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为何那样》 第1章 第 1 章 大年夜,刚下过了一场雪,抱玉台也凑放鞭的热闹,开了窗,外头的炮药味儿顺着夹着雪片的风吹进来。阖家团圆的日子,欢场倏忽寥落下来。酒桃坐在窗边,撑着腮往窗外瞧,外头回廊点着几盏红灯笼,映得雪地里暖融融地发着浅红。从他窗户原能看见一个猪肉铺子,现今也回家过年去了。他抻着脖子望去,打远处有几个小黑点,顺着长街走过来,看打扮像是哪家的家丁,一行人前前后后进了大门。 他正纳罕,不多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大年夜没什么恩客,他悚然一惊,以为是管教来查他有没有做他的功课,还未来得及去妆奁里头摸一根最小的玉势,两扇门“铛铛”两声就给人破开,正是他刚刚看见的雪地里那行人,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把他架起来就拖出房门,他还未来得及嚷,不知道谁的一条汗巾子堵进嘴里,只有“唔唔”的闷声。屋里烧着炭火,酒桃赤着脚,头发也只松松挽着,炉上还热着半盏残酒,就这么给拖了出来。 除夕夜的抱玉台没有恩客,姑娘和小倌们都早早回了房,此刻听了动静,都推门探脑袋出来看热闹,大堂立时喧哗起来。酒桃怕得厉害,挣几下挣不过,就剩打哆嗦的份儿,两个人给他绑了,往肩上一扛,就要带出抱玉台。 假母匆匆到了,几个台阶下得踉踉跄跄,她脸上的残妆还未卸净,堆作一个笑脸,忙问道:“几位兄弟打哪里来,这是,这是怎么个说头,怎么绑人啊……” 领头的黝黑脸膛,两道浓眉一皱,声若洪钟:“县主拿人,得罪了。”说罢就领着这几个家丁大摇大摆出了正门。酒桃只觉得自个儿像个布袋子,大头朝下地给扛在硬邦邦的肩头上,压在他胃上,让他一阵阵地想吐。他一时没想明白,他都没见过县主,何来的县主拿人呢? 县主的府邸大约并不远。酒桃的头发倒垂着,摇摇晃晃,他傻兮兮盯着这人留下的一串脚印,没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干脆闭上眼睛。就这么摇晃一阵儿,几个人从侧门进了宅邸——好一座灯火辉煌的富丽宅子,红灯笼高高挂着,绵延过整个长廊,比抱玉台还更气派。一行人直接进了主屋,黑脸膛把他往地上一丢,跪下说,人已带到。 酒桃摔在地板上,顺着头发遮挡的视线,只看见一双缎面绣花鞋,鞋头上各绣着一朵牡丹,那双金尊玉贵的脚踩在脚踏上,是个养尊处优的姿态。接着他听见一个语调慵懒的女声,曼声道:“下去吧。” 这屋子里头烧得比酒桃的小屋暖和,他吹了一路的冷风,被热气一激,脸上泛起红潮来,热热的又刺又痒。手脚缓缓地回了点暖,他在地上扭了扭,就听边上的女使厉声道:“见了县主,还不叩头!”酒桃这才从地上扭起身子来,别别扭扭地跪着,两只手绑在后面,就这么吃力地叩了个头。 他低着脑袋,眼前的绣花鞋稍动了动,想是那位贵人在美人靠上换了个姿势,该是看见他打抖,嘴上笑道:“你就是酒桃?抬起头来,我看看。” 酒桃想说“是”,结果那声音发不出来,如鲠在喉一般,只得抬起脸来。灯火下映着一张喜兴的团团脸儿,面皮儿白净透亮,嵌着清泠泠黑白分明的一双眼。贵人冷笑了一声。 “怪道爷们儿惦记。长得就可人儿疼。” 她话音一落,方才那个要酒桃叩头的女使几步上前来,抓着他散乱的头发,劈手抽了两个嘴巴,酒桃吃疼,两颊火辣辣的,因是怕得更厉害,在地上委成一团瑟瑟发抖。原是贵人夸人如杀人,他想辩解,几下都没鼓起勇气,因而讷讷的,说不出口。 贵人排场不小,周遭围了不少女使,还有几个满面横肉的嬷嬷,酒桃错觉自己是进了佛寺的金刚殿,满室的怒目金刚等着要他性命,因而又努力了一回,这回可算发出了点儿声响。 “县主息怒……我,我没见过您……也没见过您,您主君……” 打他卖身进抱玉台以来,接过的客人不出一只手,前几日还因为伺候不周,被假母托给管教,打回重练;要说有什么留住恩客的本事,同期进来的绿绮已经算得上是门庭若市,而他呢,连塞个玉势都要躲懒,实在看不出什么天分和勤恳。 他脸上红艳艳的,好似上了胭脂,衬着两个手印,浮凸着肿了起来。 “还嘴硬。”县主长眉一挑。她生得标致,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派头,正要抬手,叫女使再打,给她解解气,外头忽然又有人通禀:“县主,主君回来了——”话音未落,外头冲进来一个气冲冲的人影,袍角随着他的步伐摇动,还未等得县主开口,来人便道:“何至于此!当日不过随便说说,你还把人抓来!成什么体统!” 孟庭兰冷笑一声,绣花鞋从脚踏上挪下来,稳稳地站住了,漂亮的声音里带上几分隐忍的怒意:“夫君好风流气派,往日里有些行首粉头的相好儿,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今还要玩儿男人了!夫君都不要体统,我要得什么体统!”说着涂着猩红丹蔻的手指头直戳到酒桃脸上来,“这样的腌臜东西,我还不愿见呢!”她气咻咻一番话,把归海潮的抢白打压得气焰全无,一转脸,问她信重的那个女使:“王爷呢?在路上没呢?” 女使福了一福,说:“今夜圣人设宴,想是还未散席,话早带到了,县主放心。” 归海潮变了脸色:“当真不可理喻!这点事,叫摄政王来做什么!” “呵。亏得夫君也知道,我娘家哥哥还是个摄政王!” 归海潮胸膛起伏不定,两个鼻孔翕张着,和他结发妻子就这么怒瞪着,半晌转开脸,气得摆手道:“罢了,罢了,我管不得你。请得王爷来,看咱们的家丑。” 大堂里一时静了,只有归海潮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酒桃肿着脸跪着,这里没他说话的份儿,只能挪了挪屁股,活动一下压得麻了的小腿。他刚才偷看了几眼,忽然想起他似乎见过这家主君,要想起这个也不容易——绿绮相好儿不少,唯独这个还算得上一表人才,他难免多留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忽然唱诺道:“摄政王到——”孟庭兰“腾”地站起身来,归海潮也期期艾艾地转过头——外头回廊上点着灯,一人从正门进来,由人引着,绕过影壁,叫灯影照出高挑雍容的身条;他身着蟒服,颜色在雪地里红得凄艳,腰带扎出一把利落的腰。云纹厚底的靴子踏进门庭,酒桃闻到一股子酒味,想是他刚下了宴席,吃了不少酒。 夫妇两个拜了礼,又叫人添座位,那人不推辞,施施然坐进圈椅。酒桃偷眼看他,先看见一张微醺的白净脸孔,嘴唇比他的蟒袍还红上三分;仿佛是吃酒多了困了,他一手支颐,凤目半阖。虽说是孟庭兰的兄长,孟庭蕤的长相倒比妹妹更精致,到了几近糜艳的地步,酒桃想,这样的样貌气度,抱玉台身价最高的澜若也比不上。 “兄长。”孟庭兰叫了一声,忽然喉头哽咽,就要下泪。归海潮别开脸去,不知道是理亏还是不耐烦,“兄长,我实是没法儿了,才请你来主持公道。” 孟庭蕤没说话,还是那个姿势,仿佛正要小憩一会儿,被她扰了清净。归海潮自然不甘示弱,虽然没什么底气,也还嘴道:“男人在外面,有几个不要应酬的!” 这倒是实话,时年流行男风,又有朝廷官员晚上结伴狎妓,引以为风流潇洒,他自然避免不了结识几个小倌——又避免不了,和绿绮相好了。 “你还好意思说……”孟庭兰气得浑身打颤,手指头又开始点丈夫,“你还与这东西写信,就差要迎他入府了!这些年,什么脏的臭的,都要往屋里拉!如今还要纳男妾了!”她越说越气,照着酒桃胸膛踹了一脚,力气不说怎样大,酒桃就借着劲儿歪到一边去了。 孟庭兰还记得信里头写的什么,酸不溜丢的艳诗,还有一句“两情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切切。”——岂非是要把他弄进府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扬声道:“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打死了算!” 酒桃耳边好似炸开一声惊雷,吓得脸色煞白,几乎喘不上气,连哭都给忘了。贵人一发话,立刻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上来将他架住,就要拖走。就在这时,仿佛听够了笑话,圈椅里那人慢开尊口道:“行了,闹成什么样子。” 好像缓过了酒劲儿,孟庭蕤睁开眼睛,一只手照旧托着腮,意兴阑珊,又百无聊赖。 “我上次见着的不是这个啊,归海。”慢吞吞地,他坐正了身子,“你那相好儿瘦高条儿,我认得。” 归海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点心虚地摸了摸后脑勺,嘴巴张了张,嘟哝了一声什么。 “反正都是下贱坯子,打死一个不多。” 孟庭兰坐下了,脸色冷若冰霜,颧骨上却混杂着愤怒的潮红。 “大过年的,喊打喊杀,不吉利不说……于归海的官声也不利。” 女使适时地端上了一杯酽茶,他吹了一吹,浅抿一口,茶浓得醒酒。 “这么的,这事儿闹起来,脸上都不好看。”他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酒桃,小小的身量,高高肿着的脸蛋,失魂落魄要哭不哭的样儿,“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归海呢,趁早和那不清不楚的,都断了。” 孟庭蕤扶着圈椅站起来,恹恹的样子,已经下了定论。孟庭兰还想说点什么,他眼波一转,嘴角要笑不笑的,她立刻熄了火气,点头首肯了。 家事断完,摄政王也该打道回府,他一往外迈步,便有小厮殷勤相扶。其实他本不需要人扶,他是吃了酒,可是脚步并不虚浮,自有一种醉把浮云揉乱的风流样貌。酒桃怯怯地跪在那里,下半截儿好像没了知觉一样,满怀景仰地看摄政王出了厅堂,穿着猩红蟒袍的背影拐过假山石和影壁,看不见了。 孟庭兰端正了脊背,归海潮还想说点什么,她一扬头,摆出一副拒绝辩解的姿态,转身往□□走了,归海潮忙缀在后面跟了上去。酒桃讪讪的,见周遭没人管他,心想,这总算是了结了吧?想站起来,腿还发软,打着哆嗦,堂上没人给他什么交待,不过他也不想要什么交待,于是就这么哆嗦着,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堂。 旧文新发,天雷滚滚,文风和现在有很大区别,而且更新不太稳定,大家随便吃一口对付对付…… 说起来这个文之前也是想随便写写结果越写越虐……(虽然自己没感觉到虐但是已经被看了的朋友们混合多人殴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年初一的早上,屋里照旧烧着炭火,烧得比年夜还热,酒桃拥着被,靠在床头,断断续续地半昏半睡。绿绮坐在蒲团上,给他缝补昨天的不知什么时候勾脱了线的衣裳,一面补,一面絮絮地说话。 “昨儿你可吓坏我了……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酒桃恹恹的,脸上的指印还挂着,也没用香粉遮掩,他干脆闭门不出,打算一整天都靠在屋头。要说心里对绿绮一点埋怨也没有,那也是谎话。可绿绮来探望他,还给他补衣裳,他哼哼了两声意思意思,也就认了。 “我知道你怪我……可是,哪成想县主闹了个乌龙,把你抓去了?”绿绮把衣裳捧起来,对着光细细地看,看针脚齐整,这才满意地叠起来,“真别说,你还是福大命大。你还见着摄政王了?上京人人都说他生得俊美,芝兰玉树也似,可是真的?” “漂亮是漂亮……我还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男人。”酒桃嘟哝一声,把冰凉凉的手背贴着肿烫的脸,“人也和善……”他有点怔怔的,该是给昨天喊打喊杀那架势吓着了,没几天起不来床。绿绮打量他没什么精神,叹了口气,坐到跟前来握他的手。 “桃儿,我有事求你。” 酒桃瞪着一双茫然的眼。 “这事儿,既然抓你都抓了,咱们……咱们也别声张了吧。”绿绮低着脑袋,他的头发挽着,垂在一边肩膀,露出白皙优美的颈项,“你瞧,县主抓错了人,再不会找你麻烦了,可你要是把我说出去……我可就……”他眼圈一红,紧紧握着酒桃的手,捏得酒桃都有点疼了。酒桃心里一酸。他和绿绮同期卖进抱玉台,他性格木讷,不讨假母和管教的喜欢,总是绿绮替他周全。 外头不知道哪里放爆竹,竹筒子劈里啪啦,倒显得他们这儿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味儿了。 罢了,这个罪,受也受了,不能白受,既然有点作用,也就保全了他吧! 酒桃总算找到个偿还人情债的好法子,喜兴的团团脸儿肿着,尖尖的下巴颏点了点,就是应了。绿绮一下子破涕为笑,抓着他的手摇了摇。 冬日里没有恩客,两个人抱着毯子在屋头闲磕牙。 “说起那个摄政王,人都说他长相俊美,可心肠忒黑。”绿绮凑过来跟酒桃咬耳朵,“你可知当今圣上是如何即位的……”他直起身子,恶狠狠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是么……我瞧着他人挺好的……”酒桃抱着被子,也无甚底气,数着被面上的针脚,“他还……”他还救了我。 说一半,他又住了嘴,任绿绮满面好奇地打量他。 年节下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儿的,酒桃伤了脸,零星的几个恩客又是别人的老主顾,他在屋内闷了几日,再出来时休沐已经结束了。抱玉台正在上京的焦点,官员们下了朝了结了俗务,又要到这里来把酒言欢。他出房门的第一天,就有不少小倌儿言语之间讥笑挤兑他,说他攀了高枝儿,给县主没脸,往日没见着有这样的狐媚本事,现如今可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了。所幸他凡事不往心里记,人家说他,他也不过和和气气地笑一笑,说他的人没趣儿,也翻个白眼不提了。 绿绮倒是发起愁来,这几天归海潮毫无音讯,他心里没底,年节过去,反倒轻减了不少,柳腰细细一把,那粉面桃腮上笼着愁云,倒显得更楚楚可怜了。 酒桃脸上好了,假母还算厚道,请了大夫给他开药抹脸,不多时消了肿,休沐这几日,总算勉强从管教那儿毕了业,就又到了他挂牌的日子。 不过酒桃没想到,打除夕那次之后,他还能再见着摄政王。 孟庭蕤不爱流连青楼楚馆,往日就算有些应酬,也没见他来过抱玉台,何况酒桃这样的。他和绿绮肩挨着肩混在一列“新货”里,一水儿的低眉顺眼。孟庭蕤没看他们,他不像那些以此为风流韵事的同僚,来这里似乎也只是为了显示他乐于与人同乐。酒桃偷眼看他,只见孟庭蕤懒懒靠着,照旧是那身蟒袍,手里托着一枚玉盏,却不忙喝,那玉自然不多名贵,可经了他的手一碰,倒显出几分“玉碗盛来琥珀光”的清贵来。 “看着面生,你们哪个是酒桃?”忽然有一人笑道,他是个混不吝性子,喝了两盏酒就飘飘然起来,“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天仙能引得县主如此大发雷霆。” 他本意是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来的,可惜只有零星几声应和。酒桃脸上火烧一样,宛若又挨了几个嘴巴,新鲜**。可也不能晾着恩客,他只好声如蚊呐地答上一句:“回郎君,是奴。” 可见,以他这样的资质,实在没有能够引得县主勃然大怒的本钱,由是那人似乎失望地“啧”了一声,四下里响起低低几声窃笑。 “你还不知道归海兄么!他素日最风流,什么样儿的都怜惜,怪道县主光火。” 众人之中零落地笑了几声,只是那笑声又渐小下去。酒桃如芒在背,忙去看摄政王,只看他照旧靠着,酒盏里空了,放在小几上,脸上倏忽带了笑,酒桃看见他嘴角有颗梨涡,半晌,孟庭蕤慢悠悠开了金口。 “往日未见大人们在朝堂上秉公直谏,今日一个个的倒都健谈起来。”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酒桃攥着袖子,又讪讪退回到行列中。绿绮一把攥住他的手,摸到他一掌心的冷汗。 酒桃全神贯注盯着孟庭蕤翘起的鞋尖,那上头当然不绣着牡丹,可是男人有男人的秀气法儿,他这样的人物,好像鞋底子都不染纤尘似的。周遭的人都讪讪的,尤其是刚才拿酒桃做筏子的那位,嘟囔着告了个罪,就此消停了。 都知娘子澜若本来备了行酒令,虽说气氛不好,也只强作欢笑道:“郎君们今日莅临,何不做飞花令?压几个彩头,胜者堪得。” 众人都道好,由是排好位次,便说压什么彩头,就要先争论一番。礼部侍郎出了一坛石冻春,中书舍人愿献一方澄泥砚,都知娘子做席纠,只供一方罗帕,今日抱玉台摄政王做东,自然押最大的彩头。 “巧了,我正有一副好帖,”酒桃越过绿绮的肩头,仔细寻找方才见到的那颗小梨涡,可惜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祝枝山的《摸鱼儿词》。便给诸位做彩头了。” 彩头敲定,澜若做席纠,又请绿绮做监令。还差一个觥录事,酒桃大字不识几个,就自告奋勇跑腿斟酒了。 只听得澜若曼声道:“今日抱玉台老酒新开,便以’酒’之一字做令。我先来:酒醒只在花前坐。” 第一人道:“这有何难,吴酒一杯春竹叶。” 第二人想了一想,因说:“借问酒家何处有。” 第三人是个武夫,诗词难免疏疏,因而笑着摇了摇头,酒桃为他斟酒,他仰头干了一大海。 第四人一拍巴掌:“葡萄美酒夜光杯。” 第五人因说:“水村山郭酒旗风。” 第六人道:“还似今朝歌酒席。” 第七人说:“劝君更尽一杯酒。” 这一轮七言,酒之一字又落到第一个去了,正到孟庭蕤,也不知怎的,他忽而吟道:“酒中喜桃子。” “可不是错了!”绿绮一拍手笑道,“王爷忘了,此为七言。” 酒桃捧着一坛剑南烧春,为孟庭蕤满上。他规矩得很,头也不曾抬。孟庭蕤只笑说:“可不,怎么忘了,我说的原是五言的。”他余光瞥见酒桃的侧脸,粉白面皮儿,和除夕那夜红肿着脸的样子大为不同了,头发挽得整齐,露出左侧耳垂上一颗桃红色的小痣。他不再言语,扬头干一海碗,这酒温热,一路烧过喉咙。 几轮飞花令过去,众人都吃酒吃得微醺,有些家去,有些携一二行首到个人房中作乐去了。孟庭蕤不好男风,男女之间也少有私相授受,剩下几个娘子小倌儿不敢擅劝,都知情识趣儿地告辞了。大堂一时空落下来,酒桃缀在绿绮后头,忽听得后面一声:“你留下。”心中惴惴,一转头,见孟庭蕤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脸上发烫,结结巴巴地:“王爷……王爷叫奴?” 可不,没别人了。他两只手攥在袖子下面,脸上笑得讷讷的,蹭着小碎步走过去,心想刚才倒酒给摄政王倒得太满了,因此他记仇了?他垂着眼不敢看他,又提起酒壶来:“奴给王爷斟酒。” “我记得你。” 酒桃的手抖了抖,团团脸儿上现出苦笑,可再木讷,这时候总得谢谢人家曾经施以援手嘛!因而他肃了肃表情:“还未谢那日王爷救命之恩。”一边说一边跪下来,端端正正地叩了个头。 “你叫酒桃?” “是,是奴的名儿。” “会伺候人么?” 酒桃“啊?”了一声,两只手还端正地放在地上,只是把脸抬起来了,瞪着眼,张着嘴,两条眉毛很有他们自己的想法高高挑着。他眼睛尖,眼看着孟庭蕤的梨涡终于隐隐要浮现出来了,但那似乎也只是一刹那,很快就不见了。酒桃没来由地有点失望。 “……会,会伺候人……” “带路。” 酒桃舔了舔嘴唇,只得干巴巴地“嗳”了一声,又想起来这一声答应得很没水平,现在找补显然已经晚了。他走在前头,忍不住接连做了几个怪脸,以此发泄对自己的懊丧。 他的地方在二楼的廊角,一入夜风就有点大,地方也冷清,走得远了点。酒桃推门引贵客进来,只感觉口干舌燥,心脏在腔子里扑通扑通地跳,好像马上就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了。 这屋子是全凭他的喜好布置的。他不像其他娘子小倌儿爱什么香料香囊,因而屋子里没什么香味儿,只有个小红炉,里头躺着几块残炭;角落堆着两个蒲团,给串门的郎君娘子行方便;榻上的毯子乱七八糟地堆着,上面还摆着他早上奋发图强努力钻研的一本没合上的龙阳十二式…… “王,王爷坐。”他一看到那本书,血从耳根烧到了脖子,一把夺来,信手塞在枕头下头,脸上堆出一个有点谄媚的笑来,“王爷刚吃了酒,可要喝茶么?” 孟庭蕤倒是不挑,就在酒桃那乱七八糟的睡榻上坐下了。说也奇怪,平平无奇的一个小屋,他一进来,突然显得气度高华起来,这才叫“蓬荜生辉”啊,酒桃想。 “口侍会么?” 他突然说。 酒桃把一肚子的客套话原样咽了回去,局促地笑笑,点点脑袋。 第3章 第 3 章 这一番直到夜深才鸣金收兵。酒桃强撑着伺候摄政王穿衣。他一低头,看见孟庭蕤衣角的一片可疑湿痕,热度从颈子攀上脸来。眨巴眨巴眼睛,他把那片衣角撇开,就当没有看见。 孟庭蕤射进去的东西还在他肚子里,他要很努力地夹住才能不让它流出来。酒桃不敢看他,半跪下来给摄政王系腰带,这样好看利落的腰,他伺候得整齐,自己心里也满意。 “好了。”酒桃抚平孟庭蕤蟒袍上的褶皱,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可腿打哆嗦,站得不稳,硬是满脸堆笑地站住了。他腿根一凉,想是那些东西到底没留住,肯定沾湿了裤子。 赵娥在灯下绣小衣。 这衣裳她绣了有些日子,就差袖子的收口了;她别具匠心,在上面绣了三片竹叶。倏尔外面有了响动,紧接着门扉洞开,外面那人打了帘子进来,后头跟着小厮夕烛,追着给掸帽子和肩头上的雪。 “才开春,怎么又下雪了。” 赵娥放下手里的小衣,笑着迎上去,亲手替孟庭蕤除了大氅,掸掸雪,给女使去收好。帘子放下,门也关严,就隔绝了外头的风雪。孟庭蕤看了眼她丢在榻上的衣裳,眼光倏尔柔和下来,开口道:“又给元哥儿绣衣裳?晚上不要动针线,伤眼。” 赵娥脸上漫起笑意,这是她结发十年的夫君,虽然两人之间从未多么亲密,但她是知足的。 一个女人,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或许是奢望。可只要这人知冷知热,万事同你商量,那还有什么不足意的呢? “今儿又和郑延他们吃酒去了?”她伺候他脱掉蟒袍,他一身的酒气,想来又是这群人结伴去了抱玉台。 “唔。”孟庭蕤不置可否,本想倒头就睡的,赵娥又说:“外面这样冷,洗洗脚再睡吧,也睡得好。” 她抱着蟒袍,亲自去吩咐她陪嫁的女使洋槐打水,也不知怎的,倏尔碰到一片袍角,灯光下看不分明。她摸了摸,原是不知怎么打湿了。鬼使神差,她低头在鼻间嗅了一嗅,脸上残存的笑意渐渐地淡了下去。 赵娥折返回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存的什么心思:问他个明白么?这有什么可问的。当朝官员狎妓,甚至男妓,自古便有,王公贵胄,亦不能免俗…… 可真等她拐过屏风看时,却见他已靠在瓷枕上,合着双目,睡得熟了。 年节过去正是初春,人身上都懒懒的,睡醒午觉,肉酥骨软。孟太后扶着美人靠坐起身来,海棠春睡的脸儿上头还浮着几许红晕。椴白见她醒了,到她身后来为她揉按太阳穴。她如今三十五了,鬓角已见星点白发,椴白小心翼翼地为她拔去了,再束好头发,照旧是个□□的模样。 “这会子该下朝了罢。” 她从榻上挪下脚来,目光从眼前转到窗格上,太阳西移,已经过了晌午了。 “太后放心。不是早就派人传信儿了么?摄政王下了朝就过来。” “不错……”她喃喃了一句,整了整精神,又道,“为我梳妆。” 椴白的手自来灵巧,别好钗环,上好妆容,正听见外头的小太监唱诺道:“摄政王到——” 她脸上缓缓笑起来,吩咐椴白道:“傻站着干什么,上茶,摄政王爱喝庐山云雾。” “还劳动娘娘吩咐么!早叫人备好了。”椴白笑道,“知道娘娘挂心摄政王,哪里敢不周到呢!” “参见太后娘娘。”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孟庭蕤已从外室踱进来,拱手行了个礼,又笑说:“一来就劳动长姐和椴白姑娘,是我的不是了。” “来人看座。”孟庭芳脸上笑得暖和亲热,全都安排熨帖了,因笑说,“除夕时候圣人设宴,想叫你来说说话,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今儿叫你来,咱们姐弟不拘什么俗礼,也好好唠唠。” 孟庭蕤于是笑笑,端过茶盏,茶盖撇了撇浮沫,浅呷了一口。 孟庭芳因问说:“家中一切都好?我上次见小娥,想已经是前年了。她诰命在身,往后多来宫中走动走动,也陪我说说话。” 孟庭蕤笑着应了。他话本来不多,不过太后热络,他又常有应和,这叙话倒也不显得寥落;因而孟庭芳又问了元烛,孟庭蕤道一切都好,又听太后说:“现在你还当元哥儿是小孩儿,一转眼就长大了……当年我怀皇帝,好像还是昨日的事儿一样!你瞧,明年他满十五,如今就该议亲了!” 这一番兜兜转转,可算是到了正题。 孟庭蕤的茶喝了一半,椴白为他斟满,茶梗随着水面摇荡,渐渐又归于平静。孟庭蕤转过脸来看太后,模样温雅,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谁看来都是赏心悦目的翩翩公子:“不知道娘娘什么打算?” 孟庭芳自然巴不得他接这个话茬。她这样的年纪,模样一如往昔,眼角的细纹也未尝损害她的美貌分毫:“我寻思着,茂国公家的嫡孙女,今年也是双十年纪了。虽说年岁比咱们圣人大些,可老话儿说了,大点儿的会疼人。”她觑了觑孟庭蕤的脸色,见他未出言反对,因而又说,“这茂国公也是的,等闲人家看不上,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耽搁到如今!想也是,这是如星和她的缘分在这儿呢。” 这话说得也巧,孟庭蕤是圣人的亲娘舅,这给外甥择婿,太后不端什么架子。 “长姐要择茂国公家的贵女……想来,是要她入主中宫了?” “哪里的话。”太后也抿了口茶,“我么,不过是个媒人,就顾着撮合他们两个。要说位份,还要看圣人相不相中。” 太后打了个太极,屋内一时沉寂下来。窗子外头时而传来几声鸟鸣——开了春了,候鸟也都飞回来了。万物复苏,确然是个好时节。 “长姐若是相中,弟自然也无意见。” 阳光透过窗格,映在孟庭蕤脸上,一派春和景明,暖意融融。 “某还有事体,不便多留。”他起身告辞,照旧笑着,又抬手道,“椴白姑娘留步,不必送了。” 年节过去,抱玉台也热闹起来。虽然都说春寒料峭,酒桃却开了窗子,抻着脖子朝楼下头张望——猪肉铺子也开张了,并几个卖炊饼小吃各类饮子的小摊,馋得他差点流哈喇子。 他能有这样的空闲,还是全赖他门可罗雀,无甚恩客。绿绮从来是个忙人,打生意开了张,就没空和他一道厮混;何况归海潮这几日毫无音信,他也就歇了那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心。一并的,他也记着酒桃的恩情,要趁着自己炙手可热顺道抬举抬举酒桃,一有了空闲,就与他说:“你这样不是个长久之计。郭妈妈什么心性儿你也知道,无利不起早的精明人。若是你不争气了,还有你的好儿?” 于是绿绮就给酒桃张罗起来,要介绍几个人给他;看出酒桃一脸恹恹的,因竖起了两道柳眉说:“怎么,伺候过一回摄政王,就不知道自己姓氏名谁了?我劝你看看我,一心拣着高枝儿攀,结果怎么样呢?” 绿绮说得是不错,就这么的,酒桃也跟着喝上几口汤——这里边有个姓苏的公子,出手阔绰,又无家小,是抱玉台最受欢迎的主顾;酒桃还从他那得了一把金瓜子。 苏郎风流,也粘人。他不像孟庭蕤,还有家小;留宿抱玉台也是常事。酒桃给枕在他腿上的脑袋梳理头发;他这辈子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 “还不曾见过桃儿这样的小郎。”苏郎翻个身,一双笑眼瞄着酒桃情事之后潮红的脸,“才刚相好,就把檀郎往外面推。” 酒桃低着头,转开眼不说话了。在他有限的经验中,只学到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羞赧。不然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望天发呆,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要做什么,是奸是傻。旁人摸不透他,自然也不亲近他。 两个人都倦了,于是就这么交颈睡了。春夜里,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酒桃睡得不安稳,从梦中惊醒,雨渐渐停了,雨声却好像还没有——咚咚咚地敲在屋檐上,窗棂上,伴着门外咚咚的脚步和敲门声。 酒桃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可那敲门声越见急促了,他这才如梦方醒,低低应了声“嗳,这就来了”,匆忙披上小衣,蹑手蹑脚地以免惊醒了主顾。他没有穿鞋,白生生的脚丫踩在地板上,散着头发,猜想难不成是绿绮——可也不是绿绮。他一开门,外头大堂的灯也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了,门外站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吓得他手脚冰凉,接连倒退了几步,一如回到了除夕当夜——好啊,如今就是他的死期了?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几句,三五个人就和他擦肩而过,撞了他一个趔趄,直奔内室。其他房间的行首都醒了,屋外一时灯火大亮,把这黑洞洞的小屋都染得快要灯火通明了。内室里接连响起几声怒骂来,酒桃又奔回去,眼见着几个壮汉把主顾从床上拖下来,急得要跳起来。 “刁奴!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睁大你们狗眼看看爷是哪个!” 为首的那个长得是个好说话的样子,因而一面陪笑一面说道:“惊着郎君了,是奴们的不是。可老太爷说了,要抓郎君回去,咱们也是奉命行事。” “什么厥词!老太爷从不管我的事儿,你们假传老太爷口谕,仔细你们的脑袋!” 打头的那个苦笑两声,并不答话,一招手,几个家丁就手里的绳子给捆了个结实,一并把嘴堵上,往肩上一抗,就这么抗出门去;动作干净利索,估计是家去了。留下酒桃一个,衣衫不整目瞪口呆。绿绮从隔壁“咚咚咚”地跑来,也张口结舌地看他们一行人走了,再看看酒桃,两个人相顾无言了一阵。 “坏了,我得请个道士来打个醮。” 酒桃乱七八糟地站在原处,喃喃和绿绮说道。 “我这屋子有毛病,不是我给抓了就是主顾给抓了……真不是招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此话不假。孟庭芳一早醒来,自觉害了多日的头风病就此痊愈了,一坐起来,就唤椴白进来。椴白知道她心里高兴,端着铜盆来亲自给她洗了脸梳洗,又说:“太后今日都打算好了?” “这事儿宜早不宜晚,夜长梦多。今儿你就快派人到茂国公府。三书六礼,纳吉问名,一个都不能少。不过日子就不要拖那么久了,能今日办完,就今日办完吧。” 主仆两个未尝想过今日的顺利,太后夙兴夜寐到了如今,终究见了亮了。两个人正说着话,小太监连喜进了来,先跪下磕了个头,说:“娘娘,茂国公那边儿派人传口信儿。” 孟庭芳脸上的笑意一点点,一点点地淡了下去,却还强打精神道:“快请。” 来人是茂国公身边的老人儿了,孟庭芳自然认得,可这时候碰见老相识,未见得是什么好事——如今真说了话,却不那么入太后的耳了:“奴拜见太后娘娘。今日来是传茂国公的话,老爷子问太后安。” 孟庭芳点了点下巴,椴白在后头瞧见太后颈后冒了一层虚汗。 “茂国公说,昨儿得了消息,说娘娘今日要派人到府里求亲,可是不巧,大姑娘自小有一门娃娃亲,早许了人家了。于是让老奴趁太后还未派人过来,大清早就来跟娘娘请罪。” “……怎,怎么定了亲了?不是早就说好了的……”椴白脸色一白,急道。 “这门亲是有年月了。茂国公说起来也直拍脑门,实是没法儿,娘娘恕罪。” 孟庭芳方才绷得直直的脊梁彻底松垮下来,往后一靠,声音里立马见了疲态。 “定了……好个定了。定了哪户的人家?” “是清河县出身,今年新晋的翰林,叫苏玳的,家中行四。” 太后点了点头,而后止不住似的点了又点,说道:“好一个娃娃亲。茂国公年岁大了,惦念故里也是应当的。再宝贝的大娘子,也得和老家攀个亲。”她靠着后头的美人靠,一转脸,看也生厌似的说,“送客吧。” 那人又磕了个头走了,屋里又静下来了。 “娘娘……” 椴白唤了一声,正看见孟庭芳手里攥着一方绣帕,眼里倏尔落下泪来,她也红了眼眶,又叫了声“娘娘”。 “我还真当他有这个心……”孟庭芳一边流泪,一边咬牙切齿,“我还当他有那个好心……我早该料到,早该料到……娼妓之子,今日敢尔!” “娘娘慎言!” 椴白脸色惨白,吓得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头,流泪哀求道:“娘娘就算不为着自己考虑,也为了圣人多做打算!” 孟庭芳把泪一擦,恨恨道:“不错,不错……就是为了我的如星……” 窗外的太阳渐渐升到正中了,照得大地光裸裸的一片。 来迟了……骚凹瑞。 我恨姨妈……(躺在血泊中流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