌性热之物,可若是饭都用不下了,这怎么好的起来呢。”裴知意边说着,边用银箸夹了一筷子到贺兰暨面前的碟子中。 贺兰暨尝了一口,那恰到好处的辛辣果然瞬间冲散了满口苦涩,莲藕的清香紧随其后,竟真勾起了几分食欲。她没作声,用小银匙盛了些鸡头米,一颗颗慢慢吃着。 “就这些?”贺兰暨轻笑到,这两道菜说白了就是煮一煮、拌一拌,虽有巧思,可没什么技术含量,也不至于要两个时辰吧。 恰在此时,轻鸿端着熬好的燕窝粥进来,见到那莹润的鸡头米也略感意外,卫后是吴郡人,每年秋季宫中都要特贡此。。这人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意为之? 贺兰暨示意轻鸿也坐下,把鸡头米往轻鸿面前推了推,示意一起吃。 裴知意神秘眨眨眼,“还在锅上蒸呢,你吃完这一盅的燕窝粥,它也就好了。” 贺兰暨点点头,接过了莲花纹金勺,吃一口停一会,吃一口停一会,虽依旧吃得慢,倒也吃下了半碗。 看贺兰暨不再动之后,裴知意立刻将温好的药和一份糕点一齐端了上来。 那糕点色如白雪,软如白云,每片交叉点上点着一抹嫣红胭脂,宛如少女含羞的红晕,又似早春初绽的桃花。 “呀,是雪花桃片糕。”贺兰暨惊喜出声,伸手就去取银叉,被一双筷子挡住。 贺兰暨不满地蹙起秀眉,瞪向筷子主人。裴知意则好整以暇地瞥了眼旁边那碗浓黑的药汁,意思不言而喻:药先喝了。 “这是你做的还是外头买的?” “当然是我做的了,‘裴坊’糕点,天底下可就仅此一份啊。”裴知意扬起下巴,语气颇为自得。 贺兰暨下巴抬得更高,十分矜贵,轻哼一声:“怎么?你做的我就要吃吗?” 裴知意见她这幅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爱吃不吃!饿的又不是我!最终还是冷不下心,故意放软了语调,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至真至纯、心胸宽广的公主殿下,看在我可怜巴巴辛苦了两个时辰的份上,您就先把药喝了,再赏脸尝一口吧,昂?” 贺兰暨憋住笑,嗯——既然你求我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端起药碗,屏息灌下,酸苦得脸都皱一块了。 裴知意赶忙撕下一片桃片糕,递到她的嘴边,贺兰暨张口含下,桃片糕如雪花融化一般,酥软香甜。 贺兰暨微微睁大了眼睛,眸中瞬间涌上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味道......怎么和阿娘做的这么相像?雪花桃片糕本就是吴郡名点,阿娘难得闲暇时,便会亲手做上一些,与父皇和她一同在御花园的树下品茗、下棋、享用。父皇曾亲口赞过,御厨所做皆不及皇后半分,甚至为此下令宫中不得再制此糕。 民间认为这个糕点是代表了帝后伉俪情深,反倒将此糕做得风生水起。她也曾在外买来尝过,总觉得差了些意思,再无兴致。 可此刻口中这滋味......竟与记忆中母后所做,有着难以言喻的神似! 她亮晶晶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裴知意,指向那碟糕点:“明日,我还要吃这个。” 裴知意一直留意着她的神色,见她喜欢,也不免松下一口气,听她这带着命令口吻的“要求”,便学着她方才的腔调,狡黠一笑:“那得看殿下肯不肯乖乖喝药了。” 幸好两年前母亲去拜见太后的时候,听闻太后喜欢雪花桃片糕,便苦心钻研吴郡糕点方子,试了好几次,亲手制了一份献上,希望能宽慰太后的郁结。 太后感念其心意,不仅畅聊许久,更将自己与母亲制糕的不同窍门倾囊相授。母亲回来一试,果然更加酥软轻盈,自己在旁边也听了一耳朵,虽是知道步骤,却也没亲手试过,方才端上之前,心里也十分忐忑,幸好一举成功,能治住这个魔星。 之后两三日,贺兰暨竟真按时喝了药,也肯好好用膳,甚至乖乖配合廖老敷药包、扎针。身体便缓过了这一口气,整个人如同熬过严冬迎来暖春的幼芽,一扫连日来的孱弱焦躁,变得生龙活虎,神采奕奕。 待楠英姿和楠瑜乐前来看望的时候,就看到贺兰暨身着青碧色镜花绫裙,脚踏云龙纹小皮靴,正骑着她的爱驹当归,在后院里兴致勃勃地玩着投壶。 三个颈长腹宽的陶壶,分别放在芭蕉树下、游廊石凳上、以及左厢房那高高的屋檐边缘。 贺兰暨骑着当归绕着庭院小跑,嫌地方不够宽阔,玩的不够过瘾,便命人移了几个花盆作为障碍。当归几日未见主人,此刻也兴奋地打着响鼻,神气活现,颈间与贺兰暨衣裙同色的青碧璎珞随之轻晃。 到花盆前,也无需助跑,前腿优雅一扬,后腿发力一蹬,人马轻盈跃起!就在腾至最高点的刹那,贺兰暨飞快掷出一只箭羽,‘当啷’精准落入屋檐上的那只壶中。人马落地,拦路花盆片叶未动。 她又策马绕行一圈,芭蕉树下、游廊石凳上的壶亦应声中箭。 轻鸿坐在另一侧游廊花阴下的石凳上,拍手脆声喝彩:“小姐真厉害!” 贺兰暨回了一个得意眼神。 楠瑜乐看得人都呆了,他印象中的投壶,不是地上化条线,然后淑女们在线外,姿态优美地轻轻抛出箭羽么?虽说韦小娘子的骑马身姿也确实飒爽非凡,但......是不是也太生龙活虎了? 楠英姿也看愣了,不是病了么?这气色,怎么看着都比自己还健康!低头瞅瞅自己怀里抱着的锦盒,里头的千年人参是不是有点多余了?! “你们来了!”贺兰暨勒住当归,利落地翻身下马。她早得了拜帖,知道二人今日来访。 “前几日就听你病了,只是闭门不见人,想来看你都不成,现在可算大安了?亏我还巴巴地送了人参来,看来是倒是多余了。”楠瑛姿笑说,语气里是真切的欢喜和调侃。 楠瑜乐则是绕着当归看了一圈,惊叹到:“不得了!你这个马好!几岁了?可能配种?”要是能有一匹这宝马血脉,也是够神气的了,他得天天骑马溜街去,那是何等风光! 贺兰暨只浅笑摸了摸当归脖子,并不应声。轻鸿在一旁促狭接话:“这事儿...你问问我们家当归?” 话音未落,当归仿佛听懂了,倏地转身,正好运动完,腹生浊气,对着楠瑜乐,“噗”一声响亮地放了出来,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拒绝。 楠瑜乐人生头次被屁嘣了,脸顿时黑如锅底,疯狂用折扇给自己扇风。 “噗嗤!”轻鸿用手掩着,笑得乐不可支。 “哈哈哈!哎呦!”楠瑛姿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捂着肚子叫唤。 贺兰暨也笑得人都软了,靠在当归的身上,直夸着:“好当归!哈哈哈。” 楠瑜乐有些发窘,正想找那‘屁马’算账,当归早机灵躲开了。 “走,我们去后院打叶子牌。”笑闹过后,贺兰暨一把拉住楠瑛姿的手腕,就往后院湖边的石亭走去。楠瑜乐自然也赶紧跟上。 这还是楠家兄妹头一回来韦宅,房屋并不算多,宅子屋舍不算多,但胜在布局舒朗,加上后院一泓碧波,显得开阔雅致。侍女们温和有礼,不问不说话,各司其职;侍卫凛若冰霜,态度严肃,不易接近。人口虽少,却看着比楠府都有规矩。廊下摆设、窗纱糊饰,无一不应时应景,华而不俗,小中见巧,精而不奢。 游廊未设顶盖,任由紫藤悬垂,花繁香浓,随风轻曳。小径通后园,点点胭脂色的海棠花枝作为引路人,一树树繁荣绚丽,绰约多姿。后湖微波荡漾,坐于石椅上弹琴品茗,心旷神怡,极其雅乐。 只是......韦小娘子拉着人一落座,便摇着筛子,玩性极高,叫喊开局,有些让人跌破眼眶。 “鸿儿你来凑一角。”贺兰暨招呼轻鸿。 轻鸿扬了扬手中快完工的绣品,温婉笑道:“天儿渐凉了,我给小姐绣些手炉套子的花样,看着好看还不烫手。顺道也给当归打一些璎珞络子,它可喜欢跟小姐配着同色的玩意儿出门显摆了。我就在边上坐着,给你们添茶倒水,看看牌就好。” “那派人去问问曲坚。” 过了一会侍女来回话:“曲大哥说叶子戏比比武杀敌还累,他死都不来了。” 贺兰暨想着廖老在捣鼓他的药丸,况且他来了,她们还怎么玩!没劲儿!正琢磨还能拉谁凑数...... “有好玩的,怎么不叫我?” 清朗带笑的声音先至,人影才从假山后转出。来人身着粉白色祥云织银线绸袍,头戴小冠,腰束碧玉带,悬着羊脂白玉佩、蝴蝶缀珊瑚香囊,还别了柄镶金嵌宝石的短匕,足蹬明玉**靴,笑意盈盈,轩然霞举。 楠瑛姿抬眼望去,只见来人面若桃瓣,目含春水,唇若涂丹,姿容俊雅,步履潇洒。身后那被誉为‘花中神仙’的海棠,都不及来人的人间颜色。一时有些看得呆了,脸上飞起红霞,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鬓发衣襟。楠瑜乐也暗自惊叹,这梅建城何时又冒出如此的人物?自己竟毫不知情,“这位是?” 贺兰暨看了眼楠瑛姿那少女含春的娇羞神情,再看了眼裴知意矜贵招摇的世家公子哥派头,一边摆弄着叶子牌,一边漫不经心说:“哦,我未婚夫。” “啊?” “啊?!” “谁!谁是!!” 第32章 浮光霁 楠瑜乐一颗玲珑心,如同被重锤敲击,瞬间粉碎,一时心如刀绞,意如油煎。带着敌意的目光再次打量裴知意,这下怎么看都觉得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瞧那面泛桃花相,外头还不知道多少粉头相好的呢!年纪轻轻还未成婚就堂而皇之住进韦府?可见就是个又无家底又无本事的浮浪之辈,仗着张好皮相,专骗韦娘子这等家私丰厚、心思单纯的女子! 楠瑛姿脸上的惊艳瞬间褪尽,绯红转为隐隐发青,那还来不及萌芽的绮思,如同遭了雷劫,化为飞灰。心中更多了几分羞愧,觉得自己方才的失态实在不该。再细看二人,倒真是花月之貌,仙露明珠般的人品,站在一起确也般配。 裴知意心情瞬间恶劣,脸顿时垮了下来,气急败坏,气血上涌,白皙的面皮涨得通红,双目喷火,瞪着贺兰暨,厉声呵斥:“谁是你未婚夫啊!不要瞎胡说!污我清白!”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还不如让她病歪歪地躺着,自己也是贱皮子,巴巴的凑上去作甚! 贺兰暨歪了歪头,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看着裴知意像只被踩了尾巴炸毛跳脚的猫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楠家兄妹这才恍然,原是韦小娘子在戏谑玩笑。楠瑜乐虽松了口气,但对裴知意那副招蜂引蝶的做派依旧看不顺眼,楠瑛姿也再生不起绮丽的男女之意。 贺兰暨上前,不由分说将一脸不情愿的裴知意按在石凳上,“来,正式介绍一下,京都街溜子——裴知意。”生气也不能三缺一啊。 “皇都混不吝——贺...呵呵呵呵,卫暨,”裴知意下意识随口反击,差点露馅,“重申一遍,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我可是家室清清白白、为人坦坦荡荡的正经好男儿。“我是受她哥哥所托。”他给自己想了一个‘正当’说法。 贺兰暨歪了歪头,看向他:假传圣旨? 裴知意不接招,侧过身对着楠家兄妹行了一礼。 楠家兄妹以为他是曲坚之流,受她哥哥所托,来看着韦姐姐的,忙起身回礼,算是认识了。 裴知意和楠瑜乐都是有些不务正业的主儿,这叶子戏自然熟悉,楠瑛姿虽未曾玩过,为人聪慧,又擅算术,听了一遍规则基本了然于胸。 贺兰暨摇开筛子,“十三点,我做庄,要是我满了,你们就要给双倍番。” 三人飞快交换了个眼神,特别是裴知意,目露凶意,打定主意要让这个人今天好好出出丑,让她老是口无遮拦,他就不信三家斗不过她一家! 贺兰暨内火未尽消,等待的时候不免心生浮躁,楠瑜乐有心放水,思忖良久才打出一张‘花白’。贺兰暨早就心生不耐:“半天就憋出花白,你再不出我们就要睡着了!” 她又撇见左手边的裴知意老往她这方向看:“啧,你老盯着我干什么!啊,我知道了,憋着坏呢!还是想偷看我的牌?”说着,立刻将面前的牌捂得更严实了些。 裴知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二鱼。” 贺兰暨猛地合掌,“哎,诸位别动!请叫我别号——‘姜太公’,满贯!全鱼!庄家通杀!你们两是一百二十番,你,阿意,二百四十番!” 楠家兄妹对视,暗自咂舌,这韦小娘子今日怎么换了一个人似得,比平常活泼许多,这一身的牛劲儿!再看看那被遗忘在石桌边的千年人参锦盒......嘶,应该带天山雪莲的! 裴知意也是一愣,阿意?这是在叫他?家里头只叫他‘二郎’,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阿意’....听着怪腻乎恶心人的,他自己默默在心里叫了一声,顿时浑身一激灵,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贺兰暨可不管他发愣,提醒道:“啧,愣着干什么,给钱呐!告诉你,别想用我韦府的钱结账啊!没钱就打上欠条,我寄给你爹也是一样的。”她眼波流转,上下打量着裴知意,不然......以身抵债,挂牌接客?听说青杏楼里在招人。 裴知意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拢紧了衣襟,扔出了一个绣了常青树祥云团纹的绯红钱袋。 贺兰暨一看便知是裴府府徽,轻笑一声,“继续!” 又玩了几盘,贺兰暨再摇骰:“十点,瑛子你做庄!给你鼓气,争取一盘赢回来。” 轻鸿适时让侍女端上四盏特制的仙露沁茗,用莲花白、菊花白、樱花白、玫瑰露、薄荷叶等和寺中雪水一起封坛腌制,再起出来精心调制而成。 楠瑜乐品了一口,只觉得清香馥雅,腹生热气却能清心清郁,不由赞道:“你这府里,怎么样样都这么好。”他目光忍不住又飘向贺兰暨,心中暗补一句:眼前的人儿自然是最最精巧雅致的。旋即又被自己这心思臊得耳根发热,不敢再看。 贺兰暨顺嘴夸到“最好的当然是轻鸿!” 轻鸿禁不住如此直白的夸赞,含笑低头。 “对了,”贺兰暨转向楠瑛姿,“你那新茶研弄得如何了?” “嗳,说起这事儿啊,”楠瑛姿一边琢磨着出牌,一边回道,“忙活好几天了!先是伙计带人去找这‘解渴叶’,倒是寻到了陶小郎君幼时的村落。这叶子一年发春秋两次芽儿,偏只长在上午阳下午阴、夜间云雾缭绕这种阴阳相济的山崖峭壁上,苛刻得很!采摘时只取最中心的一叶一芽,叶小如指甲盖,晶莹剔透。若是全做成茶饼,一年也难出五十块。” “‘花红’!”楠瑛姿打出一张牌,又故作可怜相,“我这几天守在茶房,头发也烤干了,脸也被熏黄了,才勉强改进了些工艺。今儿特意带了些来,给你们尝尝。” 侍女抬上来全套煮茶器具,楠瑛姿拿出两个茶罐,等火炉上茶壶中的水呈连珠后,她先用竹箝从白釉茶罐中夹取银绿色的散茶,投入茶盏,注水冲泡。只见茶叶在水中如银龙腾跃,舒展沉浮,银光闪烁。茶汤分入五只白瓷小杯,奉与众人。 贺兰暨品了一口,汤色较上次所见更显浑厚青碧,滋味中添了些许果香与桂香,中和了原生草木的沉滞感。 楠瑛姿又从另一方形茶罐中取出一块银青色的茶饼,置于茶碾中。碾茶声清越。碾好的茶末倒入茶罗子中细罗,再将筛好的细粉放入茶盏,冲入沸水,用筅搅拌。茶汤渐渐泛起细腻的茶白色汤花,更奇妙的是,在日光映照下,似有水波荡漾,波光粼粼,众人细品,只觉茶味醇厚,清香悠长。 二者都能称得上‘精品’,但还不能是‘极品’,众人心中皆有此感。 楠瑛姿放下茶盏,细细道来:“这芽儿,一般步骤需要炭火烘焙成团、贮青、蒸青、揉捻、干燥、发酵,每一环都需极精细的功夫。单说这蒸青火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蒸生了,茶色青而味过浓涩;蒸熟了,茶色赤红且不易凝聚。 再说压模,压榨不足,茶味苦涩;压榨过度,茶的精气散尽,味就寡淡。为了中和这‘解渴叶’本身那点草木苦气,保留它的甘甜清凉,我在干燥烘焙时加入了桂花和茯苓,发酵后再手工挑出。可惜总感觉还是差了点什么。” 楠瑜乐又品了一口,想了想说道:“我听闻讲究的雅士煮茶,首推无根雨水或古刹雪水,次之的就是山间的泉水,再着就是已沾土腥的井水。梅建少雪,高岭峰顶冬日倒是会结霜,不如先收集一坛子雨水先用着,冬天再收峪岭梅花上的霜水。” 轻鸿也温声提议:“我前些天见街上有一种装在竹筒里的饭,蒸出来的米饭自带竹叶清香,何不试试用青竹蒸水?或者在蒸青这道工序,直接把茶叶装在青竹筒里蒸,取其清气?先前你送来的兔肉是用荔枝木烤的,听说北边契丹人烤牛羊肉爱用核桃木去膻。可见这用的木料也有讲究。” 贺兰暨撑着下巴:“我也想到了,既是’银龙’,不如用龙脑代替茯苓,‘木樨香’、‘梅花香’这些名香里都加龙脑增其清幽微凉之意,正好能压住烘焙后的烟火燥气。入茶食用,也能开窍通神。” 裴知意见一人一个主意,又特意瞧了一眼贺兰暨,这人倒是一点都不自持身份,真是‘姐妹情深’还是...‘无利不早起’?不过看她们相处,倒真不见外。 他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情绪,想了想也开口道:“你们一个雪水,一个冰片,再加上这茶叶本就是微凉之物,三重下来,未免过于清冷,不如用荔枝壳或者桂圆壳来烘焙干燥?它们自带温煦热意,正好能调和茶叶的清苦之性,饮下后也不会让人体受寒凉之累。” 贺兰暨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转头对轻鸿道:“去请廖老来尝尝,他要是不肯来,就说......有支千年老参等着他。” 轻鸿含笑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听见廖老那洪亮的嗓门由远及近:“哪呢?千年人参在哪儿?!”接着便见他踢踏着布鞋,快步走来。 贺兰暨晃了晃旁边的锦盒,“哎~这老参可不能白拿。” 廖老先品了一口茶,又拈起一片生叶咀嚼,不禁感叹这天地万物生了多少钟灵毓秀之物,真是妙极。 听完众人七嘴八舌的建议,他捋着胡子笑道:“我可不会制什么茶做什么饭,雪水雨水井水竹水,小老儿吃着感觉差不多。你们都是精细讲究人,比小老儿懂得多。不过嘛,在药理上,倒可说道一二。 裴小郎君说的有理,三重寒凉叠加,确易伤身。若是直接荔枝壳、桂圆壳加入火中再烤茶,食火加上烟火,未免破坏它本真之味。不如将它们制成‘香’,用气息去熏茶叶,让热意如春风化雨般浸润,既能激发茶叶本身的果香回甘,又不至夺其本味。 这龙脑的点子也是极妙!与解渴叶护嗓清痰的功效相辅,冰片若是食用,味道极霸道,要万分小心控制用量,天山雪莲也有清凉之效,且更加温和,不过过于珍稀,用来做茶叶的话,太浪费了,未免失了主次。” 楠瑛姿十分动容,眼前这些人,身份性情各异,都在为自己出着主意,这份情谊,弥足珍贵。她已迫不及待想回去一一尝试。 楠瑜乐皱眉道:“这‘解渴叶’名字不好,不够雅,那些名流雅士,不知真雅假雅,喜欢做些表面功夫,把名头、架势做足了,枯草也能被他们捧成仙草。” 贺兰暨深以为然,噗嗤一笑:“说得在理!那你给想个雅名儿?” 这倒是把楠瑜乐问住了,他本就不耐烦咬文嚼字,憋了半天道:“我看它在水里翻滚如龙鳞,压成饼状更像银龙盘踞成团,就叫‘银龙团’如何?” “大俗既大雅,倒也不错。可这茶还不是贡品呢,叫什么龙什么凤的,不妥。”贺兰暨轻轻摇头。 “茶汤青绿,茶花洁白。有名酒‘浮生酿’,一世红尘滋味尽在一壶,这茶不如叫‘浮云生’,浮云生便是羽化登仙,飘然出尘,正迎合了那些雅士自诩高洁、不染尘埃的心境?”楠瑛姿想起那群清高名士对商贾的鄙薄,总以商人铜臭,不屑与之为伍。心中不免仍有几分忿然。 “‘浮’字用的好,只是显不出这独有的波光粼粼的独到之处。”贺兰暨点评道。 一直摇着折扇旁观的裴知意,此刻抿唇一笑:“不如叫‘浮光掠霁’,这一杯,可不就是日光浮跃于水波之上;而这‘霁’,既是风光霁月、岁月静好,又有雨过天晴、万物明净、心胸开阔的君子之风,既有名流雅士的高雅追求,又暗含朝廷太平清明的期许,上下都会喜欢,如何?” 轻鸿闻言,脸色微沉,冷声道:“不可!这‘霁’犯了‘永嘉长公主’的字,‘掠’字更显轻慢不敬!你敢用,先挨上五十廷杖!”她目光锐利地盯着裴知意,怀疑他是故意挑衅。 廖老不自觉看向贺兰暨,裴知意更是一脸得意坏笑,朝她挑了挑眉——让你赢走我那多金银! 楠家兄妹只当轻鸿是居于天子脚下养成的谨慎习惯。 贺兰暨倒是淡然,“‘霁’确是好,且陶瓷中有‘霁青’一色,正合这茶汤撇去上层银白汤花后,显露出的青碧底色。‘掠’字既显不敬,弃之不用便是。就叫‘浮光霁’。” 楠瑜乐立刻合掌赞道:“这个名好!韦姐姐果然蕙质兰心,才华......” 裴知意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名字不是我想的吗?!我本人还在这呢!睁着眼睛拍马屁,你小子是个能人!轻嗤了一声,索性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贺兰暨今日心情极佳,不仅病体大安,玩了投壶,赢了叶子戏,还赢了钱!她看着裴知意气鼓鼓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廖老更是乐不可支,还是跟着这魔星的日子舒坦啊,不仅有吃有喝,还有千年人参拿! 楠瑛姿满脑的想法烧得她血液沸腾,跃跃欲试,兴奋不已,辞了两句,便匆匆离去了。 第33章 撑场面 两日后,楠瑛姿遣人送来消息,“浮光霁”已成,并送上成品。以今秋采摘的嫩芽量计,若制寻常规格的茶饼,至多二十五饼,加之先前试制所耗,余量堪堪二十饼。 楠瑛姿心思巧变,将茶饼压成稚童巴掌大小,盛于绘有梅雀图案的精致木匣中,一饼只用一次,一次恰能沏出五盏,如此改制后,竟得两百小饼。 除茶饼外,伙计还送来一个红漆花草纹木盒,里面是一块香料。信笺上说:此香是根据廖老说的用来熏染茶叶的,取荔枝壳、桂圆壳,再加上晒干的梨渣、花椒树花朵、苦楝花等材料,以炼蜜调成小丸。 意外发现,此香气味清馥平和,可生暖意,润泽手足,成本又相当低廉。 皇庭中唯有皇后、贵妃才能住上椒房,此香若燃于百姓寒室,或可效仿椒房的一二分暖意,故取名‘椒房宠’,明日将在名下的香料店和脂粉店售卖。 信笺还详述“浮光霁”制法:将解渴叶和桂花烘焙好之后,反复揉捻,借‘椒房宠’的香气慢慢熏染茶叶,使其干燥,研茶过程以十六水并一钱龙脑,研碎压合成模,最终形成这成品。 轻鸿将香料放入香炉,暖意携着清雅质朴的芬芳氤氲开来,果然温和馥郁,驱寒生暖。她不由莞尔:“此香甚妙,暖而不燥,烟火气极淡,冬日燃之最合适不过,对女子身体也好。南地没有炕,室内外一样寒冷,燃此香,虽不及椒房奢暖,然价廉易得,寻常百姓亦可享几分暖意。” 贺兰暨也赞楠瑛姿果然聪慧,这也能让她想出条生财之道。 信末提及,午后她邀请了梅建城各大茶楼的掌柜、茶商巨贾及涉足茶业的世家代表一同品茗。 轻鸿有些不解:“为何这茶饼不像这香料直接在店里出售呢?纵要扬名,也该请些诗才大家、名流雅士品评,又或者是梅建的官员,借其声望传播才是正理。” 若是檀云在这,立刻能了其用意,或许还能和楠瑛姿说上两句。贺兰暨也是此次南下,才见识颇增,笑着说:“傻丫头,你可见过哪家珍贵之物是直接摆在店里的?可若不展示出来,其他人又怎么知其珍贵之处?你是以公主府女官身份,一切都太过想当然。 那些清贵名流,不屑与商人同席。况瑛子以女子之身执掌商号,纵有楠府之名,恐亦难邀请的动。而对那些人,要是太过殷切,上赶着给他们送礼,反倒让‘浮光霁’显得轻贱。 反而是那些商人,他们更注重‘利’,最是识货,一眼便知这茶的价值,又有自己的人脉。 其实要是论扬名方式,还是清明斗茶那石破天惊、一举成名最好。如今已秋季,而瑛子又只剩半个多月,借这些茶贩之口抬势,反是捷径。” 轻鸿恍然,顺其思路说到:“即使来年他们找到解渴叶,也做不出浮光霁,货源终归楠家。而瑛姑娘正解了燃眉之急,又能好好准备来年的斗茶,争贡茶名额。可......其他家也不是傻子啊,明摆着要借自己东风,岂会乖乖就范?” 贺兰暨赞许点了点头,眸中精光一闪:“那要看瑛子怎么谈了,让人带话给瑛子,说下午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午后,楠坊茶室,受邀宾客陆续抵达,彼此寒暄,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目光交错,皆在掂量主家意图与彼此斤两。 贺兰暨今日装扮极尽内敛的华贵——香色地麒麟纹双层瑞绫裙,外罩藏青色香云纱长袖衫,皓腕各悬一枚莹润白玉镯,左手腕间多绕了根白素手绳,戴云雾绡面衣,通身气度沉静而迫人;轻鸿同样矜贵简练,仪态恭谨,紧随贺兰暨两步之后。 楠瑛姿则是杏色绣合欢花缎裙,未披帔帛,半翻髻上簪一支灵动的银杏蜘蛛银簪并一支素雅白菊,发髻高耸,衬得一双明眸锐利如电,神采飞扬间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干练。 三人行至大堂门外,帘内议论声已清晰可闻,还夹杂着对楠瑛姿这个主人的评头论足:什么美则美矣,却不敢娶......楠府竟让个女娃娃抛头露面执掌商号,这家业只怕要毁在她手里了...... 言语中尽是男子对女子天生的凝视与后天的轻蔑。 贺兰暨脚步微顿,目光饶有兴致地投向楠瑛姿,好奇她会是什么反应——是羞愤离去?还是忍气吞声?还是掀帘上去打他们脸? 就见楠瑛姿紧握双拳,深吸一口气,眼底翻涌的怒意瞬间被压下,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带着三分热络的笑容,眼神沉静坚定,步履从容地掀帘而入,声音清亮带笑: “哎呀,瑛姿来迟,诸位叔伯久候了!李家主,听闻府上喜添麟儿,恭喜恭喜!前日送去的薄礼,可还入眼?” “孙掌柜,上月听说尊夫人贵体欠安,楠府遣去的医师可还得力?如今可大安了?若有短缺的药材,千万莫同瑛姿客气,楠家药行还有些存货......” 一番寒暄,人情练达,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方才还口无遮拦的众人,见正主来了,此刻无不端正面色,纷纷起身还礼,仿佛方才的闲言碎语从未发生过。 贺兰暨在心中笑了一声:是了,若负气离去,之前一番心思岂不是白费?才是坐实了‘难堪大任’之言;若当场失态,更印证了‘女子易嗔易怒’的偏见。 贺兰暨随之步入,旁若无人地在主位右首落座,姿态闲适,摆明了今日就打算看戏,一切让轻鸿代其应对。 众人面面相觑,交换眼神,确定没一人认识这位女子,对她泰然占据首位心有微词,但见主人都没说什么,自己也不好先出言,便也按下疑虑,各自落座。 楠瑛姿示意小厮端上茶具,朗声道:“此乃敝号新制‘浮光霁’,特意请诸位行家前来一品。” 一名受过训练的茶室伙计上前,这伙计面孔俊秀,十指修长,当众开启梅雀纹木匣,露出其中小巧精致的茶饼。 众人看这茶饼,色犹如含翠苍玉,晶莹透彻而不杂乱,质地紧密而不浮华,茶饼面上还压上了一簇梅花印记。 伙计手法娴熟优雅,碾茶、烹煮、点拂,动作行云流水。顷刻间,满室盈香。 众人再看盏中,汤花纯白细腻,在秋阳下隐泛银芒,上层汤花渐散,露出下层青碧浓郁、澄澈透亮的茶汤。举盏细品,只觉入口细腻滑润,天然果蜜之香沁人心脾,间或有清雅花香萦绕,令人舌底生津,神清气爽。一时间,满堂皆是赞叹之声。 李家主率先打破品评氛围,开门见山:“楠小娘子,茶是好茶,惊为天人!今日品茗,想必另有深意,何不开门见山?” 楠瑛姿笑容不改,爽利应道:“李伯父快人快语!诸位叔伯大哥皆知,瑛姿初掌家业,外头里头都离不开我,分身乏术,如今研制出这‘浮光霁’,却腾不开手好好经营,反倒白瞎了这珍品。 思来想去,唯有倚仗诸位叔伯大哥往日情谊,家父常说:‘有钱大家赚,花花轿子一起抬’,这茶正需要我们合力抬举,才能成梅建美名呐!” 孙掌柜对楠府更熟悉一些,从三房口里隐约得知楠瑛姿有赌约在身,便想趁她心急求成,敲诈一笔,迫不及待道:“老夫愿包下此茶售卖,所得利润,你我五五分成如何?” 话音未落,一旁的周当家笑讥道:“孙掌柜好大的胃口!空口白牙就想分五成利?楠小娘子,我知道你们一直都想打进云州市场,云州是老夫的本家,我们各行方便,此事......你我私下再议,包管便利。” 赵当家亦不甘示弱,打起感情牌:“楠侄女!咱们两家亲如一家啊,你们南行的船只还是我家的,西行的商队我们两家也是互相照顾,这茶自然也是......” 堂内顿时七嘴八舌,各自抛出筹码,或诱之以利,或动之以情,场面一时胶着。 贺兰暨瞧着,轻轻点了一下头,轻鸿领意,觑准时机,以京都贵仆特有的矜持口吻,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家主子早说了,尽数装了,直送京都便是。金银自然不会短了楠姑娘,又何必来这么一趟,浪费主子的时间。”言语间透着淡淡的轻蔑和不屑。 此言一出,满堂瞬间一静!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位轻纱覆面、气定神闲的京都贵人,心思急转:京都门路?直送? 众人狐疑,这莫非是楠瑛姿请来架火帮腔、虚张声势的?可她身上的那麒麟纹瑞绫、香云纱......香云纱作为南地贡品,珍贵有“软黄金”之名,除了上贡外,自留下的五六匹售卖,富贵人家也只在极重要场合才舍得穿用一二,哪家闺女会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品茗宴上穿啊!瑞绫更是难得,尤其是麒麟纹样,非敕命之家不得擅用!楠丫头就算有心装样,有钱都没地儿淘换去,其身份......细思极恐!若这茶真能先入京都贵人之口,甚至......贡茶之事岂非板上钉钉?那这利...... 众人眼中精光大盛,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空气中的算计几乎凝成实质。 楠瑛姿适时起身,含笑环视,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诸位莫急躁,承蒙各位看得起,瑛姿年轻识浅,经营不易,在座皆是先父故交,厚此薄彼反倒伤了情谊。为求公允,今日特请诸位共商。 此茶目前只出了两百小饼,往后年景,估摸也只在四五百饼之数。请诸位叔伯大哥,将心中对此茶一饼的定价,书于纸上,最终从中选择两家合作签订五年契约。” 她语锋一转,带上几分商贾的精明与强硬:“我也不敢太占便宜,前两年,每出产量,两家各得两成份额自行售卖,我卖与这两家的皆是纸上所书价格。至于你们到手后,是高价售出,抑或自用赠礼,请随意。 后三年,则按彼时市价的七折,仍以总产量两成售予两家。若届时市价低于今日纸面价,诸位单方面想停了这契约,我楠家也认!” 她笑容微敛,眼神锐利如刀,:“但,有一句话是讲在前头的,家父常训:‘咱们经商想要做长久,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这写下的字儿就是落下的子儿,无悔!若是选出来了,再反口说这个价格不妥,又或者说自己这难那难,让我通融,楠家可就不依的!” 在场的莫不是在商海里打滚的人精,一听便心知肚明,这是要借自己渠道,这源头还要被楠家拿捏紧紧的,他们耗费心力一番经营,哪怕把这茶吹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反倒成就楠家‘浮光霁’的美名,到时候随便一个产量不足给个十几饼打发,他们找哪说理去!五年后,此茶便是卖出天价,也与他们无关! 但是转念一想,若此茶真能一飞冲天,甚至摘得贡茶桂冠,这五年的份额,利润何止翻倍?自己不仅能卖,还能拿着这茶投其所好,打通多少关节?即便推广不利,自己还能单方面的止约,怎么看,都是个只赚不赔的生意...... 不过,这楠小娘子为何不明年再拿出来自己单独售卖,以楠家的实力,她家独吞下也不是做不到,想必她刚接手商铺,急切的想做出点成绩,证明自己实力,反倒让他们占个便宜。 只有其中一两位如孙掌柜,知道内情的,此刻十分懊恼!自己要是私下里先与其他人通一通,还能拿拿乔压一压,拿捏住这丫头片子!她将众人聚在一处,难道要把大家都召过来大声宣告——‘她急得很,其实我们不用开价太高!’? 楠瑛姿又把话说的这么绝,打个大家措手不及,断了私下压价的可能。这茶绝对是有利可图,虽然和三房亲近,但是放弃这杯羹也似乎太傻了...... 那坐首位的戴面衣的女子,主子华贵,旁边的侍女也不简单,难道她真是京都贵族还是天子近臣的家眷? 若这茶若在京中盛行起来,这利不知道能翻上几番!嗳,当下这纸张上写的什么价格可就难喽~ 众人心思电转,目光在楠瑛姿的镇定、贺兰暨的神秘、以及彼此猜忌的脸上来回扫视。小厮奉上笔墨纸砚,众人或沉思,或假作随意,左右张望,想看看别人出什么价格,纷纷落笔,将心中那个反复权衡、甚至带了些许肉疼的价格写下,仔细折好,交由小厮收拢。 楠瑛姿接过厚厚一叠纸笺,笑容重新变得明媚爽利:“多谢诸位叔伯大哥抬举!今夜瑛姿便依此选出两家,明日定当亲送拜帖,一起详商细节,不会在两家中偏心,还请诸位放心!” 众人心思各异地客套一番,相继告辞,有的甚至立刻暗中派人去打听这‘浮光霁’的原料制法。 贺兰暨倒是留了下来。楠瑛姿率先展开轻鸿代笔的那张纸,偌大洁白的宣纸上,上面就一个‘韦’字,再无其他。 楠瑛姿拎着纸,嗔道:“嗳嗳嗳,您这什么意思?任我开价么?” “今日我给你坐镇,还没找你要谢礼呢。” “好好好,那我给你作揖一个,如何?” 贺兰暨慢条斯理地品了口残茶,悠然道:“这可不够,我回京都后会开一个清雅楼阁,我要这‘浮光霁’成为楼里的名茶,每年给我留个二十饼。”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喙。 楠瑛姿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惯见韦姐姐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骤然听其亲口谈及商事,一时有些恍惚,才想起她曾说过南下是为了做生意,可看对方一身价值千金的衣料,更觉这‘开楼’之言有些......违和? 楠瑛姿瞬间清醒,认真的看了看贺兰暨神色......她这个语气怎么好像没给自己拒绝的空间啊?无论自己与最终选定的两家如何分利,甚至此茶最终被选为贡茶,都必须为她挤出这二十饼?! 不过在商言商,有些话她要提前说清楚:“韦姐姐开口,瑛姿自当尽力。可若真有幸列为贡品,皇家定额之外,能自留的份额恐怕......”贡品自留份额极少,二十饼几乎是极限。 “这倒是不用担心。若你真能担起家业,站稳脚跟,还得劳烦你帮我选选南地有什么新奇雅致的玩意儿,也好捎带回京赠予亲友。”若是三房当家,贺兰暨有些看不上。 楠瑛姿何等灵慧,瞬间领悟!韦姐姐的意思是会帮她寄茶叶给京中的家人或者友人尝尝?她并非没想过借“韦姐姐”京都的东风,可相处下来彼此情投意合,不愿这份惺惺相惜的情谊沾染过多利益算计。 若她做京官的哥哥觉得好,还能让太府寺官员也尝到,这贡茶一事,不就有了**分准头了么。如今对方主动提出,且如此磊落坦荡,她心中反而豁然开朗,更添几分感激与敬重。 于是楠瑛姿诚挚道:“韦姐姐,若非得你、廖老与诸位鼎力相助,根本成不了这个茶。韦姐姐想要这茶,也可直接参与,从这叠纸里头选出一家占两成,我暗中给你三成,三家合力经营,瑛姿定当竭力培植解渴叶,争取年产能达六七百饼,岂不两全其美?” 这是她最大的诚意,扣除楠家承担的成本,她和对方所获的利润差不多了。 “我意在楼阁雅趣,不在贩茶营生。这解渴叶是陶秋禾献上的,他虽不知,但也有他的功劳,其他人倒是不用管,我希望你能将这茶叶所得利润留半分利给他。” 楠瑛姿想了想,也觉得妥当,即使韦姐姐开口要分走三分利,自己出于道义也得答应,如今对方只提半分利给那薄命优伶,可见其大义,她当即点头答应了。 贺兰暨这才微微倾身,拍了拍楠瑛姿,捧着她的脸,情深意切说道:“你记得我俩的情谊就好。”以后有你出力的时候呢~ 楠瑛姿被韦姐姐的脸晃得有些发晕,明明还是一样的美艳,此刻却莫名觉得那笑意里藏着一丝令人心头发紧的......邪气?她下意识地乖顺应道:“......嗯。” 回程路上,轻鸿心中疑虑翻腾,殿下何时说过要在京中开楼?且殿下暗产丰厚,明面产业亦有檀云打理得井井有条,何需亲力亲为经营茶楼?不过殿下已有打算,此举必有深意,终是按下不问。 贺兰暨似有所觉,淡然吩咐:“传讯檀云,暗产不动。明面上的田庄铺面,除却要紧的和盈利最丰者,其他的暗中发卖,此事也不急,让她慢慢寻到好卖家再出手。” 轻鸿恭声应道:“喏。” 两日后,“浮光霁”以惊人之价——八两白银一小饼——在选定的两家大茶商处限量发售,旋即引发轰动。选中的两家茶商,自有自己销售商道,将这饼送到府上一番展示,再经一顿巧舌如簧,把这茶吹得绝无仅有。这品质倒是对得起前头一番天花乱坠的说法,形、色、香、味、名无不让人满意,迅速赢得名流追捧,价格一路飞涨,竟至一两黄金一饼仍供不应求! 其他未中标的商家看着眼热,暗中散布流言,试图诋毁。楠瑛姿和其他两家早就料到到此情况,已有对策,一一化解。 而新上的香料‘椒房宠’,因天候转寒,其‘生暖意、祛湿燥’的效用意外凸显;且冲着这个旖旎香艳的名字,就引得不少男子买去来讨好佳人。 甫一上市便在楠家香料铺、脂粉铺引发抢购热潮,成为梅建城中寻常人家秋冬御寒的暖心之物。 1.玩叶子牌的方式是我瞎诌的; 2.品茶方式,来自徽宗赵佶-《大观茶论》; 3.半分就是5%。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撑场面 第34章 咱不玩 裴知意前几日输掉一整袋金银,心头憋着一股不服。他裴小爷在纨绔堆里向来是领头人,向来只有他占旁人便宜的份儿,何曾被人这般处处拿捏、频频吃瘪?!越想越不甘,索性寻上门去,找贺兰暨再战一场。 “嗯...好吧,你说玩什么?”贺兰暨指尖勾着那绯红色钱袋,悠悠晃荡,心情十分美妙,眼角眉梢都带着一丝得意。 “选仙图?叶子戏?” “不要,”贺兰暨撇撇嘴,“选仙要人多起来才好玩,就算上轻鸿、曲曲才几个人啊,没劲。” “覆射?” “怪闷的,没这个耐心。” “这样最简单的摸竹牌吧,摸两对牌,逐个开,合起来点数谁最大谁就赢。” “那赌注呢?”贺兰暨挑眉。 “就赌你手上的钱袋!你要是赢了,我再给你一袋,你要是输了,原物还我!” “没意思,我看起来很缺钱吗?” “这不是一袋钱,而是满满一袋纨绔的尊严!”裴知意气结,“那......你说要压什么?” “嗯......”贺兰暨拖长了调子,眼神肆无忌惮地将裴知意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狡黠,“摸五对牌,逐一开牌,开一对输家脱一件......怎么样?” 裴知意顿时无语,下意识拢了拢衣襟。这是一个名门淑女说得出的话吗?玩起来到底谁吃亏啊?!“好!”他咬牙应下,心头莫名一跳。 两人各摸五对牌。 “我数三声,一起开第一对。一、二、三!” 裴知意开牌‘双梅’,贺兰开牌‘双仙’。贺兰暨眼波含笑,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脱吧,我已经准备好观赏了。 裴知意面色微僵,却也不慌,从容解下腰间一枚羊脂玉佩,“一件,完事儿。”他抬眼,挑衅地回视——你只说脱一件,又没指定脱什么,这自然也算一“件”! 贺兰暨挑眉,嗤了一声,呦,玩不起?! 结果五对牌下来,贺兰暨依旧衣冠楚楚,仪态万方。反观裴知意,发冠、外袍、腰带......一件件褪去,最后只剩下一件白月色贴身内衬,勾勒出紧实流畅的肌理线条。他脸色铁青,双拳紧握在身侧,指节泛白,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贺兰暨毫不避讳地欣赏着眼前“美景”。修长挺拔的身躯,在薄衫下若隐若现,领口处透出的一线春光。看着清瘦,肌理却分明紧致,宛如上好的白玉雕琢,偏生唇色一点朱红,墨发高束,整个人如他那柄配剑,剑鞘矜贵逼人,内里锋芒毕露。她眼底掠过一丝惊艳,随即被更浓的恶趣味取代。 “哎呀~”贺兰暨惊呼一声,手抖似得拿不住茶杯,茶水向对面那人泼去。 裴知意本就对她十二万分警惕,反应快如闪电,腰身猛地一拧,险险避开那泼来的茶水。 “嗳呦,你没事儿吧?”贺兰暨‘慌忙’起身,捏着丝帕就凑上前去,作势要擦拭他根本没沾湿的前襟,手却‘不经意’地滑过他的脖颈、拂过他的肩头、又捏了捏他的手臂。 裴知意如遭电击,猛地后退三大步,死死捂住自己微敞的领口,耳根瞬间烧红,“根本就没沾湿,擦什么擦!”他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假装殷切,实则揩油!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完全输红了眼,几乎是吼出来:“再来最后一盘!就摸最后一对牌!一局定乾坤!” 贺兰暨掩唇轻笑,故作‘好心’地提醒:“再输......裴郎君可就真要‘坦诚相见’了哦?”,眨了眨眼睛——我一黄花闺女可看不得这个,羞涩...... 裴知意冷哼一声,要是你的眼睛别那么亮,或许我就相信了,咬牙道:“我要是赢了,你给我当一天仆人!端茶倒水,唯命是从!” “好啊~我要是赢了,你也给我当一天的仆人,不光端茶递水,还得......”她故意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叫、我、一、天、的、姐、姐。” “我要是赢了,你得叫我一天的少爷,给我步菜打伞,叫你往东不能往西!” “叠床铺被!” “洗衣做饭!” “开牌!” “开牌!” 两人几乎是同时吼出。 贺兰暨纤指一翻,亮出一对‘双地’!她心中大定,胜券在握,忍不住得意地笑出声:“哈哈!来来来,先叫声‘姐姐’来听听?” 裴知意双眸却骤然爆出亮光,唇角勾起一抹邪气四溢的弧度,慢悠悠翻开自己的牌——赫然是一对‘双天’! “啊?!”贺兰暨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睛瞪得溜圆,一声惊叫脱口而出,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弹了起来,“这......这怎么可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对牌,又看看裴知意那张写满“奸计得逞”的脸。 “嘿嘿,摸牌的技巧嘛,好巧不巧,在下也略通一二,哈哈哈。”裴知意故意手夹着双天牌在她面前晃了晃,十分得意,他就等着最后一张呢。 贺兰暨手指颤巍巍地指着裴知意,俏脸一阵红一阵白,自己竟被这厮给耍了!前五盘是故意输她!用美色迷惑她!还拿话激她!而她居然真被那白花花的......咳,被这最简单的欲擒故纵给算计了!都怪自己得意忘形,以为廖老亲传便所向披靡,竟被美色冲昏了头脑!色令智昏!当真是色令智昏!这是明明是最简单的计谋了啊啊啊! 她懊恼得几乎要抓狂,猛地扑上前,一把夺过那对“可恶”的‘双天’牌,泄愤般地狠狠丢出窗外,然后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谴责:“阿意!你堕落了!这等祸害人的玩意儿,咱们还是别玩了吧!” “你先别管我落哪儿。”裴知意气定神闲地捞起地上的外袍披上,神清气爽,“明儿个一早,本少爷睁眼时,要在房门口看见你——待命!”想赖账?门儿都没有!说罢,他长笑一声,夺门而去。 贺兰暨如被霜打的娇花零落在地,发出哀鸣,啊,真是输人又输阵,心口一阵阵抽痛,暗自后悔,话赶话放得太快......明天......明天还是别来了! 第二日 裴知意醒了之后洗漱完,门外依旧静悄悄。他了然一笑,估计还在梦中呢,这人平常不日上三竿绝不起,想躲?我岂能轻易饶她? 曲坚雷打不动地在院中晨练,忽见裴知意拎着一面铜锣,足尖在廊柱上轻点几下,身姿飘逸地跃上了贺兰暨所居阁楼的屋檐。曲坚心头警铃大作,下意识握紧了刀柄,警惕地望向屋顶。 裴知意站定后,在一片只有鸟鸣的静谧中,猛地抡起鼓槌—— “哐——!!!” 洪亮震耳的锣声骤然炸响!余音滚滚,穿云裂石! 厨房里颠勺的师傅一个哆嗦,俩鸡蛋“啪嚓”摔得稀烂;曲坚手一抖,刀柄‘梆’地砸在自己大腿上,疼得他一阵发麻;端水的侍女‘啊’一声惊叫,铜盆脱手,自己也跌坐在地;正喝茶的轻鸿‘噗’地将茶水喷了个干净,喝粥的打翻碗,走路的趔趄崴脚......一时间,整个院子鸡飞狗跳,惊呼连连。唯独那阁楼里,依旧没有声音。 裴知意眉梢一挑,敲得更欢了,一阵阵浑厚洪亮的锣音穿脑。 “啊!!!”一阵凄厉的尖叫从阁楼中传出,饱含着滔天怒火和崩溃! 轻鸿和曲坚齐齐打了个寒颤,惊恐地望向阁楼,只觉周身空气骤降,寒毛战栗。两人对视一眼,果断找个地方把自己先埋起来,以免战火蔓延到自己身上。 阁楼内,贺兰暨用两个枕头死死捂住脑袋,都挡不住那锣声的无孔不入!忍无可忍,猛地掀开锦被,从床上弹跳起来,怒气冲冲“砰”地一声狠狠踹开房门! “谁要死了!大早上迫不及待敲锣报丧吗?!”曲曲呢!林侍卫呢!护驾都护哪去了! 来人双目喷火,横眉冷竖,乌发凌乱披散,环顾四周,只听一个悠闲调笑的声音慢悠悠从头顶飘落:“哟,醒啦!哪有主子都起了,当仆人的还敢赖床呼呼大睡的道理?嗯?” 贺兰暨一愣,混沌的脑子这才猛然想起昨日之约,滔天的怒火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随即又燃起‘这厮竟然如此嚣张’的新怒火!恨恨地跺脚,气自己不会轻功,没法把屋顶上那人给抽下来!只能仰头瞪着屋檐上那得意洋洋的身影。 “裴、知、意!你、好、样、的!”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气得浑身发抖,“等、着!”说罢,她狠狠摔上房门,震得门框嗡嗡作响。重新躺回去?哪里还睡得着!满脑子都是“仆人”、“裴知意那张欠揍的脸”!她烦躁地在床上翻滚几圈,终于认命地坐起身,没好气地冲外间喊:“伺候洗漱!” 轻鸿带着人进来,表情晦暗不明,欲言又止,贺兰暨不耐:“有什么就说,别遮遮掩掩的。” 捧衣盘的侍女头埋得极低,声音发颤:“回...回小姐......裴、裴郎君说......说他的身边只有小厮仆人,从不用侍女丫鬟,让、让小姐换上这套小厮服饰,去他跟前......听、听候差遣......”哆哆嗦嗦说完,还偷偷向上瞟了一眼贺兰暨瞬间阴沉如水的脸色,忍不住惶恐地跪了下来,除轻鸿外,她身后几个侍女也惶恐地跟着跪了一地。 轻鸿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清晨用锣叫醒殿下还不算,居然还敢让殿下扮小厮去伺候?!底下人不知殿下身份,他还能不知吗?!他担待的起吗?!有这么大福气吗?!皇帝都没这待遇他倒真敢开口!这人胆子是上天了,这梅建......不,是这人间已经装不下他了!轻鸿强压心惊,上前一步,柔声劝道:“小姐,别理那狂徒,我看他是得了失心疯!” 贺兰暨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作,缓缓起身,走到那套衣物前,用食指挑起衣袍一角看了看。布料不算好,但至少比当初在汀州别院时要强些。 跪地的侍女连忙解释:“回小姐,这套是府里新做的,本是按例给林侍卫他们做的秋衣,还未发放,是全新的。” 贺兰暨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吐出两个字:“穿吧。”抬手示意其他人起身。 轻鸿心中长叹一声,知道殿下心意已决,只好上前帮贺兰暨穿戴。既然殿下要穿,那其他地方绝不能马虎!让裴家那狗东西看看,龙凤即使穿小厮袍,也不是他能比的,还说不定谁是主子呢! 玄青色的圆领窄袖衫袍,苍色的紧口裤,贺兰暨本就身量高挑,骨架匀称,轻鸿技艺高超,多余的部分被她用随身针线飞快收束,竟也显得十分合体。 环上镶东珠绣双云龙纹腰带,脚踏霜色羊皮小靴。轻鸿将她头发分上下两份,上面编成辫,高高束在顶中,簪一根乌木簪,脑后部分自然垂落着。左右耳前特意留出一小缕发丝,用细细的红丝绦松松系着,远看倒像是男子的鬓角垂髫。 最后,贺兰暨对镜左右端详,拿起眉黛,将原本秀气的柳眉加粗、描长,勾勒出几分英挺之气。 镜中人微微挑眉,贺兰暨被自己这幅陌生又熟悉的样子给逗笑了,挤眉弄眼,觉得很是新鲜。 当裴知意终于见到姗姗来迟的贺兰暨的时候,便是这幅好似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知愁的富家子弟模样,剑眉星目,唇含一抹坏笑,眼神坦荡,下颌线条清晰,没有繁复钗环,那浓艳昳丽的五官反而更添冲击力。一身男装,利落爽利,英气又不失柔美,既似纨绔子弟般的不羁,又有一身的优雅气派,踏着男子四方步,昂首阔步而来。 他暗自咂舌,哭笑不得,自己让人送小厮服去,可不是让她出风头的!这人下高台还真是一点都不别扭,谁家小厮是这幅打扮?就腰间的那颗拇指大的东珠就够普通人家吃好几年的了! 裴知意故意大喇喇地坐在餐桌主位,抻开两条修长的腿,摆足了少爷谱:“啧,韦小厮,架子不小啊?早上未伺候本少爷梳洗,还让本少爷等你用饭?念你是‘刚上任’,少爷我宽宏大量不多加计较,快来布菜!”下巴傲慢地朝桌上的那盘笋尖抬了抬,示意贺兰暨给他夹一筷。 贺兰暨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非但没动,反而大刀阔斧地在他旁边的位子坐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嗳嗳嗳。”裴知意立刻隔空抬了抬手,“站起来站起来!懂不懂规矩?谁家小厮是和主人同席用饭的?!” 贺兰暨懒懒地抬了抬眼帘,指了指轻鸿:“她,轻鸿历来与我同吃同睡!”轻鸿立刻配合地、小心翼翼地在她下首坐了半个屁股。 不就是布菜嘛,贺兰暨拿起公筷,“来,裴少爷,吃一口大蒜百毒不侵,多吃胡萝卜明目清心,再吃一块姜,温经散寒!看我多为裴少爷的身体着想啊,不用太感激,我会再接再厉的。”然后泰然自若地给自己夹了个晶莹剔透的虾球,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大清早的,她也饿了。 裴知意看着碗里那座‘健康小山’,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一脸嫌弃把大蒜、姜块从碗中挑出。温经散寒?咱俩谁更需要?!还有这胡萝卜......他咬牙切齿,这分明是她挑食不吃,故意夹给他的!还真是慷慨体贴啊!......“说得这么好,你怎么不吃?!” “瞧您说的,小厮哪能和主人家争菜吃呢?这大蒜、胡萝卜都是您的‘福气’呢。” 裴知意被她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咳,韦小厮,给我夹些笋尖!”直接下令,看你还如何推脱。 “嘘——裴少爷,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大家公子应该有的礼仪风范呐。”贺兰暨一本正经规诫到。 裴知意再次被噎住,一口气憋在胸口。抬眼又见贺兰暨正偷笑着,小口小口地咬着豆皮包子,腮帮子微微鼓起,弯弯的眼睛似星星一般生辉,方才那点怒气还未升空就已泄了大半。他蹙起眉,盯着眼前这个顶着‘小厮’名头,却比大爷还大爷的女人,心底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这真是‘永嘉公主’?真不是哪个泼皮无赖掉包,狸猫换了......呸,皇女吧? 第35章 拿手活 自己拿她还真有点棘手,布菜?——专门给夹生姜;洗头?——肯定会淹瞎自己的眼睛;做菜?——他怀疑她端出来的东西能直接送他归西,她敢做他还不敢吃呢;打水?——韦府侍女们被调教的太好了,没等开口这些基本的沏茶、倒水、换帕就已经主动准备好了...... 裴知意烦躁地用指尖敲了敲桌面:“喂!韦小厮,你总得有点拿手绝活吧?不然要你何用?” 贺兰暨慢慢咽下口中的豆皮包子,拿起丝帕擦了擦嘴角,才施施然道:“嗯?绝活?”她歪着头,状似认真地想了想,“好像......没有。” 裴知意看着她那副理直气壮、毫无愧色的模样,简直气笑了。谁以后还说他不务正业,正应该让家里的老头子瞧瞧眼前这人的做派,一个月都能少打他几顿!他深吸一口气,认命般地拿起一块玫瑰豆沙饼,泄愤似地狠狠咬了一口。 “行了!”他咽下点心,没好气地吩咐,“待会儿随本少爷出门,去郊外赏楠府别庄的菊景!有点眼力见!做好一个‘仆人’的职责!”他把“仆人”二字咬得极重。 “感谢少爷还愿意给我机会!”贺兰暨‘乖巧’应答到。 出门的时候,贺兰暨才细细看了裴知意的坐骑,一匹通体雪白、毫无杂质的纯种突厥马,四肢坚实有力,蹄腕处却泛着独特的红褐色,旋毛卷曲,步伐稳健,蹄质如铁。突厥马虽不及当归那般神骏迅捷、擅长跳跃,却胜在耐力惊人、负重强悍,且温顺合群。 在战马中,这等良驹素有“铁蹄”之称,乃是行军跋涉的首选。同住一厩,它与当归早已处成了兄弟。 此刻,当归已披挂上大红色的璎珞,黝黑油亮的皮毛衬着那抹炽烈,更显神采飞扬,与贺兰暨十分亲昵。白马自来熟,也凑到轻鸿手边。 “它可有名字?”贺兰暨指着那匹白马问道。 “赤骥骄。”裴知意答道,语气带着对爱驹的自豪。 “鸿儿你也给赤骥骄挂上那副现成的青绿色璎珞。”它的主人今日一身蓝灰衣袍绣银丝线,倒是相衬。 她伸手轻抚马头,白马温顺地蹭了蹭她。 “赤骥骄......”她咂摸着这名字,“好绕口,而且听着像一匹赤色马。可你浑身雪白,仅蹄上一点红色,倒是像含苞的豆蔻花......”她眼波流转,瞥了一眼裴知意,带着点促狭,“不如就和当归一样,取个药名儿,叫‘豆蔻’,如何?”心底暗暗鄙视所有比她的当归要威风的名字! 那白马‘豆蔻’仿佛真听懂了,亲昵地又蹭了蹭贺兰暨的手。一旁的当归却不乐意了,打着响鼻,硕大的马头硬生生挤过来,把‘豆蔻’拱开——你的主人是那个‘花孔雀’,我的主人只能是我的!戴我的璎珞不说,还要抢主人? “豆蔻”脾气极好,被挤开了也不恼,反而侧头蹭了蹭当归的脖颈。 裴知意看得眼皮直跳,一把掰过自家爱驹的马首,郑重其事道:“赤骥骄!不准叫豆蔻!你是一匹顶天立地的公马!怎么能叫这么......这么娘的名儿!”这个带着绮丽的名字,他才叫不出口啊!这怎么配的上赤骥骄的神俊!再说他要是在大庭广众叫出这个名字,这跟脱光衣服绕着京都走一圈有什么区别?他耳根微热,咬牙切齿,“忘掉!统统忘掉!” 贺兰暨耸耸肩,一派轻松,并未强求。 二人策马来到楠家郊外别庄。山庄依山而建,楠瑛姿下令重阳节前,白日开放前庭花园。园中菊花品种繁多,胭脂点雪、瑶台玉凤、香山雏凤......百盆名菊列于石阶上、置于广厦中,以竹篱相隔,供游人远观。 庄内小厮殷勤接待,府卫维持秩序,无论是名流雅士还是平民百姓皆可入内观赏。若有诗人画家偶来灵感,更有香几售卖笔墨纸砚,可供即兴挥毫,佳作将誊抄于石墙之上,任人品鉴。 二人一前一后入园,贺兰暨落后裴知意一步,尽职地为他撑着伞,她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园子,呢喃赞道“瑛子还真是玲珑心窍,又给她想出条生财之道,既保有了菊的高洁,又成全了诗画的雅兴,顺带还能赚个盆满钵满,真是妙人。” “今儿轻鸿怎么没跟过来?” “我打发她和曲坚自个儿逛去了。”贺兰暨随意回答到。 “喂,”裴知意不满的声音传来,“哪有小厮打伞只顾遮自己的?半边日头都晒着本少爷了!” “哦,那我走近一点?”说着,贺兰暨往前凑了半步,两人距离拉进,只隔一拳。 裴知意虽嘴上嫌弃地“啧”了一声,身体却不着痕迹地微侧,用身形替她隔开了旁边可能冲撞过来的游人,动作自然得连他自己都未深想。 楠府别庄的管事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大小姐知道二位贵客前来,只是眼下实在分身乏术,无法亲自作陪,特命小的前来告罪。请二位贵客自在赏玩。后院不对外人开放,十分清净,田庄新送上来几篓肥蟹,午时请二位沿着这曲廊,直接到后院的水榭中用饭,既干净又雅致。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便是。”管事心下却有些嘀咕:小姐明明说来的是位郎君和一位女郎,这一蓝灰一玄青......怎么看像世家哥哥带着弟弟出游? 瑛子果然安排得细致周到,二人走走停停,赏菊论景,不知不觉便到了午时。沿着曲折的回廊,伴着碧波微漾的河水,步入精巧的水榭之中。石凳上已铺好了桔红色软垫,石桌覆着同色同花纹的毡布。二人净了手,裴知意更是讲究,非要胰子搓得手背通红才算罢休。小厮手脚麻利地摆上杯箸酒具。 候菜的间隙,贺兰暨蹙眉揉了揉自己酸疼的右臂。给他打伞不算,还要配合裴知意身高,将伞高举,手臂早就又酸又沉。她凑到裴知意身边,可怜兮兮道:“趁这会儿没人,快帮我捏捏手臂,捶捶肩......” 裴知意目不斜视,端坐如松:“自己按。”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可是刚洗干净手,就等着用饭呢。 “我捏了右手累了左手,捏了左手累了右手,都没力气了......”贺兰暨眨了眨眼睛,“你帮帮我嘛,这里除了我,就属您是好人了!今日你对我好,我以后也会对你好的。” 裴知意内心冷笑一声,这人的承诺,随随便便就说出口,轻飘飘如柳絮,可见跟街边小狗的汪汪叫一样,做不得数。 见他一脸质疑,贺兰暨立刻换上十二万分的诚恳,眼神真挚:“真的,您是这么心地善良、芝兰玉树的翩翩君子,接触下来更是为人坦荡、古道热肠,我之后哪怕骗谁都不会再骗你的!” “......”突如其来的恭维,让裴知意骨子里像有霉要长出来一般,酸疼发痒,恨不得立刻冲到烈日下暴晒一番,让热气蒸干这满身的不自在。他嘴角抽搐,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最终还是默默伸出了修长的手指,带着点嫌弃的力道,捏住贺兰暨的手臂。 “嘶——疼疼疼!”贺兰暨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轻点,我柳弱花娇般的金贵,你再用力点,我这胳膊就要碎了!” “多贵?一两几钱?”裴知意没好气,手下却依言放轻了些许,“我按的是穴位经络,想不疼就得先受着。”指尖隔着衣裳,却能清晰感受到衣料下恰到好处的骨肉,玲珑的肩颈曲线。这触感让他心头莫名一跳,一丝羞赧悄然爬上耳根,仿佛被烫到一般,他猛地收回手,视线牢牢钉在湖面。 贺兰暨正被那几下精准按压,痛得贺兰暨几欲要流出眼泪,正想抗议让他别按了,这胳膊她还想要,裴知意却已收手。她试着动了动胳膊,咦?那股子僵硬感竟真的消散了大半。 恰在此时,小厮端上一笼刚蒸好的螃蟹,笼盖一掀,红彤彤的大螃蟹露了出来,肚子上盖着姜片,个个都有四五两重,肥美黄满,又配上了姜醋、胡椒等小碟。小厮放下蟹笼,还想在一旁伺候热酒扇风。 贺兰暨不喜有外人打扰兴致,给了打赏后便让他退下。侍卫服就这有点好——利落又能装,系上轻鸿准备的荷包,装了些银子、香料,这么多东西也不显累赘。 水榭中只剩下二人。他们在四方石桌前坐定,大眼瞪小眼,对着那笼香气四溢的螃蟹,谁也没先动。 裴知意故意为难,矜贵抬了抬眼帘,慢悠悠道:“韦小厮,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本少爷剔蟹剥肉?” 贺兰暨闻言,巧笑倩兮,答得理直气壮:“回少爷,我不会。”她双手一摊,眼神无辜又坦荡。 裴知意心头一梗,差点背过气去,到底谁伺候谁啊?帮忙按肩还不够,还要帮忙剔黄?“你……”他气得语塞。 “要不......我给您倒酒?”贺兰暨立刻起身,殷勤地取过温在炉上的菊花酒壶,给两人面前的绿玉花柄小杯都满上。她端起自己的杯子,笑靥如花,“您可是真名士,自然是注重风度、讲究气度,我以后会......嗯。” 裴知意直接掰下前螯,塞到前面这喋喋不休的嘴里,打断其施法。他手指修长灵活,很快便剔出一碟子雪白的蟹肉和饱满的金黄蟹膏。在贺兰暨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他忍着别扭,将那碟子往她面前一推,“行了行了,吃东西还堵不住你!我是看你可怜见的,才给你剥一个的,学着点,下一个自己动手!” 贺兰暨心满意足地接过碟子,眉眼弯弯。风清气朗,一边享受着鲜美的蟹肉,一边小口啜饮着温热的菊花酒,又沿着水榭拨水看鱼,玩够了,她回到桌边,竟也拿起工具,有模有样地剔出一壳金黄诱人的蟹黄,递到裴知意面前。 “你不是不会吗?”裴知意颇感意外。 “刚看你剥完,就会了呀。”贺兰暨粲然一笑,长长的睫毛闪了闪。 裴知意接过,心肝忍不住颤了颤,一方面是受不住贺兰暨突如其来的‘孝敬’,莫名有点胆颤;另一半又觉得,她现在是他的‘小厮’,伺候他用膳天经地义,这蟹黄本就是自己应得的!一番心理建设之后,他便心安理得地吃起来,还不忘提醒:“喝两杯就暖暖就行了,免得喝多了又发酒疯。” “胡说,我什么时候发过酒疯......” 裴知意撇了撇嘴角,更不想说话了。 第36章 羞告白 螃蟹性寒,不宜多食,配着温过的菊花酒,几杯下肚,酒熏人,面含春。 二人净手后,又在原地歇息片刻,才起身,沿着蜿蜒小径向后山踱去。 楠家别庄只圈了山脚一片地,后头的山林却是公共之地,任人登高赏秋。山路两旁,野菊丛生,片片相连,铺成一条金灿灿的花路。与园中那些名贵品种的高雅矜贵不同,这些淡黄色的野菊清幽玲珑,随风摇曳,自有一股山野间蓬勃的原始灵气。 不少赏完家菊的游人,也顺路登山。秋高气爽,野菊烂漫,令人心旷神怡。临近重阳,山顶的茱萸早已结满红艳艳的果实。结伴而行的友人登高望远,或折一小枝茱萸簪于鬓边,或系于腰间香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山势不高,慢行也很快登顶。途中还有南地特有的橘树,枝头挂满青黄外皮的玲珑橘子,观之便觉口舌生津。 贺兰暨想到前些日子轻鸿摆上的青色蜜橘,不禁有些谗,便伸手摘了一个,隔着手帕边剥边对裴知意道:“看我,对你多好,亲自给你剥橘子。” 剥开橘皮,先放了一瓣进自己嘴里,瞬间激得她眼睛一亮,又掰下一瓣,递到裴知意的嘴边。 裴知意有些不大习惯这样亲昵动作,只伸手接过,放入口中。酸汁迸溅的刹那,他整张俊脸瞬间扭曲,五官痛苦地皱成一团! “呸呸呸!”贺兰暨见他中招,再也忍不住,立刻吐出口中那瓣酸橘,方才那酸劲儿激得她脸颊忍不住发颤,强忍着没露声色,想着不能就她显得这么无知,引得裴知意嘲笑自己,定要让他也尝尝! 旁边路过的游人见状,忍俊不禁:“二位也太心急了,这橘子还没熟透呢!您瞧瞧路上,可有人摘它?” 裴知意酸得连连摆手,赶紧拧开水囊猛灌几口,才压下那股酸劲。他狠狠瞪了贺兰暨一眼,对上她酸得紧蹙的眉头,以及‘奸计得逞’后得意神色,显得她的表情很是不伦不类的发‘囧’,也忍不住笑出声。 接连吃瘪,裴知意心头那股不服的气劲儿又上来了。他目光扫过茱萸林,落在那株长势最旺、果实最红艳的树上,故意刁难道:“佩茱萸可辟邪消灾。今年流年不利,韦小厮,去,摘那最高枝上最大最红的一串来!本少爷自然是要顶顶好的福气!”他料定那最高处的茱萸难摘,存心想看她爬树攀高、狼狈出糗的模样。 贺兰暨暗笑他幼稚,以为这就难得倒她?绕着那株高大的茱萸树观察了一圈,撑着树干做西子捧心状,哀哀叹道:“哎,我的自尊心已经被裴少爷您的颐指气使给杀死了,已经到了破碎的边缘,你还要让一个破碎的我帮你去摘福气茱萸?” 裴知意没理会她的贫嘴,含笑抱手看戏,淡淡道:“那正好,不破不立,恭喜你又重生了。”这些都是从什么话本里学来的乱七八糟的浑话。 脚下却悄悄挪近了些,做好随手捞一把的准备——真要让她跌了个大马趴,摔碎了、摔没了,‘公主’的颜面丢在了地上,捡也捡不起了——那可是雷霆作妖,真正的‘坑爹’啊,那就不只是她丢脸,他裴家怕也要跟着‘名动京都’了。 贺兰暨目光锁定高枝上一串红得滴血的茱萸果,忽地一脚蹬在粗壮的树干上借力,敏捷跃起;同时,腰间马鞭利落抽出,鞭梢如灵蛇般精准卷住目标,手腕一抖,一串饱满的茱萸便落入掌心。她旋身落地,衣袂翻飞,动作干净利落,姿态飘逸如画。 周遭本就留意着这两位俊逸郎君的女客们,见这玄青‘小公子’露了这一手,纷纷移不开眼睛,甚至有大胆的忍不住低低“哇”了一声。 贺兰暨注意到那少女投来的含羞带怯的目光,心中感觉有些微妙,回望过去,那豆蔻少女似被惊到般,低头莞尔,一笑如花般柔美。哟!别说男子了,她看了都喜欢!嗳,只可惜阿娘少给她生了个把,辜负美人一番芳心。 目光一转,瞥见旁边抱臂看戏的裴知意,心上生出一个坏主意,眼含笑意走到他面前。 裴知意一看贺兰脸上那纯粹的坏笑,面上刚浮起的笑意立刻垮掉,心头警铃大作,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只见贺兰暨将手中那串茱萸掐成两半,一半簪在自己头顶束起的发苞上。红艳艳的果实衬着她更添几分秾丽。她拿着另一半茱萸,神情忽然变得无比‘黯然’,对着裴知意,语速快而清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竖着耳朵的游人听清: “裴知意......我错了!” 裴知意蹙眉,一脸茫然:错?错哪儿了? 贺兰暨上前一步,眼神——深情款款,语气——沉重痛心:“我错在了辜负了你的心意,无视你的付出!那日你一番情真意切的表白,让我手足无措......我知道,你我之间这份畸情......为世俗所不容,注定艰难!所以我刻意躲开你,以为这样就能心静......早在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被你迷住了!我的心早就乱了!躲开你的这些天,我看天,觉得像你一尘不染的衣袍,我看星辰,觉得不及你的眼眸闪耀,我低头看地,觉得它不如你掌心温暖宽阔......原来你的一笔一划、一举一动,早已刻在了我的心中!虽是今生投身为男子,但这份情缘,是命中注定!我......我再也无法否认了!”语速快而坚定,说罢,迅速将另一半茱萸系在了裴知意的腰间玉带上。 此刻的‘玄青’少年,鬓边的茱萸绯红欲滴,不知道是酒意未散还是羞红了脸,面浮春意,眼波流转,似有女子的娇羞魅意;被深情表白的‘蓝灰’男子,双眼怔怔盯着对面的人。 一番话石破天惊,山间回响,听得众人瞠目结舌,纷纷停下脚步,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凑近看热闹不舍得离去的;指指点点,摇头叹息世风日下的,还有那刚刚还含羞带怯的少女,此刻已是眼眶含泪、掩面欲走......偏在这时,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对!刚才在山下园子里,我就瞧见这两人相拥着走路呢!”真是一滴冷水溅入滚油锅,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这声也终于惊醒了石化的裴知意。刹那间,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庞瞬间涨红,心脏狂跳,脑门青筋突突直跳,连忙深呼吸着山间冷气,生怕一口气没腾上来会气绝倒地。 活了这么大,他还自诩见过些世面,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这么能随时随地大小演的,她不要脸他还要呢!她倒是“聪明”,只提他“裴知意”的大名,自己还顶着个“韦小厮”的身份!这下好了,没个十天半月,他都别想出门见人了! 什么君臣尊卑!什么男女有别!此刻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裴知意一把扯下腰间的茱萸狠狠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泄愤,然后上前一把捂住贺兰暨的嘴!夹着人,冲下山去。 —————————— 自那日裴知意将人“掳”下山又愤然丢开后,已两日不见踪影。 贺兰暨现下想来,还是忍不住想笑,懒懒靠在床边的美人榻上,百无聊赖。 面前圆桌上摆着满满的大小锦盒,轻鸿一边清点一边登记,拿起一个贝壳形状的象牙白绣银丝锦盒:“殿下,这是瑛姑娘前些日子送来的,说是补上的见面礼。是他们几个家合作出海,雇疍民采得的南珠。我瞧着成色比东珠还好,颗颗饱满圆润,晶莹光润,似有海气波动。瑛姑娘全数送您了。” 贺兰暨提笔,在一张素雅小笺上写了几个字,递给轻鸿:“挑两颗顶尖的留着镶鞋面。余下的装好,送给我那坏水二皇兄。” 轻鸿自然地拿过小笺放入盒中,递给一旁的曲坚。曲坚下意识扫了一眼,只见笺上赫然写着四个张扬大字——不准镶鞋’! 他眼皮一跳,这是让圣上那这南珠是赏人也行,镶衣服镶冠上也好,就是不准......镶鞋?!他看向轻鸿,后者神色如常,显然早已习以为常。曲坚心中暗叹,她们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和皇帝说话啊?!他默默再次里外检查一遍,确认没问题后合上锦盒。 “这是瑛姑娘送来的十个‘浮光霁’的茶饼。”轻鸿又拿起一个精致的茶饼盒。 “嗯,”贺兰暨目光掠过,“挑四饼,配上前些日子淘换的那套黑釉鹧鸪斑纹盏,送去给慧光禅师。大师不喜华丽之风,这套盏正合他意。余下六饼,连同库房里那对木叶天目盏和贴花天目盏,一并送去给皇兄。” “这个水晶孔雀......” “这个先收着,把架子上那个绒花堆织成的舞狮拿下来装好。”贺兰暨指了指。 轻鸿依言,从紫檀木多宝阁顶层取下一个巴掌大小、色彩鲜艳的绒花舞狮。南地尚不盛行舞狮,这物件是轻鸿描述,让那日的婆子随意选材配色做的,最后又请别的师傅加固收尾。狮子造型憨态可掬,作揖问安状,以珍珠为睛,银丝拟毛,绒花堆身,娇俏灵动。 只是......轻鸿迟疑道:“殿下,这……送给圣上?”是不是有些太过孩子气了。 “就它了。”贺兰暨拍板,“就说南下见着新鲜玩意儿,给皇兄补上中秋兼重阳的礼,聊表心意。” “诺。” 贺兰暨忽又想起一事“对了,廖老最近忙什么,怎么老是没见着人了。” “廖老又进山采药去了,不知道走到峪岭哪去了,按理说最多两天就应该回来一趟,算来......入山也有三天了!”轻鸿算了算日子,猛的得心下一跳。 贺兰暨闻言,隐隐不妙,去翻了峪岭的地形图和历年纪实录,越看眉头蹙得越紧,“曲曲,把人全带出去找,不用大张旗鼓,但一定要仔细。” 曲坚心头也是一紧:“是!属下这就去!廖老经验丰富,寻常毒虫蛇蚁伤不了他,即便不慎跌伤,也应有自保之法。” “记得带上驱虫药粉和伤药,以防万一。”轻鸿说道。 曲坚抱拳领命,转身疾步而出。 第37章 美道姑 楠瑛姿正在书房核对着厚厚的账本,听管家来报说韦姐姐来访,立刻欢喜地搁下笔,起身相迎。 二人闲话家常片刻,贺兰暨状似随意问起:“瑛子,你对梅建州官可有了解?” “你是说刺史他们啊?”楠瑛姿想了想,“恩...印象不深,章刺史是六年前到任的,我大伯是司马,二人倒是‘志同道合’。虽是有些尸位,但也没出过什么冤假错案、欺凌百姓的恶行,作风很是‘低调’。” “刺史倒是经常来楠府赴宴,瑜哥儿与他接触更多些。咱们也不必特意去找他,”楠瑛姿促狭一笑,“只需派人传个口信说韦姐姐你在这,便是天罗地网,他都能想办法飞来。”暗戳戳给瑜哥儿鼓劲儿助力,若韦姐姐这能成自己的嫂子,人美又聪慧,自己还能经常找姐姐说话,真是一大美事儿! 二人相携至花园凉亭叙话。不多时,楠瑜乐爽朗带笑的声音便由远及近:“韦姐姐!瑛妹妹!幸好你们想起我,我爹娘近日老拘着我读书,大门都出不去!”话音未落,人已含笑步入亭中。 楠瑛姿朝贺兰暨眨眨眼——看我说的没错吧!,转头对楠瑜乐打趣道:“婶婶还没认清你不是块读书的料?” “她还想着我能给她挣个诰命呢,哪会轻易放弃?最近还张罗着画像,开始给我相看亲事了!我说干脆让他们再生一个,希望还大些,省得成日只盯着我,都是闲的。” “你这个不肖子!婶婶可是快四十的人了......” “嗐~别说那些没劲儿的,韦姐姐,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楠瑜乐献宝似的拿出一个布包裹摊在石桌上,里面全是他这段时日一件件攒下的心意。他取出一尊蓝釉三彩泥人小像,正是贺兰暨赴荔枝宴那日的装扮——裙裾上的宝花纹样、帔帛上的孔雀纹饰,无不刻画得细致入微,色彩柔和,栩栩如生,连神态都捕捉得惟妙惟肖。泥像内里还是空心的,灌了干燥的香屑,摆在妆台上便能自带芳香。 北地的民间玩意儿多粗犷浑厚,南地则讲究精致玲珑,其他倒是还好,那个三彩泥人小像让贺兰暨看得眼睛一亮,爱不释手。 楠瑛姿看看桌上水银灌的小马儿,珊瑚簪,香包......目瞪口呆,喃喃说到:“楠哥儿,你这是......给自己准备的...”...嫁妆吗? “呸!”楠瑜乐还能不懂她未尽之意?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抿唇道,“胡说什么!” “那怎么不见有我的份儿?” “喏,这不是?”楠瑜乐佯装不满,把一瑛子摸样的小布偶和一盘精致香盒塞到她手里。 “多谢大哥哥还惦记着我!”楠瑛姿惊喜接过。她倒真没想到楠瑜乐还准备了她的,两人幼时虽常在一处玩耍,长大后分府而居,她又常随父亲外出行商,碰了面也常是生疏无话。倒是近来因着韦姐姐,两人见面多了,反倒重新亲近起来。 “对了,大哥哥,”楠瑛姿想起正事,“你常随大伯会客赴宴,对本州的官吏可算了解?” 楠瑜乐想了想:“刺史章鸠,益州的那个章。看着倒是挺随和的,整日和我父亲两个乐呵呵的,惯会和稀泥。底下的谭司户和言司法两人......似乎不太对付。言司法与我爹也不太融洽,大约是看不上我爹这闲散司马,每次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冷脸。有章刺史在上头调和,面上倒也维持得住,官场常态罢了。” “令尊与谭司户关系如何?”贺兰暨追问。 “我爹?谭司户这人自来熟,老是拉着我爹称兄道弟的。虽说他俩都不太待见言司法,但是我爹这人,懒得掺和这些。” “州司兵一职,可一直空缺着?”贺兰暨追问。 “自上任司兵亡故后,便一直由言司法兼任着。” “这个章鸠,你再细说说。” “章刺史嘛,除了我爹,算是梅建任职时间最短的了。来了梅建也是每日饮酒品茗,赏玩珍奇,倒像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儿养老似的。大家常说‘字如其人’,我看过他写的字,飘逸俊秀,和他长相大相径庭,且他喝多了酒就开始唱歌吟诗,还挺有意思。嗳?你们怎么问起了这个?” “这章刺史倒不傻,把你爹提在身边起来,吃喝都有人主动付账了。”贺兰暨轻笑一声,“峪岭中可还有山贼?” “你怎么知道有山贼?难道韦姐姐来时遇上了?可有损失?”楠瑜乐神色一紧。 “十年前倒听闻官府进山剿过一次匪,”楠瑛姿接口道,面露疑惑,“峪岭绵延数十里,藏匿极易。偶有商队被劫报案,官府也曾进山搜寻,似乎都无功而返。所以凡是北上的商队,能走水路的都走水路,必须走峪岭的,也都得加派人手护卫。” “廖老进峪岭采药,已数日未归,我有些忧心。”贺兰暨道出实情。 “可需要楠府的人手进山找寻?”楠瑛姿立刻问。 “纵有山匪,也只图财,”楠瑜乐宽慰道,“只闻商队被劫,未出过人命。廖老自带福相,不会出事儿的,兴许是在哪绊住了脚,或是被哪家病患请去诊治了,韦姐姐莫急。” 贺兰暨叹了一口气,心想也是,廖老一个小老头,兜比脸干净,抓他干什么,难不成把人抓回山寨给他养老?“先等曲坚带人回消息再说,若是需要二位的帮助,我不会客气的。” 到了夜晚,曲坚来回话,已深入峪岭,未见廖老踪迹,也未发现有山匪出没迹象。 贺兰暨回想自己来时的阵仗,箱笼行李可不算少,可为何未遇到山匪?裴知意单人独骑,那身打扮‘花枝招展’,明晃晃的就是富贵的主儿,也平安抵达。要么峪岭已无山匪,只是自己多虑?但瑛子又说确有商队被劫......只能说明山匪绝不是普通的草寇,看人下菜,极其谨慎,专挑货物丰厚又无强硬靠山的商队下手,看当归和豆蔻的品种绝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马,劫了只怕会后患无穷,所以不曾下手? 有没有,明日一试便知。 翌日清晨,曲坚再报:依旧杳无音信。 贺兰暨脸色一沉,对轻鸿低声吩咐几句,令曲坚先将人手撤回。她转身,去找了裴知意。 裴知意宿醉方醒,睡眼惺忪。乍见贺兰暨面色沉凝、步履带风地闯进来,不禁揉了揉眼睛,又狐疑地望了望窗外——鸟鸣清脆,朝霞初染,确是大清早没错,“你怎么回事!男子的房间也能是随意进的?!” “廖老进山采药不见了,我怀疑是被峪岭山匪劫走了。”贺兰暨开门见山。 裴知意第一反应是这魔星又想戏耍他,廖老一把年纪、两袖空空,土匪劫他干嘛?吃饱了撑的?但见贺兰暨神色肃然,不似平常那副戏谑模样。这人虽恣意妄为,爱看人窘迫取乐,却从不在人命关天的事上玩笑。 “怪不得昨日你院中护卫不见踪影,原是出去寻人了?” “嗯。”贺兰暨点头,将自己的推测条理清晰地道来。 裴知意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下意识后退半步,这人一肚子黑水,如此‘坦诚’,必有后招等着他!“所以呢?” 果然,贺兰暨唇角勾起一丝狡黠又带着点邪气的弧度,上前一步,一只纤手不容拒绝地搭在裴知意肩上,温热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让裴知意身体瞬间绷紧了几分。“峪岭绵延,匪巢难觅。眼下要想尽快找到廖老,唯有设法潜入其巢穴打探虚实。而你,裴郎君,正是最佳人选。” 裴知意几乎气笑了,他侧身避开肩上那只‘魔爪’,冷哼道:“即便真有土匪,我来的时候没劫我,难道现在我自己送上门,他们便肯劫了?” “劫你自然不会,”贺兰暨眼睛弯成月牙,“但劫一个貌若天仙、孤身入山的柔弱小娘子,机率可就大得多了。”她话音未落,不待裴知意反应,便清脆地一拍手掌。 “轻鸿!” 门应声而开,轻鸿领着两个捧着衣饰匣子的侍女进来。不过片刻功夫,在贺兰暨亲自‘监工’下,一位身姿高挑、容貌昳丽的“佳人”便出现在房中。 只见‘她’梳着太极髻,覆天青色巾帻,左右垂着长丝绦,髻上斜插一支古朴乌木祥云簪,内里是月白仙文绫长袖裙,外罩海棠、丁香色碎布并成的百衲衣,腰系着玄青色璎珞绳,衣裳朴素淡雅,衬得‘她’缥缈若仙、气质如兰。 贺兰暨心中暗赞:好一个绝色道姑!只可惜“佳人”脸色太臭、眼神如刀,双唇紧抿,隐有雷霆怒火翻涌。 贺兰暨强忍笑意,拉着浑身僵硬的裴知意在妆台前坐下,无视他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人目光,安抚地拍了拍他紧攥的拳头:“好啦好啦,别怨了,我都要被你的眼神杀死了,瞪太用力眼睛会发酸的。” 她放软声音,带着点哄劝:“这里头,武功你最高,轻功你最妙,品格你最高尚。曲坚学的都是大开大阖的战场杀招,而且身材魁梧,实在不像个女人,哪比得上你......仙姿佚貌、见之忘俗的气质呢。你扮上带发修行的女道姑,孤身去峪岭走一遭,若真有人抢你,你顺势去打探一番。把思香虫给我,到时候跟着思香虫,就能找到你。” 裴知意与廖老私交平平,却也绝非见死不救的冷血之辈,又被贺兰暨这般软语安抚,满心的抗拒倒也消减了几分,只是“仙姿佚貌”、“见之忘俗”这几个字砸在耳中,再配上身上这身别扭至极的女装,让他额角青筋直跳。他撇开脸,冷冷说道:“思香虫为了追某个骗玉佩的女贼,飞得太久,到梅建后就累死了!” “回京都后我赔你一只!”贺兰暨立刻保证,拿起一串五色丝线编织、缀着菩提子的平安结念珠,不容分说地套在裴知意腕上,又将一柄素雅拂尘塞进他手中,再从袖口中掏出一支小巧的短笛,“这念珠本是备给慧光禅师的,能保平安。我让当归在山脚接应你,吹响此笛,它自会循声而来。”她顿了顿,看着裴知意那张臭得能滴水的俊脸,又补上一句“厚颜无耻”的鼓励,“以裴少爷的本事,便是千军万马之中,想全身而退也易如反掌,区区几个毛贼,何足挂齿?” 裴知意听她越说越离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忽悠他当诱饵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糖衣炮弹对他没用! “届时你我里应外合,若能一举端了这匪窝,也算裴少爷功德一件,对不对?”贺兰暨再接再厉,一阵花言巧语,“我定让廖老备一份厚厚的谢礼!” 裴知意扭开脸,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冷哼一声:“谁、稀、罕!” 裴:再多说几句,命都给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美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