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权臣路》 第1章 新来乍到(一) 阳光伴着秋风穿过窗间,一尘不染的书房被照得通亮。 方孟春伏在案前,一笔一画极为认真。她自幼写得一手好字,虽然三年前大病后生疏了不少,可凭借持之以恒的练习,已恢复原先的水准。 平常练字时,纸墨是节省着用的,但方孟春今天心情好,就不计较那许多了。 终于写完,方孟春将笔搁在砚上,起身走到备好的水盆边,正预备洗手,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停下动作,抿了抿唇。 不出所料,来者是家仆。 “怎么了?” “南乡长公主来了,正在前厅等着……” “我收拾完就过去。”方孟春果断道。 等仆人离开,方孟春才将双手放入水中,少许灰黑色的墨汁漂散开来。 三年前,父亲因造反被杀,受了打击的方孟春重病一场,高烧连日不退。 意识陷入浑沌,迷迷糊糊间,她的脑海中突然多了一段来自未来的记忆,这才想起自己来自现代。 起初,她以为自己所面对的是常见的穿越小说套路——家族蒙冤获罪,主角报仇雪恨,此后收获新生。 可等病情略微好转,脑袋也清醒了些后,方孟春将两辈子的记忆都仔细探寻了个遍,才发现并不是这样乐观的局面。 先帝临终前,为年少的新皇帝选了六位辅政大臣,方孟春的父亲方毅便是其中之首。作为新帝最年长的叔父,在新帝居丧时掌握过一段时间的大权,风光无限。 然而年轻的小皇帝在继位第二年就想办法收回了权力,正式开始亲政。 方毅失去权柄,很是不满。 于是谋反了,失败了,死了。 他平日里骄奢淫逸,又极其贪财恋权,会有谋逆的心思也不足为奇。 方孟春心知肚明,无论这背后有没有内情,都没有翻案的可能。就算父亲是被逼反的,也是真的反了。 而方毅被赐死后她一病不起,并不是因为悲痛,而是恐惧。 她害怕被连坐,也落得个身死的结果。 好在皇帝对叔父固然狠心,也不至于要将他的女儿也都赶尽杀绝。 只是方毅的家产全都被查抄没收了,虽然他的女儿分到了些微钱财和仆人,但方孟春独自寡居,没有稳定的收入,难免度日困难。 丈夫早亡,方孟春和夫族关系淡薄得很。而她的舅父也参与了谋反,母族因此也是自身难保。其他更加疏远的亲朋更是对方孟春避之若浼?,也就只有几个长辈的至亲愿意接济一二。 时至今日,方孟春所面对的最紧要的问题,仍是如何活下去。 好在事情已经有了转机——昨日宫中传来消息,皇帝敕令方孟春为女侍中,择日进宫。女侍中作为宫廷女官之一,待遇虽不能和前朝官员相比,但总归也是有固定薪资的。 如果方孟春猜的不错,南乡长公主多半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她擦干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深呼吸了几下后,朝着前厅走去。 …… 方孟春见到等候多时的南乡长公主时,心里还念着长幼有序的规矩,正准备行礼,却被扶了起来。 一道温柔的声音唤着她的小字:“阿晗,最近可好些了?” 方孟春微笑答道:“多谢姑母关心,最近好多了。” 她之前久病能愈已是不易,眼下身体依旧有些虚弱,好像风一吹就倒似的。今日又只穿了件半旧的衫裙,头发梳得简单,也没佩戴任何珠宝首饰,全然黯淡无光,映在南乡长公主方媛眼中,十分使人心疼。 方媛轻抚着方孟春的脸,问道:“气色倒是还行,可怎么还这么瘦?有没有好好吃饭?你呀,不是舍不得吃姑母送的补药吧?” 方孟春招架不住姑母的一连串关心,乖乖回答道:“医师说如果滋补太多反而伤身。” 方媛叹道:“是我关心则乱了,该听医师的才对。” 简单寒暄过后,姑侄二人面对面坐下。 方媛上次到方孟春家中拜访已是数月前,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两边的木柜空荡荡的,几乎什么都没摆,即使说不上是家徒四壁,也实在有点太过寒酸。 “不知道姑母要来,没做什么准备。”方孟春挠了挠脸颊,有些不好意思。 一想到方孟春如今只有那点薄产,自然是要省着花,方媛又生出了恻隐之心,对她那个皇帝侄子的埋怨也多了几分。 “该怪我来得太突然才是,这不是才知道你要进宫的事。阿晗,这女侍中是非做不可么?” “可这是至尊的意思……” “要不然,”方媛凑得近了些,“我替你去说情?” 方孟春知道方媛的性子,如果自己表现出些许不想进宫做女官的意思,她是真的会跑到皇帝面前去的。 这是万万不能的。 她赶紧拒绝:“不用的,姑母费心了。” “我是认真同你说的,可不是闹着玩。”方媛表情严肃地说:“宫里规矩多,又危机四伏,时刻如履薄冰都未必能保全。” 方孟春回答道:“姑母放心,我都明白。过几日宫里头也会派人来嘱咐礼仪上的事情,好叫我不至于言行无状,冒犯主上。” 方媛担心的自然不是这个。 本朝宗室之女也有被封公主的机会,尤其是和皇帝一脉血缘相近,父亲极受器重,又或是权势极大的。只是待遇通常也比不上皇女。 因为自开国以来,公主的汤沐邑皆非实封,没有食禄支出,多封几个也不会加重官家的负担。 当年方毅作为先帝元弟,许多待遇超出旁人,方孟春作为他的长女也得以在出嫁那年被封为北海郡公主。次妹仲夏则是在父亲最得势的那一年里,在成婚时被封为公主。 而后方毅犯了谋逆的大罪,方孟春作为他的女儿,本该是少有机会再踏足宫中的了。 俗话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方媛觉得这也挺好,她体会过宫廷中的权力斗争,不想让可怜的侄女置身其中。 谁想皇帝突然就莫名想了这一出,要让孟春入宫去做什么女官。 方媛身为皇姑,也没法直接让皇帝收回成命,可她想着既非军国大事,若是方孟春自己不乐意,她以长辈身份去劝一劝皇帝,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却没想到方孟春乐意得很。 罢了,纵然有父亲方毅的事情在先,方孟春到底也没亲眼见过宫廷内部的血腥。无知者无畏,以后她会改变想法的。 “公主。” 一道稚嫩的声音打断了方媛的思路,还没看到是谁,她就下意识不悦地皱了皱眉。 来人是方孟春家中的一个小婢。 方孟春抢先在方媛之前开口:“何事?” “博陵王派人送来了好多新鲜瓜果,都装在食盒里,要收着吗?” 既愿意又敢于帮助方毅子女的人少之又少,南乡长公主是一个,博陵王也是一个。 来自叔父的慷慨解囊,方孟春虽觉受之有愧,但碍于生计,不会拒绝。而且博陵王每次都送最实用的东西来,实在没有不收的道理。 “既然是阿叔的好心,收着就是了。” 小婢连忙称是,退了出去。 方媛抱怨道:“这婢女未免太不机灵了些,也不会看脸色。” 方孟春笑着解围:“胜在做事踏实。” “不说这个了。”方媛不愿多干涉,把话题扯了回来:“我还另有一件担心的事。想来你也知道,女侍中本该在皇太后或皇后身边履职。当下并无皇太后,按理说女侍中肯定是优先辅佐皇后。 “去年召进宫的那位女侍中,是至尊的亲姨母,也是贵嫔邓氏的姑母。她进宫后每日都陪在贵嫔身边,据说皇后因此心有不满。若是我猜的不错,至尊任你为女侍中有出于这方面的考量,多半就是要你到皇后身边去。可穆家……” 方媛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方孟春领会了她的意思。 当年方毅执掌大权时,和穆皇后的伯父穆达矛盾颇深,有过数次激烈的冲突。后来方毅谋反,穆达与其子在平叛中立了大功,因而更得皇帝信赖,后来才有了将侄女穆氏送入宫中的机会。 方毅和穆家,可以说是仇敌也不为过。 皇帝明明知道方孟春作为方毅之女,和穆家间很可能存在龃龉,却让她进宫到穆皇后身边做女官,也不知是心大还是不在乎。 方孟春垂眸道:“当年的事,怨不得别人,是父亲他自作自受。” 即便是在姑母面前,但事涉方毅的谋逆之罪,方孟春还是尽量回答得滴水不漏。 方媛神色依旧凝重,道:“即使你对穆家没有怨恨,皇后和她背后的人却未必会这么想。” 方孟春道:“那也已经三年前的事了。现在前朝后宫更得势的都是邓氏。穆家提防邓家还来不及,不至于跟我这个罪人之女作对。” 当今皇帝继位五年,亲政三年,期间局势几经变化,现在最得势的已经不是穆家,而是邓家了。 方媛被塞得有些词穷,心想她这侄女平日沉默寡言,怎么一开口却这样能言会道?好似是真的铁了心要做女官的。 面面相觑之下,二人彼此都没说什么。 半晌,方媛才道:“如今想要巴结邓家的人不少,你不会也想着要攀扯外戚吧?” 方孟春赶紧否认:“我绝不会和外戚扯上关系的。” 言尽于此,方媛实在是再也找不到能来说劝说的理由,只能略作让步。 “如今皇舅邓绍权势滔天,贵嫔邓氏也颇为得宠。穆邓两间之间的矛盾定会愈演愈烈。你可千万不要牵涉其中,最好只是隔岸观火……不,最好是早日卸任出宫。像博陵王一样,不也很好吗?” 当年先帝曾有意让博陵王也加入辅政大臣的行列,本人竭力拒绝,才让先帝打消了念头。 谁料先帝一去,朝局生乱。博陵王几度进退,如今位高权不重,但依旧是小心翼翼。 如果有的选,方孟春当然也想选避世这条路。 可她和博陵王不一样:她没钱。 就手里剩下的这么点钱财,迟早会坐吃山空,她不可能依靠旁人的接济活一辈子。 恢复了前世记忆后,方孟春改变现状的心态变得急迫,可她在现代就是个普通人,没有纵马打天下的资质,也没有商业头脑,更别说全部身家都不够当本金的。 如果她是个平民百姓,不用养着家里的几个仆从,也没有充面子的开销,那现在拥有的“薄产”够她活下去还是没问题的。 可她是宗室女,是公主,就算真的走投无路,也不能自降身份,给皇家丢脸。 这种担忧固然有点“何不食肉糜”的味道,可方孟春如果透露出一点想靠自己的双手谋生的念头,身边人必然都会争先恐后撺掇她再婚,以换来一个“安稳”的余生。 这个时代,贵族女子改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尤其公主更是如此,这样才能充分发挥她们的价值。 像方媛就已经有过两任丈夫了,甚至还考虑着再嫁。 但方孟春不想嫁人,不想饿死,还想离开京城。 “姑母,等时机成熟,我会向皇帝乞归的。” 因此她虽然嘴上答应了方媛早日脱身,心里想的却是,先靠做女官攒下一点积蓄,再考虑别的事也不迟。 架空南北朝,除主角外有大量配角存在历史原型,前期大体符合历史走向,中后期魔改。 和前一本《父皇请禅位》是同系列,同时代不同主角的故事。可以直接看这本,不会妨碍理解。 女主从宫廷女官做起,前期不在朝堂,会写到不少后宫斗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新来乍到(一) 第2章 新来乍到(二) 如今**之内,南北二分天下。 北方国号为燕,都城坐落在洛水河畔。 街巷里坊,鳞次栉比,四方黎民汇聚于此,单就这一城内的热闹景象,也可称得上是治世。 熙熙攘攘的市井,围绕着华美的宫城。 宦官极殷勤的声音传来:“千秋门到了,烦请公主下车步行。” 今天宫中特地派了人前来接方孟春,领头的是她见过几次的宦官,中给事黄轨。 黄轨经常替皇帝在宫城内外奔波,禁卫都认识他这张脸,因此没验身份就直接过关了。 方孟春正想着宫禁并不森严,然而甫一穿过宫门,她的注意力就被这条又长又窄的宫巷吸引了去。 今日天气晴好,然而两边高耸的宫墙遮挡着明媚的阳光,巷子里半是阴森森的暗影。 黄轨边走边介绍道:“宫中人都把这条巷子唤作永巷。永巷南边是圣上起居之所,如无圣意,还请公主不要擅入。等下到了地方,则会有专人负责接应公主,我就不多送了。” 方孟春道:“一路上辛苦中给事了。” “哪里,都是份内的事。” 面白无须的中官脸上堆着笑,从方孟春手中接过一个荷包,收在怀里。不用刻意掂量,黄轨就能感知到里面大约装了多少金银。本以为北海公主是个抠搜着过日子的,没想到还挺大方。 走到永巷正中处,只见南北两侧各开了一门,彼此相对。黄轨停下脚步,侧身向北道:“这就是宫中常称的北宫,住着皇后和几位妃嫔,还有几位未成婚的长公主。” 方孟春正欲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就听到一道略有些沉闷的女声:“中给事,好巧啊。” 只见一妇人缓缓走出北宫门,从外表看,估摸着四五十岁光景。 “哟,”黄轨赶紧行了礼,“兰陵郡君,好巧好巧。” 这就是另一位女侍中了,先前以皇帝姨母的身份被封为兰陵郡君,后来又以女官身份进宫陪伴贵嫔侄女的邓氏。 出乎意料的相遇让空气尴尬了几分,好在黄轨很是机灵,连忙介绍道:“这位是北海公主,这位是兰陵君。以后二位就是共事的同僚了,先打个照面也是好的。” “是了,”兰陵郡君率先笑盈盈道,“可惜老妇还有事要去掖庭走一趟,不能送公主一程。” 方孟春的语气不咸不淡:“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兰陵郡君莫名沉默了一瞬,很快又道:“也是。”随后转身向着永巷深处走去,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黄轨对着方孟春干笑了两声,随后朝着北宫瞅了几眼,嘟囔道:“奇了怪了,怎的不见人来呢?” 方孟春趁机观察起了四周,目测着巷头巷尾间的长度,对宫城的整体布局大概有了个数。 历朝历代的皇宫大都是前朝后寝,她今天是从西边进的宫,北边是后妃居所,南边是皇帝的寝宫,再往南估计就是前朝了。而刚才那邓女侍中说要去的掖庭,看她靠着北边的墙走,多半是在宫城的东北方向。 这条长长的巷子,将宫城划分成了南北两半。 就在方孟春沉思之际,南边的门里出来了个十二三岁的男童,径直快走到黄轨面前。 黄轨俯身便问:“什么事?” 那男童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方孟春听不真切,只能看到黄轨皱了下眉,转瞬即逝。 旋即笑着对方孟春道:“公主,主上有请。” 是皇帝要见她。 方孟春最后一次见皇帝,还是在方毅谋反以前。 她微微低着头,双手叠放在腹前,小心地跟在领路的黄轨身后走。 本以为自己以女官身份入宫,主要的活动范围是后宫,不会有什么见到皇帝的机会,没想到进宫要见的第一个大人物就是皇帝。 方孟春暗自庆幸,幸好今日特意穿了件新衣,头发也梳得仔细,看起来应比往日精神,仪表上不至于怠慢。 对于这位相当于是自己堂弟的皇帝,方孟春其实并不了解。 古代,又是皇族,光是同祖父的兄弟姊妹就能有几十个,彼此有亲疏远近很正常。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方孟春也只是略有耳闻。 即位五年,仍是弱冠年纪,可当初先帝为他选的六位辅政大臣中,如今还活着的只有两位了,且都是宗室疏属,夺权的威胁不大。 去世的四人中,有两位病逝的汉臣,另两位则都是先帝亲弟,曾经的章武王方毅和平原王方述,都因谋逆之罪被废为庶人,最终落得身死的下场。 无论这些纷争的背后到底有怎样的实情,皇帝都是绝对的获益者。 因此,且先不论这位皇帝文治武功的能力,至少谋权的手段不容小觑的,方孟春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所疏漏。 拐了几个弯,终于到了一处殿外。 庭中廊下站着的中官们,个个都穿着相似的服装,方孟春这才恍然大悟,刚才那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也是阉宦。 院内阒然无声,中官互相递个眼神就领会了彼此的意思。黄轨领着她走进殿内,绕到屏风后,恭恭敬敬道:“新任女侍中已经带到了。” “好。你下去吧。” 方孟春一路走来都是低眉顺眼,但也没忘了用余光观察周围。从屋内摆设来看,此处多半是书房。 她不知道皇帝是平日就习惯在这里办公,还是为了见她特意到这个远离前朝的偏殿候着的,无论如何,他特意要见她总不会是因为闲得慌,总是有个目的的…… 方孟春默然施完礼,就听皇帝开口道:“北海姊何须多礼,你我是同祖的姊弟,讲究那些虚的岂不生分?朕早就设好座,阿姊尽管坐下便是。” 皇帝都这么说了,方孟春赶紧谢恩坐下。 她心里头虽紧张,面上却不显,谨记着礼仪规矩,举手投足无可指摘。 皇帝边嘘寒问暖,边审视着方孟春,见她穿着崭新青黑色裙襦,发髻上插着金簪,颇有一番富贵气,却又令人觉得沉闷,实在古怪。 他道:“朕先前听闻阿姊哀毁过礼,乃至形销骨立,邻里无不叹之,称有孝节之名。今日一见,的确如是。” 又漫不经心地问:“阿姊身上这套新衣可是近来新裁的?朕看似乎是京中时兴的式样。” 方孟春从容答道:“这是前不久南乡长公主相赠的。” 皇帝恍然大悟一般,道:“姑母先前就同朕说要多关照你们几个姊妹,果然她是最挂念着你的。当年的事,朕最过意不去的就是无辜的姊妹了,故而还专门分了资产与你们。不知仲夏和季秋她们近来可好?” “蒙陛下关心。仲夏常寄来家书,在夫家过得很不错。季秋既被博陵王所收养,想来也不必担忧。” 皇帝感叹道:“博陵王素来心善。” 方孟春心中也作此想。 博陵王将方毅几个年幼的孩子接到家中抚养,是考虑过皇帝会有不满的可能的,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这样做了,说心善并不为过。 还有,那日博陵王送给方孟春的食盒里装着的,并不只是瓜果,还有许多金银细软,为的是她进宫打点用,可见细心。 但在皇帝面前,她不敢夸博陵王太过,只略点点头,表达附和之意。 “召你来还是为了正事,今年宫里进了不少人。新来的嫔御需受教化,皇后的事务也愈发繁重,须得有人辅弼。北海姊博学多才,又寡居在家,没有俗务缠身,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说完顿了顿,补充道:“只是有一点,当年之事都是朕的旨意,你不要记恨穆家。” 方孟春立刻回道:“穆家对大燕、对陛下忠心耿耿,妾何来记恨一说。” “那便好。”皇帝颔首,顺手从墙边的柜子里抽出一卷书,随意翻了几页,问了方孟春几个问题。 方孟春从小就喜好读书,从经史到诗文无不涉猎,这段时间还恶补了不少,皇帝的考验自然难不倒她。 见方孟春每每都能脱口而出,回答又都挑不出错,皇帝终于将书合上,指着一旁的案几道:“朕听闻阿姊的书法有卫夫人之风,不知可否显显身手?” 刚进来时,方孟春就留意到了边上摆放的笔墨,但她没想到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 她缓步行至案前坐下,道了一声“献丑”,提起笔照着草稿誊写。 从内容看,这是写给后宫诸位妃嫔的,无非是说新的女侍中要上任了,大家都要和她好好相处一类的废话,并不是多什么重要的文书。 看来皇帝只是想试试她的字写得如何。 经过日积月累的苦练,方孟春的书法早已能做到速度与质量并重,加上誊抄无需思考内容,很快便写好了。 “拿来朕看看。” 还没等方孟春反应过来,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了个中官,利落地把她刚写好的字拿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接过来认真看着,脸上没有丁点表情。 方孟春对自己的水平很有自信,可她摸不准皇帝的心思,因此也有点忐忑。 皇帝逐字都仔细看过,才说:“果然名不虚传。先前听宝慧法师说起时还不大信,现在才知晓你确是传言中那般,叫朕是心服口服。” 方孟春赶紧谦虚谢过,心中却很是得意,她的才名传到皇帝耳朵里并非偶然。 她三天两头就往尼寺里跑,为的就是这个。 第3章 新来乍到(三) 父亲谋反在前,方孟春想结交百官公卿的妻女,就有些困难,但佛门不会为此将她拒之门外。 洛阳佛教信徒众多,京畿寺庙不可计数,佛寺更是时下女子最能光明正大出入的场所。寺中不仅有不分贫富贵贱的俗家女,还有数不清的比丘尼,王妃公主时常将她们请入家宅,更有甚者,能有进宫面圣的荣耀。 就算方孟春传播自己才名的目的不能达成,多与她们相处,能结交点人脉也是好的。而且她早就听说,当今这位皇帝十分崇佛,常召僧尼入宫讲经。 果不其然,这阵风终究是吹到了皇帝耳边,并引发了连锁反应。 皇帝和善道:“朕原本只是想让你辅佐皇后,帮助她处理些文书工作。现在看来,这倒有些屈才了。不如这样,你碰上空闲的时候,将后宫的嫔御聚在一起,教教她们诗书,不也很好?倒不是要你把她们个个都教成女博士,平日谈天说话能引经据典一二即可,不要叫旁人觉得我大燕的女子都是粗俗之辈。” 面对皇帝突如其来的决定,方孟春并没有推辞。 翰墨文章看似无用,却是方孟春为数不多能依靠的立身之本。 学识和书法都不能直接换成钱粮,但这至少能让“方毅的长女”这个包裹着她的外壳略微脱落些,叫人看见里头的东西。 方毅家中曾有浩如烟海的典籍,才能养出方孟春这个特长。书籍在这个时代仍然昂贵,不止是竹简绢帛纸张笔墨这些东西贵,没有发达的印刷术,传世的经典想要流传,只能靠人力抄写,因此更是贵重。 是以时至今日,国人文学素养依旧普遍不高,尤其是不受重视的女子。哪怕是勋贵和皇族中,也有连字都不识几个的,所以方孟春饱读诗书才会成为优势。 其实这些才能方孟春本就拥有,只是没想过要宣扬。当她恢复了未来的记忆,才有了这么做的想法。 这个看似繁盛的燕国,寿命已然不长——可惜方孟春读的不是历史系,否则她应该会知道更多历史细节,或许能找到根治它的办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抓瞎。 皇帝对方孟春心中的想法自然是浑然不知,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些废话。过了片刻才道:“朕还有旁的事,就不再多留北海姊了。” 方孟春如释重负,起身道别:“那妾先去见一见皇后。” 皇帝差点就下意识点了头,却不知突然想起什么,道:“不,你先去住处看看吧,若是有不合适的地方,也有调整的余裕。” 方孟春走后,一直在外面的黄轨走了进来,汇报道:“女侍中诸事都安排好了。” 皇帝将那写了字的纸随意卷起,黄轨机灵地接过,看也不看就收好了。 “口头上再添一项,传给后宫知晓,新来的女侍中将会教授她们诗书。” 这本不在皇帝方绪最开始的计划内,但既然方孟春确实有这方面的才能,那正好可以安排她去做。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黄轨应下了,又听到方绪补充了句:“尤其是邓贵嫔那边,要格外多提醒她,可要认真乖巧地学。” “唯。” 皇帝偏偏脑袋,若无其事地问:“皇后这个时辰,该是在西游园吧?” 黄轨道:“两刻前就去了。” 皇帝叹了口气,道:“那便一下吧。” …… “亭子里风大,殿下还是换个地方等吧……” 皇后穆襄没有理会,只顾着摆弄着刚使唤人摘下的新鲜花枝,准备回宫后将它们插到琉璃瓶里。 “再这样下去,又要给吹病了!” 宫女的声音多了几分无奈和埋怨,穆襄这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你忘了?是至尊让我在这等的。” “可是……” 可是早就过了约定好了的时辰了,皇帝可能都把这件事给忘了呢,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宫女这么想着,却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将这些话都说出来。 穆襄似乎看出了她内心的想法,耐心说道:“他是天子,日理万机,有要事耽搁了也是可能的,且等着就是。要心里闷着个气,反倒白白浪费了好风景。眼前不比缩在方方正正的宫里有意思多了吗?” “皇后这话在理。” 皇帝冷不丁的一句话,让亭中众人纷纷都打起了精神。 穆皇后赶紧起身,带着宫人们一齐行礼。 皇帝扫了眼皇后手中的花,语气中带上些许歉意:“朕让皇后久等了。” “没有的事。”皇后把花往身后藏了藏。 帝后二人相对而坐于亭内,宫人们端上早就备好了的点心。 三四天不曾打过照面,皇帝象征性地跟皇后问了些衣食住行方面的问题,才自以为极其自然地把话题转到了新来的女侍中上面。 “北海公主已经到了,朕姑且先让人把她的住处安排在了你宫中。你到时候要是觉得不妥,做主将她换到别处也无妨。” 皇帝决定皇后宫中事,当然算不上越俎代庖,但不知为何,穆襄还是有点失落。 “但听陛下的安排。” 皇帝看皇后仍然兴致缺缺、无精打采的样子,还以为她是觉得自己仍不够上心,便道:“朕是千挑万选才定下了她的。你要知道,虽然当初是她父亲谋逆在先,可宗室里一直有人觉得朕下的处罚太过。她那几个兄弟已被除去了宗籍,必然心存怨恨,不可轻易再用。让她做女侍中,一是终于为你找到了个能帮衬得上的人,二是能略微安抚宗室,三也是因为她惹不出什么风波来。” 没人知道皇后有没有把这一大段话听进去,她只是眨眨眼,道:“陛下想得当真仔细。” 语气平淡无波,可皇帝偏偏就从中听出了些嘲讽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解释道:“朕知道皇后惦记着你们两家的宿怨,也担心她会不会不够忠心。不过,北海公主与她父亲关系一般,想来并不会为旧事记恨你们穆家。她如今过得很是艰难,自会为了这一份能拿到报酬的职务感恩戴德,也就更容易控制了。你又何苦呢?” 皇后皱着眉头道:“妾没有那样想。只是觉得,陛下本不必为了这件事如此上心的。” 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皇帝顿时觉得十分无力。 “朕去岁请姨母进宫就任女侍中时,皇后不是很不乐意吗?怎么,如今朕也为你选了一位,你却还是不知足么?” 还不等皇后反应过来,皇帝已经起身离开,留下一句:“朕还有大臣要见,先走一步了。皇后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方绪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理解穆襄在想什么了。 在他眼里,自己这位皇后也不是个善妒的性子,真不知道她最近这段时间里,为什么会为了女侍中的事,失了往日的温柔小意。 这边穆襄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惹得皇帝不快了。可她只是按照父亲说的那样,耐心顺从皇帝的一言一语而已,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宫女看着皇后紧攥着裙子的双手,知道她心中有怨。 穆皇后素来性格温和,极少生气,樱桃作为贴身宫女,也只见过皇后动过一次怒,还不是为自己的事。但樱桃看得出来,皇后从来都只是不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而已,并不是无情无绪的木头人。 樱桃试探问道:“主上是不是误会了皇后的意思?” “是啊,”穆襄闭上双眼,喃喃道,“我想要的……怎么只会是个女侍中呢?” 邓含的姑母都有这等待遇,遑论叔伯:邓绍如今领吏部事,官员的拔擢尽在他掌握之中。 可她呢? 皇帝站稳了脚跟,早就不再急迫地需要穆家了。伯父去世,父亲不受皇帝重视,穆家不复当年盛宠,连带着她这个皇后也被冷落。 樱桃劝道:“殿下莫要太往心里去了。邓家确实得势,但都是一时的。外戚显赫不过一朝,穆家是百年贵族,何必与他们计较?” 穆襄轻声道:“那是穆氏的,不是我的。” 还不等樱桃反应过来,穆襄又道:“回宫吧,我累了。” …… 安排给方孟春的住处在皇后所居住的宣光殿的东南角,屋子不大,却还算干净。 方孟春进宫带的东西并不多,靠她自己和一个宫人两双手,也就全拿进来了。 方孟春表现得有些腼腆:“多谢,你辛苦了。” “不敢受公主的谢。” “另一位女侍中住在何处?我想拜访一下。” 这宫人面露难色:“其实这里本来是皇后安排给她的,没想到她住到了邓贵嫔那边,这里也就空出来了。” “原是这样。那这边我就自己来了,不继续麻烦你了。” 宫人回道:“公主若有需要的地方,随时喊我便是。”随即走了出去,留方孟春一人在屋内。 早在接到任命的那一天,方孟春就得知了她必须只身进宫,不能带自家的仆从。 其实没有人跟在身旁,方孟春反倒自在不少。 她自幼就喜欢独处,恢复了现代的记忆后,更不能习惯被人卑躬屈膝地对待,甚至但凡有人跟得近了,都会觉得被冒犯。 收拾完带来的行李,方孟春还没想好接下来干什么,就听到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方孟春转身向外看去,是两个十三四岁光景的年轻女子,右边的手上还捧着几件衣服。 “你们是?” 站在左边的回答:“回公主的话,我们是织坊的女官,来送新制好的服饰的。” “都进来吧。” 两位小女官进了屋,共同将衣服一一展开,让方孟春检验。先前站在左边的女官伶俐地介绍道:“这几件都是女侍中平常穿的衣服,正式场合穿的还需等些时候。” 方孟春颔首,仔细察看着。 “这件的针脚似乎不太细致。” 另个一直没发话的女官终于开了口,解释道:“因为通知得晚,我们也只能赶工制出来,细节上就耐不住毛糙了些……” 伶俐的女官朝她挤挤眼,她才住了嘴。 方孟春淡淡道:“无妨,不仔细看也看不出。” 两位女官都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见方孟春收下了衣服,两位女官说了几句吉祥话,预备离开,谁知方孟春突然出声:“你且留一下。” 两个女官都下意识地看向了方孟春,那个笨拙些的,见方孟春也正直视着她,不禁微微张开了嘴,一副被惊着了的样子。 “我,我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新来乍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