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不具》 第1章 第1章 《知名不具》 晋江文学城 勖力/文 邹衍来找贺东篱的时候,她刚结束急诊会诊的一台面部清创减张缝合。 正值交班,邹衍问24h值班后的贺东篱,“今天门诊?” 贺东篱一身刷手服,摘了手术帽,交班后上午两台手术,他们主任的台。“下午门诊手术,怎么?” 邹衍得到信了,贺东篱的主治聘文下来了,他是赶来恭喜她的。“得请客。” 贺东篱笑意轻淡,“你答应请我的还没兑现呢,秉持环保原则,两两抵消吧。” 邹衍普外那边也是忙了一宿的手术,他是尿都憋着来找她说点事,交班查房后,上午去替科里上一个广播科普栏目。 眼下贺东篱没工夫和他闲聊了,邹衍言归正传道:“说正经的,老太太恢复得不错,她们昨晚给我发图片了,皮瓣彻底粘住了。” 贺东篱点头,知晓的样子。“师兄前两天有跟我讲,拆除负压和引流的时候,老太太状态就挺好的,不容易,快九十岁的人,手术耐受比什么都重要。” 邹衍再要说什么的,贺东篱赶去交班,临走前再匆匆叮嘱几句,要那边家属护理别掉以轻心。 一个月前,邹衍找到贺东篱,把朋友外婆的病情细致跟她描述了下,老人八十六岁的高龄,高血压糖尿病既往史三十余年,七年卧床,骶尾部大转子深大压疮。 冯家外婆和母亲都是教书的,干净体面了一辈子的老人不堪其痛楚难熬,夜里没人的时候吞药想结束自己,好叫子女解脱。 也正是这个缘故,冯母这才坚持要给老母亲治疗。 好友还在国外,急得不行,只能找邹衍。邹衍找到贺东篱,要东篱帮他奔走下,请他们烧伤整形与创面修复的科主任出面,看看能不能下去帮忙开这台飞刀,一应费用都是邹衍来出。但是前提,不提邹衍的名字。 贺东篱给他绕糊涂了。毕竟,凭着邹衍的身份,或他或他父亲的名义,该是谁的名手都请得动的。 邹衍却没多说,只认真恳求的样子。他与贺东篱规培轮转那会儿认识的,算起来也五六年的交情了。没见他求过谁,更没见他对什么事如此忧心忡忡过。 贺东篱便不再多言,答应邹衍,找他们主任问问。赵真珍与贺东篱博导师出同门,聊起来,导师那头总玩笑,要东篱喊赵真珍师叔。赵真珍不爱听,她一个女士怎么成叔了。又怪古代男权,任何传业授道的制度,全是以男人为结构的。 贺东篱从来规规矩矩喊老师、主任。当然,私下也会念叨老赵,是小龙女和李莫愁的Mix版本。业务技术精湛如小龙女的漂亮,脾气性情如李莫愁一般阴晴不定。 赵真珍的教学、门诊和择期手术排满了,这期间还不乏几台飞刀。她先是把贺东篱骂了顿,这个疮面这个年纪,家属本身也没多上心,你什么朋友呀。 贺东篱眼观鼻,恨不得搬出邹衍来,她难得冲老板张口,又觉得邹衍这样南辕北辙的她实在不懂。 好在,赵真珍转了个微信名片给她,要她去找这个人,对方这些天正好在下面出专家诊。 择期的那天,正好贺东篱轮休。她与师兄那头联络上后,对方摇她过去做一助。 很精湛利落的一台完全游离大皮瓣修复术,供区植皮缝合时,师兄问贺东篱,“老太太是你什么人呀?” 认真缝合的贺东篱,专心二用,答道:“朋友的外婆。” 师兄听后没再说什么,手术室里闲聊也是家常便饭。 顺利下台后,贺东篱见到了邹衍口中的冯母,师兄作为主刀按规矩陈述了手术的完成情况。 冯家感恩想要请他们吃饭,被师兄婉拒了。出了县医院,师兄驱车回城,问贺东篱怎么来的,听说网约车,便要送她一程。 贺东篱之所以喊他师兄,是因为对方是赵真珍带的第一个硕士研究生。 路上,贺东篱碍于人情,认真努力地不把话掉在地上。 师兄在上海工作,也在上海定居。 虽说回城经过S城,但总是特地送一程的心意。抵达市里,贺东篱主动张罗,说要请师兄再多留两个小时,她喊上赵主任,请前辈和老师吃饭。 师兄笑着说下次,也请她回去转告赵老师,这次实在有点赶,他还有个朋友在上海,等着他回去谈点事。 那次就这样匆匆作别了。 邹衍这边转告了家属反馈的最新近况,贺东篱这天下了手术都快十二点了,她在手术休息室吃了饭,休整后去门诊楼的摆渡车上,跟师兄联络交流了病程的进展,观摩复盘口吻的称赞师兄的技术,再一次严阵感谢了师兄的襄助。 * 谭政瑨最近喜得千金二胎,处处眉开眼笑得很。他给赵老师寄孩子洗三伴手礼的时候,顺带着给东篱也寄了份。 次日就收到了师妹的贺礼。那会儿,他人还在另一个院区出诊。太太在月子中心,每天亲朋好友络绎不绝的探望,同行后辈寄份问候的礼物,家人也未必放在眼里。 还是岳母和母亲两个帮着整理誊记随礼名单时,翻到了这份礼盒。署名是S大附属一院,贺东篱。 有人接过这个礼盒,某奢牌的一份新生婴儿套装; 再一只Jellycat的邦尼兔安抚玩偶。 谭政瑨到的时候,岳母那头招呼他洗手、吃饭。 他应是,想起什么,问岳母,“宗墀今天来过?” 岳母颔首。谭家与宗家系认的干亲,宗墀小时候病病殃殃的,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民俗偏方,说要给有两个儿子的家庭做小三子,这病才得好。宗母没法子只得乱投医,结果当真灵验得很,没几年他小子身体就越来强健起来。记得他上初一那会儿,个子还是班上男生堆里倒数的呢。 谭政瑨洗手后,没忙着吃饭,先去看了妻女,再叮嘱老大别蹦跶了,跟阿姨回去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的。 妻子给谭政瑨看宗墀今天来送的贺礼,还有他母亲的。两份都好贵重。尤其是宗母送的那份,沉甸甸的一份中式金玉璎珞。 “这哪是小宁洗三呀,出嫁都能戴了。” 谭政瑨笑着给妻子擦手,宽慰她,“那就留着出嫁戴。” 妻子怪他没正经,再告诉他一件稀奇的,“嗳,宗墀没有新闻上写得那么刻板摆阔呢。他今天来,被你妈逗着抱了孩子,一脸洋相,最后还拿走一个玩偶。说回头补给孩子两个。怪好玩的一个人。” “玩偶?” 妻子这才告诉他,礼物该是他一个学生送的。 谭政瑨这才走过去看了礼盒上的地址名字,恍然大悟,笑了笑,去落座吃饭前应答妻子,“嗯,拿走就拿走吧。” 吃完饭,看过妻女。谭政瑨晚上没有留宿月子中心,他明早还有台手术,“宗墀明天该是要回新加坡那边,这次回来急冲冲的,我再去会他一面,算是有头有尾了。” 妻子嗯道:“那你去吧。嗳,对了,宗墀才三十,他老头子都七十了,真的是新闻里写得那样,第三者上位的继承子啊。宗径舟头一个老婆没生孩子?” 谭政瑨不快这些无稽之谈,“八卦你也信,老宗规规矩矩娶妻生子的好吧。” 妻子对于结婚这么多年,夫家冒出来一个久不联络突然复联的亲戚,多少有点窥探欲。尤其是国内外都负有盛名的宗家。 “规规矩矩,那花边新闻怎么传得那么没影子啊。” “嗐,老头是老邪头,儿子是个小邪头。说来话长,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出了月子中心,谭政瑨给宗墀拨电话,他秘书接的。 说人在酒店,在和团队开视频会议。那头该是被告知了来电,秘书转告谭医生,宗先生说他有空,请他过去呢。 谭政瑨抵达半岛酒店,黄秘书开的门,套房里有人声,动静还不小,起居室里临时铺了一层防尘垫,上面浅浅一层碎发痕迹。边上发型师和助理模样的二人在做善后清理。 黄秘书道,宗先生刚才剪头发的。刚进去冲澡了。说着,送发型师及其助理出去。 沙发上坐着的是宗墀的投资合伙人,亦是目前某知名手游公司的创始人,陈向阳。 陈向阳当初诚意满满的计划书向宗径舟寻求投资,无奈多番碰壁,最后那次在宗先生度假的别墅区盘桓,依旧连面也没肯见得到。 天涯同是沦落人的还有一个女生。她问得保安亭无疾而终之后,只身一人往回走。 适逢雨季。 车制动下来,邀请着问她,中国人? 雨太大,陈向阳没有耽搁,只寥寥用同胞母语跟她攀谈了几句,这里不好叫车子,我载你一程? 结果,他送这位小姐到达目的地酒店楼下,车子还没停稳呢,一辆显赫商务轿车等候多时地把贺东篱接走了。 一周后,宗径舟的助手联络到了陈向阳。授意宗先生想见他一面,不过不是宗径舟先生,是宗先生的儿子。 宗墀答应给陈向阳一笔投资,彼时21岁不到的阔少爷,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么呼风唤雨,甚至家族信托的受益年纪还没到。他自嘲,这笔钱是他敲代码卖出的第一桶金……当然,压根没几个子,更多的是他老爹对赌输了的巨额不对等“赌资”。 原则上还是富家少爷的零花钱。 陈向阳急需这笔资金的到位,自然不管老宗还是小宗,只是,他唯一的疑惑,“您为什么愿意投我?” “谢谢你帮我女朋友,再送她回酒店。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飞过来找我,可惜惊喜变惊吓了。我父亲突然发病进了医院,她联络不到我……”陈向阳之后多次在国内S城遇到东篱,逢人介绍,他总笑称东篱是他的贵人,事实也是,她帮了他们不止一次。 谭政瑨与陈向阳同为S城人,因着宗墀的关系,见过也吃过几次饭。现下正主洗澡,二人免不得寒暄客套几句,聊着近况,陈向阳艳羡口吻恭喜谭医生二度当爹,说真是涝得涝死,旱得旱死。 说到个死字,连忙打嘴,“谭医生别介意啊。” 不等谭政瑨回应,廊间里头走出来一人,顶着一头半干短发,全无造型可言,揩到炸毛的样子。穿一袭枪灰色很明显不是酒店用品的睡袍,扔开毛巾的同时,作声道:“他们当刀客特的人,生死不忌。” 黄秘书在给谭医生端茶,顺道问宗墀,“你要喝什么?” 宗墀摇摇头,示意今天就到这,要秘书可以去休息了。 黄秘书恨不得光速下班。临走前,把干洗完的衣服送进老板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粉色的邦尼兔玩偶,一脸意外且不解道:“这是他们夜床服务送的?” 不怪黄秘书,因为他们老板是那种方圆十里寸草不生毫无浪漫意识的理工男。今天正巧他们从分部回头,老板会见了几个代表,房间有点乱,黄秘书给他叫客房清洁的时候顺手开了夜床服务。 她生怕没交代清楚,酒店给老板送了个安抚玩偶,还是粉色的。别到时候,她都躺下了,这位爷又搭错神经地要NG再来一次。 搁往常,这种毫无意义的疑问句,老板的招牌噎就是,你问我? 落座的宗墀,一身惨白照映到脸上,却只言片语没有。 倒是谭医生搭腔道:“嗳,我就是来找你这个的,你拿我女儿的礼物做什么?” 正主面上不显,伸出一只手,管秘书要她手里的东西,嘴上敷衍,“嗯,令嫒同质化的礼物太多了,我给你合并同类项几件。” 谭政瑨这下笑得不轻,“不问自取,这叫偷。” 陈向阳蒙在鼓里,“偷什么了啊?” 宗墀接过秘书手里的兔子,一把塞到他腰后头去,手示意秘书没事了。 黄秘书走到门口,听到厅里三位男士话赶话的声音,谭医生提了个谁的名字,陈总下意识附和了句,“能叫东篱这么奔走且上心的朋友没几个啊,她在乡下有亲戚?” 谭医生表示不能透露病人的个人信息,只说他们在手术室闲聊的那句,东篱说的是朋友的外婆。 陈向阳越描越黑,他中秋那会儿见过东篱一次,彼时她和徐家人聚餐,准确地说,只有徐西泽在。 徐西泽那会儿给东篱介绍某私立医院的一位整复大佬。 模棱两可算起来,徐家算是东篱的“娘家”了。贺东篱母亲与徐父搭帮过日子十来年了。 徐西泽名义上是东篱的兄长。之所以说名义上,是因为贺母与徐父并没有法定界限上的夫妻关系。 陈向阳一为宗墀合伙人,二也是宗径舟的拥趸者,他中秋那会儿就同为男人视角点拨过宗墀,徐西泽看上去挺袒护他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呀。 宗墀那会儿冷笑无言,眼下依旧。陈向阳委婉激将的口吻,“徐家老岳父老岳母就是在乡下住的貌似、” “不存在貌似。”果然,蓬头鬼应激得很。独张沙发上的他,拎起一瓶气泡水旋开瓶盖,仰头就灌了一半,说话时不朝他们看,闭目养神的样子,头发半干、睡袍领口微敞,润了水的嗓子,像空烧了许久的瓮,冷水浇下去,滋啦滋啦。 无济于事也聊胜于无。 片刻,宗墀醒睁开些眼、刻薄纠正道:“她一不会喊徐家的人外婆;二,徐西泽兄妹俩不配她去奔走。” 陈向阳再要梅开二度的,瞥到宗墀那双冷幽幽的目光,识趣闭嘴了。 谭政瑨出声打圆场,说他碍于程序不能透露病人**,但是东篱那天的态度还是看得到的,回来他也第一时间告诉过宗墀,“管谁的外婆,她是去上台的。下了手术台,她就跟我一起回来了。这几次她和我联络也只是聊病程,再职业病不过一姑娘。” 某人兴趣缺缺地听着,大概腰后头的玩偶碍着他事了,他只手掏出来,再把玩着兔子的一只耳朵,最后起身来,张罗谭陈二人一起去喝一杯。 谭政瑨说明早还有手术,他实在要回去了。他来这一趟,就是代表家里来谢宗墀的,也盛情邀请他父母有空来上海度假。 宗墀依旧去换衣服了,一面送一下谭政瑨,一面说拉陈向阳去喝一杯。 下了楼,等陈向阳司机过来的档口,宗墀单独陪谭政瑨去取车,路上兄弟俩再叙旧了几句,说到他父母,宗墀应答道:“嗯,我妈说今年想回来过春节的。” 谭政瑨揿亮车子,坐进里,降下车窗要宗墀快回去吧。 车外的人懒散两手抄袋,十来度的天气里,他只穿一身淡而薄的纸感条纹衬衫。不急不忙,目送着客人。最后,不沾边地来了句交代,“那笔横向课题的经费,你回头联系陈向阳的秘书。” 谭政瑨却之不恭。然而,他依旧澄清,来这一趟不为了谈这个。 宗墀在商言商的时刻总是寂然且游刃有余的。说话冷淡,又着实拿捏,“嗯,你不跟我谈,我要跟你谈。” 谭政瑨只手扶着方向盘,笑吟吟且直言不讳,“就因为我帮了你前女友?宗少爷好大的手笔。” 有人端正的阔气,口吻却不谦逊,“给你们院的,拉别人做什么。” 谭政瑨直呼大名,“宗墀,讲实在话,我老师的面子都没你大呢。” “扯。”少爷本人一副油盐不进的面目,冷脸催谭政瑨走。 “别不信,老师摇人我得到,但是不是看在你前女友的份上,我不会要她作一助,还亲自送她回市里。” 宗墀依旧不领情的样子,只说谭政瑨这是师命难违。别把这一遭扣他头上,他不认。 车里的人这才急了,叫屈,“我不是为了你,又是打听又是车夫的。还给你前女友送伴手礼?” 多余的宗墀都不稀罕听,他只要一句,回马枪般地噎他二哥,仿佛这才是他今晚纡尊降贵下楼的真实目的—— “真要我领情,就告诉我,你的病人姓什么……我要知道,她为了谁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人!” 好久不见,一个别扭初恋破镜重圆的故事, 争取能写出我心目中的全貌吧。 - 阅读tips: 1.插叙线回忆,主角在高中毕业成年前无任何越界的亲密行为; 2.双视角,原则上双箭头很粗,但是两个人就是别扭且各有短板;私认为,破镜重圆最大的魔力就是,明知故犯且还爱! 3.虚构背景虚构人物虚构剧情,ky真人真地的全责,谢谢。 4.更新频率:先一周五更(三、六不更)(因为每章字数还是蛮多的[求求你了],后期更新节奏跟不上可能还是会调整成隔日更,感谢~[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这晚与谭政瑨分手,宗墀与陈向阳一道去他常去坐的酒吧,只喝了一杯就要回酒店了。 临走的时候,宗墀不要陈向阳的车送,说走回去正好醒醒酒。 陈向阳骂人,就一杯醒个屁啊,你还要自己腿回去,“到时候你给绑了,你老头子找我要人,我可没赎金去捞你。”这话不夸张,大学那会儿,宗墀飞回来看女友,正值他父亲一桩收购案风波期,中层裁员引发的一记员工跳楼事件,家属寻仇,宗墀从机场出来就被盯上了。 那起绑架案不到24小时告破,宗墀因为老爹的缘故吃了不少苦头,之后长达两年,宗墀出行都被他母亲严格安排着保镖跟随。 回酒店的路上,宗墀自然没有如愿自己走回去,陈向阳车子送的。后座的黑暗里,茶色玻璃隔绝外头的一径明,一径昧。 这一趟的行程,自上海开始也从上海结束。按计划,明天飞新加坡。 等红灯的档口,前挡风玻璃上簌簌有雨蒙上来,司机拨开雨刮器,端正跟后座上的宗先生说笑,落雨了。 宗墀应一声,再问起他们晚上的安排,陈向阳回不回S城。 陈向阳还在酒吧那头会朋友。司机道大概率他自己回去。陈总不回了,他明天要见一个客户。再说到陈向阳要把S城大本营的工作室搬迁到新大楼的事,公司有个正式的乔迁酒会,会邀请众多友商与合作客户。宗墀是陈向阳背后的原始股东,司机也认识宗先生好些年了,淳朴客套地问:“宗先生会过去吗?听陈总说,您母亲是S城人。” 宗墀嗯一声,却说不去了。 司机没再接话。 车子徐徐前进,宗墀在陈向阳的后座扶手箱里翻出了一包烟,他已经戒烟快五年了,当初为抽烟这一桩事,他和那个人争吵过多少回。 贺东篱不是个占有欲强的人,相反,她对任何都淡淡的。唯独,看不惯他抽烟。 上学那会儿,他在她们班值勤周包干区域里,当着她的面抛掉烟头,到正式表白时,他承诺她,你放心,我坚决不抽烟了,我一定比你活长点,坚决不学你爸那样把你妈孤孤单单丢下。 认识她十六年,两个人正式恋爱七年,贺东篱哭的时候屈指可数。 绑架案那次,宗墀执意要贺东篱来给他缝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出事了,我怎么办。” “什么你怎么办,你不是无所谓么,你不是说分手不会死人的么。” “我是说你父母追究我,我怎么办。” “喂,你有没有心,我都这样了,你还只顾你自己。” 贺东篱那时哭了,哭得很不好看,拿指头抹眼泪,不知道是手脏还是从哪个灰堆里跑出来的,眼皮到眼尾全黑了。 “宗墀,我不想你出事,你出事了我拿什么赔给你父母,你这样我很害怕。” “这件事与你无关,我这次不回来下次也会回来。我只问你,还分手么?” “……”黑了眼眶的医学生贺东篱,看着一脸伤痕的未分手成功男友,有着医者父母心的柔软且怜悯,“你别这样,你妈妈还在外面。” “贺东篱,你有点喜欢我的样子,好不好?” “喜欢你应该什么样?” “起码该像我妈那样,时时刻刻跟老宗吵,时时刻刻盯着他和别的女人的蛛丝马迹,时时刻刻一不如意就叫老头给我死回来。” 起码要像宗墀一样,为了她,时时刻刻可以打飞的回来见她一面。 贺东篱给他消毒清创的时候,客观现实地来了句,“我没钱一张机票七八万的折腾。” 宗墀笑骂人,没钱你有手艺啊。他坚决要女友给他缝眉间的那一针,宗母直骂他胡闹。 受害者乖张的要求,我的脸我乐意,我相信她的技术,缝坏了更好,她给我负责一辈子。 事实证明,贺东篱天生干外科医生的料。 眉间这块伤,他们分手不到一年,已经找不到任何踪迹了。 谭政瑨走前,始终没有告诉宗墀病人的**。一违反他的职业道德,二对宗墀毫无意义。 这些年谭一直知道东篱的名字。宗家能再与谭家恢复交联,也是宗墀当初一通电话求到谭政瑨这边的缘故。 宗墀当年一个人留在国内读高中,是他任意妄为坚持下来的。宗家搬到新加坡、苏黎世两处住,也就跟国内少了联系,宗母依旧逢年过节替宗墀备干儿子的礼上门,到底不见面情谊就淡了。久而久之,谭家也就不敢高攀宗家了。 三年前,一次公务飞行的休息室里,谭政瑨遇上了宗墀。他那会儿替他父亲回来出席一个表决会议,二人凭着少时春节聚拢的情谊说笑了会儿。谭政瑨夸宗墀,如今都不敢认了,谁敢相信小时候正月头上能和他老爹吵起架来干过外头接财神那通天鞭炮声的宗墀,如今规规矩矩替父亲鞍前马后了。 宗墀面不改色、从善如流。 谭政瑨当初多少听说了些。豪门显贵里出情种,呵呵,老爹是,轮到儿子还是。宗墀为了一个小女朋友,几番放不下,明明好聚好散的恋爱,他最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人家女方妈妈只管跟宗径舟要人了。 宗径舟亲自回国,拿到了臭小子,才逼得这桩恋爱风波收梢。 那天,临飞前,宗墀问谭政瑨如今在做什么。 得知职业与具体医院,他晃神了下,只说好巧。他提到一个人的名字,贺东篱,说将来与二哥是同行。 之后他落地没多久,给谭政瑨去了通电话,别无旁言,只说如果有机会,烦请二哥多关照关照她。 谭政瑨同为男人,只反问宗墀,这么放不下,为什么不去找她。 宗墀:“……不找了。” “却还愿意替她排忧解难?” “她和我一场,好像什么都没捞着,陈向阳那边的股份原本要给她的,她也不要。不要算了,我不是为她排忧解难,我是还她些,最好两清,不该不欠。” 贺东篱正式毕业到入职S大附属一院,她的成绩有目共睹。谭政瑨跟赵老师私下打招呼的时候,也叫赵老师不必提他的名字,他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这几年下来,谭政瑨第一次接到贺东篱的电话,说来也巧,宗墀正好有工作回国,另一方面受他母亲之托来贺谭家添丁之喜。 谭政瑨特地将东篱喊了过去,同台手术。即便她那天什么妆容都没施,镇静缜密的性情,停匀但绝不过分纤细的身段,健康的体格是外科医生的标配。 谭政瑨规培那会儿,一同轮转的一个师姐是他们院长的关门弟子,那会儿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谣言,院长夫人亲自会见了这位女学生,师姐为自己正名也冷静怼院长夫人的那句话,至今都是她们女同胞手术室里的一个宣言: “您要相信,比起院长夫人,我更想取而代之当一个院长女士。” 那天手术归来,谭政瑨就这么调侃宗墀的前恋人:贺东篱有着当院长夫人的相貌,但更具备当院长的技术。 不怪宗墀这些年念念不忘。 谭政瑨拒绝告诉宗墀病人的私隐,也以过来人兄长的身份,衷告宗墀一句,“去掉一个错误答案,你就能选对正确的那一个吗?宗墀,高级的精神文明恋爱,是没有对手的。” 会考那会儿,贺东篱给宗墀补课有一句类似的:不领悟的C,下次它不在C上了,你怎么办? 一支烟断续吸了两口,都没闷到肺里,临时起意的人最终按灭在烟灰桶里。 许久不抽,他已经生疏了,甚至有点厌恶。 车子泊停,司机下来给宗先生开门。里头的人下车,不自觉地顺走了陈向阳的这包烟。 这一晚,他做了个潦草的梦。 梦里,那只粉色的兔子倒反天罡地活了过来,一脚踩在他胸膛上。 怪他不该拿走她,她是送给谭师兄女儿的。 偷兔子的人不以为意,他正好问她本人了,手术是为谁求的? 你没有亲戚在乡下,你更没有那么深交的朋友值得你那么大费周章地求老板,求同行,还要亲自过去做一助。 兔子的嘴巴不能动,但是她确实说话了,说她最擅长的话:那是我的事。 宗墀才不管,追问道:男朋友,对不对? 兔子点了点头,她那句“是的”没有讲出口。 因为宗墀没有肯她说,只咒骂了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知道如何轻而易举地激怒我。 谭政瑨苦口婆心劝说的高级精神文明恋爱不存在的,宗墀在梦里不高级不文明,兔子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剧烈地皱了下眉,宗墀想自证什么的,微微垂眸就瞥到了她眉目间的痛楚。 那痛楚愈显著,他反而愈猖狂。 兔子红了眼,颠簸里,眼尾有泪拖沓的水渍。 宗墀要拿手去擦,她狠偏了下头。 始作俑者一只手去别她的脸回来,一只手牵引她往连接处去,尊严彻底被**网罗住,宗墀无不喟叹地咬字出声,急促地、浓稠地,“你从来没求过我什么,我更不准你为了谁求任何人。” “和他断了,好不好?” “你都这样和我了,怎么可以还跟别人、” 兔子突然变成了贺东篱的模样,她还是二十四岁的模样,一点没有变。宗墀话没说完,被她抬手的一巴掌给打断了,然而粘连的**没法断。 面对面的相拥,几下抛耸,灵魂上了云端,骨头砸向地尽头。 尽头未尽,沉迷的人要去吻她的那滴泪。务实的人突然虚妄起来,影影绰绰,像一簇即将消失的信号,宗墀的手臂箍得更紧了些,贺东篱挣不过他,不无气馁地出声道:“你真是一点没变,宗、” 她连他的名字都没喊全,就彻底湮灭了。 …… 黄秘书出差的行程规矩一向是早上过十点后再去联系老板。她满打满算跟宗墀三年了,各国乱飞,严格上说,宗墀是个很合格的工作狂,无论倒不倒时差,他每天起来的固定运动就是游泳。听宗母于微时说过,宗墀上学那会儿省青少泳的比赛可是拿过奖牌的。 黄秘书附和于女士,看的出来,宗先生这身高这体格,不去专业训练可惜了。 于女士拆儿子的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以为他游多好呢,奖牌的意思就是没拿过金牌。又说到他小时候可矮了,不然逼他游泳做什么。 黄秘书是从前雇主圈里的太太引荐给于女士的。她从来听得多说得少,集团上下,她述职对象是宗墀,然而,世故得明白,攀附宗家两位男士不如攀附于女士,想要前程远大,女人才会帮女人。所以,她从来只做于女士的倾听者,哪怕她说亲儿子的黑历史,黄秘书也从来不应承,更没有半句赔笑。置身事外,况且她确实对这些阔少爷的成长史没有兴趣。于女士似乎对她这样的态度很满意。 一早,于女士朋友圈里晒了张刚修剪好的插花,黄秘书顺手给她点赞了。 对方没多会儿给她来电,问及此番行程有没有变化,会不会按时回来。 黄秘书满口应是,她待会就上去喊宗先生预备着出发了。 于女士那头称好,说他们回来正好赶上周家的宴会。上次Mabel你女朋友喜欢的那支葡萄酒,周太太这次定了做餐前酒,顺带着我也给你留了两箱。 黄秘书替女友谢谢,那头波澜不掀地挂了。 算着时间,黄秘书拿着笔电上楼去,然而老板今天好像起晚了还是固定运动时间超出了,没在房间里。她也没有依计看到宗墀收拾出的半成品行李,他从来贴身的衣物那些都是自己收拾,弄出几个防尘袋,黄秘书再帮他最后归拢。 下午两点的飞机,今天赖床还是拖堂的老板一整个撂挑子不干的架势。 黄秘书直觉着皱眉,直到在衣帽架的最角落里看到一只水淋淋、很明显被洗过的兔子玩偶。 她有点弄不懂了,宗墀这是什么癖好,粉色兔子,安抚玩偶,隔了一夜,经历了什么,被这位主水洗了遍,阴湿地挂在这里,滴潮了一大块地毯…… 没等到黄秘书成年人的发散思维收回头。姗姗回来的某位,看到她人,一副知会、通知的态度,“来得正好,帮我拟邮件通知,嘉达那个项目的收购,我答应老宗了,亲自跟。” 黄秘书一早才发出去的昨晚议题,人员调度都安排好了的,就一个晚上的时间,又要改? 宗墀见秘书悬而未决的样子,有点不快,眼神质问她,有什么问题,没有的话,“现在就写。” “现在?”黄秘书想着回程路上再拟也不迟,她先帮他收拾行李。 岂料宗墀喊住她,“嘉达这个项目移交前,我暂时留在国内。所有办公也暂时在国内。” 黄秘书一时不知该惊还是喜,“啊?” “啊什么,写邮件。” “可是宗太太还等着你回去参加周家的晚宴的……” “嗯,谁答应她的谁去。” 黄秘书哑口。她只得打开电脑准备拟邮件了,宗墀说着往自己卧房去,想起什么,补充道:“抄送一份给陈向阳。” * 贺东篱今天门诊班,她有三件事不顺。 一早起来常用的那只玻璃杯莫名热胀冷缩的碎了; 门诊上被投诉,理由是医生态度不好,开一堆检查报告,都花了钱给她看报告了,还各种推诿。果然,女外科医生就是不行。 贺东篱给门诊办的复函,当时一个小儿热水袋深二度烫伤,一个面部外伤后的皮下肿物。后者患者复诊看报告,没有按规定重新扫码签到等候叫号,患者家属携着父亲进了诊室,贺东篱提醒他要重新签到,家属不依,说她有这个工夫和他扯皮,报告早看好了。贺东篱以不要妨碍他人就诊时间和权利为由,耐心规劝,再次请病患及家属出去耐心等待叫号。 对方看这医生小姑娘家家的,说起话来冷漠且不饶人,一下子跟点燃了似的,骂骂咧咧。贺东篱摆出工作证件,示意对方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去他们门诊办投诉。现下,她还有几十个号等着就诊。 面部肿物的那个家属最后没辙出去了,直到等他们复诊完毕,贺东篱安排好他们的门诊手术时间,对方一言不发地出去了,转头就把医生投诉了。理由,这女医生一看就不灵光,刀给她开,我还不放心呢。 便利店里,邹衍听后发笑,安慰也数落她道:“当医生的不是属牛就是属马,哪有不挨骂的。” 再学他们科主任训他的话,人文关怀、关怀,你这一天天板着张脸,哪个病人看到你不怵呀。 等到邹衍笑嘻嘻去查房的时候,病患家属又不答应了,你一个主治大夫天天对着病人乐什么啊。 贺东篱喝一口热美式,不知道是烫着了,还是对这话耳熟,捂一下嘴,咽下嘴里的苦,这才道:“师太刚说我的,要善于化敌我矛盾为内部矛盾。” 邹衍点头,无比赞同。但是无奈,贺东篱这种耿直的人,她向来不会转嫁矛盾这套。 这周他俩难得排班表同频,下班的时候邹衍call她,二人约好在妇幼住院楼的便利店这边碰头。贺东篱老规矩地早晚各一杯热美式,邹衍有时候真的佩服她的铁胃。 “你这么个咖啡资深控,要不,我送你台咖啡机吧。” 贺东篱一手握纸杯,一手捏着块红豆面包。不等她应答,邹衍自作主张从她袋子里也拿一块吃。接着道:“算是还你帮我的人情。” 贺东篱嚼吧嚼吧嘴里,有种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的疑惑,最后还是咽下去了,“免了。”再一副老友记的敞亮话,不怕他笑话,“我这聘文刚下来,我可不想授人以柄。” 邹衍笑得灿烂,“不是我朋友送你贺医生的,是我私人送你贺东篱的。” “理由?” 邹衍反问:“送你礼物一定得有理由?” “啊。” “你这人真没意思。” 贺东篱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顿了下。随后,继续就着热美式嚼面包了。 邹衍最后替她想到理由,“一半送你的礼物,一半放你那,每天给我带一杯咖啡。” 贺东篱:“赶紧打住。有些钱该别人赚就给别人赚。我还得给你每一天带一杯,嫌我24小时命不够长,是不是?” 邹衍再次笑得乐不可支,他退让,“好了,不逗你了。就是送你个礼物,没为什么,我下次过去请我喝一杯就好了。” 贺东篱实则知道邹衍在为了他朋友外婆的事还她人情。她没那么小气,该有的交际往来,她不会怕别人说什么。 于是,邹衍第三次要她别拒绝他时,贺东篱沉默当默认了。 玻璃幕墙外已经灯火结界,二人相携出店,邹衍问贺东篱今天怎么来的,没骑她的小电驴,他就捎她一段。 贺东篱说待会还得上去补个出院病历,病房溜一圈,正好消化消化,结束后去夜跑两圈,回去看会儿文献当助眠了。 邹衍再次调侃她,“说真的,你这个精力,将来不当院长我头一个不服。” 贺东篱难得的官僚主义,“嗯,借邹院长公子吉言。” 邹衍不快地冲她翻翻白眼。 感应门重新掩合上了,他才想起贺东篱说的,第三件倒霉事是什么。 正主自己都给绕忘了,“是什么,是相亲。” 她要去和他们医务科领导的小儿子相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2章 第3章 第3章 赵真珍找贺东篱了解门诊投诉情况的时候,就说她白瞎了这张脸。 换个老板这么说贺东篱,她也许会觉得对方在性别歧视。然而师太这么说,却是世故不失真的。 赵真珍板着脸,叫贺东篱别不服气。他们烧伤整复什么样子的疤痕、组织感染没见过啊。你自己说说看,全须全眼的脸还是脚重不重要。 患者找你看个疤痕或是面部肿物,你一个创复医生端正漂亮的脸再以技术加持,怎么不是一种说服力,说服谈不上,起码亲和力有吧。 赵真珍说着,从胸前的镜链上拈起眼镜腿架到鼻梁处,继续骂人,“上了这么多门诊,这样的情况都处理不好了?” 贺东篱程序正义的脸色,“回诊制度就是要重新登记排队。” “没说制度,说的是你态度。” “我自始至终没和病人及家属有任何正面冲突。我已经告示证件,让他去投诉了。” “是呀,人家去了呀。今天门诊办,下次医务科,再下次卫健委、12345了。” 贺东篱不作声了。 赵真珍手里捏着贺东篱一个月的排班表,几乎无休,这中间还有替别人轮值的两次24小时。 她公开招聘岗位内排名第一的成绩进来,这几年规培、住院医到住院总,科里科外议论纷纷,无非是权力固化之下门阀嫡系输送。赵真珍敢替她争取这个主治聘名额,就没怕盛名之下的那些烂槽子话。 当初科面的时候,赵真珍便一眼相中老程这个弟子。事后老程自己也惋惜道,不是东篱执意回去,他是打算给她留院名额的。 老程笑着揶揄赵真珍,有没有几分当年你的轴劲。 赵真珍不置可否。直到院面时,很现实的一道生活问题:有没有对象,有的话,将来结婚生子家里会不会帮衬到。 贺东篱答没有。至于现实的婚姻与家庭平衡说,她语出惊人了点:“我想最差劲,也能养活自己。” 这和当初的赵真珍不谋而合。她回到S城坚持干外科就是为了证明能轮转下来的都是胜者。事少钱多离家近,总要占一样。 她没那么多崇高的理想,相反,她的择业必须得有幸福感。父母当年催她的那些,她还嘴,找不到高的,找个齐平的不行嘛,为什么非得在比我差的里头划拉。双方都养得活自己,那么最差也不过散伙,维持自己。 眼下,赵真珍恨铁不成钢地训责,紧接着搬出了老生常谈的化敌我矛盾为内部矛盾。 别的不提,病号插队打岔,你先问问排队的答不答应。赵真珍的意思是,你一下子就择出来了,你须得知道,有些话病患能说你不能说。 群众的事情就得交给群众去监督。 道理都懂,懂道理的都是秀才。怕就怕秀才遇到的不是秀才,却是兵。遇到不讲理的病患,他会胡搅蛮缠地跟你掰扯,你什么态度,你不过就是看病的普通号,专家号都没混上呢。你对病人这样有你什么好,小心我投诉你! 事实也是,贺东篱有被因为不分青红皂白的投诉扣过钱,即便如此,她也从来没把病患对她的情绪转嫁到别的病患头上去。她能做的就是一视同仁,最后实在说不通的,只能要对方不行去投诉她吧。 她也知道师太的脾气,骂得狠的,反而是你还有救;相反,老师对于真正的愚蠢,从来一字没有。 这次的门诊投诉算是点到为止的不了了之,贺东篱主动且乖巧地跟老师聊起了手头上的课题,这顿请喝茶算是轻拿轻放了。临了,她都起身要出去了,赵真珍才一副想起什么事没说的样子。 直到说完,贺东篱才有点醒悟过来:师太找她说相亲才是目的! 医务科的姚主任临近退休,丈夫是口腔医院那边正畸科的大拿。夫妻俩育有两子,去年年底梁家老大家的儿子,大腿处的皮肤痣切除和超减张缝合便是赵真珍安排贺东篱主刀的。 姚主任和大儿媳都对贺东篱有些印象,梁家老二今年也三十了,寻寻觅觅,始终没落定。那天和赵真珍一块打牌,问起她有没有好介绍,赵真珍不爱这些说媒的俗套,更没想到东篱头上。 倒是梁家婆媳俩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拐弯抹角等着“翻牌子”小贺医生呢。 正巧梁家老二也在,看过贺东篱证件照,不置可否地调侃了声,“她这p过吧。精神面貌可不像拉钩缝皮学医的。” 姚主任狠啐小儿子,“那像什么?像你来往的那些,说话跟没吃饭似的。” 梁二跟亲妈抬杠,“不是,我说什么了我,我在夸你们院里的人,您倒好,人身攻击起来了。” 梁母才不管,一面抓牌一面当着老友的面教子,“人身攻击你算是轻得了,最好找个厉害的,回来把你这张破嘴给绞上。” 梁二不知是满意小贺医生还是纯纯逗老母亲开心,“哦,个么找个整复的外科医生最好不过了,起码给我缝漂亮点。” 赵真珍磨不开这十来年相交的颜面,只答应张罗学生去坐坐。 贺东篱有些为难地望了望师太,赵真珍看在眼里,说要是东篱实在没意愿,她便替她回了。 没等贺东篱开口,赵真珍补充道:“鸡蛋还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呢。你这一天天地拘在医院里,不谈找对象,找朋友都难,混江湖多个朋友总归多条路。梁家家世背景都是好的,那个老二除了嘴浑点,基本上还算不赖,哥哥是医二代,老二自个儿做生意。” 赵真珍没明说,但是贺东篱明白,初来乍到,叫梁家儿子看不上她也许比拿乔得罪医务科领导更容易些。 终究,贺东篱点头应允下来了。赵真珍很欣慰的样子,世故人世故心,她再点拨学生,“梁家那天摆立冬宴,他们也生怕别人看出来忙着找儿媳妇呢。同龄的男人多的是,相不中梁老二,相中别的也不是不行。” 贺东篱:“啊。老师,这不大好吧。” “怕什么,一家女百家求。” 次日,贺东篱与邹衍在食堂排队的时候遇上,邹衍喊住她,要她别排了,他替她一道打了。 吃饭的时候说到周六梁家的晚宴,邹衍忙了一上午,饿得很,端起餐盘往嘴里扒一口饭,边嚼边鄙夷贺东篱,“梁老二那样子的,你也愿意去。” “什么样子?”贺东篱暗自忖度,最好眼光高上天,最好也是母(师)命难为,大家走个过场,各回各家。 邹家与梁家之前住同一个家属院,后来又一道买了同一个别墅区作邻居。邹衍父母那边也接到了梁家的邀约,“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六亲不认七大车八大船的绯闻官司,一言以蔽之,梁老二你擒不住,他们家就是个火炕。” 贺东篱搛一筷子清炒茼蒿到嘴里,事不关己的怠慢笑,“你和师太说的完全南辕北辙。” 邹衍狠蔑她一眼,“你信赵真珍?她和梁二他妈恨不得住在牌桌上的交情,再说了,梁老二那些花花肠子她看见过几根。” 贺东篱平静地抬杠,“你见过?” 邹衍见她油盐不进的样子,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快,“我和你术前谈话,你当我闹着玩是吧。” 贺东篱一秒认真,“放心,如果你描述的属实,那么对方不会看上我的。” 邹衍怪贺东篱还没领悟到点上,“我认为你不该和明显非我同类的人浪费时间的。” 贺东篱莞尔,她想辩驳一下的,不过以邹衍这样的医二代子弟大概不会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具备我行我素的桀骜的,最后她只得模棱两可承认,她这样被介绍相亲不是第一次了,读博期间也被介绍过,师母的姑侄,关系可比师太这边亲近多了,好在对方无意,不了了之结果。 邹衍还是不明白,他眼里特立独行乃至有点慎独意味的贺东篱不该这么任由摆布地去相亲的,还一而再,搁下筷子,他剥橙子吃,口随心道:“说真的,你谈过恋爱么?” 橙皮上的一粒汁水迸进贺东篱眼里,她迷迷眼,不等她作答。邹衍继续研判,“没谈过?” 贺东篱自顾自吃饭,始终漫不经心,她请教,“谈过该是什么样?” 邹衍自觉僭越了,“没什么样。我的意思是,梁二那类不是你的理想值。” 下一秒,有人不打自招,“谈过。” “嗯?” “我说我谈过,恋爱,男朋友。” 邹衍愣了愣,大概有点没想到,片刻,又觉得贺东篱这样明明疏离却又磊落的性子,很痛快,“什么样子的?” “如你所说,不是理想值,所以分手了。” 邹衍再愣,他始终想象不出能叫贺东篱爱或者喜欢的男人什么模样,最后,二人一道收拾餐盘各自回科室前,邹衍较真地问了句,“贺东篱,你的理想值是什么?” 有人答非所问,或者她就是儿戏,不愿跟你认真,但也不会不予回应,“既不聚成水滴,又不成股流下。” 周六这天立冬。 贺东篱准时从周末门诊下班,她去到梁家所在的别墅区,要换乘一次地铁,出站还得打一次车。 邹衍一身正装,站在乌洞洞的风高夜里等贺东篱会合。 她来的路上,邹衍给她发消息道,他晚上也会去。 贺东篱玩笑问他,也去找合适的理想值? 邹衍不屑,声称是去看她的笑话。 老僧入定的人似乎永不内耗,嗯,看吧,如果你以此为乐的话。 看着她从网约车里下来,贺东篱一身单排扣的蓝色长袖衬衫,休闲直筒长裤,衬衫之上只套一件中性马甲毛衣背心,防风外套挽在手臂上。 长发绾成最通勤便利的低丸子头。看得出来,贺东篱今天稍微收拾过自己,但又未尽全力。 一身中性干练的穿衣打扮,符合外人对她们这些女外科拿刀的刻板印象。 邹衍却能透过现象看几分本质,起码贺东篱的酷劲是装的,她难得这么认真的全妆。二人照面第一句,邹衍不吝赞美,“咱们附一院的院花,当如是。” 贺东篱自然知道他们背后如何评论她的,并不多沾沾自喜,扶扶她一只耳朵上的珍珠耳饰,她许久没戴这些了。正犹豫要不要摘掉的,邹衍喊住,以为她是不快他的打趣,“别摘,挺好看的。” 贺东篱告知后,邹衍帮她拿着包和衣服,看着贺东篱摘耳饰。再略微靠近,借着路灯帮她检查的样子,“真有点红了,你自己过敏不知道?” “好久不戴了。” “嗯,你干嘛这么认真,还化这么细致的妆。” 爱美之心的女性有必要纠正他们男性的认知误区,“我们化妆是为了均匀肤色,愉悦自己。” “那他万一看上你了呢?” 贺东篱并不问是谁,冷静且冷漠道:“我会拒绝。” 邹衍再顶真,“贺医生,你并不像是个会长袖善舞的人。”说着,顺势把手里的衣服和包还给她。 贺东篱把摘下来的两枚珍珠耳饰信手揣进身上毛衣马甲的口袋,才入袋,她没来得及说话,耳边有车子疾驰而过。 这样的内部环道上,属实有点超速的没品了。 邹衍不得已吃了一嘴尘,骂骂咧咧,说起上个月他们小区有车子撞到一个老太太肇事逃逸的事,最后,两人结伴走到梁家门口,发现刚才“阿飞”的车子正停在梁家门庭下。 邹衍口中的梁二正亲自出来迎客,气派的梁家一整个灯火辉煌,喧闹非凡。今晚赴宴的宾客车子太多,梁二正同车里开车的某一位宾客说笑,大意是这上头的环道边车子停不下了,对面的草坪物业也不允许倾轧,要客人停到下面的临时车库去。 车里的宾客不急着响应,倒是和梁二叙旧打岔的贫嘴。说来一趟不容易,你梁老二倒和我摆起谱来了,我约你碰头,你给我拉你老头子这里来了。 说话的工夫,后面已然又来了几辆车。 梁二同车里人谙熟得很,要他别闹了,快把车子安置好了,不行我给你去停,总满意了吧。 贺东篱这头,与邹衍并肩要往里面去,她没想多听的,只是刚才走近,瞥见车子的蓝牌号确实是陈向阳的,可是车里说话的那位又不是陈。她走上梁家台阶,听到车里人道:“你先把宗先生带进去吧,我去停车。” 紧接着耳后一阵牵开车门阖门的动静,再公式不过的恭维问候声,贺东篱始终没有回头。 但陈向阳的车子到身后某人的声音,点到线的证明,错不了。 贺东篱愣住的几秒,身后人抢先越过了她。 邹衍走出好些距离才发现贺东篱没跟上,不等他出声,西装革履的两人,其一回头,灯火通明里,沉默良久。 贺东篱即便逆着光,依着身高轮廓以及他这么多年都没换过的香水,足以甄别。 梁建兴见宗先生突然驻足,有些不解,这才看到边上一穿蓝衬衫的女生。 他两头逡巡了眼,折回来的邹衍插声进来,喊那女生的名字,“东篱,怎么了?” 梁建兴听清名字,还没够反应呢,宗先生收回目光,一言不发朝里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第4章 第4章 忙了一天,饥肠辘辘的贺东篱依着赵真珍的话,先去和姚主任以及她的大儿媳打了招呼,姚主任还算和蔼,平日里在医院也没正式照面过几回,即便碰上了,女同志也多半和男同志看不出多少差别。今日的小贺医生虽然素净,但照姚主任私心来看,体面、镇静,很是拿得出手的书卷气。 女主人打量思忖之后,便要大儿媳领着客人去落座、招待。去前,婆媳俩咬了咬耳朵,姚主任要老大媳妇把老二喊过来,好好见见人家姑娘。 大儿媳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说老二在楼上待客呢,一时半会儿下不来。 姚主任听着不快,嘟囔亲生儿子,成天狐朋狗友地混。 大儿媳这回纠正道:“也不全是。我听建华说,这回是正经生意场上的人脉。对方轻易不来这边,还是中间有人牵头,才答应过来坐坐的。” 姚主任听着这才有点熄火,但总归今天的主题不能让,生意哪天不能做啊,好模样可是不等人的。 大儿媳先去招待安排了贺医生。彼此寒暄里,贺医生一改先前的冷淡,倒是先问起了梁太太怎么称呼。 婆婆口口声声好模样好人品的夸赞尤在耳边,涂玉梅再看贺医生这陡然的热情,说不上来的鄙夷,或者不过如此。想也知道,老太太在医院里给小儿子找个知根知底的,门户家世经济人脉处处要婆家提携,到时候两个人一结婚,还不是处处她小儿子高一头。婆婆选来选去相中贺医生,无非就是觉得样貌她儿子会满意,至于高级知识分子的头脑乃或智商,他们梁家满意。 总之,里里外外,梁家都是上算的。涂玉梅还不知道婆婆那点小心思? 于是,贺医生殷勤来和涂玉梅套近乎的样子,瞬间让她对这位曾经是儿子主刀的医生祛魅了。心里一阵哗然,也是个没长眼睛的。再想到贺医生的家庭,父亲早没了,母亲又改嫁了,也许这种任人摆布的性情嫁进来,她们妯娌反倒是好往来。 涂玉梅八面玲珑地把贺医生安置到位,转头,就略微挂相地上楼去了。 躲在角落里喝酒的邹衍将一切尽收眼底。没多会儿,他擎着酒杯来到贺东篱跟前,看着她吃一份蜜瓜火腿,好像一扫之前的拘谨,颇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见招拆招。不禁冷嘲热讽道:“你信不信,梁建兴他大嫂不见得多待见你。” 吃瓜的人波澜不兴,又语出惊人,“嗯?他大嫂一开始想嫁得是小叔子?” 邹衍抿着酒被呛着,握拳直咳,怪她口出狂言、大逆不道,“说什么呢!” 贺东篱不解,“额,不是啊,那不然她没理由待不待见我啊。” 邹衍噎得不轻,看了又看眼前人,“你今天有点怪怪的。” 沉迷吃瓜的人,再来一块,灯火下,她仰头来看邹衍的时候,邹衍即便不懂行,也看得到她脸上的粉有种珠光的隐秘。“嗯,当我来被迫相亲的失常吧。” 邹衍断定,“跟相亲无关。” 贺东篱不语,继续吃。邹衍才要奚落她,你上辈子没吃过瓜啊。耳后,有人踱步过来,“贺医生,你好。” 梁建兴西装革履,一只手端着只白兰地杯,一只手把刚才从楼上下来夹着的烟匆匆灭在台面上的烟灰盘上。口中歉意,“久等了。” 贺东篱站在邻窗处、长桌最左端,中间隔着个邹衍。 梁建兴先与邹衍碰杯,口中熟稔打趣道:“少见你愿意来这种场合啊。” 邹衍自顾自举举杯,并不与梁二碰,“嗯,她不认识路,拉我来给她指路的。” 梁建兴笑,“那我得谢谢你,待会多喝几杯。” 邹衍才要眼睛夹梁二的,后者主场姿态的来到他和贺东篱中间,全然不顾邹衍在不在旁,“贺医生,赏光我请你单独喝一杯吗?” 贺东篱终究放下了她的叉子和骨碟。邹衍视角看上去的她,不是去单独谈心的,更像……英勇就义。 * 梁家二楼东南角的一处拐弯阳台,被归置成一间阳光玻璃花房。 里头最点眼的是几盆各色的茶花,十八学士。 梁建兴端着两杯饮料进来的时候,看到贺医生独自站在白色的茶花前,讲真,她那证件照还是班味太重了。 “贺医生也喜欢茶花?” 花前的人,笃定地摇摇头,“我养不活任何植物,所以严格算起来,谈不上喜欢。” 梁建兴把橙汁递给她,她伸手来接。男人审美心作祟,手腕纤细,指间粉红。然而,他招呼女方落座的时候,嗅觉灵敏地告诉自己,越是波澜不惊,平静之下,没准越是惊涛骇浪。 “栽花种树的,要的是闲情逸致。说白了就是时间和工夫。嗐,这些都是我父母打理的,贺医生不过缺时间而已。你们这些拿刀的,人都修得,何况花花草草。” 贺东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牵动在嘴角,全不到眼底。再程序化的一些社交辞令、问候,几个回合下来,梁建兴大概了然:毫无意外的别人家的孩子。即便才聊了几句,他也能猜到母亲中意她的点:胜不骄败不馁。大白话就是,情绪稳定;再再白些,就是很会气得你自乱阵脚。 眼下就是,任是梁建兴怎么打量,她自顾自的镇静,即便低头反复喝饮料的样子,也始终气定神闲。 梁建兴拨腕看表,迫于父母的淫威,以及他对于男女风月的一些猎奇心,他觉得有必要坐到一刻钟以上。女方并不热情对话也罢,他便没话找话聊,坦言他这样被父母捉着相亲的戏码其实很多,“贺医生呢,大概师命难违,头一回吧?” 岂料对方摇摇头,说自己第二回。 梁建兴听她出声,与沉着相反的气场呢,大概橙汁喝多了,声音都泛着甜气。不禁有趣地问她,第一回没成的原因是? 贺东篱点点自己的手机,谈及了那回的洋相:她提前设置好了一个闹钟,假意小组来电实验室里有事,结果她伪装通话的途中,真的来电话了…… 对方是她师母的侄儿,事后跟姑姑控诉,姑父的学生和他一样自以为是的笨。 梁建兴听着笑出声,促狭她,“那贺医生这一回怎么脱身,想好了么?” 贺东篱看到梁建兴指间在他的表盘上摩挲,她直给且预判,“也许梁先生比我更想体面地脱身。” 梁建兴却笑着反驳,“如果我不呢?” 两个人面对面坐了这多时,贺东篱头一回郑重地审视他,梁建兴与她对视,油然地生出些论迹不论心的卑鄙,果然隔锅饭香点。 下一秒,贺东篱端正地婉拒口吻,“梁先生,对不起,我暂时……” 话没说完,梁建兴的手机响了,起先是坐在位置上接的电话,没两句,他便起身要出去了,口吻匆匆得很,说他这里结束了,马上来。 他急忙冲他的相亲对象致歉,“我一个来往的客户要走了,我得去送送他。贺医生……” 有人听神了一秒,旋即,“哦,梁先生你忙你的,我也该告辞了。” 于是,梁建兴灵机一动,“我一道送你下楼。” 贺东篱镇静一晚上,临阵人设倒塌了,她伸手把手机搁回自己的包里,再拨拨耳边发,想起什么,“我还要跟姚主任打个招呼再走的,我是说应该。” 梁建兴笑意浓重,指指楼上,“哦,我妈大概在楼上陪几位院领导。你去吧。” 贺东篱平心静气,欣然接受的样子。 两个人一同出玻璃花房,正巧二楼的楼梯口,陈向阳的堂弟正在几级台阶下吆喝梁建兴,梁忙着接应,还没顾得上跟贺医生说什么呢,她自觉指指上楼的方向,疾步而去。 楼梯口,陈向冬急着回去接他哥哥,梁建兴也不急着上楼待客,只问陈向冬,“什么情况,陈总来不来了?” 陈向冬一副吃瘪的样子,嘴朝楼上一努,又牛马人的自觉,“宗先生要他来,他就是今天被女人啃掉半个头,也得来。” 梁建兴一头雾水,笑着再问,“楼上那位……” 陈向冬劝狐朋打住,“别和他套近乎,他不吃这套的。没我哥来,你一毛钱的生意都别想谈。” 梁建兴听着浮浮嘴角,想说也未必绝对。陈向冬忙着走,来不及分说,梁建兴只捉住狗友匆匆问了一句,“宗先生在我们市一中读高中的?他这样的富家子弟也读体制内?” 梁家三楼,实则是梁建兴的起居范围。他回来的少,二老为了老大家孩子的学习作息安静,便作主把老二的一半地盘给了孙儿。 今天家中宴客,孙儿也有同学来玩。 十三四岁的孩子,恨不得逃离大人视线的年纪。涂玉梅要儿子带同学下去吃点东西,别在房里吵吵嚷嚷的玩游戏。“你叔叔有重要客人在,给你爸爸知道了,又要怪你没规矩了。” 说着,涂玉梅像赶鸭子般地赶着几个半大小子要下楼去,与上楼的贺医生碰了个正着。 涂玉梅才纳闷贺医生做什么上楼来,身后有男人的声音喊她,“梁太太,我的火机没火了,不麻烦的话,能不能借我只火机或者火柴。” 涂玉梅即刻回头,刚才在楼下丈夫就同她说过,这位姓宗的来头不小,老二一个晚上又想谈生意还想抱得美人归,小心两头没着落。又听到儿子房间里踢踢踏踏的,这才要她上楼把毛小子都遣散下来。叫人家客人听着没家教。 眼下,涂玉梅私心打量这位所谓的贵客,确实派头十足。一身量体裁衣的讲究,盘靓条顺的体格,身上有着淡而不腻的木香,说起话来也谦谦有礼的。 涂玉梅女主人的姿态即刻应承客人要求,再客套地询问对方,是不是他们家老二不在,宗先生等时间长了。 客人再贵而不骄的宽慰道:“不要紧,是我来得匆忙。倒是打扰家中安排了。” 涂玉梅连忙摆手,“宗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宴客宴客,宴的就是你们每一位来客才是。” 来客好似被安抚到了,周旋完才有意无意地看向梁太太身边的女客。 涂玉梅恍惚过来,才要张口给介绍一下的。 贺医生却有些冒失地开口,“涂小姐,我是上来借用一下洗手间的。” 涂玉梅张张口,一阵尴尬没来得及喘匀的气,一边的宗先生自觉不打扰地颔首、回头,“梁太太,你忙。” 于是,贺东篱当真顺着涂玉梅的指引,去到了客用的卫生间。 她在香氛萦绕的小室里足足滞留了十分钟的样子,最后,与自己和解般地洗洗手,补了唇妆,旋开门锁出来了。 洞开的那一刻,不远处,左手上夹烟、右手手臂撑在阑干上的宗墀吐着一口绵长的烟雾,并不回头。高位的俯瞰视角朝一楼大厅的宾客,像是看戏也像找人。随即,烟雾散开,他半回过头来,“你一向过目不忘的,不至于吧。我是说,不至于这样面对面……连个招呼都不打了,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 第5章 第5章 十七到二十四岁这段时间轴里的贺东篱,在人际关系里听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你和宗墀怎么认识的? 算算,她大概有五年没有被问到这个问题了。 甚至都有点忘了,那个时候她都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 同学、校友。他们在各自上大学前,做了两年的同班同学,文理分班后,他们就是高中校友。 紧接着,问问题的人就又好奇了,原来有钱人家的孩子也读体制内啊。我以为他该早早地美高就出去了。 当年,关于宗贺二人恋爱的八卦里,最被大家奉为校园圭臬的就是,宗墀为了离女友近一些,不顾父母的反对,只身一人留在国内读完了高中。 偶尔,在这些纷纭谈资局上,贺东篱清醒地拆台:不,他那时候很幼稚,我也是。两个人连友情都算不上,都说他家里有钱,可是升高中之前,一顿六块钱的牛肉面他都从来没自觉还钱给我。 众人哄堂大笑,宗墀也不觉得难堪,当着他玩伴的面如数家珍:你还记着呢啊,还说你不是暗恋我。 贺东篱没他那么没脸没皮,即便宗墀喝酒到上头,她也要指摘他,谁暗恋你,你想得美,宗墀你那时候真讨厌,出门不带钱,饿了花女同学的钱吃面,你还不还,好意思的! 昏昏然的人,带她回酒店,酒气与不怀好意的笑交织着,他始终要做主导者,或者他太乖张顺遂的岁月里,容不得半点坎坷。那时的宗墀,年少气盛、血气方刚,风月脱了边的时刻,他才懒得剖腹交代什么,甚至于端详着贺东篱,明明知道她有些他不能明白的伤神,依旧能猖狂地掂抱起她且回应她的问话: 宗墀,你回来见我,只为了这个么? 当然。 * 贺东篱立在梁家卫生间门口,或短或长的沉默里,将时隔五年的再遇拖沓得有些冗长且变味。 好像她和不远处这人翻篇还在昨天。 分手那会儿正值春节假期,宗墀罔顾家族聚会和宴请、飞回国内在前,被贺东篱妈妈一个电话状告到他父亲那里在后。贺东篱忘不掉那天,他父亲带人找到他们那会儿的怒不可遏,当着一行人给了他一巴掌。 狠骂他混账东西! 那天A城多年不遇的大雪,桑田道南北主干连同周遭几条辐射的旁支绵延至整座风景区、山上下行全线封锁。 挨了亲爹一巴掌的宗墀,撩起衬衫下摆胡乱擦了擦手里的镜片,再偏头吐掉一口东西,贺东篱看到那地毯处赫然一团血迹。 宗径舟严峻勒令的口吻,要宗墀亲自送贺东篱下去。你再有一个不字,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别墅大门洞开那一刻,风雪如絮地灌进暖室里,也倒灌进贺东篱滩涂的感官里。 鸦青混沌,白茫茫的一片,宗墀只把她送到门口,什么话都没有,即刻转身进里了。贺东篱在一阵雪地干涩的脚步声里,四肢绵软,上了车,心口涌上来难以平复的不适,她极力地克制住这种生理反应,闭上眼,最后车子前进起来,一阵阵一排排,皆幻为玻璃上的一团雾,一行珠…… 至此别过,五年有余。 如他所说,贺东篱自幼记性颇好,她学过的东西忘不掉,来往过的人事更是难摈除。那些年里,她被频频问起的你和宗墀怎么认识的,她始终没有提及过,最初的最初,他俩作为借读生去附中参加择校遴选,机选排的座位号,宗墀坐在她前排。 笔试结束,她把卷子往前传的时候,看着前面这个男生一连抄了她两道选择题。 贺东篱心生鄙夷。从考场出来,她又亲眼目睹了这个男生和在校门外等候多时的几个人一言不合就推搡起来。 势单力薄的他被拖进与学校一墙之隔的寺庙耳巷里、被高他一头的一个男生几乎骑坐在上。贺东篱即便厌恶他作弊的行径,求生及悯弱的本能,也容不得她多想,掏出妈妈给她报备的一支破二手手机才准备报警的。 被一个盯梢的男生瞥到了,贺东篱扭头就跑,两三步她就被揪住了书包带子,手机被夺走的同时,她大喊出声,混乱里,她也不知道那被压制的男生怎么又爬起来了。 手机被那个揪住她的男生砸了,几乎手起机落,爬起来的那男生迎面跃过来,抬脚就踹了对方一窝心。 一场校外霸凌,终究惊动了附中保安及当日周六负责遴选的在校老师。负责监考他们的老师出面,严厉批评了那个最后动手的男生。贺东篱听老师喊他名字:宗墀,你要我说你什么好,这么好斗,下辈子去投胎做个斗鸡。你给你爸爸知道又是一顿打! 贺东篱这才知道,原来有些学生考不考试都可以如愿进他们想进的学校。 抄不抄她的两道选择题,结果都一样。 从保安室里出来,这个叫宗墀的男生喊住她,要赔她的手机。 贺东篱说不知道要赔多少钱,她得回去问过她妈妈。 宗墀头发乱成个鸟窝,说她那手机顶多值两百块。 贺东篱也不和他争辩,只平静地说,嗯,我回去问过,到时候多少钱你赔多少钱吧。 宗墀不懂,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贺东篱说等学校正式开学,我再跟你要。 宗墀回头瞥瞥学校北门的校徽及牌头,他看着这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女生往公交站台处走,“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一定都能被录取?” “我知道我的,你知道你的就行了。” 宗墀被噎了下,平白脸上一臊,他以为她指那两道选择题。干脆问她,“数学最后两道选择题,你都是对的吧。” “不知道。” 宗墀比她更有信心,公交车入站那一刻,他对她说:“你看着就像全对的人。” 贺东篱白了一眼这个“坏学生”,一句没再对话地上了车。扬长而去。 贺东篱当天晚上就接到了附中九年级借读名额的通知电话,妈妈开心坏了。饭都做好了,又不高兴摆桌了,说带她出去吃一顿,拣你爱吃的点。 贺东篱摇摇头,说还是在家里吃吧。她没有特别想吃的,再说了,手机还坏了。 喻晓寒宽慰女儿,坏了就坏了,你也是帮同学的呀。现在的这些孩子怎么回事呀,怎么去考个试还斗殴起来了。 贺东篱客观陈述,不是斗殴,是以多欺少。那几个一看就比那个男生大。 喻晓寒顺着女儿的思路问,那怎么打得起来的呀? 贺东篱考试通过,如妈妈的愿,进了一中附中,多少有些如释重负的喜悦。回答妈妈的问题,也有点偷懒,“你这样问,证明你是正常的,不会欺负弱者。” 喻晓寒笑她人小鬼大,母女俩收拾着准备吃晚饭,饭前贺东篱还特地问了妈妈那个手机该找对方赔多少钱。喻晓寒说不行就算,反正就是个旧的。 “他说顶多值两百。” “谁啊?” “坐我前面的、被欺负的那个男生,好像姓宗。” “他都被欺负了,算了吧。” 贺东篱怪妈妈心软,“我也是因为他才被摔了手机呀。” 结果妈妈告诉她,哪里值两百,一百都嫌多。 贺东篱嚼一口米饭,咽下去,顺势决定,“那就只赔一百吧。” 九月学校正式开学,贺东篱依照通知书上的说明提前来到班级门口,等待班主任朱老师过来。 教室陆续有同学进出,穿梭里,难免有些打量的目光瞥向贺东篱。那日,她原本以为她是孤单一个,不期然,与她穿一样崭新校服的一男生顿步在(1)班门口…… 一中附中每个年级三十个班,这其中有四个班不是平行班。两个天问班,两个竞渡班。前者两个是面向全市的三好学生及相关符合指标的择校班,后者两个是学区内优秀学生进阶班。这四个班级当年皆是校友出身的名企业家捐助奖学金创立,本意也是让每一个优秀的孩子不被任何经济之忧而骞足蒙尘。 这位背后的校友、奖学金捐助者就是宗径舟的父亲。父亲当年是在S城读完附中才举家搬迁至南洋,之后动荡未归,宗径舟最后依着父亲的遗愿,骨灰一分为二,一半葬在了子女安居兴业的地方,一半归根故里。 按宗径舟的话说,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他决计拉不下脸以他父亲的名义来挟恩什么。 宗墀在原先的学校打架斗殴,事件发酵起来,几方家长个个浑不相让,甚至不惜动用律师团队。 为此,宗径舟关起门来,几乎动了最原始粗暴的家法。不是于微时在外头哭着求着,他真的想打死这个臭小子一了百了。 也因此,他下定决心要给小子转校。宗径舟的理念里,一向是学什么考多少分压根不重要,他的孩子更需要养成的是渗透良性竞争且解决问题的能力。既然现在的学校他不好好待着,成天招猫逗狗的没个安生,那就去看看top体制内的孩子都是怎么学习、刻苦的。 没想到安排他去考试的档口,他都能出个事故。 司机在南门等他,他在北门打架。之后,又一个人七拐八拐地生生走回了家。 朱老师给宗径舟秘书致电后,宗径舟几乎要气昏过去。 回到家,再看到他又挂了彩,宗径舟气得要找趁手的家伙,口里连连,你个小畜生绝对是我今生最大的报应! 这些天于微时正生病卧躺着呢,听到他们爷俩的动静,连忙爬起来,不等她和保姆拦,那头豹子般速度的宗墀蹿到楼上去,隔着一道阑干,他这才大起底地宣泄起来:宗径舟你懂个屁,操,你眼里只有你的生意还有我妈,我算什么,你的名望你的纳斯达克敲钟比什么都重要!你不能输给任何人,你甚至扳倒一个人也得名正言顺,我不服!我永远不服你! 是他们先欺负我们初中部的,凭什么他们先动手的,我不能还手!我就还手,既然礼义廉耻他们不服,那就拳头真理服! 于微时气得眼冒金星,捂住胸口:小池,你太不像话了!你真要爸爸和那些同学的家长一样,闹到警察局去,你们小小孩子背个记录还是处分很光彩是不是!是,你确实没有先动手,但是你事后伙同同学报复,那影响太不好了。你要爸爸怎么做,为了你的事,和家委会对着干和学校董事对着干?周律师给你上的课白上了。 宗墀恨他们听不懂人话,最后喃喃冷淡道:“你们甚至还不如一个外人。” 晚上,学校传来笔试的成绩,实在话宗径舟有些意外。年校长亲自来电,问候宗太太身体,再说到宗墀的笔试分数,说压线进来,他也算是对外有个交代。 不日后,宗径舟宴请了年校长及朱老师。席间,还特地叫宗墀以茶敬酒。 宗径舟夫妇的意思是,既然朱老师和微时是校友,那就仗着这层情谊,把臭小子托付给朱老师了。 朱逢春也没推脱,两巡酒后,说起宗墀在校外打架的事,朱逢春有意在年校长面前澄清些,大意是那几个高一的先挑衅的。也有学生看见宗墀被迫才还手的。 凡事论个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观后效罢。 宗径舟闻言,笑称,要宗墀还不快谢谢朱老师。 宗墀撇撇嘴角,心想,不该是谢有眼睛看到有嘴巴讲出来的人吗? 也是在这个饭局上,宗墀第一回听清贺东篱的名字,因为她是这一届借读生遴选里分数最高的那一个。朱老师对她赞不绝口。 宗墀微微泛酸,果然好学生的一句顶一万句。他问朱老师,“她在哪个班?” 桌上几个齐齐看向他,宗墀纯纯虱子多了不怕咬,“我害她把手机摔了,她说开学管我要赔钱的。” 朱老师之所以这么洋洋得意连连赞绝,就是因为这样的好学生被分到了他的天问(1)班。 宗径舟起身敬酒的时候,说笑朱老师,得了个好学生,又赔进来一个搭头,怎么不算风险对冲掉了呢。 宗墀在成年人的笑意与恭维里,百无聊赖且想脱逃起来…… 他始终记得附中开学那天,他走近天问(1)班的教室门口,一身蓝白色校服的贺东篱,纤瘦高挑地站在那。 一方阳光射进明净的绿玻璃里,她侧脸就站在那一隅长方形里,光圈在她脸上,像块斑,蝴蝶模样。走近些,蝴蝶飞走了。 朱老师携着一摞教案资料与他们两个招呼了声,待会你俩一起进来。 贺东篱梳着个高马尾,面朝教室前门。那年暑假,是宗墀青春发育的疯长期,时隔一个半月再看,他整整比这个一面之缘的女生高出了大半个头。 门外孤落两个, 他特地站开了些,趴在阳台上,脸朝外。 不一会儿,他想起什么,才要转头跟她说话的,朱老师里头点名完毕,说班上来了两个新同学,大家欢迎…… 贺东篱第一时间走了进去。 那天他们的名字,一左一右各自板书在黑板上。 贺东篱的三个字都好认。宗墀的墀,很多同学还不认得,有同学读樨,说是木樨的樨? 宗墀转头去在后头标上拼音。 回过身面向全班的时候,他发现贺东篱正看着黑板上的拼音,两个人视线不期而汇,再纯然陌生地散开。 我放上一章的时候就预料到读者会着急,这一章出来,估计更着急了,但是,破镜重圆不写来时路是不完整的。(不接受作者这种写法的就当避雷啊。) 文案也说了是插叙回忆线,私认为回忆线的过期糖很重要,没有这些过期糖,他们也不会熬到再见面还是会清醒地明白生理性的喜欢最迷人。 啰嗦了,下一章切现在时,且说上话了说上话了,两个人持续表现失常,额~ [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