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权臣联手虐渣前夫(重生)》 第1章 多情女冤魂返人间,风雨夜白石初相遇 才下了两场秋雨,天气已然凉爽了下来,月隐云中,远山的轮廓被藏在雾里,叫人看不真切,像是墨水洇在宣纸上,潦草非常。 京郊白石客栈今夜无新客,只有一个小二守在大堂,看着暴雨发呆。 忽然,门被一人猛然推开,风裹挟着碎雨卷进屋内,吹熄了本就堪堪的烛火。 小二抬头向门口看去,推门之人恰巧摘下斗笠,露出姣好的容颜。 她发丝如瀑,唇若朱砂,眸中似有星辰入水,肤比凝脂更甚嫣然,虽无珠宝华贵覆身,但见清水芙蓉超然。 小二一时看得呆了,直到女子身后的侍女叫他上一壶好茶,他才匆忙起身迎客,匆匆一瞥便望见了那女子用的伞上刻着一个“虞”字。 虞朝挑了一个靠里面的桌子坐上,侍女芙蕖立即用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小姐,我们为何要绕远来着白石客栈,不直接回京?” 虞朝看向芙蕖,烛火映在她的眸中,熊熊燃烧,她道:“今夜此间恐有变故,我不放心,故来看看。” 虞朝自幼体弱多病,三岁那年,一场风寒更是差点要了她的命。 京城的大夫都说她挺不过这一劫,偏在这时,一游方道士路过虞家,用一纸黄符将她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 虞家为感谢道士,特以千金相赠,可道士一文不收,只留下箴言,要想虞朝活过花信,必须在及笄前让她远离父母亲族,养在千里外的道观中,不见红尘。 虞家虽不舍,但也不敢不遵循,于是连夜将虞朝送往临安清云山上的清云观寄养。 今年,是虞朝及笄之年,十五岁生辰刚过,虞府便派了人,接她回京。 多年不见亲族,虞朝本应日夜兼程、马不停歇回府才是,可她偏偏绕了近五十里,来到了白石客栈。 非她不孝,而是她知道今夜此处会发生一件大事,而这件事会成为她一生不幸的开端。 虞朝之所以敢这么肯定,是因为她前世已经经历过这些了。 三天前,被满门抄斩的虞朝万万没想到自己再睁眼,居然会回到她刚回京这年。 从芙蕖口中,虞朝得知现在是嘉乐三年九月十九日。 虞朝对于这个日子很是记忆犹新,因为三天后,虞家二房长子、也就是虞朝的亲哥哥虞游川,会被人杀死在津州附近的白石客栈。 知道一切还来得及,虞朝立即改变路线,一面命侍女清荷带着清云观的玉牌去寻江湖义士帮忙,一面带着侍女芙蕖马不停蹄地赶到白石客栈附近早做准备。 今夜,就是自己一切不幸的开端,虞朝势必要改变它。 窗外,清荷已经带着十几名义士埋伏在白石驿周围;屋内,虞朝早在白日就偷摸着布置好了一切。 芙蕖自幼跟着虞朝,她知道自家小姐不是冲动莽撞之人,小姐这般行事,定有自己的道理,于是也不再多问,只是坐在正对大门的位置,死死地盯着前方。 暴雨将歇,白石驿陡然安静了下来,时近子时,桌上的茶壶早就见了底,可虞朝仍没有离开的意思。 小二昏昏欲睡,原本对虞朝那点惊羡的仰慕消失得荡然无存,只盼着她能早点上去歇息,自己也能跟着打个盹。 突然,大门再次被人推开,这一次,门外进来两个男子,身上皆带着佩刀,步履沉稳,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姑娘真是神算!芙蕖的身子一下子直了起来,全身紧绷着盯着门口不放。 虞朝将手轻轻放在芙蕖手上,示意对方冷静,与此同时,她将目光投射到了为首之人的身上。 飞龙卫指挥使、晋源侯顾望津,怎么会是他? 虞朝觉得自己的脑子轰然炸开,呼吸都为之一滞。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此人在京中颇有盛名,有人说他黑白不分、手段狠辣,也有人说他心有丘壑、可当利刃,而在虞朝心中,她对于顾望津的评价,要复杂的多。 虞朝上一世与他只有过一次交集,那就是在虞府被抄家的那天。 那天漫天大雪,虞朝跪在雪地里,哭着骂他狼戾不仁、罪恶充积,必遭天谴,可他只轻轻一笑,说这世道颠沛,没有善恶之分,只有智者与愚者之分,而至愚者,动情者也。 虞朝一时哑然,忽然觉得她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位背负千万骂名、也要坐到那高处之人的真实想法。 后来,有兵卒想要趁虞家落难,欺辱虞府女眷,顾望津直接挥剑砍了那名兵卒,道为国有功之族,纵有过,可杀之,不可辱之。 虞朝从回忆中抽离,开始思考如何应付今夜之事。 另一边,察觉到客栈内竟还坐着旁人,顾望津有些讶异,他望向坐在惺忪烛火之中的主仆二人,面露不善。 虞朝心里咯噔一下,迅速低下头,她很肯定,刚刚顾望津眼神里充斥着杀意。 上一世,根据津州府的说法,虞游川是在从军营回京的路上,被十三名私自回京探望家人的抚远军逃兵所杀,这其中从未提过有什么飞龙卫的事情,而现在,虞朝却亲眼看见,顾望津进了白石驿。 虞朝心里一紧,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抚远军逃兵、飞龙卫、虞游川…… 沈思安! 银瓶乍破水浆迸,忽然间所有的线索在一瞬间畅通无阻地流淌到了一起,虞朝有如醍醐灌顶。 相较于虞游川死于白石,同年京城中另一件事更受人关注,那就是失踪五年的皇长孙沈思安归京了。 先皇在世之时,原本有意让其长子继承大统,没想到大皇子被立太子不过一年,就因病殁了。 而其余六位皇子野心太过,先皇担心六子夺嫡,必定会发生手足相残之事,天下也会因此大乱,故立已故太子嫡长子沈思安为皇长孙,望其继承大统。 五年前,先帝驾崩,六皇子不甘沈思安即皇帝位,发动政变,沈思安在宫乱后下落不明,而五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以平乱之名除掉了六皇子。 天下既定,当今圣上在朝臣拥戴之下顺理成章登上帝位,改国号为嘉乐,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太平地过下去,没想到,五年后,有人在南方找到了消失已久的皇长孙。 沈思安身负先皇遗诏,他这一回来,当今圣上正统与否自然也会掀起一番新的讨论,到时候鹿死谁手,就会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虞朝若是那位,恐怕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沈思安回朝。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沈思安还活着的消息刚传回京,他就遭遇了刺杀,险些没命。 一时之间,大楚境内,流言四起,有人说是昌宗担忧长孙归来后,会抢了自己的帝位,才如此歹毒,对自己的侄子痛下杀手。 朝中那些迂腐的文官,比起君主是否贤能,更在意君主是否正统,这样的流言一出来,大殿之前常有谏官长跪不起,让昌宗顾念亲情,放长孙一命。 其实这事昌宗还真是冤枉。 据虞朝后来所知,刺杀一事完全是沈思安自己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平安归京的同时,为自己造势。 果然最后,昌宗为了平息谣言,只能派出禁军,将沈思安迎回了京。 只是昌宗动不了沈思安,却可以拿其他人开刀,比如虞家。 其实这件事,和一向只忠于君主、不参与党争的虞家没有任何关系,坏就坏在虞游川身上。 早年间,先帝在世时,虞游川身为镇北大将军嫡子,曾做过八年的长孙伴读,和沈思安私交匪浅。 昌宗多疑,原本就多手握重兵的虞家多有猜忌,如今沈思安归京,他哪里还能坐得住?恰巧这时候京郊多有抚远逃兵流窜,岂不是天降良机? 大楚北境安宁还需虞家,昌宗不可能直接动整个虞家,但只是一个虞游川,他还不需要顾忌那么多。 虞朝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顾望津今夜前来,就是为了取自己哥哥的性命。 先下手为强,虞朝下定决心,手已经按在剑上,只是还未拔剑,她却又改变了主意。 上一世,那人一登帝位,就将虞家满门抄斩,纵然虞游川能逃得过今夜,那之后呢? 一想到那人,虞朝心中一阵疼痛,其余不谈,单论顾望津那句“至愚者,动情者也”,还真是没说错。 不过现在生死之间,也不是顾及儿女私情的时候,虞朝很快就从这样的情绪中抽离,开始分析形势。 先帝何其贤明?他死前将沈思安立为皇长孙,定是觉得沈思安有容人之量,在登上帝位之后,会留下几位皇叔性命。 既如此,对于有功之臣,沈思安是不是也不会像那位一样,为了稳固皇权,便灭人全族? 况且,兄长与沈思安有少年情谊,先帝让兄长作为长孙伴读进宫陪在沈思安左右,也是希望为沈思安培养自己的势力,换句话说,虞家是先帝留给沈思安的倚仗。 竹马情谊,沈思安当知兄长忠心护主,只有他登上帝位,虞家才能迎来真正的生机,否则以当今圣上多疑的血脉,就算不是那位登上帝位,而是其他皇子继承大统,虞家最终的结局恐怕都是一样。 几息之间,虞朝心中百转千回,她沉默不语,藏在桌子下的右手紧握着长剑,大拇指则悄悄将剑略微推离了剑鞘,正在她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大门突然又被一人推开,风雪吹来一片,然后被阻隔在门外。 清荷?虞朝有些意外又有些担忧,难道说外面有了什么变故? 第2章 七窍心玲珑两相争,虞氏女巧计谋生路 清荷瞥了一眼顾望津两人,认出这是刚刚进入客栈的主仆。 她目不斜视坐到虞朝旁边道:“小姐,马车都已租赁好了,明日还要赶路,不如早些歇息?” 清荷这意思是有些话不方便在这说?虞朝立即领会,点点头,转头对小二吩咐道:“安排两间空房!” 小二本来昏昏欲睡,一听有生意,立即打起精神来,小跑着过来:“好嘞!客官您跟我来!” 小二一看虞朝三人那气度不凡的样子,就知道是个有钱的主,故而也不多问,直接将三人就带上楼。 小小的白石客栈,自然比不得京城的繁华,不过这里上房也算是整洁干净,看得出来店家是用了心思的。 小二正要说上几句客套话,猝不及防感觉后脑勺一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芙蕖收回手刀,确认小二确实晕了之后才放下心来。 清荷立即汇报外面的情况:“我带人将白石客栈包围后,又派人去周围盯着,大约半柱香前,东南来报,有三四十人马正在向这里逼近,我担心让他们发现我们后,会破坏小姐的计划,便让所有人撤到西边树林里,居高临下,既能看清这里的情况,也能在短时间内赶来应援。” 清荷一边说一边走向桌子,打开茶壶,用手指蘸取了一些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些图案:“此刻,对面有三人位于西面官道,另六人分布在西面官道周围的草丛或树林里,东面官道亦有两人,其余人皆在白石客栈对面的山坡上,我来这里之前,山坡上派出两人正准备勘探我们人所在的树林,不过小姐放心,以那些江湖中人的本事,不会让他们察觉到什么的。” 西面和东面?东面虞朝倒是能理解,暗杀虞家子嗣一事,到底不够光彩,所以要盯着京城,以免被人发现,那西面呢? 虞游川所投靠的飞瞿营应在北面,如果是为了刺杀他,为何不往北面派出探子,而要在西面? 时态紧急,虞朝也没时间多想,此前,为了以防不敌逃兵,除了自己和芙蕖,她另外安排了五人先一步住进客栈以便接应,现如今,是该用上这些人的时候了。 虞朝让清荷叫来其中一个江湖绰号“风不追”的侠士,对他吩咐了几句,然后让他换上店小二的衣服。 风不追准备好后下了楼,他也不在意顾望津两人,绕到后院拿上蜡烛和剪刀,然后又回到大堂,剪短了一些有点黯淡的烛火的灯芯,又将一些快燃尽的蜡烛换上了新的。 他一通忙活,少说也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然而这期间,顾望津都没和他说话一句话。 风不追瞥了几眼顾望津,然后拿着一壶热茶走了过去:“两位的茶想必凉了吧,不妨让我给两位换上一壶新的?” 顾望津不置可否,风不追于是放下茶盏,又给他们各倒了一杯,风不追正要离开,却被顾望津拦住:“怎么换了个小二?” 风不追额头冒了些汗,他冷静道:“我们轮着休息,现在已是他休息的时间了,两位客官找他可否有什么事,要不我去叫他?” “不用了,”顾望津笑笑不语,端起茶杯,“不过觉得奇怪,多问了几句。” 风不追见顾望津要喝茶,原本要离开的身子顿了一顿,就这么微微一顿,顾望津手中的茶杯就化作利器向他面部飞了过来。 风不追吓得瞪大了眼睛,身子倒还算灵活,轻功施展躲了开来,与此同时,自他左手处飞出暗器,朝顾望津身体而去。 若是平时,这样的攻击在顾望津眼里不值一提,可现下,不知怎么,他竟觉得两腿一软。 电光火石之间,他无力躲开,只能用手去接,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飞来的暗器竟然是一条蛇,他接过后,猝不及防被蛇咬了一口,毒素立即顺着手上的伤口涌了上来,他立刻用内力逼去毒素,没想到那股无力感变得更深了些,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恐怕是中毒了。 好深的心思! 顾望津大抵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估摸着这假小二通过蜡烛让他中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这种毒不致命,但一旦催动内力必遭反噬,这也就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中毒的原因。 等到估摸着自己中毒后,假小二特来刺激他,让他使出内力,从而让毒性发挥,这时候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又让毒蛇咬他,为了逼出毒素,他只能再次使用内力,从而让之前下的毒药彻底发挥药性,可真是一环套一环,看来今夜,任务不会那么顺利了。 顾望津甩掉小蛇,不敢擅动,但也不见任何惊慌,他只是大声喊道:“阁下既设下此局,难道不准备现身吗?” 另一边听见顾望津声音的虞朝估摸着烛火里的毒药挥发得差不多了,这才从楼上走了下来,不疾不徐来到顾望津面前道:“向晋源侯问好。” 见来人竟然知晓自己主子的身份,一直跟在顾望津后面的侍卫崔宁立即拔出剑对准虞朝,他也中了毒,剑都有些拿不稳,却不见半分畏惧。 驿中的气氛随着顾望津一方突然出剑降至冰点,芙蕖哪里能看着自家主子性命受到威胁,当下不甘示弱,也跟着拔出了剑。 “芙蕖/崔宁,住手!” 虞朝和顾望津同时出声制止了打斗,而芙蕖和崔宁听到指令后,也同时收回了剑。 顾望津上下打量了一眼虞朝,认出她腰间挂着的玉,再加上面孔陌生,立即猜出了虞朝的身份:“虞六小姐果然不简单,居然一眼便识穿了本侯的身份。” 虞朝对于对方也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并不感到奇怪,毕竟是前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晋源侯,若无这点本事,那可真要叫自己看不起了。 虞朝回道:“侯爷也不简单,这么快也猜到了我的身份。” 顾望津无意寒暄,直言道:“虞六小姐既然知道本侯的身份,想必此行是为取本侯性命而来?” “不敢,”虞朝说得真诚,“虞家处境本就艰难,岂敢再惹侯爷您?” 这般睁眼说瞎话,顾望津气得发笑:“不敢?难道这毒是本侯自己下的?” 虞朝尽量装得真诚:“我这也是为了活命啊,早就听闻侯爷杀伐果断、狼戾不仁,既妄图与侯爷合作,那也得先保证自己安全才是。” 顾望津此生最讨厌被人威胁,他语气不善:“虞六小姐做此龌龊事,本侯若遂了你的愿,岂不窝囊?不如以命相博,倒也算死得其所!” 虞朝看着顾望津那几乎能锻出刀的眼睛,有些心虚,这重重保障之下,她可以确定顾望津必然毒入四肢,但却不能保证顾望津在此情况下失去一战的能力,况且他也不需要亲自擒拿住自己,只需要发出号令,外面的人就会一拥而入。 虞朝心里较量了一下,语气缓和下来:“侯爷一生传奇,若是折损在我这小女子的阴谋诡计下,百年之后,恐也为人耻笑,即便真活了下去,以我这毒药和蛇毒两相结合的毒性,我敢保证,普天之下,若我不应,侯爷一月之内必定找不出解毒的法子,而一月之后,侯爷不死也得半残,这一生雄心壮志,怕是就此落了空。” 威胁完之后,眼看着顾望津脸色愈发难看,虞朝又赶忙说好话:“更何况侯爷到现在都没发出信号,想必也不想和我鱼死网破,对吗?” 顾望津冷笑一声:“本侯只是不敢相信虞家满门忠烈,竟然会出像虞六小姐这般蝇营狗苟之辈。” 虞朝心下怆然:“若是可以,谁不想光明正大、清清白白地活?无奈臣子不二,帝王不信,为了活下去,也只能行此下等之事,然而只要心怀天下,为生民家国而活,纵然有时为世人不齿,难道就算是小人了吗?” 这话说到顾望津心里,他面上一僵,神色缓和下来,虞朝抓住机会,又道:“就如侯爷一般,纵背负万千骂名,亦救万千百姓,那区区虚名有何重要?” 前面还在威胁,现下又拍起自己的马屁,顾望津当真是不懂虞朝在想什么。 若论距离,飞龙卫肯定比自己藏在树林的伏兵要更快赶来,虞朝权衡之下,取出一个药瓶放在桌上:“我先给侯爷下毒,是为得到一个与侯爷交谈的机会,如今又给出解药,是为表明诚意,还望侯爷思量一下,再做决定。” 顾望津拿起药瓶,并不急着打开,而是摩挲几下,不知在想什么。 这虞六小姐当真有点意思,先给自己下毒,表明自己有杀死他的实力,又给出解药,似乎在说虽然我能杀死你,但我并不想这么做。 顾望津笑了笑,意味不明道:“可本侯怎能知道,你给的是解药还是毒药呢?” 虞朝刚要解释,却见顾望津打开药瓶一饮而尽。 “你怎么……”就在顾望津以为虞朝要问他为何怀疑又吃下解药的时候,就听见对方冷不丁道:“全吃了,这药做起来且不易呢!而且所用药材极其昂贵,你喝一点就够了,何必直接干了!” 饶是顾望津习惯波澜不惊,此时都忍不住无语地笑了两声,这虞六小姐到底是有多穷,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考虑银钱问题? “算了!”虞朝很是“大方”,“总之这药除了解毒也能强身健体,吃多了也没坏处,不过既然侯爷得了好处,是不是也能和我谈谈?” 顾望津皮笑肉不笑:“虞六小姐怕不是账房先生带大的,这么能算计!” 虞朝厚着脸皮道:“侯爷过奖了!还望侯爷给个机会,和我坐下来好好谈谈。” 顾望津不置可否,重新坐了下来,又拿了个没用过的杯子,放在自己的对面:“看来虞家果然如同圣上所担心的那样,有不臣之心啊!” 第3章 慧虞朝巧言析利弊,顾望津试才探人心 这话说得极重,然而虞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坐在顾望津为她选好的位置上:“不臣?这话对不对,得先分一分天下正统究竟是谁。” 好大的胆子!顾望津今夜第一次正眼看向虞朝:“哦?那依虞家的意思,谁才是正统?是当今圣上?还是带着先皇遗诏的那位?” 话题变得越来越大逆不道,一旁的崔宁此时冷汗涔涔,真恨不得当场戳聋自己的耳朵才是,然而下一秒,虞朝的话更让他惊恐万分。 “那就得看谁有容下旧臣的气量,”虞朝的话和她今夜行事做法一样凌厉,“侯爷觉得呢?” 顾望津不欲表明立场:“虞六小姐胆识过人,只可惜不懂韬光养晦,这世上之事,最忌急字。” “乾坤未定,怎能盖棺定论?”虞朝不疾不徐回道。 顾望津看着虞朝不慌不忙的样子,知道对方定另有倚仗,他看向门外:“让本侯猜猜,虞六小姐今夜既敢算计本侯,所做定然不止于此吧,这外面,有镇北军?” “这次侯爷可猜错了,”虞朝毫不犹豫喝下茶盏中茶水,表明这茶水中未动过手脚,又解释道,“镇北军镇的是大楚北境的安宁,怎会牵扯进夺储之争?” 顾望津看着虞朝神色难得的认真,不似说谎,他也跟着正色道:“六小姐,当真叫本侯愈发看不懂了。” 虞朝没有接顾望津的话,而是不紧不慢地说起旁的话来:“顾家先祖,从龙有功,太祖特封其为晋源侯,准顾家袭爵五世,到了小侯爷这儿,便是最后一代了吧?” 顾望津见虞朝杯盏已空,示意崔宁续上,又反问道:“那又如何?” 虞朝仿佛宴席间闲聊一般,漫不经心继续道:“侯爷十二岁那年便继承了爵位,可京城之内,达官贵人何其之多,国公府、侯府、伯府加起来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区区一个无实职且即将被收回爵位的晋源侯府,又算得了什么?” 顾望津就像在听别人的事情一样,面色分毫不便,虞朝看着他这般反应,有些紧张,但为了虞家的将来,她必须打动对方,只能继续往下说。 “小侯爷作为晋源侯,在袭爵之后赴紫金盛会,那年津河旁,小侯爷向众人举荐自己,想要为晋源侯府在这京城中争出一番地位,却遭到众人嗤笑,笑你少年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然而小侯爷却面不改色,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自此扬名。” “七年过去,曾经人人轻看的小侯爷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津州城内人人须得礼让三分的飞龙卫指挥使,可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顾望津年少时的这段往事,已经很少被人提起,如今再听到,难免心中感慨,不过别样的感情也只是出现了一瞬,他听惯了奉承,虞朝这些话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一段比较新颖的奉承罢了。 他出声打断:“虞六小姐在这里等本侯这么久,不会只是为了同本侯忆这段往昔吧?” “自然不是,”虞朝否认道,“我想说的是,侯爷您年少时便背负着全族的荣辱兴衰,一路艰难行至当下,才有了今日的荣耀,可您甘心止步于此吗?” “世人皆说您行事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个只知道往上爬的鹰犬走狗。” 虞朝话说的直白,崔宁听得目瞪口呆,连给虞朝倒茶的手都忍不住抖了几下。 虞朝好心帮着崔宁接过茶壶,又道:“‘津此生,惟愿山河安宁,沉疴肃清,纵无名无禄,饥寒交迫,只要有功于民,死亦无悔’,能在达官显贵前说出这样话的少年,我知道他定不会是一个只知追名逐利之徒。” 虞朝看向窗外,恰巧惊雷经过,风雨之中,树上的残叶摇摇欲坠,她继续道:“这世道不公,太干净的人是无法成为百姓依靠的,唯有游走黑白之间,心怀正义之人才能真正做出实事,侯爷您,就是这样的人。” 一直以来,顾望津行事只凭本心,就算无人能懂,他也无怨无悔,可一人暗夜行久了,终究难免心生孤独,如今在这秋雨之中,他的心事竟被一小姑娘道出,寒夜之中,他的手心生出些暖意来。 虞朝说话一直不疾不徐,可她突然声调陡然提高:“但侯爷觉得自己的抱负这能实现吗?在昌帝这样不仁且多疑的君主之下?” “轰”,一道炸雷骤然落下,惊落了摇摇欲坠的残叶,照亮了虞朝那森然的脸庞。 虞朝看着顾望津阴晴不定的脸,她的背上渐渐沁出凉意,然与虎谋皮,最忌露怯,她轻啜茶水,侃侃而谈道:“大楚积贫积弱已久,累世因循末俗之弊,非刮骨不可疗也,然变法一事,自古以来劳民伤财,百官闻其,皆不啻于虎狼。” “纵古观今,变法折于半途者,不可胜数,即便如商鞅之流,天时地利人和占尽,末了也被诬为谋反,死于车裂,纵侯爷您一心为国,甘愿身死名裂、不惜青史除名也要做那托举天下之人,可如昌宗及其子孙之流,居庙堂无用人之能,处江湖无爱民之心,这样的君主,当真值得追随吗?” 崔宁觉得自己今夜跟着侯爷进这白石客栈真是他这一生做的最错误的决定,这虞六小姐到底读的什么“圣贤书”?一开口就是这些株连九族的话? 顾望津没想到虞朝有这样的见解,一时之间,不免高看对方几眼。 虞朝追击:“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姜太公九十岁才得发迹,实在是良主难遇,而上天怜我大楚,福泽庇天下寒士,降厚德之君,仁宗在世之时,封故太子长子为皇长孙,望其继承大统,无非看中长孙亲贤好学,劣如孝怀帝之辈,且能奉丞相良谏坚守蜀国,遑论卓绝兼听?” 顾望津听了虞朝的话,经过一番权衡利弊,又道:“倘若诸葛学那曹贼,三国之战当如何?” 此话一出,虞朝今夜一直强装冷静的脸瞬间失控。 顾望津这话自然不是要真的探讨前人命运,而是在表达自己的野心。 虞朝努力调整呼吸,道:“能为贤臣者未必能为贤君,况血脉不正,必遭义师戮之,且今天下动荡,南有南诏诸国蠢蠢欲动,北有蛮夷侵我疆土,内斗实非良策。” 顾望津没有回答虞朝,但从他没有半点攻击的眼神中,虞朝知道,他先前只为试探。 虞朝赌对了,前世那人登上帝位后曾跟自己说过,顾望津看似狼子野心,实则最好掌控,他心怀天下,深知黎民之苦,为匡正大厦将倾,必不会做出有损大楚皇室之事,是一把难得的好刀。 刀是好刀,但要想发挥到极致,还得看拿刀的人是谁才行。 顾望津少年轻狂,但并非刚愎自用之辈,虞朝循循善诱,先是一把道出他心中所求,再辩论今天下不乏良臣但缺良主,最后更是指出当前大楚内忧外患,经不起动荡,绝了他谋逆之心,环环相扣,让他不得不接受虞朝指出的明路——拥护皇长孙沈思安。 顾望津忍不住击掌赞叹:“虞家镇守北境三代,使匈奴北去千里,无敢冒犯,果然是将门无犬子,纵六小姐自幼长在临安清云山上,汝之聪慧,京中亦难有能及者。” 呵呵,虞朝想起前世顾望津说自己是“至愚者”,如今倒夸奖起自己来,看来京中传言顾望津生的一颗七窍玲珑心、三言两语就能识一人本质,也并非属实。 顾望津忽而态度又变:“可六小姐此番话最重要的前提,本侯似乎很难辨明真假啊!” 虞朝以退为进:“我不过中间说客,联盟与否、如何联盟,那还得看联盟双方的意思,我一区区小女子,怎敢置喙?” 不是,您还置喙得少吗?崔宁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着虞朝,仿佛在说,虞六小姐,您撒谎都不脸红的吗? 顾望津问道:“六小姐这是让我给皇长孙一个机会?” 真是狂妄!区区一个飞龙卫指挥使,居然敢说出给皇长孙一个机会这种话,虞朝眼皮跳了几下,忽而俏皮地眨眨眼睛:“侯爷你丰神俊朗、秀丽无双,可怜一下我们又怎样?” 虞朝先前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喜怒皆不现于人前,突然做出这般小女子姿态,倒让顾望津一时无措起来,他干咳两声:“六小姐如此说,本侯与长孙见一次又何妨?” 见目的达成,虞朝也没必要继续剑拔弩张下去,既然要合作,关系僵住自是不好,于是她卯足了劲夸赞道:“听闻侯爷十二岁之前,都随着老侯爷在玄铁营里长大,怪不得心怀天下,血热心坚。” 虞朝见顾望津没有反应,又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望津即望君,老侯爷给小侯爷取这名,定是希望侯爷念着社稷,将来与大楚有功吧!” 对于虞朝的恭维,顾望津没有半点反应,好在虞朝前世闭门羹没少吃,对于这样的情况已是见怪不怪,因此也没有半点不忿。 虞朝正要再找些什么话题,就听见顾望津道,“封狼居胥将军名,大漠万骨不得归,谁家痴人招魂来,归客望津踏月回。” 虞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本侯名字的由来,”顾望津看向虞朝,“不为君主,只怜河边无定骨。” 虞朝与他目光相接,一时之间有些慌张无措,思及前世为了那个负心汉,竟然利用爹娘对自己的愧疚,将原本明哲保身的虞家拉进夺嫡之争,致使忠臣良将无辜丧命,何其无知? 虞朝正沉浸在悔恨中,客栈的门再次被人推开,先一步进来的男子在看到顾望津的时候脸色一变,当即就要拔剑迎战,再一细看,顾望津对面竟还坐着一名女子,两人似在闲聊,他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哥哥!”虞朝应声看向门口,惊喜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第4章 孔易康归京报君恩,苦妹妹始知前世因 “哥哥?”虞游川有些反应不过来,少顷,这才有些惊喜问:“朝儿?” “是我啊!”虞朝上一世唯一一次见到虞游川,就是在他尸首被抬回来的那天,如今重来一世,一切都变了,她又怎能不激动,当下不顾礼仪,直接冲进虞游川怀抱,恨不得痛哭一场才是。 虞游川虽一直知道自己有个寄养在道观的妹妹,但因道长箴言,这些年纵有心也不敢问侯一二,所以前两日听说这妹妹要回来的时候,倒有些“近乡情更怯”起来,没成想,今日竟在白石意外相逢,而且这妹妹对自己还颇为亲近,一时之间喜上心头,都有些忘记当下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位是?”眼看着两人被重逢的喜悦冲昏头脑,跟着虞游川进来的另一人忍不住问道。 虞游川这才想起今日的目的,连忙正色道:“这是我那自幼寄养在道观中的妹妹虞朝。” 虞朝没想到虞游川并不是孤身前来驿站的,有些好奇地打量起另一人。 那人看起来至少有六十了,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整个人透露出来的儒雅淡泊风骨叫人看了就不自主生出几分敬佩。 虞朝问虞游川道:“这位是?” 虞游川也没什么要隐瞒的意思,如实相告:“这位是孔太傅,也做过我的老师。” 孔太傅?虞朝一时没反应过来。 前世为了帮助那人夺得帝位,没少跟朝臣们打交道,可虞朝确实不记得朝堂上有什么姓孔的太傅,而且这个人还做过虞游川的老师…… 孔易康! 虞朝终于想起来了。 这也怪不得虞朝记性不好,而是在前世,这位孔太傅自先帝死后,就再没出现过。 孔易康是先帝亲点的太子太傅,先太子去世后,就顺理成章成为了皇长孙的老师,而作为长孙伴读的虞游川,自然也算是他的学生。 这位孔太傅可谓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帝王之术、兵法农桑,就没有他不擅长的,而且又极善教书,在成为太傅之前,曾是国子监祭酒,如今朝中半数官员,都受过他的教诲。 如果说虞府或者说镇北军是先帝留给皇长孙稳定兵权的倚仗,那么孔易康就是稳定政权的存在。 只是谁也没想到,先帝死时,六皇子居然会发动政变,一朝江山易主,孔易康也心灰意冷,在昌宗准备重用他前先一步辞官回乡,自此消失了踪迹。 没想到今夜居然会在这小小的白石客栈见到这么一号人物,虞朝意外之余,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先前顾望津说虞家有“不臣之心”,虞朝虽觉得有些突兀,但也只觉得顾望津是顺着昌宗的意思胡乱给虞家扣罪名,可现在想想,顾望津应当是在识破自己身份的那一刹,认为虞家和孔易康之间早有了勾结,换句话说,他觉得虞家站在了长孙那边。 虞朝本以为虞游川是今夜顾望津的目标,但现在看来,孔易康才是。 前世,整个虞家都觉得虞游川是为了迎虞朝回府,这才连夜回京,不幸在路上遇到了抚远逃兵,命丧白石。 连今生在见到孔易康之前,虞朝自己都觉得是她害了虞游川,要不是她,虞游川怎会给旁人送了这么好的一个杀害自己的机会? 可现在,虞朝看着虞游川和孔易康两人结伴而行的样子,不由得冷笑,原本对虞游川那点愧疚荡然无存,转而讽刺道:“哥哥今夜来此,家里其他人可知道?哥哥做出这样的举动,又可曾想过将军府?” 虽然上一世,因为白石客栈刺杀一事不能为世人知晓,昌宗没有以此发难,但今日之后,虞家风波不断,整日里如屡薄冰,到最后就只剩下一副的空壳子,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位才能一登基就灭了虞家。 今夜之前,虞朝一直觉得是自己将虞家拉进夺嫡之事,才会引起昌宗不满,现下看来,未必没有虞游川的缘故。 虞游川本来见虞朝娇滴滴地喊自己哥哥,又一下子抱住了自己,心生感动,可她突然之间发难,且语气颇有不善,一时之间,弄得他是如芒刺背,话也不敢说了。 虞朝见虞游川瞠目结舌的样子,有些心软,罢了,就算哥哥今夜不来此处,当论他做过七年长孙伴读,以昌宗那位多疑的性子,难道虞家就真能和皇长孙分清界限了? 她恢复平静,简短地将今夜之事说了一下,略去自己和顾望津两人的大逆不道之语,只说顾望津不想奉皇命行不义之举,想要和长孙聊聊,寻一个能保全双方的万全之法。 虞游川想不到自家妹妹心思竟如此玲珑,脸上难免露出骄傲神色。 倒是孔易康,听了虞朝的话,突然问道:“我有一事不明,望六小姐解惑,你是怎么知道飞龙卫会在此处设伏?又是怎知我今夜会来此?据我所知,从临安回津州的路上,并不会经过这里。” 饶是很快被找到话里的漏洞,虞朝也自有应对,她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太傅有所不知,我在道观中住了十几年,这道家卜卦算命的本事,自然也学了个一二,昨日,我算出虞家将有一劫,劫在东南、丑时,便提前来此做了些准备,实不相瞒,我也是在看见晋源侯之后,才有了一些猜测。” 孔易康不依不饶道:“六小姐既然从小养在清云观,怎会认识晋源侯?” 正在虞朝思考如何对应孔易康问题的时候,虞游川却突然打岔道:“哎呀,我妹妹如何知道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应对眼前之事!” 虞游川说完看向了顾望津。 顾望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看见孔易康看向了自己,于是略微躬身行礼,不过他似乎没有走过来的意思,只是时刻关注着大门前的三个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孔易康一时哑然,还真不纠结了,走到顾望津面前坐下。 两个好似活了千年的狐狸斗法,虞家两兄妹也没什么能插得上手的,于是坐到一旁的桌上说起话来。 虞游川小声问道:“妹妹为何会识得晋源侯?可别用算命那套诓我,清云观观主乃是祖父旧相识,我与她也相识过几次,观主根本就不会什么算卦相面的本事!” 虞朝一惊,又觉得宽慰,她这哥哥看来也不是个蠢的,不过重生一事太过超出常理,即便对面坐着的是她亲哥哥,她也没有全盘脱出的想法。 “古有留候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今有虞家女朝,居临安不忘津州,救长兄于白石雨夜,”虞朝俏皮地眨了眨眼,“清云观表面上是个不问俗事的道观,但观主早年从峨眉,与江湖牵扯颇深,而普天之下,又有何事避得了皇权?” 虞朝故作高深:“若让世人得知清云观插手皇权之争,那清云净土自此之后恐成焦土啊!” 虞游川被唬住了:“你的意思是观主帮的你?” 虞朝点点头,认下了,她也不怕虞游川一封书信问到临安,反正观主从来护着她,别说这么一件“小事”,就是杀人放火的不仁之事,观主也只会觉得她自有苦衷,毫不多问便替她遮掩。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顾望津的声音:“太傅果然智谋无双,津,十分佩服。” 成了?虞朝连忙停止叙旧,注意另一边的动静。 孔易康谦虚道:“我长侯爷几十岁,不过是活得久了见得也多,等到侯爷到了我这个年纪,当是远超于我的,只是侯爷如此胸有千壑、桀骜不驯,当在黄沙之上,纵马横枪,却蛮夷千里,而今留在京中,阴谋诡计、搅弄风云,实在是可惜。” “可惜?”顾望津忽笑了,“何为可惜?黄沙百战、马革裹尸是英雄,暗夜行走、千金不移难道就不是了?” 孔易康一愣,继而竟恭恭敬敬作揖行礼:“倒是我狭隘了。” 虞朝看两人你来我往、相谈甚欢,正要道稳了,就听见顾望津语气不善道:“今日我若就此放过大人,恐怕那位不能放过我啊!” 一听这话,虞游川立即拔剑相向,虞朝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脑中又浮现出前世虞游川毫无生机的苍白的脸,连忙上前一步,横在两人中间。 虞游川担心虞朝受伤,想要将她拉回来,没想到虞朝非但没有听话,反而和顾望津周旋起来。 “侯爷觉得我明知今日布局,会孤身前来吗?”虞朝说完又看向孔易康,“而孔大人于长孙何其重要?在明知侯爷今夜会来此的情况下,长孙岂会不做任何部署?” 顾望津含笑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本侯今日刺杀不成,或可活,若就这样放走孔大人,则必死,换做六小姐,当做何种选择?” 以昌宗的性子,如此重用顾望津,断不是对顾望津有多信任,而是觉得晋源侯府无权无势,好拿捏罢了,所以说顾望津虽看着风光,但实则处境还不如虞家,生死只在昌宗一念之间。 虞朝也深知这个道理,故而她并没有打算让顾望津无功而返。 “谁说我想要侯爷就此放过孔大人了?”虞朝这话一出,不止顾望津,连孔易康和虞游川也忍不住看向她。 虞游川拉了拉虞朝的袖子:“妹妹你在说什么呢?” “哥哥放宽心,”虞朝宽慰完虞游川,又对顾望津道,“其实不仅侯爷需要这场刺杀,我们也需要。” 虞朝看了一眼津州城的方向,道:“孔大人纵然今日能安然无恙回京,谁又能保得了之后?相反,若孔大人奄奄一息出现在津州,再加上之前长孙遇刺一事,世人难免多加猜测,即便是为了身后之名,那位自此恐怕也不敢再无端行谋杀之事了。” 虞朝这个主意确实能让顾望津交部分差,但这场戏对于孔易康或是沈思安的好处要远大于顾望津,甚至对于昌宗来说,孔易康重伤回京,还不如顾望津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更好,所以很明显,虞朝并不足以说服顾望津。 孔易康看出顾望津的不为所动,于是顺着虞朝的意思说下去:“先帝在世时,曾留长孙金羽三十六暗卫,今日你我交锋白石,无非两败俱伤,不如配合着演一场戏,权且多留一条退路如何?” 第5章 久别重逢虞家大喜,鸠占鹊巢佳人难安 孔易康这意思是指今夜有金羽卫护着他? 说起金羽卫,在大楚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十四年前岐关事变,先太子被困去津州十里外的万佛寺,十三金羽卫夜闯京郊匈奴大营如无人之境,取敌将首级更如探囊取物,围魏救赵,不仅解了津州之难,更使敌军大溃,金羽之名,自此闻达于天下。 这样名动天下之事,顾望津自然也知晓,他沉默不语,似在思忖,过了半晌,道:“言之有理,津确无可拒。” 白石之难既已得解,几人也没必要互相浪费时间,顾望津先行一步,留下虞朝三人惜别。 孔易康看向虞游川,道:“既如此你我便在此分开,记住,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虞游川立即领会,道:“自然,我今早刚出津州,来接我自幼离家的妹妹,临安回津州的路上不会经过白石,我自然也不会去白石。”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离开白石驿后,虞游川带着虞朝特意绕路先去了津州城东北处三十里,直到等来一个“偶遇”他们兄妹“久别重逢”现场的樵夫,这才往城内赶去。 这般磨蹭了许久,等二人回府的时候已经接近日暮。 镇北将军府其他人先得了消息,皆在府前候着,远远望见了二人,忙迎上前,激动不已。 虞朝看到前世皆被自己牵连而死的家人,又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当场泪流满面,跪在虞夫人面前,哭道:“朝儿不孝,十年间从未晨昏定省,实在枉为人女。” 虞夫人亦是泣不成句:“这些年,苦了你了!” 一家人久别重逢,正其乐融融,尽诉思念,忽而有一女子插了进来,道:“姑母,朝儿妹妹刚回来,不如先将人请进去,再说话?” “瞧我一时间高兴得傻了,竟忘了朝儿千里迢迢,定是累着了,”虞夫人破涕为笑,又对虞朝介绍道:“这是你表姐晏青时,暂且借住在虞府。” 晏青时听到虞夫人介绍自己,连忙对虞朝打招呼:“朝儿妹妹好。” 晏青时本来笑得嫣然,可就在她和虞朝目光相接的一刹,她却突然从虞朝的目光中感受到一丝杀气,然而这一丝杀气转瞬即逝,等她回过神来却怎么也捕捉不到了。 她摇摇头,心想,定是看错了,自己和虞朝初次见面,哪里来的仇怨呢? 虞朝和晏青时确有深仇大恨,只是这仇恨如今只牵挂在虞朝一人身上。 虞朝自小被送往临安,原本她无法在父母跟前尽孝,有晏青时替她陪着虞夫人也好,反正将军府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房亲戚。 可大概是鸠占鹊巢,终是不安,在虞朝回来后,晏青时多行挑拨之事,使虞夫人虽对虞朝抱有愧疚之心,但难有亲近之举,直到将军府满门抄斩,虞朝和虞家其他人都不算熟稔。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可晏青时前世帮着那人陷害虞家,却是虞朝怎么也无法原谅的。 到底是重来一世,虞朝如今的心性也不像刚及笄的小姑娘,她虽然想立即将晏青时赶出府,但也深知操之过急,反生事端,于是强忍住恨意,笑脸相迎。 “青时姐姐是吧?”虞朝亲切地拉住晏青时的手,“这些年我未在娘亲膝下尽孝,全靠表姐,娘亲才稍有慰藉,我这个做妹妹的应当多谢姐姐。” 虞朝的脸变得太快,然而晏青时也来不及多想,只能附和道:“妹妹客气了。” 虞游川看不透两人之间的刀光剑影,只当两人真是一见如故,十分高兴:“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定然合得来!” 虞朝嘴角抽搐了一下,笑道:“哥哥还真是聪慧。” “那当然!”虞游川毫不谦虚。 虞夫人被虞游川这恬不知耻的模样逗笑,一面往府里走,一面看向跟着虞朝进府的两个婢女。 虞朝看虞夫人面露疑惑,一手拉过芙蕖道:“这便是芙蕖,当年娘让她跟着我远去临安,许久不见,想来娘也是识不得了。” 芙蕖是家生子,其母延夏曾是虞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婢女,只可惜患了痨病,年纪轻轻就走了。 虞夫人感念延夏多年照顾,将其女芙蕖留在了身边,后来虞朝将独自前往清云山,虞夫人担心虞朝一人孤苦无依,加上芙蕖与虞朝同岁,想着两人一路上也能有个伴,便将芙蕖送给了虞朝,日后也算是个依靠。 清云观清苦,虞夫人对芙蕖这么多年陪伴虞朝也是心存感激的,于是握住芙蕖的手,道:“真是辛苦你了孩子。” 芙蕖被送往临安的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年纪,她不似大人想得那么多,觉得虞夫人将她送过去,平白无故让她跟着过了那么多年的清苦日子,相反,观里没有拘束,虞朝对她又极好,这么些年,她也是感恩在心的。 她是个爱笑的性子,闻言乐呵呵道:“不辛苦。” 虞夫人见芙蕖笑得真心,便知芙蕖心中定然是没有半分怨恨的,由此推测,虞朝对芙蕖当是极好的,她本来还担心,虞朝没有跟在自己身边会不会变成一个乖戾无章的人,现下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她的目光从芙蕖身上又落到了虞朝带来的另一个侍女身上。 这个侍女比起芙蕖,更显安静淡泊,如果说芙蕖是那夏日连片盛开的红荷,那她就更似远离花丛、独自盛放的白莲。 两人都是虞朝的贴身侍女,虞夫人也断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于是又拉起清荷的手,问:“你叫什么?” 清荷向来沉默寡言,虞夫人问什么她就答什么,除了“清荷”两个字再不多说旁的了。 芙蕖在一边看得着急,干脆越俎代庖,主动解释道:“清荷在六年前投靠观主,但观主说她尘缘未尽,做不得道士,于是便让小姐收留了她。” “原来如此。”虞夫人见清荷似乎不太爱说话的样子,也不好再寒暄,只是客套着夸了清荷两句,刚巧这时候已到了自己的牡丹院,于是改拉着虞朝进屋坐下用膳。 许是虞朝初次回府,将军府摆的那架势说是迎接圣驾也不为过,上了足足五六十道菜不说,连茶点都用了十几道,加上一大家子二三十口人挨个问话,将近半夜虞朝才回去歇息。 接下来几日,将军府众人轮流带着虞朝去自己院子里玩,从津州城里各大世家趣事说到临安山野风雪,不亦乐乎,弄得虞朝多少有些筋疲力竭、口干舌燥。 等到各个院子都去过了,虞朝的云居院就彻底谢了客。 清荷从小厨房端来一盘冰雪冷元子的时候,看见虞朝靠在美人榻上歇息,忍不住笑了:“还是第一次见我们姑娘累成这样子的。” “可不是!”芙蕖应和着,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昨日去街上给姑娘买羊羔酒,恰巧听见酒肆里有人在说孔大人的事,就多留了一会。” 虞朝一听这事,来了劲,坐了起来,问道:“哦?怎么说的?” 芙蕖往外瞅了瞅,见近处无人,这才道:“就在我们回府第二日,孔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回京了,据说当时他身上刀伤、剑伤不下二十处,刚对守城门的士兵表明身份就昏死了过去,昌帝派了二十多名太医日夜救治,昨日才将人救回来。” 虞朝吃了一口冰雪冷元子道:“昌帝居然没趁机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芙蕖越说越起劲:“这还得多亏秦屿阔秦大人!” 秦屿阔?虞朝对于这个人有几分耳熟。 他乃是当朝御史大夫,刚正不阿,从不偏私,又博学多才,乐善好施,于是无论是在朝堂还是民间,他都颇有威望。 只是这人千好万好,唯有一点,委实气人,那就是不知变通、过于耿直。 朝堂之上敢怒斥天子,宫门之外敢独闯世家,这些年京中有些身份的人家,都被他得罪了个遍,昌帝也对他颇有不满。 偏偏这秦屿阔有先帝赐他的金戒尺,另其上可规劝天潢贵胄,下可纠察百官疑狱,凡其不犯大楚律法,便是口出狂言、损害天家颜面,也不得加以重罚,除谋逆大罪之外,亦不可伤其性命,或牵连家族。 虞朝前世里对这秦屿阔也是多有畏惧,不过如今坐山观虎斗,想到秦屿阔那性子,倒是觉得有趣,于是问道:“他怎么了?” 芙蕖想到自己要说什么,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他一听闻孔大人生死未卜,当即拿着金戒尺就进了宫,日夜守在孔大人身边,听说连恭桶都带去了,唯恐一个不注意孔大人就叫人害了!” 清荷瞪了芙蕖一眼:“你这丫头,怎么什么都往姑娘耳朵里传?” 芙蕖撒娇似的抱住虞朝的胳膊:“姑娘,你看她,整日里就知道凶我!” 虞朝忍俊不禁:“好了,你们两个,天天斗嘴,也不嫌烦!” 虞朝站了起来,回头对清荷道:“替我更衣。” 清荷走到虞朝身边,为虞朝解开衣袍:“姑娘这是要出去?可要禀告夫人一声?” “不用了,”虞朝想到过于热情的家人就有些头疼,“若告知他们,指不定得准备到几时才能出门。” 芙蕖听说又能出府,有些兴奋:“太好了,那我们赶紧出去吧!” 和芙蕖不同,清荷不知虞朝去哪,不好决定拿什么样式的衣服,于是问道:“姑娘要出去做什么?” 虞朝没有隐瞒清荷的意思:“前几日,白石客栈内,兄长对于长孙的态度已然很明朗了,就算他无心掺和夺嫡一事,但只要他站在长孙那边,那么,他究竟是为的情谊还是权势,便已不重要了,但长孙一方究竟有没有与昌宗抗衡的实力,还未可知事关虞家,我得多打听打听才是。” * 虞朝带着侍女一路来到了津州最繁华的酒楼——问仙楼,她本想着现下还没到用饭的时候,酒楼内人应不多,然而刚跨进大堂就被小二拦住了:“小姐可预订过位置?” “还要预订?”清荷讶异道。 “是啊,”小二虽看虞朝二人眼生,穿着也算朴素,但没有拜高踩低的意思,而是耐心解释,“来问仙楼吃饭,至少也要提前两三天预订,若到时令或是佳节,则需提前更久。” 虞朝前十几个年头,因为道士的箴言,一直住在临安的清云山上,再到后来,不过一年,又嫁给了沈易,故而这登仙楼,前世今生,她都是第一次来,并不知这里的规矩,今日一时兴起,不曾想碰了壁。 她自是有些扫兴,但她毕竟也不是真正意义上初入繁华之地的少女,自然也不会似前世这时候般刁蛮任性,由着性子来,但她不是真正的十五岁,可有人是。 芙蕖听此忍不住讽刺:“一个小小酒楼竟还要提前预订才能进来,真不愧是津州!” 虞朝看了一眼店小二,感慨不愧是津州第一酒楼的伙计,遭此挖苦还能面不改色,她不欲与人为难,恰巧看见大堂还有空处,便道:“大堂内随便找个空位置即可。” 虞朝本想着小二定是觉得她一个大家闺秀,定是要雅间独坐,才会说这里头没有位置了,那她要个大堂内的空座应是不难,没想到小二仍旧为难。 小二有些犹豫:“也都被预订了,实在不好意思,不如我这边帮您登记一下,您三日后再来可好?” 虞朝今日来此,本想着听听看民间对长孙之事作何评价,不曾想这登仙楼竟热闹至此,她并非挑衅之人,于是道:“既如此,便劳烦小二。” 小二刚要拿出纸笔,自二楼处下来一人,正朝虞朝走来,他举手作揖:“虞六小姐,我们侯爷请您楼上雅间一叙。” 虞朝转头一看,来人正是崔宁,她再抬头往上一看,二楼正对大堂的东南角雅间,帘子被人缓缓抬起,露出顾望津的脸来。 第6章 登仙楼再遇晋源侯,流霞酒难掩烂人心 此时日头正晒,但因着顾望津所在的雅间并不靠窗,所以光线算不得太好,加上被掀起的帘子又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让他的神情藏在暗中,隐去了那如古井般幽深眸子里的情绪,再加上他习惯性的面无表情,当真是叫人一点都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白石一别,已有五日不见,虞朝不由得心中一跳,生出几分忐忑。 那夜虽说顾望津答应了自己会与长孙见上一面,但结果如何,虞朝并不知晓,加上虞游川在迎回她第二日便回了军营,她更是连个打听的对象都没有。 此番顾望津邀请她上去,虞朝更是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个鸿门宴? 不过这登仙楼位于津州最繁华的地界,来往客人非富即贵,想来顾望津也不敢当众对她做些什么,于是虞朝暂且放宽心,远远朝着顾望津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小二看到崔宁,立即谄媚道:“原来小姐竟是小侯爷的旧友,是我怠慢了,稍后定送一瓶好酒上去,权当给小姐赔罪!” 虞朝本来也没觉得小二对自己有不周到之处,可见他对崔宁那样殷勤,一时之间对比明显,反而让她内心有了感慨,这津州城还真是惯会拜高踩低,连个酒楼的小二都是如此。 崔宁扔给小二一袋银子:“虞小姐是何等人物?我们大人又是何等人物,难道还缺你酒楼这一杯酒不成!” 虞朝瞥了一眼崔宁扔过去的那袋银子,看那大小、听那声音,约摸着至少有个二三十两,够她今日带出的全部身家。 从前就听说过,顾望津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一事,如今看来,传言当是真的,否则以他的俸禄以及早就亏空多时的晋源侯府,怎能供他如此花销? 虞朝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不显,且不说她又不是什么御史大夫,没事就想着监察、弹劾百官的事,就算她是,为了活命、为了虞家,她也决计不会多管闲事。 小二笑得脸上都能挤出油来,他掂量了一下银子道:“近日,宋老板刚将他埋了十年的流霞酒挖了出来,大人可要来一壶?” 虞朝自然没听说过什么流霞酒,但既然这小二能出手献给顾望津,想来定是什么不得了的好东西,怪不得这津州人人皆爱拜高踩低,着实是跟着权贵有肉吃! 果然崔宁听见“流霞酒”三个字,也露出了满意的神情,点点头道,“既如此,那便来一壶,”他转身又对虞朝道,“虞小姐请。” 虞朝一行三人跟着崔宁上了二楼,芙蕖在虞朝耳边小声嘀咕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也不知这侯爷打的什么主意!” 芙蕖声音虽小,但崔宁毕竟是习武之人,耳力非寻常人可及,他听见芙蕖的话,回头看了一眼,虽没说什么,但眼神里尽是不悦。 顾望津是什么人,初入津州的芙蕖不懂,但虞朝不可能不懂,她见此,连忙管教道:“慎言。” 芙蕖自知理亏,也不再说话了,好在这路不长,没一会就到了顾望津的雅间。 虞朝刚进门,顾望津立即举杯相迎:“六小姐,好久不见。” 芙蕖和清荷想要跟着一同进去,却被崔宁拦下。 虞朝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示意芙蕖两人按兵不动,接着道:“你们就等在此处。” 接着虞朝转回头看向顾望津,他眉眼带笑,穿着竹青色如意纹常服,风姿绰约,看上去和津州别的贵公子没什么两样,可大抵是腰间的鎏银弯刀过于显眼,故而整个人依旧显得冷冰冰的。 津州城占地五十余亩,她又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府门一关,同在一城的两人一辈子一次也没见过都不奇怪,她和顾望津五天前才见过,这算哪门子的好久不见? 顺着顾望津的话说下去,难免显得两人太过亲昵,虞朝自顾自地落座到顾望津对面,看了一眼窗外的大堂,说起别的:“还以为侯爷会觉得这里过于吵闹。” 顾望津露出尽在掌握的笑容:“吵闹点才好,这京中万千事,能说的不能说的,在这酒席之间都可窥见一二,六小姐今日来此处,不也是为了听听看,长孙一事,京中究竟如何议论的吗?” 虞朝本也没觉得自己能瞒得过顾望津,于是非但不收敛,反而顺坡下驴,问道:“是啊,不过这几日我都未曾出府,也不知这外面的热闹,听说飞龙卫手眼通天,凡是这津州城内发生的事情,无一不知,不如侯爷直接同我说说看?” 虞朝这般问着,也没想过顾望津会真回答,无非就是想表个态,自己还什么都没打听到呢! 然而听了虞朝的话,顾望津还真回答了起来:“看来长孙亦或是孔大人在这津州城内还有隐藏的势力,短短几日,孔大人遇刺一事闹得人尽皆知,加上之前长孙也遇刺过,城内百姓虽不敢大声议论,但酒足饭饱之后,难免犯浑,传言传得是越来越夸张。” 具体是什么传言,顾望津没有说,但虞朝也不难想象。 先不提孔易康的身份,单说他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昌宗竟然会“对其下手”,坊间的话会传得有多难听,可想而知。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顾望津没让人进来,而是让崔宁出去看看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崔宁端着一壶酒进来道:“这就是店主埋了十年的流霞酒。” 顾望津见虞朝目不转睛看着酒,示意崔宁给虞朝先倒一杯,继续说道:“这登仙楼作为京城中最繁华的酒楼,每日来往客人不下五百,达官贵人、贩夫走卒、江湖侠客、闺中女儿,各式各样的人络绎不绝,消息进来得快,出去得也快,用不了一月,恐怕连黄沙边关也将知道近来津州发生的事情了。” 顾望津这话听起来,似是十分清楚登仙楼的情况,虞朝想起从前在山上为了打发时间看的话本子,边喝着酒边打趣道:“这话本里,像大人这样的人物,往往都是什么酒楼、青楼的幕后之人,所以打探消息、密养心腹不在话下,大人对登仙楼如此熟悉,总不会这地方就是大人的地盘吧?” 虞朝话里话外的试探过于明显,以至于虽是试探,但显得十分坦然,让顾望津都没办法因此生气,他只是看了一眼流霞酒,忽问道:“虞六小姐觉得这酒如何?” 话题转得太快,虞朝一时间都不知道顾望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在说吃人嘴短,自己不该多言?虞朝摸不准,只能照实回答:“果然是十年好酒,醇香绵长,千金难得。” “确实,”顾望津似笑非笑,神情似乎有些嘲弄,“只是六小姐没觉得这酒有一股尸味吗?” 湿味?哪个“湿”?虞朝盯着酒杯看得认真,正要请顾望津解答之时,听见楼下一阵吵闹。 她连忙走到窗前,掀开帘子一看,发现酒楼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飞龙卫的人包围了起来,逃跑的、抓人的、行凶的,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虞朝回头一看,正对上顾望津玩味的眼神,她猛然醒悟过来,问:“你今日来此是为了抓人?” 是了,今日又非什么佳节,也不是休沐,顾望津来这里还能做什么? 虞朝看向自己刚喝过的酒,瞬间明白刚刚顾望津说的“尸”是哪个字,她顿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紧。 偏偏顾望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添油加醋道:“前几日,登仙楼的老板将自己尘封多年的流霞酒挖了出来,这既非喜事、又非丧事,虞六小姐猜,他好端端的挖酒做什么?” 虞朝觉得自己的表情有些不受控制:“做什么?” 顾望津拿起酒壶,将流霞酒一分不留地倒在了地上。 十年陈酿,又是登仙楼的酒,不说价值千金,也是极其难得,然而顾望津的脸上没有半分惋惜,而是十分厌恶:“六小姐可还记得白石雨夜?” 虞朝见顾望津的神色,觉得这问题的重点不在“白石”,而在“雨”字,她心中有了猜测,盯着顾望津想要得到验证。 顾望津不紧不慢地走到窗前:“暴雨骤降,将登仙楼后院那棵老檀木压倒,露出树下的十三坛流霞酒……还有五具尸首!” 虞朝再也忍不住,跑到一旁干呕起来,还顺便瞪了顾望津一眼。 顾望津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津州看似温香软玉、富贵迷人,实际上这繁华之下肮脏不堪,六小姐何必蹚这趟浑水?” 虞朝恨得咬牙。 他眼神犀利,像是开了刃的弯刀,这是在为自己之前算计过他报复? 虞朝好不容易顺过气:“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然兄长曾为长孙伴读,虞家也是先帝留给长孙的忠诚良将,纵一朝易位,难道过往也能烟消云散了?” 虞朝用帕子整理了一下自己,挺直了胸膛,转过身来面对着顾望津:“帝王猜忌就如同项上悬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与其惶惶终日,不如昂首相接,既然这危墙避不开,那我就拆了这墙!” 同在沙场上流过血,顾望津对虞将军也是心怀敬意,他本意是在吓退虞朝,想让虞家从这场争斗中尽早脱身,没想到虞朝看得如此透彻,让他觉得虞家说不定真有实力博上一博,一时改变了想法:“虞六小姐果真与寻常女子不同,真让本侯愈发觉得那夜决定实在良策。” 虞朝固然对顾望津捉弄自己一事生气,但她也知道自己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且顾望津尚在摇摆之中,仍是她可以争取来的势力,所以她也只是小小发怒了一下,便就冷静了下来。 她定了定神,收敛起不满:“侯爷若再坦诚三分,朝定当回馈十分。” 同自己的被血污染的眸子不同,虞朝的眼睛亮得仿佛夏日的星星,顾望津一时晃了神,匆忙别开眼,转身离开屋子,出门前还不忘叫上虞朝:“六小姐不妨一同下来看看?” 虞朝也没什么好拒的,道:“乐意之至!” 等虞朝几人下楼的时候,飞龙卫已经将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 顾望津所说的藏在登仙楼后院的五具尸体也被搬运了出来,另虞朝有些意外的是,这五具尸体看起来竟都是小孩子的。 虞朝有些不忍,将目光投射至被飞龙卫压着的登仙楼老板之上。 这宋老板穿金戴银,满脸横肉,但仅观面相,竟也慈悲,尤其是那脖子上挂着的菩萨玉佩和手上带的佛珠,更显其“良善”,只可惜,这终日吃斋念佛,到底为的不是静心修己。 虞朝和宋老板眼神对上的那一刹那,就知道不好,她刚往后一退,就见宋老板竟然从飞龙卫手中挣脱出来,夺了一把刀朝着她就砍了过来。 顿时周围乱作一团,虞朝倒还算镇静,只是她刚要降服宋老板,一支箭却射了过来,先她一步杀了宋老板。 这下顾望津也不能淡定了,他拔刀看向射箭之人满是杀气:“三殿下这是做什么?” 三殿下?沈易?虞朝不可置信转过头,看到了一张不能再熟悉的脸,顿时目眦欲裂! 她在此之前想过千万遍重逢的场景,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整个人都因过于激烈的情绪而忍不住颤抖起来。 第7章 情中情因情生两恨,错里错缘错断姻缘 恨意疯狂涌动,将虞朝彻底吞没,在她眼前折射出前世的事来。 清云山长年清净,平日里连香客都很少到访,彼时虞朝不过是个孩子,哪里能耐得住这样的寂寞?因此,她常常偷跑下山,去山脚附近的镇子里玩。 就在她及笄前的几天,她像往常一般准备下山,却在山脚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少年丰神俊朗、如圭如璧,她这一生都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一时心动,便将其捡了回去。 观主说少年伤得太重,恐熬不过这一劫,虞朝不信,日夜不辞辛劳照顾,甚至将虞家用百年功勋才从先帝那换来的还魂丹也给少年用上了。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虞朝成功从阎王手里将少年抢了回来,可还没等少年醒过来,她就被虞家接了回来。 前世,虞朝本以为此生都和那位少年再无见面之日,没想到次年中秋宫宴,少年摇身一变,成了三皇子沈易,而且昌帝还为他们赐了婚。 那时候的虞朝多么高兴啊,真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捧给沈易。 再后来,虞朝知晓沈易野心,便不顾虞家想要明哲保身之心,利用爹娘对自己愧疚之心,倾全族之力,将沈易捧上了帝位。 她本以为她可以成为沈易的皇后,却不曾想,她日盼夜盼的圣旨竟成为整个虞家的催命符。 虞氏女朝,欺天罔地,谋害皇子,勾结百官,**朝权,其罪当诛,虞氏一门,当以同罪论处。 半生痴情错付,终换来满门抄斩。 “小姐?” 清荷的声音将虞朝从悔恨中拉出来,虞朝恢复冷静,暗自惋惜,为什么重生没有发生在她仍在清云山之时?这样她就可以一刀了结了沈易。 虞朝回忆之时,沈易已经走了过来,同顾望津打招呼:“小侯爷。” 这案子是飞龙卫的,他还没有说要如何处置人犯,沈易却先动了手,顾望津怎能高兴?他收起刀,冷笑道:“这人还未过诏狱,三殿下便处以私刑,怕是有所不妥吧!” 前世,顾望津直到沈易被立为太子,才被昌宗安排去了沈易身边,现在昌宗状态尚可,他自然也没有什么站队的必要,毕竟他能在短短七年走到如今的地位,依靠的就是对当今圣上完全的“服从”。 和顾望津一样,沈易对顾望津此时也没什么好感。 “侯爷这话可当真是严重了,”沈易看了一眼虞朝,“实在是救人心切,这才一时冲动,怎么就被扣了这么大的罪项?” 只是被沈易看了一眼,虞朝都觉得恶心无比,更何况还被他用作借口除掉了人犯?只是沈易为何要急着除掉这登仙楼的老板?前世也未曾听说过两人之间有什么仇怨,难不成这里的案子与沈易也有关系? 顾望津闻此看了虞朝一眼,见对方无事,又对沈易道:“虞六小姐离臣这般近,难道臣还救不了她?” “事有万一,若人死了,一切都晚了,”沈易眸中一黯,他看向虞朝,关心道,“六小姐无碍吧?” 奇怪了,沈易这时候应该还不认识自己,可我为什么会觉得他的眼里竟有……深情?虞朝被自己想法吓了一跳,她微微行礼:“多谢殿下关心,臣女无碍。” 为何她对自己会这般客气?沈易蹙眉,似有不解,试探道:“虞六小姐……可曾见过我?” 虞朝内心一震,沈易为何这般说?难不成他也重生了?还是说清云山上,他曾醒来过?虞朝一时摸不准沈易心思,只好含糊道:“应当不曾。” 沈易不依不饶:“六小姐再仔细想想?” 为了保持理智,虞朝几乎是紧咬牙关,她不敢回答,生怕恨意一不小心奔涌出来。 顾望津正奇怪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低眼望见虞朝微微颤抖的指尖,他虽不解,但还是将虞朝挡在身后,望着沈易道:“殿下与其在这里胡乱攀扯关系,不如好好等下要怎么在圣上面前辩解此事。” 沈易也不知是被顾望津那句“胡乱攀扯”刺激到了,还是对顾望津的态度不满,一时语气冷了下来:“侯爷虽为飞龙卫指挥使,但本宫既为皇子,侯爷又非吾师,似乎还没资格随意指摘本殿下。” “三殿下严重了,是臣失言,”顾望津面上虽道了歉,但不卑不亢,倒像是挑衅一般,“既如此,还望殿下同臣走一遭,共同面圣。” 顾望津做出“请”的动作,沈易也不得不跟上,只是他走之前还望了虞朝一眼,弄得虞朝心下极度不安起来,直到人都离开,虞朝还盯着沈易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小姐。”清荷不知从哪弄到一物,递给虞朝。 虞朝接过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芙蕖凑了过来:“这是刚才从那些尸体上掉下来的东西,估计飞龙卫的人走得太快,没注意到。” 虞朝打量起手里的东西,这似乎是一个生了锈的铁块? 既是从尸体上掉下来的,应当是重要的证物,虞朝于是追了出去,想要把这东西还给飞龙卫,却不想她刚出登仙楼就被沈易拦了下来。 “六小姐当真不记得我了?”沈易执着道,“清尘山上,你我曾共度过几日。” 原来还真是中途醒来过,虞朝也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她道:“不想殿下还记得,修道之人,心怀善念,臣女不想以此邀功,故作不识,还望殿下见谅。” 太疏离了,不该是这样的!沈易靠近了几步:“六小姐只想同我说这些?” 沈易不应是这样的人,一个荒唐的想法在虞朝脑海中生长,她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不知殿下想要说什么?” 沈易看着虞朝难掩的情绪,他有些不可置信问道:“你是不是也……” 也什么?“重生”二字逐渐占据了脑海,但虞朝无论如何也不想相信,她几乎想要掉头逃走,不敢搭话,只是紧咬着嘴唇。 九年相伴,沈易又是那般的玲珑心思,怎会看不透虞朝此刻的慌乱?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对方一定同自己一样,经历了那般荒诞而又真实的事。 自临安被虞朝救下,他就对其一见倾情,本想着等身体恢复,就跟虞朝表明身份,问她是否愿跟自己回京,没曾想,还没等他能正常说话,虞朝就离开了清云观。 他从观中道士的口中得知,虞朝本是北方人士,因自幼多病,才被送往江南秀丽之地养病,如今既然病已大好,自然也就回了京。 他再问道士虞朝究竟是谁家的小姐,道士却说不知,解释答她们这种不问红尘的方外之地,只看缘分,不问身份、过往,所以虞朝虽然养在她们这里,她们也并不知晓虞朝的身份。 前世,那时候的沈易信以为真,心下只觉惋惜,然而因他有更多所求,所以这份心意也就被他埋藏在了心里,风月难知。 后来除夕灯会,他在津州恩慈寺前再次见到了虞朝。 这时的虞朝已不似在山上那般素衣浅袍,她穿着白裙红衣,一头如丝绸般亮丽的乌发挽了个京城内最时兴的样式,鬓间带着朵金牡丹多宝簪,一对和田玉镯衬得她手腕愈发纤细白皙,面若彩霞、眸映珠翠。 沈易本该欣喜万分,可转眼却瞥见了虞朝下来的马车上刻着的标记,那是镇北将军府的记号。 他千算万算,没想到虞朝居然是镇北将军的孙女。 昌宗多疑,他纵有夺嫡之心,也不敢显露分毫,只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可怜势微,好让昌宗对他放心。 兄弟们为了皇位明争暗夺,引得昌宗多有猜忌不满,而他看起来闲云野鹤,昌宗反而敢将一些大事交于他做,这些年其他皇子鹬蚌相争,他这个“渔翁”着实得了不少利。 虞家手握几十万大军,整个北境甚至有“知虞家而不熟沈氏”的传言,昌宗也因此一直忌惮着虞家。 他本不该再肖想下去,可他偏偏动了心。 次年中秋宫宴,他设计让昌宗将虞朝许配给了自己,达成所愿。 婚后,他们也曾是对恩爱夫妻。 尤其是虞朝似乎对自己早就情根深种,在知晓自己的野心之后,将一向明哲保身的虞家也拉进了夺嫡之争,一心一意扶持自己坐上了皇位。 大愿得成,他本该践守承诺,封虞朝为后,但当他坐上龙椅的那刻,他终于明白了父皇的猜忌从何而来。 少年的情爱为真,但在权利面前,真心一钱不值。 他利用虞朝,让镇北将军不带一兵一卒,回了京,然后以莫须有的罪名抄了虞家满门。 至高无上的权利、生杀予夺的自由,这些如今都在他的手里,他是整个天下的王! 只是一个虞朝而已,没有也不会怎么样的。 再后来,他为了整个大楚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最终积劳成疾、药石无医。 一生走到尽头,他才发现这一路只有虞朝陪伴的那几年他是真正欢喜过的。 宫中的夜太冷了,冷到他想去找虞朝了。 再次醒来,他一睁眼,发现自己回到了清云山上,黄粱一梦,不知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但他清楚的是,这一世,他想要虞朝陪在他身边,直到死去。 按照前世来看,虞朝此刻对自己,就算没有爱意,至少也应当是没有敌意的,可见她那般不耐烦的样子,却是十分厌恶自己,她不该是那样的,除非,她也记得前世。 沈易想要印证自己心里的猜想,他缓缓道:“我做过一个梦,梦里你嫁了给我,我们共度了数十年的时光,我……” “三殿下慎言!”虞朝终于忍不住,强行打断了沈易的话,“这话传出去,于臣女名声不好。” 沈易看着虞朝的样子,心里已是确信了**分,他言语间有些颤抖:“你……是不是也做了这个梦。” 虞朝不敢抬头:“臣女不知殿下在说什么,臣女出来太久了,恐家里担心,是时候该回去了。” 眼见着虞朝要走,沈易连忙拉住她的袖子道:“我车里有上好的月影青,不妨……” “我和殿下似乎没有好到可以共饮一杯……”虞朝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绪,几乎是吼了出来,然而她刚出声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了。 这时候的虞朝,不应当知道月影青是为何物。 月影青,是虞朝和沈易共同为一种酒取的名字。 第8章 三殿下妙计知重生,九载情难消一世仇 昌帝多疑,皇子若无争储之心,他便多加照拂,倘若皇子势力隐约超过自己,他便会生出杀心。 前世,沈易隐忍蛰伏,争权之路走得还算顺畅,可六皇子见他日益得宠,竟然在民间传播歌颂沈易的歌谣,暗指沈易有真龙命格。 昌帝听后,勃然大怒,将沈易软禁在府中,另其无诏不得出。 虞朝见沈易日日寡欢,便在中秋之日,摆上宴席,拿出自己酿的梅子酒,打算同其一醉解千愁。 桌上唯二人杯盏,沈易一见非但不觉宽慰,更觉凄惨。 月照梅酒,竹影青青,去君怨兮独悲愁,唯吾不得皇天之厚德! 幸而大醉一场过后,沈易清醒过来,觉得自己不能就此放弃,于是将酒壶放在书房中,日日激励自己,必不让往后这王府,再有如此凄凉之景。 待沈易登上帝位后,他仍保留着这酒壶,还与虞朝一起,将这梅子酒命名为月影青,旨在警醒自己,不要再落到那日下场。 月影青,是九年后,才会有的酒名。 沈易听见虞朝那样回答,哪里还能猜不出来真相? 原本以为只有自己重生,他想着只要加倍对虞朝好就是,可如今得知虞朝同自己一样,他有些无措起来。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肯定道:“你果然……”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虞朝见瞒不过去,索性放弃挣扎,回道,“此前种种,臣女会忘了,还望殿下也一同忘了,自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两不相干。” “不相干?”沈易红了眼眶,“九年相伴,怎可轻易忘却?” 虞朝转头看了一眼四周:“人多眼杂,殿下确定要继续在这里,同臣女讲这些?” 沈易哑然,恰在这时,先一步上马的顾望津看了过来,许是不想让旁人生疑,沈易虽是不甘,但也只能作别:“既如此,那我先行一步,往后,再同你叙旧。” 虞朝看着沈易策马离去,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几乎瘫软,幸好清荷及时扶住了她,这才不至于失了体面。 “小姐怎么了?”芙蕖吓了一跳,忙问。 清荷还算冷静,见虞朝全身冰冷,说不出话来,做了主意:“快去让车夫将马车驾来,我们即刻回府。” 芙蕖见虞朝这样子,也知事情轻重,立即应声去办。 马车驾得飞快,不消片刻,便回了将军府。 虞夫人得了消息,赶忙来见虞朝,却被清荷拦下:“小姐已经睡了。” “睡了?”虞夫人听见虞朝休息了,也不往里闯了,只是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听小厮说,朝儿回来的时候,失了神一样。” 清荷解释道:“今日小姐去了登仙楼,恰巧遇上飞龙卫拿人,所以才吓着了。” 飞龙卫的名声在津州属实不算好,虞夫人也略知他们行事风格,便也信了,道:“京城不比清云山,多的是这样的事,往后你们若再带小姐出府,无论如何,也要告知我一声。” 清荷点点头,应下了,虞夫人见此,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留下一个嬷嬷,让其待虞朝醒来后,定要请大夫问诊,然后就离开了。 许是虞夫人有交代,虞朝这一觉足足睡到次日中午,养好了精神,她再次神采奕奕出了房间。 从清荷那里听说虞夫人昨日来过,虞朝想了一下,决定先去看望一下虞夫人,免得叫她担心。 虞朝步伐很快,原本下人想要先行通传一声,虞朝已经先一步到了虞夫人房门前。 里头隐隐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虞朝一听,正是晏青时在陪娘亲说着话,两人其乐融融的,倒更像是一家人。 清荷注意到虞朝的情绪,轻声道:“小姐?” “没事,”虞朝收敛起悲伤,“进去吧!” 虽自己也实属无奈,这些年才未尽孝道,但毕竟多年未见,纵有血脉相连,生疏也是正常,虞朝安慰自己,再者说来,晏青时陪在娘亲身边这么久,但凡娘亲有个头疼脑热,晏青时都是日夜照看,亲自喂汤侍药,平心而论,站在虞夫人的角度,也很难不更加亲昵。 虞夫人见到虞朝,有些心虚地撇下晏青时的手,然后道:“朝儿来了,歇息的如何?” 虞朝坐到虞夫人一旁,握住虞夫人伸出来的手:“已经好全了,朝儿初来京城,不懂规矩,不知出府需得经过主母同意,擅作主张,还望恕罪。” 一旁的晏青时听到这话,有些震惊,她本来想借昨日之事挑拨虞朝母女关系的,可她这还什么都没说呢,虞朝怎会先一步认错? 虞朝自然是故意的,前世晏青时总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实际上却暗中挑拨虞朝和虞府其他人之间的关系,弄得明明虞朝才是虞府正儿八经的六小姐,却跟个陌生人一样。 虞朝知道自己昨日擅自出府的事情必定会被晏青时拿来做文章,既如此,她还不如先发动人,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果然,虞夫人听了这话立即不高兴了:“是不是有下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了?这府上姓虞,虞家的姑娘有什么不能自由进出的,张嬷嬷,你权且让人整顿一下府里,往后再有人敢编排朝儿,便将其赶出去!” 虞夫人家世显赫,上头有六个哥哥,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被众人捧在手心的。 嫁过来之后,夫君也未曾娶妾,加上上头有个嫂嫂照拂着,府上的事一概不用操心,可谓是一点苦都没吃过,因此这性子也是软弱得很,活了这么久,连一个下人都没处罚过,如今为了虞朝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叫人意外。 晏青时心底涌现一丝不安,虞夫人这般表现,恐怕以后府里当真要没自己的位置了,她连忙吸引虞夫人注意,道:“姑母消消气,定是下人口无遮拦叫朝儿妹妹伤心了。” “我不伤心啊!”虞朝笑得人畜无害,“我倒觉得言之有理呢!如今我既回了京城,少不得同达官贵人打交道,若因为不懂规矩,得罪了人,岂不是害了将军府?” 虞朝表现得越是得体,晏青时越是没有发挥的余地,同时,虞夫人也越是会喜爱虞朝。 虞夫人很是感动:“我的朝儿真是懂事!不过你也放心,将军府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我虞家的女儿也断没有叫旁人欺负的道理。” 虞朝笑了笑:“哪里就到了被人欺负的地步?不过,这往后还望娘亲多加教导才是。” 虞夫人点点头:“这是自然,说起来,今日定国公夫人送来了拜帖,邀将军府未出阁的女儿于下月初十赴府上赏梅,一些规矩确实应当教给你了。” 赏梅宴?虞朝确实有些印象,前世因虞游川意外身死,虞府便没有参加,可她后来曾在沈易口中听说过这次赏梅宴上发生的一件趣事。 说起来,既然今生事情发生了变化,那晏青时还会做出那些部署吗? 虞朝意味深长地看了晏青时一眼,笑笑不说话。 晏青时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愣了一下,又道:“对了,说起赏梅一事,我听闻庄子上的菊花开得正艳,妹妹刚回京城,定不习惯被拘着,不如定个日子,去庄子上转转?” 还是来了!虞朝握着茶盏的指节微微发白,前世,晏青时也提出了这个建议,不过那是她用的是安葬虞游川的借口,说什么庄子上菊花开得正好,哥哥若是能葬在那里,定然能早登极乐。 那时的虞朝本也没多想,可第二日,自己的幼弟竟然溺死在庄子的池塘里。 连丧两子,虞夫人备受打击,偏偏月余后,津州有人传言虞朝是天煞孤星,回京后连连克死自家两个兄弟,将军众人虽不信谣言,但心中难免生刺,尤其是虞朝。 虞朝记得这之后,但凡将军府有不顺着她的意思,她就会旧事重提,觉得将军众人当真信了谣言,避她如蛇蝎,以至于她行事愈发偏激,终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重活一世,现在想想哪有这么巧的事? 别的虞朝或许能勉强原谅,但事关人命,还是自己的幼弟,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的。 虞朝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以学规矩为由拒绝晏青时的提议,可又觉得晏青时这人不达目的不罢休,此次就算能逃开,可以后呢?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与其等往后,不知道晏青时何时会下手,不如趁这次有先知之利,揭开晏青时的真面目,一劳永逸。 下定决心,虞朝主动道:“好啊!正好我还没去过虞家的庄子!” “你啊!”虞夫人亲昵地刮了一下虞朝的鼻子,“方才还说要好好学规矩,现下就想着出去玩了!” 虞朝撒娇道:“那也不能拂了青时表姐的面子不是?更何况我像母亲,聪明得很,区区礼仪几天就能学完了,现下还剩一个月呢!” 这话夸了自己又夸了虞夫人,逗得虞夫人乐开了花:“瞧瞧这一张嘴,还真是会说话,行了,这去庄子还需准备几日,不妨先陪我去园子里赏赏花?” 虞朝应下,跟着虞夫人到了将军府后花园。 日子清闲却也无聊,虞夫人便爱上了莳花弄草,这花园里一草一木、一桥一石,皆有虞夫人的心血。 虞朝看向园子,密密交错的树影之下,怪石嶙峋,雪白的菊花开在其中,与湖水交互,反射着浅浅微光,一切是那么静谧美好,还真是适合……栽赃陷害! 第9章 敏虞朝借计行挑拨,晏青时装病破嫌隙 其实回过头看看,晏青时同自己耍过的那些手段实在是低级得很,可当时的虞朝刚从山上下来,没见过人性的复杂与不堪,所以才觉得难以招架。 等到后来,沈易被封了绥阳王,迎娶了一堆的侧妃与侍妾,她与那些个莺莺燕燕斗了个你死我活,才发现晏青时用的那些计策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当时自己当局者迷,又对虞家将三岁的自己丢到临安不管不问深深记恨,这才着了道。 若不是隔着人命,其实今生虞朝大可将晏青时同自己之间的过往轻轻放下,可惜…… 晏青时察觉到了危机,为了重新夺回虞夫人心中的位置,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一些事了。 她的目光不自觉看向虞朝,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虞朝居然也在看自己,晏青时顿时有些心虚,迅速别开眼睛,心中却暗自思忖。 她总觉得,方才虞朝的眼神在告诉自己,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不安在晏青时心中不断扩大,先下手为强,她心中的恶念不断生长。 眼看着虞夫人正沉浸在她那些花草上,其他侍女的注意力也在园子里,她不再犹豫,悄悄移动到踏上石桥的虞朝旁边,拉了一下对方的袖子。 晏青时与自己的侍女碧杏对视一眼,后者立即领会,用身子挡住自家小姐和虞朝。 估摸着无人能看清这边的情况,晏青时立即往桥边一倒,想要装作被虞朝推下水的样子吗,然而意外发生了。 原本晏青时很确定,自己会掉下去,可就在她坠落的前一秒,她却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量拉了上来,然后虞朝掉了下去。 怎么回事?晏青时有些困惑,是虞朝见自己要掉下去,所以宁愿冒着掉下去的风险也要救自己吗? 尖叫的虞夫人、忙着救人的小厮、跑来的侍女…… 乱作一团的花园,无人在意发愣的晏青时,直到虞朝被救了上来,她才想起自己也得赶紧去看看才是。 晏青时小跑着来到湖边,刚想要关心几句,就听见虞朝先一步控诉道:“姐姐,我知道你担心我突然回来,娘亲会疏忽了你,可你也不能因此推我下河啊!” 晏青时如坠冰窟,怎么会?这不是自己设计好的戏码吗?为什么那些话会是虞朝说出来的? 听到虞朝说的话,虞夫人毫无质疑,难掩失望:“青时,我自认待你不薄,即便你不是亲生女儿,我看你无依无靠的,也好心收留你养到现在,可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你实在叫我太失望了!” 虞夫人不等晏青时解释,便带着虞朝离开了,看起来似乎十分生气。 眼看着一大帮子人都走了,还愣在原地的晏青时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到底隔着血脉,十年的陪伴又有何用,到头来,都抵不过亲生女儿的一句话! 即便是京兆府定罪,也要经过问询、查证,可现下虞夫人没听她说一句话,就这般给她定了罪,晏青时一时之间心如死灰,无力地瘫坐下来。 * 虞朝意外落水,虞府上上下下忙活了半日才停歇,连京郊军营的虞游川都被惊动了,派了人过来问话。 芙蕖被这阵仗吓到,等人都走了,才忍不住吐槽:“以前在清云山上的时候,没少淋雨、下河玩水的,也没见观主说什么,如今还真是夸张,又是姜汤又是汤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姐怎么了?” “乱说话!”清荷敲了一下芙蕖的脑袋,“也不懂避谶。” “呸呸呸,”芙蕖反应过来,连忙拍了拍桌子,又道,“不过以小姐的本事,怎么会叫表小姐推下水?” 虞朝自幼跟着观主习武,不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应该叫晏青时那般的柔弱女子欺负了去,也难道芙蕖有所疑问。 虞朝裹紧了身上的被子:“自然是我故意的!” “故意的?!”芙蕖惊讶道。 清荷被芙蕖吓了一跳,连忙看了一眼门外,然后警告道:“小声点,叫人听见了怎么办?” 清荷看起来没有半点惊讶,芙蕖见此,问道:“你也知道?小姐怎么告诉清荷不告诉我?” 虞朝摇摇头:“那是清荷自己猜出来,我可没事先告诉她。” 清荷递给虞朝一个汤婆子:“只是我不明白,小姐为何要自伤去给晏青时泼脏水?” 从前在山上,虞朝向来为人宽和,很少与人争斗,而在清荷眼中,晏青时也没有刻意为难过她们,所以她不是很明白,为何自家小姐会对表小姐有如此大的敌意。 虞朝接过汤婆子:“顺势而为罢了,她既想害我,那我便以及之道还治己身。” 虞朝的话说的很明白,这下连芙蕖也明白过来:“小姐的意思是,表小姐想要陷害小姐?她为什么啊?” 其实说实话,虞朝也不是很明白晏青时的心思,就像晏青时也不会明白自己对她的嫉妒一样,不过这世间众人,向来都是各自有各自的得意与失意,各自有各自的所求与不得,期盼的不同,得到的也不同,这所思所想自然也不能盼着相通。 “许是觉得自己地位受到威胁了吧,”虞朝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打了个哈欠,道,“行了,你们往后多留些心眼便是,我要歇息了。” * 第二日清晨,晏青时早早便来了云居院登门道歉,说自己绝非故意,也不知六妹妹如何会落水。 虞朝早就知道她会有这么一出,一方面让清荷谎称其病了,暂不见客,另一方面让正在气头上的芙蕖“忍不住”出门大骂了一场,然后再被一旁的清荷训斥几句,带了回去。 这虞朝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侍女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演了这么一出,若是旁人,定要羞得躲回屋子,可晏青时就不一样了。 一开始晏青时也是转头离开了,没成想,她没回自己的屋子,反而走到花园里,用湖水淋了自己一身,然后又回了虞朝这里负荆请罪,足足在寒风中站了半个时辰有余。 虞朝听说这件事,知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装作刚醒的样子,亲自出门去迎晏青时。 她做此举动,自然不是真的原谅了晏青时,而是想要告诉府上众人晏青时的别有用心。 六小姐还病着,表小姐就用苦肉计扰人清静,逼得六小姐撑着病体出门相迎,这到底是为道歉还是胁迫,明眼人稍微一想就能明白过来。 可另虞朝没想到的是,晏青时竟然晕了过去,当晚发了高烧,连大夫都说她病得很重。 到底养了十年,虞夫人又是那样的软耳根,在听说晏青时重病之后,也顾不得什么责怪了,匆匆忙忙就赶去探望了。 听了此事的芙蕖,焦躁地在屋里转来转去,看得虞朝那是一个眼花缭乱。 “好了,你就不能歇歇?”虞朝实在是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你再转下去,你家小姐真要晕过去了!” 芙蕖一屁股坐了下来:“小姐,你怎么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晏青时这样大病一场,夫人的心又要偏过去了。” 虞朝笑着问道:“怎么?现在连表小姐都不叫了?” 芙蕖没有心情理会虞朝的打趣,她忽然灵机一动:“不如小姐也过去,不计前嫌照顾晏青时,看她还能安心躺着?” 虞朝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更何况你家小姐还‘病着’呢!现在过去,不是正好叫人拆穿了谎言?” 虞朝宽慰芙蕖:“好了,别想太多,这次我只是给晏青时一个警告,让她少动歪脑筋,下次我会让她付出真正的代价!” * 晏青时演了这么一场戏,虞夫人心里那点怀疑也消失得荡然无存,非但如此,为了缓和晏青时和虞朝的关系,虞夫人将去庄子赏花一日提上了日程,恰巧出发那日,天朗气清,气氛也算是融洽。 庄子和将军府相距不算太远,但虞夫人实在带了太多的东西,马儿跑不快,一行人足足花费将近两个时辰才到了庄上。 庄子上的仆人早早就候着了,事先准备了新鲜的时令蔬菜,见虞夫人终于到了,连忙招呼着想要摆起宴席,可没想到幼子虞归熟睡不愿醒来,虞夫人没有办法,只能带着他先去休息。 虞夫人一走,虞朝和晏青时也没必要演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互相挽着的手刹那间分了开来。 芙蕖讽刺道:“表小姐还真是厚脸皮,做出那样的事来,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 “谁做了什么事?你说清楚!”碧杏指着芙蕖的鼻子骂道,“我们小姐可问心无愧!” 芙蕖不甘示弱:“问心无愧,你知道问心无愧的意思吗?你们小姐也敢说问心无愧!” 晏青时见虞朝丝毫没有拦着芙蕖的意思,知晓对方应是要跟自己撕破脸,然而虞朝可以,她却不可以。 晏青时强忍住怒火,道:“我不知哪里得罪了妹妹?要遭妹妹如此猜忌,不管妹妹信与不信,我当真没有半点害人之心。” “是吗?”虞朝笑了笑。 就在晏青时以为虞朝要出言讽刺的时候,又听见对方道:“芙蕖,不得无礼,既然表姐说自己是无意,那便应是无意,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我与表姐还是亲戚,今日之后,往事便不要再提了。” 晏青时不明白虞朝怎么突然转变了态度,刚要多说几句,又听虞朝道:“舟车劳顿,既然娘亲先行带着幼弟歇息去了,那我也先歇息去了。” 话说到这里,晏青时也没拦着的道理,于是只能作别:“既如此,那妹妹便好生歇息吧!” 等回了庄子事先给虞朝安排好的屋子,芙蕖终于忍不住抱怨道:“小姐何必对她那么客气,依我看她鸠占鹊巢那么久,合该直接赶出去!” 清荷忍不住瞪了芙蕖一眼:“你是不是真傻,小姐十几年都没回来过,一回来就将住了十年的表小姐无缘无故地赶了出去,外面要怎么说小姐?” 虞朝打断两人的争吵,看向清荷:“我担心晏青时贼心不死,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你仔细盯着她,若有异动,及时来报。” 芙蕖见清荷领了任务,连忙指了指自己,问道:“那我呢?” 虞朝想前世晏青时能够瞒过众人,除掉虞归,仅凭她自己和碧杏断然是不够,很有可能这庄子、又或者外面有人帮助她。 虞朝对芙蕖道:“你负责盯着庄子,另外,庄子附近若有什么生人靠近,也一并报给我。” “好!”芙蕖一听自己任务比清荷还重,立刻笑开了花。 虞朝安排好一切,暂且放下心来,然而她万万想不到,几天后出现在庄子附近的陌生人,竟会是沈易的人。 第10章 苦鸳鸯孽缘造恶果,凄兄妹往事不可追 冬雨凄凉,噼里啪啦地砸在院子里,隔着厚厚的帘子,凉气也源源不断地闯了进来,一寸寸地将人心里的暖意吞噬,刀割似的伤了人的肺。 虞家的人来庄子上还没几日,芙蕖便在附近发现了行踪鬼祟的人,她记着虞朝的话,没有打草惊蛇,只是细细记下人的样子,回来后画了张小像给虞朝看。 虞朝看着手里的画像,一时出了神。 她之所以派芙蕖盯着庄外,是因为芙蕖的丹青非比寻常。 这倒不是说芙蕖的画笔多么有灵气,亦或是她有多善于技法,而是她及其擅长画人像。 即便是从未见过的人,她也能根据旁人的描述画得**分像,更何况亲眼见过的? 所以虞朝一拿到画像,就认出了画中之人正是沈易身边的晏子武。 虞朝看了一眼画像,又看了一眼芙蕖,内心有些复杂,为何这两人今生的缘分竟然开始的这么早?难道是自己与沈易的重生致使很多事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不过这次自己和沈易争锋相对,那么芙蕖二人的命运是否也会因此改变? 前世,因为自己和沈易结成夫妻,芙蕖和晏子武也日久生情,本来这种事情虞朝也乐见其成,毕竟这样一来自己和沈易之间的关系也会更加紧密,所以她也没多加阻拦,可到后来,沈易露出自己的狼子野心,这份情谊就变得有些扭曲了。 晏子武身为沈易身边最得力的干将,如何能不知沈易对虞家的真实想法,可他明知道,却从未透露过半分,甚至还隐瞒此事同芙蕖谈情说爱,何其可怕? 芙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在虞家满门抄斩的圣旨颁布之后,自杀了。 虞朝痛不欲生,可那时她自己都已被关入天牢,朝不保夕,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芙蕖死的第二天,晏子武竟在芙蕖坟前殉情了。 那时沈易刚登帝位,正是用人之际,而作为沈易身边最得力之人,晏子武本该前途无量,是以谁也没想到晏子武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人心太复杂了,复杂到虞朝无法单纯用好坏去形容,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今生这两人最好不要再有什么交集了。 虞朝可不会觉得晏子武出现在这里是偶然,事实上前世她就怀疑过晏子武和晏青时两人的关系,毕竟两人同姓。 可当时晏子武却否认了,甚至还一脸茫然。 晏不算大姓,但放眼整个大楚,又或者津州,晏姓人家何止一二,难道他们之间都有关系不成?加上后来的许多年,晏子武和晏青时两人都没什么交集,虞朝也就放下了这份猜测,现在看来,自己还真是好骗! 一幅画的出现,让虞朝顿时想明白许多事情。 她手指微微用力,顿时,画像被揉皱了,语气不善道:“你可确定,晏青时和画像上的人认识?” 芙蕖用力点点头:“我确定!虽然他们没有直接见面,但我发现碧杏今晨突然独自出去放风筝,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就多看了两眼,一路跟着碧杏到了围墙附近,看到她出了大门,同一个陌生人见面,我记得小姐的话,害怕打草惊蛇,所以就没再跟着了。” 虞朝深知芙蕖性子,一看她昂着头意气风发的,立即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夸道:“我就知道,我们芙蕖最厉害了!” 芙蕖听了这话,满意极了,斗志昂扬转头就跑:“那我继续去盯着了,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就约着见面了!” * 芙蕖猜的不错,先是她发现晏子武出现在庄子附近,再后来到了夜深的时候,清荷看见了晏青时带着碧杏从自己院子偷溜了出来。 虞朝听说这件事,立即跟着清荷一路尾随晏青时到了庄子的旧库房处。 这里位于庄子的西北角,管事的见它和其他院落隔得远,去哪都不方便,便将它用作库房,可没想到几年后,这里地势塌陷,雨水多积于此,库房里的东西烂了大半。 虞家仁慈,没有怪罪管事的,只让人赶了几个大夜将东西搬走,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因着夜里天黑,有位老嬷嬷没看清路,被东西绊了一跤,也是摔得不凑巧,这么跌了一下,人竟然当场就没了。 再往后几天,便有老嬷嬷心有不甘、魂魄徘徊于此的传言冒出来,这又是闹鬼又是塌陷的,管事的干脆就将这里就此废弃,五六年间都没人踏足过。 本是一方不吉之地,倒是给晏青时提供了便宜。 眼看晏青时等在原地不动了,虞朝两人翻身上了屋顶,恰巧碰见跟着晏子武来此处的芙蕖,若不是虞朝反应快,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先打起来。 芙蕖被吓了一跳,显些叫出声来,幸好虞朝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 待看清来人后,芙蕖小声道:“看来他们果然是串通好了。” 虞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人会武,小心点。” 芙蕖刚想问虞朝怎么知道那人会武,晏子武就从墙外翻了进来,芙蕖记着虞朝的话,不敢再出声了。 晏青时看到晏子武,转头对碧杏道:“你去院门口守着,别让别人进来。” 碧杏点点头,转身离开了,院落里只剩下晏青时和晏子武。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晏子武先展开了话题,但或许是因为两人太久没见,明明是关心的话语,说出来却有些生硬。 晏青时冷笑道:“我们似乎没有说这些的必要吧?” 屋檐上的虞朝听了这话,暗自思忖,听那两人话里的意思,似乎他们也不算熟稔,甚至有仇? 晏子武愣了一下,说起正事:“孩子呢?带过来了吗?” “没有。” 晏青时话音刚落,晏子武竟然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重重砸向墙壁,威胁道:“我不是说了,孩子是关键吗?” 孩子?他指的是虞归?这下虞朝是真的看不懂了,她一直以为前世是晏青时杀了自己的幼弟,可现在看来这其中似乎还有晏子武的事? 晏子武不可能瞒着沈易行动,最有可能今日之事就是沈易指示的,可虞归不过一个三岁孩童,沈易为何要除了他? 晏青时拼命掰扯晏子武的手:“你总得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我才能把人给你带过来。” 晏子武冷笑一声,松开手:“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这些事不是你能知道的,你只管把人给我带过来就是。” 离开钳住自己的力气,晏青时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好,那我不问别的,我就想知道你们想对虞归做什么?” 晏子武语气冰冷:“自然是杀了他。” “不可能!”晏青时失控道,“我不会让你杀了他的,虞家与我有恩,我怎么能帮你杀虞归?” 同虞朝不同,芙蕖二人并不知道前世虞归死在庄子上的事情,她们听见晏青时竟然要伙同外人杀害虞归的时候俱是一惊,原本只是因为自家小姐个人好恶而对晏青时产生的不满,变成了极端的厌恶。 而位于她们中央的虞朝却又是另一番心情。 前世,虞归死后,晏青时便在虞家人吗面前有意无意地把虞朝回京、虞游川和虞归相继离世三件事联系在一起,致使虞朝渐渐同虞家离心,自然而然的,虞朝便认为虞归是晏青时害死的,为的就是让虞夫人厌弃自己,可现在看来,情况并非如此。 且不说晏青时是在晏子武的胁迫之下,才撺掇着虞夫人带着虞归来了庄子,单说现下,晏子武那般威胁,晏青时居然还在为虞归说话? 檐上三人各有心思,檐下晏子武已经渐渐失去了耐心。 晏子武讽刺道:“你不会真把自己当作虞家人了吧?别忘了,你姓晏,你的父亲是一个杀妻弑父的混蛋,你的母亲是一个红杏出墙的□□,你和那些京城贵女不同,一出生就拥有着最卑贱的血脉!” 天大的秘密被晏子武三言两语道出,别说虞朝主仆三人,连晏青时都吓了一跳。 “你住嘴!”晏青时猛的抓住晏子武的袖子,抬头看向对方,“你要敢讲这些事说出去,我定要杀了你!” 晏子武从晏青时手里抽出自己的衣服:“那敢情好,多一个弑兄的戏码,晏家的家丑也更有趣了些!” 晏青时哭得梨花带雨:“我们被晏家赶出去的那天,你为了攒够来津州的盘缠,竟然将我卖给那种人,自此之后,我再没指望你这个兄长助我分毫,可至少,你也不应该成为我的绊脚石。” 晏青时话音刚落,从头上拔下一根银钗,竟恶狠狠地朝晏子武刺去,可她哪里是晏子武的对手,还未等她靠近晏子武半分,就被对方一脚踹开了。 晏子武似乎也有些震惊:“你居然敢真的弑兄?我当年是卖了你不假,可当晚不就将你救出来了?若不是那点银子,就凭你一个区区孤女,能全须全尾地来这津州?” “你闭嘴!”晏青时趴在地上状若疯魔,“那又如何?你总不至于让我感激你吧?你可知我那日……罢了,总之比起你,虞归更像我的手足,我是不会帮你害他的,你若想取他性命,那就踏着我的尸骨去!” 虞朝一时说不清自己内心感受,她本以为晏青时不过是利用虞家,可如今她竟然愿意为了保护虞归,不惜以命与晏子武对抗,可见她对虞家未必没有真情。 晏子武听了这话,也不知在想什么,末了威胁道:“不论结局如何,你帮我把虞归带离了虞府是真,仅凭这一点,虞家就不可能原谅你了。” 晏青时面如死灰,她抬起头看向晏子武,满是仇恨:“是你说,有话想要亲自问虞归,我才将人带出来的,是你先骗了我!” 晏子武蹲下身子,捏住晏青时的肩膀:“这话你觉得虞家会信吗?我劝你不如放弃虞家,归顺三皇子,或许这前途会更好点。” “你放屁!”许是彻底被激怒,晏青时竟然口出秽语,“我是不会伤害虞家的!” 晏子武松开晏青时道:“别忘了虞家对你所有的好都是建立在欺骗之上,以谎言为始的爱意,能够长久吗?” 这话说的还真是讽刺,虞朝看了一眼芙蕖,心想,晏子武要是知道自己前世之事,不知道该对自己这话作何反应? 晏青时似乎耗尽了力气,苦笑道:“那也比晏府那糟透了的地方要好。” 晏子武听了这话,几乎咬碎了牙才忍住怒火,他站了起来,看晏青时的眼神如同看丧家之犬:“我给过你机会,既然你不珍惜,我也没有办法,虞归我是一定会除掉的,你也应该知道,你拦不住我。” 就在晏子武准备之际,意外发生了。 那年久失修的屋檐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三个人的重量,竟然吱呀一声发出了断裂的叹息。 “谁?”晏子武反应极快,他立刻察觉到了房顶的异动,转身朝着声音的来源迅速射出一枚袖箭。 第11章 泯恩仇虞朝终释怀,误情缘沈易难断念 虽是暴露了,但虞朝也不慌张,眼看着箭矢朝自己飞了过来,她侧身避开,箭矢擦着她的发丝而过,她趁机空手接住箭矢,将其原路送回。 利刃泛着寒芒,带着破风之势裹挟着凌冽的北风朝着晏子武的面门而去,然而晏子武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他立即拔剑相迎,挡开箭矢,却被上面蕴含的内力震得倒退了几步。 虞朝从房顶一跃而下:“好歹也是堂堂皇子身边的得力干将,怎么竟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晏青时看见虞朝,脸上的血色仿佛潮水一般退去,苍白的比今晚的月光更甚。 虞朝看了一眼绝望的晏青时,暂时没有理会她,对晏子武道:“不知幼弟如何得罪了三殿下,但有我在,有虞府在,恐怕无论原因为何,他的命都不是你能取得了的。” 虽说方才不过浅浅交了一次手,但晏子武已经隐约觉得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更何况对方身后跟着的那两个丫头,看起来也不是泛泛之辈。 见晏子武尚在权衡,虞朝又道:“想要虞家子嗣的性命,你区区一个侍卫还不够格,叫你主子来,我亲自和他谈。” 好狂妄的丫头!晏子武眼睛陡然睁大,事情已然败露,按道理,今夜庄子上的一个人都不能留,可他一是本以为晏青时会帮自己,二是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他今夜只只身前来,莫说整个庄子,恐怕连眼前三人都解决不掉。 见对方犹豫不决,虞朝拔出芙蕖的剑朝晏子武刺了过去,只一剑,便让对方彻底断了侥幸的念头。 虞朝不欲取对方性命,道:“你只管将今夜之事如实禀告,你的主子会来见我的。” 接了虞朝一剑,晏子武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这次他没有犹豫,转身翻墙走了。 “这人是不会走大门吗?一直翻墙,也对,做这种小偷行为,确实走不得大门,”芙蕖挖苦道,又问“不过小姐,三皇子真会来见你吗?” 以往对于芙蕖这种怼人的行为,虞朝要不就是熟视无睹、要不就是训诫两句,可如今,她却是对此十分满意,看来,两人之间今生当时没什么牵连了。 她微带笑意,肯定道:“会的。” 说罢,她的目光渐渐落到瘫坐在地上的晏青时身上,而被她盯着的晏青时面如死灰。 从一个孤女走到如今,晏青时不知经过多少困难。 不过六岁,便寄人篱下,四处看人脸色,低声下气,连饭都不敢多吃一口,生怕来日就会被人赶走。 她对虞家是有利用,可十年相处,又怎会没有真心? 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她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晏青时冷笑一声,大概这就是报应吧,因为她爹娘对晏家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所以如今晏家的嫡长子来收回她的一切了。 “表姐不回去吗?”虞朝只是看了晏青时一眼,似乎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更深露重,小心着凉,让娘亲担忧。” “什么?”晏青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 初次见面虞朝便对自己身怀敌意,而现在虞朝抓到自己这么大一个把柄,不把自己剥皮抽筋都算是仁慈,怎么竟然没有追究责任的意思?她总不会是想放过自己吧? 虞朝真是这么想的,她将晏青时拉起来:“今夜我们没有见过,表姐明白吗?” 晏青时顺势起身:“我不明白,你为何还要留着我?你应该都听见了啊?” “是听见了,”虞朝松开晏青时,“所以希望表姐往后不要在耍什么心机,好好陪着娘亲,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旁的,最好一概不要做。” 虞朝见晏青时仍然一副不解的样子,于是又道:“生死关头,表姐没有弃虞家,我也自然不会弃了表姐,更何况如今表姐有把柄在我这里,我也不用担心表姐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而且,表姐的亲哥哥不是三殿下的人吗?往后说不定还要有仰仗表姐的事情呢?” 晏青时刚想说自己和晏子武关系不算融洽,虞朝却已转身离开了,只留下她仪容凌乱地站在月光下,凄凄惨惨。 * 一回来,芙蕖忍不住骂了一些难听的话,见另外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忍不住问虞朝:“小姐打算就这样放过晏青时了?” “往后还是叫表小姐吧!”虞朝纠正道,“若今夜之事捅了出去,岂非让整个虞家从此以后惴惴不安?更何况晏青时虽然有错在先,但也是因为这么一出,我更可以确定她至少不会做伤害虞家的事情,至于她对我的敌意,如今我手中有她的把柄,料想她往后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虞朝看了一眼虞夫人房间的方向:“况且我也不想让她伤心。” 清荷明白虞朝的意思,于是顺着她的意思道:“我观今夜表小姐虽并非纯善之人,但也不算坏人,至少她对虞夫人应当是真心的,如今虞家和三皇子结了梁子,有她在其中斡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正是这个理,”虞朝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晏青时究竟是好是坏,还得仔细查查才是。” 虞朝本来面对着清荷,可她突然想到芙蕖和晏子武之间的孽缘,于是转身看向芙蕖:“你去趟晏青时老家泉州,查查看他们兄妹二人。” 一听到要离开虞朝,芙蕖有些不愿意:“啊,那不是要好久都见不到小姐了?” 虞朝最知芙蕖秉性,劝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只敢放心交给你做。” 清荷帮着说道:“是啊,小姐都没让我去做这件事,可见还是最看重你的。” 芙蕖一听这话,来了劲:“既如此,我便连夜出发,免得第二日叫旁人问东问西。” 眼看着芙蕖火急火燎地出了屋子,虞朝笑了笑,继而松了口气,如此一来,是不是这两人之间的孽缘就此被斩断了? 然而虞朝没有预料到的是,她这一举动恰恰将芙蕖和晏子武推向了命定的结局,又或者说,天定的缘份非人力可拦,有些人注定会相遇相爱,就像每个人注定会走向死亡。 此时后话,暂且不提,第二日,晏青时找到虞朝,说三殿下约她三日后在此处见面。 虞朝不想过早将虞家牵扯到夺嫡之争,算着日子,托晏青时提前带走了虞夫人一行,然后借口自己有东西落在了庄上,须得亲自去找,又半途折了回来。 这日风停云散,虞朝盯着璀璨的太阳等着沈易赴约,时间太久,以至于她几乎要被那耀眼的阳光刺痛到流泪的地步。 “真没想到,你会约我见面。” 沈易的声音将虞朝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虞朝转过头,对沈易道:“好久不见,三殿下。” “是啊,好久不见,”沈易大步走了过来,“我的发妻。” 虞朝闻此眉头一皱:“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殿下何必纠结?反正前世我们也没个好结局,还不如忘了。” 庄子上此时菊花开得正烈,金黄璀璨,在阳光下宛如金銮殿上的龙椅那般熠熠生辉,那般的荣华富贵,也怪不得叫人轻易失了本心。 “忘了?”沈易忽然笑了,“如何能忘?多年相伴,日夜不离,你是我沈易的妻,生如此,死如此。” 虞朝冷笑一声:“殿下怕是忘了自己亲手写下的圣旨了吧?九年相伴啊,最终换来满门抄斩,殿下如今在这里同我忆往昔,不觉得可笑吗?” 虞朝忽觉得那些菊花有些刺眼,用力拔了一朵,用手碾碎了,再微微一松手,那些花瓣便随风落了。 “我后悔了,”沈易踏着那些被摧残过的花瓣走到虞朝面前,两手各抓住虞朝的一只胳膊,“直到你死后,我才发现我爱的有多深,我日夜祷告,祈求上苍能给我再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善待你,同你做一对恩爱夫妻。” “可笑!”虞朝用力甩开沈易的手,“你杀我全家,如今还来跟我说什么恩爱夫妻,殿下真不觉得自己好笑吗?” 沈易的手僵在空中,他想要去拉住虞朝,却被躲开了,于是只能缓缓放下:“既然上天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你信我这次可好?” 虞朝讽刺道:“你是要让我忘了前世种种,毫无芥蒂的和你再续前缘吗?三殿下,能想出这么离谱的故事,你不去茶馆说书真是可惜了!” 沈易步步紧逼:“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们就不能重新来过吗?上天都愿意给我再一次机会,为什么你不行?” 虞朝愈发觉得可笑:“上天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就是为了让我不重蹈覆辙!” “我都可以改的,”沈易不依不饶,“从前我是做了许多错事,但重活一次,我都已经想开了,我可以不在乎虞家手握兵权、只手遮天,我相信你,也愿意相信虞家,我们可以好好地过完这一辈子的!” “你可以放弃争储吗?”虞朝突然问道,“上一世太累了,这一世我不想斗了,你呢?你想跟我平静过完一生吗?” “你为什么……”沈易气到一时无话,转身平静了一会,才重新看向南朝道,“前一世,我们已经成功了不是吗?如今,我们知晓未来津州会发生的所有事,一定可以做的比上辈子还好,明明皇位触手可得,为什么非要放弃?” 虞朝提出那样的条件,自然不是为了真的要和沈易和好,她不过是想戳破沈易虚伪的面具,沈易的反应,也完全在她意料之中。 沈易这人,将权力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这一点,自己前世早该看清的,居然还蠢到要用虞家满门的性命来证实! 虞朝没有失望可言,只是平静道:“你连皇位都不可以放弃,我要如何信你?” “你为什么非得纠结这些?”沈易激动地抚额问道,“和我一起坐上高位,受那万人敬仰不好吗?有了重生之便,你我联手,那些阻碍根本算不了什么,什么皇位、什么兵权,都不过是囊中之物,曾经看不起我们的所有人,我们也都可以讲他们踩在脚下,你为什么非得过什么平凡的生活呢?” “你确定皇位还一定是你的吗?”虞朝冷不丁道。 “什么意思?”沈易看到虞朝微微勾起的嘴唇,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不可置信问道,“孔易康,是你救的?” 开启隔日更拯救一下点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泯恩仇虞朝终释怀,误情缘沈易难断念 第12章 撕破脸皮恶相尽露,缱绻温存化为乌有 关于孔易康一事,沈易之前也有过怀疑。 重来一世,原本什么都在按照他的记忆依次发生,唯独孔易康活着回京是个意外。 他也想过会不会是自己在什么时候不小心改变了一些事情,才导致了意外的发生,可孔易康回京的当天,他和前世一样,还在回京的路上,怎么看也没什么变化,所以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直到他知道虞朝也是重生而来。 可那时他不敢、也不愿相信是虞朝改变了未来,毕竟前世即便沈思安孤立无援,也着实给他带来了很多的麻烦,要是再加一个孔易康,那未来皇位究竟归属谁家,当真是要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了。 但现在…… 到底是前世的夫妻,即便虞朝没有说话,只一个眼神,沈易便已确定了真相。 或许是前世虞朝太过努力为自己的皇位筹谋,以至于沈易觉得虞朝本该就是如此,所以在得知虞朝竟然真的给他的帝王之路带来如此大的阻碍时,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沈易眉头紧皱:“为什么?前世虞家那般想要明哲保身,为了我,你都将他们拉进了夺嫡之争,你明知道孔易康活着,会对我造成多么大的阻碍,为什么要救他。” 其实关于救孔易康这件事,还真纯属意外,毕竟虞朝前世一直以为,孔易康自先帝去世之后,就再也没出世,不过,眼看着沈易这般激动的模样,虞朝认为自己似乎并没有必要解释一切。 “前世是我愚蠢,”和沈易的激动不同,虞朝十分平静,“只因自己私欲,致使虞家一百六七口人无一生还,如今我看透了,不想要再做蠢事了。” 沈易看着虞朝冰冷的眼神,一时稳不住步伐,往后退了几步:“你说过要和我白头到老的,你不能,也不许丢下我一人。” “白头到老?”虞朝笑出声来,“是你下令杀了我,如今却说什么白头到老?” 虞朝前世除了最后,当真是一点苦都没吃过。 小时候在山上,观里虽不说荣华,但也是整洁清爽、衣食无忧,再到后来,虞家百倍补偿她、王妃的待遇也不错,她更是挥金如土、钱帛不缺,所以最后那段落魄的时光便尤为印象深刻。 她记得,被打入天牢之后,日日在悔恨与自责中百般煎熬暂且不提,单说那环境,牢里暗无天日,蛇虫鼠蚁在身上任意攀爬,饥寒困顿,以至于最后神志不清、状若疯妇。 沈易不仅夺去了她的生命、她的家人,还夺走了她全部的尊严。 沈易看着虞朝那满是怨恨的眸子,有些慌张:“是我错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可我不想了,”虞朝推开沈易,“我不想了,沈易,我对你的爱,早在刽子手砍断虞家百口人脑袋的时候一同被斩断了!” “凭什么!”沈易彻底失控,他大喊道,“先爱上我的人是你,你凭什么说不爱就不爱了,我不允许!” 沈易用力抓住虞朝的肩膀,怒吼:“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离开我!” 虞朝看着沈易发狂的样子,先是吓得一愣,再然后便是震惊、失望。 前世即便是到了最后撕破脸的时候,沈易都不曾在她的面前露出如此可怖的一面。 她印象中的沈易,总如清风朗月,待人亲和。 虞朝自幼颠簸,内心很容易极度不安,可每每见到沈易那副淡然的样子,便觉得再大的事情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前世的沈易,对于虞朝来说,就像是风浪之上永不熄灭的烛火,照人归途、予人避风,可现在虞朝看着沈易扭曲的面容,发现自己好像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前世今生联系到一起,可明明他们是同一人啊!甚至连记忆都一模一样。 沈易知道自己吓到了虞朝,他松开手,眼眶通红,强忍着情绪:“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一次我一定不会松开你的手。” 虞朝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自主地往下落,她说不清自己为何而哭,是为自己痴情错付?还是为满腔仇恨?又或者是因为发现自己的爱人竟是如此不堪。 沈易不愿轻易放弃,他又朝着虞朝走了过去。 然而这次虞朝没有给沈易靠近自己的机会,她拔出长剑对准了沈易,阻断了两人之间的路。 沈易见虞朝用剑指着自己,多少有些不敢相信,可他没有停下步伐,竟然抓着剑身将自己胸膛送了上去。 剑尖刺穿沈易华美的服饰,在破损处绣出朵朵红色的花。 “你干什么?”虞朝飞速抽回了剑身,“你不要命了吗?” 鲜血顺着掌心和胸膛处的伤口汩汩流了出来,沈易却浑然不觉:“你果然还是在乎我的。” “疯子!”虞朝懒得同他辩驳,“你若死在我这里,难道我还能逃得掉吗?正巧昌宗一直忌惮镇北军,只是苦于没有理由削弱虞家,谋害皇子一事传了出去,不是正好给他这个机会?你可别自作多情,我只不过是不想重来一世,虞家死得更早而已!” 沈易露出笑容:“你终究不舍得杀死我。” 虞朝瞥了沈易一眼,觉得他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疯掉了?不然怎么都听不懂人话。 “没关系,”沈易又恢复成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反正再有几个月,父皇就会为你我赐婚,等到那时,我有很多时间,慢慢等你改变心意。” 一想到要嫁给沈易,虞朝就觉得内心一阵恶寒,不过沈易提醒的也正是时候,她也是该早为赐婚一事打算了,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许是失血过多,沈易有些站不稳身子,他不得不作别:“之前不知道虞归是你的弟弟,现在既然知道了,那我便饶他一命,反正虞归有可能知道的事情你都知道,也没什么灭口的必要了。” 不愧是前世坐过那位置的,沈易很快就收敛好了情绪,转身朝着院子外面走去了。 为了避免让旁人发现,虞朝只是让清荷守在外面,清荷见沈易浑身是血走了出来,还当虞朝也出了什么事,赶忙跑进院子,幸好,虞朝看起来应是无恙。 “小姐?”清荷仔细检查虞朝的情况,“你没事吧?” 虞朝摇摇头:“没事,我们也赶紧回府吧,再晚城门就要关闭了。” 清荷点点头,刚要离开,就见虞朝脚下一软,竟直直地超前扑了过去,她一慌,忙去扶,虽是接住了,但被虞朝冰冷的双手吓了一跳。 “我没事,”虞朝宽慰道,“只是有些吓着了,我们快回去吧,放心。” 清荷不似芙蕖,喜欢刨根问底,虞朝不主动告知的事她从不会多问,但内心却有些在意。 说实话,见到沈易的时候,清荷也吓了一跳,毕竟谁能想到一月前、清云山脚那个衣着破败、身负重伤的少年竟是当朝三皇子,可清荷当时也没多想,毕竟怎么算,自家小姐对沈易也是有恩而无仇。 可今日看来却并非如此,清荷有些想不明白,觉得大概可能沈易受伤一事不能被外人知道,故而才和小姐结了仇。 清荷一路搀扶着虞朝坐上了马车,又连忙点上炉子,给虞朝披上厚厚的狐裘大衣,还塞了一个汤婆子,这还不算结束,她一直用自己的手帮虞朝取暖,直到确定虞朝的体温恢复过来,这才歇下。 虞朝知道自己让清荷担心了,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道:“我已经无事了,我先休息一会,等进了津州你再叫醒我。” 她说完闭上了眼睛,不过她并没有休息,而是在思索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虽然根据前世来看,昌宗应会在明年中秋给她赐婚,但今日沈易被她刺激到了,以沈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或许赐婚一事会被提前也未可知。 况且以她自己的性子,她也不喜欢时时刻刻被人威胁,为了彻底断了沈易和自己的孽缘,她必须主动出击。 等进了津州,清荷叫起了虞朝,却听见自家小姐道:“去梁津桥。” 清荷见天色已晚,提醒道:“不回府吗?用不用派人告知一下夫人?” 虞朝摇摇头:“无妨,反正现在也没人会挑拨离间了,有些事还是瞒着将军府去做比较好。” 怎么觉得自从那日小姐在回京路上突然说要去白石驿后,便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清荷虽有诸多疑问,但只是点点头,对马夫吩咐道:“去梁津桥。” 虞朝去梁津桥是为了见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疯狗,前世那人可是沈易登上帝位的关键人物之一,这一世,她要抢在沈易之前将人归到自己的阵营里来。 * 大楚兴夜市,暮色方至,梁津桥至玄武门,一路张灯结彩,玩□□的、演杂耍的、卖吃食的,挤满了整条街,马车到了附近,已是极难移动,虞朝索性弃了车,只带着清荷步行上了御道。 从御道一路延伸过去,雕梁画栋重连叠嶂,飞阁流丹堂皇富丽,连绵不息的烛火将天上的星星都衬得暗淡无光,不远处的登仙楼拔地参天,金碧辉煌。 虞朝有些奇怪,出了那档子事,登仙楼竟一点影响也没受吗? 她正盯着登仙楼看得出神,忽然那里烟花盛开,骤然在夜空中化作流萤璀璨,而在这一片光华之中,顾望津正倚楼而坐,举杯邀月。 第13章 混世奴甘当人下人,位高主急纳可用才 虞朝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向顾望津。 他的五官生得很是精致,肤色偏白,衬得眉如浓墨、眸似耀石,许是不在当值,只穿着一身月白常服,看起来就和津州城内万千世家子弟一般,潇洒自在、无忧无虑。 也多亏如此,他那被铠甲利刃磨砺出来的锋芒跟着收敛几分,隐约可见的文人气质像是今夜的皎月一般,柔和氤氲。 许是发觉有人在看着自己,顾望津投来犀利的眼神,待确定盯着自己的是虞朝后,眼神忽又变得柔和,他朝虞朝举起酒杯,接着一饮而尽。 虞朝见顾望津看向自己,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转身离开了,只是她这心里却有些不痛快,今夜她可要做一件大事,还望顾望津不要坏了她的事才是! 虞朝朝着与登仙楼相反的方向离去,一直走到一家名叫“李记酒肆”的店铺才停下脚步,转身在里面找了个位置坐下。 津州富丽堂皇的酒肆少说也有百千,这李记酒肆店内装饰不算上乘、酒客也不算多,只有价格还算便宜,但虞朝又不是缺钱的人,清荷实在弄不懂为何自家小姐要走这么远的路来到这里,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见酒肆外闹成一团。 一个膀大腰粗的刀疤脸带着七八个小弟走了进来,找了空位坐下。 这酒肆本就不大,一下子来了**个客人,瞬间显得有些拥挤,甚至因为空桌不够,还有两三个人走到了虞朝这里,说要拼桌。 清荷蹙眉,有些不悦,刚想问虞朝是否要离开,却见虞朝点点头道:“坐吧!” 要拼桌的几人一看虞朝两人生的闭月羞花,内心一阵窃喜,在得到同意后,就要坐下,却被自己老大赶到了一边。 “去去去,你们几个别吓着人家,”刀疤脸凶走了手下,又冲着虞朝堆起笑脸,“不知姑娘芳名为何?” 虞朝没理刀疤脸,招呼小二道:“来份炒蟹、姜辣萝卜,再要两壶桂花酒。” 大抵这长得好看的人,骂人也是好听的,刀疤脸被无视了也不恼,反而讨好道:“相遇就是缘,哥哥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随便点,千万别客气。” 刀疤脸叫住店小二:“给我妹妹推荐推荐!” 这刀疤脸应是店里的常客,店小二深知他的性子,又见虞朝两个姑娘家的手无缚鸡之力,恐怕会被欺负,只是他有心阻止,但也没这个能力,一时之间有些许为难。 正在店小二举步不前的时候,却见虞朝对他点点头,道:“不用了,就这些,你自去准备便是。” 店小二见虞朝自信的模样,莫名的也相信对方能处理好此间事来,于是不再犹豫,转身朝着后厨去了。 刀疤脸自找没趣,可他没有就此放弃,反而找了个合理的借口掩饰自己的尴尬:“也是,天色已晚,我妹妹定不敢多吃的!” 刀疤脸还要再说什么,他身后的一位小弟突然开口道:“程寿来了。” 刀疤脸顿时不再没话找话,转身冲刚进来的一个人打招呼:“呦,这不是我们最能干的程寿吗?今日给爷爷我带了多少来?” 没白跑一趟,虞朝心里暗自松口气,目光也飘向了程寿。 如今的程寿穿着和乞丐一样的衣服,浑身乱糟糟的,头发看起来很久没有洗过了,都打结到了一处,脸上也是脏兮兮的,谁能想到这样的人,能在而立之年坐到飞龙卫右厢指挥使的位置。 “大哥!”程寿讨好地跑过来,递给刀疤脸一袋银子,“您数数,足够有二两呢!” “二两!”刀疤脸拍桌而起。 恰巧这时,小二端着虞朝的姜辣萝卜走了过来,和突然起身的刀疤脸撞了个满怀,碟子应声而碎不说,萝卜还撒了刀疤脸一身。 这事怎么看都是刀疤脸的错,可他自己却不这么认为,狠狠踹了店小二一脚,骂道:“会不会做事啊?给老子滚!” 小二受了伤,却不敢发火,只是连连认错:“对不起,我这就去拿扫帚收拾!” 刀疤脸注意到虞朝在看自己,竟然略微收敛了一点,但在他掂量了一下钱袋后,又气不打一处来,冲程寿吼道:“说好的十两,怎么就要回来二两,这么久了,一点长进都没有,当初可是你求着我收你做事,以此抵债的,你现在就这么干活吗?” 被骂了,程寿也不生气,仍旧笑眯眯的:“消消气,我等会再去一趟他家,一定让他把欠大哥的钱都还回来!” 刀疤脸低头看了一眼洒在地上的姜辣萝卜,脸上忽然浮上一层玩味的笑容,他对程寿道:“这样吧,你把这些都吃了,我就免你十两的债!” “真的!”若是寻常人,听了这话定时羞愧难当,偏偏程寿一副捡了大便宜的样子,兴奋道,“好,我现在就吃!” 程寿说罢,当真蹲了下来,大抵是怕刀疤脸反悔,他捡萝卜的时候,将其一把拢到了一起,丝毫不在意这样会混进更多的脏东西,然后全部捧起来,囫囵吃了下去。 清荷看着程寿蹲在地上、捡姜辣萝卜吃的样子,有些难受,她想要叫虞朝离开,却发现虞朝看得津津有味,于是也只能忍住不适,继续留在这里。 这戏弄人,乐趣就在于对方从负隅顽抗到不得不臣服,程寿这般无所谓的样子,让刀疤脸觉得无趣,他低头扫视了一眼,又生出个恶毒的想法。 “慢着!”刀疤脸突然叫住程寿,然后用脚踢了一下碎瓷片,“我让你吃的不是萝卜,而是这个。” “太过分了吧!”酒肆里有客人忍不住打抱不平,可一和刀疤脸对视上,立即就住了嘴。 和旁人不同,程寿居然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似乎一点不觉得自己被欺辱了,当真捡起了碎瓷片,往口中一扔,然后咽了下去。 对于程寿的表现,刀疤脸十分满意,他哈哈大笑起来,然而还没等他乐多久,有小弟提醒道:“大哥,大理寺的人来了。” 刀疤脸有些扫兴,却又害怕,于是冲虞朝作别,“妹妹,哥哥下次再请你吃饭”,然后就带着一群小弟离开了酒肆。 刀疤脸刚转身离开,小二就忍不住将程寿搀起来,关心道:“你真吃了?要不要给你叫大夫?” 程寿故意发出巨大的呕吐声,十分满意地看了一眼被他吓了一跳的店小二,然后伸出自己的舌头,被他放进嘴里的碎瓷片完好无损地躺在他的舌尖:“你当我是傻子吗?怎么可能真吞?其实我大哥还挺好的对吧?这么轻松就给了我十两银子!” 轻松?清荷瞥了一眼,心想,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不过小姐到底为什么还不离开,而且看起来好像还要和那疯子搭话?难道说小姐要找的人就是他? “小二,”虞朝看向店小二,“我点的菜还没好吗?另外再加一份卤烧猪蹄、羊肉汤。” 程寿在吞碎瓷片的时候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可在听到卤烧猪蹄和羊肉汤的时候却是眼前一亮,猪蹄诶!羊肉诶!!当大小姐就是好。 程寿吸溜了一下口水,刚要转身离开,就听见虞朝叫住了他。 “程寿”,虞朝直接叫出了名字,“要不要坐下和我吃顿饭?” 程寿对于虞朝认识自己没有多大意外,或者说他不在意这种小事,但对于虞朝后半句话他却有些不敢相信:“你要请我吃饭?请我?” 程寿生来下等,他这一生也没指望着谁能尊重他半分,别人视他做畜生,他也乐得做狗,狗嘛,自然是不能跟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所以自从有记忆以来,他就没跟别人一起吃过饭,更不用说别人请他吃饭了。 虞朝环顾了一下周围:“这附近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程寿得到确信之后,立即坐了下来,一点没有多问,直接用手抓起桌上已经上了的炒蟹大快朵颐起来。 饶是清荷向来不爱管闲事,都忍不住给程寿递了一双筷子给道:“用这个吧!” “不用!”程寿用袖子擦了一下嘴,“我习惯用手。” 我是在为你考虑吗?清荷几近崩溃。 虞朝安抚了一下清荷,然后看向程寿:“你是想顿顿猪蹄还是顿顿青菜白粥?” 程寿塞得满嘴都是肉:“自然是想顿顿猪蹄了!这不是废话吗?” 虞朝道:“那你来替我做事吧?” 清荷不可置信地看了虞朝一眼,似乎想不明白小姐看中了程寿哪里。 “不要。” 更让清荷意外的是程寿竟然拒绝了。 这时候猪蹄正好上来,程寿看了一眼虞朝二人,毫不客气地整盘端到自己面前:“既然你们不吃,那我就替你们解决了,先说好,是你说要请我的啊!” 看程寿一副饿死鬼的样子,清荷还是没能耐住性子,问道:“为什么?你穷困潦倒、有这顿没下顿的,我们小姐好心雇你做事,你有什么好拒绝的?” “太麻烦了!”程寿用酒将嘴里的东西顺了下去,“我现在帮我大哥催债,也不用管别的,直接进门一通砸、威胁人还钱就行了,而且我是他手下,他也不会催我还钱了,我觉得现在挺好的。” 程寿这人脑子一向和别人不同,一根筋到底,是一点弯也不肯转,前世,虞朝嫌弃得要死,自然不会费什么功夫去了解他这个人,但重来一世,虞朝早就放下了所有傲骨,格外耐心。 “那我们做个交易如何?”虞朝并不准备放弃,“你替我做事,我也替你做事。” “可我没什么要你做的啊!”程寿软硬不吃,“我没什么想要的!” 店小二和程寿似是熟稔,听到这话忍不住停下打杂,道:“你都这样了?还没什么好要的?金银财宝、权势地位,哪个不是你缺的?” 程寿想了想,然后莫名其妙道:“我要这些做什么?” 第14章 两相辩黑白实难分,天衣坊心高竟欺客 金银财宝、权势地位,这两样东西,这世上除了那些还不谙世事的孩童,恐怕就没人不为之心动的,区别在于,有些人取之有道,而有些人不择手段,可如程寿这样一无所有的泼皮,居然能轻而易举地拒绝。 原本有些嫌弃程寿的清荷忍不住讶异,问道:“你就没什么目标?” “目标?那是什么?”程寿咕嘟嘟又灌下一大壶酒,“你不会要跟我讨论理想什么的吧?人活着就非得想要做成什么事吗?就不能只是活着?钱我不感兴趣,权我也不感兴趣,我就想有一天活一天,活不了也行!” 清荷看着程寿欠揍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而虞朝却还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淡淡问道:“若我帮你娶到姑娘家呢?” 听了这话,程寿原本往嘴里狂塞食物的手停了下来,他看向虞朝的眼神不再冷静,而是几近狂热:“你说的是真的?” 程寿的反应在虞朝意料之中,前世,沈易就说过,程寿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个妻子、再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只是他那样穷困潦倒、一无是处的人怎会有人愿意嫁给他? 沈易以此为饵,一直钓着程寿,让程寿为他办事,只是待程寿步步高升后,沈易似乎还没张罗好这事。 “当然,”虞朝点点头,“你帮我做事,我帮你娶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 “不用,”程寿又是拒绝,然后又补充道,“不用才貌双全,只要愿意为我生个孩子就行!” 虞朝笑了,拿起酒壶,清荷见此立即阻止:“脏,他都碰过了!” 虞朝撇开清荷的手:“盟约若无酒,怎能当真?” 她说罢,给自己和程寿各倒了一杯:“今日你我以酒为证,往后就当是盟友了!” 见虞朝举杯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酒杯,程寿先是一愣,然后也举起酒杯和虞朝碰了一下,笑着应道:“好!” 天色已晚,虞朝目的既已达成,自然也不多留。 街上行人渐少,清荷便让虞朝在酒肆等着自己把马车驾过来再走。 满座贪欢,酒气弥漫,灯影重重,虞朝看着唯余自己一人的酒桌,有些恍然。 真的成功了? 记得前世,沈易将程寿收进麾下的时候,自己也在场,那时候的她,还十分嫌弃沈易会看中程寿那样的人,没想到如今,她却主动抢在沈易前面,和程寿达成了交易。 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见沈易从来和程寿都是一样的人,而现在自己似乎要成为像沈易那样的人了。 “虞六小姐缘何独自一人在此?” 虞朝正沉浸在无奈之中,就听见有人叫她,她抬头一看,便看见了顾望津那张欠揍的脸:“真巧啊!小侯爷。” 顾望津坐到虞朝对面:“六小姐怎的来了这里?纵然大楚再重文轻武,镇国将军好歹是二品官员,这些年俸禄赏赐也不在少数,不至于如此寒酸吧?” 虞朝看了一眼顾望津,他今日穿着金线绣的牡丹松鹤纹蜀锦黑袍,腰间坠着一个蟠螭纹水晶壁,连绑头发的发带都连着金链、绣着吉祥如意纹。 还真是奢靡!虞朝戏谑道:“二品官员的俸禄确实可观,那不也是得养活几百口人?哪比得上肯伸手要的?说起来前些天登仙楼查抄了上百箱的金银珠宝,可到了宫中不过几十,也不知这中间差的去了哪里?” 许是再大逆不道的话都说过,这样明示顾望津贪赃的话,虞朝随口便说了出来,而顾望津似乎也没有要生气的意思。 提到登仙楼,虞朝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东西没有交给顾望津,刚要告知一声,却听到顾望津道:“六小姐眼中,是贪赃枉法重还是草芥人命重?” 此话一出,连顾望津自己都是一愣,明明不在意世人所知非我本来模样,怎么无端问出这样无聊的话?看来今日果真是贪杯了许多。 顾望津本是随意一问,虞朝却认真思考回道:“勿以恶小而为之,两者皆非君子所为,伤我国之根本,葬我民心所向,长此以往,官不成官,民难做民。” 虞朝见顾望津脸色一分分沉了下去,忽然想起对方杀人如麻的传闻,于是又改口道:“不过君子难立于乱世,判断一个官员是否是好官,也不能只遵循古训,还得结合当下境况来看才是。” 顾望津知道虞朝此话并非全出自真心,于是刻意为难道:“哦?那依六小姐之见,具体该如何论定呢?” 虞朝趁着顾望津在喝茶,悄悄瞪了对方一眼,真是没事找事,不过前世跟着沈易,别的没学到,阿谀奉承的本事倒学了不少,于是想了想才道, “我曾经听过一故事,说有一县衙,县衙内有一知县、一典史,知县平时没少收人银子,反观典史软硬不吃、刚正不阿,” “后来有一日,有一樵夫的妹妹被当地官绅掳了去,遭受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回去后就有些疯癫,樵夫大怒,一纸诉状告到县衙,知县以证据不足为由撤了状子,典史却豁出性命鼓动樵夫告到了知府那里,” “可令典史没有想到的时候,官绅和知府早就有了勾结,这一纸诉状不仅要了樵夫的命也要了他自己的,然而向来被人看不起的知县在知道典史带人告到了知府那里后,提前一步送走了樵夫和典史的家人,保下了几人性命,” 虞朝一口气说完了整个故事,渴的猛喝了一口水才继续道:“你说典史正义吧,可他差点害死了自己和樵夫一家,你说知县**无能吧,可若不是他平日里溜须拍马,哪里能知道知府和官绅的关系?先一步将人送走?” 顾望津似乎对这个故事很有兴趣,兴致盎然地看着虞朝,问:“那依六小姐看,知县和典史谁更像个好官?” “都不是,”虞朝斩钉截铁,“有时候过于正义只会害了自己与旁人,可像知县那样虽然良心尚存,但过于怯弱无能,所以所做也有限。” 虞朝满脸谄媚看向顾望津:“依我看,不说最好但最能为大楚做事的官员就应该像侯爷一样,圆滑不失傲骨,同流不改气节,既有青云志又能登青云梯,游走于黑白,有善心但从不妇人之仁。” 饶是顾望津听惯了溜须拍马的话,都忍不住被虞朝逗乐:“六小姐这阿谀奉承的本事恐怕连那知县都望尘莫及!” 虞朝看着顾望津笑吟吟的样子,知道自己说对了话,于是继续道:“大人此言差矣,那知府庸碌之辈,所以知县纵有心也不知何处去夸,哪像侯爷,才比宋玉、貌若潘安,我但能窥见半分,便能说的天上有地下无了!” 烛火倒映在虞朝的眼眸中,碎成点点光波,似星河璀璨,春雨入池,明明是在说着假话,但看着她这亮晶晶的眼睛,再假的话也显得有了三分信誉。 或许是离烛火太近,顾望津的脸上印上一丝绯红,他不自然地咳嗽两声,岔开话题:“不过你如此清楚这件事,莫不是认识故事里的人?” 虞朝看了一眼店外,清荷已经拉着马车过来了,她于是起身作别:“不过是临时编的罢了,这世上有万千人,自然也有万千故事,听得多了,随口也就能编出个一二,将军府的马车过来了,朝儿就先行一步了。” * 次日一早,虞夫人带着虞朝和晏青时出门,说要赶着给她们做一套赴宴的新衣裳。 其实虞朝回府前后,虞夫人已经给她定过不下三十件衣服了,可虞夫人说了,赴宴的衣服总是不同的,更何况这是虞朝回京后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隆重些才好。 见虞夫人兴致冲冲的样子,虞朝也不好意思打断,只能应下。 将军府的马车宽敞,五六个人也是坐得下的,虞夫人便命人套了一辆车,让虞朝和晏青时分坐在自己左右。 许是记着庄子上发生的事,晏青时今日十分安静,而虞朝也没什么要和晏青时处好关系的想法,对方这样,她倒也乐得自在。 虞夫人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只觉得今日两人都有些安静,不过刚从庄子上回来,一路舟车劳顿,今日又起了个大早,两人有些疲惫也是正常,故而也不曾多想,也跟着安静、闭目养神起来。 马车一路穿过西直街,来到崇安门附近,虞夫人下了马车,就直奔天衣坊:“如今这津州城最火的店铺当属天衣坊,自上个月起,可谓是一衣难求!” 虞夫人平日里也没什么正事,偏爱研究些衣裳、首饰之类的东西,昨日妯娌之间聊闲话,说起这京中最近时兴的玩意,便提及了这天衣坊,故而她才一大早便赶来这里,想凑个热闹。 虞朝听了这话笑笑:“那这样说来,这衣服恐怕在赏梅宴之前是做不好了。” 虞夫人听了之后一愣,脸上的兴奋当然无存,晏青时安慰道:“那就先做着,年关将至,用着的机会还多着呢!” 虞夫人一听又重新乐了:“说的也是。” 饶是虞夫人已经提前预防了,虞朝一进门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这天衣坊比正月初一的灵隐寺还要热闹,排队等制衣的少说也有百人。 虞朝见此,便想离开,可一看虞夫人那期待万分的模样,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反正也没什么紧要的事急着完成,权且算是哄娘亲开心了。 店里人太多,虞朝几人等了有半柱香的功夫,才有小二迎上来,将她们带去一偏远角落,找了些料子供几人选取。 虞朝拿起那些料子一看,色泽晦暗、颜色不均不说,隐约之间还有些霉味,似乎已经放了许久。 拿这种陈年积货供人挑选,莫说是天衣坊这种开在京城东边的商铺,便是清云山脚镇子上的寻常布店,也断没有这般糊弄人的。 第15章 店大欺客恶人闹事,心结难解误会丛生 昨日虞夫人从长房媳妇口中得知天衣坊最近名胜京城,莫说津州城内的达官显贵,连宫的娘娘都有派太监出来采买的,她一听心动,这才一大早从西边跑到东边,一进来环境嘈杂不说,连东西竟都这般敷衍,她虽是个好脾气的,但也忍不住有些怒火。 她有些不悦:“怎地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过时料子?” 店小二有些不耐烦:“夫人您也瞧见了,今日店里客人太多,我也不能将旁人都赶了去,先让夫人去选啊!” 虞夫人不是那种刻薄之人,她一看四周人头攒动的样子,也明白为难一个伙计无用,于是便道:“算了,那我暂且在此处等着,待有了空处,你再领我去看其他的料子。” 店小二答应了下来,但态度却不怎么好,虞朝觉得有些奇怪,按道理来说这样做大生意的,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看人下菜碟,就好比之前她去登仙楼,小二虽瞧着她面生,也是从头到尾客客气气的。 且不说别的,单说这里乃是京城地界、天下脚下,达官贵人何其之多,路上随便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浪荡子,祖上说不定都有封王拜将的荣光,区区一个制衣坊的店小二,怎么敢明着摆脸色? 晏青时也是这般想的,她出声劝道:“依我看,这家店也是虚名,不如还是去宝华阁看看如何?” 许是虞夫人这辈子没受过什么苦,对于旁人的拜高踩低没什么感知,她摇摇头:“为何?既然来了就多等一会吧!反正左右无事。” 见虞夫人没明白过来,虞朝直言道:“怕就怕,不论我们等多久,都等不到。” 虞夫人面露疑惑,问道:“什么意思?” 天衣坊这样的做派,虞夫人这样好性子能容忍得了,可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某处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一片尖叫声中,有一男子持刀大喊:“狗东西!爷爷我今日非得一把火烧了这里不成!” 虞朝本来想催着虞夫人莫再等下去,一听到有人闹事,顿时来了兴致,也不管身边四散逃开的众人,留在原地看起了热闹。 闹事的男子说完还真掏出了火折子,一下子扔向丝绸堆里。 这天衣坊里放的都是一些极易点燃的布料,若真叫火势起来,恐怕还真难熄灭。 更何况崇安门一带,地少且贵,连片的商铺几乎是贴在一起,虞朝记得这一路过来,有不少的酒肆、布店,甚至还有一家香油店,天衣坊烧了事小,就怕它会牵连到整条街。 虞朝虽看不惯店家的做派,但也不想有人因此白白丧命,于是从荷包里取出碎银子当暗器,手腕发力将其飞出,正好击灭了火折子。 闹事的男子见有人多管闲事,立即持刀威胁道:“是谁?敢坏爷爷的好事?” 这次没等虞朝出手,天衣坊先动了手,四五个小二一拥而上,将男子瞬间制服。 见没什么热闹可看的了,虞朝准备转身离开,偏偏这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将其扭送至官府,”天衣坊的掌柜吩咐完手下,又看向还未来得及离开的客人,大声安抚道,“抱歉,让各位受惊了,为表歉意,今日坊内成衣一律半价!” 苗子曲!虞朝有些意外见到他。 储位之争,除了权之外就属钱最重要了,收买官员需要钱、养门客需要钱、结交显贵也需要钱。 沈易虽贵为皇子,但一年俸禄其实也没多少,而将军府虽然也是高门贵户,但要养一大家子近百口人,自然也没多少积蓄。 前世,沈易的花销大多都由苗子曲负责。 因为沈易从不需要虞朝烦心钱财一事,所以虞朝也并不管沈易的钱财都是哪里来的,只知道沈易手下有个叫苗子曲的,是个百年不遇的经商奇才,仅用三年的时间,就凭着沈易给的千两本金和铺子,生出了万贯钱财。 虞朝环顾了一眼天衣坊,在遍地可见丝绸铺的津州,他能让新店在一个月内声名鹊起,确实有些本事。 当说今天,原本就是天衣坊受了损失,他大可不必做出如此折扣,可他偏偏做了,一来可以稳住老顾客,二来也可以将那些不好出售的成衣哄抢出去,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不过饶是苗子曲再厉害,为了阻断沈易的财路,虞朝也须得和他斗上一斗。 “诶呀,你怎么没跟出来?”虞夫人突然的出现打断了虞朝的思路,“可吓死我,你要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虞朝上下打量了虞夫人几眼,确定对方没事,这才宽慰道:“放心吧,这些年我一直跟着观主学习峨眉剑法,莫说一小小闹事者,就算放眼整个津州,能打的赢我的都不出一百。” 虞夫人半是焦急半是嗔怪:“那也是,凡事都有个万一,还是小心谨慎些才是!” 虞朝笑了笑:“知道了,那我们走吧!” “别啊!”虞夫人拉住虞朝,“掌柜的说半价呢!来都来了,就挑几件再走!” 虞夫人说完就奔着成衣区去了,虞朝和晏青时对视一眼,无奈地笑出声,只好跟上。 天衣坊本来生意就不错,加上今日有折扣,顾客当真是越来越多,是以,等虞朝一行从店内挤出来的时候,都已日近黄昏。 虞夫人累的够呛,一回府,只让虞朝和晏青时自便,连晚膳也懒得用,直接回房歇息去了。 这午饭也没用,晚膳再不吃,人怎能扛得住,虞朝看着虞夫人背影,刚要去劝,就被晏青时拦住:“姨母她任性惯了的,现下她累了,想去休息,不是你我能拦得住的,等再过些时候,我自会去做些饭菜,给姨母送过去。” 晏青时这话刚一说出来,便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僭越,于是连忙又补充道:“又或者,妹妹去我那里,等我准备好了饭菜,你给姨母送过去。” 要是以前,虞朝定会觉得晏青时以退为进、惺惺作态,不过现在她明白晏青时这样做,无非是有把柄被自己握在手里,故而不得不顾虑着自己的心情。 说实话,虞朝也没什么要跟晏青时争风吃醋的意思,于是摇摇头拒绝道:“娘对你手艺自是十分熟悉,你做的东西,她一吃便能吃出来,我抢了去送,说是自己做的,落在她眼里,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晏青时本是好意,压根没想过这一层面的东西,现如今被虞朝点出来,她那点好意顿时变得有些歪曲,一时间惶恐不安:“我真没这么想,我是怕……” 虞朝其实没有要责怪晏青时的意思,她本意是想说自己不再介意晏青时和自己娘亲走得近一事,可话到嘴边到底是变了味,大抵是前尘旧怨难消,此生难免刻薄。 “好了,”虞朝出声打断晏青时的话,“我也没别的意思,既然娘回去了,我也不多留了,表姐请自便,我先回去了。” 虞朝说完当真往云居院的方向去了,一路上还在思索着自己同晏青时之间的关系。 其实虞朝前世一直在责怪晏青时排挤自己,可她又何尝不是在排挤晏青时? 虽然知道虞家将自己送往临安是因为道长的箴言,可彼时她才三岁,哪里能顾得了许多,只当是虞家不要她了、不喜欢她了,要不是观主察觉到她这般心思,多次加以诱导,只怕她只会走得更歪。 只是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怨愤在见到晏青时之后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她变得蛮横不讲理,对虞家有了芥蒂,更对晏青时有了怨恨。 从之前庄子上的事来看,晏青时一开始是不愿陷害虞家的,即便是被人用生命要挟着。 那后来她又怎么变了呢? 虞朝借着自己是虞家小姐,故意克扣晏青时吃穿用度、冷落她、嘲讽她,后来更是逼着虞夫人将她嫁给了一个跛脚的破落户。 大概也就是在那一次次伤害之中,晏青时渐渐对虞家冷了心,最后那十年养育之恩,在虞夫人一次次的不得不妥协之中荡然无存,变成滔天恨意,最终做下了那般错事。 前世,虞朝和晏青时,其实都是这一场嫉妒与攀比之中的受害者,要想防患于未然,其实虞朝应该主动化解所有的一切,可前世种种如同铁钉入骨,实难拔出。 虞朝想起自己方才对晏青时不善的话语,有些懊悔,但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能和晏青时共处的法子,于是干脆不想了。 恰在这时已到了云居院,虞朝让清荷去大厨房拿些吃食回来,走到书案前,独自思索起旁的事来。 还有半月便是赏梅会,届时宫里的丽贵妃也会被特许归宁参与此次盛会。 说起来,虞朝同这丽贵妃也算是有些仇怨。 前世,她嫁给沈易,免不了和宫里的娘娘们打交道,旁人都对她还算客气,但这丽贵妃,可谓是百般刁难、千般侮辱,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等到后来,沈易除去镇国公府之时,虞朝才知道原来是沈易在赏梅宴上抓住了丽贵妃的把柄,丽贵妃生气不已但又忌惮沈易,这才将愤怒发泄在虞朝身上的。 按理说,今生,虞朝不准备嫁给沈易,当和丽贵妃没有什么交集,但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更何况镇国公一家于国于民都不算是什么好东西,于公于私,虞朝对丽贵妃下手都情有可原。 此时狂风骤起,雨急云涌,银杏树叶像是疯了一般地往下落,虞朝的视线顺着落叶一路落到皇宫的方向。 丽贵妃,轮到你了。 期待着一个幸运,一个野生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店大欺客恶人闹事,心结难解误会丛生 第16章 富贵场闲话富贵人,落魄境羞煞落魄客 按理来说,二品武官,也算是武官做到顶了才能得到的荣誉,但一来大楚本就重文轻武,二来因昌宗忌惮着镇北军,所以虞府几十位男子除了虞朝的祖父和大伯有实职外,其他人要么闲散在家,要么得个不轻不重的闲职。 虞将军常年驻扎在北境,几年也未得归家一次,再加上昌宗对虞府的态度,所以津州大户人家虽面上尊重虞府几分,实际上心里却各自打着别的算盘。 就连镇北将军府也只坐落在城西偏远一角,寻常五品文官的府邸看上去都比它要华美许多。 可镇国公府就不一样了。 家中男丁一半都身居要位,长女是当朝宰执的长媳,次女是如今风头正盛的丽贵妃,府上的宴会,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无大事无一失约,当真是如日中天。 虞夫人虽然一直被娇惯着长大,但有时候难免也有焦虑,比如家中几个女儿的去向。 虽说长女虞灼华自己觅得佳婿,但次女虞朝以及如今养在虞家的晏青时,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故而赏梅宴当日,虞夫人天不亮就将虞朝和晏青时叫了起来,一通梳洗打扮,忙活了将近两个时辰,这才出门。 刚到镇国公府,虞朝就被那架势吓了一跳。 先不说国公府门口高到吓人的两个石狮子,就说这门口排起的长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在这里发金子。 好在国公府大门够宽,下人们又训练有素,一眼就认出虞夫人,忙过来收了帖子就将人往里面迎,虞朝这才注意到排队的都是等着去停马车的下人,国公府提前特意空了条道,就是为了防止一下子来太多人,挤着贵人们。 只是虞朝刚要进门,就看见门里面跑来六七个人,匆匆忙忙地往外赶,虞朝心里好奇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架子,于是放慢了脚步。 “我的天,那个阎王爷怎么来了?”为首之人朝着小厮抱怨道,“以往谁的宴席都没见他参加,今年也只是照着惯例去了帖子,没想到他真的来了,真是倒霉!” “那是国公府嫡子姜云辛,”虞夫人对虞朝介绍道,“可真是奇怪,这到底要来哪个贵人,居然要他亲自出门迎接?” 不会是他吧?虞朝听说那人是姜云辛后,心中有了猜测,位高权重且惹人生厌,放眼整个津州恐怕也只有那位了。 果不其然,姜云辛刚到不久,国公府前就落了四方八抬大轿,轿子里的人还没出来,姜云辛就满脸堆笑地跑过去迎:“侯爷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来了我国公府?” 未见其人,先听其声,顾望津一边弯腰从轿中走出一边道:“国公府的帖子,哪有人敢不应的?” 顾望津这话弄的姜云辛心里七上八下,加上轿子旁边还站着的十几个整齐俨然的飞龙卫,姜云辛不禁冷汗涔涔道:“侯爷这话实在是严重了。” 隔着人群,顾望津一眼看见了门口站着的虞朝,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顾望津这笑容,对于不明白内情的姜云辛来说可谓是致命一击,他一时间将国公府做得那些不能为外人知道的坏事想了个遍,思考若飞龙卫是为调查某事而来,自己要如何应对。 “姜大人不请我进去吗?”顾望津打断姜云辛的胡思乱想,“怎么,莫非是本侯不过一个区区从三品,进不得这国公府的大门吗?” 不是,这人到底什么意思?姜云辛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听这意思,倒像真是来赴宴的? “顾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姜云辛笑得勉强,“请。” 在顾望津经过自己的时候,虞朝就一直在心里默念,可千万别跟我打招呼,好在顾望津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没引起任何的风波。 虞夫人看着顾望津的背影,嘱咐虞朝:“你刚来不知道,这人心狠手辣、趋炎附势,可千万别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一回生二回熟,虞朝现在不说和顾望津算是朋友,但至少也不会是一点关系没有,虞朝看着虞夫人的脸,心虚地应了声“是”。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虞家几位女眷在下人的指引下进了国公府。 这一路怪石奇松、飞阁流丹、奇珍异草,让人目不暇接,本来从清云山上刚下来,虞朝觉得镇北将军府已是华贵万分,现在才觉得自己真是见识短。 走进花厅,满院子的红巾翠袖,各个装扮得宛如仙子一般,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虞朝前十五年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多。 这样的宴席,在场的小姐们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或多或少都能找到一些自己的伙伴,不过若仔细观察,便可发现聚在一起说话的小姐们身份地位都差不了太多。 下人通传了一声“镇北将军府女眷到了”就退下了,虞朝二人跟着虞夫人继续往前走。 原本都在寒暄的小姐们,听到通传,下意识都地看向了门厅。 昌宗是忌惮虞家不错,可北境的安宁又确实离不开镇北军,所以她们这些人既不能和将军府走得太近,也不能完全不把虞家放在眼里,这之间的度到底要怎么掌控,还真是件麻烦事。 她们原本也只是打算打个招呼,可一见虞夫人带着的两个姑娘,却是忍不住有些心生嫉妒,原本晏青时,她们也是认得的,当时也感慨过虞家的姑娘即便是个远方的亲戚,也是那般好看,可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虞朝。 关于虞朝的传言,京中贵女们大多是听过的,她们本以为乡野来的小丫头到了这样的地方,定是畏首畏尾,没想到竟会是这般模样。 靥笑春桃,唇绽樱颗;羡彼良质,冰清玉润; 纤腰楚楚,回风舞雪;莲步乍移,预止仍行。 若单论容貌,虞朝不若比不上虞夫人长女虞灼华精巧,但前者气质却实在难得。 或许是自幼养在道观,她身上有一种不入凡尘的超脱之感,宛若红梅落雪、蒲草凝霜,更难得的是在这一层遗世独立之上,她身上还有一种天生的华贵之感,似霞映澄塘、日照金殿。 有些体面的,过去寒暄了几句,也就回了原本的位置,有的则干脆表明了态度,连多看一眼都不曾。 国公夫人在前头招待宾客,女客这边只有一个嫡出的孙女姜露负责招待大家,她被虞朝晃了一下眼,不过记着主人家的身份,还是微微一笑,将将军府众人往上座引了一下。 虞朝见众人目光不善,也不是很在意,反正今日她也不是为了吃席,于是自顾自地坐到靠窗的位置,往花厅外面开得正盛的梅花看过去。 其他小姐们虽是心生嫉妒,但很快也就平复了,说起这回赏梅宴的其他事来。 “到底是国公府,各家都给足了面子,连皇子都来了两位。” “慎言!那先皇长孙算什么皇子。” 沈思安?虞朝的注意力从园子里回到花厅,虽说知晓虞游川做出那般事情之后,她也有意让虞家投靠沈思安,但其实她并不了解沈思安这个人,如今知晓沈思安也来了赏梅宴,不由得多留意了些。 那说先皇长孙不算皇子的小姐,有些嫉妒虞家的两位姑娘,她忽想起一事,故意挑衅:“不过,听说虞家长子曾是先皇长孙伴读,虞府同那位关系非比寻常啊!” “常月!”姜露似乎同说话的小姐关系不错,于是出声提醒,“有些话不是你我能议论的。” 常月犹不觉得有错,竟不知死活地走到虞朝身边问:“说起来虞六小姐回京第二日,孔大人也回来了,不会是虞家早就和那位勾结在了一起,故以迎回长女为名,实则暗中将孔大人迎了回来?” 在场的小姐虽不似常月那般大胆,但对于此事也是千般好奇,原本喝茶的喝茶、闲聊的闲聊,一听常月说起这事,顿时什么也不做了,或直接或遮掩的齐齐朝虞朝这边看过来。 虞朝唇边勾起笑容,目光却是极冷的,她看向常月道:“子虚乌有的事,常小姐还是不要乱说的好,又不是什么街头巷尾游手好闲、整日里只知道闲聊的长舌妇,怎么做起搬弄是非的事?” 常月被教训得满脸通红,她气急败坏道:“哪里是搬弄是非?怕只怕是虞家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不该有的心思?”虞朝没了虚以为蛇的耐心,直接斥道:“朝中大臣为皇长孙一事争吵月余尚且没有定论,陛下也从未迁怒与他人,怎么常家已经盖棺定论,还顺道给虞府泼了脏水?如此大罪,虞家可承受不起,常小姐若真是要扣这么大一口锅给虞家,还烦请常大人上书递折,在朝堂上辨一辨才是!” 虞朝从来不算什么好人,前世跟着沈易走到那步,手里也不知沾了多少或有罪或无辜的鲜血,区区一个常月还不够她看的。 常月原本以为虞朝是个乡野来的,没什么见识,她稍微吓唬一下,对方就能被吓得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没想到虞朝的嘴巴居然这么厉害,更重要的是虞朝的眼神就跟地狱恶鬼一般,可怖得很,于是她这一下彻底失去了反驳的能力。 虞朝见有人想要帮常月,先发制人:“况且政事尤其是涉及到储位,也不是这样的场合可以议论的,还是说常小姐觉得常府已经只手遮天到可以随意点评这样的大事呢?” 花厅内一时静到连雪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寻常政事大家私底下都不敢议论,更何况当着其他人的面公开讨论夺嫡一事?这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常月一半生气一半害怕,双唇发抖,脸色惨白,她指着虞朝半天说不出话来,偏生的虞家各个一副气势了得的样子,她也没信心能斗得过。 “是男客们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仿佛冰层突然裂开一般,花厅里再次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