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要死一死》 第1章 第 1 章 “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有高大英俊的‘丈夫’,有乖巧可爱的孩子,哦,还是两个孩子;我有恩爱的父母,我的父亲会给我讲述他的旅行见闻,我的母亲会做美味的披萨;我有潇洒帅气的哥哥,有甜美可爱的妹妹,他们每周都会给我送来精致的小礼物……” “我拥有完美的生活,我住在紫罗兰大道上的高档社区,我拥有整洁漂亮的草坪,院子里生长着高大的尤加利树,我种的蔷薇花总是热烈地绽放,就像我的生命一样……” “多么完美的人生啊!” 陆离“刷刷刷”写完两大段话,“啪”地一声合上日记本,匆匆起身准备去烘焙店里购买小松饼。 他换上一件米黄色的真丝衬衫,一条浅咖色的羊毛西裤,脚上一双深棕色的牛津鞋,站在镜子前试了好几条繁复的领带,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这些领带统统收回盒子中。 毕竟只是去买小松饼,尽管他很想穿好自己的西装三件套,检查好袖扣,齐齐整整地出门,但倘若他穿着这一身出现在“好太太”烘焙店里,跟小镇上那一群穿着过膝长裙、笑声爽朗的太太们一起排队结账,他恐怕又要引来太太们的低笑和窃窃私语。 陆离时常觉得自己与这个小镇格格不入。 这不仅是因为他是两年前才搬到这个小镇上的,不仅是因为他是镇上唯一的家庭煮夫,不仅是因为他那精致的五官、白得有些透明的皮肤和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也不仅是因为他的四口之家全员性别相同,更不仅仅是因为本来应该跟他共同撑起家庭重任的队友时常跑路。 哦不,是始终在跑路中。 陆离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明明他竭力想要融入,假装自己是一个真正称职的、温驯的家庭煮夫; 明明他见到小镇上的每一个人都会热络地打招呼,并能够精准掌握每个人的情绪和近况; 明明他积极参加每一次的“太太们的下午茶”,能够跟衣裙靓丽的太太们一起品水品茶,聊着最近的时装大秀、新款包包和上千种口红色号; 明明他也会烤司康做舒芙蕾,跟邻居们交换海鲜饭和蛋黄派; 明明他仔细打理着每一件衣服每一朵花家里的每一件家具…… 明明有那么多的“明明”…… 但陆离依旧感受到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隔阂。 就仿佛,他本不应当出现在这里,不应当拿着锅铲在厨房里铿铿锵锵地炒菜,不应当蹲在花园里为着蔷薇花究竟应该浇多少水而烦恼。 但除此之外,他也不清楚自己应当出现在哪里。 陆离仔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随后戴上眼镜。 眼镜框是细细的金丝。这是一幅平光镜,镜片上覆了一层特制的薄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掩饰他的瞳色。 刚来到小镇的时候,陆离就曾因这双紫罗兰色的眼睛而被围观。 他不太喜欢那样的场合,仿佛自己成了一头异兽,成为大家观赏点评的对象。 伸手摸了摸垂到肩头的黑色碎发,陆离急匆匆地出门 ——他的日程安排很紧,买完小松饼之后要赶紧洗衣服,洗完衣服要打理花园,然后收拾房间。 他跟孩子们住的是一栋三层小楼,一层是公共空间和三花猫理理、金毛犬旺旺的活动区域,二层是两个孩子的空间,三层是他与楚萧的空间。 哦,其实是他的空间。 陆离名义上的所谓“丈夫”——楚萧——惯常行踪不定。 楚萧的工作似乎需要天南海北地出差,飞信经常不在线,打电话不在信号区,一度让陆离怀疑楚萧不是跑到深山老林就是被发射到了火星上。 有段时间,他甚至以为楚萧是一名特工或者杀手——全宇宙奔袭四处逃命的那种,陆离甚至还因此认真思考过要不要卷了楚萧的钱带着孩子们跑路。 陆离曾经在楚萧的手机能联系上的情况下——为数不多的情况下——试探过这一点,但很遗憾,楚萧似乎真的只是一个研究员。 不过陆离至今没有搞明白楚萧到底在研究什么。 楚萧有时跟陆离说自己在大草原上跟猎豹赛跑,有时又说自己在冰海里跟鲸鱼竞逐,还有时好像在火山口上跟爆发的岩浆上演生死时速…… 再一再二再三之后,陆离也懒得过问,他实在有些害怕从楚萧口中听到这个人形生物已经冲出宇宙之类的鬼话。 于是,他们两人早已形成默契——互不打扰,互不干涉,甚至,互不问候。 楚萧只需要定期给陆离打钱,隔老长时间给陆离打一个假惺惺且极具艺术气息的电话,就可以完美地成为这个四口之家中唯一的隐身人。 而事实上,在陆离的记忆中,他也从未与楚萧线下碰面。 两人的见面仅限于光讯跨越宇宙虹桥、被接收站捕捉后经智脑呈现出来的线上二人会议。 宛如星际版牛郎织女。 至少在陆离有记忆的这两年中,他从未真切地见过楚萧。 他与一个男人领了结婚证,却从不记得两个人线下面过基,这个世界上竟然存在线上云婚姻,这是多么……多么超前而又荒诞、可怕的事啊! 每次在视频会议里看到楚萧那张脸,陆离心里都会产生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仿佛对面只是一个假人、一个伪人、一个仿生人,是一个智脑自动生产的虚拟体,而不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大活人。 更何况,如果不是那张皱巴巴、红得刺眼的结婚证,如果不是那两张有着他们共同签名的收养证,这个家里就根本找不到半点陆离与楚萧存在联系的证据。 没有结婚照,没有纪念礼品,没有一起相知、相伴、相守的温馨记忆,除了那张楚萧通过快递寄过来的巨大的手绘全家福之外,陆离根本找不到半点婚姻关系的痕迹。 但奇怪的是,他们收养的孩子楚慕对楚萧有着十分清晰的记忆——他记得楚萧长什么样子,记得他与楚萧和陆离三个人在一起的相处,也十分依恋楚萧。 而陆离所在小镇的居民们,也对楚萧有着相当清晰的记忆——记得他身材高大、文质彬彬,记得他曾经给一家科普杂志供稿,记得他曾经在大学教书,但是对于楚萧的具体身份,所有人的认知似乎都不尽相同。 但这并不重要。 尽管楚萧的身份扑朔迷离,但他的存在感笃定而真实。 爱可以是假的,但钱是真的。 每次看着账户里定期出现的巨额抚养费,以及他作为“全职主夫”的法定工资,陆离的心情都会平静一点、宽慰些许。 两年来,如果不是楚萧定期往他的卡上打一笔钱的话,陆离甚至都以为自己的“丈夫”早已经死在了外面,或者是已经犯了重婚罪。 但不得不说,用钱来彰显存在感,准确来说,用钱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简直是一件再贴心不过的事。 陆离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虽然他的“丈夫”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甩手掌柜,但这是一个提款机和小金库型甩手掌柜,陆离愿意因此而给楚萧打个80分。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自己实在很难想象跟楚萧在一起的生活。 由于楚萧从不出现在这个家里,陆离可以假装自己未婚单身,假装那令人无比尴尬的关系并不存在。 陆离尚且能以心中那变幻莫测看不出真实计量的父爱而督促自己给孩子们当牛做马,但他无法形容自己给楚萧铺床洗袜子洗内裤的场景,也无法想象楚萧坐在餐厅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而自己在厨房里奋力摊蛋饼的模样。 陆离觉得,如果以上场景映射进现实,他可能会忍不住拿平底锅拍碎楚萧的脑袋。 不过,陆离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拿了楚萧的钱,至少得让楚萧觉得这笔钱花得值得。 于是,陆离决定定期给楚萧寄自己的日记。 从前车马慢,什么都慢,交流也慢,只能靠信件。 陆离没想到,在这个宇宙飞船深度开发的大星际时代,他跟自己的丈夫联系竟然还要靠信件。 哦不,是日记。 陆离实在没有什么写信的兴趣。 他已经失去了组织长篇大论的能力,但他可以短篇小论。 日记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写日记,在脑子最清醒的时候把他能想到的所有溢美之词都堆砌上去,感谢自己的生活——用楚萧的钱支撑起来的生活——这简直是彩虹屁的巅峰之作! 不费吹灰之力的每日一练。 “多么完美的人生啊!” 陆离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没系领带而空荡荡的脖子,微笑着说。 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笑意。 不过没关系,眼镜可以挡住眼中的一切情绪。 陆离拎起藤编的小篮子,铺好红白相间的格子布,布料上的蕾丝边微微露出一点,随后满意地出门。 “好太太”烘焙店位于紫罗兰大道的尽头,陆离需要步行十几分钟。 紫罗兰大道是紫罗兰社区的主干道,陆离也搞不明白这样一条并不多么宽敞,也丝毫不显气派的柏油路怎么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道路两旁都是精致的花园小洋房。 邻居们都把门前的草坪打理得整整齐齐。在他们看来,草坪不仅仅是草坪,更是一家人的脸面,是身份的象征,是美德的彰显,是女主人勤劳的体现。 而在陆离这里,显然是男主人的美德。 陆离对此深感厌烦,他很想放任那些杂草自由生长。 但每当他生出放任自流的念头,且付诸实际时,住在几乎半条街开外的福尔纳大叔就要勤勤恳恳地跑过来,委婉劝说他要时刻关注自己的美德。 “陆,你需要明白,草坪是一个人的门面,而门面是美德的外化,你知道‘美德经济’吧?意思就是,一个人越有美德,他的经济状况就会越好。你可以跟美德过不去,但总不至于跟钱过不去吧?” 陆离几乎能背下来福尔纳大叔劝勉的话语。 虽然他觉得这段话充满了槽点——以他尚不完整的记忆,都能察觉到,这世上的确有“道德经济”而非“美德经济”这种东西的存在,但“道德经济”的含义绝非如此。 倘若美德跟人的经济实力成正比,那么他陆离早就成为亿万富翁了。 有好几回,陆离很想甩给这位好心肠但喜欢多管闲事的大叔几句扎心的屁话,但考虑到自己温和的人设和在孩子们面前和蔼可亲的形象,陆离都生生忍住了。 于是,他每周都要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咬牙切齿地修剪自己的美德。 陆离所居的小镇似乎远在天际线开外,没有人知道小镇的官方名字是什么。 在居民们的口中,小镇就是小镇。 在小镇之外的地方,人们叫它“覆雪山下的小镇”。可是打开星星地图,没有人能看到覆雪山下有这样一个地方,小镇里的任何地点都不曾出现在任何地图程序上。 小镇的居民对此深感自豪——这难道不是世外桃源的标志吗? 但陆离却觉得,这小镇要么曾经是军事基地,要么是某个难以言说的窝点。 直到他搬来后逡巡了几圈,没有发现防空洞的痕迹,又不得不承认小镇上的确民风淳朴,人人积极乐观、阳光开朗,还很遵纪守法,他才打消了这个怀疑。 “陆离,又去买松饼吗?” 邻居之一,热情好客的哈维太太从自家窗户里探出头来。 “是的。”陆离彬彬有礼地笑着。 “哦天呐,你真的太贤淑了,”哈维太太热烈地赞美着,“我先生如果像你一样愿意动弹的话,就不至于长出这么大一个啤酒肚,老天!简直比我怀孕五个月的肚子都大!” 陆离总觉得这几句话听起来怪怪的,但他一时间又找不到可以挑剔的地方,只好在哈维太太家的草坪前短暂驻足,客气地问:“感觉怎么样?孩子闹腾吗?” “天呐,你简直想象不到他有多闹腾,”哈维太太满脸幸福,“一定是个结实的小伙子。” “恭喜,”陆离赶紧说,“我先走了,回见。” “哦,亲爱的陆,我告诉你,两个孩子还是太少了,这真是太遗憾了……飞船都飞出太阳系了,天梯都搭到月亮上了,机甲都能飞到天上了,有钱人家都能购买仿生人了……为什么男人还是无法生孩子呢?你体会不到那种十月怀胎孕育生命的感觉,这真是太遗憾了!你体会到那种血脉相连的感动之后,肯定会迫切地想要更多的孩子!” 哈维太太自顾自地嚷嚷着。 想到哈维太太家吵吵嚷嚷的六个小孩和哈维太太那奇奇怪怪的逻辑,陆离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打断了哈维太太后面的长篇大论,干巴巴地挥了挥手,拎着篮子匆匆离开。 虽然缺失了相当多的记忆力,但陆离还是很笃定两个孩子的来历——因为他和楚萧的性别就决定了这一切,更何况家里那两本收养证明也都是铁证。 陆离虽然不清楚自己当初为何会选择收养两个孩子,但他既然在收养证明上签了字,就得负责到底。就算是猫猫狗狗,养了都要负责到底,更逞论孩子。 而在他隐约的记忆中,自己的童年似乎过得并不幸福,因此他更想好好养育这两个不知从何处收养来的孩子,以弥补自己当年的缺憾。 所幸,在去往烘焙店的路上,陆离没有再遇到如此热情的邻居。 “又是覆盆子小松饼吗?” 烘焙店里的碧翠丝太太温和地问。 “是的,楚慕很喜欢这个口味,陆念也喜欢。”陆离点点头。 楚慕与陆念,是陆离的两个孩子。 楚慕上中学,陆念上小学,两个男孩。 “你真是一个很棒的父亲,”碧翠丝太太夸奖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每天都来买小松饼。” “您这里的小松饼味道很好,我自己烤不出来这个味道,”陆离说,“可以给孩子们当零食。” “哦当然,这是我的独家配方,”碧翠丝太太高兴地说,“不想来一块柠檬慕斯吗?你也需要犒劳一下自己。打理家务是很辛苦的,一个人支撑着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家,这真的很不容易,你最近似乎瘦了很多?” “或许吧,”陆离含糊道,“那就来一块慕斯吧,要香草可可的。” 回到家,陆离把小松饼放进烤箱复烤了一下——陆念喜欢吃焦焦脆脆的小松饼。然后他拿起脏衣篓子去洗衣房洗衣服。 水龙头的水哗哗流淌。 每当打开水龙头进行大清洁时,陆离都能感受到一种特别的平静,仿佛整个世界都进入一个巨大而静谧的梦幻泡泡。 流动的自来水能冲掉一切污浊,冲掉邻居家的噪音,冲掉厨房里油腻的碗筷,冲掉裤脚上粘上去的泥巴,冲走楚慕和陆念疯玩时发出的尖叫,冲洗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陆离喜欢手洗衣服,他总觉得洗衣机无论如何进化都有力所不逮之处。 作为一个资深洁癖人,他无法容忍一丝一毫的脏污。 更重要的是,手洗衣服是一种享受——能清楚看到污渍的消失,看到衣物的焕然一新,看到自己在为了大清洁事业而勤勤恳恳地劳动。 这世上还有比大清洁事业更干净的存在吗? 突然,陆离沾满泡沫的手停住了,他有些疑惑——手上的这件浅蓝色衬衫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脏污? 大片大片,像一个被子弹打爆了的西瓜“砰”一声炸在衬衫上了一样,可见上面的汁水曾恣意流淌。 区别只在于,西瓜汁是红色的,而衣服上的油渍是浅黄色的。 好像是油渍。 陆离凑近了闻了闻,味道很奇怪,有些冲,有些腥,但看颜色又像是吃了什么油腻的东西不小心弄上去了一般。 但谁吃东西会把油汁喷溅到衣服上?吃什么东西才会造成这样大面积的喷溅? 除非是一口咬破一个巨大的灌汤包。 汁水饱满鼓胀得像气球一样的那种。 陆离开始回忆。 这件衣服似乎是他昨天早上起床的时候穿上的,然后发生了什么?起床,做早餐,为孩子们准备午饭便当,叫孩子们起床,看着孩子们吃饭,给理理和旺旺开罐头,送孩子们上校车,回屋吃早点,然后去厨房清洗餐具? 然后?好像就是出门买小松饼,回家洗衣服…… 等等,似乎他昨天下午出门买杂志的时候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衬衫。 陆离终于想起,这件蓝衬衫是他从厨房出来之后换下的。 破案了!肯定是在厨房里刷碗的时候弄上的脏污。 陆离皱着眉头,心里有些烦躁。 他开始回忆到底是楚慕没喝完的鸡汤还是陆念没吃完的灌汤包造成了这场惨案 ——他向来没有剩饭的习惯,肯定是楚慕的鸡汤或者陆念的灌汤包,让他在刷碗的不经意间猝不及防被碗里的剩饭泼了一身。 陆离耐着性子在衣服上挫了六遍肥皂又冲洗了十遍,这才把已经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衬衫晾起来。 然后,他心累地发现,自己昨天换下来的裤子上也有这种油渍。 又是一顿狂洗。 做完这一切,陆离长出一口气。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他忘了吃早餐,也忘了去厨房刷碗!忙活了这么多,他竟然丝毫没感到饥饿。 肯定是因为今天两个孩子赖床导致一切都变得拖拖拉拉失去了章程! 陆离直奔餐厅,匆匆把已经凉透的煎蛋和三明治解决掉,心里盘算着明早是给孩子们换成牛奶,还是不错眼珠子地盯着孩子们把鸡汤喝完。 至于灌汤包,陆离直接将它从早餐菜谱上剔除了。 毕竟对于陆念这个刚升入一年级的小朋友来说,如何优雅地吃灌汤包是一道哲学命题。 在心里盘算着晚上的菜谱,到底是油焖大虾还是烤牛排,是做一道粉丝蒜蓉扇贝还是油爆小龙虾,陆离又想起邻居,这次是近邻安比太太前几日的抱怨 ——抱怨陆离总是在家里大炒大爆,油烟味都能飘到她家的客厅。 安比太太建议陆离多做一些优雅精致又环保的餐食。 但陆离不想委屈了孩子们的胃。 他实在不愿意让一个念中学的半大小子和一个刚从幼稚园毕业的小朋友天天像安比太太那样吃罗马生菜、啃青椒、生噎酸奶碗,然后再加一杯很容易引发肠胃炎的冰咖啡。 陆离打定主意忽视安比太太的建议,然后决定去购买小龙虾。他把三个人的餐具都放进洗碗池里,刚拿起可食用洗洁精,突然浑身一紧—— 被锁定的危机感笼罩全身! 陆离抬头看去。 明晃晃的阳光下,他的目光飞跃无数草坪,穿过无数洋房,精准落在远处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上。 那一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砰! 陆离那张温和的、美丽的面容被瞬间撕碎,鲜血混着脑浆迸射而出,喷满了厨房墙壁上的洁白瓷砖,也喷溅到陆离的米黄色衬衫和浅咖色的羊毛西裤上,继而流到他脚上的白色拖鞋里。 ——枪响了。 第2章 第 2 章 林森觉得自己需要涨工资。 作为一名资深狙击手,作为一名曾经在丛林里不眠不休追击敌人三天不合眼也依旧精力充沛的王牌狙击手,作为一个曾经差点入选机甲部队“普罗米修斯”的预备役,当然,也是一个因为精神力不达标而遗憾被刷的倒霉蛋,他一向不会高估自己,但也轻易不会贬低自己的能力。 直到最近。 最初接到来自白塔的指令时,他激动万分。 那可是白塔! 星际时代的真理之巅,群英荟萃的科学明珠,“普罗米修斯”的设计团队,机甲核心的缔造者,精神力理论的奠基人。 准确来说,是一群奠基人。 理论上,白塔并没有指挥军队的权力,但架不住白塔拥有超然物外的地位和极高的权限。 当林森从上级口中得知,是白塔发布了此次的任务,并且特别指定了他来完成时,林森觉得自己已经飘飘然抵达了人生巅峰。 “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曾经一闪而过。 “当然是因为我出众的体能、头脑、灵活性、敏捷性……还有我那傲视群雄的狙击能力。” 他骄傲地想。 但这位王牌狙击手怎么也想不到,他接到的竟然是这样的任务—— 反复击杀目标人物! 林森拿着一张照片,细细打量照片上的人—— 一个温和、美丽的年轻男子,脸部瘦削有型,五官精致又深邃,最引人瞩目的是那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 照片里,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有些哀伤又有些纤弱的笑容。 “这是恐怖分子吗?”林森暗暗地想。 当他得知目标人物是一个隐居在宛如世外桃源的小镇里的家庭主夫时,他有些惊讶: “应该是一个金盆洗手的恐怖分子,或者是一个假扮成家庭主夫的恐怖分子。嗯,一定是这样!” 不过, “‘反复狙杀’是什么意思?”林森困惑不已,“我完全能够做到一枪爆头,目标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字面意思。”上级如是回答。 “注意,”上级提醒他,“不要引发恐慌,尽量不要被人发现,不限手段,不限方式。” 林森以为上级是指他的行踪不要暴露。 “是!”他挺起胸脯,大声回答。 “不仅仅是你的行踪,”上级眉头紧锁,看起来似乎也有些烦躁,“更不要让周围其他人发现目标被你狙杀。” “也就是说,还需要我处理尸体?”林森也皱起眉头 ——这难道不应该是后勤组该做的事吗? “不……”上级罕见地有些踯躅,“你不需要处理,但必须在他周围无人时狙杀,尽量清理痕迹。任务周期很长,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林森已经完全糊涂了:“不处理尸体,但要处理尸体的痕迹?一枪爆头后反复击杀?任务周期很长?” 他满脸错愕,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假任务。 上级似乎已经不想回答,只挥挥手:“你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林森怀着满腹不解,踏上了前往覆雪山下小镇的旅程。 三天前。 林森没想到,自己刚一踏入小镇,就撞见了目标人物 ——陆离。 如同照片里一般,他有着一头黑色的碎发、发梢微微拂过肩头,一转身,林森就看到他那紫罗兰色的眼睛、有些苍白的皮肤、深邃而精致的五官。 他穿着奶酪色与白色混合而成的羊毛格子马甲、白色的驳枪领衬衫、银狐灰的羊毛西裤,西装领子上悬挂的银丝扣在衣襟两侧的蓝宝石扣子上,垂在衬衫与马甲之间。 陆离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小镇边缘这一处人迹罕至的树丛里。 唯一与照片不同的是,他戴了一副眼镜。 目标人物低着头,坐在一棵老树低低伸出来的粗壮枝干上,枝干苍虬、翠叶欲滴。 他坐在上面,整个人像是一根挺拔的钉子,深深钉进横斜的枝条中。 林森第一时间隐蔽起来。 陆离似乎没有发现他,只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目光藏在平光镜片背后,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 明明是正午,小镇头顶上烈日高悬,整个镇子都徜徉在一片灿金色里,唯独靠近覆雪山脚的这片原始丛林里,古树参天、冠盖如茵,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温度似乎也降了不少。 远远看上去,陆离似乎是这片丛林里最深最重,色彩最为浓郁的阴影。 明明他穿了一身明亮的浅色衣服,明明他的皮肤苍白到近乎反光,可潜藏在暗处的林森就是觉得,他整个人都要被阴影吞噬。 危险—— 林森浑身汗毛倒数,多年来生死线游走的直觉一次次给他警报,让他不自觉心跳过速,哪怕以超绝的专业素质努力控制,也抵不过那股自内心深处蔓延而出的危机感。 然后,陆离抬起头。 透过层叠参差的枝叶,如利箭一般,以最笔直、最简短、最精准的路径,他与潜伏的林森四目相对。 隔着1000米的距离,在林森最稳妥、最舒适的射击距离上,他们目光交接,杀气四溢。 然后,枪响了。 林森面色惨然 ——他这个王牌狙击手,心理测试回回满分的业内精英,竟然在对方的目光下抑制不住地开枪了。 他的狙击枪尚未组装起来,硝烟未散的是手中那把用来防身的大口径手枪。 本来他并不打算带这个,但考虑到目标的“难以杀死”性,林森做了万全的准备。 可他没想到,仅仅一个照面,他就被看透,继而被吓得毫无征兆地开枪,还是在远远没进入手枪射程的距离上开枪。 这简直与阵前丢盔弃甲没什么两样! 林森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看向一公里左右的前方,惊讶地发现,自己这把手枪竟然……诡异地射中了。 目标人物仰面倚在树干上,胸前破开一个大洞,鲜血汩汩流淌,染红了他的马甲、衬衫,继而流到裤子上。 他的眼睛依然睁着,眼镜在子弹的冲击下掉落,眼中紫罗兰色的光晕渐渐暗淡。 在这林子里,依然没有多少阳光能穿透密密匝匝的枝叶。 不知为何,林森毛骨悚然,这个曾经战场浴血而毫无畏惧、手起刀落而毫不心软、舍生忘死而不知退缩的男人,第一次感受到那种窒息般的绝望与恐惧。 就仿佛被扔进了无垠的宇宙,乘坐着一艘永远无法停下、永远无法转向,径直飞向黑洞的宇宙飞船,在漫长而无止境的寂寥中用一百年的时间来等待死亡的降临。 林森仓皇起身,背着装备头也不回地撤离。 他没有看见,当然也无法看见, 十几分钟后,那个已经失去生机的人的身体中,突然迸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 一根根纤细的丝藤从胸前的创口中伸出,将泛着星星点点光芒的丝线送进破损的机体组织里,仿佛命运巨大的馈赠,如同钻石一般熠熠生辉。 折断的骨头快速愈合,光洁如初,破碎的骨头碴消失殆尽;被高速划过的子弹破开的肌肉组织在丝藤的缝合下严丝合缝地对齐、合拢,继而浑然一体,而那些丝藤慢慢隐入,化作血运良好的血管,如同从里面关门一般,逐渐从创口附近抻拉出一片片皮肤组织,然后从内向外地闭合。 那个惨然的大洞消失不见,而白衬衫和格子马甲上的鲜血也变成了脏污的泥水色。 阳光第一次渗进来,穿透层层叠叠交叉了几十上百层的枝叶,艰难地从无数扭曲的缝隙里倾泻而下。 那光芒温柔地打在陆离脸上,轻飘飘地落进他茫然睁开的眼中。 然后,那缕阳光化成了他堪堪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抹神采。 陆离醒过来。 “我……竟然睡着了?”他惊讶地四下里看了看,随即安定下来,“这里凉爽又舒适,睡着也难免。” 一定是太累了,陆离想。 哦,都怪那该死的楚萧,这个丝毫没有责任感的“丈夫”,这个全然没有存在感的父亲,太不称职了! 丧偶式育儿真让人自闭! 陆离在心里抱怨着。 想到自己每天超3万的运动步数,想到自己每天要洗衣服、做早餐、叫孩子们起床、准备午餐便当、买菜、拖地、浇花、栽花、修剪花枝、打理家具、清扫房间、换洗床具……还要定期修剪草坪、给露台的木板刷漆、保养车子……冬天要给草坪和花园铲雪,秋天要弯着腰不停地捡落叶…… 陆离心碎了。 想到自己的皮肤将日渐粗糙,想到自己的头发将越掉多越多,想到自己的腰椎已经开始吱嘎吱嘎响,想到自己的脸将越发憔悴……想到自己还要过几十年这样劳碌的日子, 陆令有些心塞。 他总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不该这样被淹没在琐屑的烦恼中,不该每天围着锅碗瓢盆打转,不该把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两个跟他斗智斗勇的孩子和满屋子干不完的家务活上,也不该……不该困囿于这个安详平和,却又荒芜的小镇。 陆离又一次察觉到自己周身围绕着的虚无与梦幻,可他无力戳破,因为他并不清楚虚无的背后是怎样的世界,也不清楚这段虚无来自何方,又是否曾经遵从了自己的意愿。 但是,不管怎么说,是时候请个阿姨了。 陆离想。 他捡起掉落在脚边的篮子,看到上面盖着的红白格子蕾丝花布竟然溅上了不少泥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飞溅崩开的泥水。 啊———— 陆离在心里无声地尖叫。 他颤抖着指尖,轻轻拈起衬衫的一个角,低头看着马甲和衬衫上大朵大朵的泥浆之花,瞬间抵达崩溃的边缘。 他哆嗦着从附近的草丛里摸出那副平光镜,嫌弃地拎着镜腿的边缘,一路疾驰来到丛林里的一处水潭边。 陆离有些犹豫。 他向来有些嫌弃这种落地的水,毕竟谁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细菌真菌病毒……还有一些人眼看不见的微小的生命。 但他更加难以忍受自己穿着一身在泥浆里打滚滚出来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在紫罗兰大道上的场景—— 哈维太太一定会热情洋溢地招呼他,问他是不是突然返璞归真,接下来的话题一定引向他的肚子——不是说“这孩子恐怕也想在泥浆里打个滚,真是个皮猴子”就是说“哦天呐,这一定是释放天性,陆你小时候一定是个乖宝宝,现在可能进入了难得的叛逆期,真不知道这小子将来什么样…………(此处省略一千字)” 安比太太一定会尖叫起来,坚称陆离污染了紫罗兰大道,并搬出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的理论,给陆离细致讲解到底什么叫“污染” ——那意味着一种“错位”,就是某种东西出现在它不该出现的地方所以才会被视为脏污,然后通过并不完全的三段论得出一个板上钉钉的结论——陆离不该出现在紫罗兰大道上。 不过也不一定,陆离有些飘忽地想,或许安比太太是一个“自然主义者”,崇尚返璞归真的真性之美,他说不定很欣赏在泥浆里打滚这个行为,并认为这是与吃罗马生菜、迎着朝阳吐纳健身一样的健康又绿色的生活方式。 脑子一片混沌,陆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都在想什么具有冒犯性的话题。 他机械地在水潭边洗着衣服—— 马甲直接扔掉,让它成为这荒山老林里的一处人类垃圾,希望它纯羊毛的材质能加速它的降解;衬衫必须洗干净,陆离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光着上半身出现在小镇上的场景;至于裤子,将就着穿回去吧。 过了一会,陆离将湿哒哒的衬衫拧了又拧,皱着眉头穿上身,裹挟着满身的疲惫,慢慢往回走。 完全搞不懂自己为何散步散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陆离在丛林边缘徘徊着,他已经放弃了今天的家务,打算待会订三份炸鸡给孩子们当晚餐。现在只等黑夜降临,方便陆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偷偷摸摸跑回去。 衬衫皱皱巴巴,好像还有些缩水了,原本穿着正好卡身的衬衫现在简直成了紧身衣。 “真是糟糕的材质,面料商一定偷工减料了。”陆离暗戳戳抱怨着。 他狼狈地、鬼鬼祟祟地溜回小镇,刚想长舒一口气,迎面就碰到了安比太太—— 难道她还有日落后外出散步的习惯吗? 陆离绝望地等待大型社死现场的降临。 “哦,安比太太,你好。”他勉强打着招呼。 安比太太似乎很是吃惊,他上上下下细致打量着陆离,看得陆离腿脚发软,恨不得装上风火轮逃离现场。 “陆,”安比太太的眼睛似乎闪闪发光,“你今天穿得……” “来了来了,完了完了……”陆离绝望地想,他似乎听到自己在小镇上苦心经营的形象轰然倒塌的声音。 “……很性感!” 安比太太的眼神如同利刃般,劈开了陆离的天灵盖。 陆离:??? “我……”他有些崩溃。 “你真的不考虑去做模特吗?”安比太太猛地凑上前来。 “不用了,我……”陆离步步后退。 “真的,我有资源,你一定会红,大红大紫,我保证!”安比太太步步紧逼。 陆离紧紧抓着手里的小篮子,似乎将那个篮子当做自己所剩无几的盾牌。 就在他快要退到道路一侧的垃圾桶上时,一股异样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划过他的脸庞,从安比太太家的花园后的树丛里穿透而来。 陆离微微侧身、偏头,却只看到夕阳陨落后那浓重的夜色。 然后,陆离做出了自己都感到万分疑惑的举动。 枝叶窸窣的树丛里,林森呈蹲伏状潜藏着。 他终于平稳心情返回案发现场,却只在那里找到一个光溜溜的子弹壳。如果不是陆离倒地把那一小块杂草压出来一片倒伏状的坑洼,他甚至都怀疑自己对天放了一次空枪。 当他满怀疑惑地返回小镇,与上级联络时,林森的脑子仍旧懵懵的。 林森觉得陆离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完全不需要再补枪。 可是那么大一个……尸体,为什么自己消失不见了? 难道说,这小镇上还有同伙? 林森苦恼地拿出秘密通讯设备,联系了自己的上级。 “报告长官,目标确认击杀。”他认真地说。 “你确定吗?”上级质疑他。 林森本想重申一下自己过硬的专业素养,但他罕见地卡壳了。 “我……” 他刚想开口,突然发现, 那个在他面前开出一朵血色大花的男人,那个诡异地在手枪射程之外被他的子弹击中的男人,那个打碎他身为王牌狙击手尊严的男人,正好端端地站在小镇里唯一的一条柏油大马路上,跟一位美丽的女士谈笑风生。 陆离的目光投过来的瞬间,林森感到自己多年强化的自信一下子被人戳碎。 就像戳破一个泡泡那样简单。 “……好像不确定” 林森目光呆滞地说。 让他浑身爬满鸡皮疙瘩的,是陆离那平光镜后模糊不清的目光,还有嘴角那一缕浅浅的笑意。 然后,陆离微笑着,冲着他的方向,说出了一句话。 林森以他堪比非洲马赛人的8.0的视力发誓,他说的是—— “我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