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话探真郎》
1. 楔子
清晨,王大爷从丈宽的雕花嵌贝紫檀木雕花大床上醒来,饮一盏清心凝气阴阳调和水,踱步到庭院,站在开阔高台上,面迎晨辉,叩齿三十六响,顿足百次,拍胸七十二下,转目八十一周,长啸数声,深深吐纳。
远山如画,近木葱茏,朝阳照耀京城巍峨宫阙,气象万千。
王大爷望此景象,怡然而笑,不由得想,老夫拥此美色,还有什么不能知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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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
略带惶恐的声音从王大爷斜后方响起。
王大爷回头,对上老管事衷叔沧桑中透着无奈的眼。
“老爷,老奴刚往外头去,想挖几棵荠菜剁馅儿晚上蒸包子吃。一拐出那条小路,就……”
王大爷心里一缩,明媚的晨光似被轻云遮蔽了几分。
“几个?”
“一个。”
“什么位置?”
“还是树那边。”
“摘下来了么?”
“不用摘,在树底下呢。”衷叔苦着脸,“我一个人弄不动,小合去运水了,小萃上京里买菜,秀婶子说她给老爷做饭哩,腾不开手。我就先来告诉老爷。”
晨不宜叹气,王大爷将一口老气从嗓子眼里咽下,摆摆手:“行吧,我同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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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斜穿过广大的院子,绕到一丛细竹前。幽竹仿佛紧伴花石山壁生长,向侧边一绕,可见一道小径,沿小径再向前,侧方又有一个洞口,步出便是开阔山林,如此出了庄院。
衷叔向斜前方比划:“老爷,就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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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迈着有点儿沉重的步子穿过几排树,果见前方那棵格外茂盛粗大的老树下,挺着颇显眼的一团……
王大爷再将一口老气吞下,很想立刻奔去马厩,拖出那匹胖马,一鼓作气冲下山,到京兆府门口击鼓,求府尹大老爷做主,把那个缺德冒烟的小经纪抓起来,让老夫退了这破房,收回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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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王大爷自江南来京,暂于客栈安顿,特意选了京城最大的赁售中介,拟购住宅。
京师的屋宅经纪见惯贵客,面对王大爷这样无官无职瞧着也不太富的外地老头,客气里难免透出一两分倨傲。大管事端详王大爷和忠叔片刻,茶也没让一口,招手唤过一个闲在旁边的小经纪。
“好好招呼两位客官,不可怠慢。”
小经纪约摸二十余岁,姓樊,自称非京城人,也刚来京城不久,看见王大爷便心生亲切。伊身量中等,体态敦实,方圆脸,肉眼泡,蒜头鼻,眼神质朴,笑容憨厚。王大爷看着他,也觉得挺亲切。
他先问王大爷:“可是贤嗣进学,买来备考用?”
王大爷说:“不是,我自己住。”
小经纪再问:“老员外喜热闹还是爱清静?”
王大爷说:“既喜欢热闹,也爱清静。”
小经纪道:“京师的房子,越往内城越贵。不敢瞒您老,有些地方,寻常人再有钱也住不了。当下可买的,临着闹市,人多而杂,又太吵。倒是北城、南城一带,仍有几处地段不错,价格合宜的。不知老员外家里人口多么?”
王大爷道:“不多,只我一个,带两名老家人住住。”
小经纪赞叹:“好洒脱也。如此,老员外怎的想来京城住?”
王大爷道:“就是想来住了,喜欢。”
小经纪顿了一顿,一笑:“寻常外地贵客在京购宅,多因在这里为官做买卖,再或是预备科举,少有像老员外这般逍遥的。员外为何不继续住在江南呢?像我就喜欢江南,京城什么都贵,房更贵。”
王大爷道:“南边的大城也不便宜。”
小经纪又一顿:“是,都得要有钱。京城规矩多,若我不必愁生计,像老员外这般呵,我就在江南住了。赏杏花春雨,品花雕美人,多好。”
王大爷道:“是好。京城也好。各有各的妙处。”
小经纪委婉道:“京城屋舍喜广大,老员外想要几进的宅子?”
王大爷道:“不必太大,够住就行。最好离兴文街近些。”
小经纪惊讶:“那可是内城顶贵的地段之一了,好些书局画铺在那边,寻常考生住不起,翰林院、礼部有几位大人的宅邸在附近。倒有一处空宅,是前礼部郎中老大人住过的……”
王大爷摆手:“必是座大府邸,非老夫这种寻常百姓住得的,请介绍处精致小院吧。”
小经纪抿嘴一笑:“正是呢。小可记得,近兴文街的巷子里还有一两处,原是兴文街上开书馆的商户住的。”
王大爷欣然道:“这个好。”
小经纪道:“只是也不便宜,而且近街嘈杂。若您老爱清静,或考虑考虑京郊呢。既幽静,又养人。”
王大爷道:“先都看看,或者内城京郊各置一套?”
小经纪再笑了一下,看向一旁支棱着耳朵品着茶听他们聊天的大管事,眉毛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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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后来反省,想是那时自己旅途奔波,又思虑买屋,积攒了些躁火,竟因小经纪的一挑眉,动了置气的念头,方在之后堕入彀中。
他跟着小经纪看了几处院落,选定兴文街纯山巷的一处小宅。
小经纪赞美不已:“员外好眼光!此宅精致贵气,白天得兴文街之繁盛却不嘈杂,夜间清幽又不孤僻。正合了您既喜热闹又爱幽静的缘分,仿佛这宅子一直等着员外来住呢。不瞒老员外说,小可本有处京郊的宅子也欲荐给您老,真真稀世难得的别院,巧夺天工,寻常人难想难遇。您既一个人住,却不必太浪费,择定了这处,那一套也不必看了。”
王大爷回想当时情形,肠子都悔断了,真真想撕开一个虚空裂缝,回到过去,揪住自己的领子,抡上两拳:“你接个什么话!好个什么奇!”
他当时好奇地接上了樊小经纪的话:“什么样的院子?老夫先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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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经纪特别殷勤地备了一辆马车,载着王大爷出了京城,来到这处山,爬上这个坡,看了这个院。车里还备了香茶瓜果小点心。
小经纪一路端茶递点心削果皮,一口一个王伯父,叫得特别亲热。
他老人家竟都没有拉着衷叔立刻蹦下车狂奔离去,非得看看这小伙子想卖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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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这座小院时,王大爷天灵盖一麻,心怦怦直跳。
仿佛回到二十岁那年,他摇着折扇走在桥上,瞥见水面画舫上,弹琵琶的鸾仙。
他鬼使着一般地以为,这是宿世缘分,如情似恋。
竟没继续回忆,二十一岁那年,鸾仙花光了他的私房钱,他被爹打出了家。老鸨龟奴的脸仿佛一百年没打扫过的茅厕,鸾仙称病不见。数日后,鸾仙成了某大盐商的第十二房爱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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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小经纪说,此宅名曰「小洞天」,是翰林院一位老大人的别院。老大人家数代在朝为官,从没犯过事,安稳清贵,文昌极盛,福运极足。老大人与钦天监的某大人及工部的某某大人是至交,此宅择地上佳,藏风聚气,建筑更极尽巧思,格外不俗。
从一条山路上来,仿佛走到林子处即到了尽头,唯有识得门户,向东侧一转,才另现路径,到达山门。
门仿佛天然岩洞,题刻「小洞天」三字,字迹洒脱。
进洞门,蜿蜒一条清幽路径。待转过幽竹花石组作的屏风,才见屋舍。
老竹篱,小石砖,主屋两层小楼,高挑开阔,于二楼处凭栏,远近山林,京城胜景,尽收眼中。屋内整墙的大书架,朴拙的长案几,木纹渗印墨痕,窗畔尤存香风。
院中种着四时花木。一汪小池,由山上引下的溪水蓄成,清清澈澈,浮着几簇萍叶;活活泼泼,游着数头胖鱼。
更有一处石台,临高坡,景致开阔。
樊小经纪指向远处:“这份胜景,全由伯父独享。非我吹嘘,正是仙境一般的景色哪!此时没旁人,我大胆地说一句,便是王爷们在京郊的园子,也难得如斯景致。京城一带随便比较,没有哪处胜过这里!”
王大爷站在石台上,迎着微风,看着美景,觉得自己要成仙了。
他仅存的一丝理智驱使他问:“这么好的院子,怎舍得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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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小经纪质朴地陈述——
老翰林岁数大了,腿脚不甚灵便,又太喜欢这座宅子,非得来住。此宅唯有一个短处,进出道路狭窄陡峭,需步行。夏天蚊虫多,老大人新又得了一症,被蚊虫叮咬,疙瘩总消不下去。孝子贤孙们怕老大人出入宅院磕着碰着被叮咬。如果他们接了这宅院,或亲戚挚友买下,老大人肯定仍会过来。唯有狠狠心,先卖给外人,并想在契书上约定,将来买主再想出售此宅,老大人家可以同等价格优先购买。
王大爷说:“这有些强人所难,哪里有空特意通知他们。”
小经纪忙说:“都能聊的,真买自不能答应。但他们这样提,伯父也可放心——如此珍爱,定是吉宅了。”
王大爷眺望远山,按捺着澎湃的心绪,故作淡然地问:“这宅子,必不便宜吧。”
小经纪笑:“是不便宜,或也没您老想的贵。”跟着报出一个价格。
王大爷心又怦怦跳了几下,假意蹙起眉头:“哎呀……”
小经纪笑得像朵喇叭花:“小侄仅是一问,伯父觉得什么价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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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不是没想到,小经纪肯定隐瞒了某些重要事实,此宅必有问题,否则不会这个价格卖了,且非转让亲友,而是由房屋经纪卖给他这外地人。
他想了种种可能——
第一,这宅子是个凶宅,闹过人命。
小经纪指天指地发誓宅子里绝没出过事,但王大爷了解这些话里的门道,寿终正寝不叫出事。亦或亡故在宅子里的是仆役之类,更或当时没死,抬出去才咽了气。甚至有胎损毁婚之类的事件。此宅周围都是老林子,没邻居耳目,只要瞒住,外人无法得知。
尤其最大一间卧房内,摆着一张花里胡哨的紫檀木大床,跟整座小院的清幽风雅格外不搭,应不是单单用来睡觉的。小经纪甜美地解释,床是儿孙们孝敬老大人的,睡着养人,专门订制,零散送到院内,请工部的巧匠在卧房内组成,不宜再拆了搬出。若王大爷不坚持抹去零头,便将此床连同屋内的其他陈设一并赠送。
小经纪更用自己的祖宗发誓,此床绝对吉利福气,无比旺人,王大爷可随便请法师来看。若此床有问题,他愿赔上自己的家产,帮王大爷退了这房子。
王大爷想,搞得这么认真,床的问题似乎蛮大。
另一种有可能,房屋本身有毛病。地基不稳,漏雨,工匠偷工减料,风水不佳,闹白蚁,有毒蛇异兽出没……亦或因在山上,易有落石滑坡塌方……
再一种可能,附近有强盗土匪,甚至□□聚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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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大爷着实被这院子迷晕了头。
他想,什么凶宅风水之类,恰巧他不太介意。若这院子有过离奇邪乎的事件,甚至能帮他多赚些钱哩。
他粗看了一圈儿房子及周遭,墙根无开裂,房顶梁柱墙壁和门窗处无水渍或修补涂饰痕迹,纵有毛病,应也修得。
再则他一个孤老头子,箱中唯笔墨,屋内尽诗书,身不穿华锦,柜不藏金银。豪杰们到来,只能喝几坛好酒罢了,有何惧哉?
小经纪更连连保证——“伯父,小侄已将您老看作我的亲伯父,绝不敢忽悠您。京城岂是寻常地方?附近不出几里路,就是宗王殿下的园子,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这里闹事?寻常人再住不上比这更清幽安静的地方了。若我有钱,这院子绝不会让您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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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契书那天,老翰林的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到场,一副欢喜和乐神情,看着确实是清正敦厚的人家,一子神色微有闪烁,未多与王大爷对视。
王大爷仍没跑,乐呵呵地签了契书,付了银票。
他自以为已思考到各样坏处,将来这院子再闹毛病,也跑不出想象了。
实可叹自己一把岁数着实天真。世事多的是超乎想象,出乎意料。
该谈的事一谈妥,王大爷立刻把城里的屋冷落一旁,欢天喜地扛着行李搬进这座小院。
几天后惊喜就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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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王大爷趁兴去山间散步,绕到小洞天山门外的林子中,竟见那棵大树上多了一个人。
王大爷与几仆先施救,再报官。官差到来,只问了王大爷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发现时情形如何,便将人抬走,迅速熟练,毫无意外之色。
王大爷隐隐猜到了哪里不对劲。
果然几天后,林子里又多出一人。
如此两三次后,王大爷彻底知晓真相。
小经纪确实没说谎,王大爷买的这座宅子毫无问题,既非凶宅,房屋也没毛病,那座紫檀木大床更是一个吉物,系原屋主老翰林大人特意买来,调和此地风水的。
这座山坡,院子外的那片林子,却是个挺有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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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生活向来不易,有人乘得云霞,腾达富贵,亦有人落入尘埃,前路渺茫。
那走投无路,一时想不开的,许多不愿连累家人,或不想让人看到丑怪形状,便想往山间林子里寻个清幽的所在。
京郊的山林,或有乡民居住,或是王公贵胄的产业。小洞天所在的这座山,算是一座野山,没什么寺院名胜,又有小路可爬。爬着爬着,刚好走到这一带,有些累了,觉得走得足够深了,再一看,咦,有片林子,很幽静。唔,这棵大树颇繁茂,枝杈生得挺好……
世事往往如此,逢某时某事某个关口,很多人想法差不多,体力差不多,选择差不多。
总之,不少人选了这座山,这条路,这片林子,这棵树……
官差安慰王大爷:“今年无科举,还好,可能就这一两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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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捶胸顿足,但契书上没条目可依。他退不了宅子。
他后来才知道,这座山坡挺出名的,绰号“销魂坡”。
挺邪性是,以前并没有这样,是老翰林在山坡上起了这座宅子,辟出一条仿佛非人工修成,而是游山人经年踩踏出的小路,又巧施建构,令宅子隐在山壁中,外间无法得见,那片树林仿佛道路尽头。之后,这处山坡,这片林,才开始销魂。
怎不令人感叹风水神异!
王大爷恨得去找挚友算账:“你个老东西算什么朋友!这么销魂的地方你肯定知道,见我要买不拦也不劝,眼睁睁看我掉坑!”
老友笑道:“冤枉哪,我知道时你已签了契书,生怕我跟你抢似的。你买都买了,我怎还好多说?再则,我以为那坡出了名,现在已经没那样的事了。”
王大爷冷笑:“呸,当我不晓得你的花花肠子?!你莫不是盼着我住了那个宅子能帮你多赚钱!”
老友大笑:“我赚你更赚哪,先生可生出什么想法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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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使林子不再销魂,王大爷想了各种招数。京城规范极严,伐木改道搭建皆需取得衙门许可,院子以外不是他的产业,他不能拉网子设路障。
王大爷挂过条幅,立过木牌,派两个小仆每天几次在那一带巡视。
真的劝住了几位,林子里已数月没添过新了。
王大爷竟生出了几丝欣慰——老夫买下此宅,想是上天令我多积功德?
岂知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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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端详那人。
二十余岁年纪,一二百斤重量。面如满月,油且细腻;浑圆身形,包裹锦缎,内衬绫罗。头顶玉冠,若羊脂新凝;腰间珠嵌,似星落凡间。如此品貌,必是富贵子弟,绝非寻常白丁。
王大爷端的生出一股怒气,这胖小伙子,将整身行头扒拉下来,便够一大户寻常人家数年花用了。
容易让人钻牛角尖的坎坷,不过就那么几样——
罪责、背运、无财、缺爱……
能自由爬山,便非摊上了什么大罪。
一身富贵行头,扒下即是本钱。
如此年轻,何愁不能翻身?哪里遇不到良缘?
怎的偏来这里给老夫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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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叔先已给小胖子灌过解药,伊吐出不少,半趴在满地狼藉中。
衷叔吃力帮他翻个身,擦擦脸,王大爷看清他面目,愣了一下。
这……
是……他?
难怪了……
怒意松化,转为一丝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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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叔端详王大爷神色,小心翼翼问:“老爷认识此人?”
王大爷微颔首。
“前日薛国太的寿宴上见过。”
“薛府的门槛太高,小的们无福同老爷进去。总想多听听老爷说那日的事,也好涨涨见识来着。”
衷叔瞅着地上的胖青年。
“这位也在国太的寿宴上,莫不是个名门世家的公子哥儿?未听说新近京城有哪位老爷家落难。”
难道小哥儿是位情种?
王大爷叹了口气:“有时候并非家里有事,或他怕连累家里。”
越是高门大户,往往为了整家整族的利益前程,会放弃那些惹了祸的,无关紧要的子弟。
寻常人家的孩子在外惹了祸,父母长辈多会拼命护着,只是使力处有限,护不护得住另说。
而富贵人家多子多孙,如果小宗旁支的某个孩子不受家中待见,可能完全被至亲甚至父母冷落,更容易卷进各种明争暗斗。若闯下祸,轻则倒罢了,重则家人处理前先得掂量一番,首要确保不会连累家人。
各有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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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回忆着薛国太寿宴那天。
两幅画,两个截然不同的年轻人……
先不论画,王大爷当时便不相信这个年轻人如此糊涂。
再轻狂的少年人,也不会做那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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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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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这年轻人躺在他门口的树下,印证了他当时的想法,王大爷心中怜悯更甚。
衷叔搓搓手:“老爷认得他就好,那么只给他家里报信,无需惊动衙门?”
王大爷盯着胖青年惨白泛青的脸。
“休要报官,亦不必告知他家里。先将他运进院,我自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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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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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所有人都定住了。
他们仿佛经仙术点化,变成花间的石像。
不动不移,无息无声,只望着徐徐展开的画卷与画前的少年。
少年的衣袂在微风中拂动,周身笼罩着薄雾与光晕。
他即是那施法的仙人,乘羽鹤而来,随时踏云飞去。画卷系仙者不经意间挥毫,令凡夫得幸,于水墨浓淡中窥见神山天海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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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中云浪翻涌。
他的内心亦滚拍巨波。
他分明站在自己的画前,却只能呆呆盯着不远处的画卷,一动不动,眼前一阵阵炫着白光,满绣团花的松绿锦袍被汗水浸湿,粘在身上,紧绷绷地,腋下似乎崩开了线。
他无暇顾及其他,脑中浑沌空白,连挑刺的念头亦生不出。
他输了。
一败涂地,望尘莫及,完全不能比……
他唯有徒然瞪着眼,伸着脖,望着前方,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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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郎——”
身侧忽传娇唤,他空茫转动视线。一女子发挽高髻,臂缠彩帔,手提竹篮,分花拂柳而来,一朵花钿,似直接从他的画中移到她的眉间。
园中众人这时纷纷地苏醒了,齐齐看向这方。
他瞪目结舌,眼前星点又一阵阵冒,艰难从嗓中挤出声音:“你,你……”
你怎会在此?为何这身装束?
她嗔怪地睇着他,娇媚一笑。
“彦郎,你怎不叫上人家,让人家好找!郎君以我为画,我怎能不与你一起赴此佳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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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额头渗出密密汗珠,痛苦扭动。
衷叔望着胖青年抽搐的身躯,微觉忐忑:“吐了好几回,毒应该解了。难道老奴没把握好解药的量?”
灌两遍汤汁或是少了,要不要再灌一次?
王大爷按了按胖青年的颈侧与腕间。
“没大事。你先把炉子架起,点好灯,再取大冰坨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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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突有寒气,他打了两个哆嗦,听见有人唤他姓名。
正迷糊着,仿佛有寒冰直接拍上他的额头肚皮与后背,他啊地一叫,猛一抽搐,重重砸落地面。
有点儿冷,有点儿潮,身上有一些些疼。
眼前模模糊糊,现出一团光亮,他努力想看清楚,一股风直袭后背,一个沧桑又威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深沉念他姓名。
“……汝可知,此乃何处?老夫是何人?”
他甩甩头,用力瞧看光亮中端坐的老者,正想上前,一股威压袭来,他肩头一沉,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难道这是地府,我到了奈何桥?”
但这地方,不太像桥头,倒像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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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系一室,何来桥哉?”庄严声音直接说出他的念头,“你这年轻人,阳寿分明长久,却轻弃性命,可知此乃多大罪过?竟觉得自己有资格前往奈何桥么?”
他苦涩地一扯嘴角:“请教老人家是人是仙?既知晚辈身份,应知我已没什么路好走。”
我本是个不该出生的人,又做了无可圆转之事。
老者轻拂长须。
“老夫非人亦非仙,系地府道路前的一个老闲人尔。凡人之命运寿数自有天定,便如行道路,世间无哪条路全然平顺,或上或下,或坦途或坎坷,都不过一时之经历尔,未到阳寿终了时,路途便仍是向前,而非通地府。”
青年苦笑:“晚辈着实想不出有什么路更好走。我惹上大祸,若我不死,拖累全家。我已一无所有,活着,没什么人真的念着我,我未给旁人带来什么好处。了结这条命,却能化解此劫,也算还了生养抚育之恩,算这辈子做成了一件好事。我知道此是罪过,得在地府受刑,刀山油锅皆愿承受,求老神仙明鉴!”
老者再拂须。
“汝,既敢违逆天命,亦不惧刀山油锅之刑,何不愿继续在阳间挣出一条生路呢?”
胖青年黯然:“晚辈已经说了,我活着,家人便遭殃。”
“此祸端并非汝之过错,汝系遭人构陷。难道不恨?轻弃性命,害你之人,却要继续快活逍遥。”
青年惨淡一笑:“是我平素不察,不会看人,亦不懂处事。百英说得没错,我却辜负了她。也算我的报应吧……老神仙既知究竟,想来地府更明白此中因果,为恶之人,便由天命裁决,晚辈只愿饮下孟婆汤,做一只无知无觉的孤鬼,受当受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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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倒挺放得下。
王大爷继续抚摸胡须。
“可惜,汝此刻没资格进入地府。”
青年浑身肥膘一抖,层叠下巴微颤。
“老神仙难道要晚辈还阳?晚辈尘缘断绝,执意做鬼,绝不回去!”
王大爷深深一叹:“天有天条,地府更规矩森严,不容违逆。老夫也做不了主啊。你想你现在为什么不在奈何桥头,而在这里呢?正是你尚无做鬼的资格。”
青年眼中充满绝望。
“吾不容于世,竟连鬼都当不了么?”
“不必将自己说得这样凄惨。”王大爷淡淡道,“做不了鬼,便是你还没犯下逆天之罪,此乃汝平日善功与祖先庇佑,分明有福啊。”
青年浑圆的身躯再一颤:“我平生无所作为,祖先又怎会庇佑我?是了,是我娘,一定是我娘!”
两行泪奔出他迷离的眼眶。
“娘,儿对不起你……分明是我害了你一世,你还这样疼我……娘……”
“莫哭了。”王大爷再缓缓地道,“汝当下亦无资格见母。”
青年伏地抽搐:“我也没脸见我娘……”
“休说此言,”王大爷话锋一转,“汝之母亲一生善良,更时刻挂念着你,愿将她生前积攒的福气赠你,老夫擅自做主,送你一个机会。”
青年猛抬头:“晚辈愿受最重的刑罚!”
王大爷摇头:“你没资格入地府。老夫予你的是个还阳的机会。”
他打断青年将出口的恳求。
“汝此番还阳,可不必回原本之处,而是换个身份,再度为人,汝愿意否?”
青年愣愣定了一瞬,趴伏于地。
“若真能再度为人,老神仙可否让晚辈附到另一位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的孤独寒生身上?晚辈不介意相貌,五官周正即可……若瘦些则更好!”
.
王大爷一时无语。
现下的年轻人拐弯真快。
“此刻无合适身躯,地府亦有规定,老夫不得安排你附身夺舍。汝还阳,仍是回汝自己的躯壳。老夫仅为你安排一个新身份。汝苏醒后,自可获得指引。”
王大爷慈祥凝望胖青年呆滞的双眼。
“汝之命数除天定之外,只能由汝自行创造,即便老夫,也无法干涉。此一新身份,仅是一个选择。算是老夫钻个空子给你。用或不用,是继续你先前日子,或是从新来过,皆由汝决定。”
青年怔怔看着王大爷。
又一团浓烟蹿起,王大爷仙气十足地抬起衣袖,轻轻挥动。
“时辰已至,去吧,孩子,去你该回的地方……”
“老神仙可否告知晚辈名讳?!”
青年想起身,一股清幽香气钻进鼻孔,蹿入经脉。
四周模糊,身体仿佛一股青烟,飘飘荡荡。
朦胧中,只听老神仙爽朗长笑。
“老夫无名无姓,小娃娃,毋需记挂太多,前途长远,珍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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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飘荡荡,颠颠簸簸,突又浑身一震,他睁开双眼。
阳光耀目,天空碧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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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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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叫无所有。”
他眼神坚定,望着眼前的虬髯汉。
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自此,江湖漂泊,山海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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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无所有。”
汉子嗤鼻。
“无所有,新为人,重生子,寄余生……怎的你们这些小书生来来回回,就喜欢这几个破名字?爷爷这又不是饭馆,容你现点现做!”
饭馆也得照菜单点菜吧!
虬髯汉卷起衣袖,在木箱中翻了几翻,抓出一摞册子,丢在桌上。
“这几本与你年岁相近,口音可圆过。身形确实没有同你一样的,此也好办,由你自己解决吧。来,挑个喜欢的!”
2. 第一章
正月初六,大利开市,宜结婚、会友、出行、交易。处处喜庆色,满城爆竹声。
纪重拎着提篮,拖着步子,走在南市的螺珠街上。路人挤挤挨挨,摊贩南腔北调的招呼声喧闹,纪重被热气熏蒸,直冒潮汗。身上这件褐布袍是他最好的衣裳,路过江宁府时在码头旧衣铺子里买的,若在江北,正适合春秋时穿。当下穿确是有些热了。
斜前方有个小贩赠新炸的酪脆给路人尝,一群拖着小娃的阿婆阿叔嗷嗷冲去。纪重被几胳膊肘子撞了个踉跄,手里的提篮险些滑脱,又不小心踩了一位路人的脚。他忙道歉,路人笑嘻嘻道:“无事啦,好彩呀,一同发发,发大财!”
心窍上堵着的气团竟被路人的笑脸与这句话消融了些许,他拱手:“您也发财,新年吉祥。”
那路人早已奔到酪脆摊前了,纪重的这句话淹没在喧杂笑语声中。
几个汉子扇着风经过,腋下飘出浓郁气息,纪重赶紧屏住气,一抬头看见熟悉的幌子,略一犹豫还是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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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到饭点,棚子内已有不少食客。纪重常坐的那张小桌倒还空着。
阿芋婆同小孙子球仔笑容满面迎上来,用软糯的南音官话道了几句吉祥话,纪重亦回贺新年大喜,大发利市,阿芋婆掩口:“啊呀,纪公子总是这样会说话,托公子福气。”
纪重道:“您老才是客气,晚辈不是什么公子,寻常那般唤我便是。”
阿芋婆嫣然:“新年初问候,必要最尊贵。小山哥红光满面,今年必发达。”
纪重干涩地扯扯嘴角,在桌边坐下。球仔道:“小山哥,开市第一日,刚到的鲜鱼,可要尝一条?你们北方人过年爱吃饺子,我家今天也备了元宝金鱼饺,正在屉上蒸着,点一笼好配酒吃。”
纪重再干涩一笑:“不了,仍来个鲜杂煲吧。”
球仔问:“配什么酒哩?”
纪重正要开口,阿芋婆先道:“今日铺里供的是福泉新过来的好茶,提鲜解腻,配鲜杂煲刚好。我最不荐拿纸笔的公子中午吃酒,还是饮茶滋补又提神。”
球仔飞快奔向灶台,纪重心中苦涩一笑,今后便与纸笔没什么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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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腊月二十九,善继文房铺的大掌柜遣了个伙计传话,让他留在铺子里吃晚饭。
小伙计望着他,意味深长道:“小山哥,掌柜单有些话与你说,或是收包呢,你心里先有些预备呀。”
他是南方人,讲官话含糊绵软,尾音上扬,轻快讲出,纪重只能听懂大概,亦不晓得收包是什么意思。遂猜想,大掌柜平日虽粗声硬气,难给伙计们好脸色,难道竟是面上严酷,心中清明,自己平日的种种努力,待客人的各样尽心,他早已看在眼中,要提拔自己了?
纪重不禁欣喜。
文房铺是他在广顺城做得最久的一份工。铺中伙计多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二十左右已算大了,他在其中简直就是暮年老人。算他求工那日走运,东家在铺子里,是刚从寺院敬香回来,他一番恳求,并愿意少收工钱,东家竟大发慈悲,让他留下。
几个月来纪重各种小心,勤奋做事,其他伙计调侃喊他老重哥,重阿叔,他也只是赔笑脸,说自己字小山,小山更好念,以后就称呼自己小山吧。尽力为自己添上几分嫩意。
不管东家和大掌柜摆出怎样难看的脸色,他都仅是忍气吞声,示以卑微。
到底勤能感动天,拼搏换前程,这份工他一直做着,居然要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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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按捺着激荡的心情,格外奋力地忙到收工,又打扫了一遍铺面,才兴冲冲到了后院厢房内。
酒桌已摆好,大掌柜定要他坐在身边,他几番推让,还是被按在了座位上。向他传话的小伙计给他添上酒,这位伙计才十九岁,在铺子里已做了四年,资历远高过纪重,纪重站起身道谢,又被按回座位。
另一位伙计捧来一个笼屉,放在大掌柜面前,掀开盖子,露出一只热气腾腾的粉皮卷。大掌柜举箸,夹起粉皮卷,放进纪重面前的小碟。
“纪贤弟,你平日在铺子里的辛勤,东家与我心里眼里都装着。你举止斯文,一看就是书香门第饱读经卷的公子,不似我们这些俗人混子。那些颜料纸张笔墨,你竟比做了半辈子的老管事还懂哩。”
纪重刚要出言谦虚,大掌柜端着酒盏向他一递。
“你在铺子里这几个月,熟客们也觉得热闹了不少,从伙计到客人,都同你学了挺多。所以东家特意吩咐我,这杯一定要敬你。可惜小铺买卖清淡,新年难再续请贤弟,但几月相聚,一世有缘。愿贤弟别栖高枝,飞黄腾达后,莫忘这段时日,偶尔回铺子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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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芋婆提来免费的茶水,斟满纪重面前的茶盏。
纪重轻声道了声谢,阿芋婆眼尾的皱纹叠起:“小山哥总是好客气呀,本是小铺当做的嘛。这茶真的好,我家老头子好不容易才从茶厂匀来一篓,特选今日在铺里用,快尝尝。”
纪重端起茶盏,身侧不远处有个声音道:“这样好茶,在下可否有幸一品?”
阿芋婆侧身:“客官抬举,当然有,老婆子这就去沏,客官请先宽坐,片刻即奉上。”
那人却起身,径走到这张桌前。
“阿婆不必劳烦,贵店茶壶甚大,我看这位兄台亦是独自吃饭,索性我二人拼坐一桌,共饮一壶,不多浪费好茶叶。”
他又向纪重拱手。
“不知贤兄是否嫌在下唐突叨扰?”
纪重微皱眉,尚未回答,那人已在他对面坐下。
阿芋婆瞧瞧他二人,笑道:“那我添个杯子来。客官请先看菜单?”
那人道:“在下是个长耳朵,方才听这位贤兄点了一份鲜杂煲。贤兄似是贵店熟客,此煲想必美味,我也来一份吧。”
纪重看看那人:“这家铺子的鱼煲,鸡煲,海珍煲更好,兄台可以尝尝。”
他每次都吃鲜杂煲,只是因为穷。
鲜杂煲系用做其他菜剩下的鱼骨边料与鱼杂一起煸烩,再随便抓些菜碎之类做配,是食铺内最便宜的荤菜。
那人一笑:“多谢,下回吧,我先尝个鲜。”自从旁边小桌上捞过一个干净茶盏,抓起茶壶倒满,先举起一看,赞道:“好清亮的茶汤,当真好茶。”再一嗅,稍一抿,口中一顿,咽下,“甜润荔香,妙哉。寻常茶铺难买这样的毫饼。”
阿芋婆笑道:“客官可与我家老头子做知音了。”自去灶上传菜。
纪重冷眼看那人做作,默默饮自己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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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半空,刚放到桌上,对面的人抓起茶壶提梁,替他添满茶水。
纪重道谢,那人微笑道:“兄台不必客气。我看兄台面善,应是此前见过。是了,兄台可是曾在青水街的善继文房铺高就?”
纪重冷静道:“不错。”
那人一副欣悦神色:“果然是贤兄。在下年前曾去铺中购笔墨,蒙兄台推荐,买得上佳的宣纸,正思择日道谢,不想今朝相逢。”
纪重淡淡道:“仁兄不必客气,我原是铺中伙计,理应如此。”
那人仍满脸堆笑:“贤兄而今在何处高就?”
纪重道:“不堪蒙问,年前被铺子辞了,正等着喝西北风呢。”
这句话并非作伪。辞工前一日,他刚交上房租,两手空空,以为年前会有红包拿,岂料吃了滚皮卷,让他卷铺盖走人。而且他吃到的那只滚皮卷是白卷,里面没馅。按广顺城商铺的规矩,滚皮卷里的馅越多,被辞的伙计拿到的工钱越多。他竟半文的工钱都没有,再想忍,也崩出了火气,欲与掌柜争辩,一群小伙计将他按住,大掌柜笑眯眯坐在大椅上,点了个老账房与他对账。列举他违背的种种规矩,损耗的各样物品,最后满脸慈悲道:“东家看你不容易,将你该赔的钱统统勾去了,遇到这么好的东家,你该知足啊。下一回没这么好运了,懂吗?”
纪重鼻青脸肿踉跄着回到住处,在硬板床上睁着眼挺了一夜。之后挣扎爬起身,竟是因为想到他以为自己有工钱与红包拿,提前在巷口的烧味店订了只烧鸭,还没付钱。他赶紧到那家店门口,正犹豫如何开口,店主打量他,先道:“啊呀,小山哥,要和你赔个不是,年下客人太多,有位大客包了店内所有烧味,你订的那只也被他抢去啦。见谅见谅。”夹起几只翅爪,包进荷叶,“这些当赔礼。先祝过年好。”
纪重向老板一揖,没接荷叶包,低头离开烧味店。
他想拿兜里剩下的所有钱买一坛好酒,拼着除夕一醉,还没走到酒铺前,又停住了脚。
他木木地回到住处,淘杂粮熬粥,稀粥配咸菜,过了个平静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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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平静地品着茶。那人的笑意顿时变作惋惜:“啊呀,那铺子可太不识人才了。不过,恕在下直言,贤兄身份斯文,本也不应在那小铺屈尊太久。”
纪重僵硬地呵了一声,球仔端来鲜杂煲,将小砂煲摆在纪重面前。
鱼杂与碎菜在煲中滋滋作响,一只小小的鲍鱼卧在一团鱼籽上。
“阿婆说,送小山哥一只元宝仔,祝小山哥今年大发利市,金山堆元宝,盆满钵满堆高高!”
纪重喉咙微硬,竟说不出道谢的话,鲜杂煲浓香的雾气扑入眼中。
对面那人盯着小砂煲咂舌:“啊呀,真是好彩头,好意头。我也得夸自己机灵,跟着这位贤兄点,点得太对了!”
球仔眨眨眼:“小山哥是熟客,不晓得客官有没有哩。”
那人也跟着一眨眼:“我猜有。因为我特别机智,来和小山哥拼桌,他的煲让我瞧见了。见到便有我的份。”
球仔鼓起腮,往灶台方向看了看,又飞快地跑了。
片刻后端来另一份煲,往那人面前一放。纪重忍不住抬眼,见那个煲里的鱼籽团上也顶着一只小小的鲍鱼,连大小都与自己的这只差不多。
那人扇扇热气:“好香好香。”举筷先夹起小鲍鱼,入口,咀嚼,赞叹,“妙哉,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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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多谢店家,亦多谢贤兄。”
纪重不语,继续扒饭。
那人每吃几口就赞一声,仿佛鲜杂煲是无上的美味一般。
纪重快速吃完,又倒了一杯茶喝下,正要付账,对面的人又提起茶壶,一面添茶,一面仿佛很随意地道:“对了,之前去文房铺时,见贤兄对颜料画笔所知甚多,且非寻常伙计所知的铺面学问,贤兄可是擅丹青?”
纪重心中快跳几下,仍不动声色微笑:“兄台说笑了,在下一介市井白丁,只认得几个大字,在文房铺时蒙掌柜教了些言语招呼客人罢了。在下吃饱了,先行一步,兄台慢用。”
将数好的铜钱放在桌上,起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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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了铺子,扎进人潮,疾步快走,拐进一条长巷,行人渐稀,他仍不敢放慢脚步,刚走到巷子中段,身后又传来声音。
“贤兄,请留步。贤兄,稍等……”
背后气息逼近,纪重几要飞奔,一只手搭上他肩膀。
“纪贤兄,你行得真快。”
纪重僵硬地转身,那人向他举了举手中的提篮。
“你的东西忘在铺子里了,叫我一通好追,里面没什么金贵怕碎的东西吧。”
纪重接过篮子,拱一拱手:“多谢兄台,篮里没什么好东西。请教兄台怎么晓得我姓纪?”
那人又浮出笑意:“此前在文房铺听到,未能确定,方才急切中冒昧唤之,贤兄见谅。”
纪重盯着他的眼,没有笑。
“文房铺的人多都喊我小山,没多少人唤我的姓。而且,我此前从未在文房铺里见过兄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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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眨了一下眼:“文房铺中每日好多客,贤兄何以如此肯定?”
纪重从容凝望他:“兄台相貌着实出众,这般高挑的身量,形态不俗,加之你的眉眼十分有特色,我若见过,必会记得。”
那人又漾开笑意,一双桃花眼弯了起来,眼尾却仍微微上扬。
“承蒙纪兄谬赞,粗观一人即能记得五官身形特色,果真是丹青妙手的眼力!”
纪重冷冷道:“兄台才是谬赞了,在下仅因当过几天伙计,懂些察言观色的方法而已。”
那人爽朗大笑:“是在下冒昧,班门弄斧绕弯子,惊到纪兄了。我确实没在文房铺买过纸笔,但我亦真的见过纪兄。”
纪重心中又一紧,稳住呼吸。
那人稍敛笑意:“在下不敢再欺瞒,唐突直说了,纪兄,你便是给《北山老狸》作图的画师无所有吧。”
纪重呼吸微滞,沉默。
那人拱手:“在下姓白,名易简,系一混迹书坊的闲人。而今亦思扩生计。得知有家书局新开,想去谈谈。但在下只能写一两篇酸文,全不懂画,新与书局谈稿,若有画师搭伴,谈成的机会大些。今日遇见纪兄,实属偶然,见到之后,便动了心思,想问问纪兄愿不愿意与在下结个伙,同去与书局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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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在袖中握了握拳,仍维持从容姿态。
“多谢白兄抬爱。可白兄一番解释,令在下更加迷惘。请教白兄,又如何以为在下是无所有?”
他给《北山老狸》作画时,从未与旁人见过面,名字排在莱壶子和他的一堆儿子后面。新近的两册,因版面有限,容纳不了太多姓名,无所有这个名字便被删去了。
“老莱头喜欢挂名。最开始几册的图应全是纪兄画的。二位的笔法差太多了。”
白易简再一笑。
“至于为什么知道纪兄的身份。实不相瞒,当下市面上所售的传奇,著者与画师,在下全都知道,与我同在一城的,想方设法也要见到。商场如战场,必须知己知彼。我晓得老莱头每月初二、十六日向建安书坊送稿,纪兄必会在初二、十六的前一两日先将画稿给他。刚好某个初一,在下去烧香,回来时路过老莱头家门口,纪兄恰巧去送画稿……”
纪重微眯起眼。
“白兄既认得这么多高士,为何盯上在下?”
白易简道:“今日当真是凑巧,在下正要去新书局谈事,先在路边吃点饭,凑巧遇到纪兄,遂想约你同行。”
纪重抬起衣袖:“多谢白兄美意。只是……”
白易简打断他的话:“纪兄先莫拒绝。你若现在回去,怀疑只会更深吧。因这事真的太巧,在下方才绕圈也太过。纪兄只会想,此人定另有不良的深意,或谋财,或图阴害。当下冒昧,仍请兄台与我一行。那家书局就在附近集贤街上。此街朗朗正气,兄台必知。书局门脸大敞,内里藏不了陷阱机关。或有一个赚钱的机会。在下囊中常羞涩,新年思开张,不知纪兄愿不愿小冒一次险,与在下同行?”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纪重本应立刻婉拒,果断离开。
但,或因正月初六的风太潮热,或因怀中钱袋太空空,鬼使神差地,他问:“白兄所说书局,是哪一家?”
白易简挑眉:“极好的一家,在本城算是新开。纪兄稍后便知。”
3. 第二章
集贤街在广顺府衙东南侧,学宫北,东西纵向,整条街全是书铺与文房铺。
广顺商贸繁盛,常被北方及江南人士酸曰重利,甚至编些顺商“老顺儿”粗鄙挥霍的小故事来嘲笑。因此从官府到百姓,皆格外看重学问。衙门与名士豪绅常请当世名儒来广顺讲学,习文的学生在乡学、府学读书有额外的补贴,豪绅们更喜捐巨资助学,奖励成绩优异的苦寒学生。广顺考生去京城参加会试,皆乘衙门与士绅提供的车船前往,一路餐食住宿几乎不用自己花钱,家贫的学生抵京后,还可以在京城的广顺会馆定期领取笔墨补贴,会馆对考生们时时关照,冬送棉被,夏发凉衫,每月赠米面茶包,羡煞其他地方的考生,竟有读书人钻空子,想将户籍改到广顺。
亦因如此,广顺书铺与文房铺的生意格外好,遍布全城。整城的书业与文房业,又以集贤街为最尊。
纪重之前当伙计的善继文房铺,在城内算家中等的文房铺了,大掌柜最爱吹的一句话便是:“东家不日将在集贤街上开新铺。你们好好干,最拔尖儿的,到时候能去那边。”
有做了多年的老伙计向纪重透露,他没到铺子里做事之前,东家和前任掌柜就这样吹嘘了,不晓得再吹十年,东家能不能在集贤街的边角旮旯混到一个小门脸。
纪重曾到集贤街逛过一两次,见得琳琅珍藏,他那时以为此生不再作画,可看到铺中陈列的颜料,死灰一般的心,不禁微微颤了起来,手痒想试一试涂染。但珍稀的颜料,价格也非一般,寻常客人无缘试之,他唯有旁观其他豪客试绘解馋,叹自己见识浅薄。
此后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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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易简在集贤街最中央处停下,向北侧店铺示意:“纪兄,就是此处了。”
纪重愕然定睛,仰望熟悉的门匾,将那三个亲切的大字每一撇每一捺都用目光描了两遍。
瀚、海、堂。
瀚海堂?!
京城四大书局之首瀚海书局的瀚海堂?!
这匾这门脸这屋顶这山墙,若非正门匾额未露,门扇紧闭,纪重几乎要往四周张望,确定此刻确实身在广顺集贤街,不是京城兴文街……
白易简轻快地道:“纪兄,这家书局在广顺算是新开,但他们总铺在京城甚有名气。”
呵呵,是太有名了。
“侧匾的瀚海堂乃书局三大堂的第一堂,主印经学一类书册,多是当世大儒的著作。尚未开张,今晨先出此匾,示以书局在广顺设立分号的诚意。”
更是彰显尊贵吧。瀚海书局的每块匾,题字者都非同寻常,瀚海堂这三个字,系当今柳丞相的爹,老国丈柳公爷题的。
“我同书局约的就是这个时辰,纪兄请移步侧门,咱们进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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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暗暗深吸一口气。没事,瀚海书局么,之前在这家购书,都是直接进内院,在花榭品茶看书单,由伙计将中意的书取来,或到小库挑选,前铺逛得不多。且自己早已面目全非,前夜做梦,梦见娘亲,娘疑惑地看着他:“你是谁啊,我儿在何处?”即便现在回到京城,料也无人认识。何必扭捏?
他遂步履稳健,跟着白易简进了一旁小巷,长长山墙东侧另开着一扇门,与京城样式一致。
白易简直接推门而入,看到影壁的瞬间,纪重有种回到过往的恍惚。
绕过影壁后,恍惚刹那消散,门内庭院样式,与京城瀚海堂的内院完全不同。
屋舍粉壁墨瓦,薄顶挑檐,庭院斑石铺地,开阔清幽,浑然南方样式,十分广顺风情。
迎面遇见几位伙计与文士,皆拱手微笑。
“先生来啦。”
“白先生可算到了。少爷在心砚亭等了半日了。”
……
纪重料想少爷是位管事的人物,看来姓白的蛮会搞情谊,与广顺瀚海书局已处得挺熟。
他暗猜,此人莫不是个兼帮书局拉文士画师的推客吧。
若真如此,自己倒算走了运。不知广顺推客抽成多少,料想高不过莱壶子。眼下有活做就好,若真能接到瀚海书局的活,更是天上掉烧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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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易简一路笑嘻嘻地与人打着招呼,引纪重转过几条游廊,穿过两道月门,迎面见一汪开阔池水,池中开着大朵的蓝紫色睡莲,簇拥一座凉亭。白易简带着纪重踏上油木浮桥,走向亭子,亭内一人起身,向他们迎来。
“果盘里的冰换了几次,可算把我们白先生等来了。”
白易简笑向那人拱手:“为引一位贤才见少爷,稍耽搁了片刻,见谅见谅。”又微侧身对纪重道,“纪兄,这位文少爷,是书局广顺分号的掌事人。”
掌事人?
瀚海书局的东家分明姓邹。
纪重按住疑惑,与那少年见礼,在心里喝彩,好个俊秀的少年。
这位文少爷至多二十上下年纪,肌肤莹润,眉目如画,一副江南佳公子形容,开口却是地道的京味官话。
“白先生太抬举了,掌事人是舅父,小可不过一个闲来住住吃白饭的外客。”
含笑向纪重一揖。
“弟名修意,字字臣。贤兄直呼我名便是。”
纪重亦通报名姓。
白易简跟着向文少爷道:“纪兄即是为《北山老狸》作绘的画师无所有。”又对纪重道,“少爷乃大东家邹老爷子的外孙。书局在广顺开分号,亦是书局在南方的第一铺,少东家亲自坐镇,特让少爷来辅理事宜。在下在广顺的生计,皆要仰仗少爷了。望请少爷多多照拂。”
纪重恍然,忆起确曾隐约听闻瀚海书局的千金高嫁,结了一门贵亲,原来是文家。
那个文家……?
他心念一转,气息镇定。
自己与文家昔日没什么往来,这文少爷更与自己差了不少岁数,便是偶尔打过照面,此刻应也绝不会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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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少爷笑道:“白先生才是谦虚得让人站不住,我可拿住了你这句话啊,有纪兄做见证,白先生如此厚爱,今后你的书稿全归我们了。我现在就写契书,立刻请舅舅盖印!”
白易简正色:“不急,不急,谈买卖先聊价格。纪兄的份也还没谈呢。”
纪重只在一旁礼貌微笑。
文少爷忍俊:“看纪兄一副被人贩子拐了的模样,真心敢让白先生代聊么?”往亭内礼让,“纪贤兄莫怕,白先生虽是个爱忽悠人的拐子,我们瀚海书局却是地道本分的生意人,请兄先到亭内安坐,吃口瓜定定心。”
三人同到亭内桌边坐下,文少爷从旁侧小泥炉上提起壶,亲自斟茶。纪重忙又起身,白易简亦将他手里的提篮放在桌上。
“纪兄特意拿来的,正好配茶。”
纪重有些担心提篮内的东西被颠散碎了,待要开口,白易简已打开篮盖,将一层层提盒逐次放到桌面。
文少爷双眼一亮:“哎呀,纪兄也是京城人?”
纪重心中一紧,尚未来得及否认,白易简已笑道:“一看礼盒样式就认出来了。”
文少爷笑吟吟打量盒内的食碟:“可不是么。南边难买这样式的礼盒。多谢纪兄费心。”
白易简接道:“这八点八果三道鲜的攒盒样式,尽显京师礼数之气韵。纪兄还特意用了广顺的时鲜来搭配,京韵顺式两相宜。”
纪重道:“在下是沐天郡人,离京城不远,家乡小县,喜学京城样式,让少爷见笑了。”
文少爷眉开眼笑:“沐天郡,那也算京师一带了。我与纪兄仍是老乡。新会纪兄,难得白先生到访,怎能用纪兄的礼盒待客?”将提盒一层层归位,轻一拉水榭栏杆柱旁的一根绳索,又朝白易简一扬眉,“礼盒我便独吞了。”
纪重汗颜,若文少爷得知这个提盒是他想送给别人没送出去的,会不会立刻将他撵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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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几日,他枯坐屋中。在广顺这段时日诸多坎坷,他仍想试着留下。或也是有了点执念,不愿再次因为混不下去,灰溜溜离开。
他遂想到求那位前辈帮忙。新年拜访不能空手,何况他还是去求一份工。怎奈钱袋着实太空。幸而他乘船经过江南时,曾买了两件旧衣,其中一件湖绸短衫,品相甚好,无污渍破洞,他没怎么舍得穿,也一直没舍得当。恰救当下之急。
年初三,他到码头,厚着脸皮挑着衫子遛达,码头的地头蛇们过年心善,没立刻围殴他,他竟顺利地把这件衫子卖给了一位胡客,卖到的钱比他买这件短衫时还多了一点。
他觉得此乃吉兆,或老神仙在天上暗示他应送这份礼,此后便有转机。
他仍没敢想太美,先留下了够自己凑合过几天的钱。新年仍开门的店铺卖的东西都挺贵,礼盒更贵。他在市集的小摊转了半天,买了一个三层的空提篮,又在摆摊的胡商那里买了一套椰壳做的小碟。再称些散装的点心干果,配出八样点心。拿五香豆、瓜子、南瓜籽、椒盐花生四干果与金桔、龙眼、葡萄、莲雾四样鲜果凑出了八果盘,初六清晨现到食铺买了一块叉烧,半只烧鸭,几片金钱肚,请店家分用荷叶包好,放在盘上,此为三鲜。再把提前预备好的写着福字的红纸贴在篮上,一个礼盒便拼凑完工,花费远远低于在铺子里的现成礼盒。
他不禁有些得意,怎料随后便被泼了一头冷水——新年拜访,主人家一般不会将客人拒之门外,即便实在不想见,不方便见,也会收下拜帖和礼物,或由家人仆从出面客气几句。
岂知他到了前辈门前,大门紧闭,叩了一时,无人开。他以为前辈不在家,正要离去,忽而门内有声响,门扇开启,有人从里面走出。那人很客气,向纪重拱拱手,纪重还礼,大门砰地关上,他赶紧上前再叩,高声通报姓名,道前来拜访前辈,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
“去去,没空啦,今日不见客!”
纪重僵在门外,片刻后缓缓松开门环,转身走向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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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携着清甜的香气袭入水榭,几名美貌的婢女手提巧样藤编小篮进了亭子,向他三人福身,自篮中取出一道道盛在螺钿盘中的鲜果点心,另摆出一尊琉璃大壶,再将三只五彩琉璃盏放在三人面前,又于盏旁各置一个盛着果仁碎的小盘。一名婢女擎起琉璃壶,玉腕高悬,为三人斟满面前的盏。
文少爷道:“此系寒舍新聘的厨子调出的椰浆,听说此物清爽滋补,最适宜在南地吃。白兄比我到广顺早,纪兄来得更早,必早已见惯了,我摆出实有些卖弄,快请尝一尝地道否。”
纪重抿了一口,甘美非常,与他在小摊上喝过的滋味确实有些差别,遂赞美。白易简更连声称好。
文少爷微笑:“二位客气,饮食之物岂配盛赞。绝妙二字当用在两位贤兄的佳作上。白先生的文不必我多说,顶尖儿的妙品。纪兄之画亦是神骨仙绘,《北山老狸》一部难得的佳作,配以纪兄之绘,真是明珠玉璧,交映生辉。”
纪重连声道少爷谬赞,万担不起,更暗叹文少爷身为世家子弟,年纪轻轻,待人如此谦逊随和,真真大家风范,比昔日的自己更强出十万八千里。
他以为文少爷的赞美乃客气的场面话,哪知文少爷立从身侧小箱内摸出几本书,正是前三卷的《北山老狸》。封皮泛着油色,书页蓬松,边角磨损。文少爷翻开第一卷,只见页面洁净,唯侧边泛毛,一看即是经常翻阅,且看得十分爱惜。
“我初读此书,便是翻到了纪兄的这幅画,直觉得太妙了,怎一个懒又贪酒的老狸子画得如此栩栩如生!顿时忍不住想,这样一个狸子,如何报恩?怕不是将报恩报成了讨债吧。迫不及待便看起来了。”
纪重心头一暖,忙暗暗提醒自己,这不过是文少爷身为书局外孙少爷,敬业好读罢了。
《北山老狸》系广顺人士所著,广顺当地的书局印售,初不被书局看好,只印了百十来册。之后才愈来愈火。从首卷开售到而今也不到一年,这位文少爷新来广顺不久,开瀚海书局分号,想必盘摸过广顺书业的状况,知道这部书,今日见到绘者之一,遂客气两句。
“全因蒜先生文写得好,小可初次画书绘,仅是依照书中描述画来,惭愧难绘出真意之一二。”
文少爷一脸惊讶:“纪兄笔法如此老熟精妙,此前竟未画过书绘?冒昧说一句,我之前还以为贤兄与蒜先生一样,是位仙风道骨的老前辈,今日见兄这般年轻俊雅,便十分讶异了,贤兄再说此系第一回作书绘,真不知如何赞叹。”
纪重老脸微热:“世兄真真谬赞,不才……一介寒生,自幼心慕丹青,但进业不力,生计困顿,平日寻些旧纸残简,涂抹几笔罢了。后至广顺讨生活,幸承一位恩公举荐,拜入莱老先生门下,更蒙莱老先生抬举,能在先生为佳文作绘时,侍奉旁侧,忝笔一二,实至幸也……”
白易简咬着甜瓜道:“纪兄,这里没外人,不必多客套。前几卷的书绘,全是你一个人画的。《北山老狸》这书,建安书坊原没想出,当走个人情印了。印出后,好几家大书铺,都是蒜老先生自己跑去聊,甚至自掏腰包垫钱买位置,书铺才肯将这书放出卖。老莱那个势力性子,非名家不配,哪肯接这活。必是书坊的人问到他,刚好他家的发财公子又在哪撒钱了,他贪这单笔润,他那些弟子不愿画。不想竟促成了纪兄与蒜先生的天作之合。”
纪重定定看着白易简,此人,是在莱壶子的画斋里买了个眼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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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当初,他车船辗转到达广顺,蓬头垢面,满脸乱须,周身浸透船仓里的汗气脚臭与饭馊霉味,加上瘦了太多,皮未收紧,松松垮垮,皱皱巴巴,码头的苍蝇见到他都绕路。
码头即有专供沐浴的澡棚,一个个大棚屋隔成狭窄单间,内有木桶,水按桶收费,若用胰子手巾须另加钱。他想去洗个有胰子的豪华澡,连去几家澡棚,排到他,店家便说桶漏了,没水了,洗不了。
他遂忍着粘意与恶心,先找住宿,寻了几家,店家亦说没房,甚至门槛都不让他接近,伙计在门外将他劝退。
正在街头茫然徘徊时,两个捕快手拿套索,矫健向他奔来。
他头壳嗡的一声,转身想跑,发现身后还有两名官差。四位差爷分散,成围堵之势逼近,他自知难以逃脱,苦笑一声,站定不动,闭目就索。
老神仙啊老神仙,你遣我还阳,便是让我体会蚊蝇蝼蚁如何挣扎,也挣不脱天命罗网之奥义么?
一名官差拍拍他肩膀:“无事啦,好生同我走,便不套你。”
他淡淡一笑:“遵命。”
几名官差竟真的松开他身上的套索,其中三人对拍他肩膀的老差役点点头,各向别处去了。老差役示意他跟自己走。
他从容行之,老差役笑眯眯地问:“小火鸡,里系我朝人士伐?”
多亏他一路听了天南海北各样方言,稍一反应,悟出“小火鸡”大概是“小伙子”。老差役在与他聊天,问他是不是本朝人士。
如此,难道几位差爷只是觉得他行迹可疑,而非因那件事拿他?
他便嗯了一声。
老差役哈哈一声:“抱歉呵,刚看里的模样呵,还以为里系别国滴伦哩。不系便好,辣几要吾讲官话,里都懂了哈。”
他又嗯了一声。
老差役把他带到一座院子前,高墙木门,墨瓦清漆,不似官衙样式,两个脸蒙布巾的人迎在门外。老差役仍笑眯眯道:“小火鸡,莫怕。无系便会浪里走啦,里必定无系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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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蒙面人挟他进院,到一间厅内,一个文吏打扮的人坐在长案后,脸上也蒙着布巾,向他索要身份文牒。
他取出奉上。
文吏打开:“哇额,里系沐天郡人士,辣离京城很近喔?”
他面无表情,再嗯了一声。
文吏布巾上的一双眼弯起来。
“宜平县,名几很好听哦。里滴名几也好听,纪……介个字念重量滴重哩,还系虫几滴虫?”
他道:“虫。”
文吏的双眼弯得更深:“好,有意境。辣末里去诊脉吧。我觉得里必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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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再被两个蒙面人带到另一间屋,由一个大夫诊脉,并彻底明白,他不是被抓了,而是因模样太寒碜,巡街的官差担心他有病,捕他来此检查。
广顺乃大港城,每日无数人士进出,兼之气候炎热,若有人身患可传人的疾病,尤容易扩散,官府特别重视防范,在港口与几大城门附近均设有医栈,巡街的差役若发现面带病色,体虚气弱或举止异常的人士,即带其到医栈看诊。
为纪重诊脉的是一位老医官,姓黄,慈祥细致,先给纪重诊了脉,又让打杂的后生带他去洗个澡,再看气色。
“他这个模样,吾仅可切诊,望不出更闻不得哪。”
纪重用掉三块胰子数盆水,总算收拾出可望可闻的模样。
黄老医官欣慰地表示,小火鸡看来蛮清爽,应无病,但皮肤松垮,不贴筋肉,大约以前不是这般体态,陡然暴瘦,或有缘故,留下观察一两日,先喝点驱虫汤剂。
纪重暂留在医栈,黄医官断他没有传人的疾病,他不必去专门的院子住,而是住在医栈后院仆役歇息房旁侧的小屋内。黄医官的几个孙辈下了学塾,常在后院玩耍。纪重帮忙打扫院落,见黄医官的两个稍大些的孙子孙女趴在石桌边,对着一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嬉笑,那孩子面前摆着纸笔,瘪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纪重不由得凑近观看,原来是黄医官的小孙子小诚在画学塾布置的功课,作的画惹来兄姐嘲笑。
“把祖父画成这模样,以后你没点心吃啦!”
“把我抹掉,丑画留你自己就好。”
……
纪重向那纸上瞥了一眼,孩子确实可怜,画也真的清奇。
小诚抽抽噎噎哭起来:“你们欺负人,我告诉祖父。”
他姐姐慧儿扮鬼脸:“又没冤枉你,你问这位哥哥你的画丑不丑!”
小诚抬起眼可怜巴巴看纪重,纪重无奈,瞧着那画上几个奇形怪状支棱着细棍的黑团扯出温和的微笑:“是……画的你们一家人么?”
小诚露出遇到知音的表情,用力点头:“先生让画慈爱图,我画祖父给我们讲故事,拿点心吃……”
难怪最右边那个大黑团脑袋上多支愣出两根小横棍,原来是黄医官的帽翅。
倒是个抓得住重点的孩子,只是现在年纪太小,画人物对他来说太难。
“你很想画好祖父么?”
小诚用力摇头:“阿娘阿爹都让我莫画他们了,我只有画祖父……”
大孙子小聪插话:“也别画我们,上回你画了,塾里的先生、你的同窗,还有他们的爹娘看见我们就笑,好臊人!先生让你随便画,要么你画李婶?她也常给你果子吃。”
纪重本不想再碰画笔,但黄医官见到他最邋遢的模样时亦和颜悦色,在医栈这两日他吃住都挺好,黄医官亦常很亲切地同他打招呼,偶尔闲聊几句……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温声向小诚道:“这幅画你应该拿给祖父看,祖父必定开心。但,若你怕拿到学塾被不懂你的人嘲笑……可另作一幅慈爱图。不画人物行么?”
小诚眨眨眼:“先生说画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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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虽南北风俗有异,但学塾里先生布置的功课都差不多。
慈爱图,是学塾最爱让学生作画的题目之一,令孩童铭记父母长辈的抚育慈爱之恩,滋养孝道。这类画有诸多套路样式。
画人物,则画慈母缝衣,严父授礼。
托喻别物,可绘舐犊情深、雀鸟哺雏。
“只为交功课,你可以画一幅母鸡喂小鸡。”
对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来说,小鸡应该比人好画,这孩子又挺爱画墨团……
小诚的眼亮了:“好耶,我喜欢小鸡!我画小鸡吃米图!”
纪重道:“吃蚯蚓吧。母鸡不会种大米,但能抓蚯蚓。”
小诚再眨眨眼:“蚯蚓也有娘亲和孩子,蚯蚓好可怜……”
纪重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微笑:“画里的蚯蚓不是真蚯蚓,你当它是一根弯曲的线。”
小诚懵懵点头,铺开另一张纸,抓起笔,往纸上抹了个大墨团,再画细棍……
纪重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鸡,很可爱……你想不想画得更让先生满意些?叔叔可以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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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教小诚画出了慈鸡饲雏图,虽然小诚仍掌握不住点墨晕染的要领,总算纸上的墨团有了形状和深浅浓淡。
小诚越画越开心:“哥哥能不能教我画别的,以后还有功课呢。”
纪重揉揉他脑袋:“你先把小鸡的画法练好。以后别的画也能用。譬如,先生若让你画友爱图,你就画一只小鸡将蚯蚓让给另一只小鸡,或一群小鸡一起玩。”
另两个小娃也在一旁学,慧儿道:“那么,孝亲图,可以画小鸡将蚯蚓献给娘亲?”
纪重颔首称赞,转目见黄医官站在不远处。
黄医官慈祥地笑笑,拱手向他道谢,并未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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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猜想小诚交上这幅慈爱图应不会再被嘲笑了,或还能得先生两句夸奖,自己算报答了黄医官近日的照拂之恩。
次日下午,黄医官家的老仆将三个孩子从学塾接回,送到医栈,纪重竟见小诚又苦着脸,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纪重问:“是功课做得不好,被先生批评了么?”
老仆向纪重拱手:“多谢公子教小主人作画,那画极好,先生起初不相信是小主人画的,小主人当堂又画了一次,先生着实好好夸奖了一番哩。”
纪重松了一口气:“您老客气,小公子聪明灵秀,晚辈仅稍提了些建议。”
那,为什么……
纪重再看看小诚紧皱的脸。
小诚吸吸鼻子,向纪重告状:“哥哥,我大哥坏,让我在画上写诗。”
小聪理直气壮:“画上都要题诗,我没教错你!谁让你自己瞎编的!”一把从小诚背的小布包里抓出画纸,只见慈鸡饲雏图的空白处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
「慈鸡口中线,小鸡身上肌」。
“先生让你别乱改圣贤诗,难道是我的错?”
“可我画的就是小鸡呀。”小诚流泪,“小鸡的娘亲不会缝衣服,娘亲喂小鸡吃这么多蚯蚓,小鸡当然会长胖……”
慧儿啧道:“你还知道小鸡身上肉不对原韵,以肌代肉,不枉祖父平日的教诲。”
小诚涕泪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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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日,纪重离开了医栈,以为自此便与黄医官一家再无交集。
他找过数份零工,因体力不济,反应不够机敏,年纪略大等缘故,做不了几日便被辞退。
某日他挨了东家训斥,又被别的伙计嘲笑,一时气堵,到街边买了一小壶酒。酒肆隔壁点心铺的姑娘见他无钱买菜,送了他一只糕团。
他提着东西往住处走,天下起了雨,他索性坐到一处有屋檐的石台上,喝酒啃糕团。他之前总以为南方人喜欢吃软甜的食物,没想到南方的糯米糕团里裹的是肉馅,咸味鲜美。
那时他也总觉得人只要勤快些,必能吃饱饭,而今才知餐餐背后有艰辛。
他正出神,忽有个撑伞的人在他身边停下。
“小友近来可好?”
他定睛一看,竟是黄医官,有些尴尬,忙放下糕团与黄医官寒暄了几句。对自己近况含糊带过,黄医官也没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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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他路过那条街道,竟又遇见黄医官。
再闲聊几句,黄医官道:“老夫那顽劣的孙儿也一直记挂小友,总嚷着要跟你学画。”
纪重僵硬道:“晚辈只是会乱涂几笔,一时卖弄,耽误了小公子。”
黄医官微笑:“是了,老夫忽想起一事,我有位友人,开得画作工坊,专画书绘,新近对我说缺人手,小友可愿一试?”
纪重刚要婉拒,黄医官接着道:“小友去那边,大约是做版刻事务,算画坊工匠而非门生,前几个月未必有工钱,对小友来说,或有些委屈。”
雕版刻印,是一门技艺。经过这段时间的搓磨,纪重已知,若想踏实立足,以后过得好些,应有一技傍身。
无师门指路,难以技艺为业。
他这个岁数,拜师学艺有些大了。眼下有个机会,应当抓住。
对而今的他来说,什么都比不上混饱肚子重要。
再说,这段时间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的人大多忙自己的事,无几分闲心盯着他人。自己以前在京城,亦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卒,可能京城的人都快忘记他这个人与那件事了。广顺的人会认识之前的自己么,忒看得起自家,忒杞人忧天了!
他略一沉吟,心头开阔,向黄医官深深一揖:“多谢。如此便托老大人美言。”
黄医官亦拱手:“小友不必客气,老夫亦有一请,需拜托小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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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所说俱是自己的猜测。”白易简端起茶壶,又斟了一杯茶,“说来或冒犯纪兄,以贤兄的才华,本应是老莱高攀不上你。老莱门下的弟子画师,多是广顺本地人或周边几城人士,若非亲族子弟,便是旧友门生。唯纪兄与他们不同。”
文少爷则微笑看着纪重,一副聆听闲聊的模样。
纪重不动声色迎着他二人视线,暗忖,或之前猜错了,姓白的并非推客,他与文少爷本是一伙,引他来此,是为了打探同行。
莱壶子算广顺挺有名的画师,又与建安书坊沾点远亲,来往密切。
建安书坊是广顺的大书坊,虽远不能与瀚海书局比,但强龙难压地头蛇,瀚海书局初来本地,肯定想多知道一些当地同行的内幕。
莱壶子为诸多文士的著作画过书绘,交情广阔。瀚海书局想挖广顺文士替自家著书,通过莱壶子,是一个好途径。
可惜他在莱壶子的画坊只端茶倒水,打打下手,连主院的门槛都没进过几次,更别提知道莱壶子什么生意往来的内幕了。
既一无所知,也不怕打探。
他遂坦坦荡荡道:“不错。在下曾有一位恩公,是随前任知府大人同至广顺的医官。他老人家在广顺行医数年,见广顺多有人因饮食不当致病,便想编一本书,记录广顺一带常见的山海食材之药性及生克禁忌。此书交由建安书坊刻印,许多果蔬与牲畜海鲜图样需绘,托莱老先生及门生绘制,莱老先生稿约太多,画坊人手不够。恩公便荐我到画坊做事,顺便打打下手,添绘几笔。”
广顺人善烹饪,饕客众多。但不少外来人士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或吃不惯海鲜,不晓得食用禁忌。更有人为了省钱或尝鲜,去挖野菜,采菌菇,猎野味,钓海鲜,自家一通捣鼓,往往是凭感觉,觉得能吃,便烹之,继而吐之晕之口吐白沫之躺之……
文少爷精神一振:“这书可印出来了么?我正需一本。前日我刚到广顺,见好大的螃蟹,忍不住大吃了一顿,差点儿连着两天住在厕房。”
白易简道:“万幸你吃的是螃蟹。据说先前有北方客人到广顺,看见郊外老林子里好多蘑菇,开心极了,采回去配着在沙滩上捡的大蛤蜊煲汤。唉,正是那,山珍海味喜相见,鲜上鲜……”
“一路直通阎王殿。是吧?”文少爷幽幽道,“这个故事,我吃完螃蟹后,已经听过了。”
纪重忍住笑意。白易简道:“少爷应早些认识纪兄。纪兄参编此书,定不会犯这样错误。纪兄可否告知书名,并哪家书铺有售?”
纪重道:“此书未进书铺。知府大人升调,老恩公随之迁任,书未能完稿便搁置了。”
他所言并非实情,其实书写完了,已经印出了一些,但知府大人将调任,也有些人与黄老医官不睦,质疑此书若落到有歹意的人手里,将是一本下毒指南。民间不少痴夫愚妇心地不正,若知晓药理,能用寻常花草鱼肉配出毒药,恐成祸害。
纪重很不赞同这种说法。真有心害人,捡根木棍也能当凶器,难道没有毒药便不会动手了么?
这本书印出,绝对是助人的。
可惜他觉得没用。
书被压封,黄老医官黯然远调。
文少爷轻叹:“太可惜了。”
纪重淡淡道:“在下方才说,《北山老狸》之图是我初试书绘之作,实也谬误。那本医书才是。”
黄医官自己也会绘图,采集许多植株样本,携儿子与几位门生和纪重一同绘画,亦带着纪重去海边郊野看花木禽鸟山兽海鱼鲜活的姿态。
纪重涨了很多见识,身体渐渐恢复,比刚到广顺时更瘦,体力精神却变好了,肌肤不再松垮。
白易简问:“纪兄绘这本医书,有笔润么?”
纪重仍坦然道:“没有。我初在画坊做事,算是学艺,本就没有工钱。恩公帮我甚多,参与此书更令我涨了不少见识。非钱财可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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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
姓白的为什么特意问笔润?难道也想让自己做份白工?
给瀚海书局做白工,应该能每天吃到一两顿不花钱的饱饭吧……
纪重正想着,文少爷抚掌:“纪兄真赤诚君子也。放心,若为我们瀚海书局作画,笔润必让纪兄满意。”
纪重不知这话是否玩笑,仅抬袖向文少爷道:“多谢世兄抬举。”
白易简挑眉:“在下还在与纪兄谈心,少爷已直接显露狼子之心,开聊合作了。在下都不知该如何续茬。”
文少爷挥袖:“岂有白先生续不上的段落,硬续!”
白易简向纪重拱手:“在下冒昧,确实挺想知道纪兄与蒜老是如何结缘的。”
啊,重点还是《北山老狸》与蒜老先生。
纪重恍然。
是自己太愚钝了。
文少爷刚开始就拿出《北山老狸》,难道真信人家喜欢书中图绘的客气话么?
可能,确实觉得图绘不错,但必然更喜欢书。
瀚海书局看上了《北山老狸》,不过蒜老先生与建安书坊关系非同一般,即便瀚海书局,也难挖动这个墙角。
所以绕到他这个昔日的绘师处,尝试找到缝隙。
纪重在心中轻笑,托《北山老狸》的福,竟让瀚海书局高看在下了。
在下一个早已被踢了的小伙计,焉有如此宽的面子?
.
“在下当时在莱老先生的画坊打杂,十分清闲,恰好建安书坊要出《北山老狸》一书,请莱老先生绘画,那段时日莱老先生与诸位画师都很繁忙,在下这个闲杂人等便有幸参与,帮了点小忙。”
白易简问:“纪兄在莱壶子的画坊,只做那部医书的图绘,还是会做点其他的?”
纪重道:“也做些别的。有幸帮忙打打下手,学了些画版之类的技法。”
白易简一副了然的表情,看来其对《北山老狸》相关的种种情况,打探得确实如声称的那般深入。或已知晓他之前在画坊的情形。
那时在画坊,他卑微又忙碌,任何人都可以使唤,也确实学到挺多。譬如他本以为在画坊能学会刻版,进入后才知,制版是书局负责。很多书局委托专门的版印工坊刻印,如建安书坊般一等的大书局则有自己的刻版工匠,从拿稿到成书全由自家完成。莱壶子这样有很多学徒,又与书局交情甚好的大画师,有时会帮忙画版,即是将成图转描成版样,交付工匠雕刻。如果画需套印,则一幅画会拆分成数版。
可惜画坊仅让他画简单的线图,他只接触了单版画样,拆画层的规则尚未学到。
.
“纪兄与画坊的人相处得如何?”
不怎么样。
莱壶子画坊内的画师分两种,一是莱壶子的学生,年岁比较轻。书画之学,很难靠自学入门,多需有家学传承或延师开蒙,又要买纸笔颜料,所以这些学生皆家境尚可,非显贵子弟,但衣食无忧。
另一类是当下不甚得志的画师,依附于莱壶子,代他绘全图,或将勾了几笔的画补出。
纪重因黄医官的关系进入画坊,他当时和眼下差不多困顿,看到浆糊都要流口水,浑身散发着掩不住的穷酸味。这些人要么不太在意他,使唤他做些端茶倒水打扫的活;要么有些轻视,猜测他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得到这个机会。
一开始时还有学生玩笑似的试验纪重,让他用大笔勾细线,把干泥块说成是颜料,命他调色。
有两三个学生,常对纪重唤:“嘬嘬,土崽,小土伙。”
纪重起初以为是嘲自己土气,遂道:“不才虚长诸位师兄几岁,不敢令诸位称我小伙,师兄们可喊在下小山。”
几个学生哈哈大笑。
“他不懂哩~”
“哇,真有趣喔!”
一个姓韦的学生拍拍纪重的肩膀:“可我不想叫你小山哈,我就一直叫你土崽,好么?”捏一捏他的脸,“好么,小土崽~”
纪重后退一步,挣开那学生的手。
韦生又讥笑道:“啊呀,这么羞涩客气做甚,更讨老豆喜欢么?对我们可更放开一些哦,师兄关照你。”
纪重方才醒悟,原来他们喊的不是土崽,而是兔崽。
一旁两位年长的画师站身,一位按住纪重的手臂,另一位道:“诸位,老先生等着看稿,莫多闲叙了。”
那几个学生吃吃怪笑,转身走了。
两位画师让纪重铺纸拿笔,示意他去角落描线。
“闲人听闲话,多做事便无繁杂。”
“打下手嘛,就是好好干,有得赚。”
……
.
“画坊的诸位,待在下十分礼让友爱,令在下获益良多。”
“纪兄在画坊多久之后,被莱壶子委以《北山老狸》绘图之责?”
纪重回忆了一下。
“不到两个月。”
白易简微颔首:“如此短的时间,便托付纪兄如此重任,莱壶子必是发现了纪兄的才华,惊艳不已,赞赏不已。”
纪重轻呵一声,是误打误撞。
莱壶子那时或根本不知道他能画整张图。
当时他一直听凭吩咐,埋头做事,除却那几个一直盯着他找茬的学生,其他画师待他皆挺平和,他做端茶倒水的事渐渐少,在画坊时,大多是帮忙打下手。描线,补图,添背景……
刚开始,因他画图太繁赘,勾线着墨的方法不对,被画版师傅骂过几次,他才知版画图与寻常绘画的区别。
自也好笑。
昔日,京城的某书局曾想让他做版画,说准备出一套京城胜地的山水图册,东家与大掌柜轮流给他递帖,找了数位相知做说客欲约他一会,更在某日于他饮宴时,追到了朝朝阁。
他那时哈哈一笑,随手取笔,扯过一条绢帕,以酒稍润笔尖,点美姬的眉黛香粉与胭脂,挥作一幅月影梅花,问书局的人曰:“贵社木板,刻得此形否,印得此色否,出得此深浅浓淡否?”
画作之佳,首要便是独一无二。
用一块木头板子涂些墨油颜料,便能印出无数张的,算什么画呢?
直是村夫愚妇家的糊墙纸罢了!
狂妄无知的他当时喝一万坛酒也想不到,一两年后,自己会在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广顺,像个重孙子一样站在画版师傅面前,听师傅拍桌大骂——
“你个癫狂的后生仔,是不是觉得自己好会画,好懂画,好能勾能点哦?你画这些线,你拐这些弯,你涂的这个色,你自己雕雕看哇?!你想累趴谁,你想搞坏谁,你说啊,大胆地说出来!来,我这就去把凿凿锤锤和刀刀都给你取来,你给我雕出版版,不然今天你我有一个去躺板板!”
现世报啊。
那时与当下仿佛隔了几辈子,唯报应来得这么快。既恍惚,又真实。
他叹息,闭眼,深深低头。
画版师傅大吼:“不要装死,先告诉我这要怎么雕!你说哇——”
.
“白兄太抬举了,只是……莱老先生宽厚,予在下一个多学习的机会。”
白易简轻描淡写问:“纪兄见过蒜老先生么?”
纪重道:“莱老先生让在下参与绘图那日,蒜老先生正好在画坊。当时便有幸拜见了。”
“在下曾与蒜老先生匆匆会过一两面,可惜未能细谈。”
白易简微带憾意,轻叹。
“能否请教纪兄,你觉得蒜老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一直品茶旁听的文少爷看着白易简,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纪重暗忖,难道姓白的向文少爷吹嘘,伊与蒜老先生交情深厚,定能让蒜老先生带着《北山老狸》投奔瀚海书局,如此换来跟少爷喝茶的机会,而现在聊着聊着露馅儿,文少爷发现不对了?
唉,不关他的事,最多是跟着白易简一道被文少爷送客呗,本也是托白兄之福才身在此处,理应同进退。
他仍谨慎地回答:“在下不敢妄称与蒜老先生相识,只恰好有缘拜见过一两次。蒜老先生和蔼慈祥,平易近人,待在下这样打杂的小工,也十分亲切随和,毫无架子。”
白易简仍轻描淡写问:“蒜老知道前几卷的图全是纪兄所画么?”
当然知道。
纪重拱手:“白兄之言着实谬误,在下一个打杂的,怎能独当书绘重责。仅是承蒙莱老先生厚赐机遇,于旁侧观摩学习,偶有幸添补一两笔罢了。”
白易简摇头:“纪兄为何仍这般谨慎,不肯吐露实情?莱壶子与他的那群学生代笔,没一个能绘出纪兄的画作。他原未料到这书会火,想找个生手乱画一通,糊弄过去,配合建安书坊让这书安静地窝在灰堆里。岂料蒜老喜逢纪兄,奇文遇仙画,成就佳话。莱壶子立刻蹿出抢功,将纪兄之名屡压屡降,最终除之,更趁黄医官调任之机将你踢出画坊,坏你名声,令纪兄无法再接书绘,只能在文房店打工。听闻,莱壶子新要将画坊的部分日常采买委托给善继文房铺……”
纪重闭了闭眼。
是,这样么。
也算人之常情吧。
文少爷微露惊讶之色:“忒不是东西了!莱壶子在广顺颇有些名气,竟用如此手段对付纪兄一个外来的书生。”
对啊,说出去,谁信?
少不得要问,莱老是能立派的老画师了,至于花精力对付你一个外来的小杂工么?能得多少好处,图什么?
你真这么清白,为什么画坊里没一个人说你好?
文少爷冷笑:“当真如此,莱壶子再有名声,瀚海书局也不会请他作绘。”
白易简轻叹:“少爷便是想请,也请不到了。昨夜,莱壶子在画坊遇害。现在应在府衙的验尸房。若无法师沟通,难与少爷洽谈。”
纪重僵住。
文少爷亦愕然,看看纪重再看白易简,惊愕之色忽变成了然。
白易简凝望纪重:“纪兄如斯惊讶,难道尚未听闻此事?”
纪重木木点了一下头。
白易简仍望着他:“那么今晨,纪兄便不是去莱壶子处送礼,请他让你继续画书绘。”
当然不是。
他再蠢也知道,求那个让你陷入困境的人帮你脱困,是一件极可笑之事。
“那么纪兄是去拜访谁?”
白易简转一转手中的琉璃盏。
“我猜,是蒜老先生?”
纪重冷冷回望白易简:“看来白兄在食铺与我相遇,并非偶然。”
四周一时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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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少爷突然出声:“与在下无关哈。纪兄,我也不知道白兄在唱哪出戏!若有冒犯,全找他!”
白易简瞅向文少爷:“少爷的义气太感动白某。”
纪重起身:“白兄既以为我因怨恨杀害了莱老先生,应当报官,为何引我到此?”
难道,为了套话?
套出确凿罪证,再送交官府,稳妥立功。
纪重在心中一笑,白兄却想不到,直接把在下送去官府,或能立更大的功。
文少爷摇头:“白兄你这喜好太愁人了。”
白易简挑眉:“字臣贤弟也真做作。现在文、图、事三样凑齐了,少爷立可开张。没红包我还没来得及计较,你先嗔怪上了。那我可请纪兄与我转投对面了。”
文少爷瞪眼。
纪重不明白他们在唱哪出戏,白易简又望回他。
“纪兄,其实,方才的话还没聊完。我想冒昧再请教纪兄,你今天早晨拜访蒜老先生,是不是没见到他老人家的面?”
没送出去的礼盒都被文少爷收起来了,兄台何必做此一问?
纪重冷笑。
白易简神色一肃:“请纪兄详细告知拜访时的情形,再微小的细节也别省去。”
纪重面无表情道:“白兄问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为帮纪兄洗去嫌疑。”
白易简真挚地凝视他。
“纪兄难道仍不知情?今天上午,蒜老先生也在家中遇袭。推算时间,或是辰时至巳时初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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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少爷张了张嘴:“白如依,你不会怀疑纪兄连杀两人吧。纪兄这般清瘦文弱,何能如斯悍勇!”
偷袭无需悍勇,计算得当可成。
很多人仅是看似文弱,精神敛于内在。
纪重皱眉:“我正是大约辰巳交接时在蒜老先生家门前,有位访客恰好从老先生家出来,我虽没见到蒜老先生,但院内有人对我说老先生暂不便会客。”
白易简问:“说不见客的人是蒜老本人,还是他的家仆?”
纪重眉皱得更深:“隔着门,声音模糊,不太像蒜老先生本人。”
“那位离去访客的相貌纪兄可有看清?”
纪重谨慎道:“匆匆一瞥,不敢说记得十分清楚。是位约莫三四十岁的男子,样貌斯文,比在下略矮,不肥不瘦……”
文少爷从书箱中取出纸笔,卷袖磨墨:“纪兄,别费劲说了,画出岂不更简单?”
纪重接过笔,略一回忆,勾画轮廓。
发式、脸形,眉峰,鼻态,唇廓,眼神……
容貌脱出纸张,风凝水静,文少爷发出细微吸气声。
“这位似乎是……”白易简咦了一声,“啊呀,这……”
“白如依你个故弄玄虚的宗师,不要再装模作样了。”文少爷苦涩抽动嘴角,“我说你怀疑纪兄连杀两人,为什么把他带来这里盘问。原来你假意问他,实在诈我。你是来逮我舅的。”
文少爷的舅,应该是……
等等,文少爷叫姓白的什么?
白如依又真挚地凝视着文少爷:“在下以为,少东家必不是真凶。纪兄恰好是少东家的证人。”
原来如此。
纪重苦笑。
他可为少东家作证,少东家离去时蒜老先生还活着。
却无人给他作证。
少东家走后,他叩门求拜访被拒,遂暴起,闯入,行凶。
合情合理。
文少爷搁下空盏:“得了,白先生,如依兄,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招数!书里都要这么写——世上哪有忒多的刚好。纪兄只听见声音,并未看到那个送我舅舅出门的人,更不能确定这人是不是蒜老先生。蒜老这时状况如何呢?纪兄其实不知。而且,按公案小说的规矩,凶手才会炮制障眼法,没人作证的一般不是真凶。”
4. 第三章
纪重扫视文少爷与白如依,稳住心绪,起身一揖。
“寒生今日有缘拜会瀚海书局广顺分号,着实至幸。更幸托白贤兄之照应,与文世兄一晤,异常感激。此时身负嫌疑,不敢羁扰,先请告辞,盼来日再与二位一叙。”
果然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白易简与文少爷一唱一和,暗藏埋伏,他不想多探究其真正目的。
若觉得在下是凶手,让衙门来拿我吧。
寒生忙于生计,七拐八绕的事恕不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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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少爷霍地起身:“纪兄且慢,莫被白兄吓到,他素有爱打听新鲜事的癖好,绝无恶意。你看他连我舅舅都不放过。弟与瀚海书局真心想请纪兄作画。实不相瞒,现正有两部册子亟待做出,缺一画师,白兄与弟都觉得,纪兄是最合适人选。”
纪重从容看着文少爷:“以贵书局之名望,可延请第一等的画师。在下自知自己斤两,怎堪此错爱。”
白如依拱手:“这本册子,与别的书不同,确实非纪兄不可。望纪兄恕在下方才无礼,我若当真怀疑纪兄杀人,便不会引纪兄来见文少爷。”
纪重眯眼:“白先生不担心在下一个没谈妥,再生狠毒心?”
白如依微笑:“不会不会,再说纪兄莫看文少爷娇滴滴的,骑射剑术都了得,还练过两套拳法。”
文少爷抬袖:“比不上白先生身法了得,白先生的闪躲功夫,草上飞都追不上。”
纪重在心中冷笑。
白如依眨一眨眼:“再说,纪兄若现在回去,大约会遇到捕快。莱壶子昨夜遇袭,若遇害的人只他一个,纪兄与他虽有恩怨,但已离开画坊数月,捕快可能将你列为嫌犯之一,排名却未必靠前。但加上蒜老先生,你的嫌疑便很大了。”
纪重冷冷道:“如此,在下更不敢耽搁,需赶紧回去,趁早向衙门陈述详细,待真相大白。”
文少爷闪到亭口,阻拦:“纪兄,留步。”
白如依道:“在下仅言事实,确实莽撞,向纪兄赔个不是。无论在下或文贤弟,皆真心想结交纪兄,盼请纪兄作画。自不能眼看纪兄陷入困局。若纪兄做不了画,亦耽误文少爷的经营,在下的笔润。”
今天初见面,八字没一撇,怎就关联上您的笔润和瀚海书局的营业了?
纪重皱眉盯着白易简:“白兄句句真诚,在下却着实困惑,兄之尊姓大名,究竟是白易简,还是白如依?”
白如依神色自若,文少爷先又叫起来:“白兄,你对纪兄说你叫白易简。难道,你打算在我们的册子上署名白易简?”
白如依道:“白易简的笔润只有白如依的一半,很实惠啊少爷。你说成本得控住。”
文少爷呵呵一声:“那小局请白先生是为什么呢?”
白如依又一眨眼:“不是为了我这个人么?”
文少爷狞笑:“不单是你这个人,而是你的全部!”
纪重看他二人聊天,努力排理脉络:“先生名叫白如依,难道……是那位白如依?”
文少爷点头:“正是那位白如依。”
天下各地书铺,必有其书,且必摆在最醒目位置的白如依。
“《玄影侠探》?”
“对。”
“《小松斋夜话》?”
“嗯。”
“《山隐灵机录》?
“还有《媚媚传》、《沈生小情》、《荒村野店奇事大观》……更有好些纪兄若知道是他写的,必会惊愕的。我们白先生,最喜欢换名字。”
纪重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我,我确实早看过先生的书。”
早在……他还不是纪重的时候。
“蒜老先生,也极其仰慕先生。”
记得那时在书铺,蒜老先生站在正对店门的大桌前,羡慕看着桌上的书堆,按一按长桌边角。
“什么时候,能在这个位置摆一摆,就摆在这个角上,也知足了。”
长桌正中,高高放着几摞书。
《玄影侠探》,著者白如依。
《小松斋夜话》,白如依著。
《山隐灵机录》,白如依撰。
……
纪重更曾假装翻阅,捧着《北山老狸》第一卷,踱到大长桌边,再假装懒得放回去,似是不经意一般,将《北山老狸》摆在《小松斋夜话》旁边。
只片刻,书铺的伙计便冒将出来,抓起那本《北山老狸》,塞回犄角旮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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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不知是先生,方才多有得罪。”
白如依拱手:“是在下急于结识纪兄,又好奇刚发生的案件,一时唐突,冒犯了纪兄。纪兄仍如此客气,在下无地自容。”
文少爷笑:“白兄不该这么藏藏掖掖,早大方道出实情,纪兄无需受惊。咱们更不必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扯着纪重又在桌边坐下。
“白兄,你别写《玄影侠探》写得自己仿佛被玄影上了身一般。案子的事先暂放一放。咱们先聊正事。”
又抬袖斟茶。
“为向纪兄示以诚意,更为将事情讲清,我将开篇起得远一些吧。弟厚着脸皮,敢吹嘘一句,瀚海书局在书业,算有几分薄名,纪兄是京城……一带人士,或对我们瀚海书局知晓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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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知晓。
天下的读书人,或都听过瀚海书局的故事。
瀚海书局东家邹氏的先祖邹本策少即有神童之名,更是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才子,亦难免惹来诸多妒恨。
传说当时谟阁老的公子,太子伴读谟公子也参加了邹本策那届会试。谟公子身份尊贵,更与太子殿下情谊深厚,时常同食同寝,又性情清傲,明明可以直接进朝廷,偏要参加科举。他不必参加州试,直接考会试,意指两元。考官不敢怠慢,初阅卷时,邹本策的考卷被审卷官直接丢进了废纸篓。
但那届的主考,礼部尚书章老大人忠厚贤仁,遛达巡视时常将各部被刷下的考卷捡起来看,恰好捡到邹本策的考卷,惊艳赞叹。
主考与阅卷官意见相左,老大人遂上报皇帝,皇帝命所有考官会审此卷,并另调两名大臣协阅,除了最初阅卷扔卷两名官员之外,所有审卷的人都对邹本策的考卷赞不绝口,竟直接定成第一。
此事传开,市井朝野议声沸腾。
有人劝邹本策,当下他被推到风口浪尖,未必是好事,不如假装突发疾病什么的,不去殿试。他现在正年轻,先找一处僻静山野闭门读几年书,下一届或下下届再考不迟。
若非要去殿试,也敛着点。
正所谓「知了声响一季命,神龟稳默寿万年」。
邹本策没听劝,笑道:“事已至此,缩有何用?今我有时人欲夺,若我无时,难道还望谁能施舍?驮上乌龟盖,更难脱下来。不如坦荡荡,日后怎样都罢了,反正没辜负这一场科试。”遂径赴殿试。
或因一个不管不顾的心态,邹本策殿试时神采飞扬,才惊御座,皇帝当即点为状元。自皇宫正门走出,纵马游街时,更艳动京华,满城争看状元郎。
时人赞美曰,胜春少年正得意,今朝风流第一人。
邹本策进了朝廷后,仕途不甚顺遂,声名渐渐沉寂。挺多人说他恃才傲物,难以相处,登科时太年轻,空记了一肚子纸上文字,毫无理事的才能。
他的座师章老大人在那届科举之后便致仕了,老大人的众门生与邹本策没什么来往。
邹本策数年辗转数职,最后又回到翰林院修书。
他窝在库房整理卷册时,意外发现了一部早已失传的奇书《海务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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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系前朝末年一位名臣公叔康所著。公叔康亦是而今众多传奇著者最喜欢拿来编故事的人物之一。其出身寒微,苦读多年,应试数次,在快四十岁时总算中了进士,名次不高。起初在朝中几个衙门做些边角活。他其貌不扬,口才也不怎么样,一直默默无闻,给某位大人打下手时,大人觉得其忠厚堪用,把他带进户部。交此运没多久,便被发往地方协理税务。哪知到了地方后,伊竟大放异彩。
原来此人精算学,通积著之理,竟是个理财的圣手,税贸的行家。
当时前朝气数将尽,处处混沌。朝廷发现,公叔康到哪里,只要他主得了事,那地方的税便收得多又快,且账目清晰,毫无勒逼。商贸活跃,百姓渐富。
公叔康随即升调到福泉,后世多有人评价曰,公叔康在福泉攒的钱,至少让前朝多撑了数年。
可惜公叔康很快遭奸佞贬逐,未久又被和王捞起。和王在前线打仗,公叔康负责筹办粮饷,只要有城有港有市集,公叔康就能让小钱变大钱。那时唯有和王麾下装备齐整,拿得足饷,吃得饱饭,竟因此有传言和王开山挖到了聚宝盆。后人评论,和王遭到前朝末帝的忌惮,此系一因。
和王终因猜忌而死,公叔康亦不知所踪。
有人说,他被末帝或和王的政敌杀了。
有人说,他被敌国的刺客害了。
更多传说则是,他如古时的陶朱公一样,隐姓埋名,漂泊四海,做了逍遥大富豪。
《海务志》即是公叔康写自己在福泉的经历与心得,其中有很多贸易经验,民间亦称作公叔聚财经。
这本书写成后,公叔康自家刻印了几套,呈给朝廷,赠予友人。和王很欣赏此书,又由王府刻印了一批,始终未与书林商人合作,但从获赠此书的人那里处传出的一些抄本,在市井流传。
和王蒙难后,这本书被前朝封禁,本来也没印几本,一禁立刻无。却也因此名声更响。有书商私将流传的抄本翻刻偷卖,又冒出许多伪作,还有人以通晓此经,传授聚财密技为名行骗,因此又数度遭禁。至本朝,《海务志》的真本早已失传,市集中倒有诸多名为《公叔聚财真经》《公叔真传》《公叔行海运》等的小册子。里面净是些「将大钱九枚,浸在海盐水中,置于阳光下晒九九八八天,盐水每夜子时更换。将换下水于辰时煮海鸭蛋三枚,熟后立食。八八天后,置九枚大钱于枕下,可发财」之类的秘术。
邹本策发现的,却是真的《海务志》。
公叔康作此书时,常与友人书信讨论,更喜将书稿拿与旁人看。
与公叔康有交情的一些文士及和王的几位幕僚,书信笔记中皆有提及或引用段落。
邹本策将这些散碎片段辑出,整理,合成一本《海务志》,非全本,但已十分珍贵,其中诸多内容,当下亦可用之。
邹本策将此书上呈,引出诸多质疑。
先有翰林院同僚质疑这本书系邹本策伪造,邹本策拿出有《海务志》片段的书信文卷,接着有人质疑邹本策根据什么断定他摘取的内容属于《海务志》,欠缺旁证。更有人将邹本策汇辑《海务志》一事与民间某些打着公叔康名声传授所谓聚财法的骗子关联一处,说他与民间妖人勾结。还有人举发邹本策身在翰林院,不编修经典,却沉浸于前朝人士的书信中,这些人既非大儒,亦未有出众的学问见解或诗文著作,邹本策整天翻这些没什么价值的旧纸,辜负朝廷俸禄,更令人觉得困惑——他为什么对前朝如此眷眷?
邹本策被来回盘问。
连库房也没得守,转到翰林院衙门后院一个犄角旮旯的小屋子里,与一些老文吏同做些零碎文书活。
某日他在衙门抄写到深夜,离去后小屋走水,万幸当夜有仆役巡值,火被扑灭,屋子无甚损毁,烧了一点无关紧要的文书,还有邹本策的《海务志》汇稿。
经查走水的原因是没熄灭蜡烛,蜡烛翻倒点燃了案上的纸。
那天与邹本策同屋抄写的文吏都离去得挺早,只有他留到最后。
应该就是他忘记熄蜡烛。
邹本策没多辩解,请罪致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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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官后,邹本策似将陷入困苦。他出身寻常,贤妻是位温婉美丽的小家才女,成亲未几年,孩子年尚幼。他薪俸一直不高,没什么积蓄,也无祖业倚仗。可他毕竟是连中三元,名震天下的才子,丢官只说明他在朝廷混不开,不会处事。学问是顶级的。刚去职时,挺多学堂书院邀他讲学,向后辈考生传授读书真义,提点精髓。岂料只要有书院请邹本策,无论规模大小,离京师远近,未久便会因聚众妄谈等缘故被查访训斥。
更无人请邹本策题诗作画,教授学生。
一时间,世上无邹本策笔墨事。
有谣传说,邹本策全家沦落到某乡旮旯的破屋里,妻子蓬头垢面织布,孩子如野人般在泥地里嗷嗷打滚。因为买不起地种,邹本策要去给人当长工了。估计稍明白事理的地主也不敢把地放给一个犯过妖言忌讳又不通农务的穷酸,不晓得能不能求租到两亩薄田。
邹本策昔日的同僚听到谣言,唏嘘又好奇——本策啊,洋洋得意的当世第一才子,怎就混成了这样!
便由一人先往邹本策家乡寄了封信,附上点小礼物,曰思念邹兄,致以问候云云。
邹本策的弟弟回了信,感谢了问候,说兄长当下不在家乡,仍在京师一带,附上兄长的住址。确实在京郊某县某乡的一个村里。
几位同僚便趁某个休沐日,同往那处拜访。
地方着实僻静,说是某村,实则不在村内,附近也没农田。沿着村民指的路走了半天,过了一片老林子,进了深山沟,方见一处院落。临水背山,小瓦白墙,门扉半开,几个童子在门前放风筝嬉笑。
几人至门前,邹本策自院中起身相迎。
黝黑清瘦,布衫竹簪,仍是书生打扮,看来尚未务农。衣物旧却洁净,精神似乎还行。
几人进院与邹本策在廊下吃茶,叙了一会儿话,兼打量屋院陈设。堂屋清爽,除桌椅几凳外,无甚摆设。小院幽静,一处花棚,几株细竹,两个秋千架。
案头未见书本,墙上亦无字画。
同僚委婉探问:“一向甚慕兄的诗才,惜往日公务繁重,不曾多请教。兄近来可有新作?”
邹本策道:“偶尔闲时,心里想过一两句。”
另一同僚稍直接问:“兄而今以何为业?”
邹本策道:“没甚的事。坐坐,看看,吃吃,躺躺。”
同僚叹:“羡慕兄这般悠闲。小院亦好精致,配得兄之雅趣。弟竟也想在此结庐,与兄为邻了。”
邹本策笑:“山野之地,我这野人堪可容身罢了。兄台住不得这里,去衙门太远。”
众人同笑。
聊了一时,几人告辞,邹本策也没有留饭,送出门外,拱手揖别,又对那几个玩耍的孩童唤:“快回来洗手,屉上的包子快熟了。”
几个娃都不过去。
“爹自己蒸的包子自己吃。”
“包子爹爹吃吧,我喝娘亲煮的粥就够了。”
“我也爱喝粥!”
……
前同僚们在马车里唏嘘。
邹本策刚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果是在硬撑。
正好出锅的包子都不分给我们吃,应该是不够分吧。
可能是老树皮磨成粉,配上山里挖的野菜。
大人能拿时鲜开解,孩子着实难以下咽。
不过住这也蛮好。清静开阔。河里有鱼,山上有菜,设上圈套还能抓几只野味,应够自足。
唯冬天许难捱些……乡亲淳朴,或爱帮人。
唉,本策啊……
前同僚们感慨着,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认真想却想不出到底是哪里……
直到数年后,邹本策的店铺开回了京城,他们才知当年自己错得多荒谬。
那时的邹本策已经是个财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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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本策挣脱困境的第一个助力就是书商。
他所住村落所在的县,名叫九和县,是京郊书业的聚集地。
这些书商很多并非京城人士,专攻科举生意。
天下考生最盼望的是什么——中榜。
为了考中,考生们各种书都读,什么招都试。开窍茶、魁运笔、必中巾这些阿呆二傻都难忽悠的东西他们亦欣喜买之。
明知是假的也买。
求一份能中的意象,一点盼望,一个兆头。
这份拼搏兴盛了大江南北无数的书商。
何况是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大才子,从童生试开始每试只考一次,每考都是榜首的邹本策亲传的经验?
邹本策,他们都不敢称前辈了,要尊称一声考神。
官运再不好,在试场上,他就是神。
神的仙音,便是世间天崩地裂,也必要听的。什么阁老公子,太子伴读,太世俗了。横竖现在遇不上,考中了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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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本策丢官后,挺多考生开心极了。不少人梦想着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把饥寒交迫的邹本策捡回家,洗干净,温暖他,趁他脆弱无助时感动他,把他藏在深深的院落里,只对自己一个人讲那些书里的重点应试的关键。
邹本策最早接到的那些讲学邀约,其实就有书商参与运作,看一看邹本策在考生心中的地位,试一试对付邹本策之人的招数。
不能讲学,正好写书。
真名无法用,那便换假名。
书商自有方法,试子更有感应,总能发现,哪些是考神亲传的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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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有无聊人士总结,邹本策那段时间用过几十个笔名。他亲自写的,传刻的,及伪书商仿作的各种册子加起来数百种。
书商的暗标花样繁多,书角印一个夹着竹签的小本或一卷竹简指代「本策」,版缘或刻书署名处加上「绉绉堂」「老册斋」等各种款号。士子们则称邹本策的书为「船本」「册子书」「小船卷子」,去书铺询问:“有新到的小船卷子么?”店家立取之。
考生们看了邹本策的书,更喜荐给他人看。一是邹本策确实写得好,书中尽是实在经验,没有云山雾罩的空话闲篇,所解皆儒学之本宗正义,毫无曲释歪言;二则,也是众考生的一点机智——
大家都看他的书,迁怒,难道全迁怒?对付,可能对付得过来?
后来,连国子监的学生都买船册子看,自早有人注意,举到衙门。
但,邹本策犯的过错只是失察致火患。去职后本来就可以自由讲学著书。他的书只讲应试经验,经籍解读,除了圣贤的学问与事迹外,古史今事,皆无涉及。
谟公子只因风头被抢,便对一个寒门学生狠辣追杀,且多年追击,毫不放松。朝中挺多大人觉得太过,礼部等衙门凡接到关于小船卷子的举报,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搁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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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后,太子卷进几样事件,被圣上训诫,谟公子暂时卸任回府邸思过。未久,太子因病薨逝,谟公子大恸,在自家别邸跳湖。跳湖前他遣退左右,让仆役们都不要靠近,仆役们真的就没有靠近。半天一夜后,有个打扫院子的老仆到了后院,发现谟公子水淋淋地搁浅在靠近岸的地方,赶紧喊人,谟公子吐出两口水,醒转过来,说落水后感觉一直被一金色神人托举,浮在云里,时人称奇,曰公子自有神佑,福气无边。
谟公子仍未能复职,闲在家中,饮酒打猎,心浮气躁时常责打下仆。据说公子府邸规矩森严,专设刑房,日日有仆婢被罚,用刑毒辣,很多仆婢「病亡」「暴卒」。
某日谟公子外出打猎,被一冷箭射在颈侧,箭系竹削而成,箭头手工打磨,看不出来历。箭未射中血脉,本不致命,但箭尖淬了毒。谟公子的夫人如夫人们遍请名医,仍未救转。谟公子遂卒。放冷箭的人也没抓到。市井闲人议论,皆因谟公子平时待下苛毒太过,随从护卫不力,也没怎么认真追刺客。更可能刺客就是随从之一。
大理寺与刑部共查此案。谟公子仇家众多,谟府的随从护卫们追刺客没追到,倒把刺客藏身放箭之处及逃跑的道路盘得一团糟,之后又有一场暴风雨,脚印不可辨,其他痕迹也难识出。此案遂成悬案,凶手一直未落网。
几年后,皇帝驾崩,十二皇子即位,即是本朝最宽厚仁爱的文宗明德皇帝。
帝好诗文,精书画,治世时,天下文昌大盛,书业尤其繁荣。
明德帝更与《海务志》有些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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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帝尚是皇子时,不甚过问政事,常赴文会,与众名士诗文酬酢。某日赴一宴会,在本朝修习儒学的真罗国王子真廷铉也在席。
真罗与本朝隔海相望,当日诗画遂以海为题。饮乐时,亦不免提到本朝与别国地理风俗之异。真廷铉说,真罗喜汉学,礼仪制度诸多效仿本朝,王宫更设文宫,专藏上国书籍,除学问经典外,诗文、杂学、医典,甚至时兴的传奇小说皆有收集。一些在本朝失传的珍本,或真罗仍存。
真廷铉举了几个例子,因当日以海为题,他遂记起,国朝有本失传已久的书,名叫《海务志》,真罗王宫的书库里就有。而且是公叔康亲刻赠送某位友人的版本。很多很多年前,某位真罗国的贵族少年在国子监学儒,与公叔康的这位友人是朋友,在公叔康友人处见到《海务志》,非常喜欢,友人便将此书转赠。贵族少年回国多年后,成了宰相,女儿当了王后,将此书带进王宫。可惜真罗官府的制度与上国仍有诸多不同,也没福泉这般的大港城,书中的经济之法在真罗暂时无法施行。上国改朝换代,真罗也历经几朝,之后得位的大王想用此书,臣子们又说这书时间太久,当下已不适用了。于是此书一直收在书库中。
十二皇子早听说过此书,便问真廷铉,能否把真罗王宫藏的那本《海务志》抄一份来看看。回宫后,又将此事禀报父皇。
恰在此后没多久,翰林院编修邹本策上报,于前朝旧书文中辑出了《海务志》。十二皇子得知非常欣喜,向父皇建议可将真罗的藏本与翰林院的辑本对照,辨识真伪,补出缺漏。
岂知对邹本策辑本的质疑纷涌而来,圣上便将此事搁置。真罗国内临时有事,真廷铉匆匆回国,接着翰林院失火,邹本策的辑本被毁,《海务志》重新沉寂。圣上将京南的一处园子赐给十二皇子做府邸,十二皇子离宫迁自府邸居住,但未封王衔,府邸一直没改门匾,混称做十二皇子府。
待圣上驾崩,遗诏十二皇子即位,世人才恍然明白,先皇早已有意让十二皇子即位。因皇子性格太过仁厚,立为太子,或会引来诸多攻击,先皇方才假意冷待,实为呵护。圣心深沉,父爱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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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帝登基后,已是真罗国君的真廷铉遣使朝贺,进献的贡礼中即有那本公叔康亲刻的《海务志》。
翰林院重新查找前朝文卷,再辑出《海务志》片段,与真罗国贡献的《海务志》对照,确定当年邹本策的辑本是真本。真本《海务志》由翰林院补校,重新刻印。
民间仍有传闻,新刻的《海务志》不是全本。《海务志》分上下,今刻仅是上部,密法都在下部云云。《公叔聚财真经》之类依旧流传于市集书摊,更有《公叔未传密法》《内篇财经》等新作……
朝廷有意重新起用邹本策,邹本策推辞,因他这时已入了商籍,要开自己的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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谟公子遇刺后,邹本策所受限制渐松,可用本名出书,诸多书院再邀他讲学。
他之前写的应试书销量非常高,笔润丰厚,他已颇富裕。
邹本策感激书商们在他遭困时予以援助,他以前写应试书,因自己是被盯之人,若提到他人著作,此著作与著者或会被当成他的同伙,所以从不提当世之作,只写自己的心得与古书典籍。这时已无顾虑,便写了一部目录,列举自己从少年时至今喜读的书作、释文、校注,比较各书社的版本,列举各大书局最好的书作。
此书名为《从学札记》。因列举各家书籍,未交给某家书局专印,邹本策便自行出资,聘当时京城一带最著名的刻工鼎图斋镌刻成版,版书文字由他亲笔写就。
刻成待印,即有书铺老板前来联络,向邹本策曰:“先生可自此立起自家事业。”
邹本策道:“学生有今日,全仰仗诸位老板托举,而今稍顺遂了,反为竞争,岂不忘恩负义?”
书铺老板笑道:“先生之言忒地迂腐。你此前的著作也非在一家印,此家彼家早竞争过了,岂在乎再多一家两家?众同行因先生之作收获颇多,以施舍论之竟是看低了这份情谊。先生扭扭捏捏,倒让世人以为同业之人心胸狭窄。书林广阔,喜纳天下俊贤。”
邹本策遂立定主意自开书局,《从学札记》为书局第一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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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札记》正刻印时,某日一辆马车停在邹本策家门前,车中走下一名青衣使者,白面无须,仪态不俗,向邹本策道:“家主人请先生一唔。”
邹本策登车,使者同乘,一路无言,车驾时疾时缓,偶有停顿,但一直很稳,满杯的茶水丝毫不会泼洒。车帘厚重,邹本策也不知一路行过了哪里,待马车最后停稳,邹本策随使者下车,见是一处园林,穿过一片浓荫,前方小亭中,一人握卷读书,长衫飘逸,姿容俊雅,看来仿佛寻常文士,邹本策却已明白此人身份,在亭前拜倒。
明德帝含笑道:“邹卿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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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与邹本策闲话一时,将方才读的书册合上道:“新刻的这部《海务志》,卿可看过?”
邹本策道:“草民已拜阅。”
帝又道:“卿昔日曾辑此书,今此版本,卿以为如何。”
邹本策道:“草民曾从前朝旧书函中摘取只言片语,斗胆汇集。待读全本,才知当日所集,不过零星。是首尾两篇与中第三卷的片段。推测公叔康在起篇收束与中转时,多想与人讨论。从来著书,确实这几处最难。”
明德帝微笑:“卿体会良多矣。”
再谈几句经卷,明德帝又道:“据闻,而今民间仍有说法,官刻新本的《海务志》非全本,公叔先生另有秘传。”
邹本策道:“官刻本乃最全之本,蒙圣上恩典,使此书通行世间,令草民等小民得窥全作。逢盛世之福,承明主之恩,方有此至幸。公叔康有知,亦应涕零。市井之言,草民以为,想是没在真本中翻见晒钱枕卧,盐水泡蛋之法,有些寂寞吧。”
帝大笑,又问:“卿为何不愿回朝,却要从商?”
邹本策道:“草民往日为官,多有疏漏,只记得了经籍文字,却无务实之才,不敢再空食俸禄,辜负圣恩。倒更适合编些俗言散语,在市集中混口饭吃。”
明德帝道:“卿的小船册子,确实简洁有趣,朕无需应试,亦看得津津有味。本想招卿回翰林院或到国子监。既卿已立定主意,也罢。”
邹本策叩首谢恩。
明德帝提笔蘸墨,挥毫于纸。
“卿想自己开书局,便以此为名吧。”
左右内侍捧起纸张,将御笔所题的四个大字展在邹本策眼前——
「瀚海书局」。
邹本策拜伏于地,再谢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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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林商人们胸襟开阔,邹本策更感恩昔日情谊,此后没再写过应试书。他在世时,瀚海书局也不印售此类书。他之前所写的应试书,书商们仍可一直售卖,无需付笔润。
直到邹本策离世多年,他的孙辈成为大东家时,瀚海书局才开始做应试书册,皆聘请当下俊才撰写新本。邹本策所著的应试书仍在往日书商后人的手中,有些因经营不善,或转从他行,瀚海书局才将书版购回。
这些书册,直到近年方才差不多全回到邹氏手中。统编新刻做丛书。
纪重曾听瀚海书局的掌事讲这段往事,并观摩了统刻的版本。因他无意科举,这套书也确实太多,整墙的大书架摆得满满。他便没有订全套,只买了两本他觉得有趣的,摆在书房,也让大府里觉得他正上进读书,并非全沉耽于画作。
其实,无人在意他上不上进,可能更盼他多沉耽些呢。
那些举动,和其他很多事一样,全是他自作多情的无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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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觉得瀚海书局这个感恩的故事也有些做作。邹本策天下第一才子的身份,再顶上御赐的大招牌,当然无需与同行竞争应试书的利润,特别是刚开业时,更要往高雅高尚的境界走。
时之大儒,书稿纷至。贤士之书,任君镌刻。
那时除了官刻的书本,坊间最精,就是瀚海书局印的了。
御笔亲题的名号被供奉在一间专门的静室。而今瀚海书局悬挂的总招牌是请儒林泰斗,帝师孟老大人所书。
书局分设三堂,瀚海堂、务勤堂、逸心堂。
每一堂的匾额题者皆来历不凡。
书业竞争激烈,从那时至今,本朝又出过连中三元的才子。邹本策开瀚海书局后,被经营事务分去很多精力,又有商贾之名,于经学上,著作不多,成就未至巅峰。颇多名士感慨此项。其后代子孙专心开铺,无人有邹本策一般的才名。
可勿论后浪如何翻涌,瀚海书局始终是京城书局之首。地位无可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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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纪重听到文少爷叹息时,着实意外。
文少爷叹道:“实不相瞒纪兄,近两年,书局经营略有滞怠,同业老字号稳健,新秀纷纭,竞争时,颇有些地方不如人,此番到广顺开分铺亦是想开出一片新局面……”
纪重心道,忒谦虚了吧。瀚海书局会不如人?虽自己算换了一辈子活,实际离开京城也没多久。离开前,瀚海书局招牌铮亮,兴旺蓬勃,怎能这么快就滞怠了。
文少爷唏嘘:“此言确非做作,纪兄应知瀚海书局是靠什么起家的,一向什么书口碑最好。”
纪重微颔首。
当然知道。
经史大书,煌煌巨著。
还有,应试书。
“这两年,单是应试书,书局所出便势不如前。明年大比,按以往经验,从去年夏天起,经集及应试书售量会有一个大起势,哪知,竟走趴了,还下滑了些。”
文少爷从身边藤箱里翻出两本书,摆上桌面。
薄薄的封皮,糙糙的订线,密密的字迹,脆脆的纸张……
纪重脱口道:“这是……软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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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册子即坊间的廉价书籍,多系翻盗,糙纸劣墨,雕印粗拙,但价格便宜,销路颇广。因为雕版常用软木,纸张多是回收的旧麻破布头制成,粗黄甚至有异味,被称作软本,软册子,小软,软软,软儿。又因多出自南方沿海一带,另有昵称咸水册,小咸,咸咸,咸儿。
有笑话说,在京城书肆买书,仿佛下馆子,入铺伙计问:“客官喜软喜硬,好甜好咸?”
只买大书局精版书的,被书铺尊称做「刚相公」「甜大爷」。
当年他买书,是极刚极甜的。由是当下面对文少爷,心情如斯洒脱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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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册子书商喜欢翻印瀚海书局这样大书局的精印著作,偷工减料,甚至少字缺页,价格只是精本的十之二三,甚至十之一二或不到一,为各大书局所恼。
难道瀚海书局的书近来被软本商盯上翻印?
可小软小咸们一直挺活泼兴旺,并非新近猖獗。他们印的书真便宜也真粗糙,喜好买精印大书的书客不购软本。买软咸册的多也不买大书局的精印本。所以各大书局被软本翻书,虽不高兴,大都只是发发声明,谴责几句,请书友贵客们明辨优劣,勿被盗印蒙蔽耗损钱财之类。不会花太多时间精力去与软本硬杠。
纪重看着文少爷的模样不禁好奇,小软小咸到底做了什么,把瀚海书局气得跑来广顺开铺?
他含蓄地道:“此书粗劣,内容或也有疏漏,在下以为,难及贵社精印一二。想来,应试考生,有些如在下这般,囊中羞涩,赁居寒舍,无处珍藏,购此类版本,将就读读。”
文少爷摇头,翻开上面一本:“纪兄请细看。”
此书名为《苑海精鉴》,书名侧另标第八卷,出品署印「苑海书局」,附款「苑海堂」。纪重从文少爷翻到的那页开始读,扫过两三页,有些惊讶。
纸确实糙,墨确实差,字确实密,但印刷清晰,字体工秀,行有断句,注解详细。
而且,这篇文……
行文不俗,似非寻常文士手笔。
纪重向前翻了翻,看到著者,更讶。
「涵溪山人」。这,似乎是,今礼部尚书朱老大人的雅号……
文少爷道:“兄请再往后翻几页。”
「崖畔闲者」,翰林院大学士云棠云大人。
「晴荫浓处一野人」?是……
白如依道:“礼部郎中陶周风大人。”
……
难怪这些文章字字如玑。
“诸位大人之文,怎会在这本书里?”
难道是翻印?
文少爷阴森森道:“当然是翻的。纪兄不要误会,当今世上难有哪家书局能把这几位大人的著作集成一本,瀚海书局自也没这么大能耐。全是小软们各处扒拉来的。”
白如依补充:“这几位大人,皆极可能是新一届会试的考官。几篇文章,系大人们近年所作,其学问态度,经籍见解,阅之可知一二。”
即是能摸到考官候选们的倾向与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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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少爷把另一本书推到纪重面前。
“兄再请看这本。”
纪重捧过,又惊讶。
这本书名叫《苑海仰观》,标注也是第八卷,印署亦是「苑海书局」「苑海堂」。但封面挺括,纸质白细,装订颇精,字体较另一本更娟丽,印刷清晰整洁,竟不输大书局精本。
纪重翻到的那页书曰——
「……前日席间见云兄,仪更华美,唯略消瘦。问及,兄曰,近日获古本《白虎通释》一部,沉浸忘我,仿佛刚捧之,天便明,更无暇饮食……」
这,这……
文少爷点头:“没错,这本仰观与另一本精鉴是一套,写诸位大人的近日行动喜好。”
纪重愕然:“这需得是大人们的友人。”
“未必是友人。”白如依道,“连文或也是从别处摘取来的。几位大人居于高位,与人酬酢,列席之人写文记之,常情也。更或有坊间小报的文手杂于席间,之后写出,印诸报端。”
文少爷啧道:“难得是小软们从各处把这些文收拢一处。这两册是第八卷,之前之后亦出了不少。每套皆是一精鉴一仰观,先鉴几位大人文章,再观他们从幼年到而今之事迹言行。”
每一卷集的大人不同。
“这套书每卷又有不同印本,并可自选纸张油墨订印,六套起订。这两本就是印得糙些的极廉本和印得好些的普本。”
此书而今卖疯了。
天下考生,争而购之。
白如依笑道:“说实话,我都买过。在下虽不考科举,见其目录,便不禁心动,极想拜读。”
文少爷叹气:“我也买了。这样的书,我们瀚海书局的应试书怎么比得过?”
瀚海书局一类大书局所出应试书,皆是请书院的大儒及当世出类拔萃的文士撰写,或购入出众的范文合成文集,笔润不菲,精工印制,成本高昂,售价不低。从内容到价格,都难敌《苑海精鉴》《苑海仰观》套书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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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书是翻印,官府不追究么?”
文少爷轻呵:“小软自有妙计,从来软本翻印岂有禁绝的时候。官府追究,可能卖得更火哩。”
“可这书里收的全是在朝诸位大人的文章事迹……”
大人们能乐意?
文少爷道:“据传,朝中诸位大人早知此事,还以此书调侃。”
互相询问,新近可进了小软书没有。
跟哪位同在一册?
名字谁先谁后?
如工部尚书富老大人,宽慈宏达,随和风趣,其文其事迹曾被收入苑海,同卷亦有云学士和陶郎中。富老大人上朝见到两人,便笑道:“呦,卷友来了。”
其友刑部吕尚书调侃:“老富喜在坊间遇知己,风流艳列云郎前,着实意气风发。”
富尚书抚须:“知君方做压篇客,柳相秦君俱在前,羡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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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也有人举报到朝廷,官府查过一阵儿。”
譬如礼部侍郎高大人就下文禁过这类书。
因此被调侃。
“听说高侍郎最近大力治水,去软存硬哪。”
“谁叫咸商眼拙,闲者野人俱在苑,却无清客列席间。”
高侍郎,曾号「老松阁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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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举算猜考官吧,不违规么?”
按律,坊间售卖之书册不得以预测考官、提前泄露内幕之类为名号。
当然,一般的应试书都懂得规避,不会明言,内容则多少有点对科考命题的预测。不过这样明目张胆印售可能成为考官的官员之文选,着实招摇。
“朝廷当下尚未确定明年会试考官的人选。”文少爷无奈,“这套书从去年初开始出,隔段时间出一卷,几将朝中学问出众的大人统统辑入。说成仅出于敬仰一点问题没有。考官人选又必在这些人内。”
考生们本着宁多勿漏的心态,每卷必买,日夜揣摩。
「苑海书局」关爱考生们的钱袋,不愿任何一位考生错过这套书,从廉到精有数个版本,总有一版买得起。
“待到考官人选定下后,他们立刻隐起此书,不再卖,之前也赚足了。”
到时书铺无售,暗中流转更能获取高价。
文少爷翻动那两本书册。
“若纪兄细读这套书,更可见精鉴的注解和仰观中的文章处处拍和舔。小软们不知从哪里笼络了这些阿谀的才子,对众位老大人的文章精捧跪注。奉承得结实又不失精妙,极媚却绝非乱谗,顺情理,贴心意,体胸怀。每个字都拍得准确颂得到位。非寻常人可达也。”
直叫老大人们掂须含笑——
小友们着实淘气,却颇懂老夫。
文少爷长叹:“他们就是如此无耻,这般机智,这样能耐……”
很多考生财力有限,钱都用来买精鉴仰观了,无力购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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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含笑:“文少爷之恨,还有一项,由在下说吧。少爷不便自吹,尚未对纪兄提起,其实他是新科京兆府府试的第一名,需尊称文解元。”
纪重再讶,忙向文修意拱手。
文修意谦逊道:“惭愧惭愧,碰巧这一场运气好罢了。”
白如依接着道:“贤弟高中解元,邹老先生非常欢喜。瀚海书局所出应试书,除了会试书,还有府试州试的。在府州试一项上,瀚海书局本在京城沐天郡及邻近州郡压倒各家,可称无敌。”
州府试由各地衙门主持,题目各异,州府试的应试书皆本地书商出本地的版本,无会试应试书这般天下书商竞争的盛况。京城邻近的州郡出题喜靠拢京兆府样式,更有些考生觉得,京兆府府试的考卷或能传递一些本次会试的倾向,亦喜欢研究。所以瀚海书局出的府试应试书一向销路颇广,获利丰厚。
“文贤弟这位外孙少爷新中解元。书局以文贤弟喜读的书为题,出了一部目录。”
如同当年邹本策所写目录一般的样式。
纪重道:“那么考生们必是纷纷购买了。”
文少爷伏在桌上,将脸埋进袖中。
白如依摇一摇头:“原应如此,但,瀚海书局和文解元,又被软商们杠上了。”
文少爷在袖子后含糊道:“是我不该吹嘘,徒惹羞辱。”
白如依起身去掀文少爷身边藤箱的盖儿:“那书,你没备一本么?”
“我带它做什么!”文少爷抬头吼,“没事跟自己过不去么?”
“行吧。”白如依转回座位,“没有实物,我仅口述了。总之,市面上新有几本咸水册子,名字很直白——《柳公子荐书》、《新柳案上》、《柳君知经集》……”
纪重轻声问:“柳公子,是指,相爷之子柳知?”这位可是才名赫赫啊。
白如依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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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少爷吐气:“如此我怎么能比……”
白如依道:“贵书局瀚海堂的匾还是人家祖父写的。”
可怜的文少爷就这样又被软册子压了。
更惹来嘲笑——
“贵胄公子,外祖家开书局的,猪也能堆成一个才子吧。”
“瀚海书局几代人才堆出一个外孙解元,还是在京兆府中的解元。连会试都没参加,便敲锣打鼓吹上了?呵呵~”
“换我我也行,我能中状元!”
“为什么不等到中了状元才吹呢?”
“应该是等不了,那时便现原形吹不起了。”
“瀚海书局的书真有用么?”
……
.
纪重再轻声道:“柳相爷端肃清正,不喜逾矩之举,软商冒其公子之名出书。相爷应会制止吧。”
“这些书都没用柳公子的大名啊。”白如依挑眉,“皆可辨称是别的柳公子。有些竟说其实是柳公权。提前写了柳状元。”
文少爷闷声道:“柳知肯定是状元。”
白如依拍拍文少爷肩膀:“柳公子原应参加上一届会试,因服孝错过,刚好与文贤弟明年同场相会,缘分也。”
纪重谨慎道:“试场不可预测。或文世兄明年大放异彩……”
文少爷干涩抽动肩膀:“哈、哈、哈,纪兄太厚道了,不必安慰我。柳知必是状元。这一科俊杰齐聚,我能在末甲趴一趴,算走运了。”
白如依温声道:“不至于,头甲颇可望也。”
文少爷再一撇嘴角:“哈、哈、哈……”
纪重暗暗感慨。读书之人,谁不梦想连中三元的荣耀。何况文少爷已是解元。他与柳知貌似年纪相近,虽称服气柳知的才学,被压一头必不好受。所以科考在即仍跑到广顺帮助外祖家经营,如此就算明年失利亦有理由?下一回再战,或是状元。便是比不上先外祖邹本策三元连中之神,亦可望三元及第。
如此不甘,想赢之心态,纪重很能明白……
但他不解的是,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
便是文少爷和白如依看出了他本来身份,他在学问上也平常,更未考过科举。经学典籍,应试书,都不是他配碰的。
难道,这些书也需插图?让他画画圣人像、圣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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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少爷振奋精神,从桌面直起身。
“扯了这一堆,纪兄或大概知道瀚海书局新近的一些难处了。这还只是瀚海堂。实则书局的三堂都有类似境况。”
瀚海书局之三堂,瀚海堂,出经学史籍之类,兼做应试书;务勤堂,刊刻农书、医书、营造、地理图册等书籍;逸心堂,出诗词歌赋、传奇小说,图本画册。
三堂统统遭到软软咸咸们的围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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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少爷含蓄地说,务勤堂的书销量一向难胜软本,因为瀚海书局的书必须是正经书册,像算命风水各种花样的老黄历这些,是不会出的。
白如依道:“但这种,特别赚。”
文少爷又从藤箱中摸出两本册子,经褶装,展开其中一本,乃一张地图。
“这是务勤堂出的名城地理道路图,这本是广顺的,标注城内及周边的官道、水路、驿馆、码头,是京城书局口碑最好的图册之一。连工部的大人都说好,购了一套做参详用。”
他再翻开另一册。
“这是软商翻版。”
纪重又惊。两本图册用纸颇有差距,印刷却差不多清晰,软本图更比原版缤纷,其上添印了八卦符文及一些庙宇图案和神佛像。
“他们在图上加了风水方位和寺庙位置,去哪座山拜什么庙,此寺彼观求什么最灵,甚至参拜吉日吉时都标上了……”
不消说,卖得好极了。
又是瀚海书局的老友苑海书局制作,仍同附「苑海堂」标款,故意印得有点儿糊。竟有不了解瀚海书局的外地客人到京城后,在瀚海书局铺子看到真本图册,问——
“上面怎么没有拜庙的图记?假的吧。”
“偷工减料就不印喽,多印多贵嘛。”
“看,这里标的务勤堂,不是什么海堂啦。”
“务勤堂是什么,没听说过。海堂多有名啊。”
“所以它偷印海堂的图册喽,好卖嘛。白拿都不印全,过分!”
“翻印也要讲品德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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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忍不住道:“在下觉得,翻刻的这本无法与原本相比。翻图之人应是用薄纸蒙在图上描画,但描图者并不擅长绘画,很多笔法是错的。”
明明可简单勾出,却倒着一点点涂。
“描线多有顿滞,毫无浅淡层次。原本图册绘功极高,虽画的是地理图册,但山川之峻,水波之灵,栩栩于纸上。从山形的画法和水纹可知,作画的先生擅长山水图。真本的版刻亦精雕出原画神采。而翻图者把这样一幅好画描得极呆板,仿佛稚童之作。添上的画是从别处上描来的,全不是一个画风,像这座海神庙,应是描了哪座山水图的楼阁顶,样式完全不对。雕版的刻工刀法亦楞而无神……”
文少爷和白如依一起定定凝视他。
纪重顿了一下,心想,二位或以为我是想拍瀚海书局马屁才这样讲?
也罢,本来正是以求工的名义到了这里。当是奉承一回又如何?
“总之,在下以为,两本图册优劣十分明显。”
文少爷拍手:“纪兄真是我们的知音,这套图册,实是小舅舅费了好大工夫,请数位擅山水工笔的大师所作。因地理图绘法与山水不同,还另请了地理舆图师与作绘的先生配合,参考官府图册,作得此一套。广顺这幅,绘者是古苍子先生。”
纪重不由看向白如依,古苍子是当下最有名的画师之一,听说非常年轻。当日莱壶子的门生嘲笑蒜老先生,曾调侃“难道巴望古苍子给他作书绘么?”
因《北山老狸》的缘故,纪重有一阵子常去书铺,特意看过古苍子的画,画得确实好。而且,他看的那本就是白如依的……
文少爷笑道:“古先生是白先生的老相好,不过,近来好像没空理会白先生。”
白如依正色:“小苍一向给很多人作书绘,非在下一人。”
文少爷吃吃一声,又正回神色:“这套翻刻的咸水图册如纪兄所说,描图雕工都寻常,但彩印确实惊到了我们。”
他将两幅图平铺对齐。
“我们书局的图册,除名绘精雕外,更用了最时新的套版彩印。不瞒纪兄说,印出后书局十分满意,以为除了江宁府万卷楼的《群芳图谱》,再无印本可与此图册一较高下。且《群芳图谱》是花木图本,比地理图册印起来要容易些。岂知……”
文少爷在翻版图册上一按。
“这套咸水图册,用这么次的纸,软木雕的版,廉价的彩墨,竟追出与我们的图册差不多的颜色。而且他们添了图,比我们多了一层版。”
文少爷苦笑。
“书局原以为,这套图册不怕翻印。软本商翻不出原版的彩,便是硬翻,成本也难降,廉价卖必要亏钱。结果呢,软版印出来了,是糙点,可颜色出得鲜又亮,更讨爱买咸水册的客人喜欢,成本也压下。亦更表明,他们若想做我们的精版图册,也是做得出的。”
纪重涌起一股同情,竟对软本商生出几分佩服。
白如依淡淡道:“咸水册价低,亦因他们没付笔润。贵书局的图册单请画师、聘舆图师,加上画师与舆图师日常会面吃喝的花费便是不小开销。”
文少爷叹息:“白兄说得甚是。但我们自以为技艺时新时,软本商跑得更快。书局若不奋力求新,真将变成老黄历了。”
白如依微笑:“东家和少爷别学他们不付笔润就成,否则在下这样的文手可要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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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忍不住出声:“在下冒昧一问,这家苑海书局,似十分针对贵书局。究竟什么来历?”
文少爷道:“据我们目前查探所知,苑海书局是南方沿海一带软本商共用的一个名号。在此名号下,又标注不同的堂号。我们瀚海书局只有三堂,他们的堂号可多了。除了苑海堂外。还有翰每堂,翰河堂,翠竹堂,万集阁,千卷阁,之蓝斋等等。”
仍是仿各大书局名号。
如京城四大书局中的萃珠阁,江宁府的万卷楼,芝兰斋……
“不同堂号属于不同的软本商。雕印的地方也各异,甚至运版到京城卖。这一波软本商爱用榕木制版,又用了很多夷国材料,像小弟这样无知的,起初以为他们在福泉一带。探访时被老板们一通狠骂……才知他们离广顺更近。”
白如依正色:“不论是福泉还是广顺,皆有不少瀚海书局一般的大书局,给的笔润更颇丰厚,在下多承照应。纪兄和文贤弟万勿因软本对沿海书业生出误解。”
文少爷颔首:“自然自然,此番来广顺,实则更为多向同业前辈求教,提升制书技艺。”
将话又一转。
“白兄屡提笔润,还要用另一个名号,难道之前逸心堂给的笔润未让先生满意?”
“多承照应。”白如依拱手,又无辜一眨眼,“少爷一直说这回的册子成本不能太高,在下难免忐忑。”
文少爷抱拳:“真真的怕了先生。罢了,我……”
他一侧身,向纪重微笑。
“我还没和纪兄讲完故事呢,再需说说我们瀚海书局逸心堂的困境……”
白如依转动茶盏:“少爷为了压价,要揭在下短了。”
文少爷摆手:“白先生从无短处,乃我们书局做得不够。”
纪重当个沉默的看客,礼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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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少爷接清清喉咙:“这一项,小弟便简略说了。我们瀚海书局逸心堂,是三堂里成立最晚的,开始多是印些诗文集,小品文,笔记闲赋之类。传奇小说出得略少。更立志奋起,诚邀白先生这样的名家赐稿。”
纪重以前也爱看些传奇,知道单以传奇小说论,四大书局中荣纶馆最强,其次萃珠阁。另江宁府的几大书局,及软咸册子里也有不少精品。
“去年书局好容易求得白先生一稿,就是《山隐灵机录》。印售的半年里,皆是全国书肆的榜首。”
白如依垂目看着茶盏:“没有半年,第六个月时,就变榜二了。”
“白先生的书绝对的好。”文少爷立刻道,“是万卷楼,竟到京城开分铺,就开在瀚海书局旁边。抬了一堆泰斗压我们。他们分号出的第一部先在京城卖的传奇,是醉月吟啸生先生的《贵宅经纪夜话》。”
啊,就是那部小经纪卖鬼宅。
纪重去书肆看《北山老狸》时得知这本书,当时书铺只剩一本,几位客人争购。他不禁好奇,得知是写京城故事,便没看。但总听书客提起,说好看可怖又好笑,翻开便非得看完不可。他其实一直挺心动。
“输给醉月吟啸生,白先生不丢人。”文少爷一副宽慰神情,“唉,万卷楼确实欺负人,把白先生的良配古苍子先生也撬过去了。”
“是小苍自己飞扑过去的。”白如依幽幽道,“我若是他我也扑。纪兄看过那书没有?醉月吟啸生前辈非京城人士,万卷楼把他请到京城住了几个月,写出一部京城房屋经纪卖鬼宅的故事,京韵十足,诡奇惊险,妙趣至极。万卷楼京城分号的局面顿时打开。唉,前辈毕竟是前辈,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文少爷随赞:“若非醉月吟啸生盛名无人不晓,我看这书,真要以为是地道京城人士所写。我最喜欢那个有片摄魂林的山间鬼园故事,第三卷,纪兄一定要看!”
纪重心中一跳,点点头,不知为何浮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文少爷又道:“更要多谢吟啸生前辈,令白先生立志奋发,遂被外公说动,让舅舅与我拐到广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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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纪重仍不明白,瀚海书局想在广顺开创新局面,文少爷欲与白如依携手大战老对家和软本商,盯着自己这个署名都被删掉的临时小画师有何用?
幸而文少爷开始点题——
“啰嗦了这些前因后果,或纪兄仍疑惑,白先生与小弟将纪兄拐来此,意图何为。”
他将方才取出的《苑海精鉴》《苑海仰观》,软本图册一一铺开。
“筹备广顺分号,书局有种种谋划,恕先略去不提。弟从精鉴仰观中汲取了一些灵感。向舅舅建议,另出两本小册。其一,收南方名儒高士著作。尤其广顺一带的名士。当然,我们绝不会翻印,皆是诚恳拜访,求赐笔墨。”
凡有著作者,最想看到的,是他人对其作的感想心得。瀚海书局此前与北方名士来往较密切。至江南一带,便比不上万卷楼。而南方沿海一带贤达辈出,乃至朝廷出考卷,因考生将朝中诸臣及京师名儒钻研透测,近年偏向从南方大儒的经著中提选要点。
南方儒林,瀚海书局须多联络。
“这本册子,将由舅父亲自主持辑编。详细事务交给了小弟。”
纪重又悟。
文少爷会试在即跑到广顺,竟不是不务正业。瀚海书局少东家是书商身份,而文少爷却是新科解元,走正经科举仕途,老先生们见他必喜。以他出身又有瀚海书局托底,北方至江南,与大儒名宿的关系早已亲切,今到广顺,籍瀚海书局分号之关系,再展人脉,稳铺前程。编撰名儒文章,更能精进学问。
这绝非因柳知才名心生退意,而是转别处修炼,奋力进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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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少爷仍轻快活泼道:“另一小册,我们打算做一本杂报。写广顺本地逸事风情。”
可……纪重心思稍动,文少爷已道:“白先生与小弟都不是广顺人,广顺城中大多数也非广顺人士。与我等一样,来自外地乃至夷国,客居于此。这本杂报册子,正是辑他们想看的逸事消息。”
“恕在下直言。”纪重迟疑道,“广顺城内,小报众多,日日更新。”
广顺商贾云集,最重视消息。衙门政令,百姓喜好,行情市价,货源多少,水陆道途是否通畅……广顺百姓更喜知各样逸事,由是街角路边,皆有小报兜售。茶棚酒肆,说书人时唱新闻。
有段时间纪重颓废,常去市集茶棚食铺,点最便宜的茶饭,有豪客请唱书先生,他便白听。恰巧那时衙门在审一件大案,起初定为情杀,继而又查到其他内幕。无数唱书先生和小报文手聚拢在衙门前,甚至给衙役塞红包,只为拿到最新消息。唱书先生得知内情,立刻编词,现编现唱,小报为抢新发出,竟不刻印,老熟文士疾笔成稿,一群书手转抄,墨迹未干,即当街售卖。
纪重买不起小报,厚着脸皮蹭听唱书,总算听到了真凶是谁。那时唯有阿芋婆家的食铺不赶他,待他赚到些钱,便常常去吃。
“请教文世兄,贵书局的杂报多久出新?”
文少爷道:“杂报暂定半月或一月一册,文集则久一点,两月或三月。”
那么很难竞争了。
在广顺,前天的事都算旧事。
“这份杂报非发最新消息。”文少爷道,“而是登一些新近趣事及行客想知道的消息。”
他又点向地理图册。
“如这般的地图亦会附收。标注城内旅店、食铺、庙宇、市集、驿站、码头。客栈新近的价格,各食铺的风味,市集当下哪些店铺有折扣。搭车乘船所需的花费。寺观近日的法会庙会。此类并非天天变动,某段时间内是固定的,我们杂报的出新速度应能匹配,若临时有变,可以附赠新闻条。”
这样的册子,纪重在市集上见过,品类不少。
“另外,很多行客到广顺是暂时停留,会再往其他地方,多是北上,至江南,乃至京城。我们书局更有一个优势——京城的消息也准确知悉。从广顺到京城,及沿途关键,杂报中皆会收录。”
这……纪重犹豫地想,似有几分新意?
“不过,此类消息实用亦枯燥。如纪兄所说,市面上不少小报消息纸,即便没我们全,多凑几分或能知道更多。所以要放更吸引人的东西,将实用消息做赠送。杂报主刊的,是一些广顺及周边本地,勾人的故事。如民间传闻,神异的、闹鬼的……当地熟知,行客未必听过。初读必觉有趣。像衙门新办大案那种,我们抢不过小报的速度,却可从头到尾趣味详写,新到的行客乐于一读,早已知晓的人士或也想回味一下。”
文少爷再微笑。
“如此,纪兄应明白书局为什么要请白先生做主撰了。杂报好不好卖,全仰仗白先生勾人的本事了。”
白如依谦虚:“在下仅是其中一个文手,稳定每期撰稿而已。杂报将请众多名家撰文。某忝列于此,着实荣幸。”
纪重彻底了悟。
瀚海书局的这本杂报,其实就是一本每月或每半月出的传奇小说集附赠实用消息,购之既能读到白如依这样的名家写的本地传奇故事,亦可获得图览及车船食宿购物游玩的最新消息。而且从广顺到京城,皆能了解一二。
既有趣,又实用;可为消遣,亦供参详。
文少爷望定纪重:“文集和杂报两本册子,皆需配图绘。见到纪兄为《北山老狸》所画图作,白兄与弟都觉得,纪兄是最适合的画师。”
啊?真的是想让他做绘,不是意图通过他挖蒜老先生和《北山老狸》?
“广顺城画师众多,以贵书局之名气,可任意择选邀绘。在下只在莱老先生的画坊打过几天下手……”
“纪兄休再谦逊,你就是最合适人选。”文少爷满脸诚挚,“纪兄之图,灵动传神,非寻常画师可比。再者,纪兄现在未专为哪家书局作绘吧。”
纪重坦荡荡道:“在下现无任何事做,一光棍散人。”
文少爷开心道:“好极,好极!这两本册子,尤其杂报,绘图时间不定,需画师时时有空。若采选真实事迹,或还要纪兄与著者,譬如白先生或小弟一起前往,绘画真形。所以纪兄得以此为主业。广顺画师虽多,说实话,像纪兄这样画技高超,目前又无其他事务,可专注此绘的难寻。简直天赐纪兄与瀚海书局!”
纪重有点恍惚,文少爷携起他的双手。
“纪兄,此刻你又有一个选择。小弟参编的文集与白先生主撰的杂报,皆要画师时时能绘。纪兄唯可专绘一本,兄选小弟还是白先生?”
这……
文少爷炙热的目光令纪重有些无措。
白如依悠悠道:“为少爷主持的文集做绘,即是画名儒高士老先生们的肖像,兹供瞻仰。老先生读书,老先生弹琴,老先生放鹤,老先生游园,老先生端坐……及芝兰琼树,山川湖海,搭配著作。典雅,庄重。”
“……”
白如依品一口茶,接着道——
“杂报的书绘,就样式繁多了。山者海客,百姓高人,奇侠怪盗,神鬼精灵,乃至市井村落,河海峭峰,禽虫百兽,万千花木,皆可入画。还要与在下一同东奔西跑,各处游访……”
他笑一笑,凝望纪重双目。
“纪兄请详细考虑,谨慎择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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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定定心神:“在下疑是谋害莱老先生和蒜老先生的凶手,怎能为书局作绘?“
文少爷满脸肯定:”我相信纪兄不是真凶!”
白如依道:“是也没关系,杂报第一期,图作由大案真凶所绘,多震撼。谁不想看看?”
纪重面无表情:“会被官府禁售吧。”
文少爷笑:“禁后黑市价更高。”
纪重闭一闭眼:“除却身为两件命案的疑凶,在下作画,另有一患。我无缘再画《北山老狸》的书绘,莱老先生让我离开画坊,蒜老先生亦不能继续替我说情让我混下去,皆因此事。”
署名连降,直到消失,他不算无辜。
眼前的两人知道这件事,应也不会让他画图了。
纪重冷静平缓地吐字:“我……”
白如依先他道出:“纪兄是不是画不出女子?”
5. 第四章
纪重僵硬地扯动唇角:“你……”
他……
如何知道?
白如依的眼神无比诚恳:“纪兄,我说过,《北山老狸》每一卷,每幅画我都仔细看过。前两卷未有女子清晰容貌,后几卷其上凡有女子露出容颜者,或与图画不甚融洽,或整幅画与其余画不同。”
“我也仔细看了啊!”文少爷插话,“怎没白兄这般刁钻的见解。第一卷分明有女子么。前几张图就有!老狸拜别山神娘娘去凡间那段……”
文少爷翻书。
白如依探手把书摊到某页图绘。
“山神身影隐在光晕云雾中,衣衫侧影实则诸神通用,非专于女神尔。”
文少爷啊了一声。
白如依接着道:“纪兄此幅图布局巧妙。看客仿佛在半空看老狸伏于地面,山神仅露侧影衣袂,威仪庄严。很难想到纪兄是画不出才这样做。”
纪重沉默。
文少爷感慨两声,再翻书:“还有这幅闻人公子夜梦苏小姐……小姐在帘幔后,我觉得布局妙极。”
白如依道:“是啊,纪兄才华横溢,画出香闺床枕,佳人却隐绣帘后。系待梳妆?乃方沐浴?或含羞带怯欲迎还拒?一下子将人的心勾得活泼了起来。恨不得立即化身闻人公子,将那绣帘掀。”
文少爷赞同:“正是!看得人心里痒痒的,比直接画个美人儿坐在床上窗边妙多了。”
白如依笑道:“吾比文贤弟年长浑浊,少了些清澈少年情怀,略一荡漾,又见那帘后佳人,还举着一把团扇,将脑袋全部遮住,连发髻都不露。”
文少爷道:“露了发丝呀,秀发披散,逶迤于地……”
白如依道:“更像欲就床枕时了哈。并衣衫松散,慵慵惑人。这位美人儿,纪兄可否诚实告知,到底真身到底是什么?”
纪重沉默了一瞬,道:“在下画此图时,心里想的是个被单精。”
文少爷神色凝固。
白如依朗笑出声:“难怪如此身姿。”
文少爷问:“被单精,是什么?”
这份工,看来要缘尽了。
纪重坦荡地道:“在下当时画不出女子。想请他人帮忙,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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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越过老先生自揽人情,没这本事,倒叫别人兜底么?」
「小土儿就是小土儿,画老头和汉子越画越精神。」
……
其实这样直接的嘲讽倒算率真。
他询问之前帮过他的卞画师能否帮他补绘美人。此画可只署卞画师的名字,他会按照卞画师画整幅大图的价格支付谢礼金。卞画师道:“好罢,先放这里,我有空就画。”
他千恩万谢,将画卷放于桌上。
第二天,卞画师起身,半杯茶水翻于画上,纪重许久的心血糊做一团。
卞画师满脸歉意:“啊呀,对不住。”
纪重觉得卞画师一向挺关照他,必是自己把画放在了碍事的地方,卞画师一时没留意。
于是他重画了一张,先只勾出大概轮廓,将需画女子的地方留出。
“先生得空帮我画个人形就成。”
他当了两件衣服,付足卞画师的酬金,又给卞画师买了茶叶点心,每天端茶递水,卞画师如何差遣他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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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画在卞画师案上又搁了两日,某天他正帮卞画师补图,忽听哗啦一声,卞画师案上的纸堆翻倒,卞画师不待他上前,自己弯腰捡拾,一脚踩上他那幅画,脚再一蹭,画纸皱碎。
一旁某生道:“啊呀,当厕纸都没人用了,快丢了吧。”
卞画师又满脸歉意地看着他:“对不住,没留意。”
纪重再蠢也有些明白了,道:“本是我麻烦先生,先生勿请如此说。”
卞画师却道:“你再画上,我立刻帮你绘。”
他婉拒,画师连声说不好意思,必要帮他画。
“不然我真当贤弟恼我了。”
纪重遂取一张空纸,只画出一个屏风架轮廓:“如此,劳烦先生,架子边勾出美人即可。”
卞画师应下,再把纸置于一旁:“贤弟可否帮我将这几幅图背景添好,送这叠纸去南院,对了,先帮我沏壶茶吧。”
纪重去沏茶,已知得靠自己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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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幅画仍一直被搁着,卞画师每日百般支使他。纪重没说什么,该怎样怎样。数日后卞画师说:“贤弟,对不住,那画不知怎的不见了,想是我前日携回家,连夜绘好,忘记带来。刚好我有样东西忘在家,你去找画,顺便帮我把东西捎来。对了,我应了拙荆,给她买码头的杏仁酥果。另犬子在学堂的先生让买毫笔,贤弟也甚懂,趁此一并……”
“多谢先生。”纪重打断他的话,“那画在下现在无需用。之后先生想起,再带过来给在下就成。”一拱手,继续整理稿纸。
身后突咣啷一声,卞画师猛一砸桌子。
“你什么意思,消遣我么?!你说无需用,难道自家画出来了?!”
卞画师一直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在莱壶子面前总谦虚地躬着身,唯唯诺诺。莱壶子的徒弟们尖酸刻薄时他也隐忍沉默,更曾为纪重仗义执言。
像一只温良慈和的老绵羊。
这时这只羊却狰狞了起来,盯着纪重,眼神怨毒。
“你是自家早画好了吧。你个兔儿崽子,是不会讲人话,还是不会做人事?你自家画好了白费我的工夫么?!你消遣人么?!!”
纪重道:“先生或是事多忘记了,那画先生应仍无暇画。在下昨天最后一个离开这屋的,当时画纸还在先生桌上,忽又不见了,在下不敢再打扰劳烦。”
卞画师抡起一把椅子丢向纪重,另一个老画师拉住他:“算了,跟个兔崽子计较什么,算了,算了。”
“什么叫不敢打扰劳烦。”卞画师嘶吼,“这些天为你的破画我耽误了多少工夫!是你死皮赖脸求我!是你求我!!!求我画的是你,说不要了的还是你,你做得是人能干出的事么!你个狗娘养的小骚!你觉得自己很会画么?会瞎涂抹两笔你臭得意什么!你是个什么东西!”
众学生围拢看热闹,吃吃笑。
另一位老画师仍在劝:“算了算了,别跟那小腌杂玩意计较……”胳膊一松,卞画师又抡起一个砚台砸向纪重。
纪重向旁边一躲,自己都佩服自己闪避之灵活,打杂跑腿多日,竟是不知不觉矫健了。
这番喧闹引来莱壶子,几句威严训诫,卞画师又变成那只温顺诚恳的老绵羊。此后纪重去另一间屋打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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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画坊中的画师都甚忙碌。在下无奈,只得想歪办法。为学书绘技法,我常去书铺翻书,见一本《南市异谈》上写,南方沿海一带有种特殊的精怪,叫被单精。”
南方多雨,逢连日阴雨,被单洗后久晾不干,日夜挂在廊下,感染阴气,或引漂浮的幽玄之物附着其上,便成被单精。夜在月光下飘舞游荡,舞蹈嬉戏。
被单精亦有善恶,性格或羞涩,或活泼。
《南市异谈》记录一故事曰,书生某,客居广顺,在城隍庙门口卖字画为业,租一破屋存身。他有一条被单,是祖母亲自织的布,为他做的,质地密实,躺着舒适,冬天暖和,夏天凉爽不粘身。他铺了多年,洗了又洗,被单一直无损。他赁的屋子窗有破洞,便将这条被单挂在窗前当帘子,无论下多大的雨,雨水都不会淋进屋,晚上睡觉也没有风吹头。
时将近中秋,书生每天帮人写家信,又到灯笼作坊画灯笼写灯谜,常常半夜才回家。路过暗巷时,总觉得背后发凉,寒毛不由得竖起,像有人跟着自己。
书生心道,吾一堂堂男子,家徒四壁,难道还怕匪盗么,遂向暗处拱手,朗声道:“小生一贫苦光棍,不敢耽误好汉发财,这厢有礼别过!”
黑暗处寂寂无声,书生以为贼已退去,遂回家。
次日清晨,书生醒来,发现挂着当窗帘的被单不见了,窗户大开,雨水湿了一大片地面,惊想,难道那贼还是不放过学生,连旧被单都偷?太不道德!
出房门,竟见被单缠着一只硕大的鼻涕虫在窗下。鼻涕虫已焦黑,被单也好像被火燎过一样,斑驳破损。
书生大骇,一道人跃墙入院,向书生道,这只蛞蝓精新近潜入城内作祟,已吸食数人。想是盯上公子,欲动口,被公子的被单阻止。因公子这条不是普通的被单,早有灵性,日夜呵护公子。而今与蛞蝓精玉石俱焚,可叹可佩。
道士念动经文,鼻涕虫化成一股黑烟,被道士收进葫芦。破碎的被单泛出金光,幻出模糊人形,似向书生抬袖别过,消散于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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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读了这个故事,很感动,他知道异闻多是假的,编来供人消遣。可文中书生与他境况近似,情绪格外相通。
故事到被单精消散便结束了,未写书生此后心绪。
纪重想,书生感激之外,应会哀伤孤寂。
从此世间,再想找一个这般对他好的挚友,怕是难了。
刚好纪重也才洗了一条被单,晾在廊下两日,仍没干。他每天早起和傍晚总要捏一捏,闻一闻,生怕被单晾馊了。这日回去后看着眼前的被单,情绪都有了不同,未像之前那样,一把捞住捏之,改而用手轻抚,又回想被单精故事,不禁走神。房东阿婆从后窗探了探头,房东阿公慢悠悠踱到院中,纪重方陡然醒神,向二老打了招呼,回到屋内。
过了一时,房门响,一直对他笑脸不多的房东阿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来,放在桌上。纪重一阵心虚,以为自己总拖房租,阿婆终于要撵人了,此面或为先礼后兵。
阿婆慈祥地瞅着他:“小鸡锅,最近系不系做工不合心呢?无干系啦,哩还年轻,日子长远滴很嘛。都是越来越好滴。我同哩阿公,年轻时也辛苦过,总算挣得几间屋收租。这几间屋,是我们老两口安身立命滴根本。房稳妥,日子就好。像哩介么年轻,可慢慢扎根。我们老两口与你互相帮助嘛。什么烦扰,嚯碗汤,食碗面都消开啦。哩系北方人,喜欢食面的哈,婆婆煮的鱼蛋面,哩尝尝看?”
纪重先恍然,再尴尬,不知如何解释。
阿婆道:“哩慢慢吃,不够去厨里添,碗筷明日给我就好。”含笑离去。
纪重无奈,只得把鱼蛋面吃了。
汤鲜面爽,鱼蛋弹韧,雪白鱼片入口即化,炸得酥透的鱼皮在汤汁里浸软了,嚼之仍半脆,着实美味。
纪重又不禁想,若自己的被单也成精灵,是否同食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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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老狸》里,闻人公子落魄时,亦吃过面。
闻人公子在滑了瓦,塌了梁,漏着雨的屋内,找到了之前沏茶烹水的白泥小炉。遂捡了几块干木片在炉内,半晌点起了火,再把碗架在火上,将市集上顺来的一小撮面,几片菜叶子下到碗内,咕嘟嘟煮着。闻人公子竟嗅到了鱼汤香,许因捡菜叶子的地方离鱼摊很近。
闻人公子后悔,当时应跑得更快些,那几个虾头便不会被猫叼了去。这时就有海鲜面吃了。
碗不堪火燎,咔地裂了,面洒汤流。闻人公子来不及心疼,赶紧忍烫抢下半个碗。裂了的碗里残着些汤面,闻人公子怕汤流了,先喝,烫得直咳,再用手捞着面,一顿吃了,嚼着菜叶梗子,仍觉得有鱼片鲜味。
雨哗哗地吓着,闻人公子肚里有了食,便不觉得潮湿,想起了苏小姐,她这时在做甚?
是不是放下描花样的笔,起身立于窗下,挑帘观雨?
迷迷糊糊地,闻人公子仿佛到了那间香闺内……
这时老狸已至,快要与公子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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蒜老先生对纪重说,他觉得这个场景应该有张图。
即是纪重一直画不全的那张。
纪重本可以跳掉,反正为此书作绘后,画坊的人没少在蒜老先生面前嚼他舌根。说他又刁又梗,不会作画,只是在讲大话诓骗蒜老。
此时直言确实画不出,蒜老先生应该不会勉强他。
但纪重知道蒜老先生说得对。
此情此景应被画出,他也非常想画。
闻人公子的狼狈形容,他立可勾出,画到闺房,再画……
一阵头疼,心猛抽搐,呼吸急促,手仿佛不是自己的,无力抓握,笔跌落在地。
如何尝试,都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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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喝光最后一点鱼汤。
不禁想,闻人公子与苏小姐只见过两次,苏小姐皆仅露出面容一瞬,便含羞隐到帘内或屏风后,时长加起来不够喝完一盏茶。
这就爱上了,越来越爱。
而且,公子落魄后,越苦,想苏小姐越多,情越浓烈。
纪重以为,闻人公子对苏小姐之情,或等同于对昔日富贵繁华的思恋,如嚼菜梗子时想着鱼片。
和所有的孤独寒生一样,在清冷夜里,思想有美艳的狐精探望,贤惠的螺精打扫,温柔的被单精守护……
苏小姐,被单精,于落魄书生而言,实同类也。
皆是一点美好的梦想。
但被单精,没提雌雄……
纪重更深地想象了一下,手没抖,眼没晕,气没喘……
是哦,被单精,并无切实的形体,只是模糊的一个影子,精灵岂执于凡间之相?任意幻化,不分雌雄。
纪重推开碗,铺纸提笔,一挥而成。
.
“在下……早年遇到一些事件,留有心魔。只要画女子,便似瞬间中了咒一般,晕眩手抖,意识模糊,不能执笔。”
白如依神色较平常,文修意惊讶。
“纪兄只是不能画女子,还是对女子有些……特殊,情绪?”
纪重道:“仅是不能画。在下与女子并无仇恨。从出生起到而今,抚育我者,教诲我者,相助我者,诸多女子……在下或感恩,或敬仰,或爱恋……”
陷他于绝境的,明明是男人。
可……
“我也未料会生出此症。”
是在为黄医官作绘时发现的。
他感激黄医官关照,在黄医官请他吃饭时留意黄家众人与庭院,想画一幅黄医官全家的园憩图相赠,以表谢意。
若用寻常笔法描绘,不带往日技巧,再以广顺的新式颜料着色,应不会被人看出端倪。
便是用了以前笔法,难道真有人能发现?又自以为是了。
纪重打算图画成后,再自临一幅,珍藏纪念。
黄医官不久会调任,存留此图,记下恩公一家的形容,天长日久,记忆或模糊,图则清晰。
万幸他没对黄医官说此事,想先作出画,再赠送。
画到黄医官家女眷时,他刚在心里勾勒形貌,便头疼欲裂,两眼发花,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喘不上气,意识一阵模糊,再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手抓着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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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了几次,每次皆如此。甚至有一次醒来后手仍抖个不停,骨缝咯咯作响。
最后他只得绘了一张仅有黄医官的园憩图。黄医官手拿书卷,端坐在庭院内,身侧桌上陈列医典笔墨及灵芝如意。
黄医官的三个孙辈见此图,询问为什么没画自己。
尤其是小诚,十分失落模样。
纪重不敢说是因为自己画不出他姐姐小慧,只能把他们一并省略了,唯有辛苦含糊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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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试过各种方法,想医治此症。但着实无法……”
纪重苦涩低头。
所以他吃不了书绘这碗饭。
凡绘人物图故事画,第一要紧,重中之重的,是画美人。
只要美女画得好,一世便被福星照。
“在下亦是因《北山老狸》前几卷没写多少女子的事情。可蒙混过去,方才作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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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正埋头帮某画师补背景,听得一阵嘈杂。
是蒜老先生又来了。
这样的对话他这阵子已听熟了。
“没得空啊,你老尽可每间屋看过,看我们是不是各个在忙。”
“求师父作绘的人都排到后年了。你老人家这书,当真看束老板的情面。哪天有空必会画喽。”
“真不是敷衍。请看嘛,连这个来蹭名头的小哥,也动手忙不停哩。”
“活太多啊,茶无闲时喝,饭也木得食一口。”
纪重手不禁微顿。
《北山老狸》着实是一部好书。
他之前看过挺多传奇小说,很少见这样的文章。
为何这些人如此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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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蒜老先生,几个一直作弄他的学生留意到他的动作。
一个用手肘撞了另一个一下,挤眉弄眼。
另一人笑嘻嘻道:“别说,小土哥许不怎么忙了。你老让他画呢?”
几人噗嗤笑开。
有画师道:“不要玩笑。”
那学生嘻道:“小土哥真会画嘛。自有章法喔。”
另几个人起哄。
“对喽,对喽。让他画啊,立刻能开工。”
“可配你老的文啦。”
“我们也跟着开开眼。”
蒜老先生站在哄笑的众人中,有些尴尬地拱手。
几人仍起哄:“让他画一画么。你老正好着急。”
“他还真看了你老的大作,看得撒不开手,很是夸奖。”
纪重一直在画坊小心谨慎当孙子,低头做事不做声,这一刻不知怎的,心中有了一点火,起身向蒜老先生拱手:“晚辈确实看了先生的著作,当真好文,精彩绝妙。”
几个学生哄笑更甚。
“啊呀啊呀,小土哥开腔啦。”
“见到老先生,小土哥怎能不动!”
“啧啧啧啧啧~~”
蒜老先生还礼:“多谢这位小哥。这几位说小哥可为拙文作绘之言,实……”
“晚辈确想一试。”
而今纪重回想彼时情形,亦惊诧自己为何会那样说。
他好像什么都没想,挺自然地说出来了。
“晚辈不甚懂丹青技法,更从未画过传奇书绘,但若老先生愿让晚辈一试,晚辈可先绘一张,请先生雅鉴。”
几个学生放声大笑。
“来劲了,小土哥来劲了!”
“啊呀,真的,哈哈哈!”
“今晚城隍庙门口的摊主有活了。”
蒜老先生神色有些为难:“那,待小哥来日画好……”
“不必来日。”纪重淡淡道,“当下晚辈先画一幅简图。先生请暂坐品茶,稍后批评。”
.
他铺开一张纸,抓笔,蘸墨。
自……以来,初次提笔如此从容。
因看故事时,人物形影早已在意海中显露。
尤其老狸懒散不羁又狡黠的形容。
狸子,他见过不少,还是在……
他腕一滞,又凝回意志。
在广顺,也见过。
老狸必是一只胖狸,鼓鼓的肚皮,凌乱的毛发,抱着酒坛,瘫在树下,醺醺醉态中,仍存着一丝精神……
形出,神现。
纪重露出一丝笑容,大略勾出远山流云,近草乱石。
图成。
他微吐气,方才瞬间,仿佛他又变回了……他闭一闭眼,清醒意识,放回画笔,拿捏好小杂工的态度,转身一揖,恭敬谦逊地问:“请先生稍看,可还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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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不敢欺瞒贵书局,如此怪症,怎能用得……”
“能!”文少爷斩钉截铁道,“纪兄正好选小弟的文集嘛。白兄方才为抢人那么说,怎料到现在由我捡便宜。”
“无论文集或杂报,都不会只有纪兄一个画师。”白如依道,“不同篇目,或请不同的画师。纪兄画不出的,可由其他画师来绘,届时各在其图作上署名,一图一署。书绘按张算稿酬,由瀚海书局出。画几张,拿几张的酬金。纪兄不必有任何顾虑。”
纪重无言。
文修意搓搓手:“纪兄若没其他异议,小弟这就备契书。”
白如依看了一眼纪重:“纪兄或需考虑一二,稿酬还没议价呢。贤弟备契书也不能直接拿你们的老样式用,拿来便让纪兄签。一些条款得聊聊,推敲推敲……”
文修意道:“那么初八签契书吧。吉利又旺财。我先将契书备出与纪兄议一议,纪兄有什么想法只管开口。”
白如依又接话:“趁此空档,可先设法消去纪兄最急迫之隐患。”
文修意扬眉。
纪重慢慢道:“白兄是指……”
“当然是莱壶子与蒜老先生先后遇害之事。”
不出纪重所料,白如依把话绕回了案子。
“这二人此前皆与纪兄有挺深的缘分,真凶或是纪兄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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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道:“在下不清楚谁有嫌疑。”
挺多人不喜欢莱壶子。
同行、学徒、依附他的那些画师……
蒜老先生人很随和,看似未与什么人结过深怨。
但……
“有时,怨气外露的未必会行凶狠之事。下毒手的实是平日显得友爱亲近之人。”
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而且,在下离开画坊数月,与画坊中人没什么往来。年前被文房铺辞工,似将山穷水尽,才想到今晨拜访蒜老先生。实则与蒜老先生已许久未见。”
蒜老先生将他拒之门外,他虽心寒,也觉得算合情理。
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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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问:“蒜老先生与莱先生是否有恩怨?我看过一部公案小说,也是两个人先后遇害,相隔时间不长。实则是两名死者互殴,甲先打杀了乙,甲也受了重伤。好像是被乙砸到头,还有内伤吧。甲赶回住处,他事先在家设宴,中途离开去见乙,这时赶回,假装自己从没离开过,无法行凶。当夜又下大雨,他离开的线索也被冲掉了。谁料未算过天机,甲回到宴会,不久死在酒桌上。可怜被他请来做障眼法的宾客全变成嫌犯,遭衙门好一通盘问。又因当地有梨花精摄男子神元的传说,坊间猜测甲乙皆被梨花精摄死……”
白如依轻叩桌面:“萃珠阁年前新出的《摄魂梨》,广顺的书铺尚未摆出,贤弟当真敬业。”
文修意笑:“彼此彼此。这书真的好看嘛。著者颠酒客,白兄认识么?”
白如依道:“极想拜会。萃珠阁把人藏得挺紧,在下只知其甚年少,未打听到姓名籍贯。”
文修意轻叹:“听说《摄魂梨》是这位先生的第一部书,便如此精彩,难怪萃珠阁捂着。不过,珍宝难匿,光彩自生。早晚请他到瀚海书局出几部!”
二人相视奸笑,白如依又扯回话题。
“蒜老先生乃被利刃刺中,凶手必是今晨下的手。恐不能以《摄魂梨》情节定论。”
文修意问:“那莱先生呢?”
白如依道:“重物击打,之后遭砍刺。”
“听来比蒜老先生遇袭情形严重些。确定是同一凶手所为?”
“不知衙门如何看,我觉得凶手是同一人。”
文修意点头:“也对,若是凑巧,未免太巧。”又摸摸下巴,“先打后刺,凶手似乎很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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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保持沉默。
听这二人分析,自己的嫌疑更大了。
不能再画《北山老狸》的图绘,被画坊踢出。怨恨。
新找的活是当文房铺小伙计,工钱不多,又不及在画坊打杂体面,并挺受气的。更怨恨。
年前遭文房铺辞退,疑似画坊与文房铺的订单起了些作用。他不知情,但别人不会信的。总之连伙计也没得做,年没过好。愈发怨恨。
于是,去找莱壶子对质,合情合理。
聊得必不愉快。怨到极致,恨达巅峰,致智癫心狂,暴起砍杀。
杀后,睡一宿,再去找蒜先生。
现在老莱头死了,我是先生最好的选择,先生可愿再次用我绘图?
蒜老先生只是著者,必会说,老夫做不了主,要书坊决定。
非常合理,他能懂。
但,这时,他刚杀掉莱壶子,智仍癫着,杀红了眼睛,心更狂暴,遂举刀狞笑——
先生这般善于推诿,就去陪老莱头聊天吧!
唰——
咻——
扑哧——
桀桀桀桀桀~~~~
.
文修意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纪兄可是想到了什么关键?”
纪重垂下视线:“未想到什么。”
白如依取过布巾擦了擦手。
“吃喝半日,坐得有些腿麻。在下有个提议,纪兄和文贤弟可愿与我一同去街上走走?”
文修意精神一振:“白兄是要去转凶案场地么?算我一个!”
白如依道:“并非仅转凶案场地,今天正好初六,开市大吉,城里极热闹,遛上一圈,沾沾喜气,多览广顺风情。文贤弟更可看看同业的兴旺,纪兄散散心,顺便回忆回忆当日在画坊做事及与蒜老先生往来的种种细节。说不定这么顺一顺,能顺到些关键。”
纪重面无表情道:“在下不觉得自己知道什么关键。”
白如依微笑:“纪兄认识画坊的人。蒜老先生目前唯有《北山老狸》一部著作,他与莱先生画坊的牵连当下看来也是因此书产生。纪兄乃《北山老狸》曾经的绘者,凶案虽在你离开数月后发生,根源可能早已种下。”
如此看来,在下的嫌疑仍最深。
纪重无奈道:“若如白兄所说,衙门会觉得在下是嫌犯,那么在凶案场地附近一露面,可能立刻被衙门抓去,白兄和文世兄亦将受牵连吧。”
今天是初六,人人都讨彩头,沾上这样是非,恐怕……
白如依笑道:“纪兄莫这般想,日后作杂报文章,如此的事多得掺合呢。再说,按衙门办事的章程,今天未必有工夫拿纪兄。咱们正好趁空先转转。”
再推三阻四,便显得忒矫情了。
纪重遂一揖:“如此,请白兄与文世兄多担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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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从侧门离开书局,出了小巷,融进熙熙人流。
今天初六,书铺营业,很多人先拜文庙,再爬文昌塔,之后到集贤街,沾沾文运旺气。街边的小吃摊汇聚五湖四海的美食,多与文昌、夺魁之类彩头有关。
如做成墨锭砚台样式的糕饼、装在竹筒里的魁茶,寓意一甲传胪举着芦苇的炸蟹,甚至两江名点墨子酥,定胜糕……
众书铺皆不能携带饮食进入,门前各有小水台,引水自竹筒流下,供客人洗手后入内。
文少爷赞叹:“这个好,流水旺财,又能护书。待我同舅舅说,也订制一个,样式要别致些。”
街道东侧极其热闹,建安书坊正在那方。
三人缓步踱去,未久即到建安书坊铺近前。
弹唱喧闹声却在更远处,人群也往那方聚去,不过建安书坊仍颇多客人进出。铺子门前妆饰得富丽喜庆,伙计迎客,笑盈盈说着吉祥话语,赠送礼物。看着像是系着彩带的叶子。据说某些南地习俗里,叶子也有钱帛之意,又可当书签使用。书坊门口摆着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陈列多枚印章,桌角搁着一个签筒。有客人签筒里抽取一支签,示于伙计,伙计即拱手贺喜,引客人拿起一枚印章,蘸印泥盖在叶子上。想是和签上同样的吉祥文字。
文修意道:“筒里肯定都是上上签吧。”
纪重与白如依皆笑。
文修意又道:“如此引人也聚人,令客人多在门前停留。本来人大都被前边的热闹钓去了。他们这一拢,显得自家客也不少,花费又不多。”
白如依道:“建安书坊颇善经营。其来历,文贤弟与纪兄应甚清楚吧。”
文修意道:“略知一二,唯恐疏漏,请白兄与纪兄再多赐教些。”在斜对建安书坊的小摊买了三份竹筒茶,拉纪白二人于棚下坐。
白如依谦逊道:“在下也是胡乱打听,唯恐谬误,请纪兄先说。”
纪重知道他们还是为了绕莱壶子与蒜老先生的案子:“在下之前只在画坊打杂,未与建安书坊的人有太多接触。连集贤街也没逛过几次。”
集贤街上诱惑太多,买不起,看了徒增相思,索性不逛。
文修意看向建安书坊的铺面:“听说建安书坊的第一位东家原与海运有关,所以他家铺子的屋脊是鱼形,又有海船砖雕。”
广顺的房屋式样繁多,书铺亦颇多雕饰绚烂,活泼富丽。如建安书坊,檐脊装饰繁复,游鱼水藻,经卷宝瓶,还有载满书册的海船样式和传奇故事场景的砖雕彩画。
纪重道:“海船运书纹在下在城中书画铺或文房铺常见,应是广顺时兴的装饰,或有文通四海之意。建安书坊的东家确与海运有关,据在下所知,不是做海运的,而是给船行的大老板家当教书先生。具体是哪位老板,如何发家的,在下就不清楚了。”
白如依接话:“在下倒是打听到一二,未必对,文贤弟权且一听,谬误处请纪兄指教。据说建安书坊的第一位东家束老先生,是给广顺有名的大纲首梁家做西席。”
.
梁氏专做小船转运生意,极富。家中开一大学塾,聘多位西席先生,为子弟们授课。
其中一位西席名叫束睦,是当时广顺挺有名气的才子,唯考运不佳,进考场就头晕眼花,十分的才学只能发挥出半分,仅混到秀才功名,便不能再进一步,也早早认命。
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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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待西席先生很厚道,薪酬甚高,逢年过节更有专门的红包礼物。束睦在梁家数年,置办了一处小院,妻贤子慧,日子和美。
梁家是豪商世家,子弟们上算学课、学天文地理,乃至练骑射武艺都挺积极,却对经学不甚重视,束睦教课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总归有些失落。
他授课时,梁家的孩子常偷看小说,一开始遮遮掩掩,后来光明正大。束睦不得不拿出师长威严,训诫两句,没收几本。
他发现,收上来的书挺多半新不旧,而且不是广顺书坊出的。有些书后有钤印,显示也非在广顺书铺购买,多购自江南,福泉,建州等地。遂问学生,广顺书坊有挺多传奇小说,为什么派人到其他地方买书?
梁家孩子说,不是特意命人去外地买的。梁家有家仆趁着做小船转运之便,也私自做点收杂件的买卖,收购船客们觉得下船后用不到,想处置的物件。某位梁少爷的备马小厮,其父母就做这项营生。少爷们一时好奇,去他家看过,发现有挺多新鲜物件,并不少书册,颇多是广顺买不到的小说画册。小厮一家极乖巧,见少爷喜欢,收到新并洁净,内容奇趣别致的书本画册,便先献给少爷们挑选。
束睦闻之,突生出一个经营的主意。
他找到收杂件的家仆,从其收到的书册中挑选出品相优,内容佳,且广顺书铺未有卖的,积攒一批,开了一间小铺售之。
一开始他仍想保留自己的功名身份,请了位忠厚的外地老者代为营业。老者系福地人士,束睦亦将店铺命名为建安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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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书坊最早的铺面开在港口市集。束睦起初的想法很单纯——从广顺出发去别处的客人或想买几本书在船上看。这些书原就是被船客挑中的,其他客人应也会喜欢。招牌仿佛外地店铺,显示与广顺其他书铺不同,客人许不再考虑去别家转转,看上了直接购买。如此赚点差价。
开业后,果然生意不错。店铺开始收更多书,客人转手的单本或杂件商的大货都收。束睦挑书的眼光很好,生意愈旺。渐有别家在附近开类似的书铺,压价售或抬价收,束睦本只想做份小生意,挣点小钱,遇到竞争,每月挣的钱变少,又不禁焦虑,愈发认真起来,思想不能固守,需图进取。
这时束睦又发现一个机会,偶有异国客人到店内,用不太标准的汉话问,有没有经学的书,要新的。
束睦心想,怎么不能卖新的呢?让伙计回答有,店内今天刚好卖光了,请明天来取。立刻进了一批经学新书在店里。
次日异国客人再来,看到经学书,却道:“怎么是广顺的,不是建州的。你们是建安书坊,应该卖建州本。”
束睦惊愕。
广顺书业在南地极盛,一直与福泉、建州难分上下。但论起经学,确实建州略胜。
“异国商者采购典籍,自有习惯。多在广顺买佛道经书,尤其禅宗经文。儒学经典,他们偏好京本、鲁本、河洛本、江南本和建本。”
纪重看看文少爷,遂想到,而今,瀚海书局分铺开起,异国客商,无需北上或从中间商处转订,便可在广顺直接买到最正宗地道的大书局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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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睦为拢到异国客商生意,去福泉建州进了一批书,广顺与泉建书商多有竞争,据说束睦进书时,建州印坊的老板笑道:“难得广顺老板识货,晓得还是我们建州的书好。”
虽是玩笑话,束睦听后仍感到几丝说不出的滋味。回到广顺,他请最好的雕工刻了一套经籍,并白乐天、韩昌黎诗文集各一部,聘书手精写欧体,白绵纸印,钤牌记——「广顺建安书坊刊」。
由此,建安书坊自称名字源于束睦尊崇建安风骨,并供了建安七子的像在店内。
其时恰逢科考,束睦又进了一次试场,仍重复之前故事,惨淡而归。他印的经籍和诗文集倒卖得很好。尤其诗文集,挺多异国客商喜欢白居易,纷纷购入。
束睦感叹命也,自此绝了科举功名之心,亮出自己真姓名,专心经营书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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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书坊的店铺最早在码头,主要做行客生意,所以从开铺起就主营传奇小说、志怪之类。大书较少,都是精印。待在集贤街开铺之后,科考、杂学类书籍才多起来。”
文修意颔首:“听说此一带的传奇著者,凡有名气者,几乎全在建安书坊出过书,亦以在他家出书为荣。我看过他们这两年的书目及时兴的书,皆极好文章,书绘灵动,刻印装帧精良,可见书坊眼光品味皆佳。不过,恕我直言,近一两年建安书坊的传奇小说,以《北山老狸》最优,为何偏偏冷待这一部?”
白如依道:“或因成见矣。贤弟必知蒜老先生的身份,纪兄就更无需我多啰嗦了。”
《北山老狸》的著者老蒜头,本名邬均,是建安书坊印装工坊仓库的老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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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蒜老先生之父乃晋地人士,即建安书坊现东家的祖母嫁过来时陪同的亲随。”
建安书坊的这位祖老太太是山西大银庄源兴隆大东家蔚氏的大小姐。蔚小姐的祖父蔚商功年轻时被同乡蒙骗,到广顺来谈生意,实则这位同乡是收了蔚家小宗某的好处,打算害死蔚公子,令长房绝嗣。蔚公子随行带了几位武艺高强的护卫,同乡一路未窥到下手机会,最后把蔚公子骗到广顺山里游玩,趁其不备,推下山崖。
那时建安书坊替某座寺院印了一批佛经,由大公子束集亲自送去,返程路上捡到了仅剩半口气的蔚商功。
束集把蔚商功带回家,请名医诊治,蔚商功苏醒后说出身份,束家找来蔚家的护卫随行,助蔚商功报官,其后一干凶徒落网。蔚商功在束家养到痊愈才离开,十分感激,与束集结为异姓兄弟。
待束集的儿子接任建安书坊大东家时,因不善经营,又屡遭蒙蔽阴害,建安书坊一度快倒闭,连码头的铺面也将被收去抵债,走投无路时,大少爷束纲想起爷爷曾跟晋地豪商是把兄弟,虽父亲这辈几无联络,眼下快要山穷水尽,各条路都得探探,遂前往太原。
之后的事情远超束家希冀,束纲不单为建安书坊拿到源兴隆的资助,还获取了蔚家大小姐的芳心。
蔚大小姐带过来的嫁妆令建安书坊直接变成广顺数一数二的大书商。码头的铺面扩大,在集贤街开了新铺,更有了自己的刻印和装帧工坊。
这段事迹,被建安书坊请文士写成传奇,亦编成戏唱演。
建安书坊屋脊正中的三块砖雕,刻的即是束睦开铺、束集与蔚商功结拜及束纲娶蔚小姐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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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谣言曰,蔚小姐的母亲不太想让女儿远嫁,更担心女儿的嫁妆被夫家挥霍,蔚大小姐嫁过来时,带了一堆掌理事务的随行,蒜老先生的父亲邬敦即在其中。
邬氏一直在蔚家铺子做事,算老心腹。邬敦最初负责管理蔚家为大小姐在广顺置办的几处铺面的账目。蔚夫人喜其忠厚朴实,本打算让他做账房总管,他丧妻数年,还未续弦,正好蔚夫人的一位心腹仆妇新寡,蔚夫人觉得两人年纪相近,可为婚配,同做长远心腹。
可邬敦与仆妇互相没看上。邬敦矮小敦实,人如其名。仆妇嫌他不英俊,早与一位护卫交好。邬敦亦觉得仆妇太娇媚。束家门房有个女儿名叫葵香,本在内院侍候老夫人,长得俏丽,人又活泼,被其他丫鬟挤兑,诬她做了错事,把她赶到外院。葵香经常到前院送东西,与邬敦打了照面,竟此生情。
邬敦娶了葵香,蔚夫人疑心他娶的是老夫人的眼线,便不再重用他。邬敦从此只管着蔚夫人名下几间铺子出入流水的明帐。他与葵香都是豁达知足之人,薪酬足够吃用,便逍遥过活。
蒜老先生邬均是邬敦与葵香的小儿子,相貌性情都随父亲。他和两位兄长之前在别家的铺子做账房先生。数年前建安书坊的印装工坊出了点问题,账目对不上,总亏损。束家现任家主束典想起邬氏兄弟,请他们回来帮忙。邬均的兄长觉得父亲之前在建安书坊挺憋屈,不愿再与建安书坊有牵扯,邬均却被说动,辞工来到建安书坊的印装工坊,帮工坊理了理帐。
待印装工坊账目理顺,生意渐好,收入越来越多,束家觉得邬均上了些岁数,精力不济,让新的账房先生接手细帐,邬均暂管出入的明帐,后又被调去仓库记账。
邬均在库房做了一段时间,以身体不适为由,请辞回家。
“据说邬老先生正是在仓库做账房时起意写《北山老狸》。”
.
纪重对白如依又生出一层钦佩,将建安书坊之过往摸得如此详细,远比自己这个在莱壶子处当过小杂工的人知道得多。
他忽想起蒜老先生提到的一些事,思来当下对白如依和文修意二人说出应不算肆意泄人私隐,便道:“在下曾听蒜老先生说,《北山老狸》是他与同在仓库做事的两位老先生喝茶聊天时聊出来的。”
蒜老先生对纪重说,他其实蛮喜欢在仓库的那段日子,挺清闲。他愿意回建安书坊做账房先生亦因一直爱看传奇小说,在印装工坊做事有一项极大的好处,能最先看到时新的小说,又无需花钱。
尤其在工坊的最后一两年,他除了看各种传奇志怪,便是与一位看库房的老者和一位码书堆的老者喝茶下棋闲聊。
三人互起绰号,看库房老者叫老库,码书堆老者叫老堆,他叫老算,笔名老蒜头正是源自于此。
.
某一日轮到老库守夜,邬均和老堆留下陪老库吃酒,吃得兴起,老堆望着天上明月道:“哎呀,可惜我们是三个老头子。若在书里,如此月下,三名美少年在寂静院落饮酒,该有仙子精灵降临陪伴了。”
老库笑叹:“这些书着实好看,却只写那些公子哥小书生和仙女妖精的故事,怎么老头就不能会仙子?几十年前的美少年,正是老美了,更香醇。”
老堆调笑:“你不也一样?想会仙子,是想那娇艳的美色,妩媚的身段。谁不慕青春?”
邬均心中一动,接话:“若某本书写一个老妖精报恩,当如何呢?”
老堆和老库哈哈大笑。
“竟未曾见过。”
“你想写,可以试试。”
两人以为邬均说得是玩笑话,岂料邬均心里真生出了一个故事。
.
“蒜老先生说,他那晚一下子想到老狸的故事,之后总在想。”
吃饭时想,睡觉时想,不由得就走神,想着想着自己乐起来,娘子以为他犯糊涂了,让他赶紧辞工回家。
邬均没敢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恐被嘲笑,说老头子发昏,便又琢磨,那先偷偷写下来嘛,自己看着乐一乐,更备日后消遣。我也算会写传奇小说了。
遂备了纸笔,偷空写几页。
娘子整理房间,顺便帮他理顺稿纸,理着理着,竟捧着坐定细看。
邬均以为要挨骂了,哪知娘子竟抓着他问:“老头子,这真是你写的,不是从哪里抄的?好看的耶,快和我说,闻人公子家的那座秘库究竟在哪?”
邬夫人又把书稿拿给儿女看。女儿女婿,儿子儿媳,都说好看。孙辈也缠着爷爷问后面的故事。邬均多了些信心,方将书稿给老库老堆看,二人亦称赞不已。
老库说:“这故事若是印成书,必好卖。”
老堆道:“其实可以印。”
邬均只当二人玩笑:“给书坊著书的先生全是饱学的文士,哪家肯收我的文章?”
老堆道:“不必书坊收啊,你自己先印嘛。”
一向有文人雅士自印诗文著作集,大户人家会请工匠在自家雕版印制,印出后版刻存留,做是家族世代传承的珍藏。
亦有文士托给刻印工坊制作,印出一些,赠送友人。
.
“蒜老先生被友人提醒,想自花钱托工坊刻印这部书。”
邬均最初未奢望自己的书能摆在铺子里卖,打算自印几十本,子女孙辈亲戚朋友送一送,自己更可收藏,自娱自乐一番。
正好现在印装工坊做事,他便向管事的人询问能否自印,大概多少费用。
管事的说做不了主,得向上面请示。哪知竟禀报了东家束典。
束典听到的禀言是这样的——
邬账房说,他写了一部书,想问问能不能在书坊刊印。
束典以为,邬均是要书坊买下这本书,印之,售之,沉吟片刻后问,邬账房可还说别的了?
印装厂管事答道,邬账房说,他先问东家一声,若咱们书坊不收,他就拿去别家。
束典再沉吟片刻,道:“收下吧。邬先生为书坊辛劳数年,当圆其愿。我们建安书坊连账房先生也能著书,亦是一段佳话嘛。”
可,一个连《论语》都背不出几句的随从仆婢之子写的书,谁会看呢?
建安书坊这样的书都出,岂不让人笑话?
建安书坊辑书校阅的先生们就懒得看,觉得实是一个大笑话,东家心软也不该是这样软法。曰因逢旺季,先将书绘画出。画师们全不接这活,书稿辗转到莱壶子的画坊,又被搁置。
.
“这部书稿先被堆在一个角落里,某天在下找别的东西,无意将稿纸翻出散落,收拾时顺便看了,觉得太精彩,跟之前所读的故事都不一样。”
《北山老狸》的主角老狸,懒馋疲怠,诙谐嗜酒,所化人形,也是个鬓发蓬乱大肚酒糟鼻的老者。陡然现身于闻人公子面前,曰,公子我是来报恩的。直把闻人公子惊了一哆嗦,战战兢兢问:“您老,打算如何呢?”
老狸说,公子眼下遭逢困顿,甚是贫苦。我能让你变富。
闻人公子欢喜起来:“老神仙莫非要传授小生点石成金之术?”
老狸道:“点石成金的戏法,老狸不会,劝公子也莫想学。世事均衡,从来有出有入,有劳有收。凭空化出的,皆是虚幻,非能长久实际也。做踏实功夫,为长远计较,汇涓滴成浩海,此本狸之术也。”
.
“在下原以为这是个寻常妖精报恩的故事,只是狸子与寻常书里的妖怪不同罢了,或以怪样博人稀奇吧。我本想看看能编出什么新鲜花样。哪知想得太错太浅薄。此书非寻常传奇,其中许多积蓄方法,理财秘技,对在下这样的人大有助益!”
当然,因是写传奇,一些闻人公子捡到宝,低价购入珍稀之物等的情节必要有。
不过仍有很多省钱攒钱的方法可参详使用。
“在下在画坊时无钱拿,之后在文房铺等处做事工钱亦很少。多亏在书里学到的存储分配之法,租金此后再无拖欠,食可饱腹,衣衫齐整。”
更能隔三岔五去阿芋婆的铺子吃一顿鲜杂煲。被辞工没拿到工钱时,仍凑得出一个礼盒走走人情。
“肉麻说一句,在下内心实已将老狸和蒜老先生视为恩师。”
即便老狸是闻人公子的,蒜老先生也不太想再与他多牵扯。
6. 第五章
文修意道,京城已颇多人爱看《北山老狸》,估计此书年后会销得更好。
“我初知道这部书是去年九月时,松林书屋的顾世伯与另几位书业的叔伯说,他们从南边进了一部奇书,叫《北山老狸》。原是好多人到铺子里问,有没有这书。卖小软册的店里倒先上了仿本,什么《北山狸狸》《南山娇狸》数种花样。想买此书的人皆反复说,一定要老狸,不要狸狸小狸和娇狸,并得是北山的老狸,非别的山上的。世伯们挺好奇,那时江宁、苏杭、明州一带书铺已在卖这书了,顾世伯急调了几套过来。刚摆上,一位客人看到,先买了两套。随后来了一群书生,当天就卖空了。”
纪重微惊微喜。
松林书屋是京城的大书铺,也做文房生意,老板顾氏乃京城有名的富豪,主业做古玩生意,最初为售古籍和文房类古玩才开了松林书屋,后也售今本,在京城有数家店铺。每铺皆两层小楼,二层陈古,一层列今。
他们自家刻书不多,大都是目录、印谱、图册之类大书,所售今本多是各家印的,因老板豪阔,除了软咸册子外,各种书都进,别的铺子没有的书在松林书屋多能寻到,书友愈来愈爱,生意越来越旺,与各书局的关系也非常好。
《北山老狸》被松林书屋这样的大书铺看重,确实势头大好。
纪重又黯然,可惜,蒜老先生却遭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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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的口碑正是在书生中起来的。”白如依道,“我听说这部比文贤弟要早些,大概去年七八月份的时候,有友人对我说,南边出了位狸师傅,艳压一堆女妖精,或要起一股新风了。我赶紧拜读,惊叹不已,更生惭愧,在下近年所著,多窝于窠臼中,怎无此新意。便是有,实话说,我也写不出来。此书必得蒜老先生方能著成。”
文修意道:“我正是从顾世伯那里拿了一册,未看时还有些纳闷,仙子精灵帮穷书生变富,实是从古到今写滥了的段子。怎的换成老狸子,书友们便觉得有新意了?待看了几页,再也撒不开手。”向建安书坊看了看,“可惜……”
可惜,建安书坊的先生起初因成见不愿好好读蒜老先生的手稿。
或他们翻过,只翻了前几页。
《北山老狸》开篇就是老狸下山,闻人公子落魄。一些过往如老狸与闻人氏结缘的原委则穿插在后面的篇章中。连老狸为何下山也卖了一个小关子。
纪重觉得,老狸家的往事非常有趣,可惜建安书坊的先生当初未有耐心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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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狸来找闻人公子乃是代父报恩。
老狸一族是天生的灵狸,修炼成仙,需历三次天劫。
第一劫后幻化人形;第二劫滋生仙元;第三劫渡过功德圆满,成就仙体,可称地仙一族,长生不老。
灵狸以居住处为姓氏,老狸一家住的山坡名叫大北山,曾自称北山氏。北山南山这样的姓氏太多,老狸之父为了少与别的灵族重姓,改称朔方氏。
狸爹大名朔方玄狸,如今已成地仙,按灵狸族惯例,成仙后摘去狸字,称朔方玄。
多年前,朔方玄狸与友人同赴南海蚌王之女的喜宴,玄狸贪杯,返程时听闻附近有好酒,欲前往品尝,遭邪修妖族暗算,重伤逃进城,藏在城隍庙桌案下。
朔方玄狸是修正道的精灵,可求正神庇佑,城隍庙的香火气掩盖它的气息,亦令妖邪畏惧,玄狸得以保全性命,暂时化回原形,晕死过去。
当时有个穷酸书生客居于城隍庙附近,每天到庙门口摆摊,假装会算命,也卖卖字画,帮人代写书信。
这天书生正摆摊候生意,忽天昏地暗,妖风阵阵,炸雷一个接一个,他赶紧收摊避到城隍庙的前殿内。殿中唯他一人,百无聊赖,不由得打起瞌睡,突地一个霹雳,将他从酣梦中惊醒,书生心道,难道要刮台风么,便有几日出不得生意了。
他踱到神台边,想找火石点灯,台上左右没摸到,再往下摸,摸到毛茸茸的一团。
书生吃了一惊,将毛团抱到亮处细看,竟是一只胖大的狸子,毛皮半焦,背部和爪子受了伤。
书生想,莫不是个妖怪渡天劫,飞升未成被劈下来了?
但若是妖怪,怎敢躲到城隍庙呢?
看它胖胖的,毛皮干净油亮,或是哪位财主养的,趁空跑出来了,抢食被野狗咬伤,躲到此处。
却是天见学生没生意,送我顿饱饭。
书生摸摸玄狸的肚皮,陷入思索——
红烧、清蒸,还是涮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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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啦又一个霹雳,书生忽想起,城里有位陆大户,一向乐善好施,甚喜放生。最近恰逢这家老夫人八十大寿,陆员外发愿放生九十九种野物,不晓得够数了没有。此狸肥美不俗,若献给员外,说不定能得一笔赏钱,可吃多日酒菜,又免料理之繁琐,岂不更美哉?
遂先给玄狸裹了伤口,自就着白水啃了半个饼。
玄狸昏迷中听见书生吃饼的声音,咽咽口水,书生大笑:“确实活的,活着就好。”掰了块饼用水泡软,塞到玄狸嘴中,又喂它喝了两口凉水。这时天开云散,太阳出来,浮现双虹,书生大喜,吉兆也,学生必发财。将玄狸塞进随身布袋,揣着前往陆家。
到了陆家大门前,却被家丁阻拦。原来陆家善名远播,众人知道他家发愿放生的事,好多人前来献野物。山禽海兽,各样古怪,什么吃肉的蚂蚁,车轮大的蜘蛛,水桶粗的蟒蛇,赛鞋底的蟑螂……陆家门房不堪滋扰,安排一批小仆守在门外,见有人献野物便驱赶。
方才一阵风雨,献物者不甚多,书生以为捡到空档,欢欢喜喜凑向大门,立刻遭驱。
书生晃晃布袋:“罢罢,所谓放生积德,原是空口做作;学生没得赏银,你也仍是涮锅。”
话未落音,背后有人道:“什么涮锅,能否请先生详细指教?”
原来陆员外这日出门访友,因风雨耽搁半路,此时方归,正好遇到书生,听见他吟诵,遂下车询问。
书生赶紧扒开布袋,拎出玄狸,讲明是城隍庙的神台下捡到。
陆员外含笑将玄狸抱进怀中,轻抚毛皮:“可怜,可怜,如此灵物,天赐它活,送先生与某功德也。”
命随从取来二两银子,做书生赏钱。
书生假意推辞:“只觉得此狸与老爷有缘,天赐积德大善人与它一条活路,学生也蹭点功德,绝非图钱财。”喜孜孜袖着钱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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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里有专医禽兽的医师,玄狸养好了伤,在陆家假装寻常的狸子,打滚儿看鱼扑蝴蝶,混过了一两个月。陆家从老到幼都喜上了它,老夫人管它叫乖球儿,与夫人小姐们给它做了数套衣裳,制各种纱绒花彩珠串每天打扮它,更不提放它。玄狸不得不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离去,给陆家家留下一袋黄金。
玄狸回山后继续勤奋修炼,终于飞升成地仙。
成仙之前,他娶雪岭氏的小公主雪岭芙狸为妻,生了六子六女。
一窝狸娃就叫朔方大狸、朔方二狸,一直到朔方十二狸。
老狸行六,大名曰朔方六狸,灵族一般互相称呼都省去尾字,称他为朔方六、或朔六。有祝福对方成仙的意思。老狸对公子亦自称朔六。
玄狸芙狸都是天分高,灵力强,相貌拔尖儿的美狸,十二小狸也各个俊俏聪慧,唯有六狸像捡来的一样,腿短身圆,生性疲懒,灵力稀薄,二三百岁了还不能化形。全家轮流给他输灵力,喂丹药,总算渡得第一次天劫,能幻化人形了——
一股狼烟几道炫光后,变成一个须发蓬乱,酒糟鼻,大肚子的老大爷。
芙狸落泪。
“我儿还不到三百岁,怎的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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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狸芙狸唤子女,一般喊作小一,小二……
老狸本也被爹娘和兄弟姐妹喊小六的。
但化形之后,全家对着他人形的模样,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小字,从此就是老六了。
六狸化形成功,乃朔方氏的大喜事,全家欲庆祝,恰好附近城里新开一家酒楼,一道砂锅鸡煲颇有名气,方圆几百里的妖精纷纷去吃。朔方一家便同往。
在楼上雅间落座,伙计上菜,频频打量他们,暗中议论。
“这家人好生奇怪,看着也体体面面的,怎么年轻男女反而上座,倒叫唯一的一位老公公坐边边。”
遂在上菜时,专挑软烂的菜放在六狸面前,又替他煨了黄酒,赠了一碗寿公面,更一口一个阿公叫不停。
全家大乐,分吃了六狸的暖酒和面,喊了他好久“阿公仔”。
老狸自此爱喝煨过的暖酒。他会酿酒,也到城中买酒,加各样果子香料,煮得甜甜的。唯在酷暑时将煮好的酒又冰过,更有一番风味。
见到闻人公子后,他曾将酒分给闻人公子喝,公子喝了半葫芦,睡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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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打酒外,六狸不怎么爱出门,全家以为他觉得自己人形的模样不俊俏才如此,亦不勉强他。又因全家忙于修炼,许多事务由他料理,六狸的才能便展现出来。
他不擅长修炼,但天生通算学,擅交易。灵族修行需炼丹药,诸多丹材自行找寻配齐非常耗费精力,灵族间常彼此交换。老狸随父母兄姐去了两次灵族市集,每次由他易物,换的丹材既多,又品质上乘。他更算出市集上各家所产药材的最优量,找出几位可与朔方家结成炼丹搭子的家族,订立长契,按时互换丹材,彼此皆获得最大利益。
长契家多余的丹材,六狸愿以市价收购。
有的家族仍想自己去市集交易,亦有两家灵族以修炼为上,直接转给朔方氏,节省时间精力,专心修行。
六狸将收集的丹材储蓄一部分,另一部分炼成各种常用的丹药,再拿到市集,所获更丰厚。
如此积蓄愈多,六狸扩大朔方氏的领地,从飞升成地仙灵族和想搬迁的灵族处换得更多灵矿药田。
他之前交易的丹药是朔方家闲时炼的,积累更多后,六狸建了专门的丹坊,一些缺丹材又没有宝物置换的灵族可到丹坊帮忙炼丹,换取丹药灵宝。
朔方家成为一方大族,即便遇到灾年或灵矿被妖邪污染之类事件,亦不愁炼丹制宝的材料。
挺多灵族请朔六帮忙择选丹药搭子,有交易纠纷,亦喜欢找朔方氏仲裁。
甚至山神都让朔六劝服过几家争矿斗殴的灵族。
朔方兄弟姐妹皆平稳渡劫,飞快成仙。
唯独六狸眼看四百岁了,第二道天劫总无动静,人形的模样愈发地沧桑。
原来灵狸之寿元,随修行而变。渡过第一道天劫,寿元五百;过第二道天劫,享寿千岁;唯有三道天劫全过,飞升成仙后,方能长生不老。
全家只剩六狸独自变老,摘不了名字里的狸字,芙狸唯恐六狸难过,也没有改名,仍暂叫芙狸,陪伴儿子。
芙狸带六狸去凡间逛市集,总获路人称赞,好个美貌孝顺的姑娘,这般会照顾祖父。
芙狸在儿子面前装作不在意,实甚心急,前去求教山神。
“请娘娘开示,我儿为何修行如斯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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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向芙狸道:“一则令郎太通计算,确实擅规则数理,但天道无形无限,不可以凡俗计法测之,令郎之长,或正是他难脱俗根之源;二来,令郎如此,也与汝夫凡间之旧缘有关。”
芙狸问:“娘娘所指,莫非小狸的夫君在凡间遇险的那次?娘娘在上,夫君当时就给了陆家一袋金,我小姑子更与陆公子做了几世夫妻了。如此仍未够么?”
山神道:“非陆氏,当日救汝夫君的还有一人,城隍庙中的书生闻人端,汝等难道已忘记?”
芙狸惊道:“可他把玄郎卖给陆家了啊,他拿了赏钱,玄郎被陆员外救助,如此不算两清吗?”
山神道:“闻人书生当日将汝夫转给陆氏,获银二两,难道汝夫仅值二两?”
芙狸道:“当然不止二两,三两我也不会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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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闻人书生把朔方玄狸献给陆家,换了二两银子,命运也自此改变。
闻人端一直想自己开间学塾,却总攒不够钱,仿佛鬼使着一般,每次钱快凑足,便会遇到一些这样那样的事,耗去钱财,本金始终少一些。
这日拿到二两银子,闻人端本打算先吃顿好酒,往酒肆去时见一间小院在降价招租。此院位于某条巷口,出门即是大街。附近书肆茶楼食铺样样不缺。他向院内探望,经纪恰刚带一位客人看罢,见闻人端打量,立即殷勤招呼,请他进院。只见小院空旷敞亮,之前系被某商户当库房使用,正房堂屋厢房打通成一大间,空空无一件家具,为防潮湿虫蚁损伤货物,地面铺着厚砖,缝隙皆浇灌平整,墙面加了椒汁等避虫不反潮的材料,只是被货物蹭得稍有点儿脏。门窗结实,屋顶严固。经纪看闻人端不像商人,以为他租来自住,又坦诚道,之前租的商户想多囤货,怕走水,把灶也拆了。不过屋主可将厨灶搭好,配足家具。
闻人端问:“若无需屋主修整,我自搭自配,租金能再降些么?”
经纪松动曰得与屋主商议。
闻人端连酒也不吃了,立刻随经纪去见屋主,谈妥价格,现签契书,约到衙门盖印,付了第一笔款项,刚好是二两银子。
他再用之前的积蓄从旧货商处淘了一批桌椅板凳,挂出招牌,贴告示招生。
旁人都笑闻人端疯癫——这时节非小学童新就学的日子,想念书的娃娃早已入塾跟上先生了。谁在这上下不靠的日子进新学塾呢。
再说,闻人书生相貌挺出挑,姓又特别,稍打听就知道他原在城隍庙门口算命,突地来教书,哪家这般心大,花钱送孩子给他练手?
莫非最近算什么太准,被老天收去了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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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端未理嘲笑,写了一堆招生单子,贴在各处墙边。
贴累了,顺便买了半个西瓜,正在院里啃,院门轻响两下,有人在门外用不甚标准的汉话问:“先生这学堂,有年岁籍贯的限制吗?”
闻人端放下瓜,起身端正肃然道:“学海无涯,岂能设限?唯束修略微高些罢了。”
闻人氏自此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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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端先教异邦人士,挣了一大笔钱。名声渐起后扩大学堂,收本地学童。
他教的学生中有数位中了进士,官职不低。
其孙子亦中榜,最高做到同知。
闻人家建华宅,修园林,置办许多田亩产业,数代昌荣。
但,先祖的发家史亦为闻人氏的后人埋下隐患。
寻常的富贵之家,尤其书香门第,其家训多是诚实守信,务实稳妥,尤忌浮躁冒进。
而闻人氏的后人皆是听着老祖宗捡到被雷劈的狸子赚钱发家的故事长大的,信奉事在人谋,亦看天机。家里供着雷神像,摆着行运阵。比寻常人更胆大,好取巧。
不过,闻人氏有钱后,也学陆家,常做善事,积了些功德。虽爱投机,却无人做过大奸大恶侵损他人之事,家运一直不错。
直到闻人公子的父亲做家主时,宅有奸仆,外交损友,不擅经营积蓄,又特别豪气,有人借钱他就给,听说什么买卖赚钱他便上钩,数年之中,家业亏尽,更被恶仆勾结外人陷害,入了大狱。
万幸遇到一位青天大老爷,沉冤得雪。怎料闻人老爷在牢中与一位同被冤枉的客商关在一处。客商染了怪病,传给闻人老爷,闻人老爷回府后又传给全家,闻人家竟数日成空,只剩在外地书院求学的小公子一根独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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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芙狸听山神讲了闻人家的事,颇触动,道:“可也不能怨我夫君吧,原是他家人皆那般的性情。”
山神道:“闻人氏一族因缘起始,有汝夫君在内。汝夫妇与诸子女已成地仙,不能轻易参与凡人命数,唯六狸仍是灵族,又颇通人间经营之道,或注定帮闻人氏渡过此劫。”
芙狸仍不想让儿子掺合人间之事。山神传六狸到座前,告知前因后果,六狸听后,欣然同意,对芙狸道:“儿以为,不论那闻人端当日心中想什么,爹爹获救,托赖他帮助。若当日爹爹遭难,也没有我们了。如今闻人氏后人有难,确应报答。所谓助人亦是助己,此番亦算趁机到凡间历练一番。山神娘娘既降神谕,儿飞升的关键,或在此段经历中。”
随即回洞府把一应事务安排妥当,交给弟弟妹妹和友精们代管。自家只携了一个小袋,一只酒葫芦,拜别山神,飘然前往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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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道:“舅舅与我读《北山老狸》后,皆特别喜爱。到广顺先买了最新一卷,亦确实动了请蒜老先生写稿之心。”
白如依颔首:“如此可解释少东家今日为何在蒜老先生家。”
文修意拱手:“求白兄暂别忙着分析我舅舅的嫌疑,容小弟先说。实不相瞒,心存此念后,我们稍打探了一二。此非虚言——我们起初只想请蒜老先生写一新作,另也与白兄商议过。若老先生肯写一两篇小品,刊于杂报上真再好不过。”
白如依再颔首:“蒜老先生乃广顺当下最出名的传奇著者,若杂报第一本有蒜老的佳作,局面更可打开。”
纪重内心涌起复杂滋味——
若此事成真,他或仍有为蒜老先生的著作绘画的机会。
蒜老先生的新作,将会是怎样的故事?
可惜……
他黯然不语,文修意斟酌词句:“舅舅初将拜会蒜老先生的事交给我,我迂回打探了一下,想托人引荐。哪知所托之人,名字隐去不提,只称几位贤士先生吧。有一两位贤士先生,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瀚海书局想买下《北山老狸》。我自是赶紧澄清,说绝无挖人墙角之意,只想请蒜老先生写新稿。岂料那两位贤士先生说,便是想买,也没什么。说不定建安书坊也想卖呢。”
纪重惊诧。
文修意继续道:“我听后,以为是在打趣,这样的书哪家书局肯卖。说不定已与蒜老先生签长契了,所以我们才想赶紧拜会。那两位贤士先生说,并非玩笑,《北山老狸》算是当下顶尖好卖的书,建安书坊待此书的态度却一直有些怪。为何如此,亦有许多传闻。其一便是,有人说,《北山老狸》中闻人家落难一段影射了建安书坊束家的往事。”
啊?这……
纪重脱口道:“在下以为,完全不一样。”
束家的生意确实曾遇难关,不过家主未遭人陷害入狱,更无人有病痛。便是收了生意,应仍是个富户,只是某段时间内或比自家之前稍差罢了。与书里闻人家的情况完全不同。
“在下当日作书绘时,仅觉得建安书坊因蒜老先生并非文士,有些轻视此作,未察觉到针对或敌意。再说,若觉得影射,建安书坊怎会印这部书?”
蒜老先生此前从未写过传奇,又是一位账房先生,去其他书局,或也同样遭轻视。
以建安书坊之势,真想压这书,应能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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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淡淡道:“开始或未觉得,不过文贤弟既有听闻,说明实有人议论。作文著书,皆会遇到被人从鸡蛋里挑鱼刺的事。《北山老狸》这般名气,必惹人妒,妒便有谗。《北山老狸》中,闻人端教书发家,束氏之祖同样做过西席;闻人家遭遇不幸,束氏亦曾有生意坎坷;束氏与银商豪绅结亲渡过难关,朔方六狸擅理财,助闻人公子渡过难关……”
纪重道:“白兄此说实乃附会,直合人都有鼻子有眼一样。只要看书便知,完全不同。”
身无功名的书生赚钱,无非教书卖字画之类。
精灵报恩,定需主角先遇坎坷。
书里的主角自艰难处翻身,即是升官发财娶娇妻。
束家家主娶了蔚氏小姐,朔方六狸可是一只公的老狸子!
之后的故事更……
白如依挑起嘴角:“关键不在于是否真的一致,在下举一不甚恰当的例子——譬如,纪兄与文贤弟是一对挚友,纪兄富些,文贤弟稍穷些,在下十分羡慕你们的情谊,想同你们往来,怎奈二位总不理我。于是我设法常常遇见纪兄或文贤弟,对文贤弟说,啊呀,纪兄真是与贤弟感情深厚,连衣衫也常送给贤弟穿吧。贤弟今天戴的头巾,像纪兄戴过的。啊呀,文贤弟今日穿的这件青色衫子好眼熟,是不是纪兄也穿过?喔,文贤弟拿了把折扇啊,我记得纪兄也拿折扇。
“头巾、长衫、折扇,实则仅样式相近,一看就知道不同,但我偏说是一样的。见到纪兄与文贤弟在一起时,我更说,纪兄啊,你与文贤弟真是情谊深厚,他这件衣服是你穿过的么?文贤弟是喜仿纪兄穿衣,还是你常将衣服送给文贤弟?”
纪重面无表情道:“恕在下冒昧,兄台这样说话,你先得没朋友吧。”
白如依笑:“是,在下这般作为,二位必先见我就恶心。可除此之外,成天被我反复地说,纪兄和文贤弟能保证心中毫无想法,丝毫不受影响?”
纪重犹豫了一下。
白如依继续道:“纪兄与文贤弟或会驳斥我的谬论,如此,在下便已得逞一二,令你们心思转向我,在我身上花精力;亦或,文贤弟因这些话,稍留意与纪兄的区别,选与纪兄更不同的服饰,你戴巾他便戴帽,你穿青衫他某段日子里只穿蓝衫,你拿折扇他不拿扇……在下便更得逞几分;再或纪兄觉得文贤弟与之前不一样了,不论二位说开此事,解除间隙,还是纪兄心里也有了不自在,在下都多少影响了二位。此即谗者之术,亦可算最拙劣的间术。”
谣言未必令人信,只要动人之情,乱人之心,便是计成。
文修意道:“白兄的小故事里只有你一人叨叨。说《北山老狸》影射束家的恐不止一位两位。”
此类的谣言尤其惹人关注。
《北山老狸》名声虽盛,真看过这部书的人,肯定没有听谣言的人多。
“单拿白兄捋的那几点说,乍一听挺像回事,难免传开。”
必传到束老板耳朵里。
白如依接着道:“束老板开这样的大书坊,此类事情应见得多。不过除了影射之事外,或还有别的谣言。在下亦听闻,当日蒜老先生做账房时,建安书坊待他不算厚道。蒜老先生应束老板之请理账,是辞了一份大船行的工。待理清账目,生意有起色后,老先生立刻被发配去库房,束家对外说他年纪大了,给他的工钱越来越少,实乃逼他自行请辞。像蒜老这样被请来救急的账房先生,按广顺这边的规矩算是宾客大先生,若不再聘用,需另赠厚礼,叫谢先生礼。假如蒜老先生自行请辞,则无需付谢礼。束家这般对待蒜老,外面已有闲话,束老板答应刻印《北山老狸》,亦为捂住此说,示以待蒜老亲厚。建安书坊收下书稿后,蒜老先生便请辞了,据说分文谢礼未收,书稿也无稿酬。《北山老狸》的书稿一直压而未出。建安书坊负责此书的先生起初根本连稿子都没看过。”
纪重道:“在下当日读老先生的手稿时,纸上有批阅的痕迹。书坊的人还是读了一点稿子的,确实不多,阅到老狸下山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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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书坊的先生大概读了不到十页的稿,读过的稿纸上有校字改词的圈点及简短批语。
譬如批描写老狸的段落曰——
「奇物。」
「怪哉。」
「实一奇怪物。」
在闻人公子的段落则批道——
「恩主必须落魄。」
「憨得太过。」
「为显老怪之精明而憨。」
最后一段批语在老狸拜别山神时——
「拜别下山。再奇的怪亦要遵此章法。」
「甚守传统。却算有一可夸处。」
此后纸上再无批校痕迹,纪重阅读时,仍是崭新的。他大胆猜测,自己是第一个读到后面,读完手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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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一拍手:“如此,谣言是不是可以连起来。首先,蒜老先生被建安书坊请来理帐,功成后建安书坊却将他发放到库房养老。”
白如依接道:“在库房时,蒜老先生写出《北山老狸》,传闻文中影射了建安书坊的落魄过往。”
文修意再接:“随后的谣传是——蒜老先生以功劳相挟,请求建安书坊印售此书。”
白如依道:“建安书坊的先生看轻蒜老先生,没怎么看书稿,便扔到莱壶子的画坊。”
文修意继续接:“书稿一直被压在杂物堆中,蒜老先生屡次催促,画坊的人皆很敷衍。”
“直到。”白如依看看纪重,“书稿意外被一位年轻画师看到,十分喜爱,主动作绘。此书终于付印。”
文修意道:“建安书坊的先生之前没看过这部书,待刻印后,才发现其中内容影射了东家。书已经火了,越火,议论这事的人越多。”
白如依轻叩桌面:“这时,即便建安书坊不再印这部书,别的书局也会抢着印。”
文修意压沉声音:“那么,建安书坊为了不让蒜老先生继续影射……”
纪重无语地看着他二人,突地觉得斜对面建安书坊迎客的伙计有了几分道上哥哥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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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此书疑似影射东家,请勿继续写了。”
“影射?何以见得?”
“好多人如此觉得。”
“仅凭些许揣测便不准老夫再写,是否太霸道太不讲理?”
“嗯哼~”
“若老夫偏要写呢?”
“先生敬酒不吃吃罚酒,便休怪在下无情!”
刷——
咻——
扑哧——
“呵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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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在下直言。”纪重拉回理智,“刻印《北山老狸》的工匠亦是建安书坊的伙计,写刻时肯定是看完了全稿的,书局的先生在写版时也校过。”
《北山老狸》在印出之前,书坊很多人读过。
若介意,那时亦可不印。
“《北山老狸》第一卷起初销得不算太好,据在下所知,建安书坊的先生与东家商议,说仍可做得,索性再印一卷试试。第二卷快要印出时,第一卷越来越多人喜欢了。”
纪重则是读到老狸与闻人公子见面时,便深爱上了这部书。
老狸来到凡间,先拜见此一方的土地山神与城隍,再去寻公子,正遇见一群债主的打手向闻人公子讨债。
老狸现身,客客气气对打手们说,小主人正在筹钱,不日将还清账目。众打手见老狸像个富态老员外模样,一看即非本地人士,不知其深浅。他们又晓得闻人公子的底细,本也没指望他当下还钱,这时乃例行吓唬取乐,遂丢下几句硬话。
“你既称他为主人,那就连你的身家性命一起押上替他还钱!”
“莫想着趁今夜跑掉,无数法子能找到你们,时时处处有人盯着。便是进了地府,也有鬼朋友让你们把欠的还上!”
老狸道:“公子与我老儿就在这里,光明正大,诸位豪杰若不放心,只管看守。今日一诺,必不食言。”
打手们觉得有趣,盘算先回去禀报老爷,查查这老头的来历。盯紧了不让他们跑便是。这个闻人小少爷稀里糊涂的,他家里可能真没把那个秘密告诉他,老头说不定晓得,容他们叙叙旧,说不定老头今夜就告知他了,如此我等真正的辛苦方有着落。
便散去,暗中埋伏下数人盯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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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狸与异常困惑的闻人公子一同进了闻人家的破宅子,支开一个法宝罩,罩住四周。盯梢的人只见他二人寒暄叙旧讲着主仆情谊,皆是罩壁上的幻像。真正的老狸向闻人公子自报家门道:“小老儿,姓朔方,名六狸,系北方山上的一只老狸也。公子之祖曾救过家父,公子家今有坎坷,小老儿特来报恩。”
闻人公子目瞪口呆,心道,消遣我的吧。谁不是自小听着神怪故事长大的。从来妖精报恩,哪有这么坦率的。不都是遮遮掩掩,仿佛寻常人,只异常美,待人异常好,与她在一起异常有运气。发财了做官了,死了也能复活。偶尔发现身边的美人与常人不同,美人还要含糊道,公子想多了。最后不得不表露身份,多是妖精将功成身退时。获得荣华富贵,却无法永远留下她。
她。
这位,一个大爷。
狸子跟狐狸算亲戚吧。
传说故事里的狐仙,何等的美。
这位……
闻人公子明白了。
真正的妖,都说自己是人。
这位口口声声自称是妖,八成系那些奸狠之人派来的探子,与外面的兄弟们唱双簧,乃为低价买宅子,奉命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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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捡到朔方玄狸的闻人端之子闻人浔曾随船出海,归来成巨富。传闻他乘的船曾遭海难,漂流到某座岛上,与海岛公主有一段旖丽的情史,得公主赠一宝匣,内有珍宝无数,一颗夜明珠即能买下几条街。但海公主的宝物不可轻易变卖。闻人浔将宝匣藏在一个地方,告诫后人唯当遇到难关时,方可打开宝匣救急,每次只可取一两件宝物。转富后,要立刻将借出的宝物补上。如此才能保闻人家长盛不衰。
闻人公子正因这个传闻得以全须全尾活到而今,并一直住在闻人家的大宅子里。
觊觎宝匣的人觉得他身上有藏匣之地的线索,又因闻人公子一贯的天真,觊觎者知道他没那份假意落魄蛰伏,暗中谋取宝物的心机。闻人家这个秘密只传家主,闻人公子是小儿子,闻人家其他人在他从书院回来前便过世了。闻人公子无知晓宝匣藏处的机会。觊觎者暂留闻人公子住在破宅子里,是觉得闻人氏在宅内藏了只有自家人才懂的关于宝匣的暗示,外人看不出,说不定闻人公子住着住着,便顿悟了发现了。
觊觎者们一面暗中盯梢,一面每天派些打手骚扰,并不断换人让闻人公子卖掉祖宅,试探其反应,看他有没有解开宝匣的秘密。
闻人公子确实不知道宝匣在哪,他一直觉得这是祖辈编来哄孩子玩的故事。他自幼聆听家训,每位闻人家的子孙都要守好家业,力求光耀门楣。他不想祖宅在自己手里卖掉,他虽天真烂漫,也晓得不少债主并非真的债主,乃趁火打劫,甚至欠条也是伪造,只为白夺产业。叹人在落魄时,无亲也无友,仅凭他一个人,根本没法抵抗,索性做一滩烂泥模样,乞丐般窝祖宅里,不管是哪天撑不下去了病饿成鬼,或被这些人连宅子带人一起碾了,总算面对列祖列宗时有交待,未让闻人家轻易成空。
见到老狸,闻人公子非常想相信是真的,又理智觉得不会有如此好事。
他道,失敬失敬,小生这里正山穷水尽,亟待狸仙拯救。请教您老,打算如何呢?
老狸说,公子眼下遭逢困顿,甚是贫苦。我能让你变富。
闻人公子听到变富,心中一动,想,万一是真的呢?也不能疑心太重,遂喜悦问:“老神仙莫非要传授小生点石成金之术?”
老狸道:“点石成金的戏法,老狸不会,劝公子也莫想学。世事均衡,从来有出有入,有劳有收。凭空化出的,皆是虚幻,非能长久实际也。做踏实功夫,为长远计较,汇涓滴成浩海,此本狸之术也。”
闻人公子品着这话,觉得乍一听实,思之又虚,很像套话,又问:“而今小生一无所有,整日债主催逼。莫说涓滴了,直是倒欠。如何汇聚。聚需有源头,源在何处?”
老狸道:“世间万物皆可生财,公子腹有诗书,身承祖业,岂愁无源?”
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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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道:“而今哪有祖业?”
老狸道:“这座宅子,公子一个人也住不过来,又无力打扫修整,为何执着将自己拘于此方,不走出向外,换得广阔?”
闻人公子内心冷冷一笑,果然啊,真不含蓄。狸子尾巴这么快就露出来了。
“老先生是劝在下卖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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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老狸》在第二卷付印时便越卖越好。
第三卷时,莱壶子和其长子的名字署在了绘者的前两位。
“在下未怎么与建安书坊的先生有接触,与刻印的师傅们倒算熟悉。师傅们也很喜欢这书,说这份工他们抢着做。在下离开画坊时更是如此。刻印师傅还说,他们绘刻与印版的时候,工坊的其他人总围过来看,想先知道书里写了什么。甚至带亲戚混进工坊……”
作绘的署名也越来越多,直到他的名字放不下,被删掉。
有两幅他绘不出的美女图,当真是莱壶子亲自执笔。
离开画坊后,他仍去书铺看《北山老狸》,那时《北山老狸》的新一卷已经摆在正对大门的大桌上。
“在下以为,如果东家真的非常不待见此书,画坊和刻印的师傅再喜欢,或也顾忌一二,不表露得太明显。”
白如依与文修意又一起注视他。
文修意赞:“纪兄果有探案之才,所言甚是!我与白兄,方才扯得有些过了。”
白如依笑:“推测各种可能么。亦要想,是否系相反的情况。束老板见多识广,经营大书铺,自不会理会那些拙劣的谣言。但……”
文修意又接话:“但《北山老狸》这样的好书,书与著者,书坊格外看重。”
白如依道:“而如此佳作与才华横溢的著者,亦会有不少同业觊觎。譬如,要在广顺开分铺的某京城大书局,少东家和孙少爷就在频频打探……”
文修意摸摸下巴:“喔,白兄难道要说,此前我探到的那些,是建安书坊故意请人放给我的假消息,以兹试探书局的动向?”
“结果,正月初六,瀚海书局的少东家竟亲自登门拜访蒜老先生。这是要伸出狼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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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皱眉……
无论哪种推论,若他与文少爷的舅舅皆不是凶手,即他上门时,除了邹少东家,附近另有他人。
一个他没发现的人。
******
“瀚海书局的少东家来见了先生,都聊了什么呢?”
“没什么,随便聊聊罢了。”
“真的么?我不信。他们定是请先生给他们写稿了吧。”
“……”
“先生未否认,那就是真的了?”
“老夫本也可以给其他书局写稿。”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请先生休要如此。”
“若老夫偏要写呢?”
“那,先生休怪某无情了!”
刷——
咻——
扑哧——
“呵呵呵呵呵~~”
******
不。纪重闭一闭眼。
这忒荒谬了。
“二位此前推测,谋害蒜老先生者与谋害莱壶子先生的凶手系同一人,在下以为,建安书坊害蒜老先生之推论甚牵强。更无道理杀害莱壶子先生。”
莱壶子与建安书坊的情谊着实深厚。以莱壶子的行事作风,更不会轻易得罪书坊。
文修意道:“是啊,如此仅关联到蒜老先生种种,另一位遇害的画师先生又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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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三人坐在糖水铺棚子角落处,说话声音不大,旁侧亦无人听,但坐了这半晌,铺主夫妇不免频频看向这方,铺主来收空竹筒,擦擦桌面:“三位再添些茶点么?”
文修意笑道:“不必。”三人起身。
白如依望望建安书坊:“听闻广顺这边店铺有习俗,初六这日若无邀请,不便进同行铺子。”
文修意轻叹:“我也学了这条规矩。那么唯有改日逛了。白兄纪兄能进得,要么你们进去,我在外面等。”
白如依正色:“不能这样对文贤弟,今日先随便走走,他日再说。”
三人沿街继续向前,本打算随意从容地路过建安书坊,书坊门前的伙计却笑吟吟向他三人迎来,拱手行礼,奉上三片叶子。三人还礼,文修意推辞道:“在下是斜对面铺子的,恭贺新禧,祝生息兴旺。”
伙计捧着叶子恭敬道:“多谢公子吉言,亦祝贵铺开业兴隆。微末小礼,敬请笑纳。”
三人便收下。
叶子的一面印着字画,是建安书坊的书册图绘与书名编做的吉祥语,三人的字画不同,叶子系的彩带也不一样。
文修意赞叹:“久闻贵书坊剞劂精工,果真名不虚传。”
伙计含笑谦逊,铺中疾步走出一位中年男子,远远抬袖道:“白先生,新年吉祥,请恕未及时远迎之过。”
白如依还礼:“詹大先生新春万福,白某凑热闹逛街,刚好路过贵铺,沾沾旺气。”
詹姓男子笑道:“是小铺需沾沾先生的才气。”却看向文修意,“冒昧一问,尊驾可是瀚海书局的文小爵爷?”
文修意拱手:“先生客气,在下文修意。”
纪重又微惊讶。
他本以为文修意是文子爵家的小宗子弟,没想到是袭爵的长孙。
以前的他浑浑噩噩,像文修意这样的正统嫡支少年不怎么与他往来,所以竟不知其身份。
对而今来说,倒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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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先生笑颜如菊花般灿烂:“小可詹辛,系书坊一闲人。”
白如依道:“詹大先生乃建安书坊的掌卷大先生。在下若想为书坊供稿,需多请大先生关照。”
詹掌卷忙摆手:“白先生客气,小可无才无能,托东家厚道,容某混日子罢了。”
文修意与詹先生寒暄毕,白如依再介绍:“这位纪兄,此前曾在莱先生的画坊做画师,即是曾为蒜老先生著作《北山老狸》绘图的画师无所有。”
詹掌卷的笑容仅凝固了一瞬,便继续灵动起来:“某曾听先生之名,更叹先生佳作,想不到竟亦是一位少年英才,惜往日未得缘相会。先生而今在瀚海书局高就?”
纪重还礼:“承蒙先生抬举,在下仍一介散人。”
白如依神色一变:“莱先生与蒜老先生遭逢不幸之事,在下已听闻,着实痛心,纪兄多蒙两位先生照应,更哀伤不已。凶徒可已落网?”
詹掌卷的表情瞬间伤感肃穆,微一摇头:“衙门正查着,如此丧心病狂之辈,必会速速落网。”
白如依道:“先害莱先生,再伤蒜老先生,难道此凶徒痴迷于蒜老的著作。《北山老狸》新一卷仍由莱先生作绘么?”
詹掌卷神色复杂,之前招呼他们的小伙计一直低着头,詹掌卷含糊道:“在下亦不知情。唉……是了,与几位聊得忘我,竟未请小爵爷、白先生与纪先生移步店中稍坐。”
白如依与文修意婉转谢过,纪重亦道谢推辞,待文白二人再同詹掌卷寒暄两句,方才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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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建安书坊一段路,文修意道:“这位詹先生口风很紧啊。方才白兄陡然问那一句,看他与伙计的神色,倒像书绘之事真有什么隐情。我对莱壶子先生了解不多,只晓得他是建安书坊束老板的亲戚,与书坊关系一直不错。未听闻有什么龃龉。”
白如依精准地道:“束家的现家主束典有两个弟弟,一名束册,是老家主的如夫人所生,娶妻詹氏,詹掌卷正是詹氏的堂兄。幼弟名束函,和束老板同父同母,妻邱氏,莱壶子按辈份算邱氏的表舅。”
莱壶子本姓瓦,大名瓦祐,据说因皮肤白,眼窝深,像异邦人士,从小别人常喊他小胡儿,长辈打牌时很喜欢喊他在旁边端茶递水记记账,乃因爱他这个绰号,旺牌局。每赢钱亦会给他一点奖励零花。莱壶子由此亦喜此号,待成年后,早早蓄起一部胡须,自称绰号因胡须而来,更将作画的名号定作「壶子」。
“瓦家与邱家都做木材生意,束家正因常在邱家买制版的木材,情谊深厚,结为儿女亲家。而今建安书坊的刻印工坊亦是束三爷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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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对白如依再生一层钦佩。
伊来广顺没多久,怎就了解得这样清楚。又有好些是他不知道的。
再一想,以白先生的名气,自有无数的交际,茶酒桌上,稍一聊便有一堆故事听。半日所知,胜自己十年。
他默默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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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顺的木材行常要出海订货,据说莱先生晕船,饮食较挑剔,在算学上亦无太多天份,未承祖业。”
按本朝律法,商籍改成寻常户籍,三代才能科举。瓦祐读书也考不了科试,家中富裕,无需他挣钱,便让他多学琴棋书画,本为培养雅好,谁知他绘画颇有天份。
瓦家的木材常卖给书商制版,与纸商、文具商颇多联络。瓦祐学画后,早早即决定专画书绘。
“莱先生与建安书坊早有联络,在邱氏与束家联姻之前。据说莱先生的雅号莱壶子正是对照建安书坊起的名字。画坊亦叫蓬莱画坊。”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这一段纪重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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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道:“我正是询问蒜老先生之事时,顺便问了问莱先生相关。可惜没白兄这样本事。旁人只委婉道,莱先生与建安书坊非寻常情谊,恐怕我们买下《北山老狸》,也请不动莱先生继续为这书作绘。”
白如依道:“若莱先生未遭此不幸,以瀚海书局之盛名,有新书请他作绘,他应会答应。但《北山老狸》若转到瀚海书局,于莱先生来说,实有些尴尬。”
说话间神色又一肃。
“文贤弟,冒犯一问,贵书局当真尚未买下《北山老狸》吧。”
文修意亦正色道:“当真没有。而今看来,更不可能了。”
三人一时皆沉默。
蒜老先生和莱壶子双双遭遇不幸,《北山老狸》的销量定会再翻数倍甚至数十倍。
建安书坊即便此前想卖,这时也绝不会转手。
除非,建安书坊是谋害两人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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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又望向纪重:“在下再不讨喜地请教纪兄——据我打听所知,莱先生颇擅交际,与广顺城的书商们处得甚好,和建安书坊更情谊浓稠,但对弟子和画坊的画师有时略严厉。纪兄在画坊时,可看到过什么,而今想来,或是此案线索的?”
即是问莱壶子的弟子和画坊的画师中是否有人可能是嫌犯吧。
纪重苦涩地略做回忆。
“在下在画坊打杂,未有幸得莱先生太多指教。莱先生一般在内院静室作画,先生的学生们和众画师须有事禀报或得先生召见才能进内院。在下一直在前偏院做事。”
一开始在偏院西厢,与卞画师冲突后,去了东厢。
“在下仅见过莱先生几次,觉得先生威严中透着慈和。先生的学生与画坊的画师,皆勤勉作画,敬重先生。在下未察觉谁心怀别样怨恨。”
这话当然不属实。
蓬莱画坊的学生与画师怨气颇多。
抱怨莱壶子太严厉,训人太凶,总不肯教配色运笔构图之关键,只让他们打下手画边角;画坊派活太多,作画的薪酬少,只要是像样的活,莱壶子和他的儿子们名字永远在署在最前面;画坊舍不得请仆从,打扫之类的杂务多让学生和画师做;饮食也差,厨房总买死鱼烂菜,纪重上吐下泻过多次,幸有黄医官诊治,无需付药钱……
但,做了这么久的小工,辗转数铺,纪重亦有了些当伙计的经验,已知,好像没有哪家铺子的伙计毫无怨气,整天欢喜。伙计们抱怨的,也是相似内容——
活多工钱少,东家或管事的严厉,光鲜好事总轮不到自己,顶缸受气永远有份,铺子的伙食差,下工的时间总比定的晚很多……
纪重对比掂量了一下,觉得莱壶子的学生及画坊的画师们,好像没有特别的怨恨,都是些寻常怨,一般恨。
莱壶子待学生和画师们,乃至待他,也未比他之后遇到的东家差。甚至处理画师间的矛盾,可算英明。
莱壶子又很重名士身份,白如依说他的名号从“小胡儿”的绰号来,而今他上了岁数,轮廓与五官变得柔和,蓄着长须,常穿广袖阔衫,束发故意松散,一副风流雅士姿态,毫无异邦气息,日常说官话,声腔圆润,音调吐字准确。训人时,多是神色严肃些,语气冷些,极少拍桌大吼。
对比纪重之后做工的某几家铺子,莱壶子表面姿态可称和蔼慈祥。
如此,他回答白如依的话亦不算作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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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果未满足于这个答复,再问:“恕在下更冒犯提些琐事,《北山老狸》成名后,蓬莱画坊中,诸多画师想绘此书,据传其中不少竞争。尤其纪兄离开后,不止一位蓬莱画坊的画师对外声称自己才是无所有。纪兄可知此事?”
知道。
其中一位自称是无所有的,就是那位卞画师。
还有几位莱壶子的学生,纪重毫无印象,应在画坊时没怎么打过照面也没说过话。
他离开之前,这些人也从未给《北山老狸》画过图。
不晓得为何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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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听说过此事。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无所有只是在下随便起的一个名号尔。”
被人抢,他当然气愤。
但,又能如何呢,难道举个条幅在每家书铺门前嚷,“我才是无所有”?
他憋屈,觉得自己无能又无力,竟认命地想,反正已失掉许多,不差这一点。
“其实在下本也打算换个名号。”
“纪兄,恕弟失礼。”文修意神色又一肃,“名号于著者绘者极重,无所有此名,是纪兄为《北山老狸》作绘之承载,怎能任由他人夺取?”
“不过。”白如依道,“名可窃,画技骗不了人。人人画法皆不同,即便他们蒙张纸在纪兄的图上生描,也描不出真图的技法神采。懂画者一看即知,此举唯能混骗到些许小利罢了。”
文修意笑:“一堆名字的白先生,格外会讲这样的道理。”亦将话一转,“若纪兄为杂报做绘想换名号,小弟极其赞同。无所有这个名字,与白先生的名字凑一起,仿佛一无所有无依无靠一样,有些空虚寂寞。正好换个更发达兴旺的。”
纪重淡淡道:“多谢文世兄与白兄,在下或不会直接叫旺发,新名号得再想想。”
白如依与文修意一起笑起来。
纪重亦微笑,内心浮起《北山老狸》中,老狸对闻人公子说的话——
“公子愈在难处,愈要振奋精神。勿说丧气语,勿做衰败形;衣无需华贵,唯要干净整洁;言谈举止不必浮夸,平常恰当即可。最要紧自家先别把自家看扁了,不济无才此类词语乃贵人老爷们讲来谦逊的,公子客气时说得,万别真往自己身上扣低气。公子正待振作,便叫自己闻人才子,闻人旺运,闻人富贵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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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自己纪才子略无耻,纪旺发,纪富贵也不甚合适。
更重要是万不可直接挪用蒜老先生的妙文。
新名号,需细细思量。
纪重边想边往前走,阵阵轻快丝竹声入耳,婉转明媚,竟是江南曲调。
行人纷纷涌向前方。
白如依看着汹涌人群汇聚处,欣欣挑眉:“咦,已经开业了?”
文少爷盯着那方呵呵一声:“开没开都先唱起舞起,这不是他家一贯做事的风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