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今天又被祸害了》 第1章 第 1 章 七十二洲。 世人皆知,黄花擂作为仙盟每隔四年举办一次的盛大赛事,各门派都会选派最为出色的弟子参与其中,旨在争夺象征着荣耀的魁首之位。 是以每次黄花擂开启,皆是群英荟萃。 “心剑、心剑要碎了——” 此刻黄花擂上,看台的修士中不知谁喊出一道惊呼,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台上的周时旸,无不感到荒谬。 修心剑之人,以心志化形作剑。 周时旸是天下心剑第一人亲口认定的“心剑道骨”,剑心通明、风雪不侵,是千年难遇的心剑奇才,深孚师门众望。 如今尚未修成道,剑先碎了。 “你剑骨将废,放弃吧。” 冰冷声音从周时旸的识海里传出来。 名震天下的太羲门大弟子周时旸愣怔地盯着手里的剑。 忘了从哪天起,周时旸每夜都会陷入诡异的梦境,那些梦如同细密的网,一点点笼罩他,在他的识海深处悄悄埋下了不安的种子,“质疑”的心魔开始滋生。 现实也印证了梦境绘制的未来……同样的擂台,同样的对手,同样的结局,似乎总难逃梦境的捕捉。 昭明剑身爬满裂痕,再用力些,他的本命剑就会碎成残渣。 身为剑修,他连自己的本命剑都握不住。 陪伴周时旸近二十载的本命剑开始一点一点无声崩解,恰如主人如今有苦难言的心境。 以少年心气凝成的剑,化作光尘消散…… 周时旸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把虚无。 他的剑,碎了。 看台上的每一道目光都如芒在背。 那些曾经仰望他的、敬畏他的、嫉妒他的眼神,全都变成了**裸的窥探。 “符旎,这就是你们太羲门引以为傲的大师兄?怎么连本命剑都保不住?” “可笑,太可笑了!什么以“心剑入道”,我看是以“碎剑”入道吧!” “梁霁这胜得也太轻松了吧,看来所谓的大师兄不过徒有虚名。” 符旎闻言目露不快。 “大师兄发生变故与我小师弟何干?我小师弟堂堂正正破了他平明剑诀……你们连他三招都接不住,也配在这嚼舌根?你们就是嫉妒黄花擂前三甲花落我太羲门!” “师妹何必动怒?”有人在耳边阴阳怪气道,“大师兄道心有损,小师弟夺魁首,不是更合你意吗?” 符旎看着台上失意的周时旸,更加不痛快。 大师兄打不过小师弟便罢了,竟还让师弟平白遭人闲话! 爱慕符旎的弟子连忙恭维道:“梁师弟天子卓绝,是太羲门百年来最惊艳的弟子,就算没有周时旸失误,夺得魁首也是板上钉钉之事!” “就是啊,大师兄这些年仗着‘平明剑君’的名号,可没少压着梁师弟。如今倒天道好轮回,剑心崩塌,本命剑都碎了……” “梁师弟剑道天赋惊人,周时旸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符旎眉头一蹙,冷冷扫过去:“闭嘴,轮不到你们妄议!” 那人讪讪噤声,但仍有低低的议论在人群中蔓延。 符旎听得心中烦躁,目光不自觉地望向远处。 台上青年迟迟没有动静,这场比试胜负已分。 对面黑衣少年正站在高台之上,神色平静,仿佛这场风波与他毫无干系。他身姿挺拔,重剑横于身前,剑意内敛,与台上失魂落魄的周时旸形成鲜明对比。 心口传来一阵钝痛,梁霁闭眼收息,面上不显,抬头,又是那副人畜无害的关切:“师兄,你还好吗?” 周时旸眼前阵阵发黑。 心剑碎,就像一个巨大的巴掌“哐当”打在脸上,明晃晃告诉世人,他周时旸道心染尘、剑骨蒙瑕,名不副实,心不纯了。 他以为自己的剑心澄明如镜,可镜子碎了,照出他从未看清的污浊。 顺风顺水的剑修生涯遭到前所未有的质疑,天之骄子为自己的失误感到羞辱。 恍惚看见阴影里爬出细小黑虫的错觉,正顺着消失的剑身方向向指尖蠕动,渐渐爬上手背。 心魔。 看台惊呼:“大师兄心剑道骨,心剑碎,岂不是……道心也碎!” 原本温顺的灵力失控,化作千万根烧红的铁针,顺着经脉倒灌而入。 剧痛袭来,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跪倒在地,心境幻化出的黑虫仿佛啃食他的骨骼,浑身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求救。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一寸寸崩塌,倒逼出鲜血逆流。 好痛…… 可比起经脉撕裂的痛,心中疯狂滋长的念头还蚕食着心剑修者的理智。 或许,他们说的没错。 或许,他本就配不上“心剑道骨”之名…… 梁霁试探着靠近,伸手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周时旸,却在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被他避开。 呼啸的剑气自周时旸身上飞出,险些在梁霁脸上割出一道血痕。 梁霁的手僵在半空。 他微微低头,声音轻缓,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剑理之争,本该点到为止,师兄,都是我下手没有轻重,你怪我吧。” 周时旸身形一顿,缓缓抬头。 梁霁是周时旸亲手捡回师门的小师弟。 周时旸眼见梁霁度过最艰难的洗髓阶段,看他崭露锋芒,看整个七十二洲的修仙之人为之侧目,看他一步步走到周时旸的对面。 少年容貌不凡,光是看着,就能为他心乱。 梦里的周时旸很久之后才迟钝地察觉到,身边所有人对他和梁霁是不一样的。 师门为梁霁挡下在外的仇家、为他寻遍天下最顶级的功法、甚至在梁霁陷身魔窟之后也要倾尽整座山门的力量将他挽救。 师妹偏爱他,师弟信任他,身为大师兄,他只是师弟师妹们随叫随到的工具人。 低语在识海中盘旋,似蛊惑,似嘲笑: “你练剑二十年,不如梁霁三年……” “什么心剑道骨,不过是一场空。” 周时旸咳着血,想捂住耳朵堵住耳鸣,可怎么都是徒劳。 梁霁继续道:“是我学艺不精,控制不住剑气,累及师兄本命剑……” “梁霁竟然主动认错,当真君子之风!” “梁师弟也太可怜了,明明赢得堂堂正正,却还要被周时旸这样对待……” “就是啊,周时旸自己剑心不稳,反倒迁怒别人!” 体内失控的剑气飞窜,丹田留不住散去的灵力,周时旸痛不欲生,心底的声音越发喧嚣。 梁霁居高临下望着永远从容、永远完美的师兄。他浑身透着一种被需要的破碎感,仿佛只要梁霁不管他,他便再也起不来。 心中扭曲的快感逐渐得到满足,梁霁又觉得远远不够。 他说不清这样的落差从何而来,只是自修道之始便一味追求,仿佛只有看到师兄彻底失去往日的光环,自己才能真正释怀。 周时旸像是听见他的心声,脱力地倒在血泊中。 少年扯出一丝极其浅淡的笑容,释然又似乎蕴含些遗憾意味。他曾敬仰的师兄,如一摊烂泥般,倒下了。 他还没来得及得意,细如蚊蝇的声音低低传来:“还没输……” 擂台上的梁霁立马感受到环境的微妙变化。 梁霁犹记周时旸年少成名并不是因为所修剑道与寻常人不同,而是当年魔族围攻太羲门,十几岁的周时旸只身一人立于山门前,一剑平明,让朝阳迟升了半个时辰。 此刻黄花擂台上,以周时旸为中心,失控的剑意突然放出万千剑光,每一道都是梁霁偷学过的平明剑诀,却又与之完全不同。 灵力倒灌,周时旸丹田已然破碎,唇角溢出血液,眼中毫无他物。 周时旸颤抖地握住无形的剑柄。 模糊的低语声越发急切地回荡,试图扰乱他的心神。周时旸咬着牙,置若罔闻,扬起那无形之剑,带着一股决绝之意,朝着梁霁挥去。 那些梁霁苦心钻研的杀招,此刻在周时旸手中褪尽杀伐之气,化作最原始的剑理。 明明心剑已经碎了,最可怕的招式,却直冲梁霁而来。 “心剑……”周时旸的瞳孔开始涣散,剑域开始崩塌,“……输不了。” 霎时间天地万千剑意凝汇成剑阵,灵光辉跃而上,云层之下可闻清音。 梁霁下意识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道、道音……” 包括符旎在内的看客震惊地望着天地,二十一岁的周时旸,居然已经触及剑道尽头? 剑阵在周时旸掌心坍缩作一柄小剑,无形无质,却比任何神兵锋利。 “他要干什么?” 察觉到周时旸撑着一身废骨再战,以无形化剑,看客心头不约而同地浮上一丝错愕。 识海中的周时旸直面心魔,霎时黑色灵气飞快地腐蚀纯净的灵识,灼烧灵魂的痛楚超乎常人想象,他神色不变,扶着剑颤抖地站了起来。 他只关心一件事情。 “我剑骨废了吗?” 心魔不言不语。 “未曾……” “大师兄,不要伤害小师弟!!!”符旎撕心裂肺的声音传遍擂台上下。 梁霁吐出一口鲜血,脸上流露出迷茫,从前周时旸……从来不会把杀招对准师弟师妹。 “师兄……” 梁霁看着周时旸此刻虚弱无力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后背倏然攀爬上一股悚然冷意。 这一剑太诡、太静,梁霁甚至来不及召出本命剑护体。 本能侧身,却仍慢了半步。 心魔叫嚣起来:“停下!你杀了他,道心必毁!” 周时旸恍若未闻,带着一股决绝之意,再次扬剑。无形似有形的小剑,狠狠地,刺穿梁霁胸膛。 “我的道心,凭什么要你掌控?” 心魔应声而散。 第2章 第 2 章 重剑“铛啷”一声砸在台上。 梁霁低头怔忡地看着心口汩汩涌出的血。 周时旸这一剑,精准避开了他的心脉。比起战败的屈辱,某种更尖锐的情绪突然溢满梁霁胸腔。 全盛状态也难以匹敌半残的周时旸,浓浓的挫败感扭曲少年布满痛楚的脸。 满座哗然。 “道心都碎了,竟然也能与梁霁一战……” “这才是天纵奇才……” 周时旸再次脱力地倒在血泊中,残存的剑息诉说剑主不屈的心声。 梁霁抿了抿唇,极为不甘心,但最终深深一揖:“……师弟受教了。” 无论看客如何作想,与他而言,周时旸依然是一座难以跨越的大山。 - 四年后。 紫薇峰今日格外宁静。 他揉揉迷蒙的眼,从桌前抬起脑袋,挂在肩上的长发便乖巧地坠落下来。 周时旸伸了个腰,探了眼窗外的天色,动身去青云峰。 太羲门的守山大阵不许任何御剑传送法术,峰和峰之间也不紧密,周时旸趁着天还没暗,顺着外门弟子平日里常走的山道,花了点小半个时辰才到青云峰连笙长老的药堂。 “昨晚那场打得真是精彩,秋云阁的楼曜之被师弟打到浑身挂彩,本命剑都差点折了!” “今年魁首还有什么悬念?要我说,仙盟就该直接给咱们太羲门发魁首令!” “可不是?”弟子往嘴里塞了块糕点,含糊道:“要搁四年前,周师兄还在的时候,前三甲都是咱们包揽的......” 话音未落就被同伴狠狠捅了一肘子。 “提那个废物作甚?”领头的弟子冷笑,“本命心剑都能断的人,也配称剑修?我要是他,早自己滚出太羲门了!” “我觉得,当年那场比试,全赖周时旸自个儿道心不定走火入魔!你们想啊,梁师弟向来点到为止,怎会失手挑破周时旸的剑,想来是为了周时旸的脸面,白白替他捱了这么多年师叔祖的教训。” “别这么说,他好歹是大师兄……四年前那一战,可是连天道都降下道音……” “别提当年了,道音又如何?当年周时旸号称‘心剑道骨’,结果呢?四年都在原地踏步,我看是废了——” 黄花擂是仙门大事,周时旸路过讲经台的时候,明显地感受到掩盖在弟子们修习气氛下的一分躁动。 算算日子,今日是梁霁打黄花擂的最后一天,他也快回来了。 “平明,好久没见过你了。” 连笙长老躺在摇椅上,眯着眼认清来人,周时旸拱手施礼。 他身侧的外门弟子歇了闲言碎语,作鸟兽散状挤进屋里取周时旸需要的药材。 老长老修到容颜永驻的境地已经是白发苍苍的年纪,饱受听障之苦,听不见年轻的弟子们互相咬耳朵。周时旸置若罔闻,笑着给连笙长老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长老乐呵呵地招呼着周时旸,没多久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躺在实木摇椅上悠哉悠哉。 周时旸带走药包,离开连笙长老的院落,听不清小弟子又说了什么被长老听见,只听见屋内传来一声粗涩嘶哑的斥责。 “你说嘛!你周师兄连道音都曾召唤出来的心剑体质,你怎么拿梁霁那毛头小子练的重剑和他比?” 周时旸听了一嘴,浅笑一声感叹时过境迁,提着油纸包着的药包一步不停。 天色不早,他赶回紫薇峰,在自己屋前遇见符旎。 符旎和她小姐妹的表情格外败兴,只是在见到周时旸时忽然眼前一亮。 他脚步一顿。 好像“不情愿”出现在她面上只是错觉,周时旸凝神再看,符旎笑容讪讪,拉长了甜甜的声线讨笑。 “大师兄,我也不是想去凑热闹,实在是因为我想念小师弟了……心经我肯定背,我和谣谣很快就回来的,一定赶在师父回来前,不会被发现的,我保证!” 符旎很确信周时旸的秉性。她笑一笑,声音软下来撒个娇,大师兄轻而易举地心软,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下来。 夕阳滑落到西天天际,两个女孩恰好站位偏西,刺目的光线叫周时旸有些看不清符旎和歌谣的表情。 他脑袋蓦地有些发沉,眼前的符旎和歌谣似乎重合,又像是叠出四个影子。这感觉他又觉得是灵魂和肉身离体,有什么控制着他的灵魂使他带不出任何感情来,否则他怎么会看着符旎的笑容如此虚假呢。 他稳住心神,吐出一口浊气,笑道:“好啊,去吧。” 符旎和歌谣眼中发出亮光,周时旸的幻觉好像成了泡影,这明明是两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歌谣使使眼色,符旎大着声音煞有其事道:“大师兄,你库房里的符纸是不是被偷了呀?我上次来还有好多的,怎的一张都不剩了?” 周时旸在灶房前停脚,解开药包,弯腰取出灶房柜里的瓦罐,闻言头也不回。 符纸——周时旸灵体未废的时候炼制了不少。他对师弟师妹阔绰不设防,向来是他们随取随用。 只是这回,库房什么也没有。 “我卖掉了。” “卖、卖了?!” 符旎和歌谣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的情绪。 怎么好好地还卖掉了! 那可是千金难买的符纸啊! 符旎大为痛心,仿佛大出血的人成了她,“大师兄,你、我……大师兄的符纸画得那般好,我们平日里还靠着你的符纸临摹学习,卖了多可惜啊……” 周时旸浅浅勾唇:“藏书阁多的是老祖留下的范本,你若喜欢,我推荐几本与你可好?” 交谈中,周时旸已经熟练地添水生火煎药,忙碌地竟然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大师兄……” 符旎哑口,突然伸手去拽他的袖子,周时旸却侧身打水,让她抓了个空。 这不对,往常大师兄总会及时接住她的话头,那双温润的眼睛会含着笑等她说完。 可现在,他竟然始终没抬起眼来看她。 药香氤氲,符旎觉得喉咙发紧,话语中失去往日活力,不由自主地带上些烦闷和焦躁:“大师兄,你日日待在山上,哪里用钱?” 面对符旎近乎抱怨的质问,周时旸终于抬眼看她。 这一眼看得符旎身体发寒。 她觉得哪里奇怪,却说不上来,周时旸的眼睛找不到从前看她时那种无奈的宠溺,是错觉吗? 周时旸轻声应了声,淡然地指着药包:“木兮长老说了,辛澄的腿到了最后疗程,最是关键,绝不能断。可他的药太烧钱,我只能把那些就符纸卖了。” 给、给辛澄买药……周时旸淡定地仿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符旎满腔怒火忽然被浇了冷水,面若娇花的面孔尚不懂做出伪装,露出些许别扭的神色。 周时旸弯眼笑了笑:“也许,辛澄很快就能站起来了。” 面对周时旸天真的期待,她像吃了哑炮,和小姐妹两个人支支吾吾半天,气急败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怎么还不出发?晚些天黑了,御剑也困难些。身上带的钱财够吗?晚上要记得住可靠的客栈,如果遇上事了,别怕被师父教训,记得捏传音符给师父。” 符旎的表情很复杂,周时旸微笑,目送两人离开。 升腾的水雾缀着浓浓的药草香,苦涩的香气赶跑周时旸一天的疲倦。他不紧不慢地摇着破了个洞的蒲扇,耳侧伴着倦鸟归林的挥翅声,难得失神。 四年前的一剑并没有毁灭梦魇的存在,他依然在做梦。 梦境穿透现实,迷惑视野…… 周时旸脑袋放空,没察觉到药汁儿已经沸出瓦罐,溅落到他的鞋面上,烫得他直跳脚。 他摇摇头,重新取水煎药,认真滤出药汁,端着瓷碗送到辛澄院里。 辛澄后天残疾,被人扔在山脚下,若不是师父领着周时旸下山游玩发现,辛澄兴许早就饿死在山下的桥墩边。 周时旸求太羲门善医的木兮长老出山为辛澄治腿。 辛澄幼时,粗心的道童误将一副形似却药性相反的草药煎成药汤服下,害他吃了好大苦,哭着不肯再服药。 周时旸脾气好,又心疼师弟,亲自煎药哄着辛澄喝下去,此后辛澄的每一贴药都是周时旸亲手煎的。 辛澄性格阴郁不爱说话,就爱种些花花草草,任何人近他身侧都得不到优待,唯有对他的花草和紫薇峰之人还有几分好脸色。 周时旸把药端过去,坐在轮椅上的辛澄挽唇,眼睛里一如既往是对师兄的信任:“多谢师兄。” 药还烫着,辛澄接过就顺手放到身侧的藤桌上,平日也是这样的,周时旸送完药就回去忙他的事。 辛澄不紧不慢,周时旸也不催促。 没到兰花开花的季节,但兰花枝条郁郁葱葱,甚至还有若隐若现的灵气蕴于其中,一看就被辛澄养得很好。 周时旸出门赶走啃食花草的野猫,回来的时候藤桌上只剩个空碗,他下意识捻了捻盆栽里的泥土,有些发怔,像是命运有意提点似的,药汤的归宿拨云见雾般明悟。 难怪辛澄的兰花长那么好。 药方是他求木兮长老研制的,草药是他不厌其烦定期找连笙长老配的,药汤是他亲自盯着熬出来的。 如果甘愿当个残废,还要他大费周章煎那么多年药做什么? 轮椅上的辛澄还没来得及从被抓包的震惊中转换过来,下意识辩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他的师兄平淡道: “既然觉得身体好了,以后也不用请连笙长老花时间为你配药了。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不希望自己养出来的药草是用来养花的。 辛澄愣住。 有那么一瞬间辛澄有点发怵,仿佛看到了当初眼含浅笑却不怒自威的大师兄。 可他如今修为全无,何来威严? “不,不是这样的……” 辛澄慌乱地去抓周时旸的衣袖,却扑了个空。也正是这点犹豫,他彻底失去挽留周时旸的机会。 辛澄如遭雷击。 院门空荡荡的,他愤愤砸了拳轮椅,反伤到自己的手,越发恨得情真意切。 周时旸若尽心尽力,眼里怎还能容下梁霁? 他有的,梁霁也有;梁霁有的,却不见他有。明明是他先被捡回太羲门的,怎么周时旸还能越过他去偏心梁霁…… 再抬头,兰苑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几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 第3章 第 3 章 师父和梁霁不在山里,辛澄刚惹毛他了,师娘回娘家,符旎跟着山门的小姐妹出门了。 今晚紫薇峰是属于周礼唯一个人的夜晚。 他趁没人关注,火速摘了一身仙门行头,点了一盏长明灯佯装彻夜修习功课的模样,实则偷溜下山。 自从灵台废了,师父嫌他心境不稳,常罚他藏书阁静坐,不许他下山。师父日日堵在山里,他已经很久没下过山了 这位人前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笑容可掬的大师兄,私下里烟酒都来的。 犯门禁,他可比符旎熟练。 他跑城东,购置了一些家什,马不停蹄奔回山脚下。 周时旸一大早就留了口信,赶在山下烤鹅腿的姨姨收摊前收到尚有余热的腿子。隔壁卖馄饨的老太太把馄饨摊进滚水锅,煮了碗热汤面为他庆生,他把买来的东西安置到老太太家里。 半瞎的老人家一转头发现家里多了些陌生物件,哑着嗓子喊回周时旸,他早已离去,只留一个空碗。 卖鹅腿的娘子抱着一个崭新的老虎头布偶玩具,淡笑:“周公子是个知恩报德的好孩子。” 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深了几道,佝偻的步伐走起来有几分沉重,声音随风沙散在风里。 “那孩子有心。只是……聪明容易,糊涂太难……” 城里夜市热闹,周时旸啃着腿子放飞自我。 山里皆知陨落的太羲门心剑天才周平明,谁知道在山外的赌坊酒肆肆无忌惮的街溜子周时旸。 原来想给师弟师妹带两盒山下伯伯卖的芋相莲,想到师妹不在山门,又刚下了辛澄面子,想想作罢。 周时旸热闹够了就宿在缥缈崖的草地上,双臂枕着脑袋,向下看是绕城的满江,向上看是满目星河。 飘渺崖,飘渺崖,在此处遁世隐居,如何不算缥缈呢。 周时旸玩累了,脑壳阵阵疼,枕着手臂侧身一躺,眼眸困得快睁不开。 求求了,今晚别再做梦。 崖顶的风“呼呼”地吹,半睡半醒间,周时旸逐渐重影的眼睛看到山里某处幽蓝的灵光一闪而过,顿时困意消散,揉揉发涨的脑袋,翻身下山。 妖气渐渐弥漫,林里寒意刺骨,周时旸猛咬舌尖,直到痛意蔓延,脑海恢复清明,才猛然想起来他已经不是可以逞强的周平明! 浑身汗毛竖起。 是什么东西……有误人心神的能力。 雾气抹掉来时的方向,周时旸往回看,早已没有回头之路,只好摸黑向前,朝着幽蓝的方向探去。 灵台废了,但五感俱在。周时旸深入其中,眉头越发紧蹙,暗道不妙。如此浓郁的妖气,太羲门山地下居然藏着这等规模的大妖?若是没人增援,只怕今晚凶多吉少。 山里的雾越发诡谲,不仅挡住了来路,还看不清去路。周时旸扶着一棵灵树,不敢轻举妄动。 他观察四周,忽然衣摆扬起,一阵无形风起,滔天的妖气朝周时旸铺天盖地压过来,周时旸心上狠狠一沉,连忙抱紧身侧的树干。 妖风吹了很久,周时旸感觉脸都要裂开了,雾气被卷入眼前的漩涡,露出林子原本的面貌,周时旸不可置信地睁眼。 萤火缭绕林中,布成如织般的夜里银河,景美如梦,可太羲门山下土地的每一寸他都踏足过,这什么时候多了个寒潭! 潭水漆黑如墨,头顶浮出的清亮月色也透不进水潭半分。 周时旸忖度着这大抵是大妖摆弄出的障眼法,但凡他因此松懈而逃,踩进了某个阵法,只怕要陷入更绝望的困境。 只是……破碎的灵台,在妖气馥郁时,居然发生了异动…… 周时旸没有多少犹豫,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小心翼翼探出一步,飞萤围着他游动,下一瞬,原本幽静的潭水冒出咕噜噜的泡泡,周时旸的心骤然提起。 水花平白溅出来几十米高,周时旸始料未及,衣袖下意识挡住脑袋,他抬头余光一瞟,月华如水倾斜,交相辉映下,幽蓝光芒像是江南最柔软的绸缎,将周时旸笼罩进神秘的阴影里,半片硕大鱼尾覆盖着的光洁鳞片镀上一层五彩斑斓的靛蓝色彩般华丽。 周时旸少时读过的杂书照进现实,发现书里写的一点也不为过。 他呆住。 落水之际,周时旸睁大了眼,尽力去望,却只看到流动飘逸的长发半遮掩下艳丽冶艳的侧脸,和……鳍状耳朵! 周时旸大骇。 鲛人。 这世间少有的景象便是鲛人现世,如果这鲛人不把人甩下水就更好了! 太羲门什么时候藏了只鲛人他不知道,他知道他再水里待下去,他要不是被冻死就是被溺死的! 腹腔的气渐渐见底,口腔里慢慢进水,唇边溢出一连串细密的泡泡,人求生的本能和断不掉的执念让他攥紧了手里握着的。 缺氧的大脑走马灯似的回放一生。 先是被家人遗弃,再是被师父捡回山门修行,既是仙门大师兄,又是被赋予众望的天才剑修,直到心剑召唤不出来,辉煌的人生再次跌入谷底……现在,昙花一现终于到了枯萎的时候吗…… 心口鳞被落难青年攥在手里,鲛人蓦地想象到心口仿佛有一剑要飞出来刺他,反握住周时旸的手。 心脏处没来由地发烫,鲛人死死地盯着眼前吐泡泡的青年。 硕大的鱼尾在水里晃了晃,缠着青年的身体不再下沉,鲛人来不及多想,怕他死在水里的惊惧大过于在这里见到周时旸的震惊,另一只手托着周时旸的脑袋,鬼使神差地,弯腰渡上一口气。 人的唇瓣软软的,鲛人本就烦躁不安的气息更乱,不耐烦地动了动鱼尾,听到那人蚊蝇似的低吟,才如梦初醒般松了力道。 可原本降下来的体温莫名开始升起来,越来越热,不仅要烧穿了鲛人,还生出莫大的毁灭欲。 水里翻涌起浪。 该死该死该死—— 讨厌的人类—— 鲛人视线下落到周时旸脖颈上,人类要害如此脆弱,一折就断。就像眼前漂亮昏迷的青年,越是漂亮,越是让人忍不住想毁掉…… 感受到热源在侧,昏迷的周时旸遵循本能不受控制想要贴近,低垂的脑袋无意识地蹭了蹭鲛人**的上身,柔软脸蛋毫无遮拦地贴着。 鲛人手臂僵直。 人类讨厌讨厌讨厌—— 浑身骨头都像被无孔不入的情潮刺穿,鱼尾痉挛似的剧烈摆动,搅动一汪潭水,既像欢愉,又像克制。 鲛人处在难以自抑的时期,突然的亲密接近让他更加痛苦,血管贲张到快要爆裂,血液里的狂热止不住,冲上脑袋——鲛人痛不欲生,露出尖锐的牙,喉间发出嘶哑的低鸣。 白皙纤细的脖颈看起来固然可口,可看起来就让人生气的脸蛋更值得欺负。 还没想出门道,心口再次剧痛,鲛人低首,软在他怀里的周时旸靠在他的心脏处,鲛人眼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以左胸膛薄薄一层肌肤为界,有一股强劲的力量要从体内冲出来,穿破血肉,和周时旸遥相呼应。 春潮期的燥热难耐比起灵魂被撕扯的痛楚简直不值一提! 杀了他,是不是不会那么痛…… 鲛人的兽性血脉被激起,幽蓝色的眼漫上血色,颤抖着手重新握住周时旸的脖颈,只要用力一点,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周时旸了…… “啊啊啊啊!!” 他愤怒、身上的火热一波接着一波,烧尽了理智,不管不顾地咬上对方的衣领,只稍稍用力,织料散尽寒潭,不着寸缕。 鲛人旋即咬上周时旸的脖子,脖子处传来的痛感,令周时旸下意识痛嘶一声。 感觉到拥抱着自己的沉重滚烫身驱,周时旸迷茫地睁开眼,对上一双满含炙热和欲念的透蓝双眸。 还没等他多想,鲛人青年的鱼尾夸张地在水里摆动,漂上来的织物碎片轻盈盈地掩盖住双眼。 微微张开的唇瓣被精准封住。 视野重回黑暗,周时旸懵了一瞬。 他还在水里,他不仅没有溺死,他正以一种跨坐在鱼尾上的方式,和素未谋面的鲛人肌肤相贴。 伸手不见五指,无法忽略的灼热硬物带来的刺激便越发浓烈,周时旸心里刚浮上一个危险的念头,下一瞬即刻得到验证。 鲛人贪婪急切地吮吸着,发出了求欢般的暗哑闷气声,暗示蠢蠢欲动的征服欲。 自从灵台毁了之后,周时旸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懂那么多有什么用,还不是沦为异族纵情的工具! 进入春潮期鲛人实力大涨,更是强势,他哪是对手! 任他采撷罢了。 此刻身体里破碎的灵台似乎感受到熟悉的召唤,隐隐产生些波动。 周时旸心脏狂跳,往日迷云忽地散开。 鲛人不懂怜香惜玉,粗暴蛮横地攫取周时旸脆弱娇嫩唇间的呼吸。但眼下情况不容他多想,趁着间隙下意识求饶:“慢……” 周时旸犹记得鲛人心口鳞的尺寸,这等大小,约摸也只是个刚刚发情的幼年鲛人,他、他能听得懂人话吗? 人话不知道能不能听懂,反正周时旸有点晕乎。 呼吸有点费劲,“鱼为刀俎我为人肉”的荒谬危机感涌上心头,像条死鱼一样任由小鲛人上下其手。 他感受到了身体运转的灵力……一面是被招来发泄的屈辱,一面是两相碰撞的灵力潮涌…… 奇妙的感受逐渐充盈周时旸的丹田,覆眼软纱下的眼睛闪了闪,大脑中千回百转间,身体替他做好了决定,慢慢的,周时旸不再反抗。 触碰的电流沿着触碰到的皮肤深入大脑,如星星之火,无限渴望着更多燃料。 鲛人…… 灵力…… 周时旸头疼欲裂,缓慢地引导灵力修复丹田。 他忽然睁大眼睛,就在物件猝不及防狠狠按上的瞬间,尖叫着醒了—— 第4章 第4章 一朝梦醒,发觉自己身处紫薇峰的房间,周遭是常年点的松香,衣物齐整,窗外白云悠悠,不觉狠狠松了口气。 腰间酸软处难以忽视,纵然修为已废,可身为修士,体质和恢复能力早已脱胎换骨,一夜纵情如何能奈何得了他。 奈何那鲛人……天赋异禀! 梦境已经能够影响到现实…… 他闭了闭眼。 同样身为男人,却被捉来当泄欲的工具,周时旸羞愤不已,气上头时忍不住咳出声,发觉喉间干渴,气声扯动声带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他作势起身,手一撒开,晶莹圆润的珠子便骨碌碌滚落在床上,还有三两颗落入塌外。 月牙白色的珠子映衬着一丝珠光色韵,在窗格阳光的点缀下泛着细腻的色泽。 这无疑是品相上佳的珍珠。 又或者……鲛人泪? 周时旸如鲠在喉,电光火石间,修得二十四年顶好的脾气此刻也不得不想要爆发。 几颗珍珠买他一夜时间,这就算是鲛人的补偿吗? 他枯坐在床上念了清心咒,半晌,周时旸泄了气,揉揉太阳穴冷静,不知该忧还是笑。 鲛人,生于深海,居于幽暗,掌握着梦境的无尽奥秘,善织梦入梦,以梦为利器,攻心为计,蛊惑人心,所织梦境瑰丽如幻,虚实交织,皆能直击人心最深处的**与恐惧。 他们能潜入他人的梦境,窥探隐秘,也能将梦境化为牢笼,困住敌人的灵魂。 四年间,周时旸不断尝试与梦境交锋,幕后之人遮遮掩掩,始终难以察觉身份。他原以为是哪路邪修功法,昨日却见鲛人因特殊时期露出马脚。 周时旸躺在床塌上做了半天思想建设,起身盘腿打坐,凝心聚气,从无底洞一样的丹田里感受稀碎运转着的灵气,破天荒感受到一丝回应。 的确不是错觉,道心俱毁与如影随形的鲛人梦息息相关。 周时旸绝不坐以待毙,强撑着酸软的身子,去藏书阁寻找些关于鲛人的记载。 相传鲛人族非人非灵非妖,由于数量稀缺、久不现世,如今世人大多认为鲛人存在实为传说,许多书面记载更是将其草草定义为“妖”。 然而有些记载中,鲛人乃神族之后,善织梦、喜奢靡,落泪为珠,精血延年,鲛珠补益,魂骨坚韧,因此遭到人妖魔三族觊觎,不得不潜形匿迹,遁世隐居。 书页往后翻,摊开放在桌面,周时旸眼睛一尖,手指不自觉敲打着膝盖,望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淡烟,陷入长时间的沉思。 双修吗…… 首先,鲛人的记载少之又少,他对鲛人知之甚少,操纵梦境的范围尚不知有多远,天南海北的,他上哪去找鲛人? 再者,这毕竟只是他的猜测,无凭无据,即便真能找到传说中的鲛人,也未必就是操纵梦境的元凶。 可,即便如此。 他还是想去寻找所谓的答案。 又或者,他该做些什么引诱鲛人出现吗? 自从几年前败于师弟梁霁之手,一朝落魄,道心俱毁,灵劲反噬使得灵台破碎,心剑召不出来,从天上到地上不过如此了。 唱衰他修行之路的人大有人在,指责梁霁坏他道心的声音也不是没有,更有甚者总爱把他们师兄弟比做反眼不识的小人,乐于见到煮豆燃萁相爱相杀的戏码。 只有周时旸自己知道,与梁霁无关,他的内心因梦魇住进了心魔,再也结不出干净的道心。 往前几年周时旸还会囿于同门卷的焦虑,梦境如镜花水月坏他心境,但经过这么几年沉淀,如今他想开了。 心剑修行急不得。 他要修行!要修就修最缥缈的最纯洁最险阻的功法!!管他人有多长进,他修的是心剑和他们有劳什子关系?他可是要将心剑学到最终奥义的人! 这世上修心剑而成者,唯一人耳——名震天下的平陆宗掌门江馥郁! 周时旸吃了多少苦,走了多少弯路,才确定自己要走的路。他自小一心一意以江馥郁为榜样,如今坚定心思要修心剑,更是不愿受他人三言两语侵染! 不过就是差点被一只鱼捅了屁股嘛! 他可以接着奋斗! 周时旸专心致志寻找关于鲛人的记载,梁霁一身风尘仆仆赶到身边,也没能分得一丝属于师兄的目光。 少年十八岁的年纪,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眉宇间已经初露成年人的锋芒。 在周时旸看不见的地方,梁霁眼光散出冷漠的、不问世事的孤僻凉意,只倒映着周时旸一个人的身影。 见周时旸没理会他,他嘴角绷直,冷硬而毫无生气地蹲在周时旸身边,像符修炼化出来的小僵尸。 小僵尸背脊尚且瘦弱却带着难言的冷僻倨傲,只微微弯了颈,从耳畔掠过的发丝,漫过左肩上师娘绣出的淡色花簇,缓缓无意识地和前者落在地上的墨发交缠。 他眼中宛无实物,交缠一起的发丝显得格外刺目。 因为周时旸专注看书的举动,发丝掩映间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微微弯出一道优美弧度。 梁霁目光盯了几秒,逡巡下去,面无表情地盯了两缕发丝良久,腕间匕首垂落,默不作声地将周时旸和自己的头发割下来,藏到自己的袖间。 头皮被拽动,周时旸终于给他点反应。 “师弟,你回来啦?……你割我头发做什么?” 梁霁对上他眼睛的那瞬间,满身孤寂荡然无存,和他名字般宛若雨后初霁。他微微笑起来,七分乖顺,九分俊俏,十分坦然。 “师兄该去打理头发了。” 周时旸柔顺光泽的头发生得比符旎还好,他盯着自己错落不齐的发尾陷入沉思,这怎么看都像梁霁闲得发慌给他割坏的。 他无奈摇头,却纵容地没多问,起身时喉间一痒,闷咳两声,梁霁不由分说抓过他的手腕,灵力如暖流灌入经脉。 “师弟,灵力不是这么浪费的。” “用对了地方,就不算浪费。” 梁霁指尖在他掌心一勾,蹙眉道:“师兄的手怎的还是这般凉,找木兮长老调养一下身子吧。” “都是老毛病,犯不着他老人家操心。” “我心疼师兄啊,可怨我没甚天赋,不能给师兄看病,我想求师,还让木兮长老骂我见异思迁。” 周时旸笑他会说话。 “胡闹。”他正欲抽手,梁霁却变本加厉地十指相扣,将他整只手裹进掌心。少年垂眸时长睫投下阴影,细长的眼尾如桃花瓣,晕染出一片俏丽的粉意。 “眼睛怎么红了?” “方才帮师娘切洋葱,熏到了眼睛,不碍事。”梁霁浅笑着,语气含了些不明显的抱怨,更显得他的依赖,“师兄,我在梅苑寻你不着,问了好些个师兄弟,才知你在藏书阁。” “怎么了?找我有事?” 梁霁的个子抽条般,快和周时旸比肩,还和小时候一样乖乖缩在周时旸身边:“没事便不能找师兄吗?我以为我回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师兄你。” 昨夜梦障重回脑海,周时旸手上用劲,下意识掐了掐梁霁掌间的软肉:“近来精神不济,多忘事,都是我的错,师弟见谅。” 梁霁浅笑:“师娘让你陪我下山采买些食材回来,既然师兄不舒服,便回房歇着,我一人下山就好。” 半仙之境的师娘酷爱掌厨,紫薇峰上上下下的口味她全记得。师父无辣不欢,小二哥喜欢吃鱼,符旎丫头爱甜食,小梁霁倒是不挑食,可师娘怎么会让梁霁跑腿。 多半是梁霁体谅周时旸体弱,自作主张生出来的主意。 周时旸轻笑,抽出手拍他额头:“符旎可回来了?” “她在房里练功呢。” “那便好,我同你去吧。” 卖鹅腿姨姨还是那个姨姨,卖芋相连的伯伯还是那个伯伯,可他却忘了昨夜是如何回到梅苑的。 晚市不比早市热闹,多的是摊主忙完一天的活计收摊回家。 周时旸记着辛澄那小子爱吃的鱼,盯着缸里最后一条半死不活的鳜鱼,梁霁下意识扯住周时旸的袖摆。 梁霁漠然呢喃:“他又不会记着你的好。” “你说什么?” “我没说话。” 他听错了? 他看着梁霁稍显稚嫩的眉眼,指了指鳜鱼,懒散道:“你看这鱼死样活气,像不像辛澄?” 梁霁眉头微动,不可思议地瞪回去。 这人有一天居然会在背后如此评议他人吗?那个人还是辛澄? 周时旸拎着生鱼,没来得及多想,鼻子一痒低头打了个喷嚏。 他是修道之人里少有的身体弱,大病没有,小病缠身,吹个风就头疼,一受冻就发热。偏偏本人又菜又爱浪,山上待不住,成天趁着没人到处潇洒。 得亏如今长得身高马大,身体略微强悍了些,否则木兮长老来看病的就不是辛澄,而是周时旸了。 梁霁:“……那条鱼更像你。” 周时旸刚要反驳,喉间却猛地一痒,在梁霁眼皮底下低咳两声,眼眶都逼出几分潮红。 梁霁没什么笑意,沉默了一会儿后,他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不由分说地再次攥上了周时旸微凉的手。 周时旸微怔,被他握得有些生疼,但却无法从他的掌心中挣脱出来。热意源源不断地从两人交叠的手上传来,渐渐涌上四肢百骸,为他驱散寒意。 “我没事,不必……” 梁霁目视前方淡然反驳,对周时旸的身体素质不抱一点期待:“好过师兄熬这一路,回到山上来不及补个生辰就先病倒在床上了。” 周时旸:“我哪有那么虚弱!” 梁霁没有回他,明显是不相信,另一只手指着街角的糖水铺子,“到了。” 第5章 第 5 章 周时旸给符旎带点糖水点心,身边的梁霁突然出声: “师兄,小师姐已经很久不喝红豆沙了。” 周时旸微微挑眉,眉峰聚起几分浅淡的单纯,琉璃珠似的透着一尘不染的求知欲。 梁霁忍不住对上周时旸一眼,便下意识避开。他低着眉随口就应,清透的眼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吃腻了。” 周时旸忍不住自嘲笑笑,一点荒谬感从角落里又冒出来。 每次给她买红豆沙,那丫头都一副笑语嫣然的模样,原来她也是和辛澄一样敷衍处理掉的。 “不是,我问你她现在喜欢喝什么。” “哦。红糖豆花。” 走神被大师兄当场抓包,梁霁更是心不在焉。渡给周时旸的灵力险些失控,烫得周时旸呼吸一滞,差点拿不住老板递过来的红糖豆花。 “……师弟,你冷静一些。老板,多打包一份银耳薏米羹。” 梁霁兴致缺缺,周时旸心里想着事,便不多逗留,回到门派中,将手中的鱼和糖水递给梁霁。 “去给师娘师妹送去,别耽搁了。银耳羹自己留着吃。” 梁霁盯着手里多出来的一份银耳羹,目光犹疑着,攀上周时旸的侧脸,温热指尖轻轻蹭上。 他低声道:“师兄,你发热了。” “是你体温太高。” 梁霁怎么不知道周时旸在糊弄他,他可太了解周时旸发热时候的状态了。周时旸明亮的眼睛半阖着,少了几分生气。眼尾、鼻尖和脸颊红彤彤地连成一片,连唇也是红的,翕动着吐息。 梁霁期期艾艾,莫名几分渴望,又觉出一点冒犯。 “我没事。你快去吧。”周时旸催促道,“我去药圃摘点药草熬了就行,我知道怎么煎药。” 他身子弱了这么多年,早摸清楚这幅身体的秉性。性子偏偏喜动不喜静,宁愿承担生病的痛苦,也不愿一个人孤独地宅在山上。 恍惚周时旸觉得自己回到小时候发烧的状态。 脑中混沌连成一片,呼吸发热,全身都疼,什么心法口诀也想不起来,只得任由梦魇侵入,将过分真实的梦境又演绎一遍。 周时旸越是用功,越是在梁霁的对比下像个小丑。 梁霁成长之快,整个七十二洲的修仙之人为之侧目,很快赢得所有人的青睐。 而在很远的未来,人魔两族壁障松动,人间陷入炼狱之灾,周时旸身为掌门,守护太羲门和山下众城本是职责,可彼时的周时旸腿断修为废,被捧到高处,却无一点可用之处。 周时旸只剩这点学识,便以心神立誓,愿以性命相托,求仁得仁。他苦心钻研、翻遍古籍,终于找到远古时期封印壁障的阵法。 阵法残缺,无人敢赌其是否行之有效。 功败垂成之际,梁霁踏入阵眼以身祭阵,散尽最强者的修为,化作祓魔钉,修复人族和魔族的壁障。 是以周时旸补写的阵法力挽狂澜、梁霁献身阵法,立下不世之功。 周时旸以残废的身体,成了人族新的拥趸。 可是,梁霁死了。 梦境似真若假,偏偏心口处的阵阵钝痛痛彻心扉,压得他喘不过气。 “师兄,起来吃些吧。” 夜幕降临,隔壁院里灯火通明,梁霁微凉的掌心顶着黑暗摸上他的额头,半是强硬半是温柔地给他换了出行的外衣。 罩在身上的旧外衣已经被汗水浸湿,周时旸无意识对上梁霁的眼,身上凌迟般痛楚,大脑一片乱麻,又好像出奇地清醒,感觉自己从来都没这么冷静过,像是突然割裂出了另一个自己,飘在半空中冷冷地体会这一切。 梦中被无数人偏爱的梁霁牵着他的手往主屋里去,温暖的灵力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早春的寒气侵袭不到,他木然地跟着他,进主屋给师父师娘问安。 一屋子的欢声笑语恍惚随着他的到来碎掉了,清脆的一声。 师母:“今晨还是好好的,怎病得这么突然?……你也是,既然这样,还把人叫过来,到时过了病气。” 师父:“一点点小病而已,长这么大都这么过来的,忍一忍就过去了,吃饭才能让你恢复精神。你可是霁儿的师兄,他刚刚在黄花擂上大获全胜,你怎么能不给师弟面子?别一副恹恹的模样,你好歹是修仙之人,叫人看笑话。” 辛澄:“大师兄,我们很久没一起聚过了,你最近一直很忙吧?白天都见不到你人影,今晚师母特地下厨就当为师弟庆功,你可不能少呢。” 符旎:“师娘准备了好久的……” 相由心生,再看昔日和乐的师门众人,只感觉前所未有的浑身不舒服。 他深呼口气,习惯性地提着嘴角应声“好”。 肉片辛辣,鱼肉腥膻,鸡腿口重,糖水甜腻……周时旸吃什么都发苦,草草咽了些。 符旎眉飞色舞地宣扬梁霁在黄花擂的战绩,辛澄和师娘笑着附和。只有周时旸收到了来自师父凌霄仙君暗骂他管教不严的眼刀。 凌霄仙君考查最近的功课,辛澄符旎颇为自信地展示修行成果,周时旸一如既往地要在师弟师妹前被师父臭骂一顿。 这些在往常看来好像已经沦为保留节目。 像有一块巨石压在他脑袋上,周时旸久久无法集中注意力,所有的感官都模糊起来,高热使梦境带来的阴暗念都像隔绝了一层膜一样,仿佛飘离这个世界般无喜无悲。 辛澄避开周时旸的眼,扬起清澈的笑容:“多亏了小师弟,小师弟天资卓越,三两句便点拨了我,否则我也不会进步如此之快。小师弟懂得很多呢,我因残废囿于紫薇峰,倒不如小师弟见多识广,有些惭愧。” “哈哈哈。”凌霄仙君郎爽一笑,“既然如此,就叫你师弟多带你出门见识见识,愿意出门看看是好事,年轻人,多出去看看。” 符旎不服气:“师父!我也要跟师弟一起去!您不能落下我!” “好好好,此番山下出现几个魔修作乱,你们几个,便一同下山历练吧。” 周时旸茫然地看了一眼师父和梁霁,张口不知所云。 “师父,我……” 凌霄仙君放下筷子,声音不轻不重:“时旸,你灵台已废,再无重新聚灵的可能,心剑也并非你之机缘。功善堂长老有意培养你做下一任长老,你就去他那里学管事吧。屋里的心法分给师弟师妹们,他们还需要多练练。” 周时旸呼吸烫得吓人,却通体发凉。 长老们赏识他,教他供事的本事,他是七十二洲唯一一个没有修为的掌门。 梦里他以为师父到底顾念着师徒之情,虽然不许他修炼,但还是真心希望他能够在太羲门找个位置留下去。 哪能想到他一走,紫薇峰上再也不曾留下他的位子。 他的院落被改成冥想室和藏书房,他的名字从紫薇峰的石壁上抹去,辛澄握着他看过的心法作壁上观,符旎浅笑嫣然,不让他再进紫薇峰:“师父和长老是为了锻炼大师兄,大师兄受苦啦。” 紫薇峰容不下他,可太羲门的几位长老体恤他。 他空无一身修为,却成了仙门掌门。 这个梦做的不真实,死到临头处总给他一线温柔生机。 周时旸想不通荒诞的梦从何而来,又是否预知什么,睖睁扭头,猝不及防对上梁霁来不及转换的目光,意外窥得他眼底的冷淡底色。 这都什么事? 心血涌上喉间一片腥甜,浑身热气直冲脑门,熟悉的晕眩感在他眼前交叠出好几个梁霁。 他轻轻揉揉困顿的眼睛,本欲撑下去,倒是梁霁先拖着他回院子。 周时旸回去吐了个昏天暗地,险些将胆汁也吐出来,一摸额头,烧得更厉害。 他的屋子没点灯,只有窗棂外透过来半点光线,梁霁半边身子都藏匿在黑暗里,神色晦暗不明,眸光透不进半点熟悉的少年生气。 “师兄,你若难受,和我说声不去就是,何苦危难自己。” 他趴在床沿失神片刻。 “这是你的庆功宴,我不去,他们不高兴,反让你败兴。” 少年默了默,居高临下地站着,眼底幽蓝一闪而过。 白日里被梁霁割断的长发垂落窗沿,入目格外刺眼,梁霁声音陡然拔高几分,冷漠厌世内里撕开伪装占据主导地位,但周时旸毫无察觉。 “我的庆功宴不想看你病殃殃还傻兮兮地陪他们笑,你看不见吗?他们不在意你。” 周时旸仰躺着闭眼笑,烧得浑身都疼,累得只剩气声,无力勾了勾梁霁的勾丝衣角:“原来我去了反倒讨人嫌。” 衣裳抖动间,掩盖梁霁发颤的指尖。 不该是这个模样的。 明明周时旸已经无法翻身,可为什么依然不得劲呢。 抓不住的困惑淹没梁霁,思绪钻不出来,被雷劫劈中的蚀骨疼痛都比不上它更让梁霁难受。 周时旸烧得滚烫的外壳还剩下清隽的骨气,见他这样,梁霁张牙舞爪的气焰忽然熄灭,语无伦次。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以为……今晚是给你补办的生辰宴。” 周时旸迷迷糊糊,勉强勾出一抹笑意安慰梁霁:“师弟有心了。” 第6章 第 6 章 周时旸不知道坐在床沿的人看了他多久。 生病真的很难受。 他半睡半醒间,一双手拿着布巾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汗珠,带着一身清冽味道,轻轻抬起周时旸的脑袋,动作堪称温柔。 几天内连续发热,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腾。 符旎和辛澄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少年少女争得不可开交,梅苑里栖息的一干鸟儿扑腾起翅膀乌压压飞走。 周时旸枕着枕头,眼眸半阖直直盯着头顶幔帐,无神地听窗外鸟儿飞离,像一夜被狐狸精吸干了精气一样失了精气神,黑发铺了满床,无力打理。 他要修炼,他不要去功善堂。 “辛澄,你老教训我算什么?你每次都拖着他熬药,就是不喝,被他发现了吧!我看他就是被你气病了!他自己生病都要给你熬药,你也好意思浪费他的药!” “符旎,你少没大没小,我也是你师兄!你在恼羞成怒什么?你现在知道为他心疼了?我看你心疼的不是他,是他那些来不及用就被卖掉的符纸吧?怎么?他乐意用在我身上,他乐意卖掉给我,你心里不舒服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他眼瞎了才对你这种人掏心掏肺!你就是自己站不起来还见不得人好,成天使唤他你能有成就感是吗?!一面嫉妒小师弟,一面伤害大师兄,阴沟里的老鼠都没你阴暗!” “你又比我高尚到哪里去?符旎,外面沸沸扬扬的传闻,哪一句不是出自你口中?你瞧不上他是你大师兄,又舍不得他对你那么大方!用着他的,背后还要和歌谣她们嚼舌根,符旎,我们半斤八两。” “……” 自幼一起长大,最亲近的人,最知道怎么戳对方的心窝子。 辛澄和符旎有没有戳中对方的心窝子他不知道,反正周时旸听了挺难过的。 他待人不刻薄,自认兢兢业业当好教习师兄的角色,为什么辛澄和符旎对他竟然看起来积怨已久? 他甚至有点感谢那个提点他的梦境,让他早有准备,面对的时候不至于难堪。 病痛的人黯然神伤。 吵着吵着,声音远去,竟然都没有来探望的意思。 周时旸睡了一会儿,依稀又听到符旎的声音。 “大师兄老是生病,身体比我还差。小师弟,你就不能去青云峰找个小仙童照顾大师兄吗?非得你亲自照顾他?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吗?病好了就生龙活虎,不用担心的。你答应师父要陪我和二师兄下山的!” “师兄这次病得很严重,或许我下次可以陪你……那当然是师兄更重要……小师姐再见。” 梁霁的声音不如符旎尖细,不如辛澄高亢,周时旸听不太清,只觉得稳而平静。 他过去修的是心剑,讲求人剑合一、心胸磊落,他闯了多少次幻境和秘境,粗糙的梦境不会影响到他。 唯独三年前那场黄花擂,晴天万里,风轻云净,席边观战的弟子为谁是赢家众说纷纭。梁霁重剑挥出,威利的剑气降临周时旸身上,周时旸在梁霁手里过了两招,梦境的碎片忽然在他脑子里闪过,他动作迟缓几分,心剑便在手中一寸寸破碎不见踪影,不攻自破。 灵台积攒的灵力召唤不出心剑抒发,倒逼进周时旸体内,为了防止身体自毁,灵台先裂,灵力散尽。 这四年他闭门不出,关在太羲门里思考困着他的心剑挥出的究竟是什么,终究不得出路。 周时旸这一次烧得不省人事,仿佛有什么凶兽朝他扑过来,巨大的兽爪将他按趴在地,肺中空气被挤压无几,昏昏沉沉中念头稍瞬即逝。 “师兄?” 周时旸烧了整夜,汗液逼出来,额间粘了几根湿漉漉的发丝,梁霁伸手要帮他别开。 他下意识地想靠近些令他舒适的源头,没什么形象地攀住梁霁的手臂,侧脸贴着梁霁的手背,嘴边模模糊糊道:“我睡了多久?” 梁霁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半边都贴着他的周时旸,手贴在周时旸侧脸边感受到真切的触感。另一只手替他掖好掀开的被角,良久才像刚听到一样温吞道:“两天。” “哦……”还好,还不算破纪录。 周时旸睁开眼睛,水淋淋的,仿佛能探到人心里去,梁霁倒像是被烫到一样,慌不择路地避开。 他清醒一点,深呼一口气。 但如今,周时旸提不起心思告诉自己——那只是梦。长久的梦境像只困兽,终于要将他潜移默化,将那些梦境演变成现实。 若是任由自己陷入梦境困扰,他的修行之路将永无宁日。 鲛人,他必须要找到那只鲛人! 现实不过须臾间,周时旸已经做好决断,但就目前残缺之身来看,他还需要一点保障…… 梁霁垂落在身侧的手心还残留周时旸的体温。 梁霁七岁之前在乞丐堆里受尽冷眼,比同龄人更懂厌恶滋味。 彼时有人生在云端却朝他伸出手,那双手白净不惹尘埃,带着微微剑茧,平白叫他生出碍眼的感觉。 高出他好几个头的周时旸嘴角抿着浅淡的酒窝,像盛了仙门最恬淡的酒,脸蛋还带着少时的婴儿肥,唇瓣上不点而红,眉毛顺着眼睛里的笑意弯下来。 漂亮得像皇城向外驶出马车惊鸿一瞥的富贵小公子。 大师兄确实被凌霄仙君养得很好,少年意气却不染傲气骄矜,通明达理,赤诚而坦荡,喜笑颜开,一柄心剑丈量天下不平。 小小的梁霁还没有自己的名字,缓过神来,将黏着泥土的脏手,放到他干净、温热掌心中。 贫瘠的土壤从此滋生出丑陋的花。 梁霁想见到周时旸除了那副笑容以外的表情,但这人脑子缺根筋一样,颊边的婴儿肥消退下去,也没什么在他心上留下痕迹。 真讨厌。 又娇气。 梁霁眸色复杂,轻出口气,再睁眼和寻常无异。 怕他着凉,梁霁动作细微地为周时旸合上被他扯开的凌乱衣角,动作的同时又似乎触及到那片温热的胸膛,那里汗津津的,跟着体温升高而泛出艳色,黑发缠绕在上,衬得那抹颜色更加娇艳。 “其他人呢?” 周时旸嗓子有些干,没注意到梁霁耳侧微红。他侧身变出一罐小吊梨汤,用汤匙舀出一勺递到周时旸唇边。 要是往常生病,周时旸能干的绝不拖累其他人,他是太羲门大师兄,要像个战士一样无坚不摧,操持着太羲门大大小小的事务。 “这个月的弟子考核轮到我们峰主考,他们都在忙。师父还说弟子考核,师兄就不用去了,好好休息才是,他空下来就来看望师兄。” 微甜的小吊梨汤喝得周时旸空荡荡的胃里阵阵翻涌。他微微避开梁霁的手,当没听见梁霁找补的话。 周时旸能想象得到师父的语气。 师父自小是很看重他的,自从梁霁来后,自从灵台碎了,他又多病,人内心的天平自然倾斜。 他不愿多想,暗道这是个逃离太羲门的机会。 “你呢?刚打赢了黄花擂,怎么不去休息。” “我……师兄还在发热。” 周时旸认真地端详着他的师弟,他的师弟一本正经,眼中关切如同要溢出来般不似作假。 梁霁放下汤匙,又怕周时旸赶他走,乖巧地坐在床沿,微微笑道:“师兄,生辰快乐。这是生辰礼物。” 周时旸愣了一下,他的生辰已经过去三天了。 梁霁跟百宝箱一样手腕一翻变出一柄木剑,这在以前,把物件收进储物法器里对于周时旸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黄花擂的奖励是蛟龙筋,我把龙气炼化了添进木剑里,防身效果比普通木剑好。” 心剑不如寻常剑道,无形无物,周时旸自幼是寻着山里的雷击木为自己劈出一支木剑练习剑法。 梁霁制作的这把短木剑瞧着倒是和练习的一样,只有半臂长,剑柄雕了条惟妙惟肖的小龙,修仙者细看隐约还能看出些许龙气。 周时旸收回视线,抱着梁霁冰冰凉凉的手贴在发烫的脸下,浅浅笑了笑。 “多谢师弟,我很喜欢。” 梁霁低眉顺眼,手也不敢抽出来,脸颊好像也顺着手上传来的热意染上些许绯色。他在周时旸面前好像总是这么逆来顺受。 梁霁……梦境对于梁霁的表达总是浓烈,似乎刻意想把周时旸引到梁霁的对立面来。 梦境、鲛人、梁霁……周时旸轻松下来的脑壳又开始疼起来。 这辈子别无所求,什么掌门、什么功名,周时旸都不在意,唯独断掉的那把心剑始终耿耿于怀。 他本可以比肩梁霁,一朝打入地狱,偏偏是他做的梦,还怪不得任何人,这谁受得了……周时旸此人看似随和妥帖,实则登顶多年,实实在在当了几年“天才”,心底堵着傲气,旁人宽慰终究如隔靴搔痒,无法拉出泥沼。这些年有人落井下石是常态,脸皮厚了也能坦然相视,他本也不指望他人相助,然而梁霁的态度却耐人寻味。 看着乖巧,若把梁霁捆在身边,是不是更有利于引出鲛人出现……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