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公子看见我生命值》 第1章 进京 天昏黄,雪簌簌。 天气很糟,午后洛城官道上,一列进京的车队却没有放弃赶路,车轱辘吱吱呀呀地在雪地里压出一道道深深的辙印。 中间一辆最大的乌蓬马车中,一个双髻绿袄的小丫鬟刚掀开车窗帘子想往外瞧,疾风卷着雪花呼呼往车厢里灌。小丫鬟还未探出头又缩回来,把帘子捂紧,不过吹了一阵北风,已经双手冰凉。 她赶紧拿出掐丝菱花玉棍,将炉火挑旺,摊开双手煨着火,缩着脖子憋嘴道:“小姐,才到洛城已经这么冷了,京都不知道冷成什么样,还是我们岭南好。” 车厢中暖和,王瑾外面只着一件浅藕色莲花暗纹对襟夹棉襦裙,正斜倚在虎皮长椅上看书。 她放下书莞尔一笑,如葱的指尖轻点一下小丫鬟的额头:“你这小妮子,才刚离家几天就开始想家,张口闭口就是岭南。” 小丫鬟用手捂住额头,杏眼圆睁,极其忠心地分辩道:“没有的事,小姐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杏儿不想家,只是怕冷罢了。” 杏儿自小在岭南长大,从没出过远门。王瑾耐心解释道:“洛城是京都卫城,我们今晚宿在洛城,明日傍晚便能到京都,两城只相距一天车程,冷得到哪里去。” 王瑾长得极美,肤若凝脂,眉如远山含黛,尤其是那双微挑的凤眼,此刻蕴着笑意,灵动中带着妩媚。 饶是已经看惯,杏儿还是被她的笑容晃了神,心中叹息:可怜小姐这般人才,婚事却不能自主。 想到小姐那素未蒙面的未婚夫,她忍不住道:“小姐,你说这崔家二公子是不是真如传闻中一样?” 王瑾敛起笑意,凝眸沉吟片刻道:“传闻崔家二公子崔灏才学出众,长相芝兰玉树,让无数京中女子梦萦魂牵。只是他性子极冷,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心仪之人。既然众人都这么说,应该并非空穴来风。” 杏儿听罢小脸却皱成一团,更加发愁了:“要说崔家二公子真有这么好,兰夫人会这么好心专程接小姐进京?她不紧赶着捞给自己女儿王瑜当女婿?崔公子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车厢里很静,雪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王瑾轻叹一口气。 此番父亲派人接她进京,是为了履行母亲生前帮她定下的婚约,嫁给崔家二公子崔灏。 继母兰氏不好相与,进京后定是如履薄冰。 王瑾南珠耳珰轻摇,正色沉声道:“杏儿,祸从口出,这次就罢了,若是到了京都还这么口无遮拦,我定让你自己回岭南。” 杏儿从小在王瑾身边长大,很少被这么严厉斥责,泪水瞬时蓄满了眼眶,却又倔强挣扎着不肯滚落。 “哟,我说大冷天的,瑾姑娘火气怎么这么大,小丫头不懂事要慢慢教。”一个阴阳怪气的妇人声音从帘子外传来。 杏儿惊得赶紧捂住嘴巴,王瑾垂下眸子,往后坐了三分,将自己隐没在阴影里。 声音的主人是个高壮老妇,她似乎不知尊重为何物,没有通传,裹着一阵冷风,掀帘走到王瑾身前。 她颇受兰氏器重,发髻上插着一只款式老旧的缠花金簪,身上的素色棉袄棉裤虽不是什么上好面料,却也是普通人家用不起的绸子。 好个欺负主的奴才,连小姐都不叫,直接以姑娘相称。 王瑾张口还未出声,被冷风一激,剧烈呛咳起来,杏儿急忙上前给她拍背顺气。赵嬷嬷嫌恶地后退几步,抖开手绢,捂住口鼻。 王瑾伏在椅子上,咳得好一阵昏天暗地,无人注意她抬手之间,一颗珠子自袖中弹出,将火炉位置打偏几分,将将停在赵嬷嬷身后。 兽首火炉静静吞吐着猩红的火舌,赵嬷嬷身后裙摆渐渐卷曲着泛起微弱的火色。 王瑾终于止住咳嗽,紧了紧身上的薄袄,勉强直起腰身道:“赵嬷嬷,让你见笑了,我从小体弱,这两天受了点寒,咳疾犯了。” 赵嬷嬷对一切毫无所觉,脸上扯了点虚伪的笑容,神情依旧倨傲: “我劝姑娘还是好好将息着。哦,对了,我这趟是来知会姑娘一声,前面就是鹞子峪,领队王二说这一带不怎么太平。这不,刚好路旁有个茶水铺,大家先在休整喝口茶,进了峪口就全速通过。” “鹞子峪。”王瑾心中咯噔一下,靠着车厢壁几乎要坐不稳,面上却波澜不惊,强装若无其事,低眉顺眼道:“多谢嬷嬷提醒,我晓得了。外面冷,我这身子就不下车喝茶了。” “也行,那姑娘自便,老身先出去了。”赵嬷嬷没有多少恭敬,转身昂首掀帘而去。 她全然不顾王瑾咳疾,离去时将帘子掀得很高,又灌了一车风雪。 “嬷嬷好走。”王瑾在椅子上低头虚俯,再抬起头,却丝毫不似有咳疾的样子。 杏儿悄悄将帘子掀开一道细缝,向外张望。 只见车队众人说笑着向茶棚走去。突然一个红衣丫鬟指着赵嬷嬷尖叫:“裙子着火啦。” 赵嬷嬷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一般,跳起来发疯似得拍打着火的裙子,却收效甚微,火苗在寒风中越烧越旺。 情急之下,一个马车夫将她仰面扑倒在地,带着她在雪地里打了好几滚才熄了火。弄了她一身泥水,满头枯草,着实狼狈。 直到众人进了茶棚,杏儿才放下帘子,忍着笑意走向王瑾。 却见王瑾面色苍白,眉心紧蹙道:“终于要到鹞子峪了,杏儿,你可还记得我给你说起过的那场梦。”她声音飘忽,“要知道,以前我从未听说过鹞子峪这处地名。” 杏儿想起了什么,笑意瞬间化为惊恐:“小姐,我害怕,难道我们今天真的要你如梦中一般命丧在这里?” 她声音颤抖得几乎带着哭腔,踉跄着坐到王瑾身边。 “不,我们绝不认命。”王瑾伸出手将杏儿手臂紧紧抓住,神色里有股韧劲:“照我说的做,即便这是命,我们也要争一争。” 车窗外呼啸的寒风剧烈摇晃树影,如同五年多前那个冬夜。 白日里,王瑾为了救一只在树上下不来的小猫,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撞了头。当时她只是短暂晕了一下,便没放在心上。因为怕老人担心,没告诉外祖父。 没想到晚上却发起了高热。 窗外疾风骤雨,映入屋内树影疏狂摇摆。她迷迷糊糊之间,脑子里出现了一本书。 书的内容着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一开篇便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一位翰林院编修满门被一群黑衣人屠杀殆尽。十八年后,将军之女女主与太子男主相遇相知,两人相互扶持,共筑太平盛世。 从头到尾,王瑾都没有弄明白,作者费了颇多笔墨描写的开篇大屠杀和书里其他内容有什么联系。她实在想吐槽作者的糟糕逻辑,还想吐槽书中居然有个短命炮灰和自己的名字一模一样。 直到她翻到书的最后一页…… 按照最后一页所述,这本书就是她所在的人世,而她正是书中深情男二--太子伴读崔灏早死的炮灰未婚妻。 因为被太多读者吐槽作者糟糕的逻辑,天道选中她来补坑。若她能补坑成功,天道将会奖励她寿终正寝。 高热之下,她整晚辗转反侧,直到晨曦破晓,莫名出了身冷汗,才沉沉睡去。 一觉睡到正午,她睁眼开,窗外已经大雨初霁,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外祖笑眯眯地坐在床边,点着鼻子笑她是只小懒猫。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昨晚的梦都已经不再真切,除了被汗水湿透衣衫仍然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她疑心自己昨夜是烧糊涂了,才会做那样的离奇的怪梦。 可是当她摊开右手,看到掌心的数字却惊呆了,这数字赫然就是梦中书的最后一页提到的生命值。数字是2000,代表她还有五年多的寿命。 她绞尽脑汁拼命回忆书中的情节,才发现开篇被灭门的翰林院编修原来名叫谢衍。 而谢衍正是自己舅舅的名字!十八年前,舅舅全家被灭门,案子至今未破! 昨晚的一切并不是梦,王瑾心如死灰地用被子蒙住头。她必须要静一静! 外祖以为小孙女因为被抓包懒觉而羞赧,叫着她的小名:“好了,小玉,外祖不笑你。你眯会儿再慢慢起床,我去找李婶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 后面几天,王瑾对照书中的情节向外祖旁敲侧击。可她越是了解,越是心惊,书中情节竟然和现实丝毫不差。 自己竟真的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而那人正是崔家二公子崔灏。 惊天的打击让不到十三岁的王瑾消沉了好长时间,才慢慢重新振作起来。她决定不去管什么天道,什么任务,既然只有五年多可活,就快乐而有意义地活好当下每一天。 当然,她并未就此放弃生命,除了琴棋书画,还以强身健体为由,央求外祖找人教她学医、学武,希望来日遇到危险有点自保之力。 只可惜她完全不是这块料,明明已经尽了全力去学,医术、功夫稀松平常,只有暗器稍稍能拿得出手,也仅仅算得上差强人意。 十八岁这年,父亲给外祖写信催促王瑾进京完婚。事情如王瑾猜测一样,自己寿命就是终结在书中所写,命丧鹞子峪那一天。 她坚决拒绝进京,也是存了点侥幸心理,不进京不就可以避免丧命了吗? 可天道哪有这么好骗,本来还有三个多月的寿命,只是因为自己拒绝进京,瞬间变得只剩一个多月。 看着掌心耀武扬威闪烁的生命值,为了不命丧当场,王瑾无奈,只得在父亲专程派人来接她的时候,收拾行囊,辞别外祖,踏上漫漫上京路途。 从岭南到京都,路途仅仅一月有余,却让人仿若领略四季。官道两侧姹紫嫣红、蓊蓊郁郁的山峰渐渐漫山红透,最后变成白雪皑皑。 “小玉,子川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才学人品俱为一流,确为良配。可若你不愿嫁人,外祖家也就有几分薄产,养你一辈子又何妨。”外祖父疼爱的话语犹在耳边,王瑾攥紧了手心,为了自己,为了爱自己的亲人,她必须为自己争出一条命来。 第2章 求助 路边茶棚中,细心的老板早把棚子四周用厚木板层层围挡,只余一扇小门透气,再摆上四五个炭火盆。虽说棚里空气浑浊,倒也勉强能留住一丝热气。 门口桌子上,马夫、杂役大口喝着粗茶高声谈笑,往里一些是丫鬟们娇笑着和小厮低声轻语,赵嬷嬷和领队管事王二在最里边单开一桌。 没有人注意到王瑾和杏儿披上纯白斗篷,悄悄离开了马车。 天空中云层很厚,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把太阳遮得只能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影。 雪越下越大,他们不过只走了几步,雪花就落满了肩头。 “小姐,外面太冷了,杏儿自己过去就行了,不就是给那个景公子送礼嘛,这些天我都送过好多次东西了。”杏儿被冻得脸颊通红,提溜了一下背上那个狭长的匣子,吸了吸鼻子。 “虽有外祖嘱托,到底景大人和我们没有交情。想要人冒险救我们于危难,除了财物,还要靠十足的诚意打动。” 王瑾面沉如水,伸手抚了一把肩上的落雪,再次裹紧斗篷,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叹道,“一定要打动他啊。” 景苑官至金吾卫中郎将,正是在车队最后一辆马车中,据说武艺高强,就连圣上和太子都对他青眼有加。 他年少时曾跟随外祖读书,此次休假到岭南游历,还专程登门拜谒外祖。外祖听闻景苑刚好要返京,拜托景苑与孙女同行,路上多加照拂,对外只说自家侄孙图方便一起赶路。 毕竟男女有别,一路上景苑与王瑾接触不多,王家诸人亦对景苑视若不见。 景苑似乎感觉到自己不受王家待见,知趣得将马车牢牢坠在车队最后,若非必要,极少外出。 倒是王瑾颇为周到,沿途派杏儿送了好几次吃食、用具,将他照顾得十分妥帖。 车内,景苑头戴翡翠玉冠,一双桃花眼已经几乎压不住笑意,揶揄对面好友道:“子川,我可不信你是因为关心太子吩咐的差事,专程来迎我的。” 对面好友正是王瑾未婚夫崔灏。 崔灏字子川,他通身江湖人打扮,脸上扣着一张银色雪狼面具,身着墨色劲装,倒也不拐弯抹角:“你猜的没错。之前听了许多传闻,想提前来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若真和传闻一般,也好设法趁早拒了这门婚事,免得伤了老师的情面。” “这些天来,我虽与王小姐接触不多,但也见过好几次,兄弟给你说说。”说起八卦,景苑顿时来了精神, “京城传闻王家大小姐相貌平平,性格孤僻,根本就是谣言。王小姐可是个大美人,待人也细心周到,你看,这个茶水台就是她送来的,好用得紧,回去我也把自家车上弄个。” 崔灏撩起眼皮,白了景苑一眼,淡淡道:“熙和,你以前乘过马车吗,回去以后会乘马车吗?” “对哦,我平日里习惯了骑马,这回要不是受老师所托,顺道照看王小姐,也不会乘马车赶路。”景苑摸了摸鼻子,叹惜道,“哎,要说这王小姐,唯一不足之处,恐怕就是性子过于绵软,容易受人欺负。” 景苑在车队久了,自然发现王家下人对王瑾全无恭敬,甚至连小姐都不愿称呼。而这些轻慢,王瑾还偏偏生生受着了。景苑怒其不争,却也不愿多管闲事。 崔灏低头将沸水倒入紫砂壶中,上好的竹叶青颗颗嫩芽青翠欲滴,在水中缓缓浮沉,浸出清亮的汤色。 相貌倒是其次,一生的伴侣自然要性子契合,无论孤僻或是绵软,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良配。 婚约不重要,只要自己不愿,这门婚事自然有办法拒了。 只是万事都要眼见为实,不论坊间什么传言,不论别人怎么说,自己还是要先看了再说。 一阵悉悉索索声由远及近。崔灏和景苑都是练家子,耳力极好,几乎同时侧头看向马车帘外--有人来了。 “景大人,我家小姐王瑾求见。”杏儿在马车外抄着手,略微提高音量,脆生生地自报家门。 景苑吃惊地向崔灏看去,只见崔灏垂眸不语。他心中暗暗叫苦,一个多月来,除了礼貌寒暄,自己和王小姐话都没说过两句,偏偏今日……要知道自己说的接触不多可是大实话啊。 若子川不是刚好过来,今日便是孤男寡女相会……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应声请人进来。 主仆二人不知车中机锋,听得应声,杏儿连忙抬手打起门帘请小姐进去。 伴着环佩清脆的叮当声,王瑾莲步轻移,沉腰步入车中。她容貌极盛却又气质沉静,衣衣袂沾了带泥的雪水,却丝毫不见窘迫,反而更似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发现车中除了景苑还有一位客人,她也只是略略惊诧了一瞬,便神色恢复如常,身子微微前倾,步摇纹丝不动,施施然行个拜礼: “景大人有礼,前些日子小女子受了点风寒,身子不太爽利,实在怕唐突大人,故而今日才来拜见,大人切莫见怪。” 景苑虽弄不清王瑾来意,但他场面混得多,自如应对道:“小姐多礼了,景某这些日子多蒙小姐周全照顾,路上才如此舒坦。” 王瑾微微一笑,颔首示意,杏儿上前拜个万福,解下背上长匣,置于景苑身前几案。 王瑾主动打开长匣,眉眼弯弯,笑吟吟道:“外祖常常夸赞大人武艺高强,偶得清风宝剑,特命小女子将宝剑奉上,作为大人一路照拂之礼。” 匣中竟是一把宝剑。 景苑暗暗挑眉,老师一直对自己弃文从武颇有微辞,怎么会夸赞这个,更是绝不可能送自己一把宝剑。这把宝剑分明就是王瑾送自己的! “宝剑乃老师所赠。”这个借口找得确实极妙。 长者赠,不敢辞。自己若不揭穿,只能收下宝剑,如若揭穿,只要王瑾一口咬定是外祖所赠,老师不在这里,自己根本无计可施。 这可是阳谋,自己明明知道是王瑾托辞,也必须接受这把宝剑! 可恶,这种让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感觉好熟悉,就像……自己常常在子川面前吃瘪。很好,真不愧是两口子,一样的憋着坏。 名剑清风,万金难求,自己自然喜欢,这礼可谓是送到自己心坎上了。只是这种算计很难让人舒服。 他正要开口阴阳几句,却见王瑾双手合十,郑重其事地向自己行了一个十足的拜礼,诚恳道:“想来大人已经看出,王家诸人与小女子离心。承蒙大人照拂,此番进京途中,小女子主仆二人安危全系于大人一人,途中若遇危险,还望大人不弃。” 景苑有些诧异,王瑾这般谋划,竟然只是为了自己早就答应的保她路途平安。 不管怎样,有老师所托,自己定当全力护她周全。但她却沿途周到照顾,更是亲自奉上重礼,以极低的姿态恳求自己帮助,景苑心中有些动容,神色也松动下来。 “小姐快请免礼,既然受老师所托,熙和自当全力护小姐周全。” 王瑾可是崔灏媳妇,他哪里受得这般大礼,想要搀扶王瑾起来,又碍于男女之防,心中大急。好在对方会审时度势,他只是虚扶一把,便自行站直身子。 景苑暗中瞟了崔灏一眼。崔灏戴着面具,正低头喝茶,看不出一点神色。 王瑾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又寒暄几句,便准备告辞离开。 “小姐且慢,在下不才,也会些刀剑拳脚功夫,若是前路有助小姐,不知是否也能获得一把宝剑。”崔灏把玩着手中如玉青瓷茶杯,漫不经心说道,语气却像钩子一般略带轻佻。 景苑惊得张口结舌,崔灏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浪荡,这是……自己调戏自己夫人吗?他连忙干笑着打个圆场:“这是我好友谢川,武艺高强,是个行侠仗义的热心肠。” 哪来的登徒子,杏儿杏眼几乎要瞪圆了,正要上前斥责,却被王瑾紧紧拉住。 王瑾上前一步,向崔灏行了个刚才一般大礼,一拜便起:“公子说笑了,清风宝剑乃外祖所赠,哪里还有第二把。公子若是有意相助,救小女子于危难,只要不违背道义,王瑾定当重谢。” 女子清凌凌的目光直直望向崔灏,宛如沙漠中一泓清泉。 崔灏轻笑,模仿王瑾语气道:“小姐放心,为了这个承诺,在下定当竭尽所能护小姐周全。” 直到王瑾离开,崔灏的唇角都没压下来,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握玉色茶杯,轻呷一口:“呵,这就是你说的性子绵软,容易受人欺负?” 这女子真有点意思,分明是在耍心机,却又明明白白地把心思摊给人看,坦荡地让人无法拒绝。 景苑大窘,这次真是看走眼了,还以为这王家小姐是朵包子一样的小白花,结果人家一千个心眼。 只听得崔灏又懒洋洋道:“这一路护送,究竟是老师托你照拂孙女,还是一开始就是王小姐的谋划? 再有,你们从岭南到这里,足足一月有余,明天便要抵京,为何她偏偏今日才来送礼,莫非她知道前途路会有危险? 熙和,我看她要是把你卖了,你还得帮他数钱……” 崔灏说得一点没错,自从知道景苑也要进京,王瑾不过是在一天晚饭时,不经意间在外祖面前提起,进京路上山匪众多。疼爱孙女的外祖就连夜修书,托付景苑一路照拂。 茶棚中,王家诸人谈笑依旧,鹅毛般的雪越下越大,很快掩盖了主仆二人外出返回的痕迹。 “小姐,刚刚那人明明就是登徒子,你为何还那么好声好气。”过了好一会儿,杏儿仍然愤愤不平。 “只是直觉,不知为什么,我能感觉到刚刚那位公子并无恶意。他虽然话语轻佻,目光却无丝毫邪念,或许只是一种恶趣味吧。况且,他既是景苑好友,至少比王家之人让人放心。” 王瑾脱下斗篷,将手笼在暖炉上,冰凉的双手渐渐暖和,炉中火焰的光影在她眼中明明灭灭, “大难临头,多一分助力总是好的。在性命面前,重谢的承诺算得了什么?若是我们命都没了,承诺自然不必履行,若是我们大难不死,救命之恩定是要还的。” 一盏茶功夫,王二整顿好车队继续前行。车队行进很快,不一会儿,已经穿过鹞子峪口,进入峪中。 天色渐渐阴沉,风越发大了,赶车的马夫也要眯起眼才能不被风雪迷了眼睛。 山谷两侧山上的积雪和着大树干枝、破碎的岩石,被风卷着不时滚落下。 突然,车队最前方的几匹马儿一阵嘶鸣,骚动着几欲掉头逃跑,马夫以为是落雪惊了马儿,拼命勒紧缰绳。不料这时,山上大块巨石滚落,拦住车队去路。 十多个身着虎豹皮衣的虬髯大汉骑马提刀自山林中冲出,为首之人满脸横肉,鼻翼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遇到山匪了。 第3章 遇险 作为领队,王二不敢露怯,匆忙跳下马车,稳了稳心神,故作镇定来到匪首面前三丈之地,深深作了个揖:“在下王二,车队里是礼部尚书王大人的亲眷,还望好汉通融,主家自有好礼奉上。” 匪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打量王二,并未将他放在眼中,嗤笑一声将手中大刀向前用力掷出。 大刀从王二眼前掠过,将他头顶皮帽打落,钉在身后空地上。王二惊骇欲绝,瘫倒在地上,似乎已经昏厥过去。 众匪挥舞大刀,仰头大笑。一个斜眼壮汉咧嘴喊道:“所有人听着,全部站到前面空地上,将身上去财物交出来,可饶你们不死。若是被大爷发现藏私,下场如同这顶帽子。” 车队仆人除了王二当属赵嬷嬷身份最高,眼看王二不顶事了,赵嬷嬷咬牙钻出马车吩咐眼前几个下人:“通传下去,所有人拿上财物,到前面空地上来。” 又指着其中一个身着红色褙子的丫鬟:“你去把瑾姑娘请到前面。” 红衣丫鬟面露犹豫之色:“那……那位可是大小姐,怎能出来抛头露面?” 赵嬷嬷眉目一横,揪着红衣丫鬟的耳朵把她拉过来,一个耳光扇去,厉声喝道:“小贱蹄子长本事了,自己拿主意了是吧,没听见大爷说所有人吗?她不出来,想害死我们吗?” 她一把推开红衣丫鬟,按照心中已经排练过无数次的剧本,满脸堆笑上前谄媚道:“各位大爷,老身已按你们说的吩咐下去。只是此次出来本是接小姐的,恐怕拿不出多少财物,还请大爷不要怪罪。” “小姐,那可不正好,我们大哥一表人才,就差个压寨夫人。若是你家小姐长得俊,财物就算少点,看在夫人面子上,我们也可以不追究。若是大哥瞧不上,赏给兄弟们也行。”斜眼靠在马头上,露出焦黄的牙齿,猥琐至极。 话音刚落,众匪爆发一阵□□。 山匪的声音隐约传入马车,杏儿愤怒得几乎要全身发抖,王瑾却像浸润着雪水,无比沉静。 一切和书中所写分毫不差,兰氏勾结山匪,让山匪将自己掳走,第二天再送回京城。目的是坏了自己名节,好让她的宝贝女儿王瑜顶替自己嫁给崔灏。 她的计划被王瑜无意中得知。王瑜一直妒恨王瑾是王家的正牌小姐 ,而她自己永远只能是兰氏带来的拖油瓶。她暗中又给山匪使了银子,要王瑾的命。 赵嬷嬷是王瑜奶娘。她对王瑜的计划心知肚明,早就把王瑾看做回不了京都的死人。要不她哪来的胆子不叫大小姐,天天以瑾姑娘相称。 “大小姐,赵嬷嬷请您下车到前面去一趟。”红衣丫鬟来到车前请王瑾,半边脸连着耳朵通红,眼看就要肿起来。她已听到山匪淫邪的话语,心中又不忍又害怕,声音都打着颤。 王瑾垂眸轻轻抚平藕色夹袄上的褶皱,披上白狐斗篷,提起裙摆打帘出来,缓缓踏下车凳。 看着只有王瑾一个人,红衣丫鬟伸着脖子从帘子缝隙往车厢里瞧,手中冷不丁被王瑾塞了一个小瓶子。她低头打开手掌一看,原来是一瓶伤药。 “大小姐……”小丫鬟一下子红了眼睛,想说“不要去。”想起赵嬷嬷的嘴脸,欲言又止。 “走吧。”王瑾头也不回,一步步向前走去,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小丫鬟回头看了看马车,迟疑一下,咬唇跟上王瑾,没再理会杏儿去向。 王瑾还记得6岁那年,外祖刚刚将她带到岭南。一个午后,她正在屋里剥荔枝,人伢子带着6、7个小女孩让她挑丫鬟。 其中一个四、五岁的女孩衣衫褴褛,发如枯草,又瘦又小像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一双杏眼却忽闪忽闪,亮得像天上星辰。王瑾一眼就相中了她。 “你叫何名字,为何来我家?”王瑾停下手,歪头问她。 “我叫小九,奶奶死了,小九没有亲人了,呜呜……”女孩说着,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 王瑾将手中荔枝剥好,塞进女孩手里。“小妹妹不要哭,留下来,我给你当亲人。你的杏眼真漂亮,以后你叫杏儿可好?” 从此她多了一个叫杏儿的小尾巴。她们从小一起长大,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 可是,书中写道:“斜眼山匪大刀一挥将她劈于马前,丫鬟的杏眼睛流下最后一滴惊恐泪水。” 就在这里,杏儿为了保护自己被山匪杀害。每每想到这个,王瑾就浑身冰凉。 她不是没想过将杏儿留在岭南,自己独自进京,可看见手心闪烁的生命值,又生怕若是不进京,杏儿会同自己一般当场死于非命。 刚才马车一被山匪拦下,她就把杏儿打发去车队末尾搬救兵。她没有把握景苑会不会来救自己,可即便景苑不来救自己,看在重礼的份上,应该也会护住杏儿吧。 纷乱的思绪就此打住,王瑾知道山匪目标是自己,跟着移动的人流缓慢来到前面空地,想在人群中先拖延一阵子。 “瑾姑娘,你可是主子,今天是个什么章法,还得你来说说。”赵嬷嬷见她过来,生怕山匪没有发现,大声招呼道。 作为任务目标,她立刻吸引了山匪全部注意。 王瑾眉心微蹙,刚刚咳过的双颊泛着潮红,盈盈美目里还有点点泪光。山匪们几乎看直了眼。 “大哥,这小娘子可真水灵啊。” “啧啧,真是大家闺秀,这长相,这通身气派,十个丽春院头牌都比不过。” “的确漂亮。”匪首惋惜道,“可惜这娘们命不好,金主偏偏……” 他未说出口的是,可惜金主偏偏要的是她的命,要不抢回山寨多好。 众匪自然明白言外之意,一个酒糟鼻匪徒咽了口唾沫,搓手道:“大哥,能不能先赏给兄弟们爽一爽再……” 王瑾冷冷地听着山匪们令人作呕谈论,袖中暗暗捏紧了数十枚淬毒钢针。 暗器讲究出其不意,若是一击不中,以自己的身手,再加上暗器,最多只能同时对付两人,而歹徒有十多人。 现在并不是出手的最好时机,但是若山匪过来,她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景苑马车中,杏儿快要急死了。 她听从小姐吩咐去找景苑,已经用毕生最快的速度向车队尾跑去,雪天路滑,路上滑倒了好几次,额头肿了,手掌擦破了,累得胆汁都快吐出来,可她觉得自己花了好长时间才赶到这里。 “景大人,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她跪伏在地苦苦哀求,若是景苑不答应她就不起来。 “走,救人。”景苑不含糊,抓起桌上清风宝剑就走,却见崔灏仍呆愣愣地坐着不动。 景苑喊他化名:“谢川”,伸手去拉他,崔灏却依然一动不动。 崔灏此刻正沉浸在深深的震惊中,他从未遇到过如此灵异的事件。 刚刚听见杏儿求景苑去救人,他不过是在心里想了一下王瑾现在怎么样了,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奇怪的发光屏风。光屏上有王瑾和杏儿两人名字,后面都跟了个数字一。 不同的是,王瑾后面的一字是红色的,还在剧烈闪烁,而杏儿后面的一字则是稳定的绿色。 光屏内容暂且不论,麻烦的是眼前这张光屏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光屏能小一些吗,他刚在心中叹气道,光屏竟然自己变小了一点。 他一下子来了劲,立刻又试了试向左、向右、消失、出现,发现自己能够自如控制这座光屏。 不用担心视线受阻,他总算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发现景苑正在使劲摇晃自己,杏儿在一旁急得眼泪直掉。 “走吧。”救人要紧,他来不及多想,拿剑和景苑一同向外奔去…… 车队最前面。 一阵北风刮来,山崖上一棵大树的迎风枝桠被全部折断,夹杂着积雪从崖上滚落下来,所到之处又砸落了更多积雪,直直落到山匪马队中。 雪块迎头向山匪们砸来,碎成更小的雪粒糊了一脸,马儿也受惊想要乱跑,一时间山匪们乱了方寸。 这就是最佳时机。王瑾素手看似随意一扬,数十枚淬毒钢针脱手而出。 雪粒遮挡了视线,就连王瑾也不知道自己的钢针究竟能命中多少。 只听得前方一阵混乱,有人在高声叫喊:“全部下马”,还有人落地发出闷响。突然,几匹马儿发疯般窜出,向空地上的王家众人冲来。 众人顿时如鸟兽状四散跑开,王瑾正要躲开,却见王二终于缓过劲,正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可能是脑子还没清醒,有马向他跑来也视而不见。 王瑾冲上去抓住王二拉着就走,不顾上他打了多少趔趄。 王二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到了安全地带,王瑾才发现自己手臂有些脱力。 她心下一松,甩甩发酸的手,突然,被人用力一撞,她错愕地转头看去,只见赵嬷嬷朝她似笑非笑,一匹失控的黑马正向她冲来。 黑马已到眼前,已经来不及避闪,电光火石之间,她将袖中钢针冲着马头甩出。马儿吃痛,竟突然转向,向旁边冲去,转眼赵嬷嬷已经被踏在蹄下。 马儿头部中了钢针,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挣扎几下轰然倒地,扬起一地雪尘。赵嬷嬷被压在马下,生死不知。 此刻,前方烟尘逐渐散尽,有匪徒向王瑾这边看来。王瑾扬起的手迅速转了个弯,捂向自己口鼻,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似乎惊吓过度又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她在地上弯腰呛咳,余光暗中打量众匪,竟然还有九个匪徒站着。 钢针有剧毒,倒地匪徒即便现在没死,也活不久。马匹除了中毒倒地的,已经全部跑光了。 她简直想掩面而泣,一共扔了五十多支剧毒钢针,而歹徒仅仅死了六人,命中率太低了。 “啊--,是谁?给我出来。”匪首目呲俱裂怒吼,声音在空荡荡的山谷久久回响,无人回应。 本以为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十五个兄弟出来,还没开始劫掠,就折了六个。 匪首眯眼扫视,没有发现可疑的人。金主要杀的那个小娘子,此刻正弱柳扶风般倒在地上咳个不停。 未免夜长梦多,匪首指向酒糟鼻:“你去把她杀了,剩下的人搜东西,一刻钟以后就走。” 酒糟鼻心中觉得可惜,却也无可奈何,提刀向王瑾走来。 王瑾心中大喜,一个个过来最好不过。她再次捏紧手中钢针,只要能再让她杀掉几人便好。 她袖中还有一包毒粉,迎风洒出,能瞬间毒倒数人,而自己单打独斗还能对付两人。 如此一来,自己未必没有活路。 眼看酒糟鼻已经走到她跟前举起大刀,王瑾对准他咽喉正要射出钢针。 一把宝剑突然从王瑾脸侧递出,堪堪架住大刀,墨色劲装身影挤到她身前,高大清矍的身体牢牢将她护在身后。 崔灏终于赶到,将王瑾救下。 第4章 救命之恩 钢针重新落入袖中,王瑾决定半躺在地静观其变。 只见谢川宝剑轻飘飘向上一挑,酒糟鼻手中大刀已经横飞出去。 酒糟鼻受力后退几步,知道谢川厉害,扭头冲匪首哇哇大叫道:“大哥救命。” “遇到硬茬子了,是扔暗器的人吗?”匪首惊诧,不敢轻敌,大手一挥,连同四人包抄上来,将王瑾二人围在中央。 众匪越围越紧,匪首往手心吐口唾沫,脸上刀疤扭曲,狞笑着扬刀冲来,王瑾袖中捏紧毒药,已经做好撒出准备。 接着,她终于见识到了自己只从师傅口中听过,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剑罡。 只见谢川凌空跃起,剑身凝起寸余白芒,宝剑铮鸣一声,横扫出去,所过处寒光凛凛,空中飞雪竟被拦腰斩断,削出一片风雪禁区。 三个匪徒身体瞬间如同裂帛被撕成几段,鲜血如泉水般喷射而出,将地上白雪染成红色。 匪首险险避过,脸上再添一道深可见骨剑痕。 兄弟惨死令他悲愤欲绝,但他更深知自己不敌,犹豫片刻是否逃走。 但他已经冲到谢川跟前,不得不发。只见他大吼一声,用力挥起手中大刀向谢川砍去。 谢川剑罡一转,斜划出去,匪首竟被生生削成两半。 转眼间,四周五个匪徒只余一人,酒糟鼻双腿发软,丢下大刀跪倒在地,磕头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王瑾叹气,心中暗暗惋惜。方才她看得目不转睛,恨不得把惊艳绝伦的白芒刻在心里。 师傅曾说过,剑道至深,唯有一个勤字,可是除了勤奋还要看天赋。要先练出剑气,才有剑罡。天下学剑之人不知凡几。然,练出剑气之人不过数百,练出剑罡之人不过数十。 就连师傅本人也仅仅练出剑气,更别提王瑾在剑道上少得可怜的天赋。 难怪连景苑都称赞谢川武艺高强。 谢川收剑入鞘,招呼王二和几个马夫过来,将酒糟鼻绑住,转身看向王瑾。 “王小姐,需要在下扶你起来吗?”谢川抄手将宝剑抱在胸前,虽是征求意见,但并无伸手扶王瑾的打算。 他想看看这位王小姐究竟要装到什么时候。 方才自己使用剑罡,几个匪徒死状骇人。最后那匪首离得最近,他的血甚至差点喷到王瑾身上。若是一般女子,恐怕早就吓得晕厥过去。 可他暗中观察王瑾,却发现这女子着实有趣,不但毫无恐惧,反而满眼兴奋地看向自己的剑罡。甚至自己收起剑罡时,她还露出了意犹未尽的神情。 王瑾垂眸不语,思考如何面对这位谢公子,是该利落站起来,还是再装装柔弱。 “小姐”,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呼,是杏儿终于从车尾跑过来。 两位公子跑得实在太快,杏儿追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提着裙子,气喘吁吁跑来扶起王瑾,从上到下仔细检查一番,见她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王瑾似乎吓坏了,有些站立不稳,任由杏儿帮她拍打身上雪粒。 突然,王瑾眼前一花,闪过一个墨色身影。人影消失,她察觉头上轻了几分,下意识抬手向云鬓摸去,却发现发间步摇不见了。 她深吸口气,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的谢川。 只见谢川已经回到原位,正饶有兴趣把玩着自己的步摇:“救命之恩可不能光嘴上说说,小姐打算拿什么来回报。” 颗颗南珠随着谢川的转动,轻轻摇晃,散发出洁白柔和的光晕。 这人真有点无赖了。 将将受了对方大恩,王瑾不好发作,只能按捺住性子道:“只要不违背道义,公子有何要求,王瑾定当竭尽所能。” “若我要你以身相许,来报这救命之恩呢?”谢川似笑非笑道。 “并非王瑾不愿履约,只是小女子已有婚约,还请公子换个要求。”王瑾神色坦荡而又诚恳道, “上次公子提过中意宝剑,只是清风宝剑已赠景大人。如若公子需要宝剑,王瑾愿为公子寻来其他名剑。” “名剑不过当时随口说说,既然小姐不能嫁我,看来我只好换个其他要求。只是我暂时还没想好要什么。”谢川不顾王瑾二人快要喷火的眼神,若有所思地将步摇收入怀中,“口说无凭,这支步摇我先收下,哪天想到了,拿它来找你。” 他不管王瑾还想说什么,抗着宝剑飞身而去。 他需要理理自己的思路,先前光屏上的内容经过这一阵已有所变化。王瑾名字后面的数字由一变成了三百五十。 杏儿名字后面的数字由一变成了寿终正寝,然后慢慢消散。后来又增加了一个王二,名字后面数字也由一变成了寿终正寝,消散不见。 如果自己猜得不错,这数字应该代表前面人的寿数。数字剧烈闪烁代表立刻有生命危险。也就是说,经过这一役,杏儿和王二都彻底脱离了危机,王瑾却只有三百多日可活。 不过这三百多日应该也不是绝对的,杏儿和王二今日不是直接从一变成了寿终吗? 只是他还不明白,为何王二会突然出现在光屏上。为何王瑾会知道自己有危险,她是提前得知了什么,还是她和自己一样也能看见数字? 若她能看见数字,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流逝?崔灏自己都没发现,他对王瑾有了淡淡的心疼。 另一边,景苑很快结束打斗,指挥王家众仆将几个山匪捆绑结实,严加看守起来。 踏进车厢,他便嚷道:“子川,没想到啊,你小子也有孔雀开屏的一天,对付几个小毛贼,也用得上剑罡? 你也不想想,血溅得一尺多高,几个大活人被剑罡撕成几段,不会吓到人家姑娘?” 崔灏点头,并不辩白:“你说得对,所以你见着王小姐被我吓到了?” 景苑挠了挠头,略略回忆刚才场景:“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王家小姐虽然弱不禁风,跌倒在地咳个不停,竟然没被杀人吓到! 和那些娇滴滴的京城贵女比起来,确实算得上胆识惊人啊。难道你这么做是故意试试她胆子大不大?” 崔灏快被他蠢哭了:“弱不禁风?熙和,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赶到之前,是谁扔的暗器?” “啊,啊,莫非是王家小姐?”景苑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为何我没有感受到她有内力,还有,既然她这么厉害为何要来求我们救她?” “虽然当时我们离得远,但从暗器出手的方向看来,我觉得应该是她。至于为何没发现内力和为什么求救,或许是她内力特殊又武艺不高吧。” 天色越来越暗,北风像刀子一般刮得人生疼,车队再不启程,晚上就得露宿野外。 受到山匪惊吓后,王家众人爆发了强大的执行力,仅仅用了半个时辰便将一切收拾利索。 坏掉的马车能够修理的已经修好,不能再用的,把财物搬走,弃在原地。前路枯枝和落雪已被清理干净,巨石也被搬到了一边。 所谓祸害遗千年,最令人意外的是,赵嬷嬷居然还活着,被马匹反复踩踏,只是断了两根肋骨,一条腿腿骨。 王二令人将她抬上马车,找了车队大夫诊治,又留了个红衣丫鬟照顾她。至于能不能活下来,会不会残疾,就看她造化了。 听见赵嬷嬷在马车中疼得鬼哭狼嚎,王二心情复杂。出门之前大哥再三叮嘱:“我们都是王家家仆,一切听老爷吩咐,不要管兰夫人那些后宅阴私。” 这次全靠王瑾冒险相救,自己才能全尾全须站在这里。 他十分庆幸这一路走来,自己一直对王瑾和她外祖家的侄子以礼相待,否则下场恐怕如赵嬷嬷一样。 他再也不敢对王瑾有任何轻视,一切准备就绪,来到王瑾马车前,毕恭毕敬弯腰询问道:“大小姐,小的已经收拾利索,您看是否继续赶路?” 片刻,车内传来温婉悦耳的声音:“王管事不必多礼,既然你是父亲信任的人,王瑾自然信任你,出门在外一切任你安排。” 她声音淡定柔和,莫名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和京中那些遇到丁点事就六神无主贵女根本不同。 王二心中暗道王瑾不简单,看似柔柔弱弱,却能临危不乱。在众匪围攻下还能活下来,运道应该也不差,更何况对自己还有救命之恩。 他口中连连称是,即刻安排车队启程,心里已经拿定主意,以后要多亲近巴结大小姐。 历经此役,王瑾惊喜地发现,自己手心数字变成了三百五十。也就是说,自己又可以多活差不多一年。 历经此番波折,前途一切顺遂。大雪渐渐停歇,第二天傍晚,太阳竟然短暂冒了头,王家众人平安抵达京都。 城门内,景苑向王瑾告别回府,王瑾再三致谢。江湖侠客谢川早已不知所踪。 “景大人,不知谢公子府宅何处。”王瑾状似无意问道。 “嗳,谢川一个江湖侠客哪有什么府宅。”景苑目光闪烁,打个哈哈,心道,别怪我不说实话,是你家子川不让啊。 景苑分明就在撒谎,王瑾看在眼里也不揭破,意味深长道:“那就遗憾了,救命之恩,还没来得及重谢……” 车队又沿着城内主干道走了两刻钟,在最繁华的中央大街西侧穿进一条两丈多宽支路,终于抵达王家府邸--恩荣府。 第5章 回府 王家府邸名为恩荣府,据说当年王家先辈是大历朝开国功臣,又护驾有功,御赐下来的宅子,故名“恩荣”二字。 马车将至,管事嬷嬷带着两个容貌姣好的丫鬟垂首站在门边迎候。嬷嬷虽然只着素色衣裳,首饰搭配却精致讲究,发簪、耳坠和镯子皆是同色青玉。 王瑾多施了点粉,一袭白衣映衬下,面上更是没有多少血色。她捂着胸口咳嗽几声,扶着杏儿手臂,颤颤巍巍踏下车凳。 管事嬷嬷满脸堆笑上前:“哎哟,我们王家大小姐就是长得标致,皮肤这么白净,老爷、夫人日盼夜盼可把您盼来了。” 王瑾顶着苍白的脸笑了笑:“不知嬷嬷怎么称呼?” “回大小姐,老身夫家姓李。” 原来这就是兰氏身边最得力的李嬷嬷,和那心机都写在脸上的赵嬷嬷,果然不在同一段位。 这两天王瑾不时向王二询问些府中情况。王二已经打定主意要巴结王瑾,对无关紧要的事情,自然知无不言。 根据王二的介绍,再结合书中的情节,王瑾对府中情况已有不少了解。比如李嬷嬷是整个内宅的总管事嬷嬷,对待其他下人极其宽厚,即便被人冲撞也和颜悦色。 只不过,不知为什么,似乎得罪她的人运气都不太好,后来总会因为犯了这样那样的大错,被赶出府去。 冬天日子短,方才天空还有点太阳的余光光,一会儿工夫,夜色已经降临。 李嬷嬷打起灯笼,引着王瑾绕过影影绰绰的松竹照壁,穿过正厅右侧镂刻着兰梅菊竹的抄手游廊,径直向后宅而去。 “嬷嬷,我们这是去见父亲吗?” “老爷、夫人和二小姐正在用膳,现在恐怕抽不时间。 厨房已经备了吃食,一会儿就送到大小姐住处。老爷夫人心疼大小姐舟车劳顿,说是等您休整好,再寻个时间,打发老身来迎您。” 李嬷嬷语气恭敬、内容得体,但其中的恶意和嘲讽却掩饰不住。 王瑾低头似是难过,淡淡地看着身侧李嬷嬷的影子在灯光中变幻莫测,随口应和:“多谢父亲、兰姨体恤”,心中冷笑,兰氏还真是一如既往善耍心机,就这点小事也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是府中主人,虽是多年未归,回来正是饭点,理应一同用膳。 却派个嬷嬷告知父亲与兰氏、王瑜一家三口正在用膳,她要如同客人一般被引到别处,等待通传。 若是自己还似以前一般在意父女亲情,怕是伤心难过极了。 可惜兰氏没想到,自己早就对父亲和这个家没有任何期待。没有期待,自然也就不会伤心失望。 早在六岁之前,自己所有的亲情就被父亲一点点磨灭了。 王瑾父亲是琅琊王氏旁支,官至礼部尚书,母亲出自江南谢氏,是当代大儒谢颐的女儿。父母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她是人人羡慕、出身清贵的世家小姐。如果没有意外,她会如其他京都贵女一般承欢父母膝下,娇养长大。 谁知在母亲怀她八月之际,翰林院就职的舅舅一夜之间满门被屠,大理寺、刑部联手调查却不了了之。 外祖母悲伤过度,心疾发作溘然长逝。母亲在连番打击下早产,虽然勉强母女平安,但从此缠绵病榻,在王瑾三岁时撒手人寰。外祖父心灰意冷,离开京城四处游历讲学。 母亲过世不过一月有余,父亲就续弦兰氏。兰氏带到王家的女儿王瑜,仅比王瑾小一岁。 虽然父亲对外声称,王瑜是兰氏和前面亡夫的女儿,大家都心知肚明,王瑜根本就是父亲的孩子。 有了继母便有继父。从此,父亲眼中的家人便只有兰氏母女。 王瑾记得,有一次,她在花园中抓到一只漂亮的小蝴蝶,蓝色翅膀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鳞光。 “好漂亮的蝴蝶,姐姐,能送给我吗?”王瑜怯生生地从垂柳后面钻出来,眼里露出渴望的光。 因为觉得父亲对不起母亲,王瑾其实不太喜欢王瑜。 但她看到眼前粉粉嫩嫩的小妹妹,又心软起来。她摊开手心,把蝴蝶送到王瑜面前:“给你玩吧,小心点,不要弄伤它哦。” “谢谢姐姐。”王瑜甜甜笑着接过蝴蝶,却用力将它甩在地上,一脚踩上了去。 “既然姐姐把它送给我,它就是我的了。我的东西,自然是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她面上笑容依旧甜美,王瑾却觉得无比狰狞可怕。 眼看王瑜还想多碾几下,王瑾心疼极了,上前把她推开,却被她的奶娘赵嬷嬷,扭着手臂推倒在地。 王瑜哭着跑去向父亲告状,赵嬷嬷在一旁添油加醋。父亲根本没有听王瑾解释,就以苛待继妹为由,将她罚去祠堂跪了一整夜。 亲人尚且如此,下人更是势利眼。 那天夜里,只有祠堂的蜡烛陪着王瑾垂泪。阖府上下,没有人关心她是否吃了晚饭,被推倒在地时,擦伤的手还疼不疼。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小小的王瑾常常被兰氏陷害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受到父亲责打。兰氏则会在一旁表面贤惠,实则煽风点火地劝阻。 当时王瑾恨死了兰氏,埋怨父亲总被蒙蔽。后来她才明白,当时父亲并非完全不知兰氏和王瑜的所作所为。 只不过前妻已逝,一边是现在的妻女,一边是没了娘撑腰的孩子。她没有成为父亲心中重要的一方罢了。 六岁那年,外祖父游历归来探望外孙,看到满身青紫的王瑾,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他怨自己只顾自己伤心,一走了之,没有照顾好女儿唯一的宝贝。 看在亡女和外孙面子上,外祖找到父亲,自始至终没提后宅阴私,给父亲留了一丝体面。 “老夫孤老头子一个,儿女都死光了,只余小玉一个亲人,论孝道,也该让她在跟前尽孝。你若不愿,老夫就去求圣上主持公道。”外祖坚持道。 孝道大于天,外祖的理由王敦无法拒绝。 就这样,外祖将王瑾接到身边抚养,带着她到游历讲学。 又为了不让小孙女跟着自己四处漂泊,在岭南置办家产安顿下来,直到她十八岁。 十多年没回府,但儿时记忆还在,眼看着李嬷嬷往花园西侧走,王瑾忍不住出声提醒:“嬷嬷,这似乎不是回我院子的路。” 李嬷嬷脚步未停,嘴里说得漂亮:“这些年大小姐未在府中,老爷看院子一直空着可惜,就做主给二小姐住了。这次您回来,老爷说就不用搬来搬去,重新给您准备了更好的院子。” 回答句句都没提兰氏,可王瑾明白,这就是兰氏手笔。王瑜总是乐此不疲地抢自己的东西。 王瑾垂眸不语,倒是要看看兰氏给自己安排什么住所。 跟着李嬷嬷穿过一道满月垂花拱门,几人来到西北角的一处四合院。 “大小姐,老身就送到这里。夫人心细,听说您身体不好,特地为您选了个安静的地方。”李嬷嬷推开院门,庭院正中一株红梅花苞隐约可见缀满枝头。 院子倒是比王瑾原来的住处宽敞许多,虽然房子年生久了有些老旧,但也看得出好好修缮过,干净整洁。 有外人在,杏儿没有咋咋乎乎,看得出对这里极其满意。 “大小姐好生歇着,这两个丫鬟留给您使唤,回头若有什么需要,可差他们来告诉老身。” 李嬷嬷几乎要笑出声来,恨不得立刻就去告诉夫人。 大小姐是个好拿捏的病秧子,本来还以为听说院子被占,会哭闹一番。她早就准备好说辞,回头还可以找机会,让夫人在老爷那里告上一状。 结果没想到她是个逆来顺受的包子,让自己积攒了半天的力气,打了个空。 不过也好,至少以后对付起来简单多了。 王瑾这边,觉得两个丫鬟原来名字不好,分别给重新取名南香、南月,便打发了下去。 杏儿一一将岭南带来的衣物取出细细叠好,放入柜中,一边和矮塌上看书的王瑾聊天:“小姐,你原来住的院子比这个好吗?” 王瑾轻轻拂过矮塌扶手上桃花纹样道:“这院子宽敞整洁,比我原来院子大多了。你看,连这矮塌纹样都寓意宜室宜家,可见准备院子的人,对我有多用心。 若是不知这院子的用途,倒真以为她给了一处好院子。” 除了府中老人,恐怕真没多少人知道,以前这院子住着谁。 全府就数这里最偏僻,有一次,小小的王瑾受了委屈躲到这里哭,却被这院中的叫骂声吓坏了。 这院子名叫繁花小筑,名字很好听,却是家中关疯子的地方。 曾祖母善妒,那些疯子都是被她逼疯的,曾祖父的小妾。 曾经这里,整个院子都住着爱而不得的女人! 给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安排这样的住处,心思实属歹毒。 不过恐怕兰氏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根本不再乎丈夫的宠爱,若不是王瑜要置自己于死地,也懒得得和她们斗来斗去。 只要能查清杀害舅舅全家的凶手,完成天道安排的任务,她便会设法离开京都,天高任鸟飞。 “以前住这里的人结局不太好。”王瑾并未多提以前的事,但她嘴角已经微扬, “我也喜欢这里。这里是整个恩荣府最僻静的地方,平日里没有人打扰。最妙的是,这院子背后有个废弃的小门可以直通府外,只需稍加修理,我们以后出去就不必通过门房了。” 第6章 白狐斗篷 昨日才大雪初霁,第二日京都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天黑沉沉的更加阴冷。 屋中地龙烧得旺,暖洋洋的,叫人只想窝在屋里。 昨夜李嬷嬷说会来通传,王瑾也乐得不用主动去拜见,穿着薄杉斜倚在矮塌上看书。杏儿在傍收拾岭南带来的行李。 上好的沉香木在鸳鸯香炉中缓缓燃烧,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氤氲出满室幽香。 “哎……”她听见杏儿深深叹了口气。 抬头看去,见杏儿拿起一件衣服垮下了小脸。 “怎么回事?”她正好看累了,关上书按了按眉心,抬头询问道。 “小姐,你看这衣服的皮子都磨破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脏的,寻思着好好洗洗还能穿。”杏儿举起一件白狐斗篷递到王瑾眼前,正是前天遇袭时王瑾所穿那件。 雪白的狐狸皮毛上一块块斑驳的黑色印渍,深浅不一,却异常显眼。 “小姐你看,这块黑色的是脏了,能洗掉,而这块上面有点麻点的是蹭破的,洗了还是麻点,仔细看起来还是不一样,这斗篷已经毁了。”杏儿用手指点斗篷控诉道, “小姐,你当时怎么就不注意点,脏了还能洗洗,破了补上也难看。这么好的衣服就穿了一次,多可惜啊。” “所以呢,你家小姐快要被匪徒杀了,还得注意保持衣服整洁,小心不要把衣服蹭着了?”王瑾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无语道, “没看出来,我们杏儿还是个小财迷。既然杏儿舍不得扔,那就先收起来,我勉为其难再穿穿。” “穿破衣服不好吧?”杏儿神色犹豫道。 “我说能穿就能穿,没准还能演一出好戏。” “什么好戏?” “到时你便知晓。” “那我先洗洗?” “不洗,先收起来。” …… 外面有脚步声,两人说话声音骤停。 原来是南香、南月假借打扫庭院,探头探脑打探屋中情况。 屋檐上的雨滴如断了线珠子般一粒粒,滚落下来,冒着雨都在打扫,真是难为两人了。若是不清楚情况的外人,怕是会觉得王瑾苛待下人。 杏儿翻了好几个白眼,鲜活灵动的样子,惹得王瑾也抿着唇,忍俊不禁。 然而窥探并未就此结束,或许是觉得在外面淋着雨不舒服,有人按捺不住,开始得寸进尺。 “大小姐,奴婢进来打扫了。”南香清脆的声音刚刚响起,人已经踏进屋中。 “出去,谁允许你进来的,以后不许踏进这间屋子。”杏儿从金丝水莲屏风后走出,叉着腰冷声喝道。 “我和南月是夫人专门挑选给大小姐的大丫鬟,日后小姐嫁人,我们也是跟去做通房。以后要是抬了姨娘,就是半个主子。就是大小姐,也得给几分薄面,你不过一个一辈子伺候人的丫鬟,也敢这般和我说话。” 南香身材高挑,目光自上而下打量杏儿。昨日回院子的路上,她看出王瑾的软弱,自认有夫人撑腰,并不把王瑾放在眼里,更是不怕得罪杏儿。 “你……好啊,我就说怎么一副狐媚的样子,原来打的是这主意。”杏儿气得跳脚,要是在岭南,早就冲上去给她一个巴掌。 “大小姐……”南月翘首望向屋内,神色骄矜,她觉得以小姐的性子,定会给她面子。 金丝屏风遮挡了视线。屏风上水莲正在月光中舒展恣意生长,安宁静谧。 “南香,今日不用打扫,你先回去。”屏风后传来王瑾清凌凌的声音。 南香不可置信地看向屋内,却被屏风阻了视线。居然没有让自己进去,不给自己面子,就是不给夫人面子,看我改天不到夫人面前说上几句。 “是,那奴婢明天再来。”南香心中暗恨,不甘地扫了杏儿一眼,“夫人吩咐奴婢来伺候小姐,南香自当尽心尽力。”,拿着掸子趾高气扬出门去了。 看她走远,杏儿回到屋内矮塌前,跺脚道:“小姐,那兰氏分明没安好心,还有这南香,真以为她自己是哪根葱?” “不急不急,你家小姐不是吃亏的主,一切自有计较。”王瑾将书扔到桌上,冷笑道, “本想留着,没准以后还能稍加利用,没想到兰氏找的竟是这样的蠢货,实在太倒胃口,不能再留了。” 天色渐暗,雨一直没停,绵绵密密的雨丝夹着小雪粒落到地上,更加阴冷。 傍晚时分,兰氏派了大丫鬟珍珠,来请王瑾到主屋用膳。 “去把父亲送的那件白狐斗篷拿来。”王瑾刚迈出温暖的屋子,在寒风中瑟缩着,吩咐杏儿取出那件破斗篷。 “小姐,那衣服……”杏儿神色犹豫,碍于珍珠在旁边,没有多言。 现在天色暗,的确看不出衣服破损和脏污,可吃饭的地方点灯,斗篷要进屋才脱,到时候屋中所有人都会发现。 老爷送的斗篷如此污损,若是有人从傍添油加醋,怕是不好过关。 “快去取来。”王瑾皱眉催促,神色不耐,看着杏儿进屋去取,又转头向珍珠露出笑容道,“父亲见我穿着他送的衣服,定会高兴的。” “还是大小姐想得周到。”珍珠乖巧应和,心中却不以为意,“自作多情,老爷喜欢的是二小姐。” “笨手笨脚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杏儿抱着斗篷出来伺候王瑾披上,王瑾对她没好气道,“去叫南香出来打伞送我,你就留在屋里。” 雨天湿滑,珍珠掌灯,南香打伞,三人小心翼翼地向主屋走去。 南香心中得意,这大小姐果然性子软,昨日不过抬出了夫人,就不敢不用自己。 突然,阵风来,一大滴雨水从伞滑落,又被吹到手臂上,王瑾轻轻甩了下袖子。 南香赶紧把伞往王瑾那边挪了些,一时没注意看脚下,绊到石子,踉跄着下意识拉住王瑾。 王瑾突然被她拉拽,为了维持平衡往前扑去,却不想重心更加不稳,将珍珠扑倒在地,三人一起跌到地上…… 主屋内,王敦、兰氏、王瑜、庶女王瑶、两个小妾俱在,已经开始布菜,只剩王瑾迟迟未到。 望着王敦右侧空位,王瑜把嘴唇咬出了印子,要知道以前那一直是自己的位子。 “娘,是不是你派的人去晚了,还是在路上耽搁了,怎么姐姐还没来啊?我都饿了。”王瑜撒娇道。 “说什么呢,你这馋嘴小妮子,珍珠早就去了,她断不会这么不知轻重。”兰氏顺着王瑜话头,言下之意,耽搁的人是王瑾。 “姐姐也太不懂事,全家都在等……”王瑜话未说完,便被兰氏打断:“休得胡说,瑾儿这么久没回家,对家中规矩怕是不清楚……” 两人一唱一和间,王敦本就不耐烦的脸色渐渐黑沉下来,“不等了,用膳。” 兰氏母女低头暗笑,慢吞吞拿起筷子,桌上另外三人平日里被兰氏母女欺负惯了,安静如鹌鹑,默默端起碗。 “女儿拜见父亲。”门口传来柔柔弱弱的声音,王瑾一身泥水,一瘸一拐走进屋中,“雨天湿滑,女儿不慎跌倒来晚,还请恕罪。”说着便真要摇摇晃晃跪拜下去。 兰氏向来贤惠大度,她赶紧放下筷子,起身上前扶起王瑾,关切道:“瑾儿快起来,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我,我没什么事,只是摔疼了,还把父亲送的白狐斗篷弄脏,弄破了,都怪女儿没用。”王瑾怯生生地泫然欲泣。 “哭什么,不就一件衣服,人没事就好。”王敦见不得这种娇气柔弱的样子,眉头紧锁不耐烦道,“快来吃饭。” 王瑜气得咬牙切齿,那件白狐斗篷她先前求了好久。可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不仅没给自己,还突然对王瑾父爱泛滥,说王瑾自小在岭南,进京路上没有冬衣,让王二带去了岭南。 今天不能就这么算了,王瑾一定要付出代价! 既然暂时对付不了她,对付她的丫鬟也能讨点利息。 南香、南月都是兰氏从下面庄子选的家生子,王瑜不认识。 兰氏虽然见过两人一面,早就不记得两人长什么样子,一切都是李嬷嬷操办,她只记得派去的两个丫鬟好像叫春红、秋红。 名字里有个南字,母女二人都默认王瑾随身带的丫鬟,一定是她从岭南带来的贴身丫鬟。 “珍珠,你是母亲身边大丫鬟,行事还这么不稳妥。你是怎么照顾姐姐的?”王瑜假意斥责道。 “二小姐,奴婢冤枉,奴婢在前面掌灯,什么都不知道便被推倒,打伞的是南香。”珍珠不知道这位小祖宗又冒什么坏水,赶紧为自己辩解。 她委屈死了,方才分明就是王瑾扑到她身上,害她一起跌倒。而且,为什么王瑾只是摔疼,没有受伤,那是因为有她垫在下面!她的腰都快被王瑾压断了。 “二小姐,奴婢不是故意害大小姐跌倒的。”南香心知是王瑾跌倒全是自己的缘故,心虚之下眼神闪烁。 “到底怎么回事?” 只听得“啪”一声,王敦把筷子拍在桌上。 “老爷饶命,奴婢不小心踩滑,一时心急,拉了一下大小姐,奴婢不是的故意的。”南香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第7章 惩治 “摔一跤尚且如此,若是遇到危险,怕不是要把主人推出去挡刀。欺主的贱婢,王家岂能容你。”王瑜一巴掌扇到南香脸上,厉声喝道,故意不给王瑾求情的机会。 “瑾儿,你看这回把父亲和我都担心坏了。瑜儿说得对,这种欺主的丫鬟不能留了。听我一句劝,打几个板子,赶出府去。”兰氏看似耐心规劝,实则在拿捏王瑾。 若王瑾反对处置这丫鬟,便是不孝。 “大小姐救救我。”南香吓得发抖,她不明白夫人是在给大小姐下马威,还是真要放弃她。不管如何,先求大小姐。她不住地磕头,若是被打了板子赶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王瑾是想借兰氏的手惩治南香,但兰氏实在太过心狠手辣,南香罪不至死。她垂下眸子,自己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见不得南香横死。 她睫毛轻颤,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开口道:“本该全凭兰姨做主,只是这丫鬟若是被打了板子赶出去,怕是活不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女儿愿为父亲积福,可否免了板子,赶出去便是。” 还真是个包子,连自己丫鬟都保不住,兰氏与王瑜得意相视一眼,高声道:“来人,把这贱婢赶出府去。” 南香仗着自己貌美,心比天高。李嬷嬷想用她对付王瑾,自然是奉承话说尽,日日捧着,让她真以为以后靠着兰氏和美貌,能混个姨娘,并未把王瑾放在眼里。 只是没想到因为犯了点小错,轻易就被背后的主子兰氏放弃。 如今要被赶出去,她终于不管不顾,用尽力气喊道:“夫人救我,我可是您派到大小姐身边的,您说过只要我好好……”。 兰氏面色铁青,这丫鬟竟是自己派去王瑾身边的。真是个蠢货事已至此,不得不将她赶出去。 “住嘴,我让你好好伺候大小姐,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可你这贱婢居然推倒主子。”她怒喝着打断南香,吩咐赶来的仆役,“还不快拉出去。”生怕南香再说出什么。 可恨,南香竟是自己的人,为何这名字自己从未听过?谁能知道王瑾这丫头出来,竟不带自己的贴身丫鬟。 莫非,王瑾是故意的? 不,若是她自己不小心摔倒,尚有可能是故意陷害。但据南香所说,分明是丫鬟将她拉倒的。 兰氏看向王瑾脏污的斗篷,心中暗度,穿老爷送的衣服,用自己送的丫鬟,这丫头今天分明是刻意讨好,哪有那么多算计。 难道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屋中陷入可怕的安静,王敦神色不明,王瑜惊得说不出话,其余三人亦是安静如鸡。 “多谢父亲、兰姨为女儿做主。”王瑾柔柔细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瑾儿,兰氏是你母亲,你还是不肯改口吗?”处理个不听话的丫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女儿挑战自己权威,却令王敦深深不悦。 王瑾幼时倔强,执意不肯叫母亲,不惜屡次顶撞王敦,不知挨了多少责罚。 王敦年轻时文采出众,据说殿试时,圣上看他容貌俊美,钦点为探花。如今年岁渐长,为官久了,涨了许多上位者的威严。 庶女王瑶胆子小,被吓得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这些年来,王瑾性子沉静许多。她再也不会和幼时一般明着顶撞王敦,自讨苦吃。但她绝不会低头,尤其是面对兰氏。 她低眉顺眼,不紧不慢道:“女儿幼时不驯,让父亲担心,羞愧万分。 女儿仍记得,5岁那年落水,高热惊厥了一整夜。兰姨衣不解带照顾,拉着女儿的手说,‘瑾儿莫怕,兰姨一直陪着你’。女儿方得转危为安。兰姨之恩,女儿铭记于心,愿一直以兰姨相称。” 她心中嗤笑,想当我母亲,你也配! 那年王瑾五岁,深秋的天气,久违地露出了阳光,她忍不住跑到花园里玩。 那时她已经深深感受到王瑜的恶意和周围仆人的势力利,宁愿自己独自玩耍。 “哇,蓬蓬,好好吃的蓬蓬。”王瑜站在荷花池边伸手去摘莲蓬。不知为什么,没有赵嬷嬷陪在身边。 莲蓬离岸边很近,但她又胖又短的小手还是够不着,渐渐地朝着里面挪去,眼看就要跌进池塘。 “不要过去,危险!”虽然王瑾讨厌她,却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丢了性命,赶紧跑过去,用力拽着手臂,不由分说将她拉到安全的地方。 “我要蓬蓬,我就要蓬蓬……”王瑜耍赖倒在地上开始大哭。 王瑾自己还是个孩子,哪会哄人。看着哭闹的王瑜,实在没辙了,生怕兰氏又撺掇着王敦惩治自己,一咬牙:“我去帮你采。” 她站在岸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有点够不着,再往前挪一点,竭力稳住身体,努力伸出手去…… 马上就要摘到了,她心中一喜,可她没有注意到,刚刚还在地上的王瑜,已经悄悄来到身后,用力朝她背上一推。她还来不及错愕,已经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她完全没料到,妹妹这么小年纪,竟然这般恶毒。 为了讨好兰氏,方才仆人们一听见王瑜哭闹,便开始从远处跑来。 王瑜没有料到,她推王瑾的举动恰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无法隐瞒。 很快便有人将王瑾救起,她在深秋的冰冷的池水里泡了许久,差点丢掉半条命。 至于兰氏的照顾,不过是因为王敦怕王瑾的外祖谢颐知道后,不会善罢甘休,对兰氏母女大发雷霆。 毕竟谢颐可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就连圣上也要礼遇三分。 兰氏怕了。她实在太怕万一王瑾死了,自己会被王敦厌弃,也怕王瑜的恶毒名声传出去。她尽心尽力照顾王瑾几天,直到王瑾转危为安,才放下心来。 后来,王瑜只不过受了点训斥,便以尚且年幼为由受到了宽恕,家中仆人更是被禁止再提起此事。 兰姨这个称呼,兰氏每每想起便会气得半死,以前多次在王敦面前哭诉。只因家中两个小妾,王瑾唤她们李姨娘、卫姨娘,与兰姨仅有一字之差。 若是平时,兰氏一定会揪着不放,但此刻心虚,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老爷,难得瑾儿还记得和妾身相处点滴,既然都叫习惯了,妾身以为,不用再改口了。”兰氏眼神闪烁,生怕再纠缠下去,王瑜的所作所为会再次被提起。瑜儿快要议亲了,这个时候不能受一点影响。 “那就随你们吧,用膳。”既然兰氏都不再计较,王敦也不欲再理。 冬季的京都,要论菜品丰富,本是比不上气候温暖的岭南。 但今日兰氏为了在王敦面前维持一贯的贤惠,下了些功夫,菜品准备得精致可口。 王敦特地注意了王瑾举止,只见她坐姿端正,落箸不紧不慢,举止优雅,才满意地专心用饭,看来谢颐还是将女儿教养很好。 殊不知谢颐乃当世大儒,岂能让自己孙女举止粗俗。 王瑾幼时一直由曾祖严加约束,及笄后又专程聘请宫中出来嬷嬷教习礼仪,要说仪态,自小养在京都的王瑜也比不过。 兰氏母女本想找找错处,看了许久也没挑出毛病。 屋中呆久了,热气渐渐起来,王瑾脱下斗篷,又因受不住凉意,掏出帕子捂嘴,扭头咳了好一阵子。 “瑾儿,听闻你有咳疾,可曾找大夫瞧过,怕是哪次风寒落下的病根。 咳得太可怜了,谢先生虽对你爱护有加,毕竟是男子,难免粗枝大叶,照顾不上。” 兰氏似是关切,实则恶意攀扯外祖照顾不好。 “瞧过的,大夫说是幼时落水那次落下的病根,岭南暖和,这么多年都没犯过,这次回来遇了寒,就受不住了。” 对付自己犹能暂时隐忍,说外祖不是,王瑾可是半点听不得。她知道兰氏的弱点在哪里,攻击起来简直是得心应手。 屋内窗户关得很好,灯火笔直,静静倾洒着明亮的光辉。 脱下斗篷后,在灯光的阴影里,王瑾愈发单薄。 今晚兰氏母女已经连续吃了两次憋。虽然她们并不认为王瑾是故意的,但王瑜哪咽得下这口气,她美目中尽是狰狞,誓要扳回一成。 “父亲母亲,这天寒地冻的,姐姐身子弱,腿又受了伤。瑜儿为姐姐求个方便,允了姐姐以后在院中用膳。” 话虽说得情真意切,但王瑜毕竟没有兰氏的火候,装不出关切的神情,眼里竟是算计后的得意。 要知道,有资格天天在主屋和父亲一起用膳的,只有正房几人。两个小妾和庶妹王瑶,只能在重要节日或经父亲允许才能上桌。 “对呀,老爷,瑾儿咳疾应静养。这么大冷天,我也心疼她来回奔波。”兰氏也假装关切,从旁附和道。 多年不见,王敦对这个女儿少有感情,并不在乎每天是不是一起吃饭。既然兰氏和王瑜提议,他随口便应允了。 闻言,王瑾目光凝滞住了,轻轻皱了皱眉,似是委屈,却又无法言说,只是垂下眼睑,低声道:“瑾儿多谢父亲、兰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