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妇要和离》 第1章 良妇 西朝五年腊月初一,皇三子拥兵谋逆,其六弟谢承趁机夺位,上京封城十日。 是夜,三尺厚的积雪将刀剑马蹄的痕迹掩去。晨光微熹,梆子声混杂兴奋的呼号自远及近,在这明照巷绕了一圈又一圈——胜了胜了,三王爷死了,六王爷继位!大缙又换皇帝了! 声音从巷头传至巷尾,沈府对面的中书令府邸,十五口人顿时抱成一团。 在煎熬中捱过十日终于听到好消息,不枉家公跟紧沈徵彦压对注,但眼下,他们不得不面临最现实的问题: 封城几日就饿了几日,就算立刻派人到城郊庄子运菜,来回也得一整天。 …… 比起喧哗的中书令府邸,沈府过于安静了。 杂役蒯三自扫门内雪,听到低沉的叩门声,隔着门缝看一眼,小心推开门闩。 “哟,这不是贺中书令的夫人嘛,别来无恙啊?” 来者正是对门的主母李氏,闻言揭开棉帽,露出一张略显窘色的脸,“闹哄哄几日的,家宅里没备那么多米菜,想来沈家借点。” 蒯三越过李氏的肩膀望一眼对门,客气回道:“这事得咱家二夫人做主,您进来坐会喝杯茶,我问过了来回您。” 李氏抚了下空瘪的上腹,顺着蒯三的指引来到沈家茶厅,点头谢过丫鬟递来的茶碗,面对一步三回头的蒯三尴尬笑了笑,竭力掩盖自己的无能。 可谁能在元月三十那天准确预料次日的风波? 李氏端起茶碗瞥扫一眼,趁丫鬟们往来摆花擦柜的间隙,仰头将茶一饮而尽,权作充饥。 空等无事,她想与这些穿着绿绸的丫鬟们聊两句,但三个细眉长眼的小姑娘只管低头做事,茶碗一空就来提壶续茶,问什么都回“家中大事小事都是二夫人做主,贺太太暂且等等。” 李氏低头一瞧自己穿的也是绸袄,心气又低一等,看沈府丫鬟个个活力四射,完全没受封城锁宅的困扰。 魏窈怎么做到的? 坐立难安时蒯三引着大丫鬟春兰来到茶厅。 蒯三先开口:“小奴本以为二夫人在仰梅院补觉,没成想她到老祖宗那边了,我得回门厅候着,让春兰伺候您。” 春兰接过话茬的同时把手中的翠碗递给李氏,“夫人知晓您的来意了,要您先用碗汤团热乎热乎。” “不碍事不碍事。” 李氏哪敢计较,舀起一勺裹着芝麻的汤团递到嘴边,急咬一口烫了舌。 春兰把看到的一切藏在心里,接过一盏茶坐下慢酌。 过了两刻钟,大管家何妈妈过来:“二少夫人从慈恩堂出来了,要与您在地窖碰面,劳贺太太多走两步路,您看如何?” “如何如何。”李氏忙不迭起身,从荷包摸了点钱赏给蒯三和茶厅丫鬟,连忙跟上。 “总算遇到个熟人咯。”李氏和何妈妈坐进一个轿子往沈府西北角而去,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沈家大院住了得有上百口人吧?这十日,你们怎么熬来的啊?” 何妈妈和李氏年岁相仿,贺家和沈家做对门也有十几年的光景,往来送拜贴算照过面的关系。 同龄人见面总会多聊几句,何妈妈言道:“这事多亏宗妇料事如神,早早在地窖存了,哎呦,得有一个月的菜吧。” 李氏听罢只觉臊得慌,她可比魏窈大了十几岁,和她婆婆同辈,当家几十年了,怎会不如一个小辈? 再看沈府这一路雪铲得干净,不远处梅树旁还有几个黄毛丫鬟有闲心取花间雪储存等着泡茶,愈发觉得对不起贺家老小,又升起一股子不细察的嫉妒。 再嫉妒也没用,一个月前她还因家公的爱猫窜进沈府,被沈府小儿霸着不还呛了魏窈几句,今日就得低三下气,求她施舍点菜。 若魏窈借着此事嘴她两句,她也得受着。 “沈二夫人的确是伶俐人啊。”李氏先在何妈妈面前恭维几句,避免一会下不来台。 何妈妈没讲话,正透过车窗小帘的缝隙注视枯树掩映下的沈氏宗祠。 这里是整个沈氏家族的核心中枢,此地安则全族安。 此刻族人早已散去,漆门紧闭,可这十日恐惧绝非一朝一夕就能轻松平复。 篡权谋逆的事,哪个人敢讲云淡风轻,宗主走前未做任何提示。 是外面人奔走惊呼关外铁骑杀进上京,再一打听藩王三皇子突然拥兵造反,阖府上下顿失方寸。 宗主沈徵彦率领沈家男丁扶持的是六皇子谢承,和三皇子有母妃残杀的血仇,若三皇子成事,沈府就完了。 腊月初一起,老少妇孺齐聚宗祠,祈请祖宗庇佑。至腊月初五听闻三皇子攻破上京直捣皇城人心骤乱,哭嚎由点及面,就连见惯风雨的老祖宗都扛不住了。 何妈妈忽忆起,阖家大乱时,唯有宗妇在牌位前整整跪了十日,直到沈氏族人从神佛不保到把所有的怒意发泄在宗妇身上,才注意到他们又恨又离不开的宗妇,一个异姓人在为他们祈祷。 漫天的谩骂声中,宗妇只说:“我夫君做的一切都为了你们,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他?” 一句话,让小儿止啼,大人清醒。 大缙建国五十年后的今日,皇权更迭异常频繁,世袭罔替制度形同虚设,沈老太爷再从龙有功,终不敌在上一轮皇权斗争中站错了队,险些率领沈家走向绝路。 时年十五岁的长房嫡孙沈徵彦自请放弃以孝廉之名举荐的虚衔,于次年九月高中状元,顶着复兴沈氏宗族的任务入仕,自六品翰林院修撰一步步干起,带领家族度过一场又一场危机。 沈徵彦迎娶魏家嫡女的同年沈老太爷缢死,二十岁的他扛起宗主之责力挽狂澜,如今二十有五,已官至文渊阁大学士,魏家女妻凭夫贵,受封夫人诰命。 但过了今时,这些就算是老黄历了。 待以清廉著称的皇六子登基,属于沈家、宗主和宗妇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 …… 到了沈府西北角专门储存冬菜的地窖附近,何妈妈唤马夫停车。 她掀起门帘扶李氏下来后,二人一道向着不远处紧盯家仆做事的沈家宗妇走去。 “夫人,贺太太来了。”何妈妈一句话打断魏芙宜的思绪。 魏芙宜缓缓侧身见了李氏,垂下乌睫受了她的拜礼。 李氏年龄虽长,但她只是三品淑人诰命,没有魏芙宜的诰命高,眼下又是有求于人,讲话声音都矮半截: “只是借一点菜救急,千万不能耽误沈府自用。” 簇拥宗妇的十余个丫鬟神色各异,盯得李氏后背发凉,她知道丫鬟随主,只盼沈家妇讲一句场面话驱散尴尬气氛。 可惜,魏芙宜一声没吭,这位李氏往日登门都是找她婆婆互诉儿媳无德,每当这时宣氏都会把她叫去当外人面斥责她不孝敬。 今晨丫鬟报李氏求菜时她甚至没敢信,让她多等会,确实有点泄愤的情绪,更重要是因她有急事找老祖宗谈。 李氏确实耽误补觉,魏芙宜掩唇打了个哈欠,一丫鬟立刻端凳过来扶宗妇坐稳。 李氏心紧,本以为自己先低一头就能渡过煎熬的人际交往,没想到对面这么不领情。 愈发后悔听婆婆的话上门受辱,再饿一天有什么,转念一想几次与眼前人讲话太冲,今日遭罪定是她的报应。 想法越多嘴越得把门,李氏心一横,念及上京贵妇间传言沈家宗妇最近一直在求子,凑近些躬身讲起悄悄话: “我侄媳上个月到凌云山的菩萨殿求子,这个月就怀上了,等外面安定些,我邀你一道去,咱求个大胖小子,怎样?” 李氏知道,沈家宗主成婚多年膝下无儿子这件事,是宗妇乃至整个沈府过不去的坎,话都说到这份上,该待她亲近些吧。 “已经怀了。”魏芙宜确实听进了话,把目光从地窖口递过来,“月份小没同外人讲。” “老太爷,这是天大的喜事啊,这孩子真会投胎!”这话虽是呛李氏不轻,却让她最早探知沈府密辛,话不投机的困窘一扫而光,李氏兴奋端起魏芙宜的手上下打量。 瞧这细皮嫩肉比宗主朝服外的宝珠还要白皙,乌黑如檀的长发低挽一个年轻女子常梳的堕月髻,一支金雀步摇轻悠悠荡起珠子。 再看这身姿,纵使冬日多穿了些,也难掩凹凸有致的身段,说是怀孕,但坐下来腰腹没有一丝赘肉,当真是月份小。 算年龄应是二十过半的人了,竟能保养得像是十七八岁才出阁的少女,一张芙蓉面不见一点色衰,反而愈发娇艳,几次把贺家年轻人溺得不知深浅,险些闹出大笑话。 完全看不出她早就是四岁稚童的娘亲。 “我家老爷正好认识调善妇科的太医,往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哎呦瞧我这嘴笨的,你夫君是谁,他一开口,四个老院使都得立刻赶来。” 李氏语无伦次,讲了半天魏芙宜也没理她,直到一句“你好不容易怀孕,有些事情要下人去做,别再亲力亲为了。” 当真说到魏芙宜心里。 “多谢贺太太提醒。” 李氏暗自舒一口气,再谈起孩童和孕期调养之事,对面终于回应两声。 忙碌小半时辰,魏芙宜盯好家仆把马车装满,在李氏不断弦的留步声中一如既往选择送贵客出府门。 在沈府门前道别时,换魏芙宜握住李氏的手。 “既是邻居,肯定要竭力帮忙,如今两家扶持的六皇子继位,往后朝堂之事,也请贺老爷多多帮助我夫君。” 哪怕夫君权倾朝野,她也要替他在后宅笼络关系,这句话是必须说的。 李氏连声应下,愈发惭愧偏信宣氏的话,发自内心直言:“窈姐儿真不愧是上京良妇之首,过往不周不怠之处,向您道歉。” 此话一出,魏芙宜熠着晨光的星眸瞬敛。 没等李氏察觉,她早已扬起标志的、在无数次迎来送往中练好的笑容,客气送别。 是啊,做魏窈已经五年了,足以让她忘记,她是魏芙宜啊。 不过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早晨她从宗祠追到慈恩堂,就是当着婆婆面要老祖宗一言九鼎——往后她不必晨昏定省,一切都以沈家后嗣为重。 宣氏这个婆婆,她当真伺候够了。 至于放下宗妇之事…… 魏芙宜把夸张的想法按在心底,面向纵马归来的夫君,一秒切换独属于他的娇靥。 开新文啦,喜欢请多多支持吧。 开始阶段女主在所有人眼中还是魏窈,包括男主,魏窈25岁,魏芙宜出场差几天20岁 不保证角色想法正确,肯定都是男女主助攻,偏向先婚后爱,成婚多年的夫妻重新认识彼此,女主在一点点为自己争取利益,肯定是各方面的he 评论灌溉赠小红包聊表心意,上榜前暂定隔日更攒收藏追读,收藏多了会更快一点,如有条件帮我宣传一下下加倍感谢[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良妇 第2章 索求 沈徵彦看清妻子身影的一瞬间勒紧马缰,胯.下宝马嘶鸣一声,扬蹄行到合适的距离。 这位在前朝便已至文官之首的极臣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随从时忽想起什么,侧身与侍卫赫峥低语。 魏芙宜知道沈徵彦的习惯,他与侍卫或是其他官员讲话时,她要保持距离,便立在原处静静观察。 此时已至辰正,金乌升起,越过瓦楞的一道暖光正照在沈徵彦凌厉的下颚线。 他又瘦了。魏芙宜颦起蛾眉,马上想好一个药膳方子。 待赫峥领命离去,沈徵彦回身长立,与恰好走到他面前的魏芙宜相视。 魏芙宜看出沈徵彦有心事,待他眉心舒展开再垂睫行礼。 “夫君可有受伤?” “没有。”沈徵彦语气很硬,和他俊如冠玉的相貌完全不同。 魏芙宜没忍住流露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神情,她都闻到膏药的味道了,但见他方才纵马的速度不慢,想必伤不算重。 她不能在府外当着这么多男人面反驳他,回去为他换药。 沈徵彦终于在心里谋划好最后一件事,聚敛精神将妻子娇恼的碧玉神态尽收眼底,只是眉眼依旧冷峻。 他近来愈发觉得妻子做任何事情都带着目的。 大概从一年前开始,妻子开始主动与他闲谈后宅琐事,拐着弯向他索要各种,发簪、耳珰、夜明珠,上个月开始多了适合女儿习字的册子。 但他知道,这些都不是她最想要的,他聪明的妻子也意识到这一点,给他的柔情蜜意较之从前甚出百倍。 比如,他并未提前通传自己几时回府,难道她一直在这里候着? 沈徵彦眉心一沉,盯着妻子的肚子问道:“夫人如何料到为夫此刻回府?” “晨间听到好消息,喜不自持,一直在这里盼君归。”魏芙宜顺着夫君的目光用帕子虚掩下腹。 她回答得极快,眼波流转,笑靥如花。 身后护送回府的几个金吾卫粗人率先扛不住握拳咳嗽,沈徵彦回头凛瞥一眼让他们闭嘴。 “多顾孩子,不必顾我。”语气不再如方才那般冰冷,沈徵彦用指尖点了下魏芙宜的肩膀,示意她随他回府。 魏芙宜低声说着“怎能不顾夫君呢”,将手搭在沈徵彦的胳臂踩上踏垛,不忘回头向金吾卫口型致谢。 二人一前一后跨过沈府高槛后,魏芙宜问道:“夫君去慈恩堂还是琀璀堂?” 慈恩堂住着沈老太爷的遗孀、沈徵彦的祖母高氏,琀璀堂就是她婆婆宣氏的院子,这二位婆媳不合三十年,直到高氏大骂宣氏住哪都坏她的风水后自行搬到沈府最东头,宣氏仍留在最西头。 自此,每日晨昏定省更加苦不堪言。 先去拜见婆婆,高氏这个老祖宗知道后对她甩脸子,后来她试着先去高氏那里再去琀璀堂,宣氏回回骂她坏了规矩,等她早起折腾大半个时辰回仰梅院,睡醒的女儿见不到娘亲哭得撕心裂肺,她还得亲自哄上两盏茶的功夫才能让世界安稳。 是以她让老祖宗做主不再晨昏定省称得上大解脱,但眼下,宗主回府的消息门役一定会立刻通传到各处,沈徵彦选择去哪里她还得跟着去一趟。 “回仰梅院。”沈徵彦没有任何犹豫。 魏芙宜微微愣神,这似乎是他头一次做决定这么快,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些。 沈徵彦觉察后,只当妻子现在是双身子走不动太多路,跟着放慢脚步。 夫妻二人依旧一前一后,不违沈府规矩,唯有距离比成婚这五年任何时候都近。 仰梅院和本属于宗主的莼景院位于沈府的中轴线上。为沈老太爷守孝期一满,沈徵彦从莼景院搬回仰梅院,但随着妻子一直没能怀第二个孩子,又开始有杂乱的言论污染他们夫妻的生活。 这一路沈徵彦将井然有序的沈府记在心里,他看到砖石缝隙的雪都被下人铲得干干净净,五堂叔寄养在老太太院中的两个小男孩依旧在攥着雪球打雪仗,强的是见到他动都不敢动,没再像去年那样把雪球扔到他妻子为他缝的衣服上。 也有几个族人看见他们夫妻,用目光打招呼没再上前扰他清静。 他清楚妻子治家的能力,哪怕她以此与他交换条件,他欣然接受,直接回仰梅院,是为了让她把早晨在府外没讲完的话,尤其是想要什么东西说全。 这次三皇子率军攻打上京事发突然,此前没有任何迹象暴露,十日里他一直陪在六皇子身边谋事,直到设计让三皇子冲进皇城杀了以荒淫著称的先帝,他再与谢承和前朝忠臣合力杀掉这个弑父贼子。 虽是成功保谢承登基,但这十日他亦是在刀山火海间行走,稍有不慎会连累妻女与宗族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在这最危乱的时刻魏窈替他把家宅照顾如此周全,触及他心底最柔软的一面。 家有贤妻夫无横祸,从前他不以为然,但经此一遭,圣贤之言不无道理。 “清窈。”沈徵彦唤起妻子的闺名,想问她可有什么需要。 却被魏芙宜一句话岔开,“夫君到底哪里受的伤?” “没有受伤。” 沈徵彦骤然波动的心绪被妻子的问话打散,怕妻子担忧没提肩膀新添一道剑伤。 “谢承弑兄时把自己弄伤了,我为他换的药,你是不是闻到药味,可有惊到腹中孩子?” 魏芙宜下意识抚住肚子,沈徵彦没听到妻子的回应,驻足回眸。 只见堪堪到他胸口的妻子垂首不语,眸中敛着一股忧愁。 难道她听出他的谎言? 沈徵彦不想她情绪不稳惊扰他们得来不易的孩子,不准备承认这件事。 夫妻二人依旧一前一后走过游廊穿过竹林,来到仰梅院。 单仰梅院有四进三堂九间房,最前的花厅里魏芙宜的贴身丫鬟夏杏和秋红正在剪梅插瓶,瞥见宗主和宗妇立刻奔过来请安。 魏芙宜挥了挥手,目光示意她们快去把女儿抱来,随后跟着沈徵彦进了含芳堂。 到了含芳堂,魏芙宜才从那一声“清窈”的烦闷中自我疏解。 不知者不怪,她没有理由把魏家和魏窈的胡作非为迁怨到不知情的夫君身上,她能有今日富贵逼人的生活还有可爱的女儿,说到底还得感谢嫡姐。 在魏家,她只是个边缘人,她父亲被削爵前是国公,年节宫里的赏赐可谓车载斗量,谁敢想,魏府的丫鬟们都能领到,却轮不到她和娘亲的那间小院。 调整好情绪后,魏芙宜绕到沈徵彦身前,主动为他脱下御寒的貔毛大氅,再吩咐在这里候着的春兰将地龙烧得再旺一些。 叠衣时她注意大氅下摆一处被剑划破的裂口。 用指尖轻轻触摸皮毛锋利的边缘后,她将剑痕叠在最里侧,摆在斗柜上。 再回身时,总觉沈徵彦哪里不太对,她说不出来,因为太困了。 在祠堂呆了十整日,她没任何机会睡踏实。如今回到自己的院子,周遭都是她心爱的物件陈列,家的亲近让她控制不住地泛起困意,但不行,她的确有事相求。 这一路走来她虽跟在沈徵彦身后,但见他时不时驻足赏景,猜出他对她应是满意的,趁这个时间谈条件最合适。 也不知道夏杏她们怎么还没把女儿抱过来,魏芙宜睇给仰梅院最机灵的春兰一眼,示意她再去催,而她本人用丫鬟们采回来的梅顶雪水为已经坐下的沈徵彦亲手泡茶。 “爹爹~”堂外一声甜甜的呼唤吹散在场所有人的疲惫,既有魏芙宜的,又有沈徵彦的。 夫妻二人不由自主将视线落在奔到门口的女儿沈荔安身上。 小姑娘发量不多,只在头顶抓一个圆髻,但她能戴的首饰都是御赐之物。 今日用的这组葫芦样式的金花钿,与短袄短裙绣的缠枝纹样相映成趣。 扎不起来的散发垂在额头,遮住饱满的脑门,一对如荔枝仁般乌黑的大眼睛不错神盯着她的爹爹看。 魏芙宜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向沈徵彦,眸中含笑,更多是在观察。 往日里沈徵彦会让女儿自己翻过高高的门槛到他面前端正行礼,但今日,他竟是主动走到门前把女儿抱起。 “爹爹!”荔安很久没有被父亲抱了,抬起肉手捏了两下父亲高耸的鼻梁后,照着沈徵彦俊美的面颊亲了一口。 沈徵彦第一次被女儿偷袭,惯常冰冷的眸光怔忪一瞬,落在魏芙宜身上。 “荔安,把你新学的诗背给爹爹。”魏芙宜笑着走到沈徵彦面前,握住女儿的小手。 话虽是与女儿讲,她那一双桃花眸始终直视沈徵彦深沉的眸底。 两个月前先帝办了一场中秋宴,东阁大学士七岁的小孙女当众背下《滕王阁序》,引得在场硕彦名儒抚掌惊叹。 那日她也去了,坐在瑶台之上,俯瞰夫君望向别人家女孩时不经意流露的慕意。 她在魏家是没有资格随兄长赏诗论道的,因此,入沈府的第二天险些暴露身份——魏窈和沈徵彦同岁,二人十岁定亲时沈老太爷亲自登门提一嘴,需要魏府安排未来的沈家媳妇识字读书。 往后男女授受不亲他们没见过面,等她被一台红轿抬进沈府与沈徵彦成了事实夫妻,堂前敬茶被打趣对诗时,才知道从沈老爷子到彼时不到十岁的小姑子们,都期待她像媒人吹的那样是上京罕有的才女,配得上三元及第的沈徵彦。 后来她才知道那日没对上的诗是沈徵彦十五岁在国子监墙上提下的名诗,上京才子儒生无人不晓。 而她十五岁之前只认识母亲和自己药方那几个字。 嫁给沈徵彦之后这五年,她算是自学成才,不止能心算中馈宗账涉及的斗斤尺两、俸银田征赁金束脩,也能读懂高门贵妇往来的拜贴贺词,但毕竟根基浅,她几次拿起沈徵彦常看的《苎亭小记》,都觉太过玄奥,看不懂。 女儿落于人后这件事她无所谓,又不需荔安考取功名不必逼她太紧,但有一件事让她耿耿于怀甚久。 宫宴那日有诰命夫人讲,若是母亲无德,男人是有权把女儿抱走给别人养的。 女儿是她的底线,她不接受又怕沈徵彦突然有一天以她是白丁为名将女儿从她怀里夺走,所以她需要借女儿帮她求夫君,请个老师上门教她认字,同时帮她完成另一件横在心里五年的大事。 “荔安,把你才学会的那首诗背给爹爹嘛。”魏芙宜看出沈徵彦在期待,捏了下女儿的手。 “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沈徵彦沉着剑眉听完女儿奶声奶气的背诵后,难得笑出一声。 机会正好。 “夫君。”魏芙宜把手挪到沈徵彦的臂弯,状似无意贴上她的胸脯。 “我想在府里办私塾宗学,为女儿挑个好老师多学诗字……” 沈徵彦将目光落在妻子虚虚靠近的身体。 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引用李白《静夜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索求 第3章 汹涌 她又没裹胸。 沈徵彦低下乌眸,端详妻子绵软的唇随着动作轻抿,耳畔莫名响起她上次醉酒趴在他胸膛,扯破他衣襟时说的“求神求佛不如求你,沈徵彦,你今晚必须给我个孩子……” 冷峻的目光彻底灼在低眉顺眼的妻子身上,甚至没注意春兰悄悄将他怀中女儿抱走,率领扫地丫鬟们退下的同时,将门掩好。 “清窈。”低哑的呼唤让魏芙宜突然清醒,结为夫妻五年了,以这种嗓音唤她意味着什么,她当然清楚。 身体无意识弹开,后腰却被搂紧。 “一点拘束都没有,这般见了金吾卫他们,该罚。” …… 等魏芙宜睡醒,已至申初一刻,不见夫君踪影。 寻着异感摸到破皮的腿根,魏芙宜“嘶”了一声,弓着腿坐起来,轻车熟路把手探出床帷,在床头小柜寻药。 为腿根抹好药膏,她再把妆奁的小圆镜拿过来,对着镜子反射的锁骨吻痕长吁短叹。 求子这段时间是她闹太过,不小心让这个比她大五岁的“老男人”食髓知味了,但她分明是扛不住宗族和老祖宗给的压力,扯下心头的遮羞布才……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比起被严词拒绝开办府学这件事,她求来一个重大利好——家账,沈徵彦同意她不管了,还、给、婆婆! “春兰!”魏芙宜激动唤丫鬟,“进来为我梳妆!” “来了!”一身红衣的春兰应声打开含芳堂的雕花门,披着软巾端着铜盆走进来。 魏芙宜不避讳丫鬟,不着一物从雕着并蒂莲的拔步床下来,赤着脚踩在被地龙烘热的地毯上。 春兰用软巾沾热水,鞠着腰,小心翼翼为夫人擦身,视线总绕不开夫人白皙汹涌的胸脯。 近十年皇帝更换频繁,唯有一点恒定,谢姓皇帝偏爱丰腴美人。 但制衡皇权的上京五望七姓依旧以女子清减为美,魏芙宜刚嫁进沈府才十五岁,纤瘦苗条胸腹平平,身量和仪态没让沈府上下生疑。 生女儿后她坚持亲自哺喂,把各种催乳的偏方秘方用在自己身上,等女儿断了奶,她才发现身材大变。 丰腴的体态不符合世家审美,魏芙宜管宗务时没少被上了年纪的女人斥责,那段时间她很自卑,怕影响到沈徵彦的名声,不敢出门。 后来不知从哪传出沈徵彦金屋藏娇,因为媳妇生得国色天香他不肯让妻子出门参加花宴宫宴,而这个闺中娇妻,为了保养娇嫩的皮肤每日要用四两牛初乳五钱花蜜涂抹。 谣言传回沈府,她又被不知情的老祖宗骂“铺张浪费,整天就知道勾引还在孝期的孙儿!” 悄悄束胸勒腰,折腾一年体态也回不到从前,沈徵彦发现后要她不必为世俗所累,这才把心放回原位,稀里糊涂得过且过。 如今再度怀孕她选择怎么舒服怎么来,沈徵彦却不乐意了? 魏芙宜想起帷幔下沈徵彦咬着她耳朵留下那句“还有三天”,突然环抱住自己。 还有三天,腹中孩儿满三个月了。太医为她号出喜脉时千叮咛万嘱咐,头三月夫妻不要行房…… “夫人,蜜膏拿来了。”春兰清脆的一声呼唤将魏芙宜从未知的恐惧解脱,她端好得体的神色,用润泽的指尖挑起一块用四两牛初乳五钱花蜜调配的蜜膏,在掌心敷化后,按在纤颈锁骨和胸前的吻痕。 谣言她无力辩解,本想亲自试一下再辟谣,没想到确有起效。 不能白挨骂,这几年当真如此保养自己,如今快二十岁的她比十五岁时还要娇嫩,缺点是把皮肤养得太绵软,被男人按重了就会留下手印,沈徵彦若要得狠了,一连好几天都得抹蜜膏。 魏芙宜轻叹气,自行用梳篦将长至腰下的乌发握到身前梳顺后,一件件穿好衣裳,没着急挽鬓,吩咐道:“让夏杏和秋红带着手脚利索的丫鬟进来,把家账收拾好装箱,忙完咱们就去琀璀堂,交接。” …… 酉时太阳早已落山,天幕沉沉,魏芙宜抱着女儿到锦笙堂用过晚饭,再检查一遍账册没有疏漏后,带着夏杏和秋红去了琀璀堂。 琀璀堂外有一座拱桥,魏芙宜提着裙摆走上去时遇见宣氏的嫡女,沈灵珊。 宣氏和沈徵彦的父亲、高氏的长子沈敬修育有三子三女,大女儿出生没多久夭折,长子和次子是双生,即沈徵彦还有一个孪生兄长,也不幸夭亡,所以沈府唤他二爷,相应称呼魏芙宜为沈二夫人。 再之后宣氏接连生两个女儿,盼来最后一个儿子,这个沈灵珊是宣氏的二女儿、沈氏主宗的嫡女,十六岁已经定下婚约,到明年的六月将会嫁给户部尚书的嫡子,一个少年将军。 魏芙宜瞥见沈灵珊高挑纤瘦的身影一瞬间突然后悔,太过沉浸在如何把家账丢在宣氏面前,忘了避开这个最烦人的小姑子。 初嫁沈府时她当真以为这里的女眷个个知书达理,相处几次才发现,“才女”恐怕是沈老太爷或是沈徵彦自己的要求。 小姑子们尤其是沈灵珊,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挑她的错,而她在嫁进沈府没多久就被高氏安排接管家账,之后又成了宗妇管理宗账。 出嫁匆忙魏家没请教仪教她这些,完全是赶鸭子硬上架,不懂其中弯弯绕绕。 高氏之所以把家账给她,就是厌烦宣氏,宣氏是七姓世家出身的嫡女,母亲是前朝大长公主,论辈分新任皇帝都得唤她一声姑姑。 自幼霸道的宣氏和出身较低的高氏从来都不对付,高氏把家账交给她就是为了灭宣氏的威风,再三嘱咐她与宣氏割席。 宣氏同样找到她,告诉她按旧例谁掌家账谁能多一份月例,让她把这份月例做孝金还给她。 她虽然是魏家庶女但毕竟顶着嫡女的名头嫁妆不少,不差这点钱又想着该与沈徵彦的母亲打好交道,悄悄给了,被高氏发现后,又是一顿好骂。 那时她就想把家账还给宣氏,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高氏就是不同意,宣氏那边同样不甘心,认定她存心抢她的钱,婆媳直接交恶。 后来她才知道,为何二位都如此执着,就因为宣氏这两个女儿,沈灵珊和她的姐姐沈灵雪,十岁出头的年龄就卷入上京有名的“斗花草”骗局里,花高价钱买所谓的琪花瑶草,说是保证半年后价格翻倍,结果搬进府中没多久便枯萎死亡,一翻花盆,根都没有。 宣氏不以为然,但高氏受不了。她听明白后觉得宣氏纵容小姑子养成赌徒心态实在荒唐,便把家账管起来,直接得罪这两个与沈徵彦血脉最近的小姑子。 但她现在不再像从前那么想了,这两位明年都要嫁出沈府,她也差不多到夏季生产,宣氏再纵容,嫁妆什么都得从家账出,她若真为女儿着想,应当教她们如何管中馈。 想到这魏芙宜不再怕正面遇见沈灵珊,压稳步伐避免滑倒,一步一步登上比垂柳还高的拱桥后,与沈灵珊点头照面便要下桥。 “不是借着老太太的淫威不来定省吗,怎早上笑着走,晚上又哭丧个脸过来?”沈灵珊才因为不想学中馈被宣氏骂出门散心,正遇见她最讨厌的嫂子,环抱手臂跟了上来。 魏芙宜没心情与她纠缠,放慢脚步扔下一句“今日有事登门,往后还是按祖母要求来”,本想快点把沈灵珊甩掉,回头见丫鬟们扛箱吃力,不得不驻足,与沈灵珊面对面。 沈灵珊当真讨厌魏芙宜,她用自己兜里钱买花买草,养死了关她什么事?管她要几次钱不成就算了,被她告诉兄长后,兄长开了宗祠。 只有犯大错的族人才会被开宗祠按宗规处置! 今日听到母亲要她去仰梅院跟着嫂子学中馈,她当真生气,没想到冤家路窄,让她在这碰上了。 嫂子怀孕她不敢动,但这些丫鬟们提的什么东西?孝敬母亲的物件? 沈灵珊走上前,抬起脚照着夏杏和秋红合挑的箱子踢去,拱桥台阶陡,夏杏趔趄跌倒,挑着箱子的扁担一滑把书箱跌出几步远,满满一箱子家账册全都掉了出来。 “沈灵珊,你又在发什么疯!”魏芙宜没想到沈灵珊敢对她丫鬟动脚,看到夏杏坐在台阶上捂着膝盖不讲话,火气骤升。 “沈灵珊,这是家账,我这次来就是把账册还给你娘,我知道你嫁人前必须学管家,这里面少一本,你就少学一样,你自己看着办!” 沈灵珊蹙着眉头听完,没好气笑一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管家,准备在沈府白吃饭?” “二小姐,你讲话前走走脑子,我家主子是宗妇,白吃饭这个词,怎么也落不到我家二夫人头上!”秋红顾不上散落一地的账册,她见夏杏咬着唇掉眼泪,心里难过,也跟着抹起眼泪。 沈灵珊被丫鬟指责,还是嫂子的丫鬟敢讲她,怨气都攒在魏芙宜的身上。 下午琀璀堂来了两个旧客,一个是表姐,貌似夫君卷进三皇子谋逆,被沈府派去的车马接回来躲灾。 另一个,看兄长的态度,颇为暧昧。 “魏芙宜,沈府不养白吃饭的,你不当家,等仰梅院进了新人,看你拿什么在我面前威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汹涌 第4章 新人 新人? 魏芙宜没做太多思考。 仰梅院这些年短暂停留的莺莺燕燕多了,现在厢房里还收着两个美人,是宣氏和高氏在半个月前分别送来的。 为沈徵彦纳妾之事不止宗族内部操心,大缙的官场里也时常有人动这位极臣后院主意。 不乏介绍美妓甚至赠妾,有一个知府甚至曾舞到过她面前,求她替宗主收下。 本朝不限士族男子三房四妾,《缙律》明文,世家子弟为了延续宗族血脉纳妾乃至迎娶平妻,不予惩罚,沈府亦有“妇人不妒则家道兴”的宗规,要求府内正妻各自管好小家太平。 因此她曾试探问过沈徵彦是否有外室或者看中的女子,免得照顾不周落人口实。 收到男人冷目凛漠的那一刻,似乎是她人生头一次心动,往后不再刻意谈及此事。 但等沈徵彦守孝期满后,老祖宗和婆婆开始热衷往仰梅院塞“新人”,她按宗规领着她们面见沈徵彦,他没有收留一个。 所以,沈灵珊一个未出阁的丫头讲这话,想表达什么? 魏芙宜向着单手提灯的沈灵珊移近两步,借着烛光仰视这位比她高半头的小姑子。 沈灵珊和她亲姐相貌都不差,但她的眉心更为刻薄,不见闺阁少女应有的娇憨纯良。 是宣氏太过纵女,不管沈灵珊还是沈灵雪,这些年除了吃喝玩乐,没提升一点学问和休养,在沈府内的名声就已不太好,尤其是老祖宗,十分讨厌她们。 如今的她不像成婚头一年总因小姑子的胡作非为苦恼,但她伤害她丫鬟这件事,没完。 沈灵珊因魏芙宜贸然的逼近浑身难受,后腰抵在拱桥的白玉围栏。 她突然想起嫂子怀侄女时在花园散步,自假山窜出两个小孩让她摔倒见了红,当时可把整个沈府吓坏了。 哪怕是虚惊一场,这两个野孩子依旧被兄长责令在祖宗牌位面前受家法。 用板子把屁股打开了花,他们的爹娘都不敢吭一声。 沈灵珊突然有些后悔,方才那一脚她是心情舒坦了,会不会吓到嫂子肚子里的孩子?都说是男孩—— 想到这她恨不得马上离魏芙宜远点,但被魏芙宜移步堵了回来。 沈灵珊又惊又恐,愤道:“窈姐姐,你站这么近,想碰瓷吗?” 魏芙宜不讲话,只死死盯着沈灵珊。 与沈徵彦同床共枕多年后,她动怒时的目光,竟与夫君惯常的冰冷眸色如出一辙,压得沈灵珊喘不过气。 沈灵珊瞬间头皮发麻,把双手举过头顶以示服软:“方才是我不对,你那丫鬟若是摔断了腿,我出钱帮她治。” 魏芙宜依旧没讲话。 “你到底想怎样!”僵持甚久后,沈灵珊嘴角一撇,彻底心慌。 她负气奔到这里散心时遣走所有贴身丫鬟,眼下又对嫂子做了错事,若是被兄长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嫂子你没事吧?”她想先服软,却被魏芙宜突然的一声“二妹妹”惊到身体打颤,脱口而出,“你别想告状!” 魏芙宜神色未动,她早就习惯沈灵珊的疯言疯语,自有一套说辞: “我知道你不想学中馈,但既然你娘曾把此事嘱托到我这里,我就当自己在这方面比你强几分。即使这样,我在你这个小姑子的口中依然算是白吃饭的。” “又怎样?”沈灵珊知道她刚才讲话无理,仍然嘴硬。 魏芙宜笑了笑,“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提点一句,你未婚夫光是嫡亲的姐妹就有四个,还有,据我了解你未来的婆婆脾气很不好,或者讲,很刁。” 沈灵珊踟躇一息后嗤道,“我姓沈,我哥又是天子近臣,她们敢欺负我?” “嫁给你哥的时候,我父亲可是威国公。” 魏芙宜压下谈及魏廷时涌上心头的那股厌恶,盯着沈灵珊继续道, “论出身我比你高,也没妨碍你这个小姑子从我进门第一天就骂我配不上你兄长,不是吗?” 沈灵珊脸色大变。 五年前沈府和魏府一道卷进大皇子谋逆案,先帝褫夺她祖父原有的爵位和封地,平反后也没有恢复,反倒是嫂子的父亲经历短暂波折后,受封西伯侯东山再起。 “我就是和你不一样,没人敢欺负我。”沈灵珊强迫自己镇定,抻着嗓子挽尊。 魏芙宜扬唇轻笑,用手指尖掸去沈灵珊肩膀落下的绒毛,突然换成担忧的语气: “当然不一样,我的夫君从来不听你母亲的话,但你未婚夫可不一定,来沈府纳吉时我便看出,他很怕他娘亲,所以,你当真觉得嫁人后,凭你现在女红不会中馈不懂的能力,能在尚书府过好日子,不被你婆婆磋磨?” “嫂子,你不要乱讲话吓我。”沈灵珊凌人的盛气瞬间湮灭。 “所以,人总要学点真本事。”魏芙宜站开些,指了指散落一地的家账册,笑容一如往常甜美,讲出的话却不容任何质疑。 “我做长嫂,得对小姑子出嫁前的这段日子负责不是嘛,捡起来抱着,随我去找你娘。” …… 从拱桥到琀璀堂几丈路,魏芙宜慢悠悠跟在负重前行的沈灵珊身后。她本让秋红扶夏杏回去,但两个丫鬟哪敢让主子与疯子单独待在一起,围在魏芙宜身旁寸步不离。 秋红小声问“夫人可有受惊吓?”魏芙宜摆手表示不要担忧,反复确认夏杏腿没事才宽心。 和小姑子打交道这么多年,她知道沈灵珊就是个绣花枕头,犯不上牵扯心绪,但她的丫鬟都是忠心耿耿之辈,若她不为她们撑腰,日后怎能在有需要时得她们助力? 到了琀璀堂前厅抱夏,丫鬟看到宗妇和二小姐一并赶来,急忙奔走通传。 琀璀堂没有仰梅院大,只有三进六间房。宣氏正坐在二进明厅安慰客人,破天荒瞥见沈灵珊闹完脾气自己回来了,头一遭啊。 再定睛一瞧,女儿哼哧哼哧抱来的,是家账册? “你去仰梅院了?”这位年逾四旬的妇人微有褶皱的眼皮一跳,话一出口才看清女儿身后是儿媳。 “魏窈,你把这带过来作甚?”宣氏不解的目光绕过掩帕垂泪的表外甥女和另一个沈府旧客一圈后,又落回虚挽云鬓向她款步而来的魏芙宜身上,眉心大蹙。 自她少女时起,上京的世家女便以仙风道骨为美,她不光严格要求自己,养女儿亦是如此。 宁可少吃一口饭,也要保持皮肉将将覆骨,穿得进最纤瘦的衣裙。 但她的儿媳不是,与堂内这么多女子乃至丫鬟相比,非要形容的话,像是暮春盛开的牡丹误闯兰花园,美则美矣,太不合群。 宣氏眯起凤眸仔细瞧看魏芙宜,见她穿的是桃粉狐皮斗篷配珠白百褶裙,发髻比晨间分别时多簪几朵山茶花,心里更加难受,挺大岁数了,穿得像朵娇花一样给谁看? 待儿媳解开斗篷脱掉御寒的比甲后,呼之欲出的胸脯更是直接冒犯到她的眼睛。 “总是穿着不合适的衣裙让我心烦!魏窈,你已经不年轻了!”宣氏没忍住当着外人面呵斥。 她实在不懂,儿媳为何总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二十不到的年轻女子! 魏芙宜就当没听见,抓紧把正事交接好了却一桩心结。 她面向主座的宣氏屈膝行礼后,要秋红把其余的家账册从箱子里拿出来,和沈灵珊抱来的那几本摞在一起,道: “我得宗主的口令,把家账还给母亲。” “什么?”宣氏被儿媳一席话搅动得心神混乱,直勾勾盯着儿媳。 待秋红和夏杏当着众人尤其是宣氏的面把家账册清点好后,魏芙宜讲话的声调抬高了些,在外人面前给足宣氏尊严: “是儿媳不孝,累得婆婆劳心掌家,不过婆婆不要担心,待儿媳诞下麟儿,会立刻把这些抱回去,继续替婆婆分忧。” 随后静等宣氏驳斥她几句,然后当众宣布把家账彻底接走。 果然,宣氏一听这话立刻竖起眉尾,语气罕见的和煦: “天这么冷难为你亲自过来送账册,如今你肚子里的孩子重要,这些累身累心的活日后少做,让外人看了,还以为我多苛待你呢,来人,看座。” 魏芙宜马上行礼,坐下前再补一嘴,“我方才和珊儿一并过来时也和她说了,我能力不足,掌家这几年多亏婆婆指点才没出错,珊儿也说她想在出嫁前多陪您待着,小姑子,是这样的吧?” 沈灵珊最怕嫂子在母亲或是兄长面前谈她,酸痛的胳膊都不揉了,立刻回道,“是的,我不想去仰梅院学中馈。” “那就算了,你也别去给你兄嫂添乱。”宣氏当真没想到苦求五年的家账以这种方式回到自己手里,格外的好讲话,看向魏芙宜的眸光都松了下来。 掌中馈是苦差事,但这份月例实在丰厚。她嫁进沈府这么多年,嫁妆早被她挥霍空了,如今女儿们年龄大了吃穿用度哪个都要加钱,明年嫁人她还想为她们多填十几二十抬的嫁妆,把她娘家那个烦人的嫂子比下去。 这时节儿媳把家账给她等于给钱,她是真高兴,连一旁哭哭啼啼的表外甥女也顾不上哄了,完全沉浸在自我喜悦中。 魏芙宜见这件事差不多成了,扶着肚子到客座坐下。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碗同时,目光落在对面两个女子身上。 垂泪的女子她认识,姓阮,嫁给户部侍郎后经常来沈府作客,算是点头之交。 另一个,她第一次见,不由得多打量几眼。 只见这个女子着水烟色的宽袖长衫,头发完全束起,用同色的布冠包好,看起来未施太多粉黛,面颊苍白,不甚精神却又我见犹怜。 魏芙宜把茶碗放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看着她起身走来向她行礼。 宣氏从旁介绍道:“这位是前朝太师的女儿,叫任巧意,巧意啊,这位就是我和你提到的,徵彦的媳妇,论年龄比你大一岁,该叫姐姐。” 名叫任巧意的女子轻转眼波,面向魏芙宜虚行一礼,“姐姐。” 魏芙宜没起身亦没讲话,目光垂垂落在女子腰间绦带挂着的藏蓝荷包。 巧意?原来沈徵彦在十日前梦里唤的不是“小宜”,而是“巧意”? 疑窦升起时,忽听堂外通传,“宗主来了。” 没等魏芙宜起身,任巧意已经转首,面向敞开的堂门立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