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月光面前装失忆后》
1. 第1章
初春时节,雾气蒙蒙。
连绵阴雨方停,身着杏色薄袄的丫鬟手托木盘入了暖阁。
绕过繁复精致的屏风,踩着宝相花纹绒毯一路快步,满室富丽,紫金兽炉缓缓升起香气,暖暖的一烘,身上那股不适的黏腻的潮湿瞬间被驱散,通体舒泰了。
丫鬟将托盘高举,忍不住偷偷深吸了口熏香。
此香名为沉光,多雨时节祛湿效果极好,价格也贵得离奇,仅二钱便要价千贯,因此虽受定京城贵人们追捧,真正用得起的却寥寥无几。
更别提像这般日日燃着了,当真是挥金如土。
“县主,宜安郡主府上五日后摆雅宴,送来帖子邀您前去。”
软榻上的少女懒懒侧过头,墨云般的黑发披散在肩,雪肤如瓷,眉眼娇美如画中仙子。
闻言,她欲朝门口看去,却被丫鬟碧珠茬过了话头。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县主不宜出门,还是在府中安心待嫁罢。”
“待嫁?你还是莫要提这倒霉亲事了,累得我如做贼一般,家门都出不得,当真要闷死了。”
元羡托腮,脸上不见丝毫待嫁的喜悦羞怯,只懒懒的打不起精神。
她抬手示意丫鬟上前,接过了素白色请帖,粗略扫了一眼。
“如今正是春宴盛行的时候,宜安倒有兴致摆起素宴来。”
视线落在素色笺纸末端一朵白菊上,她语气一顿。
“…柳玉遥去世已经四十九日了?”
碧珠点头,轻声道:“京中白事重视‘末七‘尾祭,而柳家在文臣清流中颇有声望,这时候郡主府上办素宴,定是召文人旧友们赋词作诗,以表追思。”
“为她祭奠倒也好,竟将帖子送到了咱们府上,分明是没安好心!”
见元羡盯着帖子不语,碧珠连忙劝道。
“柳氏之死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您,这宴席您千万去不得!”
元羡反手将帖子扔在桌上,精致的眉眼染上了怒气。
“也不知大理寺是怎么做事的,一桩命案盘问了几十日没结果,查不出头绪便罢了,竟将嫌疑扣到我头上,派那些衙役没日没夜地盯着侯府,害得我连出门都难!”
“如今可好,柳家人日日在门前哭丧喊冤,倒真像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她心中烦闷,顺手推开雕花窗扇。
春寒料峭,室内的暖香融融霎时被一袭寒潮冲散,低啸的冷风中隐约夹杂着哭嚎之声,听着十分瘆人。
元羡紧了紧披风,鼻音微重,闷闷的透着恼意。
“柳玉瑶这个冤家,活着时处处与我作对,如今人死了,还要连累我背上骂名。”
“明明上月还同我炫耀新得的玉钗,怎么,怎么会死了呢…”
碧珠面露担忧。
又怕她是动了赴宴的心思,换了个角度劝道:“京中雅宴千篇一律,都是凑在一起吟诗作赋,您又不喜诗书,去了也是无趣。”
“碧珠。”
这回元羡总算打起了些精神,她双眸微瞪,语气颇为不满。
“赋诗填词这些我是不感兴趣,却不代表我做不来。”
“你可是忘了,贺家乔迁之时邀京中贵人为新居赐名,唯独我题的牌匾在民间广为流传。”
碧珠噎了一下。
贺氏世代风雅清流,乔迁宴上遍邀宾客为新居题匾,席间众人无不投其所好,以梅兰竹菊作比,所献之名力求雅致高洁,元羡则认真题了“玉脍居”三字。
此事流传开后,京中文人哗笑一片,嘲笑元羡俗不可耐,不登大雅。
甚至有酒楼趁着机会,沿用此名来招揽客人,生意还出奇的红火。
这便是元羡口中的“广为流传”了。
而京中人对此事津津乐道,正因这不是元羡第一次犯下此种“笑料”了。
譬如不识前朝诗人雅号,将遗世经典的文学巨著当作风韵话本说笑,诸如此类,发生在任何一名世家贵女身上,都会让其羞于出门,甚至影响婚嫁。
偏偏她是长华县主,本朝唯一异性侯爵武安侯的嫡女,锦玉堆砌着长大,尤其颇得惠文帝喜爱,荣宠胜于亲生公主。
纵使旁人暗笑她浅薄无知,也只能笑脸相迎。
若说其中有例外,当属柳玉瑶。
柳玉瑶身家不甚显赫,只因其祖父位列太庙,备受京中文人推崇,自小被捧得心高气傲,同元羡一样喜好争尖冒头,两人互相瞧不上,有机会便要争个高下。
去年,武安侯元株从了时下“榜前约婿”的风气,为女儿选中了柳家门下学子方唯安,不想今春,方唯安真的竟蟾宫折桂,一举成名。
正在两家喜盈盈准备议婚之时,却有流言传出,道方唯安与柳家嫡女早有青梅之谊,且有婚约在先。
凭本朝律法,元羡若非要进门,只能屈居妾室,顶多凭着身份尊贵争个平妻之位。
元株气得险些掀桌。
虽然人人道元羡这个女儿被他惯坏了,他他却宝贝自家女儿得紧,千挑万选择了这个女婿。
他无甚本事,却也知足常乐,不想牺牲女儿高嫁去争什么狗屁前途,只愿她自在一生。
若非如此考量,方家这样的门户便是祖坟冒了青烟,也高攀不上元羡的县主之身。
如今却让她做妾室,做平妻,简直欺人太甚。
然而不管元株如何愤怒,在百姓看来,清雅方正的状元郎怎么看都与书香之后柳玉瑶更为般配,而非一个空有美貌,浅薄无知的县主。
门阀高贵的元家就这么成了棒打鸳鸯,强取豪夺的那一方。
起初这只是民间的无稽传闻,供人笑谈解闷罢了,直到那日,柳玉瑶与元羡在大庭广众下起了争执。
为何争执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二人分开后不多时,柳玉瑶中毒身亡。
大理寺循例查问,怀疑元羡有行凶之嫌,连动机都颇为合理。
争风吃醋的情杀在高门大户中并不罕见,况且元羡与死者素来不合,一朝被视为疑凶,往日奢靡骄纵的做派便更显恶劣。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卿朱值与侯府不睦已久,为防其公报私仇,元株连日上了好几道折子请惠文帝更换主审。
奈何元株多年混迹纨绔之列,与朝中大半文官不对付,找个不偏不倚的主审官并非容易之事,惠文帝思来想去,三日前下旨,特派了新调任回京的顾侍郎接手此案。
碧珠看了眼时辰,轻声提醒道:“奴婢为您换身衣裳吧,今日顾侍郎来府上拜访,想来稍后会叫您过去问话的。”
见元羡面色讪讪,她特意劝道。
“听说此人才智绝艳,手腕果决,很得陛下器重。”说着,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的贪渎案便是他办的。
元羡不甚关心朝中之事,只隐约听说过一些。
那桩贪渎案牵扯朝中权势颇多,主审之人却丝毫未留情面,一夜间五位权臣被抄家下狱,如此雷厉风行,当时还在定京城掀起一阵风波。
“侯爷千叮万嘱,要同顾侍郎处好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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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下您收着性子,亲善些,切莫得罪人家。”
元羡刚点了头,屋外便有下人报道:“侯爷请县主去前厅,说是顾侍郎有话要问。”
侯府前厅。
许是因为事关命案,一众下人都避嫌离开了,堂屋正中摆着一架楠木海棠刺绣屏风。
唯有元株在廊下打转,不放心地对着自家女儿挤眉弄眼。
元羡回了个安心的眼色。
她又不是什么猛兽,不过是来答个话,怎么就能得罪了这位大人。
进门后,她在屏风一头坐下,透过半透明的纱质,隐约瞧见对面站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
应当就是那位顾侍郎了。
时下定京城盛行清雅之风,男子习惯白袍青衫,以求清风明月之姿,此人却将一袭绛紫色官袍穿出了瑶阶玉树之感。
只看屏风上影影绰绰的剪影,便觉神清骨秀,风姿如玉。
可见所谓风骨自成,远非附庸装饰可及。
元羡刚刚暗自点评一番,便听那人开口道:“县主请坐。”
那人声线偏冷,如空谷幽涧,她心头一动,竟然觉得有些耳熟。
好在只是基本的问询,类似的流程元羡已答过大理寺一遍,不用费许多心神便能应答。
多出来的注意力便化作了好奇,悄悄打量着对面之人。
他身上带着股冷清之气,问话时声调淡漠疏离,不辨情绪,闭口不言时又有种无形的压迫,周遭仿佛都跟着安静下来。
唯有微凉春风袭过帘上珠串,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这种疏冷之态莫名让她觉得熟悉,未及细究这怪异的感觉出自何处,思路便被打断。
“最后一个问题,柳玉瑶身死那日,县主可发觉她有何异常?”
元羡骤然回神,指尖微微收紧,在青瓷茶盏上轻轻摩挲了一圈,答了句:“不曾。”
空气静默了片刻。
正在元羡生出紧张之感时,那人起身道:“如此,今日有劳县主了。”
他起身,自屏风缝隙递来一枚紫玉私印,接着便转身而去。
“若哪日县主想起其他细节,可执此物到审刑司寻我。”
元羡接过私印,草草扫了一眼,发现私印上似乎刻着一个“玺”字。
玺。
顾玺…顾玺?!
元羡蓦然抬头。
慌张间长袖将青瓷茶盏掀落在地,发出刺耳脆响。
已行至门口的顾玺顿足,身形微侧。
元羡正透过缝隙向外张望,望见那张精雕玉琢的侧脸,几乎屏住了呼吸。
幸而有屏风遮挡,无人瞧见她惊诧的面色,她强装镇定道:“无妨,下人会来收拾。”
顾玺略一颔首,拂袖离去。
元羡这才缓缓从屏风后走出,脸色白红交错,十分复杂。
闻声而来的碧珠吓了一跳。
“好端端的问个话,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可确定了,柳玉瑶之案交由顾玺负责?”
碧珠点头。
“是呀,侯爷说顾侍郎与弹劾您的那些文臣并非一党,连陛下也赞其品性高洁,是位端方卓绝的君子,不会像朱值一样做出公报私仇之事的。”
不会公报私仇,那是他尚未见到自己。
若是被他认出来…
元羡捏着沁凉的私印,心情亦冷到了底。
顾玺是君子不假,可君子亦有七情六欲。
若说定京城中有谁会让顾玺厌恶,那一定是她。
2. 第 2 章
当夜,元羡久违的失了眠。
翌日晨起梳妆之时,眼下还泛着淡淡青色,碧珠望着铜镜中面色灰败的主子,心中泛起疑惑。
自家主子心思单纯,就算被疑为杀人凶手,被人堵在府中生生骂了大半月,也未露出如此满腹心事的模样。
可自从见了顾玺后,简直处处都透着怪异,她好奇道:“难道您认得那位顾侍郎?”
元羡叹气,难得的表露出了忧愁之态。
何止认识。
但凡当初顾玺心志不坚半分,如今应已做了她裙下之臣。
奈何他是块不懂得欣赏美色,毫无情趣的榆木疙瘩,倒显得她做了豪夺强取的恶人似的,逼得他连京城都待不下去,逃似的远遁他乡,许久都无一丝音讯。
久到她已快忘记这个人了。
她没想过二人有再相见之时,更没想到他已褪去年少的青涩,再无从前那个稚嫩倔强少年的半分影子。
如今的顾玺如一把锐利锋刃,凌厉果决,手掌枢密院大权,眨眼便可定人生死。
无人敢生出轻视之心,唯有敬畏而远之。
元羡哀戚叹了口气。
早知他有青云直上这日,当年她绝不会那般…轻慢他。
现下他手中捏着柳氏命案,若是认出她来,怕是有一万种手段可以偿还当年所受的折辱。
元羡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思来想去,索性披上外罩去了周氏院中。
反正从前闯了祸事,都是父亲母亲替她善后的。
甫一走近,便见院中仆从来往搬运,甚是热闹,周氏在旁一边点算着,一边吩咐下人。
周氏前几日因柳玉瑶之事急火攻心,生了场小病,今日瞧着却精神不少,容光焕发地指使人将一溜东西搬进正堂。
元翊亦在院中忙碌,见元羡进院,高兴地上前相迎:“阿姐。”
“母亲这是在忙什么?”
“还不是为了应酬那位顾侍郎。”
元翊道。
“母亲听说案子换了主审很是高兴,这不,一早就嘱咐父亲好生去顾家打点,务必要与顾侍郎处好关系,切莫重蹈与朱值的覆辙。”
元羡眼皮一跳:“应当…不会吧。”
元翊一向看不上那些张口孔孟的读书人:“怎么不会?这些文官最小气了,睚眦必报的,芝麻点的事能记半辈子,要不怎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
说着,见元羡面色不好,忙解释道。
“阿姐切莫多想,那朱值是与咱们家有旧怨才会如此,顾侍郎与咱们家又没…诶,阿姐你去哪,不进屋给母亲请安了吗?”
元羡的声音越飘越远:“我去找阿棠。”
元翊奇道:“堂妹?”
一大早去她那干嘛?
…
武安侯元株乃元老将军元鸿嫡子,他下头有个庶弟名为元幽,乃元鸿一妾室所生。
元鸿去世后三年后二人分了家,将整个元宅划为东西两院分住,元株与元幽虽非一母所生,无同胞之情,但相处融洽,时常会互相走动,亦称得上兄友弟恭。
元翊所说的堂妹便是元幽之女,元棠。
元棠对元羡的突然到访颇为意外,二人虽然时不时会一起喝茶聊天,但自小到大都是元羡邀她过去,很少会亲自上门。
在她看来,都因元羡这个堂姐十分娇气,甚至挑剔。
人人都知武安侯爱女如命,每年不知要在元羡身上使多少银子,所用之物样样奢靡精细,一般的吃食茶点根本入不得她的口。
正如此时。
说是来吃茶,元棠亦端上了最好的雪芽,元羡却一口未碰,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总算开了口,却是吞吞吐吐向她讨了几顶帏帽。
元棠有些惊讶:“我记得堂姐不喜戴这个的。”
时下民风开放,贵女出门不必佩戴帏帽,只是自去年起定京盛行淑女之风,一顶轻纱帏帽尽显女子朦胧婉约之美,此风由丞相之女杜婉秋而起,不少贵女纷纷效仿。
元羡一向不屑此装扮。
“没什么。”
元羡翻看着丫鬟送上来的帏帽,突然凑近了,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阿棠细瞧,我的相貌与五年前相比如何,有几分相似?”
元棠被问得一愣。
其实早前元羡身上肉会多些,她较一般女孩抽条得晚,少时还曾羡慕过自己的细腰,这几年才长成纤细窈窕的身段,五官相貌也愈发美丽得惊人。
元棠以为她还介意这个,险些被她逗笑:“自然美了许多,便说如今京中贵女,哪个能与堂姐相较?”
元羡不满这个答案,依旧盯着她。
“若非要说的话,大约…六七分相像吧。”元棠狐疑地打量她,“堂姐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元羡示意屋中下人退下,低声道:“最近回京的顾侍郎,你可知晓他的底细?”
记忆中的顾玺虽然冷漠寡淡,但并非黑白不分之人。
只是彼时他尚且青涩稚嫩,多年来宦海沉浮,能在短短时间做到如今的位置,或许早非单纯之人了。
“那位顾学士寻回的嫡子?近日他在京中声名鹊起,都说此人龙章风姿,才智双绝。”
元棠撂下手中书卷,亦来了兴致。
“听父亲说他回京前曾任宣抚使,此位素来是高危之职,需与地方蛇鬼兵寇周旋,非铁血手腕之人不能胜任。顾玺在任三年,政绩斐然,可见传言不虚。”
龙潭虎穴,铁血手腕?
元羡心中咯噔了一下:“如此可怕?”
“阿棠,你可记得我同你说过,从前在湛山书院时曾中意过一个面首么?”
元棠点头。
见元羡欲言又止,满脸写着心虚,她霍然瞪大了双眼:“该不会那人便是…”
元羡少时常去怀宁公主府玩耍,怀宁是惠文帝唯一的女儿,却嫁了个短命驸马,成婚头年便丧了夫君,她不甘寂寞,在后院养了十几位面首,日夜笙歌。
十岁出头的元羡跟着公主听了几日戏文,生生地被熏陶早熟了,自以为学了许多拿捏手段,回家后便寻了几名唇红齿白的小厮,陪着自己嬉闹玩耍,周氏只当她孩子心性,某日却隔墙听见这位小祖宗称小厮为“男宠”,甚至连“侍奉床榻”这种话都信手拈来。
周氏狠狠斥了她一通,又生怕就此她长歪了心性,心一狠,便将她送到了湛山学院。
后头的话是元羡悄悄说给她的。
周氏只以为女儿会“改邪归正”,却不想湛山学院聚集了许多公子小姐,相貌气度非戏子可比。
其中一人格外隽美俊秀,元羡一眼便瞧中了。
青涩的悸动因懵懂而炽烈,年幼少女尚不懂何为情爱,对强硬而笨拙的示爱却无师自通。
元羡决意要得到那少年,千方百计地接近示好,甚至做了好些荒唐不堪之举,惹得那人羞愤厌恶,绝然离开了书院。
“我只是想让他乖乖跟着我,他不愿就算了,何至于动那么大气?我瞧公主府上的伶人们都过的很开心呀。”
元羡说话时眼尾轻挑,天然带着几分倨傲,仿佛能得了她青眼是天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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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气一般。
元棠暗自叹了口气。
但凡清白之身的男儿,谁愿屈居女子后院以作面首。
更何况顾玺此等人中龙凤,如此戏弄,说是折辱都不为过。
她想了想道:“人心难测,你下次遇见他时小心点,躲远些,最好别被他认出来,也莫要再招惹他了。”
元羡连连点头:“自然,我如今可对他没半分兴趣。”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谁不曾迷恋过好看的皮囊,长大后方知世人百相,她早就决意寻个体贴顺从的男子,自由惬意的过日子。
像顾玺那种冷涔涔的高山之月,谁愿摘就摘罢,她可懒得去白费心力。
至于为何是白费,自然是因为她试过了,人家根本瞧不上她。
元棠却不放心,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她深知这个堂姐胡作非为的脾性,追问道:“除了胡搅蛮缠于他,你还有没有做过更过分的事?”
元羡眨了眨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快速低下了头,含糊道:“…没有。”
元棠奇道:“没有便没有,你脸红什么?”
然而再问下去,元羡却避开她的目光,什么都不肯说了,临走之前,还让她发誓将此事保密才肯罢休。
自这之后,元羡果真一连几日足不出户。
时值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她无事便在院中托腮发呆,时不时还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周氏看了十分担忧。
“总这样闷着怎么行?听闻千金阁上了许多时兴料子,母亲带你过去试试花样,还是去霓裳楼瞧瞧步摇首饰?”周氏问。
可元羡眸光只亮了一瞬,便懒懒摆了摆手:“母亲去吧,若真有好看的料子,使人给我做几顶帏帽就是。”半晌又补充道,“最好要扎实些的布料,堂妹送我的那顶纱太薄了,都遮不住脸。”
周氏更心疼了。
自柳氏去世后,百姓们议论元羡因嫉杀人,文人墨客口诛笔伐,街巷上到处都能听到冷嘲责骂之声。
她还以为女儿性子大条不在意呢,如今却要以帏帽遮掩,看来是真伤了心。
还是元株想了个法子:“罢了,外头也没什么可逛的,听说外族给宫中进献了一只白鹤,过几日父亲带你去瞧瞧新鲜,正好,再请陛下给翊儿换一位先生。”
“怎么,如今这位又被气走了?”元羡见怪不怪。
大周重文轻武,外加元翊实在不是习武那块料,元株夫妻便想责令其在读书上下些功夫,为他自己,也为侯府留一条后路。
可元翊纨绔成性,又对张口孔孟的文人天生带着偏见,来教习的师傅被气走了四五个,没一人能留下的。
元株叹了口气,提起来都是糟心事。
刚喝了口茶,下人又来报说方唯安上门了。
两家的婚事虽因柳玉瑶之死搁置,侯府对方家的接济照料却不可否认,方唯安心怀此恩,隔几日便来侯府请罪问安,姿态摆得十分低。
然而元株是不会再让他见女儿的,准备自己去正厅将人打发了。
元羡则留在房中,从柜中挑选出一套进宫要穿的粉霞水织烟锦裙,吩咐碧珠用薰笼熨烫齐整。
视线一转,瞥见了箱柜角落的一个黑色布包上。
她顿时面露紧张,还隐隐带着些害怕。
碧珠瞧见,快速将它塞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小声劝道:“柳玉瑶都去世这么久了,要不咱们还是将它烧了吧?”
总留着这东西算怎么个事?
白日就算了,晚上瞧见…也太瘆人了。
3. 第 3 章
元羡面露犹豫。
她瞧了眼窗外夜色,起身将墙上挂着的一条玉鞭取下,吩咐道:“提上灯笼,咱们去侧门。”
九节玉鞭玲珑华贵,鞭身却沉重,元羡光是提着它便有些吃力。
碧珠怀揣着疑问,在侧门外提灯等了半晌,还未等细问元羡来意,只见朱门一开,方唯安走了出来。
再瞧提着鞭子的架势,碧珠顿时猜到会发生什么了。
“县主,莫要冲动啊!”
也是,若不是方家与柳家因旧事纠葛不清,县主怎么会摊上这么桩晦气事,以她的性子,定是要寻机会好好教训方唯安的。
只是要出气也罢,使人兜上麻袋打他一顿便是。
在自家门前揍人,被人瞧见可怎么办?县主如今声明狼藉,可禁不起再添一道罪名了。
碧珠在这紧紧拉着元羡的时候,方唯安亦发现了两人,面色带着诧异。
长华县主怎会在此,难道这么快便听说他今日的来意了?
…若因此事之顾,是他负了她,该同她道声抱歉的。
多日未见,他借着悠悠晃动的火光,抬眸看向不远处身着绯色石榴裙的女子。
时下女子以素净淡雅为美,如杜相之女杜婉秋一般高雅娴静,方为女子典范,元羡却生的环姿艳逸,艳绝逼人,美目中的娇气和傲慢浑然天成,这实在不讨男人喜欢。
他也曾被这抹靡丽所惊艳,但渐渐,又暗自嫌弃这种艳俗。
更勿提她一向只顾自己快活,高兴时恣意无度,不高兴了便甩人脸色,这绝不是一聪慧女子所为,更谈不上温顺贤良。
如同此时,金鞭乍起,打断了他即将开口的说辞,直朝自己面门而来。
方唯安躲闪不及,下意识伸手挡住了脸,左臂直接见了血。
他惊得一连后退数步,面色难看至极:“你做什么!”
他早知元羡性情倨傲,自己身份低微,从前相处时亦愿迁就逢迎,却不知一朝惹她不快,竟恶劣至此。
“你与柳家当真早有婚约?”
方唯安一口气没提上来:“此事…”
“那我再问的直白些,你与柳玉瑶是否定情在先?”元羡皱起眉:“有便是有,无便是无,你支支吾吾做什么?”
此话意图太过直接,方唯安心中微诧,喘着粗气打量她。
少女说话时眼尾轻挑,天然带着几分傲气,那双盈盈水眸却格外澄澈。
在他看来,甚至天真得有些愚蠢。
明明已经闹出人命,她心中在意的仍是女子间争相斗气之事。
他正色道:“柳小姐已去,如今该做的是严惩凶手,追究这些情爱之事有何意义?”
元羡没了耐性:“你究竟说是不说?”
她冷哼一声,欲再度挥鞭,然而右臂刚微微抬起便僵住了动作。
元羡突兀地住了口,只保持着这略显奇怪的姿势,恼火地瞪着对方。
方唯安的小厮趁机赶来马车,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了上去,主仆二人逃似的驾车而去。
“县主,您没事吧?”
碧珠这才仔细打量起元羡,见她眼圈微红,手臂姿势怪异,动也不敢动一下,立时反应过来:“可是抽筋了?”
“您瞧您,那金鞭是老侯爷征战沙场之物,哪是您轻易挥得动的!”
元羡忍了半晌,现下被碧珠上手一按,痛意被激发,“嘶”的一声,眼泪直接涌了出来。
碧珠吓了一跳,忙掏出帕子替她点了点眼角,又喊人扶她回府,一时间手忙脚乱。
夜色静谧,无人发现窄巷对面,一辆方顶马车停在梧桐树后,将主仆的动作尽收眼底。
帘帐轻挑,自轿内伸出一只男人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莹白的皮肤下透着清浅筋骨。
“这就是你让我看的东西?”
侍卫既白忙俯身认错。
他受顾玺之名在侯府附近盯梢,见方唯安出现,以为有命案线索可查,便立即通知主子前来,不想…不想却见到了这一幕。
“属下已打探清楚,方唯安此次上门是与侯府提退亲之事,与柳氏命案无关。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既白一边告罪,一边忍不住朝侯府门口望去。
早听闻长华县主倨傲跋扈,未想也有如此狼狈之时。
巷中少女身材窈窕,夜色深深,看不清其面容,亦能感受到雍容矜贵之态,落泪时依旧倔强地扬着下巴。
虽听不清二人交谈内容,但联想方唯安登门之由,不难想象发生了何事。
长华县主对方唯安用情至深,听闻婚事被退,伤怀落泪。
既白感慨。
“长华县主挽回情郎不成,竟敢当街挥鞭伤人,如此骄慢强横,当真少见。”
春寒料峭,石青色轿帘微掀,露出一张清隽如玉的侧脸。
清远目光落在那抹艳色上,眸色漆黑如寒星。
突然,轿帘骤阖,帘摆玉珠脆声冷若冰霜,激得既白打了个哆嗦。
该死。
自家主子一向不喜议论闲事,他竟一时失神多了嘴。
既白收神,驾着马车驶入夜色之中。
三日后,方家退婚的消息传遍了定京。
与此同时,有人称亲眼见到长华县主眼含热泪地挽留方唯安,神色十分悲痛,定是挽回不成,还遭了人的嫌弃。
有好事的百姓去方家打探,那头并没否认这说法,于是流言便传得更真了。
长华县主美貌却浅薄,怎能入得了状元郎的眼。
更何况她又因嫉生恨,残害了状元郎的青梅竹马,方家更不可能要她。
元株听得火冒三丈,险些掀了桌子,也不等请安的日子了,带着元羡直奔宫中。
到了朝晖殿才知,惠文帝现下正在书房接见朝臣,元株便着太监通告一声,自己先去太后殿中请安了,请小太监带元羡去瞧瞧那只双色仙鹤去。
元羡并不十分感兴趣。
但见元株不放心地看着自己,便点了头,由太监领着到了琼华园中。
仙鹤确实很美,但看久了便没什么新奇,倒是附近柳枝抽芽,鲜活的绿意看得人心头舒畅。
元羡沿着树影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殿宇附近,听得惠文帝之声隐隐从中传来,似乎在与人议事。
她刚欲转身,竟听见了顾玺的声音。
“…陛下既将命案移交审刑司,臣必当尽心。”
惠文帝道:“听说方家欲退了与侯府之亲,惹得外头流言纷纷,于长华名声有损,武安侯今日入宫多半是为此事,你既管着此案,这事便一并交由你查办。”
顾玺应了句:“是”。
稍顷又开口,声音淡漠:“不过依臣所见,流言未必无稽。”他音调无甚起伏,如击玉般冰冷,“正如办案需真凭实据,臣只相信眼见为实。”
元羡双眸微睁,还未等恼火,便听惠文帝笑了一声,转而问道。
“京中尽传柳氏之死是出自长华之手,爱卿回京数月,觉得长华为人如何?”
殿内静默了片刻。
元羡生出股莫名的紧张,不由屏住了呼吸。
只听顾玺声音清冽,字字清晰道:“如传言一般,专恣跋扈,骄纵奢靡。”
她面色一白,后头二人说了什么亦无心再听了。
满脑子都是两个字:糟了。
人的记忆很奇怪。
那些自以为早已忘却的尘封往事,乍然被撬开一抹缝隙,片刻间竟在脑中清晰起来。
譬如伴着萤光与荷香的夏夜,晚风中步步凑近的紧张与示好,以及少年隐忍着嫌恶与无奈的清冷眉眼。
在湛山书院之时,顾玺便说过此话。
彼时他最厌烦的,便是她不知分寸的接近与示好。
虽然他总是面无表情,她却能察觉到其中淡淡的厌恶与克制,只是因不想得罪了她,故而能躲便躲了。
可她偏偏看不懂拒绝。
他研磨习字,她在旁读些不三不四,满是诨话的话本。
他焚香听经,她凑到耳边说他丝毫不感兴趣的悄悄话,频频引得旁人侧目。
他骑马野猎,她比划着手中玉鞭寸步不离,美其名曰要保护他。
如今想想真是可笑,天下没有男子需要这种照顾,当真累赘又多余。
不论顾玺去到何处,她都要凑到他跟前,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在元羡的步步紧逼下,终有一日忍不住道:“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般骄纵跋扈,任性妄为之人。”
而如今呢。
顾玺尚且不知她是谁,对她的印象便已如此差。
待他认出她来,岂非雪上加霜?
元羡白着脸暗下决定,绝不能叫顾玺识破自己的身份。
她用帏帽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再无心看什么仙鹤,只想快些回家去。
不想刚走出两步,迎面便走来个小丫鬟:“昭仪公主听说县主进宫,邀您过去吃茶呢。”
-
清宁殿中。
昭仪公主一边手持茶筅搅打着茶汤,一边瞧着坐立不安,时不时朝外张望着的元羡,不满地拧起眉毛。
“都说了太后留了武安侯用午膳,结束了便使人来接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本公主难得亲自为你做茶,你倒好,自打进门就心不在焉的,也不知是怎么了。”
“公主与我都不善茶道,再好的枫露也品不出什么玄机来,况且…”
见昭仪点茶的动作僵硬而生疏,又极力做出娴雅婉约之态,元羡实在觉得辣眼,一把夺过她手中物什。
“行了,你同我还做什么样子?且叫人上两碗杏仁甜酪来,等你做成茶汤,我怕是要渴死了。”
昭仪是惠文帝最小的女儿,与元羡脾性相仿,二人颇为投缘。
“你当我喜欢做这些?还不是父皇说我行为不检,让我比着杜婉秋一般修身养性,好好学学品香点茶的本事,以免日后贻笑大方。”
她挺着腰身忙活了半晌,见茶盏中汤花稀薄,顷刻间散退成一圈水纹,气急败坏地将茶汤倒了,喃喃道。
“可惜父皇赏的枫露茶了…奇怪,同样是装腔作势的做派,怎么杜婉秋做起来行云流水,偏我这么别扭?”
元羡舀了勺宫人端上的甜酪,毫不留情地评价道。
“你以为是装腔作势,对旁人来说却是随手拈来。”
“还是算了罢,精于点茶的人那么多,你我既天生不是这块料,何必勉强自己?”
昭仪凑近了些,奇怪地盯着她:“你还说我,自己不也效仿杜婉秋之风戴起了帏帽,往日你可最不屑此等装束的。”
说着,还伸手欲将她头上帏帽摘下,不想被元羡躲避开了:“我..我脸上起了疹子。”
又轻咳了一声,岔开话题。
“对了,过几日宜安办的素宴,你陪我一同去吧。”
这下昭仪只顾着吃惊了。
“那素宴是为祭奠柳玉瑶,到场的定然都是她的亲朋旧友,你与她生前闹成那个样子,去讨什么不痛快?难不还真要去凭吊她?”
元羡道:“我是有些重要的事要办,总之你若有空,便陪我去一趟。”
“好吧。”昭仪一口应下。
莫看元羡平日胡作非为,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极为惧怕鬼怪之说,平日在街上遇上白事都吓得远远避开,不敢瞧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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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
昭仪刚想就此嘲笑她两句,便听殿外有爽朗的笑声传来,她眼睛顿时一亮,起身向外迎去。
“皇兄?”
随即目光一转,望向宣王身后那张陌生面孔。
来人乌发如锻,一袭深紫色官服衬得他面色无暇,风姿若玉。
“听说父皇赏了上好的枫露,我岂能错过?顺便看看你做茶的功夫有没有长进。”宣王温声一笑,侧身引见道,“这位是顾学士府上嫡子,顾玺。来时路上巧遇,我便邀他一起来了。”
昭仪恍然,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面前郎君青靴玉冠,行走间衣裾带风,称得上姿容绝滟。
难怪回京数日,顾玺便备受文人佳赞,连父皇都忍不住赞其风姿。
她笑着道:“皇兄与顾侍郎来得正好,我正与长华一同作伴呢。”
“长华也在?她人呢?”
宣王抬眼,从朱红漆柱后头发现了半掩身形的元羡,好笑道:“几日不见连本王都不认识了,站得那么远做什么?”
宣王是惠文帝的长子,为人温雅和善,对元羡亦算亲近。
元羡在原地行了个礼,又对着顾玺小声唤了句:“顾侍郎。”
顾玺亦对她微微颔首。
元羡正了正帏帽,尽量使显得很自然,不去过分关注顾玺,听着他与大皇子在一旁揖让寒暄。
片刻后,视线又状若不经意地飘到了他身上。
对面之人眉眼疏淡,不辨喜怒,对着她的礼数无一冒犯或错处,丝毫看不出亦是此人,上一刻还在同惠文帝斥责自己品行败坏。
看来顾玺的确成熟了许多,她暗道。
起码不像从前一般,将讨厌一个人的情绪挂在脸上。
昭仪使人上了茶点,四人围坐在一桌。
宣王显然深谙茶道,点茶的本领较昭仪强上许多,不多时便打出四盏浮满绵密细沫的茶汤。
顾玺只抿了一口,便称其茶艺纯青。
昭仪亦赞不绝口。
宣王谦虚道:“只是寻常罢了。所谓‘禅茶一味’,方为精妙,听闻湛山寺的泓一大师擅于此道,出自他手的茶汤清新香醇,可称仙品,不知今生能否有机会亲尝一二。”
顾玺敛眉:“殿下有心,便有机缘。”
“湛山寺?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昭仪公主思索了片刻,扭头看向元羡,“你从前是不是…”
话音未落,她痛呼了一声:“你踩我做什么?”
“抱歉公主。”元羡轻咳了声,“我脚有些麻,不是有意的。”
宣王似乎也察觉到今日的元羡异常沉默,笑着问道:“长华觉得这茶如何?”
“我不懂这些,只知道好喝。”元羡如实道。
宣王温和一笑:“你这性子,怪不得能与昭仪玩到一起。”
“咦,皇兄可是变相说我们不通风雅?我还真不想拘在宫中,若是能如长华一般自由自在,多好呀。”
“你呀,就是性子太野,父皇令你学这些也是为了你好。你虽贵为公主,亦不能放弃女德女才,多少要说得过去些,才好嫁得如意郎君。”宣王娓娓劝道。
“有什么的,我瞧武安侯也没拘着长华做这些。”
昭仪撇了撇嘴,无甚在意道。
“再说了,不嫁人又怎样,长华与我从小便说好了,大不了便如姑母一般,在府上养些面首伶人作伴,不比嫁人来得…哎呦。”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元羡。
“你脚又麻了?”
宣王当即斥责道:“昭仪,你如今也不小了,再这般满口荒唐,小心父皇责罚于你。”
语罢,又看向元羡,“长华,你也该收敛些,你们俩成日胡乱厮混,像什么样子。”
元羡根本没心思听他说什么。
从昭仪提起“面首”之时,她吓了险些摔了杯子,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顾玺身上。
好在他只是垂头饮茶,面色并无波澜,仿佛对他们的话题无甚兴趣。
“顾侍郎,昭仪口无遮拦,见笑了。”大皇子无奈道。
顾玺撂下杯盏,道:“无妨。”
见他如此淡然,元羡悄然松了口气,刚要收回试探的目光,便撞上了那人漆黑的深眸。
凤眼狭长冷淡,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
元羡心头一颤,霎时别过了头去。
纵然知晓隔着帏帽,他不可能发现自己的偷窥,元羡依旧难掩紧张,抿了口茶道。
“什么面首,伶人的,我哪里懂得那些,更未曾想过半点,公主是自己从什么话本上看到的浑话吧。”
昭仪瞪圆了眼睛。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个元羡,从前那些公主面首缠绵悱恻的话本子故事可都是她带进宫的,绘声绘色将给自己听的,否则自己哪里知道这些?
她在这装什么天真无知呢?
“就算你为了那状元郎改头换面,也不至如此虚伪吧,明明是你…”
“公主,看时辰父亲那边该结束了,我便先告退了。”
元羡忽视了昭仪不满的眼神,欲提裙起身。
再待下去,只怕要被她害死了。
昭仪见元羡急于离席,心中愈发感到奇怪,今日的元羡与往日简直判若两人。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与元羡离得最近,于是颇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这一看,还真被她发现了问题。
元羡明明说自己起了红疹,可细瞧之下,帏纱后的皮肤白皙干净,哪有半点疹子?
昭仪挑眉。
猜不透元羡在玩什么把戏,干脆趁她起身,伸手抓住她的帏帽,用力地往下一扯。
4. 第 4 章
帏纱骤然被扯落,元羡表情有了一瞬的呆滞。
或许她该若无其事地捡起帏帽,嗔怒与昭仪玩笑几句,或是如往日一般矜贵自若,假装从容地走出殿门。
都比此刻脑子一片空白,呆头鹅一般望向顾玺要好些。
那人眉目疏冷,黑眸一如既往的冷寂,她却如烫到一般慌张移开了视线。
简直是将心虚写在了脸上。
“我便知道你在骗我,哪里有什么红疹?”昭仪揶揄地挑了挑眉,“你也是,想扮淑女风韵便直说嘛,同我还有什么抹不开情面的?”
元羡恨不得上去捂住昭仪的嘴。
倒是陆铮觉出些奇怪,这幅矜持寡言的模样实在不像往日的元羡。
他看着身侧静静饮茶的顾玺,眸中划过一抹深色。
好在正得此时,宫人来报武安侯在殿外接她回府,她匆匆告辞,只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且慢。”
顾玺突然道。
元羡身形一顿。
“那日我曾言,县主若想起任何事,可执私印去审刑司寻我。”顾玺声调微冷,“还请县主莫忘。”
听得他开口是关于案情之事,元羡肩膀微松。
她侧身点了个头算作回应,快步走出了殿门。
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才渐渐平复了心神。
紧张情绪过后,她仔细回忆方才之事,情况似乎算不得坏。
虽然她不小心在顾玺面前露了脸,但瞧他的反应,仿佛当真半点不认得她了。
这绝对是个好消息。
元羡舒了口气,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接下来只要尽量减少接触。
待柳玉瑶的案子一审结,二人见面的机会便更少,自然可相安无事了。
她满门心思在方才的会面之上,碧珠却在担忧另一件事。
“县主,您真打算去宜安郡主的素宴么?”
元羡回神,点头道:“是啊,那日是柳玉瑶‘末七’尾祭,听说是…魂魄最后一次回到人世,最重要的是,安宁特请了京中法师来念《法华经》。”
提起此事,她心头有些打怵。
“那样东西…不好一直留在我屋里,不如在那日烧给柳玉瑶。”
说着,她紧张地裹了裹披风,一本正经地小声道。
“柳玉瑶一向和我过不去,万一…万一化作女鬼找我寻仇,有法师在旁做法,应该能镇住她些。”
碧珠被她吓得缩了缩脖子。
“您别胡思乱想了,又不是您害的她,她找您寻仇做什么?”
“她一向是个糊涂人,那日连自己中了毒都不知道,只顾着与我吵嘴,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元羡皱眉,打了个冷颤。
“如今人人都说是我害死了她,她那样笨,万一信了怎么办?”
碧珠忙道:“您别说了,怪吓人的。还好昭仪公主自小胆大,有她陪着您便不怕了。”
元羡心中亦作此盘算,未想隔日便收到了两个坏消息。
一是昭仪公主派人传信,昨日她惹了惠文帝不快,被禁足在自己宫中罚抄女训,半月不得出门,无法陪元羡同去素宴了。
信上还说,宣王亦接到了素宴的帖子,她已拜托皇兄在那日照拂自己一二。
元羡愁眉。
如何照拂?她要做的事怎好同宣王说。
另有一消息道,近日闻名京城的顾玺,将要在素宴上露面。
顾玺回京时日不长,却已成为定京城中的风云人物,其一是因他权势益盛,手腕果敢刚硬,其二便是其惹人注目的家世。
如此炙手可热的年轻权臣,竟是本朝一品学士顾淮章流落在外的嫡子,这层身份无疑更为他镀了层金。
据周氏说,已有不少官眷替自己女儿去顾家打探,连右相杜方伦都动了心思。
元羡不关注这些。
在心中咒骂了一夜昭仪的不靠谱后,她决定咬牙自己去赴宴,尽快了结了那件事,日后便能睡个好觉了。
-
素宴当日。
午时方过,一架架马车陆续停在了恒亲王府门前。
既为祭奠柳玉瑶所设雅宴,来人或是她生前所识亲朋好友,或是追随柳氏门风的仰慕者们。
柳氏一族世代清流,往上数一百年亦称得上书香世族,桃李天下。
自柳老太师殡天后,柳家子侄后继无人,门阀渐渐式微,只靠着祖上底蕴和老太师的贤名招揽学子,虽荣光不再,在文人墨客中却颇有声望,这亦是柳玉瑶之死引起大范围轰动的原因之一。
王府门前人流攒动,忽闻一阵清脆铃响,诸人目光皆被吸引而去。
那是一架丝绸帐幔围裹的香车宝马,车身以金丝楠木所制造,镶金嵌玉,一对御赐金铃随着马蹄叮当作响,昭示着主人尊贵不凡的身份。
众人侧目,只见一贵女扶着侍女手臂提裙而下。
来人云鬓如鸦,眼尾微挑,仿若对四周的目光视而不见,雍容雅步,瑰姿艳逸,那股矜贵娇态仿若从骨中透出。
直至看清金铃上悬着的“元”字,人们才骤然反应过来,这位娇艳的美人正是他们口诛笔伐的“杀人凶手”。
元羡的到来很快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但官府尚未定案,民情虽沸,却无人敢对县主之身的她有何冒犯之举。
那些难听的话只滋生在了暗处,以眼神或表情微妙的审判着她。
元羡早料到了此种情景,递了帖子径直而入,自有丫鬟躬身前来,带她前往宜安郡主所在之处。
碧珠看了元羡一眼,担忧道:“县主,今日场合不同,一会见了宜安郡主,您可要…”
“放心罢,我懒得同她吵,今日可是有正事要办的。”
元羡无所谓道。
“至于宜安,她当我不知她为何给我下帖子么?假惺惺邀我前来,只等我拒了避而不见,好拿住了由头在背后狠狠奚落我一番。”
“我倒要亲自站到她面前,看她长没长出息,敢当面挑衅我半句。”
那自然是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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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珠暗道。
安宁郡主虽品级高于主子,奈何其父恒亲王乃先帝一弃妃所出,与惠文帝这个兄长亦不甚亲近,恒亲王在本朝不受重视,荣宠远不及武安侯元株。
元株幼时曾给惠文帝做过伴读,夺嫡时的惊险也曾一同经历,情谊颇深。
惠文帝与元株亲厚,宠爱元羡亦甚于安宁郡主这个亲侄女,安宁小时候为此闹过几回,非但没用,还得了惠文帝训斥,此后便再也不敢当面与元羡叫板了。
因此二人的不合维持在冷嘲热讽间,只要元羡不主动发难,便闹不出多大的事。
丫鬟引着元羡向前,越往后走她越觉得奇怪,忍不住道:“几日未出门,怎么这么多生面孔?”
这一路她便瞧见五六个未曾见过的贵女,柳玉瑶生前多半好友她都眼熟,并没有这些人。
“县主忘了,今日顾侍郎也会来此。”碧珠提醒道。
元羡恍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以顾玺如今显赫的家世,又是那般才貌风姿,确实很难不令少女心动。
只是无人比她更清楚,他冷情寡淡,无心情爱,简直是块捂不化的冰块。
也不知什么样的瑶台仙子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云水阁中,七八个贵女正围坐在一起闲话,最上首坐着的便是一袭绫罗百蝶裙的宜安郡主。
“听说郡主给长华县主也下了帖子,她当真会来么?”一贵女问道。
“她怎么敢?你们没听外头流言多难听么,随便去个茶馆都能听到有人唾骂她,如今怕是躲都躲不及,怎么还敢来玉瑶的尾祭?”
这话一落,登时有人反对道。
“瞧你说的,你是第一天才认识元羡么?但凡她有些自知之明,从前也不会在诗集雅会现世出丑,还自我感觉颇好,惹出那许多笑话来。”
宜安郡主轻笑了声:“快别说嘴了,依我猜她近日闭门不出,多半是因方家退婚一事。”
此言正点醒了几人。
“女子被退婚本就是丑闻,更何况已她如此低嫁,仍旧被夫家所弃。唉,想想都觉得可怜。”宜安啧啧道,“要是我呀,我也没脸再出门了。”
瞧元羡平日眼高于顶的那股神气劲儿,结果呢,连个书生都不愿意要她。
这话让往日在活元羡光芒之下的人掩唇而笑,心中隐隐有了优越感。
仿佛一个女子再风光惬意,只要不被夫家认可,便是失败的。
杜婉秋皱眉,轻声打断了几人:“今日是为送别玉瑶别而来,还是别再议论他人是非了。”
她身着翡翠绿烟纱襦裙,眉如远黛,声音中透着矜持端静,立时令几位贵女收敛了笑意,连坐姿都不免端庄了几分。
当朝丞相之女杜婉秋,仿佛定京城中行走的女德典范,任何人见了她会产生扪心自省的念头。
宜安亦轻咳了声,笑着打圆场:“是呢,左右今日她不会来,我们还是不聊无关之人…”
话音未落,便听见了院门口的通报声。
“长华县主到。”
5. 第 5 章
宜安一早便知武安侯府收了她的帖子,却没想到元羡真的敢来。
屋中女眷们亦吓了一跳,齐齐起身行礼,暗道幸好方才杜婉秋适时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否则若被元羡听去,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毕竟上个明目张胆和元羡作对的人,今日都办上尾祭了。
宜安虽不喜元羡,仍旧笑着上前迎了两步:“你说巧不巧,我心中正惦记着你呢,你便进门了。”
“郡主相邀,我怎能不来?”
两个互相行了礼,元羡提裙落座,不等人招呼,径直坐在了宜安郡主并排的位置上,眉梢微扬,视线一一扫过下方。
贵女们正面色忐忑地落座,被她这么一瞧,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方才还在围绕着宜安郡主奉承说话,如今也顾不上了,个个战战兢兢,拘谨地打量着元羡的神色。
元羡没说话,轻轻摇着团扇,抬眸轻轻瞥向一侧。
宜安身后的丫鬟白芷立即上前,俯身添茶。
元羡端起白玉茶盏饮了一口,这才笑着称赞:“白芷姑娘越发灵巧了。”说着又随手赏了几片金叶子。
宜安暗自咬牙。
每次都要这幅做派。
元羡没有自己的丫鬟么,怎就偏要使唤她的?
一进门就被元羡喧宾夺主,已惹得她十分不快,又见自己的丫鬟捧着金叶子笑得眼不见缝,更觉窝火,忍不住道。
“多日不见,我还怕妹妹过于伤心不愿出门,见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我为何要伤心?”
“玉瑶的事便罢了,外人还乱嚼舌根,说方家嫌弃妹妹不堪良配,”
元羡笑了笑:“有劳郡主费心了,我倒没觉得这些话难听。”
“所谓良妻以顺为美,以夫为天,我是个贪图享乐的,很怕过这种日子,有人说我不堪良配,恰恰说明我过得很好呀。”
她眨了眨眼。
“所以,适才听你们在背后如此议论我,我并不觉得生气呢。”
贵女们顿时面色一白。
她听到了,她果然听到了!
正紧张着,又见元羡笑着投来目光:“有几位妹妹我看着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瞧你,只是姐妹们凑在一起闲聊说笑而已,有机会我再一一介绍给你认识。”宜安面色亦不太好看,见众人都神色紧绷,干脆道:“想必这个时辰,大皇子和男客们也该到了,素宴设在湖边,诸位请随我来吧。”
贵女们正忐忑着,听了这话逃似的纷纷离开了厅中,生怕晚了一步被元羡盯上。
宜安郡主领着女客们朝湖边而去。
另有下人在一旁介绍着今日的安排。
素宴的流程很简单。
既为追悼柳玉瑶,宴席过后诸人会在湖边题诗作赋,已表哀思,傍晚还可沿湖放菊花灯祈祷,有王府请的法师在旁诵经祈福。
其他的活动元羡没兴趣,便只等法师诵经之时,趁着夜色,找机会将东西烧了了事。
到了湖边,元羡找到席位坐下后,随意打量着四周。
湖景视野开阔,席间以轻纱缦帘相隔,布置的颇为雅致。
入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眼生的也越来越多,除了些往日未曾见过的贵女外,男席一侧还穿梭着许多身着深蓝色长衫,头戴方巾的年轻人,看这统一的装束,应是柳氏门下的书生们。
柳氏门庭寥落,指望靠收揽门生重复荣光,接济收容了许多赴京赶考的学子,但天不遂愿,这两年金榜题名的少之又少,其中脱颖而出的唯有方唯安一人。
元羡正侧着头分神,忽闻身前传来瓷片碎地之声。
她回过头来,原来是两名贵女撞在了她身前的四方桌上,茶水干果等物散落了一地。
那壶茶是刚添不久的,茶水滚烫,幸而落地时偏了半分,否则便会洒在元羡的腿上。
碧珠吓得不轻,赶忙查看元羡有无大碍。
其中穿黛色衣裙的贵女一脸惊慌,抱歉道:“县主,柳姐姐她,她不是故意的。”
她一开口,元羡便认出了声音,正是方才在云水阁撺掇着宜安说她坏话之人。
被她提到的另一名贵女身着菊纹雪娟裙,打扮得极为素淡,直愣愣在那原地,没有半分推卸责任的意思,一双细长的眼睛冷涔涔盯着元羡,恶意不言而喻。
元羡对上她的眼睛,觉得这女子眉眼有些眼熟。
“县主,你怎么样?”
杜婉秋见此处起了冲突,从对面走了过来,她关切了元羡几句,随即附耳低声道:“这位是柳玉瑶同胞姐姐,柳玉莹。”
她看了柳玉莹一眼,叹气道:“她失了妹妹,心神恍惚,请县主不要同她计较了。”
元羡自然知晓柳玉莹,从前亦远远见过此人。
只是不想两月未见,柳玉莹消瘦了许多,脸颊苍白,双眼凹陷无神,竟一时没认出来,可见妹妹之死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算了。”
元羡摆手,立时有下人将地面打扫好,摆上了新的茶水吃食。
柳玉莹却仍站在原地,一双眼愤愤盯着元羡:“是你,是你害死了玉瑶,竟还敢来祭奠!我不会放过你的,我…”
杜婉秋见状,柔声打断了她:“柳妹妹衣裙脏了,我带你去换一身吧。”
柳玉莹就这么被扶下去了,走的时候怨毒的眼神依旧追随着元羡,碧珠看着瘆人,侧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那名黛色衣裙的贵女也要趁乱跟着离开,却被元羡叫住了。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李薇。”
李薇低着头,想起传言元羡的跋扈,低声道:“方才柳姐姐一时激动,我…我也没想到她会如此,我替她给县主道歉,县主为人大度,请不要责罚于她。”
元羡眯眼看着她,点头道:“李小姐能言善辩,坐下陪我说说话罢。”
李薇挤出一丝笑来,刚欲找理由拒接,便见元羡玉指一推,一碟干果核桃移到了自己面前。
这下李薇走不得了,跪坐在桌侧剥起了核桃。
她身形偏瘦,下巴微尖,此时微微垂头,脸色泛白,一颗颗敲着核桃的动作十分可怜无助,周围渐渐起了低声的议论。
这一幕被男席中的几人尽收眼底。
几名书生将方唯安围坐在中间,低声道。
“李小姐实在无辜,此事与她何干?况且长华县主也没被伤到,何必要这样咄咄逼人。”
李薇毕竟是官眷,竟在大庭广众下被她当作下人一样使唤,简直不成体统。
“古人云娶妻当娶贤,真乃正理也。”
“怪不得方兄坚持退婚,即便长华县主追出府门挽留也不为所动。我如今理解了,若真得了这样专横跋扈的女子为妻,岂非要日日家宅不宁?”
方唯安漠然不语,拂袖而坐,身姿端方,月白色长袖遮盖住了那日玉鞭留下的伤口。
他没附和这无聊的讨论,亦没否认什么,抬手亲自做茶,碾茶,烘盏,动作行云流水,极为雅观。
“方兄果真清雅,难怪当时武安侯将半个书院的青年才俊请去侯府,县主唯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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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了方兄一人。”
“诶,你是说县主她喜好清冷高雅的男子?”
方唯安的确英俊,更难得是气质出尘,颇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之气。
“说起风姿高洁,前几日我在街上遇见了刚回京的顾侍郎,当真如传闻一般芝兰玉树,尤其是那股清高的气韵…”说话之人看了眼方唯安,脱口而出道,“倒与方兄有几分相似!”
有人立即调笑道:“那依你所言,顾侍郎与方兄一样,都恰好是县主中意的类型?如今县主与方兄结亲不成,岂非要找顾侍郎以替…”
话音未落,他视线一转,竟看见身侧站着位清俊挺拔的墨衣男子。
他神色淡漠,眸色幽冷如寒潭,旁人无法窥探其中情绪,只觉不寒而栗。
当即便有人惊诧道:“顾,顾侍郎。”
书生们自知失言,找了个借口仓皇而去,留下方唯安一人,起身地向顾玺见了礼。
顾玺微微颔首,坐在了他右侧的位置上。
二人并列而坐,既白忍不住侧目而视,心道那人也并非胡言,这么一看,方唯安的气韵的确与主子有三分相像,都带着种只可远观的疏冷感。
但也只是三分而已,方唯安怎堪与主子相比?
若说要替,那替身也该是方唯安。
想刚神游片刻,便被顾玺的声音打断了。
“人都安排好了?”
既白立即点头。
素宴一事是几日前进宫时惠文帝提起的,顾玺不喜交际应酬,只因他主审柳玉瑶之案,而今日正是了解柳玉瑶身边关系网的好机会。
“在场多数是与柳氏亲近之人,注意他们有何异常举动。”顾玺道,“待陆铮入席后,我难免要分些心思去应付他。”
既白应声。
环视四周一圈后,他心中暗道,要绊住您的又何止是大皇子。
举目望去,女席那头已有许多热切眼神频频投来。
然而他很有眼色地没有说出口,毕竟主子无心情爱,对男女之事全无兴趣。
于是转而道:“主子在防备大皇子?”
顾玺冷声:“此前他有意提起泓一大师试探于我,想必是打听到了一些往事。”
既白知道顾玺曾在湛山寺住过一段时日,但对其中发生过什么不甚清楚。
“当年主子隐姓埋名,且这么多年过去,湛山寺已换了主持,未必有人记得陈年旧事了。”
顾玺抿唇,修长玉指轻敲茶盏。
他的确隐藏了姓名,但总有些猝不及防的意外,使他暴露了身份。
他目光淡淡望向对侧女席。
面容娇美的少女下巴微扬,顾盼神飞,手中银箸懒懒拨弄着身旁贵女剥下的核桃仁,挑剔高傲的神色一如从前。
同当年一样,她从不避讳在大庭广众下给人难堪,做事全凭一时喜好,也许在散席后,她甚至不会记得这名贵女的名字。
正如从前轻慢戏谑他的倨傲少女,在他拿出私印试探之时毫无波澜,能客套有礼地称他一声“顾侍郎”。
甚至同桌饮茶,相对而视,她亦未识出他的身份。
犹记得多年之前,少女望向他时的晶亮目光,提着他的衣襟步步紧逼:“躲什么呀?小面首,往后你便是我的人了。”
彼时年幼的同窗不通情事,亦懂得“面首”一词中的菲薄侮辱之意,笑声格外刺耳。
那些曾经令他愤怒羞恼的冒犯,对她来说只是消遣时光的玩笑,无足轻重。
的确,陈年旧事。
有些人早已不记得了。
6. 第 6 章
因着顾玺的到来,女席这头的氛围渐渐起了变化。
元羡明显地注意到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变少了,转而渐渐投向了男席那头。
就连剥核桃的李薇身形亦挺直了几分,将被为难的委屈抛在脑后,伸手理了理鬓发,时不时佯装不经意地向侧面望上一眼。
元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见到了众人视线中心的顾玺。
那人坐在男客之中,气质如华,只一清姿剪影便使四周都失了颜色。
不管是因其出众的相貌,或其雷厉风行的狠绝手段,顾玺无疑是此次宴席中的风云人物。
更遑论他身出顾家,辅佐两任帝王的名卿巨公,
她只瞧了一眼,便见有贵女借着丢帕子的名头红着脸前去搭话。
也许是理由太拙劣,并未得到顾玺的关注,被他身旁的侍卫三言两语打发了。
然而这并没有浇熄其他人的热情。
顾玺不喜交际,这是她回京以来第一次赴宴,同席的机会实在难得。
要接近一个人的方法有许多,丢的物件是荷包或者钗环都不要紧,沾亲带故的是哪位表亲姑姨亦不重要,哪怕只是在他眼前露个面,便是留下印象的好机会。
元羡边吃核桃边瞧了半晌,略有感慨地摇了摇头。
这般带有目的性的接近或是出于爱慕,或是为自己及家族的前途而争取,其实都无可厚非。
她只感叹这些手段无甚新意,简直和五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辙。
而她早已验证过,顾玺根本不吃这一套。
果然,直到大皇子入座宣告开席,仍旧没人如愿接近顾玺,几位贵女悻悻回了女席,面色有些失落,小声议论道。
“顾侍郎虽出众,但人也太冷了,看他的眼睛我都有点害怕…”
“谁说不是呢,我姑姑与顾学士还是堂兄妹呢,出门前特意嘱咐我与他打个招呼,唉,早知道就不去寒暄了,搞得这么尴尬。”
元羡咬着素包,心中暗想。
比起从前顾玺对着她的脸色之冷,一个字都不想同她说的明晃晃的讨厌,这种程度根本算不得什么。
如今想想,当年的她越是被拒绝越要迎难而上,也不知哪来的勇气。
素宴上多为冷食,元羡吃不惯,用了少许便撂了筷。
碧珠见状,从袖中掏出一小包薄荷甜糕,元羡平日爱吃这点心,今日冷食吃得胃中不适,于是摇了摇头。
宴席过后,众人便移步到湖岸上题诗作画。
二皇子陆铮作为在场身份最高之人,亲笔题了首追念之词,随后诸人纷纷提笔,在场许多柳氏书院的学生,亦有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互相切磋点评。
临湖作画,十分风雅,又为追思故人,诸人所作多为伤感之词,气氛渐浓。
往后陆铮便没有参与,叫了顾玺一起沿着湖边踱步,看着众人所作诗词画作,时不时评点一二句。
方走出不远,便在湖边发现了元羡的身影。
郡主府早沿着湖边另备了纸折白菊,供人寄托哀思,菊花一朵朵精致地装点在纸船之上,她正拿起一只放入水中,纸船随着湖水飘荡而去。
此时大多数人都在填词作赋,湖边人很少,因此陆铮一眼便瞧见了她。
想想也不奇怪,元羡不擅书画,自然不喜切磋文笔此种场合,想起临行前昭华托自己照顾她一二,他对侍从道:“稍后我与顾侍郎要去湖心亭中小坐,去告诉长华县主,若是无事可同去饮茶歇息。”
侍从领命而去,很快便将元羡的话带了回来。
“县主说谢过殿下相邀,只是她已与人有约,一会怕是不方便过来了。”
陆铮本是出于好意,听得此话也不觉得什么,只点了点头,随即又觉得稀奇。
今日在场多为柳玉瑶旧友,元羡与其关系并不好,能与何人有约?
他朝着湖边望去。
沿湖一侧只寥寥几人,离元羡不远处有几名书生,其中一人身着白衫,英挺俊秀,不是方唯安又是谁?
陆铮指着岸边,摇头失笑:“我当她怎么不来,原来是与状元郎在一处呢。”
也难怪方唯安文采出众,今日却未曾参与赋诗作词,反而独自去了湖边。
关于这二人的传闻沸沸扬扬,陆铮并不打算讨论,他侧头看向顾玺,“也好,便你我二人同去吧。”
顾玺收回遥望的目光,面色依旧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波澜。
二人朝着湖心亭而去,一路又引得许多视线追随。
只是见识过顾玺的冷淡,一时无人敢冒然上前,爱慕或试探的眼神滋生在暗处,偷偷打量着他。
“顾侍郎正值议亲的年龄,何必如此疏远呢?”他一边笑着调侃,一边观察着顾玺的神色。
陆铮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包括方才席间贵女们借机示好,那其中亦有他安排之人。
毕竟他此行目的,便是与顾玺拉近距离。
当今惠文帝有三子,大皇子陆询乃皇后之子,身份尊贵却庸碌无为,三皇子陆玄玩世不恭,却很得惠文帝偏爱。
陆铮自认才能不输二人,胸中亦有宏图报复,他需要得到朝中势力的支持。
顾玺虽刚入朝局,却门阀高贵,手腕果决,最重要是被惠文帝视作心腹,若能收揽到他门下,于他多有益处。
只可惜面对贵女的主动,他并未有半分回应。
想来也是,他被顾家寻回之前身份平平,外任冷僻之地,只怕没得过世家贵女青睐,故而生硬得不解风情。
陆铮低声提点道。
“顾侍郎英俊不凡,有佳人爱慕很正常。”
“所谓相逢不语,眼波才动,诸如丢了钗环帕子,偶遇假摔其中皆是意趣,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话音未落,便听湖边传来一声惊呼。
“呀,县主怎么摔倒了,没事吧?”
“快来人,看看县主有无受伤…”
众人循声望去,正见沿湖的鹅卵石小径上,元羡侧身摔在了方唯安身旁。
初春微寒,少女云霞披风带子已松,青莲抹胸上露出的皮肤娇嫩玉润,纤腰楚楚,曲线柔软玲珑。
她半摔在地,白皙的手腕还紧紧拽着方唯安长衫下摆,姿容狼狈,惹人怜惜。
方唯安杵在原地,面色微赧,颇有些手足无措。
“这…”不远处突兀的一幕正应了陆铮的说辞,倒令他面生尴尬,掩唇轻咳了声。
元羡与方唯安的事已闹得人尽皆知,她行事又一向肆意大胆,如此场景,谁人都能猜出八九分。
唯有顾玺声色未动,面容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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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面无表情地望着岸边。
此时,湖岸一侧已渐渐围聚了许多人。
“县主!”碧珠拨开聚拢过来的人群,焦急问道,“您没事吧?”
今晨刚下过一场春雨,空气潮湿,鹅卵石小径的确有些湿滑,只是没想到她刚离开不过片刻,元羡便滑倒了。
还偏偏这么巧,正摔在了方唯安身旁。
光看四周揶揄戏谑的眼神,就知道众人心中有了何种猜想。
不用细听,元羡便能猜出其中内容。
无非是她对方唯安如何爱慕纠缠,用此大胆的伎俩以求亲近。
她心中无语,这法子她的确用过,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元羡忽而想起什么,眼皮一跳。
视线一扫,果然见顾玺正朝这边走近,一双眸子冷涔涔的朝自己望来。
“长华,没伤到哪吧?”
宜安郡主出言担忧,面上却藏不住笑意,“你也是太不当心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滑了脚?我瞧方公子好像也吓到了,要不要找个太医一同瞧瞧?”
元羡怎能听不出她的戏谑。
但余光瞥见顾玺越来越近,生怕这如出一辙的场景勾起他的某些回忆,她窦生忐忑,也顾不得斗嘴了,只想在顾玺到来前息事宁人离开此处,于是拂去裙摆的尘土,落逃一般道:“烦郡主使人,引我去更衣之处。”
宜安郡主诧异地挑起眉。
她没听错吧?
元羡这丫头往日心高气傲的,何曾在斗嘴上吃过亏,更别提这么客气地同她说话了。
简直是见了鬼。
诧异归诧异,她仍旧指了个丫鬟引路,元羡头也不回地随人仓促而去了。
宜安回想着她拘谨的神色,暗道难不成元羡是在方唯安面前故作姿态,她这是害羞了?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有此猜想的不止宜安一人。
陆铮一行到此之时,只瞧见了元羡仓皇而去的背影,虽猜出这是桩拙劣戏码,他仍旧打着圆场问道:“长华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宜安郡主失笑,“二皇兄是第一天认识她么?她那任性的脾气,想要什么必然要到手,抢了玉瑶的亲事不说,还对着人家的未婚夫君胡搅蛮缠,闹出许多笑话,定京城中谁不知道?”
“也是可怜了方家公子,被她瞧中了当真倒霉。”
陆铮皱眉,低声斥道:“宜安。”
宜安郡主这才发现,陆铮身后有一人负手而立,正是顾玺,他眉眼疏冷,不发一语,对她的窃窃私语不置可否。
她心中了然。
如顾玺一般的端净君子,定然更不喜元羡此等不堪的女子,于是讲话更无所顾忌了。
“皇兄与顾侍郎没遇见过这般痴缠女子,想是不懂其中滋味。”
她朝着不远处努了努嘴,果然,方唯安仍旧怔然站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什么,面色有些复杂。
“瞧她这死缠烂打的架势,虽方唯安有退亲之意,可这亲呀,怕不是那么好退的。”
宜安回头望着顾玺,忽而道。
“不过倒有一样。”
“顾侍郎奉命调查玉瑶一案,若查出柳家与方家有婚约在先,她便是再中意方唯安,怕也无法再嫁入方家了。”
7. 第 7 章
旁人作何议论,元羡已无心顾及了。
她随丫鬟到了王府一处厢房,由碧珠服侍着换了衣裙,坐在软塌上轻轻揉着脚腕。
方才那一摔似乎挫伤了脚踝,一用力便隐隐作痛。
碧珠自责道:“湖边道路湿滑,奴婢应当一直跟着您的。”
元羡缓缓活动着脚踝,疼得直皱眉:“怪不得你,亦非我自己不小心,方才是有人在推了我,我才会在那里摔倒。”
“什么?”碧珠大惊,“县主可看清了是何人?”
“湖边那么多帐幔,我只记得身后好似几人在放纸船,并没仔细瞧。”元羡摇了摇头。
鹅卵石小径离湖极近,她猜那人是想将她推入湖水中的。
不巧二人接近那一瞬间,正遇方唯安迎面而来,她在跌入湖水与抓住方唯安之间果断选择了前者,于是便发生了令人尴尬那一幕。
“这么说有人要害您?”碧珠惊骇。
今日宴上与主子不睦之人实在不少,一时猜不到谁会下此黑手。
元羡皱眉,心中亦觉气恼。
但她连个人影都没看清,怕是很难抓住那人。
她小声道:“罢了,此事且放放,我让你去取的东西呢?”
“在这呢。”碧珠从身后拿出个包袱,四下打量了一圈,犹豫道,“…要在这烧么?”
“来时我特意瞧了,这厢房后面连着处院落,离正厅亦不远,时辰一到,王府所请法师会在正厅吟诵经书,到时候…我们便偷偷去后院。”
元羡瞥了眼那黑色包袱,小声道。
“烧了这东西,我与柳玉瑶也算彻底了结了。”
主仆俩鬼鬼祟祟,未注意到厢房窗外藏一玄衣青靴之人,正是奉命监视席间可疑之人的既白,已隔窗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初春白日尚短,不过几盏茶的功夫,天色便暗了下来。
元羡又在房中等了片刻,待晚景渐深,正是宾客燃放天灯,无人注意火光之时,才与碧珠二人悄悄溜进了后院。
“这东西是柳玉瑶的,若是被人瞧见怕会生出事端,您动作快些,奴婢在院门处守着。”
碧珠低声,见元羡一脸紧绷,又鼓励道。
“县主安心,有法师在前厅超度诵经,鬼魂不敢造次。”
元羡紧张点头,独自朝着院落最角落走去。
夜风湿冷,吹在脖颈处激起阵阵寒颤。
她提着包裹,走上两步便回头看一眼碧珠手中灯笼,才觉得不那么害怕,直至那光亮随距离渐远,化作模糊不清的熹微光点,她心中惧意达到了顶峰,忍不住小声确认道。
“碧珠?”
可惜远处无任何回声传来,唯有夜风冷啸,似低鸣呜咽。
元羡顿时萌生退意。
思及包裹中之物,硬着头皮向前走了几步,四下环视一圈,确认无人后,她打开包裹,将其中物件小心取出摆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点了火。
“柳玉瑶,你,你安心走吧。”
“下辈子你别再这么讨厌了,我也不欺负你了。”
忽而一阵冷风袭来,吹得面前火光摇曳。
元羡吓得脸色一白,当即认了怂:“好好,就算你很讨厌,我也不欺负你了,这还不成么。”
“要我说,你不是很厉害么,就算是冤魂不散,也该去找那害你之人,来找我算什么本事…”
话音未落,面前火光悄然熄灭。
四周蓦然陷入一片漆黑。
元羡吓得面无血色,惊呼一声,起身便欲逃走,脚踝上的伤却令她一时失力,失重向后跌去。
跌入未知的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握住了一只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皮肤冰滑,透着沁人冷意。
元羡吓得丢了魂。
她脑袋一片空白,抓着那袖子结结巴巴带了哭腔。
“我错了,呜呜,我不该笑你穿那身翠玉裙像倒栽葱,也不该在你荷包里放虫子害你出丑…”
“但你的死真的与我无关!你你别害我,你的秘密我也没告诉别人…”
“什么秘密?”
那人突然开口。
声线偏冷,如空谷幽涧。
元羡怔愣。
只一息之间,眼前忽而明亮起来。
点燃的火折子举在二人之间,借着暖黄微光,她蓦然抬眸。
火苗随风摇晃,若明若暗光影之间,一张熟悉的清俊面容如此之近,近到能察觉到他清浅冷涩的呼吸,一双墨瞳平静地注视着她,眸色寒如冰雪。
顾玺?
元羡怔然。
他怎会在此?
她深吸了口气,惊诧有余,却没有那般害怕了。
稍稍定神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自觉赧然。
刚想端正姿容,却发现自己半个身子软绵绵靠在顾玺身前,手指还颤颤巍巍抓着他的袖子。
男子身上雪松般冷冽的气息,让她不合时宜地回想起那个夏夜。
佯装腿伤取闹嬉笑的少女,羞恼愤然的青涩少年,同窗不怀好意的调侃哄笑,如同观赏一场有趣的猫捉老鼠的游戏。
彼时她虽隐瞒身份,却衣着华贵,出手大方,总不乏追随者。
而惯于独来独往的顾玺,因被她死缠烂打的纠缠之故,成了人人调笑的对象。
于是他冷下脸,对着扯着自己衣袖坐地耍赖的她道:“你要人背,许多人愿意效劳。”
“可我就要你背。”
少女托腮,拧着浅月般的弯眉想了片刻,稚嫩的声音念念有词。
“话本中说这叫肌,肌什么亲。”
她眨着杏眼,丝毫未觉自己说了何等羞臊之语,小猫般跳了起来,软塌塌贴上了他的后背,蛮横地将双臂环了上去:“我不想同别人亲,只想同你亲。”
隔着遥遥时光,彼时少年眼中的深邃与冰凉,如眼前这双寒眸隐隐重叠。
元羡骤然回神,烫手般松开了他的袖子,手忙脚乱地想要站直:“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她换了件淡妃色束腰长裙,动作慌乱,隔着衣料仍能感到触感柔软的身躯,淡淡甜香萦绕。
顾玺移开目光,脑中却划过少女跌坐在湖岸边时雪藕般的皮肤,神色可怜地牵着旁人的衣袖。
她仿佛还如从前一般,喜欢这些拙劣可笑的招数。
但演技似乎长进了些。
起码瞧方家郎君怔然无措的神色,倒像真信了她一般。
顾玺心中淡嘲,面上却未显露。
他抬脚走到被扑灭的火堆前,弯腰拾起了地上之物,那是一件紫貂金缎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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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式精致,瞧着便十分贵重。
“这是柳玉瑶之物?”
元羡咬了咬唇,含糊道:“就算是吧。”
顾玺面色冷肃:“那日我至侯府问案,是希望县主能坦诚相待,不料未能如愿,今日若再不言明,便只能请县主往审刑司一趟了。”
审刑司专行酷刑,日日有尸体盖着白布被抬出来,阴森血腥,十分可怖。
元羡霎时白了脸。
纠结片刻后,终是一瘸一拐回了厢房之中。
她坐在软塌上,双手捧着茶盏,馥郁的茶香她心神安定了些,开口道:“我没有说谎,那真是我的披风,只是借给柳玉瑶穿过一会。”
“她身亡当日?”
元羡点头:“那日我们同在望春楼,她的斗篷不甚洒了茶汤,便向我借了披风,待柳家下人将她的衣裳送来后,便将它归还了我,仅此而已。”
顾玺瞥了眼桌上的披风,既白立刻会意,上前查看。
“此物是我从家中带出,事后也寻大夫瞧过,并无异常。”元羡道。
既白翻看一番后,对顾玺微微点头。
柳玉瑶所中之毒是来自入口之物,一件披风的确无法使她遇害。
顾玺问:“为何要烧掉?”
这回是碧珠答的话。
“回大人,紫貂罕见,这一整块好皮子更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珍稀物件,亦是县主心爱之物。那日好心借了柳玉瑶,看得出她十分喜欢,面上却不领情,还放言县主的东西日后都是她的,包括这披风,有一日亦会心甘情愿求她收下,县主不忿,与她吵了一架。”
“后来…后来柳玉瑶身亡,县主看见此物总觉心中不安,便想烧给她了事。”
顾玺敏锐侧目:“有民众目睹你与柳玉瑶起了争执,便是为此事?”
元羡点头:“不错。”
顾玺敛眉。
当时民间纷传二人要共事一夫,且柳玉瑶的身份要压上元羡一头,说出此言也许不假。
贵女口角相争属常事,结合方才元羡慌乱中吐露的说辞,可知她并未说谎。
如此,便只剩一个不通之处。
“你二人既不睦,那日为何要将披风借给她?”顾玺问。
元羡微咳了声,手指摩蹭着茶盏:“随手之举而已,她衣裙脏污,被人瞧见便难看了。”
这是她紧张时无意识的小习惯。
顾玺眯眸:“随手之举?”
他心中微嘲。
一个曾经恶作剧使柳玉瑶当众出丑之人,会否存此善意。
更勿提她自小任性骄纵,做事只凭自己心意,何曾顾惜过他人感受。
他语气冷漠,幽沉深邃的长眸却仿若已将她看穿,元羡咽了咽口水,耳边又传来冰冷的警告:“在供词中说谎属何罪,县主应心中有数。”
墨瞳冷厉,一个淡淡的审视便使人心生寒意。
元羡脊背一僵,不由想起传言顾玺任宣抚使时种种冷酷手段。
也不知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从前只是寡言冷淡,被惹急了尚且会面红恼怒,远不似如今这般可怕,冰冷冷的没有人气。
“没错,若是平时,我是乐得见柳玉瑶出丑。”
元羡低声。
“可那日,我…我以为她有身孕了。”
8. 第 8 章
“那时天未回暖,人人皆着披风斗篷,起初我也并未觉出异样,直到她不甚打翻杯盏,脱了斗篷,才被我瞧了出来。”元羡回忆道。
顾玺皱眉:“柳玉瑶自己承认有孕?”
“这样的事怎好说出口?”
元羡道。
“柳玉瑶此人身形细瘦,极其喜作纤弱淑女之风,一向以细腰为傲,那日腰身却圆润了些,动作遮遮掩掩的,一看便有鬼。”
“只是如此?”一旁记录案词的既白反驳道:“或许她只是胖了。”
“不会。”
元羡对此倒很笃定。
“柳玉瑶为维持身材,已坚持素食两年有余,甚至不惜私下服食丹药瘦身,她对身材如此执着,怎会轻易让自己发胖?”
“若不信,可去芷泉巷末数第三家药铺查问,柳玉瑶是那的常客,只不过她每次都偷偷过去,连她家人都未必知晓。”
既白一边提笔,一边问道:“既然如此私密,您又从何而知?”
“自然是派人跟踪了她。”元羡娇哼了声,“她回回在我面前炫耀纤柔,以此嘲讽于我,还道自己天生轻盈,我岂能看她得意?”
既白抬眼打量了一眼,心生疑惑。
贵女间斗嘴攀比并不稀奇,可…长华县主环姿艳逸,曲线玲珑,身材可堪完美。
柳玉瑶怎会想到以此刺激她呢?
更古怪的是,长华县主好似真的被戳中了痛点,显得十分在意此事。
这点仿佛不合逻辑。
既白笔尖微顿,侧头请示顾玺,却见其面色如常,他会意,低头如实记下。
元羡见他仿佛写得十分详尽,她状若不经意地瞥了眼,提醒道。
“你要记录此事也可,只是要标明,我只是单纯好奇,并非羡慕她,只是看不得她那般得意而已。”
她抬手撩了撩发丝。
“再强调一遍,我没有羡慕她。”
既白:“…”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么?”
元羡思索片刻,又道:“她将往日喜欢的茶汤换作了金丝血燕,血燕最补气血,只是她从前不碰,嫌味道腥腻,那日果真喝了两口边作干呕,还脏污了斗篷,那模样与我表嫂怀孕时极像,我便更怀疑了。”
“她瞧着不太好受,所以我将斗篷借了她。”
她淡淡拧眉。
“满京城都知我与她不合,若她在我面前出了什么事,岂非要赖到我头上?”
“后来…她遇害后,我去探听过验尸的结果,并未提及她有孕,我便只当那日是场误会了。”
既白一一记下后,对着她道:“这披风作为作证物,需由审刑司收管,待案情查明再归还。”
元羡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正愁无处安置,能借此脱手反倒轻松了。
事情交代完毕,杯盏中茶汤已凉,碧珠却见元羡没有起身之意,正要上前为她添茶,便见既白已整理好案册,随着顾玺起身告辞。
“等等,顾侍郎。”
元羡叫住了他。
“关于柳玉瑶可能有孕一事,也只是我的猜测,若是与案子无关,能不能不要将这些公之于众?”
不等顾玺说话,她又接着道。
“柳家门阀眼见没落了,规矩却严苛得可笑,靠着自诩清流维持门庭,若让族人知道她未婚先孕,为了那点不值钱的家族颜面,怕是连家谱都要将她除名,她就要落得无牌无位了。”
顾玺未语。
既白心中却生出些敬意。
世人皆道长华县主跋扈,不想她竟是个良善女子。
这想法才有片刻,便见元羡面色发白,有些紧张地道。
“听说孤魂会化作厉鬼,到时连法师都镇不住。”
“若她知道是我害她如此,找我索命怎么办?太可怕了…”
顾玺:“…”
“这点你可以放心,涉及死者私隐之事,审刑司会谨慎对待。”
元羡双眸一弯:“如此便好,那顾侍郎慢走。”
她长了双妩媚娇柔的桃花眼,眼梢微微挑着,娇气十足,笑起来时却亮晶晶的透着纯真,眼波明媚荡漾。
顾玺眸色深沉。
这晃眼的笑意似乎勾起了某些回忆,于他而言并不美好的回忆。
他不愿继续回想,颔首道了句告辞。
刚欲转身,忽又顿住脚步,侧目望向碧珠手中的茶壶,沉吟片刻道:“这茶是你准备的?”
“方才郡主府的下人送来,说是给县主压惊的。”碧珠答。
顾玺掀开紫砂壶盖,置于鼻下嗅了嗅。
见其半晌不语,又思及元羡在湖边的遭遇,碧珠紧张道:“顾侍郎,是这茶有问题吗?”
“此为血参茶,确有补气安神之效,只是其中加了车前草。”
元羡不明所以:“难道二者相克?”
“无毒。”顾玺道,“只是二者搭配有些罕见。”
碧珠刚松了口气,又见已行至门口的顾玺驻足,留下一句话后便快步离去了。
“这二者虽无毒,但服用此茶后不可食含薄荷之物,否则会引发气喘,重则伤及性命。”
“薄荷…”
碧珠捂嘴,下意识摸向袖中的薄荷糕。
她抬眼望向元羡,二人面上俱是惊骇。
...
春雨连绵,半城湿濡,雾蒙蒙的天阴沉了三日后,终于酝酿出了一场大雨。
审刑司中。
既白冒雨疾步而行,在门前收了纸伞,将紫貂斗篷呈至桌前,对正翻阅案宗的顾玺道:“主子,查清了,这斗篷的确是长华县主所有。”
“如此成色的紫貂在定京极为稀有,城中衣铺不会售卖此等奢靡之物,想必是武安侯府从外地寻来的。”
“另外,属下还从其中发现了此物。”
既白俯身,伸手从斗篷夹层中掏出一枚累丝香囊,拾起一枚浑圆饱满的紫珠。
“香囊中皆为女子随身之物,唯有这颗珠子有些特别,据千金阁老板说此乃南滨所出,属南珠中的极品,一颗可值百金。”
这般昂贵之物,却与其他物件混杂,漫不经心地遗落在了香囊之中。
“长华县主果真如传言般,奢靡无度。”
顾玺长眸微掀,淡淡瞥了一眼:“还有呢?”
还有?
既白微愣,继而马上反应过来,低头禀道:“属下暗自查问过,当日在场宾客所用茶水皆是相同的,茶本身并无问题,至于与长华县主所食糕点相克…她身边丫鬟也说了,当日并无人知晓她带了何种点心,想必只是个巧合。”
“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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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玺眯眸,玉指轻敲桌面。
“车前草味腥,很少入茶。”
既白道:“郡主府下人言,车前草有安神清火之效,既是为祭奠故去的柳氏,亲朋难免心中伤怀,如此倒也说得通。据说柳玉莹在燃放河灯时悲伤过度,险些哭晕过去。”
顾玺眸色淡讽。
这说辞倒合乎情理,可惜,他从不相信巧合。
“主子是觉得,有人故意要陷害长华县主?”既白见其不语,疑惑道,“可动机是什么?”
京中讨厌元羡的人虽不少,但上升到生死之怨的,恐怕只有柳氏之事。
但柳玉瑶已亡故数十日,此时下手报仇未免太迟。
顾玺敛眸,眸光落在手中的验尸单上。
他回京之时,柳玉瑶之身已由大理寺尸检安葬完毕,当时的卷宗上并未显示其有身孕。
是仵作的疏忽,还是一切只是元羡错误的臆想,抑或是…有些事早已被悄无声息地抹去痕迹。
真相如何,恐怕只有行开棺验尸之法。
但在没有确切证据前,此举不可行。
“派人去长华县主提起的药铺,查柳氏近三月来开过的药方。”顾玺道。
“主子是说,长华县主被毒害,是因为窥见了柳氏的私密?”既白会意,“若真如此,县主处境危险,要不要派一队人护卫武安侯府?”
顾玺垂眸翻阅案宗,语气冷执淡漠。
“若素宴茶水一事是巧合,便与此案无碍。倘若有人刻意为之,一次不成,还会有第二次。”
“派人暗中盯着武安侯府,勿要打草惊蛇。”
言语中有以长华县主为饵,引出幕后主使之意。
既白迟疑,想问要不要提醒长华县主一声。
毕竟此前素宴那夜她脸色煞白的模样,看起来着实吓到了。
其实那次会面后,既白对元羡的印象还不错。
她对命案的态度十分配合,亦为死者柳氏保留了尊重,他见过许多命案要犯,见识过人心险恶,相比之下元羡的确娇气了些,心却不坏。
虽然假摔一事着实有些尴尬。
但既白却看到了另一种角度。
主子是定京城当之无愧的新贵,那日席间有许多贵女向他示好,元羡却不为所动,依旧心心念念着她的状元郎。
既白偷瞥了眼他家主子。
这叫什么,这叫不为美色与权贵所迷。
这何尝不是一种专一呢?
让一名娇滴滴的贵女去作诱饵,既白有些于心不忍,但十分有眼色地没有提起半句。
一是主子无心男女之情,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
二是,既白跟了顾玺多年,深知他的喜好。
他清素寡淡,讨厌金帛艳色,亦厌恶骄矜做作之人。
偏如此巧合,长华县主喜好装扮华丽,性情张扬,每处都踩到了他的禁忌上,他心中一定不喜,更别提会有怜惜之意了。
既白便将这意思传达给了下头。
本以为派人暗中监视着武安侯府,就算背后贼人下手,元羡顶多会受些惊吓,不想事情闹得这样严重。
两日后宫里来了人,道惠文帝急召顾玺入宫。
来通传的太监说,有人私闯武安侯府,长华县主受伤昏迷,至今未醒。
9. 第 9 章
顾玺奉旨入宫,站在乾坤殿外等待通传,听得殿内武安侯元株悲愤的控诉一声声传来。
“羡羡这孩子是陛下看着长大的,是胡作非为了些,可就算她犯了错,也不至被下如此狠手啊!”
“先是被冤作杀人凶手,又因方家那有眼无珠的小子被人嘲笑,她可还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如今竟遭人下了死手…”
元株抹了抹眼角,激动道。
“说来说去,都怪臣无能,教养不好女儿,又没本事护住她,以至她遭此祸事,还连累陛下多番为元家费心,臣实在无颜面圣啊!”
元株胸口起伏,激动地上前走了两步,微胖的身子扑通跪在地上,痛心疾首道。
“还请陛下撤了元家爵位,免得落了偏心元家的口实!臣宁愿带着家人远离京城,荆衣布鞋,也不忍看女儿受这样的窝囊气!”
惠文帝见状,亲自扶起了情绪激动的元株。
“你这是什么话,羡羡是孤看着长大的,性子赤诚率真,哪个敢说她教养无方?”
“至于削爵之说更是荒唐,即便不论私情,元老将军辅佐先皇数年,为大周立下赫赫战功,朝中有几个武将可堪相比?孤曾在先皇面前起誓,一生善待元家,便是偏心武安侯府,又如何?”
惠文帝是看着元羡长大的,幼时这个小小的女郎曾抱着自己大腿撒娇讨赏,亲昵如父女,如今听闻她遇害,他的声音不由带上了恼意。
元羡一深闺女儿,能得罪何人?想必此事与柳氏命案脱不开关系。
“既然顾玺负责柳氏之案,此案便一并交给他调查。孤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敢在京城中行刺!”
“至于婚约一事…”
柳氏命案轰动一时,惠文帝亦听说过其中细节,思忖后对着元株道。
“长华是孤亲封的县主,岂由得旁人议论是非?待她养好身子,莫说一个方唯安,定京城满是好儿郎,她瞧上谁,孤为她赐婚便是。”
如此偏爱之态,让元株面露惭愧,跪地拜道。
“臣家中的这些糟心事,不该叫陛下烦心的,可臣父母早逝,与族中兄弟也没什么情分,想来早年的习惯还未曾改,一遇委屈便跑来找陛下做主,这些年实在是没有长进,愧对陛下的爱重啊…”
这话勾起了惠文帝的回忆。
他身于潜邸之时,兄弟间满是阴谋算计,能放心说话的唯有元株一人。
元株虽没出息,做不了辅世良臣,却豁出性命为他挡过刺客的利刃,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
惠文帝亦神色动容,亲手扶起元株,君臣间又是一番推心置腹。
近侍太监吴得喜刚进了殿中,便瞧见三四十岁的武安侯抓着帝王袖口泪眼汪汪,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十分有眼色地避到一旁,静静等着。
都说君心难测,这些年来惠文帝的心腹不少,却只有武安侯敢在御前口无遮拦,甚至做出卖惨告状,臭骂朝臣等荒唐事。
从前每每捅了篓子来宫中哭诉,非但不会被陛下怪罪,反而恩宠更盛了。
正如眼下,惠文帝感怀侯府接连的遭遇,赏下许多东西以作安抚,吴得喜这才上前禀告,道顾玺已在外等候多时了。
元株忙理了理衣裳,规矩地站回了原位。
顾玺至侯府问案时,曾见过这位武安侯一面,拜过惠文帝后,转身对着元株微微颔首。
元株亦对他点了点头,甚至还和蔼地笑了笑。
这反应倒让惠文帝多看了一眼。
元株待朝中文官一向没有好脸色,莫说和气,不阴阳怪气吵几句都是好的。
细想之下又通了,顾玺如今负责柳氏命案,想来元株就算瞧不上人家,面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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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过得去些。
惠文帝难得见元株如此拘谨,心觉好笑,脑中忽有想法一闪而过:“爱卿上次提起为想翊儿换个先生,孤觉得顾侍郎便很合适。”
元株望子成龙可以理解,但元翊一向游手好闲,很难约束。
寻常的教书先生元家瞧不上,鸿儒之士朝中倒是有许多,但元家招猫逗狗的德行很不受文官待见,哪个清流都不屑与之为伍,如此一来,选个两相合适的人太难。
每每元株为此事入宫,惠文帝也觉得很头疼。
眼下倒觉得顾玺合适,十分合适。
他当年科举位列榜首,论才学不逊于文人墨士,指点一个元翊绰绰有余。
而如今因柳氏命案之顾,元家亦对其态度亲善,不敢放肆。
惠文帝越想越觉得好。
“臣不通文墨,一切都由陛下做主。”元株躬身,偷瞄了顾玺一眼。
从前入府的学究都年过四十,板起脸时沉稳庄重,尚且被元翊气的跳脚瞪眼,顾玺如此年轻,能治得住他么?
但转而一想,且不论元翊之事如何,能顾玺亲近一二是好事。
从前周氏送去顾府的礼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他们正愁走不上门路,如今不正是个机会?
“那便有劳顾侍郎了。”元株拿定了主意,对着顾玺拱了拱手。
说罢,像是害怕他拒绝一般,向惠文帝行礼道:“陛下,臣女尚未转醒,微臣心中担忧,想先行告退。”得了准许后便匆匆离开了。
顾玺被召入宫,没想到正事未说两句,先揽上了这么一桩差事。
他躬身道:“陛下,臣从未教习过人,不善此道,恐怕…”
“无妨。”惠文帝打断了他的话,“爱卿且去一试,若是相处不来,孤不会勉强。”
听得此话,顾玺只得道了声:“是”。
10. 第 10 章
殿中只剩二人,惠文帝抬手让人上茶,细问了他柳氏命案的进程及审刑院的公务,顾玺词简意赅,无不分条析理,应答得当。
惠文帝展颜一笑,提起杯盏道。
“孤知道,这样的命案交给你是大材小用,只是柳家于朝中文臣影响颇深,若是处置不得当,恐怕会伤了朝廷根基,需得谨慎以对。”
“待你手头案子皆了结后,孤会调你入枢密院,届时天高海阔,有的是机会让你施展。”
顾玺垂眸,恭而敬之。
“微臣初中举时被同僚暗害,外任荒芜之地,若非陛下信重受任宣抚使,便无微臣今日,只要能为陛下尽忠,在哪都是一样的。”
惠文帝兀自斟茶:“孤当年提拔你只是出于惜才之心,却不知你竟是顾学士之子。”
“请陛下恕罪,臣并非刻意隐瞒。”顾玺俯身行了个大礼,“微臣幼时心高气傲,离家后立誓与顾府两断,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多年来羞于提及出身,望陛下见谅。”
惠文帝撂下茶盏,隔着鎏金香炉上升腾起的袅袅白眼,抬眸望了眼顾玺。
随后起身,亲手扶起了顾玺。
“你为人清高,身有傲骨,孤喜欢的便是如此,怎会怪罪。”
惠文帝拍了拍顾玺肩膀,温和道。
“公务虽要紧,却也不能忽视其他,听顾学士说,你自回京后多半住在审刑司,回顾府的时候不过三次,这像什么话?血浓于水,你既已归家,也该与家人多走动,芥蒂自然便消了。”
顾玺应声。
君臣二人又谈了半晌,直至天色将晚,顾玺才出了乾坤殿的门。
“主子。”
既白立即迎了上来。
入宫前,顾玺便派他前往武安侯府探查情况,他低声禀道:“那刺客伪装成小厮潜入长华县主闺房,不想与提早回房的县主撞个正着,刺伤县主后逃逸而去,屋内留有明显翻找痕迹。”
“长华县主伤迷未醒,武安侯府请了太医入府医治,方才听闻已无性命之忧。”
“属下已名人追查其身份,明日之前便会有结果。”
既白禀后,正以为此事已经过去时,又听得顾玺问道:“既已安插了人手,怎会发生行刺之事?”
声音微冷,不辨喜怒。
既白垂下头。
虽是遵顾玺之命勿要打草惊蛇,但终究是下头的人疏忽,才会使长华县主受此重伤,他自知失职,俯身认错道。
“那人化作侯府小厮,行动轨迹甚合规矩,定是有预谋而来,盯梢的人一时没有察觉出异常,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顾玺步履未停,面容冷峻。
看不出他是否有责罚之意,既白只能心惊胆战地跟在身后,见其半晌未言怪罪,他侥幸自己躲过一劫,换了个话题道。
“主子,昨日顾家来人传话,让您今晚回府用膳。”
“自您回京后,那边已经派人来请四五回了,若您再不去一趟,顾学士怕是要亲自找来审刑司了。”
见顾玺不为所动,既白干脆道。
“听说今日左相杜方伦携女至学士府做客,顾学士叫您回去,许是想引荐杜家小姐与您相识。”
顾玺虽对男女之事淡薄,但早晚要成婚。
与骄慢张扬的长华县主不同,杜婉秋是个娴雅至极的人。
且不提门当户对的身份,二人并肩而立时,男如皎皎明月,女似空谷幽兰,气韵相投,十分般配。
依既白猜想,若有女子入得了顾玺的眼,大抵便是如此了。
“那日素宴上,属下见您与杜小姐亦相谈甚欢。”他试探问道:“主子,要不…”
顾玺瞥了他一眼,冷冷打断了他。
“你若将精力放在分内之事上,我便不用次次听你告罪办事不力了。”
分内之事?
既白脸色一垮,追上前又告罪起来。
“主子,武安侯府一事确实是属下办事不力…”
是夜,顾学士终究独自接待了杜相一家。
顾玺称忙于公务,连顾府亦没踏入半步,在审刑司住了三日后,使人向武安侯府递了拜帖。
听说惠文帝指了顾玺来指点元翊,周氏十分欣喜。
提前两日她便将元翊喊到自己房中,耳提面命,责令其对顾玺务必客客气气,不许顶撞冒犯云云。
“阿娘这话翻来覆去,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茧。”
元翊撇嘴,他不喜欢那些古板严苛的读书人,心中虽有些不忿,却仍旧道:“娘只管放心,眼下柳氏的案子攥在他手里,就算看在阿姐的份上,我也不会在这时候得罪他。”
大不了好吃好喝招待着,应付过去就算了。
“对了,阿姐今日如何了?”元翊抓了把花生塞到嘴里,“小厨房做了熏鹿肉,我去送些给她,正好把这事同她说说。”
周氏骤然咳了几声,朝门外瞥了一眼,见无人才松了口气,抬手一巴掌落在他后脑勺:“休得胡言,你阿姐昏迷未醒,哪里吃的下东西?”
元翊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太医都来了两轮,她这病要装到什么时候?”
“刺客没抓到,你阿姐随时都会有危险。”周氏叹了口气,“对外称病,一来能清净些日子,二来也免得那人再急于下手。”
她对着元翊道。
“这些日子你老实读书,少往你阿姐院子里跑。”
元翊点了头。
也正因有周氏的嘱咐,顾玺上门时,元翊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作风,对他的态度称得上客气,将他因至西侧的鹿临院中。
上回踏入武安侯府是为问案,并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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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心细观。
武安侯府飞檐青瓦,廊院亭桥以白石为栏,端方有序,葳蕤草木点缀峭台之中,不同于元家在外浮夸奢靡的印象,竟有种疏朗大气之感。
他不由想起元株之父,那位声名赫赫的元老将军,元鸿。
元家祖上乃武将出身,据悉元鸿武艺超群,曾领数十万雄兵,战场上力敌万夫,为大周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先皇对其十分尊崇爱重。
但也正因其骁勇善战,其夫人孕时遭了敌军细作暗算,元株生而体弱,自幼便失了习武的机会。
而后先皇将其招为太子伴读,锦衣玉食的养在宫中,本意在弥补元家一二,不想却将元株养废了,活脱脱成了文武不成的纨绔。
如今世人提起这名武安侯,也只知其招猫逗狗的风采,其一双儿女亦随了他,没一个争气的,哪有半分武将之风?
元家虽成了笑料,却也是幸运的。
莫说祖上战功,单凭元鸿因救驾而亡的忠勇之举,也足够保了后代荣华富贵。
因此元家人虽行事嚣张,引得言官频频弹劾,却始终未影响其荣宠。
直到柳氏命案爆发,文官激昂,民怨沸腾,才知有所收敛。
“顾侍郎,请用茶。”
元翊将人引进门,亲自奉了茶。
顾玺听说过这位侯府小世子,前头来教习的几位翰林院学儒皆被他气得头疼,如今这幅彬彬有礼的样子,显然是装的。
只是演技拙劣。
比他那位扮乖的阿姐好不到哪去。
他看破,却没有点破,顺势让他写篇文章来看。
出乎意料的是,元翊的字竟不错,词句亦通,看得出其头脑活络,只是心性未定,看上半个时辰的书便神飞九天,昏昏欲睡。
顾玺赌其坚持不了太久。
而他也能顺利成章地结束了这差事。
果真,他登门的第三日便不见元翊的身影,小半刻后有下人来禀,道世子着了风寒,今日无法来听书了。
今春多雨,是日晨起便下起绵绵细雨,到了此时屋外已大雨瓢泼,电闪雷鸣。
天气湿寒,正适合受凉。
顾玺自然不会揭穿。
下人松了口气,笑着奉上了壶热茶:“外头雨正大,不宜行走,顾侍郎歇至雨停再离开吧。”
雨势如此迅猛,即便撑伞也无用。
顾玺没有推辞,行至书案前席地而坐,随手拣本古籍细细翻阅起来。
雕窗外天色阴沉,青釉博山炉中升起丝丝白烟,檀香袅袅。
许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使他忽视了身后轻巧的脚步声,顾玺觉出异样时,是凭着空气中隐隐飘浮的一丝清甜之气。
这香气不属于檀香的醇厚,反而格外清幽。
他刚欲转身,背后便猝然撞上一片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