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难道我被救赎了?》 第1章 第 1 章 凉风习习,浅秋渐临。 曲径蜿蜒至花畔,一座八角亭恰好立于其间。黄绿交映的枝叶不时飘到四周,似匍匐状的叶身才刚伏起,便堪堪垂首与地面相贴。 与此同时,步履踏过树叶沙沙作响。 “半瓢未动,唯有步摇轻颤。”宽阔的空间内,一道严肃的女声打碎了这片宁静。除她之外的人都屏息以待,下意识不敢松弛。 “大小姐今日进步显著。” 嬷嬷这么说着。 几乎是这句话落下,越雨的精神才恢复自如。她的姿态稍有松动,头上顶着的半瓢水便不可控地要往下倾倒。 方才的愉悦一闪而过,思绪飞快集中。在半圆的葫芦瓢即将落地前,越雨及时伸手扶住,微凉的水掠过她的指间。 瓢内的水停止了晃动,越雨将其放回桌面。 险些前功尽弃,幸而她反应快。 嬷嬷走到她身边,细细观察起来。 越雨今日穿了一身精致华贵的衣裳,华贵华贵,自然重工点缀。 她刚才从亭外的小径走来,动作篇幅不大,沿着规定路线踩过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又迈上台阶来到亭中央。头顶盛着一瓢水,秋风飒飒,然而银簪上的坠链仍平稳地衬着青丝,发髻未乱,裙摆亦未起褶。 优雅,实在优雅。 嬷嬷没有吝啬给予肯定:“今日便到这儿吧。” 此言意味着不再需要练习这些礼仪,越雨自然高兴。她客客气气行了一礼:“有劳嬷嬷。” 嬷嬷仁慈一笑:“大小姐如今的仪态尚佳,这些时日安心待嫁即可。” 原本正襟危坐在美人靠上的虞酌站起身,双肩耷拉下来,替好友松了口气,“嬷嬷来自贵人宫中,向来熟知礼仪,您的评价自是中肯的。” 两人与嬷嬷客套了一番,直至婢女将人送走,才没了骨头似的双双瘫在长椅上。 越雨倚在靠栏边,露出一截玉白如瓷的颈,如瀑青丝垂腰,珠翠溢目,步摇脆鸣。 虞酌连忙将她发髻上的发簪拆下,心疼且沉重地安抚:“辛苦了,想当年我爹也请了谢嬷嬷教习,实为一绝……” ——只不过当初两人处境截然相反。 今日看戏的成了虞酌,她极为感同身受。 “不过那会我爹只是看不惯我没有半点礼数,你爹就不同了。” 虞酌话落,越雨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要追溯起越雨习礼法的缘由,与谢嬷嬷刚才所言离不了干系。 越雨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市第一医院,生命末端,她依稀记得酒精味的病房、冰冷的病床、逐渐遗失的心跳,以及仪器上宣告死亡般的声响。 她清醒冷静地许了个愿望,希望来世过得好点,拒绝病痛,一人独美。再睁眼时还是清醒,不同的是时代变了,她莫名成了越家大小姐。 父亲是当朝户部侍郎,母亲亡故,家中有一胞弟。 自幼在大殷都城临朔长大,接受最好的教育,还有一位白富美闺蜜。 穿越、转世的现象就像险象,生活环境可谓完全变样,简直就是命运一声不响,开了个哑巴玩笑。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重合之处。 前世她因心脏问题饱受折磨,今生穿到越家大小姐身上,却也没有摆脱心脉不足的身体。 不是说心诚则灵,人死前的愿望有几率会实现,怎么到她这里完全相反! 还未捋清状况,越雨便意识到要在下个月出嫁。 本来穿到古代就非她所愿,又要被赶鸭子上架似的嫁人。这便算了,嫁个人还得被盯着学规矩。 古代人可真不好当。 越雨很烦躁,导致她这些天没什么好气色。 “兴许我爹也是看我没有半点礼数。” 越雨回应上个话题,毕竟越家没有女主人,越侍郎宠女,对她的管制并不严格,大概也是女儿出嫁在即忽然意识到闺秀礼仪之重。 虞酌动作微顿,醍醐灌顶般笑道:“也对,我们一丘之貉。” 虞酌面上一派天真,越雨抿了下唇,懒得解释这个成语的贬义性质。 “既然练完了,咱们就出去吧。他俩估计也出发了。”休息够了,虞酌站起来,拖着越雨的手臂,风风火火地走出亭子。 她语速过快,越雨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谁,却也不管不顾地随她去了。 越雨疲于说话,反正到时总能知晓。 等她拆了精美发饰换上便装后,两人便出了府。 - 临朔城富贵奢华,而马车去往的是藏在富贵中的栖桥雨岸。 栖桥雨岸,并不时常落雨,而是源于流水环绕,古桥残迹,使得此地更像是一片孤绝净土。 两岸地势高,店肆各置一层,近水林立。店家与商贩不时吆喝,声声起伏,古朴中不乏热闹,彰显了未经重建、最为原始的街道。 栖桥雨岸虽无下雨之意,但不妨碍雨天眷顾于它。 两人刚到,天色未变,却下起了稀疏细雨。 约定的店铺在对岸,桥两端不算宽敞,马车上桥过于拥挤,她们便各执一伞下了马车。 这阵落了点雨,阶面湿滑,越雨每步都踩得极稳,稳中又带着些许闲散,举止松弛不少,与在家中庭院习规矩的她又有所不同。 虞酌觉着这样看才更像熟悉的好友。 桥上有担着零嘴糕点匆忙行走的小贩,擦肩而过时虞酌忽地将人叫住。雨下大了点,男人今日没带斗笠,矮着腰正欲过桥到屋檐下避雨,听见这声回头望来,也认出来虞酌是他家桂花酥的常客。 他忙停下来,连唤两声“虞姑娘。” 虞酌偏了偏伞,挪到他那处,惹得男人惊道:“多谢。” 虞家在京城的富商中排得上前头,放到其余城中可谓称得上首富级别,然而虞家主的小女却不拘小节,乐于在市井中游走。本该觉得稀奇,但越雨却感受不到丝毫意外。 仿佛虞酌向来如此,而越雨天生熟知她的性子。 “谁不知道您这糕点铺子是老字号,在其他地方都尝不到这味道,我有两位好友对这一口桂花糕馋的不行,这不刚好秋天,难得来一趟……”虞酌说着,便被行色匆匆的路人撞了下肩,好在力度不重,她尚能稳住步子。 “劳烦给我来两盒。” 雨滴声细,看来阵雨将停,天气也是古怪。虞酌这般想着,下意识摸向腰侧,却发觉身上的荷包无论如何也摸不着。 想到刚才那道人影,越雨脑子灵光闪过,扭头朝着前面叫了声“站住”,人群中登时有一人健步如飞,双腿跑了起来,正是方才撞了虞酌后混入其中的男子,如今已经走到桥中央。 越雨不做多想,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裙衫随着步履染了湿露和污渍。她下意识收起伞,手腕一甩,厚重精致的伞便沿着空中划开一道弯弧,不偏不倚砸到那人右肩。 他踉跄了一下,便听一声动静响起,貌似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越雨愣了下—— 她的力气这么大? 赶上来的虞酌匆忙瞧见一眼,便喊道:“这是我的荷包!” 话落,那人往桥边挪去,“姑娘如何证明是你的?” 他本意是想借着背后的护栏将荷包藏于身后,哪知一时手滑,荷包便冲着桥栏间隔的洞口下坠。 越雨走到了他身边,一只脚挡在前,制止他的行动,然而仍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见那个荷包直线坠落。 荷包即将跌落水中之际,自桥洞处缓缓冒出一只小舟,船板刚过,荷包便直挺挺地降落在船篷之上。 越雨和虞酌同时松了口气。 眼看着船还在继续前行,虞酌不由得嚷嚷了句:“等等,船下留人!” 她一时间手足无措,这声又惹得众人频频投来匪夷所思的目光。 越雨安抚她:“你别急,我去替你要回来。” 虞酌便接替她看着小偷,打算好好“教育”一番。 桥上的动静不小,自然也引起了桥下之人的注意。 船夫探出头瞧了眼,还拿不定主意打算请示舱内的贵客时,却听有人淡淡开口:“把船靠到岸边吧。” 船夫应声,划动木浆,小船慢悠悠地移到了岸边。他又探出头来,见越雨在岸上,认出应是失主,便开口道:“姑娘自己取了便是。” 船停得很近,荷包落在了船篷上,船篷与她身高相近,取个东西应该不难。越雨礼貌应了一声,踩上了踏板。 门帘掩映之下看不清全貌,若不是越雨不经意瞥见船内足有二人,险些以为是船夫自个儿游湖。 里面二人,其中一个坐着不紧不慢地斟茶,气度淡然非凡,而另一个却是单手枕在颈后,悠闲地斜倚着船身。 想来是哪家公子哥雨中游湖赏景,越雨没多看,只想趁早取回荷包。 她小心翼翼地支着伞,一只手伸长去够,然而荷包的位置实在刁钻,她试着踮起脚来再将手伸到最远的位置,与荷包仍有半个拳头的距离。 或许是她待了一会,船夫吆喝一声:“姑娘还没好?” 在船上待的时间久了又加上船夫的催促声,越雨略感窘迫,不由蹙起秀眉,忍着郁闷答道:“马上。” 船内,江续昼端坐一侧品茗,放下茶杯时似不经意地往船帘瞥了一眼,“好人做到底,你方才既开口相助,何不帮人姑娘取一下?” 茶几旁视若无睹的少年听罢,略微无言以对,扬眉道:“提议甚好。” 然而看他的脸色,这话却仿佛在说:你怎么不去? 江续昼给他添了新茶,言简意赅:“你比较近。” 少年伸手拿茶杯的动作一顿:“……” 帘外的越雨多次尝试未果,不禁有些泄气,想寻找有利的工具,瞥见左手持着的伞,心底有了打算。 她先前动作过于用力,脚尖泛酸,不由得往船板退了一步,想着用伞沿去勾荷包。 乌篷下两边悬挂的灯笼微动,船只轻摆,越雨伸出右手撑住木柱,伞沿虚晃,随着后退的动作失去平衡。 伞面遮住大半视野,越雨低眸间,只能瞥见一掠而过的白袍衣摆,以及挂在劲瘦腰侧白墨相间的玉佩。 有人从船内走出。 帘幕为纱,细雨斜入,湖风迎面探来,一阵沁凉。 高举的伞摆也受到船只的牵连,摇曳不定,飘下数滴水露。越雨难于应对这片刻的意外,左肩倏然受到了一股力支撑,促使她稳住了身形。 视野骤明,越雨的余光中,一只玉白的手将原本倾斜的伞持平,修长如竹的指节环住伞柄,与她执伞的手只有一指的距离。 紧接着,她的伞轻松被人夺去。 越雨偏过头,正对上一双雪亮澄澈的眼眸。 雨花纷落,波澜交加,宛如层层花瓣叠放。小舟荡起涟漪,在双桨的掌控下再次紧靠于岸。 湖面不再失衡。 越雨沉吟时,过去了几个瞬间。 迟缓地回过神来,惊觉她的肩膀一直靠着他。 而且在船板上,多一人便显得狭小,伞下容人的距离缩短,她与那少年之间相距更是不足半步。 第2章 第 2 章 “姑娘的伞是摆设吗?”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四周的雨声细,密密麻麻回响,然而少年的嗓音却似一缕清风,直直穿入耳廓。 冷冽却好听。 如果忽略其中讥诮意味的话会更好。 越雨本打算用伞去够那个荷包,却被摇晃的船身打断,致使她没能站住脚步,也来不及去捞失物。 作为半路闯出来的“罪魁祸首”,他居然还挑起她的毛病。 越雨退了一步,这次脚跟紧贴着船沿。若不是位置限制,恐怕她会想退到正常社交距离。 意外的是,几乎与她同步,对方也侧了下身,稍稍挪开了点距离。 在这一方面,两人倒是默契。 辩解起来太麻烦,越雨不想说话。 除此之外,另一个原因是—— 那人一只手将伞的幅度往她的方向移了些,另一只手朝篷顶探去。他比越雨高一个头有余,长手一捞,荷包便被大掌牢牢握住。 他似乎也没有听她解释的意思,动作极快。越雨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粉绿色荷包,脸上的困扰少了点。 “有劳公子了。”越雨客客气气地谢道。 面对少女乖巧伸出来的手心,他面上无动于衷。 越雨定在原地,纳闷抬眸。 只见那荷包上绣着一朵惟妙惟肖的粉荷,与少年的气质完全相悖。然而荷包在他掌中仿佛一个什么好玩的物品,掌心微动,便将荷包朝上颠了颠。 越雨的视线继续往上。 入目是一张尤为清隽朗净的脸。 那双乌睫上融了一滴雨珠,将睫毛染得湿漉漉的,却衬得双目透彻如镜。他的眼型漂亮而眼尾清凌,但这种锋锐并不刺人,反倒偏向于温和、沉静。唇线平直微垂,透着自然的红润。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亮晶晶、鲜艳夺目的色彩。当这抹色彩猝然涌入眼底时,越雨有一瞬不适,视线不自然地移开。 少年觉察到她的眼神跟随,不甚在意地垂眸。 眼前姑娘的手静静垂在身侧,腰间丝绦垂下墨绿的流苏。 鲜少有姑娘爱穿这般深色的衣裙。 他的视线往上一移。 面容秀静,端丽素雅,发髻简单,极少修饰,只有两支素色的银簪斜斜挽着。 目光在她脸上转瞬掠过,甚至称不上打量。 “我看姑娘的荷包分量不轻,日后留意些才是。”他动作一止,毫无留恋地朝越雨递来荷包。 若不是他这么说,越雨还没发现荷包看着是有些鼓。到了她的手上,也能感到重量。 沉甸甸的。 也不知道虞酌究竟带了多少银两出门。 此人估计是将她当作什么富家千金看待了吧。不过从穿着不难看出他非富即贵,瞧不起这点银袋子,也是无可厚非的。 越雨挤出一笑:“劳公子费心了。” 湖畔的风刮过两岸桂花树,淡香流溢,繁叶散开,枝上金桂簌簌而落,有的散落在台阶上,有的坠至船板。几瓣橘黄飘过少女微扬的衣袂,起起伏伏,最终悄然落在少年白袍上。 越雨盯着裙摆的目光微挪,她身上应该都染上了桂花香。 而在她身前,那纯白干净的袍摆此刻染了一丝污泞。 秋雨霜重,越雨裙裾上沾到的泥泞还未干化,如同卷起的风尘,在方才猝然靠近时,不经意染上了他白净的衣袍。 越雨盯着看了一会,决定当做没看到。 随后看向荷包,又看看面前那只撑伞的手,欲言又止。 荷包拿是拿到了,可她的伞呢? 他放着好好的船不避,是要同她一起躲雨? 她刚生出这个想法,就听见少年干脆利落地吩咐道:“张叔,再把船靠过去些。” 此处不是码头,临时靠岸的小舟本就没有用绳索牵挂,极易被水推开,尤其是他们站在船首,不过短短交谈几句,船身便不经意荡开了一点距离。 越雨安静地等到船首紧贴湖岸,便一手扶着柱子,一手牵着裙裾,很快抵达岸上。 她站在台阶上,回过身来,一束阴影覆下,抬眼便看见伞上映照的画。少年半个身子几乎都在伞外,肩上银白的细纹被雨露打湿,渗出更清晰精美的云路走线。 她微微启唇,虽说不想多言,但这回却是诚心想道谢的。然而先一步传来一道淡然的嗓音:“姑娘不必再谢。” 越雨歪了下头:“……” 他好像知道自己在做好事,但越雨依旧颔首称谢。 越雨接过伞,下一刻,少年长指撩起船帘,弯腰而入,那翩然的白袍转眼便在雨中隐去。 轻舟再次启程,在袅袅细雾中摇曳、远去。 越雨撑着伞往回走,正巧碰上捧着桂花糕而来的虞酌。越雨奇怪道:“小偷呢?” 虞酌小心翼翼收好荷包,气道:“别提了,被他跑了。卖糕点的老板说他是这一带的惯犯,想来是怕我报官,跑得极快,好在我心爱的荷包回来了,否则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虞酌一路骂骂咧咧,很快便走到了小酒馆。 二人踏入馆内,程新序埋怨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背着我俩干嘛去了?这么些时辰,我从侍郎府走路都该走到这儿来了。” 知道李泊渚和程新序等候多时,虞酌便懒得回怼,坐下喝了杯温茶继续愤愤不平地数落:“别提了,刚才本小姐的钱袋都要被人偷了,简直是世风日下!” 幼时他们带着仆从总会受到约束,于是四人见面从来不带旁人。要不是这样,哪能给到小偷逃脱的机会? 李泊渚问:“阿谣没帮你一起逮人?” 虞酌回道:“她去追荷包了。” 程新序淡定开口:“那就难怪了,你一人的确摆不平。” 虞酌眼神示警,程新序的语气顿时关切起来:“荷包追回来了?” 虞酌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摆摆手示意:“放心,我讲究信用,请客绝不逃单。” 程新序安心下来,转而对越雨说:“还好拿回了荷包,否则今晚这顿就没着落了。” 三人自然而然地洽谈,越雨没有要插话的意思,只是在四方桌前挑了个位置坐下。 落雨声清脆,在小酒馆内的欢声笑语中逐渐远去。 桥下雨连成雾,小舟游过湖中央,有人续茶慢聊。 江续昼望着进了船内后便无所事事倚着船壁的人,“我早就说你不该老避着那些姑娘,这才养成如今这副模样。同姑娘说话也不晓得体贴客气些,届时你那小青梅如何受得了你?” 裴郁逍单膝曲起,长腿受限于狭隘的空间不便于伸直,抵到了一边,听见好友数落也不生气,食指轻敲青翠的杯壁,随意道:“是啊,不及江公子文雅幽默,桃花繁多。” 明眼人都听得出裴郁逍在暗讽他。裴郁逍回京至今,还是头回受江续昼所邀,若不是裴郁逍应下,那今日该与江续昼泛舟碧波、赏湖边春水的就不知是哪家姑娘了。 江家家风开明,这几年老爷子和夫人一逮着休沐日便给江续昼安排相看,就差没把他逼疯。 江续昼自知理亏,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转换话题:“不过——秋天可是个丰收的季节。” 他的转折实在生硬。 裴郁逍问:“你想说什么?” 江续昼又是笑笑:“不,我只是说秋天好,你不喜欢吗?” 裴郁逍直截了当地回:“不喜欢。” 方才江续昼提到了那位小青梅,又重点突出“丰收”二字,裴郁逍断不可能听不出来是指他的婚事。 那不喜欢是表面意思?裴郁逍回得一点也不客套。 江续昼正琢磨好好安慰一通,却听见裴郁逍倏地接了一句:“未免太过悲凉。” 感情裴郁逍还真当是在讨论季节了? 江续昼一顿,顺着问:“那你喜欢什么季节?” 透过窗角仍能嗅到一缕轻而悠远的桂花香,本以为是由远及近,但敏锐的嗅觉却令裴郁逍察觉到,是由近及远,身上不知何时沾了桂花香。 微弱的雨丝陷进船内,往日秋意绵绵的湖景不见,唯留被水雾遮盖的苍白一幕。 裴郁逍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执起桌上的半杯茶一饮而尽,仰头时流畅的动作不像是喝茶,倒是更像饮酒。 他似乎思考了一会,话语没有起伏,有几分不以为意,“或许是冬天吧。” …… 小酒馆内。 桌上的菜肴还没上齐,酒水倒是没有落下。三人开了一壶酒,一人饮下一杯才作罢。越雨向来不喝酒,便拿着一块桂花糕细嚼慢咽。 越雨保持这个状态已有一段时间,脸上不动声色,动作慢而有规律,不知在想些什么。 “咚咚咚。” “冬天。” “喂,冬冬。” 越雨下意识应了声:“嗯?” 李泊渚收回轻叩桌子的半只拳头:“你要是再不回话我都要敲你额头了。” 虞酌无语道:“程新序你幼不幼稚,什么年代了还叫这种花名。” 程新序被虞酌一怼,像是被点着尾巴一样,忍不住回呛:“你还好意思说,是谁冬冬长冬冬短的喊得比我还肉麻?而且我们四季帮十几年前就存在,你想抛弃我们门派吗?” 江湖总有恶霸和少侠的故事上演,戏本里的大侠都有好听的名号,譬如惯用烈风剑的烈风大侠、神偷手的流焰飞盗,绰号千奇百怪,故事流传在孩童之间,于是京城的街头巷尾也出现了不少佯装大侠的小屁孩。 他们成立了一个只有四人的门派,取名四季帮,因为这样通俗易懂,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而每个人的称号都是统一的,显得比较像一个团体,取了各自的喜好。 虞酌选的夏天,李泊渚便要了秋天,程新序喜欢春天,剩下的冬天就归越雨。 时间顺延下来,这个无名的小门派确实存在了十年左右。 虞酌瞪着他:“我哪有这个意思!亏我还带了你最爱的桂花糕,你居然这么想我!” 程新序头大起来,只好软下话音来哄她。 李泊渚见越雨频频走神,直觉不对,平心静气地看着她问:“你不舒服么?” 吵闹的两人顿时安静下来看向越雨。 越雨摇了摇头:“没有。” 虞酌狐疑地看她。 “我只是在想嬷嬷才教了东西,我们今日一路破防,学的规矩基本都丢完了。”越雨随便扯了个话题。 程新序松了口气:“还以为是什么事。” 虞酌叹息:“说来也是,本来我好端端的也是个懂礼数的闺秀,都是因为认识了你俩。” 这是把李泊渚也算进去了,李泊渚略显无奈。 越雨听完不由自主地笑了声。 意识过来后,她弯起的嘴角忽然有些不上不下的意味。 越雨觉得奇怪。 这种感觉从进小酒馆看见程李二人就持续到现在。 起初越雨对他们的交谈并不感兴趣,甚至来前还在猜测这个朝代的人是不是都爱结交,并且还不能缺席聚会。抛开这个问题另谈,她如今沉思的却是另一件事。 越雨嘴角弯下,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虞酌没有在她面前提到过李泊渚和程新序的大名,但在见到他们的第一眼,越雨就能分清谁是谁,好像也熟知他们的性子,没在任一节点上觉得有何不对,仿佛四人是名副其实相处多年的发小。 刚才他们叫她的小名,她的潜意识里并无不对,以至于可以做出反应。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属于越雨的记忆,对过往经历没有切身体验,更没有什么信息自动输入大脑意识的迹象,反倒像是存在一种无形的羁绊将他们绑在一起,所以她会自动对他们产生亲切感。 寻常穿越会是这样吗? 越雨有点想不通。 正因想不通,令人生出几分诡异感。 她沉默了下,身子微微往桌边靠,明显有要紧事。 三人停下交流,互看一眼,效仿越雨的动作,全部挨近了桌子。 越雨看了看他们正经的神色,深吸一口气,认真开口询问:“你们……不觉得我奇怪吗?” 第3章 第 3 章 程新序看向越雨:“我们该认为你奇怪吗?” 他的话音没有丝毫迟疑,目光还夹着一缕纯粹的疑惑,反问而又理所当然的语气。 李泊渚沉吟道:“不过你方才的确有点不对劲。” 虞酌点点头:“我听说许多人成亲后就会变了,难道你是因为这个?但现在还没出嫁啊。” 程新序试探地开口:“说起来你是我们里头第一个成婚的,确实急了些。” 越雨最近鲜少出门,今日相见,他们三人也都瞧出她神色稍显憔悴,不约而同地对婚事避而不谈,但既然戳开了,也没必要再躲着。 李泊渚附议:“不像我和程新序尚未成年,不急。” 虞酌:“我比阿雨小一点,而且想娶本小姐的大有人在,我也不急。” 三人齐齐盯着越雨:“所以你爹急什么?” 越雨见他们都没有发现异同点更感到怪异了,按理说她和越姑娘是两个不同的人,气质性格也理应不同,身边人难道不觉得反常吗? 话题不知不觉被带到了其他方向,她索性不去思考那么快了,她这么问也有点突然,显得心急了点。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上菜咯,客官先腾个位置可好?” 小二站在一侧,四人纷纷散开。 菜色上齐,虞酌尝了一口菜,盯着满桌菜肴,恍然大悟道:“好比说这个裴家先祖是开国肱股之臣,裴将军又是一名猛将,裴少将军放在临朔就是香饽饽的存在。” 程新序下结论:“所以冬冬爹这叫先下手为强。” 李泊渚提醒他们,“你们是不是忘了,裴家跟越家是世交,裴郁逍和越雨也算青梅竹马。” 程新序笑出声来,“他俩算哪门子的青梅竹马,统共只见过两三面的青梅竹马?真要算起来,咱俩比她更像裴郁逍的青梅竹马。” 李泊渚:“而且他跟我们年岁相仿,同样还未成年。” 男子弱冠之前便奉媒妁之言成婚的案例不少,但在他们二人的观念里,由于理想尚未完成,总觉得应当立业再成家,何况这婚还是近日拿出来论事的,不免有些突然。 虞酌嘟囔道:“两家世交,可也未曾听闻有过联姻。” “我听嬷嬷说过,我娘生前与裴夫人极为要好,后来两家走动便少了。”越雨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平淡,仿佛事不关己。 越家与裴家本是邻居,然而两个孩子出生后不久,越家着过一场大火,便乔迁新居了,再后来裴大将军战死,出此噩耗,两家关系渐弱,只留有最初一约。 所以越雨与裴竹马约莫只有两面之缘,一面是婴儿期,一面是孩童期,对彼此印象寥寥也是情有可原。 “虽然是娃娃亲,但裴郁逍刚回京,你爹与他娘就商定好了婚事,未免过于草率。”虞酌分析道。 程新序附议:“这都没什么时间好好培养感情。” 李泊渚:“难道你们家都是培养好感情才成婚?” 程新序:“非也,不过我父母确实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要是真不喜欢的话,不然逃了算了。”虞酌不经大脑说道。 她去越府的次数频繁,这些时日越雨表面配合着学东学西的,怕是平静之下情绪早已喷发。何况越雨还是他们之中最没耐心、最怕麻烦的。 越雨喝着茶,听完这话冷不防被呛了下。 她不是没设想过这种情节,但两家地位不同寻常人,万一没逃成,引起的一系列后续似乎更麻烦。两相对比,她便不觉得成亲有什么影响,左右她在这儿也待不久,要结婚的对象也不是她本人,想通后更不慌了。 桌上沉寂了一会,就连平日温文尔雅的李泊渚都严肃起来:“你以为是逃学吗?” 大家都不是小孩,也就几人私底下过嘴瘾罢了,以越父雷厉风行的性子看来,他决定的事情,谁也拗不过他。 程新序扯开话题:“话说难道是裴郁逍在边疆混不下去了,这才回京成家立业?” 当年学年考核时裴郁逍并未现身,不久后还是镇西大将军在西征的军队中发现了他。那几年边关动荡,征战频繁,天下都在传言时代倒退,要回到乱世,裴郁逍参军数年,常年戍关,凭借军功晋升,这还是头一回返京。 从前学堂里看不惯他的人皆以为他喜好逃学,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几年后随着这些记忆的淡忘,那些陈年往事便算不得什么,而少年早已远离偏见,长为战场上无畏的将士,这些偏见连他路上的荆棘都不如。 “边境战事已平息一阵,难道你没听说他是被特批回京的吗?如今也算陛下跟前的红人,兴许在边关几年反而只是镀层金,毕竟裴家只剩裴夫人和他,总归要调职回京的。”李泊渚道。 听完这话,三人又齐齐看向越雨,眼里泛起亮光。 虞酌:“小冬天,这泼天的富贵轮到你了!” 程新序:“收拾收拾,带着我们的信仰前行吧!” 态度转变之快,越雨差点被噎着。 不过有一点令程新序意难平:“啧,裴郁逍小时候比我们四个还混,清翰书院混世魔王如今居然这么风光,真是物是人非。” 虞酌想起了什么,问道:“我记得裴郁逍是不是长得挺好看的?” 程新序和李泊渚同步摇头:“不,你记错了,他跟我俩不是一个等级。” 虞酌了然:“看来没记错,长相确实比你俩高几个层次。” 清翰书院是整个大殷名列前茅的书院,儿时他们在此读书,越雨和虞酌在缘玉学院。缘玉学院专供女子识字和学艺,两家书院挨得还算近,但她印象中却没有与裴郁逍相关的记忆。 书院那么多人,加上裴郁逍又不常来,没有印象也是再正常不过。 “空有皮囊有何用?”想到他那副桀骜不屑一顾的模样,程新序说道,“这年头虚有其表的人多了,谁知道他私下是不是蔫儿坏。” 虞酌极为理解:“确实,反正不管是裴竹马还是谁,娶了越雨……” 李泊渚接着道:“算是便宜他了。” 程新序皱眉思忖道:“可人成了亲真的会变吗?毕竟成亲后就会被规矩束缚着,那不就完全失去自由了。” 其实越雨对自由没什么深刻的概念,她总觉得人和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一直隔着遥远的距离。 “呸呸呸。”虞酌冲他道,“我们冬天就是最幸福的姑娘,才不会变。” “哎你看我,才喝了几杯就开始说胡话。”程新序自罚一杯。 关于变不变的问题,越雨没有轻易回答,但是他们三个始终护着她的言辞却是真情实感。 越雨摩挲过杯壁,新茶是刚沏的,恰到好处的温度包裹着她的指尖。她垂下睫,并未留意到自己脸上闪过一丝彷徨与不自然。 …… 距离上次聚会过去了几日,越雨当时照顾三个半醉的人,听见程新序口头说什么新进一批马,届时再约。越雨起初没放在心上,没几天程新序又差人送信邀她去玩。 待嫁的女儿家应该挺忙的,但她父亲貌似格外体贴她,除了一些必要性的事情外,别的都由着专人操办,或是他亲自安排,上心程度令人怀疑他才是待嫁之人。 越雨恢复了自由出入,早晨换了一身方便干练的衣装便出了门。 越家的马车行到西郊马场时人并不多,旁边只停了两辆马车,车身皆是黑檀木制成,其一装饰华贵,窗门悬着流苏挂穗,镶金嵌玉,纷华靡丽,坠牌上刻着“虞”字,越雨顿时了然。而另外一辆则显得沉敛不少,但大小细节无一不是精雕细刻,尤为考究。再看车辕前形体健壮的骏马,长颈高仰,鬃毛轻扬,四蹄稳健而立。 越雨不懂马,但也看得出是匹优良的马,只是用来拉车难免可惜。 眼前是一座崭新的城墙,蔚然高耸,连接了两侧的半坡山体。门旁立了块篆刻着“马场”二字的旧石碑,有几分草率,但姑且算得上个标识物。 西郊有块极大的空旷土地,因着平坦而天然的地势被建成马场,平日便是京中贵胄消遣的一大圣地。 越雨提前做过一些功课,但当亲眼目睹时,眼底忍不住露出震惊之色。 围栏缠绕着广袤无垠的平原草场,远处是绵延起伏的低坡,一眼望不到边。马厩宽敞,形如长廊,马匹隔着固定的距离安置其中,不同肤色乃至不同种类的马应有尽有。 过了城墙还需要走上一段路才到围栏的通道,越雨靠在木栏前,环视一圈,不见好友踪影。她朝向城墙,抬眼望去时,目光定在了城墙之上,一抹身影在瞳眸中逐渐清晰。 风过垛口,旗帜飘扬,青砖砌成的墙上,少年身形似松竹,衣袍猎猎,高束的发丝迎着风拂过肩侧。 他的目光在场上一扫而过,最后似乎停在了她的方位,距离过于遥远,视线交汇不到,越雨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能够清晰的一点是,她单方面认出了他。 是那日泛舟雨岸的少年。 可他又与那日不太一样。 若说当时在雨雾渲染下,他只是一个游湖散心而又神秘潇洒的少年郎,那今日的他面容一片沉静,眉眼硬朗,俯视而来时,不止是得天独厚的清贵感,还裹着一丝乖张冷戾。 无端令人想到江山河图铺陈开来时,长卷之上最为浓烈的迟日。 越雨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有打探的**。除却有些意外又遇见他,便不觉得有何新奇。 她收回目光,又一次投向了墙门。 接待越雨的是一个马奴,他匆忙赶来:“实在不好意思,林小姐。方才交换人手,是以怠慢了您。” 越雨摆手示意无事。 “虞小姐他们先骑马走了,说是在十里坡等您。”他边说边领越雨去马厩。 这是哪一环节,她怎么没有听说? 越雨愣在原地。 马奴道:“小姐莫慌,小的定给您选一匹温良的。” 越雨:“……”这不是马不马的问题。 按理说应该会有人带着骑吧,越雨对骑马跃跃欲试,却又有点害怕。越姑娘会骑马,她可不会。 在马奴的帮助下,越雨坐上马背,一切安然就绪。而且不知怎的,她原先的害怕情绪随着坐到马上后荡然无存,反而有一丝雀跃与熟悉感。 马奴腆着笑道:“大小姐你看这匹如何?” 棕黑的马轻轻踏了一小步,稳当、有力。 越雨点头:“还行。” 越雨控着缰绳,马有规律地走了两步,又顺从地停下,越雨适应了一会,听到马奴道:“虞小姐说您可以骑慢点,不急。” 越雨应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时,她骑着的马慢步走了几米,便加快了速度朝前奔去。 马跑得突然,后面的马奴没有追上,貌似在大声喊着什么,然而声音掩盖在风沙之后,越雨只能听见重重的马蹄声。 虽然越雨骑马的动作像机械般自然做了出来,可她适应速度慢,几乎算得上马带着她跑。就算有肌肉记忆,但她毕竟缺少印象,如今一颗心跳到嗓子眼。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好不容易适应骑马,也学会控制速度,甚至觉得挺刺激,有几分自由的感觉。越雨正琢磨着怎么掉头,就在她以为成功时,马头仰起,反而跑向了前方分叉路的右侧。 马场依旧空旷,地势却微妙地发生了改变,由平原变成了蜿蜒的坡道。尤其是她这条路较窄,只能先降下速度。 这边都是绵延的坡道,想来十里坡应该也在附近,越雨留意着周围环境。然而身下的马不知道怎的回事,好不容易慢速行驶,却晃晃悠悠地像个醉汉。越雨越是把缰绳往里控,它越是往外拐。 越雨索性破罐子破摔,往外带了下,结果它便嚣张地偏向了外侧。马蹄一踏,便踩进了路侧斜坡的草地。 她下意识用双腿夹紧马背,尝试停下来,无果。 与此同时,斜坡下的平路也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一匹白马映入眼帘。 来者自弯道而出,估摸着从上方跑下来的越雨在他们眼中看来也是个意外,留给双方反应的时间都不多。 越雨和马谁也不听谁的,毕竟斜坡不高,然而意外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原本平复的心情断层式地波动起来。身体的本能反应更快,双手拽紧了缰绳,避免从马背摔下。 她的面色微沉,内心却尖叫千百遍。 撞上去是迟早的事! 她在认清这个现实的瞬间,悬着的心骤缩,猛地袭来一阵熟悉的疼痛感,又随着颠簸的路段狂跳。额上鬓角渗出细汗,手心也被绳索磨得痒疼,因用力而泛起青筋。 无力感席卷全身,只来得及往右侧瞥了眼,通体雪白的马上是一张略微熟悉的脸。 越雨还没正过脸,眼前骤然一黑。 老天奶啊,人生并不都是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