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玉》 第1章 雪夜佛狸 朔风如刀,卷着鹅毛大的雪片,抽打着山腰那座孤零零的破庙。腐朽的椽木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帛般刺耳。雪粒子被风裹挟着,噼里啪啦从屋顶巨大的窟窿里砸进来,落进神龛上那尊地藏菩萨低垂的眼眶里,混着陈年堆积的香灰,凝成一道道污浊的泥泪,缓缓滑落,宛如神佛无声的泣血。 “砰!” 庙门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开,又重重拍在墙上,发出濒死的闷响。一个身影裹着刺骨的风雪和浓烈的血腥气,炮弹般跌了进来,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是谢珩。十二岁的少年,左肩赫然插着一支断尾羽箭,箭簇深陷骨肉,正随着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不断向外冒着猩红温热的血气。血珠顺着生锈的箭杆蜿蜒而下,滴滴答答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迅速洇开一片暗沉粘稠的鸦羽状斑痕,在惨淡的雪光映照下,触目惊心。 追兵的呼喝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咬着被风雪模糊的庙门,越来越清晰。死亡的阴影,比这寒冬的夜色更浓重地压了下来。 就在这时,布满蛛网灰尘的供桌下,阴影猛地一动!两只白嫩却异常迅捷的小手猝然伸出,一把抓住谢珩血污狼藉的脚踝,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死命往供桌下的狭窄空间里拖拽! 谢珩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受伤的左肩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让他晕厥。他本能地屈肘后击,却撞进一片温软里,同时,一只带着暖意的小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闭气!”一个稚嫩却异常冷静的女童声音紧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是沈知微。八岁的她缩在狭小的空间里,乌黑的眼珠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雪夜里觅食的幼兽。她腕上戴着的一只赤金璎珞圈,在拉扯的动作中不慎撞上了供桌旁倾倒的铜香炉边缘,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破庙里,如同惊雷! “在那边!” “桌下!” 庙门口的风雪猛地被几道高大的黑影堵住,刺骨的寒意瞬间被更凛冽的杀意取代。刀锋破空的厉啸直扑供桌下方,目标正是谢珩暴露在外的后颈! 电光石火之间,沈知微娇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几乎是贴着地面翻滚而出,双手猛地抓住那只半人多高的沉重铜香炉边缘——炉膛里,白日里香客残留的香灰尚有余温。她用尽吃奶的力气,将那香炉朝着扑来的黑影狠狠推砸过去! “哗啦——!” 灼热的、带着呛人烟气的灰白色香灰,如同决堤的岩浆,铺天盖地泼向冲在最前的杀手面门! “啊——!”凄厉至极的惨叫划破风雪。滚烫的香灰灼烧着眼球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响,瞬间剥夺了杀手的视觉和反抗能力。那声惨叫只发出一半,便诡异地戛然而止,化作一声沉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是喉骨碎裂的声音! 是谢珩!在香灰泼出的瞬间,他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受伤幼狼,强忍着肩头箭伤撕裂的剧痛,从供桌下闪电般窜出,右手如铁钳般精准地扼住了那因剧痛而弯腰嘶嚎的杀手脖颈,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狠狠一拧! 杀手的身体软软倒下,挡住了后面同伴一瞬。 然而,谢珩自己也被巨大的反冲力带得踉跄后退,后背“砰”地一声狠狠撞在倾倒的香炉滚烫的炉壁上! “嗤——!” 一股皮肉被烧焦的、令人作呕的浓烈糊味瞬间弥漫开来,混杂着血腥气和香灰的呛人味道,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死亡气息。烙铁般的灼痛狠狠钉入他的脊椎,让他眼前骤然一黑,闷哼一声,几乎跪倒在地。 “撕拉!” 一声布料被强行撕裂的刺耳锐响,突兀地刺破了风雪和死亡的喧嚣。 是沈知微!她看都没看那倒下的杀手和痛得蜷缩的谢珩,小手异常灵活地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银狐斗篷,毫不犹豫地将内衬那层柔软坚韧的苏绣缠枝莲锦缎狠狠撕开!金线织就的硕大牡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夺目的流光。 她扑到谢珩身边,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果决,将那块扯下的、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奶香气的牡丹锦缎,死死按在了他左肩那汩汩冒血的恐怖箭创上!鲜血瞬间染红了金线牡丹,如同在雪地里骤然盛开的妖异之花。 巨大的按压力道带来钻心的剧痛,让意识有些模糊的谢珩猛地睁大了眼睛,血丝瞬间爬满眼白。剧痛之下,一股被冒犯的戾气和求生的本能混杂着爆发,他如同受伤的野兽,竟一口狠狠咬在了近在咫尺的沈知微按着他伤口的手腕上! 犬齿深深陷进女孩娇嫩的皮肉里,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在两人唇齿与肌肤间弥漫开。 “唔!”沈知微疼得小脸一白,倒抽一口冷气,却硬是没有缩手,只是那双黑亮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生理性的水雾,狠狠瞪着他,声音带着强压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松口!想死吗?!” 谢珩齿关发颤,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目光死死攫住她,那眼神混杂着剧痛、警惕、疯狂和一丝困惑。为什么?为什么救他? “雇你当护卫!”沈知微似乎看懂了他眼中的疑问,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商贾子弟特有的交易口吻,手下按压伤口的力道半分不减,“背我下山,给你十倍诊金!”她一边说着,另一只手飞快地从自己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一个粗糙的瓷瓶,拔掉塞子,看也不看,就将里面刺鼻的白色药粉一股脑全倒在了那翻卷的皮肉和断箭上! “呃啊——!”药粉接触伤口的剧痛远超咬噬,谢珩浑身剧烈抽搐,几乎要弹起来,牙齿终于被迫松开。他大口喘息着,冷汗混着血水淌下,视野一片模糊。然而就在这剧痛带来的眩晕间隙,他模糊的视线里,却清晰地瞥见她因为用力撕扯斗篷内衬而微微敞开的袖袋——三颗裹着晶莹糖霜、圆滚滚的金桔,骨碌碌滚了出来,落在沾满血污和香灰的地上,像几颗小小的、不合时宜的太阳。 那一抹甜腻的亮色,刺破了他眼前无边的血色和黑暗。 一丝极其荒谬的错位感,击中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如同鬼魅的眼睛,在暴风雪中连成一片,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破庙方向逼近。呼喝声和兵刃碰撞的声响被风雪裹挟着传来,如同催命的符咒。 没有时间了! 沈知微猛地抬头望向庙外那片越来越近的火光,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属于孩童的、混杂着恐惧的焦急。她毫不犹豫地一把拽下自己颈间挂着的那枚赤金打造、沉甸甸的长命锁,看也不看,狠狠拍进谢珩沾满血污和冷汗的手心! “定金!”她的声音因为急促和恐惧而微微变调,带着破音,“若我死了…”话未说完,破庙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后窗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浑身是雪的健壮身影探了进来,是沈家派来寻她的护卫首领! “小姐!”护卫首领声音嘶哑,看到庙内情形,目眦欲裂。 沈知微立刻指向谢珩:“带上他!快!” 护卫首领没有丝毫犹豫,铁臂一伸,像拎小鸡般将重伤脱力的谢珩一把捞起,同时另一只手紧紧护住沈知微,夹着她,敏捷地跃出后窗,朝着山下停靠的马车方向狂奔! 风雪如同狂暴的巨兽,在耳边疯狂咆哮。谢珩被夹在护卫臂弯里,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沉浮。在身体被粗暴塞进温暖马车车厢的刹那,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猛地回头! 车帘被狂风吹得剧烈翻卷,一道窄窄的缝隙时开时合。 缝隙里,他清晰地看到,破庙方向的山道上,追兵的火把已经逼近,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而那个刚刚救了他、又被他狠狠咬了一口的女孩,正被护卫牢牢护在怀里。她似乎也在回头张望,小小的身影在漫天暴雪中显得那么单薄,却挺得笔直。隔着呼啸的风雪和越来越远的距离,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混乱,极其短暂地、精准地落在了他这边。 暴雪如怒,几乎要将天地吞噬。马车启动,颠簸着冲入风雪深处。 缝隙里最后定格的画面,是暴雪中那个少年,独自踉跄站在山道上,左手死死攥着那枚染血的金锁,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他左肩被简单包扎的伤口处,血水早已浸透布料,又在极寒中迅速冻结,形成一道狰狞刺目的赤色冰棱,在跳跃的火把微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而他抬起的脸上,那双映着火光和雪色的眼睛深处,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以及在那冰冷深处,一点点被鲜血和仇恨点燃的、足以灼穿这无尽寒夜的疯狂烬火。 十年后·沈府账房 烛火跳跃,将账房内堆积如山的账册映照得影影绰绰,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香和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但这股沉静被彻底打破。 “大小姐!出事了!”沈家专管茶庄生意的张管事几乎是连滚爬进门槛的,脸色惨白如金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劈了叉,“谢…谢家!谢家那新开的‘云涧茶庄’,他们…他们疯了!压价!压了整整三成!比咱们的进价还低两成有余啊!这、这新采的头批春茶…眼看就要全烂在库里了!血本无归啊大小姐!” 他语无伦次,后襟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不断颤抖的轮廓。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足以让任何一个沈家老管事肝胆俱裂。 摇曳的灯影下,沈知微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袄裙,墨发松松挽了个慵懒的堕马髻,只斜插一支素银簪子,簪头是一粒浑圆温润的珍珠。灯影勾勒着她柔美的侧脸线条,眉眼温顺,看上去依旧是那个不谙世事、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江南第一闺秀。 她似乎对张管事带来的惊天噩耗充耳不闻,只是微微垂着眼睫,正用那支素银簪子的簪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拨动着面前摊开账册旁放着的一架小巧玲珑的银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细碎的“噼啪”声,在寂静得令人窒息的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随着她拨动算珠的动作,衣袖微微滑落了一截。昏黄的烛光下,露出的那截皓腕欺霜赛雪,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然而,就在那莹白肌肤靠近腕骨内侧的地方,一道极淡的、弯月状的浅白色疤痕,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枚被时光冲淡的旧印。 张管事看着她这副温吞模样,急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大小姐!您倒是拿个主意啊!再晚一步,茶农们堵上门来,咱们沈家百年招牌可就…” “急什么?”沈知微终于抬眼,开口了。声音是惯常的娇软,甚至带着一丝被惊扰后的委屈鼻音,那双水润的杏眸里,竟瞬间浮起一层薄薄的、惹人怜惜的泪光,波光潋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吓得快要哭出来。“张管事,您也是家里的老人了,怎地这般沉不住气?”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尖,声音放得更软,带着点撒娇般的嗔怪,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在抱怨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去,传我的话给赵记米行的赵掌柜……” 话未说完,她拨动算盘的簪尖倏地一顿! 那双刚刚还盈满无辜泪光的眼眸深处,一丝冰冷到极致的锐光骤然闪过,快得如同错觉。 只见她捏着簪尾的纤纤玉指,极其细微却异常迅捷地、对着银算盘上三颗并列的银珠,轻轻一弹! “铮!铮!铮!” 三声极其轻微、却带着金属破空锐响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三道幽蓝色的微光如同毒蛇吐信,自那三颗银珠顶端骤然激射而出!速度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三道转瞬即逝的蓝线! “噗!噗!噗!” “吱——!” 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猛地从窗外屋檐下的阴影里响起!紧接着便是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伴随着一阵极其微弱、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搐抓挠声,仅仅持续了一息,便彻底归于死寂。 账房内,烛火依旧跳跃,映着张管事瞬间僵住、血色尽褪的脸。他浑身僵硬,脖子如同生了锈的机括,一点点、极其艰难地转向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窗棂上糊着的高丽纸,正对着外面屋檐阴影的位置,赫然多出了三个极其微小的孔洞。孔洞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又诡异的蓝芒。 窗外,再无声息。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张管事自己如同擂鼓般、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 沈知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慢条斯理地将银簪重新插回发髻,指尖拂过袖口,将那截露出的、带着淡月疤痕的皓腕重新遮住。娇憨温软的神情重新回到她脸上,甚至还带上了点被那声短促惨叫惊扰到的不悦,微微蹙了蹙眉,对着吓傻的张管事,用那软糯的嗓音,续上了刚才被打断的话: “…就说,我沈知微,明日午时,要借他城东的‘丰裕仓’一用。价钱,随他开。”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甚至带着点商量的意味。然而此刻听在张管事耳中,却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比那三道夺命的蓝芒更令人胆寒。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看着眼前这位“江南第一闺秀”,如同看着一尊披着美人皮的玉面修罗。 青石窗外,檐下暗影。 一道颀长的身影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墙,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在欣赏这深宅大院的夜景。修长的手指间,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半块玉佩。玉佩质地温润,即使在黑暗中也流转着内敛的光华,上面雕刻的凰鸟纹路,在指尖的摩挲下,展露出半只残缺却依旧凌厉的羽翼。 窗棂内那声短促凄厉的“吱”叫戛然而止的瞬间,男人摩挲玉佩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一声极轻、极低的笑声从他喉间逸出,带着一丝玩味,一丝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病态的欣赏。 那笑声低沉悦耳,却像淬了寒冰的针,无声地刺破寂静的庭院。 “呵…”他对着那扇映出柔和灯光的窗棂,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隔空与窗内人对话,声音轻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清晰,带着洞悉一切的戏谑: “小菩萨,杀人…用算盘?” 当夜,丑时三刻。 万籁俱寂,连巡夜梆子的声音都已远去。沈府深处,专储新茶的巨大粮仓区域,死寂被骤然撕裂! 毫无征兆地,一道刺目的红光猛地从其中一座粮仓的顶部冲天而起!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火舌如同地狱伸出的魔爪,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料和堆积如山的茶包,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噼啪”爆裂声!浓烟滚滚,瞬间遮蔽了半边夜空,将冰冷的星月染成一片狰狞的暗红! “走水啦——!粮仓走水啦——!” 凄厉的呼喊划破沈府的宁静,瞬间炸开了锅。铜锣声、奔跑声、泼水声、哭喊声、木料坍塌声…混乱的声浪如同沸腾的开水。 火光熊熊,映亮了仓惶救火的人群扭曲惊恐的脸。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那座最先起火、也烧得最猛烈的甲字仓门口,一具焦黑蜷缩的尸体被拖了出来。尸体保持着向前扑倒的姿势,显然是想在火起时逃出来,却没能成功。颈后,赫然插着一点幽蓝色的微光——在周围跳跃的火舌映照下,那分明是半枚深深没入皮肉的、小巧精致的银算珠!珠体上沾满了烟灰和凝固的血污,却依旧无法掩盖那抹淬毒的幽蓝。 “这…这是…”负责清理火场的一个胆大家丁,借着火光看清那算珠,脸色瞬间煞白,像是见了鬼,手指哆嗦着不敢去碰。 一阵裹挟着灰烬和焦糊味的夜风打着旋吹过,一片未被完全烧毁的纸片被风从尸体蜷缩的指缝里卷了出来,打着旋儿飘落在家丁脚边。 纸片边缘焦黑卷曲,如同鬼爪。上面残留着几行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迹,用的是上好的洒金笺,此刻那洒金已被烟火熏得黯淡,却更添几分诡谲: “聘礼已焚。 明日携新茶契登门—— 谢家阿珩。” 那“珩”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带着一股近乎嚣张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仿佛要穿透纸背,直直刺入观者眼底。 第2章 劣茶温玉 晨光吝啬地穿透沈府花厅的雕花格窗,在冰冷光滑的青砖地上投下几道森冷的光栅。空气里浮动着清雅的兰芷香气,却压不住昨夜烟火残留的、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丝丝缕缕,如同无形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鼻端。 谢珩端坐在客位的紫檀木圈椅上,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温润得如同上好的羊脂暖玉。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此刻正拈着一张洒金笺纸,轻飘飘地放在两人之间的黄花梨木小几上。纸面光洁,墨迹簇新,正是那份压价三成的新茶契。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清朗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商贾客套,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落在沈知微脸上,“薄礼一份,不成敬意。往后江南茶市,还望与沈家精诚合作。” 沈知微今日穿了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外罩月白轻纱半臂,乌发松松挽着,斜插一支白玉兰簪,通身透着不谙世事的闺阁气。她似乎被那茶契上的数字惊着了,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尖,水润的杏眸里瞬间蒙上一层薄薄的委屈水光,像受了天大欺负的小兔。她伸出纤纤玉指,捧起面前丫鬟刚奉上的青瓷茶盏,指尖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 “谢公子…”她声音又软又糯,带着点鼻音,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您昨夜送的那份‘薄礼’,好大一场烟火,熏得人家现在脑仁儿还疼呢。”她说着,委屈地揉了揉太阳穴,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茶汤澄碧,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清香袅袅。然而,就在沈知微捧起茶盏,指尖不经意拂过盏沿的刹那—— 噗!噗!噗! 三根细如牛毛、通体流转着幽蓝寒芒的银针,毫无征兆地从茶汤底部激射而出!针尖淬着诡异的蓝光,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瞬间刺破水面,直直钉在漂浮的茶叶之上!那幽蓝的光芒,与昨夜粮仓焦尸颈后发现的毒针算珠,如出一辙! 花厅内死寂一片。侍立一旁的云袖脸色煞白,几乎要惊呼出声,又死死捂住嘴。空气仿佛凝固了。 谢珩脸上的温润笑意丝毫未变,甚至更深了几分。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自己手中的茶盏,拿起小几上一根备用的素银牙箸。手腕轻抬,动作优雅得如同拈花,银箸尖精准地夹住了其中一根幽蓝毒针的尾部,将其从茶汤中缓缓提起。 细小的水珠顺着针尖滴落,在青砖地上砸出更幽暗的蓝点。 “此针名‘佛狸泪’,”谢珩的声音依旧清朗,甚至带着点品鉴珍玩的闲适,仿佛在谈论的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暗器,而是一件雅致的古董,“采北地绝崖之巅,一种只在子夜盛开的毒花汁液淬炼而成,遇血则融,顷刻毙命。”他微微歪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针尖那抹幽蓝,目光却穿透毒针,直刺沈知微依旧带着娇憨泪光的眼眸深处,唇角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 “——恰似夫人当年,在破庙风雪中救我的手段。”他轻轻吐出最后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在沈知微心头。 十年旧事,血污风雪,裹着金桔甜香的铜炉与撕裂的锦缎,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又精准无比地点破。 沈知微捧茶盏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她眼底的水光似乎晃了晃,却依旧稳稳地凝在那里,没有溃散。袖中,那冰凉的银算盘无声地贴着她的腕脉,第三颗算珠的缝隙,悄然闭合。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寂静里,谢珩空闲的左手,状似无意地抚上腰间悬挂的那半块凰纹玉佩。玉佩温润,残缺的凰鸟羽翼在晨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他的指尖,极其隐秘地在玉佩边缘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处,轻轻一拂。 “咔哒。” 一声微乎其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轻响,在死寂的花厅里,如同惊雷! 那半块玉佩的边缘,竟无声地弹开一道极细的缝隙!缝隙之中,一抹沉冷如九幽寒铁的乌光一闪而逝——那绝不是玉佩本身该有的材质!那形状,分明是半枚造型古朴、刻满繁复符文的玄铁令牌的一角!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令牌透出的铁血与肃杀之气,瞬间冲散了谢珩周身刻意营造的温润茶商假象,如同沉睡的凶兽睁开了猩红的眼! 沈知微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娇憨的面具依旧完美无瑕,但袖中银算盘冰冷的触感,却瞬间刺入骨髓。 午后,赵记米行·丰裕仓 巨大的仓库里弥漫着一股陈年谷物的闷香,混合着淡淡的霉味和无处不在的浮尘。几缕浑浊的光线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在无数堆积如山的米袋麻包间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巨大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狂乱飞舞。 赵记米行的东家赵德福,一个面团团富态的中年人,正搓着手,脸上堆着为难又带着点隐秘贪婪的笑,看着眼前这位“走投无路”的沈家大小姐。 沈知微站在一片昏暗中,藕荷色的衣裙被仓库的灰尘染上了几点灰扑扑的印子,更显得她楚楚可怜。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截雪白脆弱的脖颈,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赵伯伯…您行行好…谢家压价,新茶全烂在库里了…眼看就要周转不开…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赊、赊些新米给我沈家周转抵债…”她抬起眼,眼眶红红的,里面盛满了盈盈欲坠的泪光,像受惊的小鹿,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软。“待茶市稍缓…侄女定当加倍奉还…”她说着,还下意识地用绣着缠枝莲的帕子,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滴。 赵德福看着眼前这朵“江南第一闺秀”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头那点贪婪瞬间被一种膨胀的得意和怜惜压过。沈家也有今天?向自己低头?他肥胖的脸上笑容更深,几乎要挤出油来:“哎呀,贤侄女莫哭,莫哭!伯伯岂是那等落井下石之人?米嘛,好说,好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旁边的小伙计:“愣着干嘛?给沈大小姐上茶!上好茶!压压惊!” 小伙计连忙捧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沈知微似乎被赵德福的“仗义”感动了,破涕为笑,娇怯怯地伸出双手去接茶盏。宽大的袖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滑落,露出那架小巧玲珑的银算盘一角。 就在她双手捧住茶盏的瞬间,左手手腕极其细微地一转,指尖在那银算盘上轻轻一拨——不是拨动算珠,而是第三颗光滑的银珠,如同活物般无声地旋开了半圈!一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淡淡甜杏仁气味的细微粉末,借着接茶的动作,如同尘埃般,悄然飘落进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汤之中,瞬间消融无踪。 “多谢赵伯伯…”沈知微捧着茶,感激地小口啜饮着,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 赵德福毫无所觉,乐呵呵地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还咂咂嘴:“好茶!贤侄女放心,米的事包在伯伯身上!咱们这就签契,签契!”他只觉得今日这茶格外香醇,脑子也格外活络,仿佛沈家这块肥肉已经咬在了嘴里。 他放下茶盏,刚要去拿笔,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却猛地袭来!眼前沈知微娇柔的身影瞬间变成了重影,天旋地转!他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像一座肉山般轰然瘫倒在椅子上,鼾声如雷,口水顺着嘴角流下,瞬间人事不省。 小伙计吓得呆立当场。 沈知微脸上的泪痕和娇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放下那杯只抿了一小口的茶,面无表情地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和指尖,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她看都没看昏死过去的赵德福,目光投向仓库深处堆积如山的米袋,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 “云袖,传我的话给城西所有米铺掌柜——”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足以令人胆寒的弧度。 “就说,赵记米行感念沈家困境,慷慨解囊,愿以市价五成,无限量供应沈家新米。今日起,赵记所有米铺,挂牌售米,价同此例。” “五…五成?!”云袖倒吸一口凉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市价五成,那是连本钱都收不回的跳楼价!赵记若是真这么卖,不出三日,必然破产! 沈知微没有解释,她袖中的银算盘发出几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噼啪”脆响,如同死神的算珠在拨动。她转身,藕荷色的裙裾拂过满是灰尘的地面,头也不回地走向仓库大门,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回荡在充斥着霉味和迷药气息的昏暗中: “赵伯伯‘深明大义’,想必不会反对。” 丰裕仓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阳光。仓库内,尘埃在斜射的光柱里狂舞,如同无数被惊扰的、预示着毁灭的幽魂。而整个江南米市的根基,就在这一片昏聩的尘埃中,被那双刚刚还捧茶落泪的纤纤玉手,轻轻推向了崩塌的悬崖边缘。 傍晚,城郊·玉汤山 温泉氤氲的雾气如同流动的牛奶,弥漫在依山而建的精致汤池周围。奇石嶙峋,青竹掩映,泉水滑过肌肤,带来令人喟叹的暖意。 沈知微浸在池水中,只露出圆润的肩头和一段优美的脖颈,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水汽蒸腾,熏得她脸颊微红,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仿佛卸下了所有防备,只是一只慵懒餍足的猫。 池水微微晃动,另一道身影无声地滑入水中,带起一阵涟漪。 谢珩靠坐在她对面的池壁,温热的泉水漫过他紧实的胸膛。水珠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滚落,滑过锁骨,没入水面。他闭着眼,似乎也在享受这难得的松弛,白日里那温润如玉的茶商公子形象被水汽模糊,透出一种近乎妖异的俊美。 “夫人今日借仓的手笔,”他忽然开口,声音被水汽浸润,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打破了宁静,“倒比这温泉水,更烈三分。”他并未睁眼,唇角却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 沈知微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水光潋滟的眸子隔着氤氲的雾气望向他,带着点被扰了清梦的慵懒和娇嗔:“谢公子说什么呢?知微不过是个走投无路,求人赊米的可怜人罢了。” 谢珩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带动水面波纹荡漾。他终于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水汽中亮得惊人,直直锁住她,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和一丝危险的玩味:“哦?是么?”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过她湿润的脸颊。“那赵德福,此刻怕是在梦里,还在感念夫人的‘深明大义’吧?” 他的目光,如同带着实质的温度,缓慢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她浸在水中的肩颈线条。沈知微下意识地想往后缩,指尖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靠近池壁的后背肌肤。 触感不对! 那绝不是健康光滑的皮肤。指尖传来的,是一种极其突兀的、凹凸不平的粗糙硬结,边缘甚至有些嶙峋,深深地烙印在紧实的肌理之中。 沈知微的手指猛地一僵。 谢珩的身体也在那一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他眼底深处那丝玩味瞬间冻结,被一种更幽暗、更暴戾的情绪取代,如同冰层下涌动的熔岩。他猛地抬手,一把攥住了她那只触碰他后背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沈知微痛得蹙起了眉。 他攥着她的手腕,却没有将她推开,反而就着水势,强硬地将她的手拉向自己心口的位置!滚烫的泉水滑过两人紧贴的肌肤,心跳在掌下狂野地搏动。 “怎么?”谢珩的声音彻底沉了下来,如同贴着耳廓刮过的砂纸,带着灼热的气息和压抑的疯狂,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夫人对我这身‘旧货’…验得可还满意 第3章 竹影折痕 温泉氤氲的白雾,被谢珩眼中骤然爆裂的寒芒割得支离破碎。他攥着沈知微手腕的力道,几乎要将纤细的腕骨捏碎。滚烫的泉水包裹着两人,水波激烈地晃荡,撞击着池壁,发出空洞而压抑的闷响。 “怎么?”那声音沉得如同深渊里刮出的阴风,带着滚烫的、压抑到极致的疯狂,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狠狠凿进沈知微的耳膜,“夫人对我这身‘旧货’…验得可还满意?” 沈知微痛得蹙紧了眉,水汽蒸腾熏出的那点薄红迅速褪去,脸色微微发白。她被迫按在他心口的手掌下,能清晰感受到那层紧实肌理之下,心脏正以一种近乎狂暴的力度撞击着胸腔,沉重、急促、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仿佛一头被强行唤醒、锁链将断的凶兽。那心跳透过温热的泉水,震得她指尖发麻。 她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方才的慵懒、玩味、甚至那层温润如玉的假象,此刻荡然无存。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翻涌的、粘稠如实质的黑暗,是焚尽一切的烬火被强行摁灭后残留的死寂灰烬,而在灰烬之下,是随时可能喷薄而出、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熔岩。那是一种近乎兽性的、被触犯核心领域后的暴戾和……一丝极其隐秘、却被她精准捕捉到的、如同溺水者般的恐惧? 后背的烙伤…是他的逆鳞,是他的深渊,是他所有疯狂与伪装的根源。 剧痛和窒息感让沈知微的头脑异常清醒。她非但没有挣扎退缩,反而强忍着腕骨欲裂的痛楚,迎着他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目光,扯开唇角,露出一抹极其娇媚、却又带着刀刃般锋利的笑容,声音被水汽浸润,反而更添了几分撩人的沙哑: “谢公子这话说的…知微不过是好奇罢了。这‘货’…”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落在他紧抿的唇线、绷紧的下颌、以及那双盛满风暴的眼睛上,“看着倒是精壮,只是这‘旧痕’嘛…煞了风景,也不知是哪家‘库房’保管不善留下的印记?啧,可惜了。” 她的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向他最深的伤口。那“库房保管不善”的轻佻比喻,更是将那段不堪回首的屈辱岁月,贬低得如同尘埃。 谢珩瞳孔骤然收缩!攥着她手腕的指关节爆出骇人的青白!一股毁灭性的戾气瞬间冲顶!他猛地将她往后狠狠一掼!力道之大,让沈知微整个人撞在坚硬的池壁上,脊背传来一阵钝痛,温泉水呛入口鼻! “呃…咳!” 她狼狈地扶着池壁稳住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藕荷色的薄纱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而脆弱的曲线。水珠顺着发梢、脸颊不断滑落,分不清是泉水还是呛出的泪。 谢珩站在几步之外的水中,胸膛剧烈起伏,水珠顺着他紧绷的肌肉线条滚落。他死死盯着她,眼底的血色如同蛛网般蔓延开,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方才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将眼前这个胆敢撕开他伤疤、还肆意嘲弄的女人彻底撕碎!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只剩下泉水汩汩流动的细微声响,以及沈知微压抑的咳嗽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个清越温雅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突兀地穿透了温泉氤氲的雾气,打破了这濒临爆炸的僵局: “知微妹妹?” 沈知微和谢珩同时一震,循声望去。 汤池入口处的青石小径上,不知何时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来人穿着一身月白竹叶暗纹的直裰,外罩同色薄纱鹤氅,玉冠束发,面容清隽,眉目温润,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谪仙。正是新科探花郎,清流顾家的嫡子——顾清和。 他手中执着一柄素雅的青竹折扇,扇骨在傍晚的余晖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此刻,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目光越过弥漫的水汽,落在汤池中形容略显狼狈的沈知微身上,以及她对面那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眼神凶戾如修罗的男子。 “顾…顾大哥?”沈知微迅速压下咳嗽,脸上瞬间切换成惊诧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失态,下意识地往池水深处缩了缩,只露出一个脑袋,水润的眼眸里带着被撞破私密的慌乱,“你、你怎么来了?” 顾清和的视线在谢珩身上短暂停留,那双温润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却异常锐利的审视。随即,他温雅一笑,仿佛没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对着沈知微道:“奉旨南下协理盐税,刚入苏州府便听闻沈家新茶之事。顺道来看看伯父和你。管家说你在玉汤山散心,我便寻了过来。”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谢珩,依旧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拱手为礼:“不知这位兄台是…?” 谢珩周身的戾气在顾清和出现的那一刹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回了体内。眼底翻涌的血色迅速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他脸上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凶戾瞬间消失,快得如同幻觉,重新覆上那层温润如玉的假面,甚至对着顾清和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带着几分疏离客套的微笑。 “在下谢珩,姑苏人士,做些茶叶营生。”他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平和,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凶兽只是旁人的错觉,“方才与沈小姐偶遇于此,谈及些生意琐事,不想惊扰了探花郎雅兴,失礼了。”他姿态从容,甚至带着点商贾特有的圆滑,滴水不漏地将方才的冲突归为“生意琐事”。 顾清和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又流转了一圈。沈知微脸上那点惊惶羞赧还未完全褪去,发梢滴水,眼睫湿润,像只受惊的兔子。而谢珩,虽温文尔雅,但那身湿透的锦袍紧贴身躯,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与他自称的“茶叶营生”身份,隐隐透出一种微妙的不谐。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紧绷的硝烟味。 “原来是谢公子。”顾清和笑容不变,手中的青竹折扇“啪”地一声轻响,优雅地展开,扇面上是疏朗的墨竹,更衬得他风骨清绝。“江南茶市风云变幻,谢公子能在此际崭露头角,想必有过人之处。”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是温和的,目光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看向沈知微:“只是…知微妹妹,你脸色似乎不太好?可是这温泉水太热,有些不适?” 沈知微立刻顺着台阶下,露出一副疲惫又带着点委屈的模样,轻轻揉了揉额角:“许是昨夜受了惊吓,又吹了风,头有些沉。多谢顾大哥关心。” “既如此,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顾清和收起折扇,温言道,“伯父还在府中等你。盐税账目上有些细处,还需与沈家核对一番。”他特意加重了“账目”二字,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谢珩。 谢珩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仿佛没听出任何弦外之音,反而体贴地接话:“正是。沈小姐身体要紧。谢某也告辞了。”他对着顾清和略一颔首,又深深看了沈知微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深潭,将方才所有的疯狂与戾气都死死压在了潭底。他转身,从容不迫地踏着池边石阶上岸,湿透的锦袍贴在身上,水痕蜿蜒而下,步伐却沉稳依旧,很快消失在竹林掩映的小径尽头,只留下一个挺直却莫名透着孤绝意味的背影。 水汽氤氲的汤池边,只剩下沈知微与顾清和。 顾清和走到池边,弯腰,将手中那柄青竹折扇递向水中的沈知微,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来,扶着点。” 沈知微迟疑了一下,伸出湿漉漉的手,握住了那光滑微凉的竹骨扇柄。一股淡淡的、清冽如雪后初晴的竹叶气息,从扇骨上传来,奇异地驱散了鼻端残留的温泉硫磺味,以及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属于谢珩的侵略性气息。 顾清和微微用力,将她从水中拉了上来。岸边的侍女云袖早已捧着厚软的干布巾等候,立刻上前将沈知微裹住。 “顾大哥,”沈知微裹着布巾,任由云袖替她擦拭头发,抬起依旧带着水汽的眼眸,看向顾清和,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软糯,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盐税账目…有何不妥吗?” 顾清和站在几步之外,保持着君子该有的距离。傍晚的霞光穿过稀疏的竹影,落在他月白的衣袍上,也落在他手中那柄缓缓摇动的青竹折扇上。扇骨开合间,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轻响,如同某种镇定的符咒。 他没有立刻回答沈知微的问题,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投向谢珩消失的那条小径深处。温润的眼底,仿佛有深秋的潭水,沉静之下,暗流涌动。他摇扇的动作顿了顿,薄唇微启,声音依旧清雅,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吐出的字句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账目无大碍。只是…”他微微一顿,目光收回,落在沈知微依旧带着一丝苍白的脸上,那眼神温和依旧,却仿佛能穿透所有伪装,直抵人心深处。 “有些旧账,该清算了。” 第4章 算珠落雨 玉汤山温热的湿气仿佛还粘在皮肤上,但沈知微踏入沈府议事厅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冰寒便攫住了她。 厅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某种沉甸甸的阴霾。沈父沈万川端坐主位,面色沉郁,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紫檀木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下首坐着顾清和,月白的衣袍在烛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他垂着眼,手中那柄青竹折扇安静地合拢着,置于膝上,扇骨线条流畅冷硬。 而另一侧,谢珩已然换了一身崭新的苍青色锦袍,发丝微湿,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角,冲淡了几分白日的温润,透出几分不羁。他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仿佛置身事外。然而,当沈知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抬眸望来,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无声地将方才温泉池畔那几乎将她捏碎的疯狂与戾气,隔着空气沉沉压来。 沈知微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对着沈万川福身行礼:“父亲。”声音依旧娇软,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疲惫。 “嗯。”沈万川应了一声,眉头锁得更紧,目光扫过她和随后跟进来的云袖,最终落在顾清和身上,“清和贤侄方才提及盐税账目…可是有何不妥?”声音里带着商人特有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顾清和抬起眼,目光温润依旧,先是对沈知微微微颔首,才转向沈万川,声音清雅平和:“伯父多虑。盐引、关钞数目皆清晰可查,并无明显纰漏。”他顿了顿,指尖在合拢的扇骨上轻轻摩挲,那动作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韵律感。“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让厅内的空气瞬间绷紧了几分,“侄儿在核查历年盐引流转时,发现一件旧事,颇有些…耐人寻味。” 他微微侧身,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谢珩,最终又落回沈万川脸上:“约莫是建元十五年前后,江南盐道曾因私盐猖獗,有过一次大的整饬。当时负责督办此事的,是时任两江盐运使的…顾文亭。”他说出这个名字时,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然而,“顾文亭”三个字,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寂静的议事厅里炸开! 沈万川叩击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住,脸色微变。谢珩端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深邃的眼眸抬起,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锁定了顾清和。 沈知微的心脏也猛地一跳。顾文亭!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是顾清和那位早已病故多年的叔父!也是十年前那场震动江南、牵连无数盐商、最终导致顾家元气大伤的“盐枭案”的主审官之一!顾清和此时提及此事,意欲何为? “顾运使当时雷厉风行,手段…颇为强硬。”顾清和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讲述一段尘封的史料,“查处了不少牵涉其中的盐商巨贾,甚至…牵连了几位京官。”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沈万川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其中,便有当时在江南根基颇深的…谢氏一族旁支。”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是谢珩手中的茶盏盖子,失手落在了茶托上。声音不大,却在落针可闻的议事厅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缓缓放下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光滑的瓷面上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顾清和仿佛没看到这细微的失态,继续道:“谢氏旁支因牵涉其中,被查抄家产,主事者流放三千里。此事,也间接导致了当时谢氏本家在江南的颓势。”他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可惜,顾运使后来因病早逝,许多细节便也随着故人一同湮没了。” 他这番话,看似在陈述一段与沈家盐税账目无关的旧事,却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无声地刺向谢珩! 谢珩的家族败落,与顾清和的叔父有关!而顾清和此刻,正拿着盐税账目,坐在沈家的议事厅里!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令人窒息。烛火跳跃,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沈万川的脸色变幻不定,显然也意识到了顾清和这番话背后隐含的锋芒。他干咳一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咳,清和贤侄提及这些陈年旧事…不知是何用意?” 顾清和微微一笑,那笑容依旧温润如玉,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伯父误会了。侄儿只是感慨世事无常,因果循环罢了。”他话锋一转,终于将目光投向沈知微,带着一丝温和的关切,“方才在玉汤山,见知微妹妹似有不适,不知可好些了?江南春寒料峭,还需仔细将养才是。” 他自然地结束了那段充满硝烟味的旧事重提,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然而,就在他说话间,握着折扇的右手拇指,极其隐秘地、在扇柄末端一个极其精巧的、形似竹节骨眼的地方,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微乎其微的、只有近处凝神才能捕捉到的轻响。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柄青竹折扇!扇骨末端,那看似浑然一体的竹节处,竟极其隐秘地弹开一道比发丝还细的缝隙!一股极其清冽、带着冰雪气息的异香,极其淡薄地逸散出来,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是解药!天山雪莲丸!那个藏在青竹折扇扇骨中的秘密!顾清和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何要开启它?! 沈知微的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袖中冰冷的银算盘,第三颗算珠的缝隙悄然绷紧。她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因“不适”而略显苍白的娇弱,对着顾清和轻轻摇头:“多谢顾大哥挂心,只是有些乏了,歇息片刻便好。” “如此便好。”顾清和颔首,随即优雅起身,对着沈万川拱手,“账目既已核对无碍,侄儿便不打扰伯父和知微妹妹休息了。盐税之事,后续若有需要沈家协助之处,侄儿再来叨扰。”他姿态从容,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 沈万川连忙起身相送。 顾清和走到门口,脚步微顿,目光再次落在沈知微脸上,温声道:“知微妹妹好生歇息。”他的视线,似乎在她抚着银算盘的袖口处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无声地说着:小心。 他转身离去,月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冽竹香。 议事厅内,重新陷入死寂。 沈万川重重坐回椅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显然被今晚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搅得心神不宁。 而谢珩,依旧坐在原处。他缓缓拿起方才失手碰落的茶盏盖子,指尖在冰凉的瓷面上缓缓划过。烛光映着他低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那阴影深处,翻涌着比夜色更浓稠的暗流。他周身的温润气息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实质的、沉甸甸的压迫感,如同暴风雨前低垂的乌云。 顾清和…顾文亭的侄子…盐税…旧事重提…还有那柄藏着解药的折扇…他拇指摩挲着腰间那半块凰纹玉佩冰冷的边缘,玉佩上残缺的凰鸟羽翼,在烛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 他忽然抬眼,看向沈知微。 那目光不再是方才深潭般的平静,也不再是温泉池畔失控的疯狂。那是一种淬了冰的、带着审视和某种近乎残忍的、洞悉一切的了然。他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沈知微紧绷的神经上: “看来夫人这‘账房’里,新添的‘贵客’,带来的不止是‘旧账’。”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她眼底深处,“还有…解药?” 沈知微袖中的手指猛地蜷紧,银算盘冰凉的触感瞬间刺入骨髓。她迎着他洞悉一切的目光,娇美的脸上,那层温软的伪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裂痕。 第5章 佛狸焚香 暴雨疯了似的抽打着苏州府衙青黑的瓦片,汇成浑浊的急流,从屋檐倾泻而下,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迷蒙的白烟。值房内只点了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堆积如山的盐务旧档上跳跃,勉强撕开一片沉重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霉味,混杂着陈年纸张的腐朽气息和墨臭,沉甸甸地压在沈知微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的滞涩感。 她纤细的指尖,正小心翼翼地拂过一卷泛黄卷宗脆弱的边缘。纸张的触感粗粝而冰冷。忽然,指腹下传来一种异常的黏腻感——不是水汽浸润的湿滑,更像是某种干涸后变得粘稠、带着细微颗粒感的污渍。 沈知微动作一顿,眉心微蹙。借着油灯那点微弱摇曳的光,她将卷宗凑近了些。昏黄的光晕下,卷宗边角处,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暗褐色污渍赫然在目。那颜色深得发乌,边缘不规则地渗透进纸张的纤维里。就在她凝神细看的刹那,那污渍的边缘,竟极其诡异地泛起了极其微弱、却绝不容错辨的幽蓝色荧光! 那荧光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狠狠劈进沈知微的脑海! “佛狸泪…” 这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钉穿了她的意识!袖中那架小巧玲珑的银算盘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惊悸,第三颗光滑的银珠缝隙无声地绷紧,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腕脉直窜而上。这十年前毒杀谢氏要犯、昨夜还钉在粮仓焦尸颈后的剧毒,怎么会出现在这理应尘封的盐枭案卷宗上?!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迅速翻看这份卷宗的封面批注。蝇头小楷,墨色黯淡,却字字如刀: “建元十五年腊月初七,犯谢明远狱中暴毙,死状:口鼻溢蓝沫,肤现蛛网黑纹,仵作疑为奇毒。” 建元十五年腊月初七! 沈知微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个日期…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记忆深处——正是十年前,镇北侯府谢氏本家被一夜灭门的前三日!谢明远…谢氏旁支的主事者!他竟不是死于流放途中,而是在这府衙大牢里,被“佛狸泪”毒杀灭口?! 府衙后院·旧档库 雨幕如同厚重的铁帘,将天地隔绝。后院废弃的旧档库淹没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雨声中。顾清和月白色的袍角早已被泥泞和污水溅染得不成样子,他却浑然不顾,修长的手指在落满厚灰、摇摇欲坠的档案架上快速翻检,目光锐利如鹰。他此行目标明确——那份被标记为“朔风”的密档!那是叔父顾文亭当年督办盐枭案时,唯一未归入明卷的私档! 突然! “咻——!” 一道细微却极其尖锐的破空声,穿透狂暴的雨幕,直刺后心!杀意冰冷刺骨! 顾清和瞳孔骤缩,身体反应快过思维!他猛地旋身,手中那柄一直紧握的青竹折扇“唰”地一声瞬间展开!扇面坚韧的素绢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清冷的弧光! “叮!” 一声极其清脆的金铁交鸣!一枚闪烁着幽蓝寒芒、形如柳叶的毒镖,不偏不倚,正正钉在扇面中央那竿墨竹的枝节之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顾清和手腕发麻,毒镖尾羽嗡嗡震颤,那抹淬毒的幽蓝紧贴着墨竹线条,如同毒蛇盘踞,触目惊心! “顾家的人…找死!”一个嘶哑阴冷的声音在雨幕深处响起,如同毒蛇吐信。紧接着,三道更快的乌光呈品字形,撕裂雨帘,直射顾清和面门和左右胸腹!袖箭!是连珠袖箭! 间不容发!顾清和眼神一厉,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游鱼般猛地后仰下折!同时,右脚闪电般踢出,精准地踹翻了旁边一架腐朽档案架下搁着的、早已废弃的半盏桐油灯! “哐当!哗啦——!” 腐朽的木架应声而倒,堆积如山的废弃卷宗、陈年纸张如同雪崩般倾泻而下!而那只翻倒的桐油灯,灯油泼溅,瞬间引燃了干燥的纸堆! “轰!” 火焰如同贪婪的恶魔,遇纸即燃,猛地窜起一人多高!橘红色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堆积的纸张,浓烟滚滚,瞬间弥漫了整个废弃档库!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浓烟,连同骤然爆发的光亮,成了顾清和最好的掩护! 混乱之中,借着火焰腾起的光亮,顾清和的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过被自己踢倒的档案架内部角落。一点暗红色的火漆印记在火光中一闪而逝——正是“朔风”标记! 他毫不犹豫,冒着灼人的热浪和呛人的浓烟,手臂如电探入!指尖触到一个硬质的、被油布包裹的狭长物体!用力一抽! 一份边角残破、被火燎得焦黑的密档落入手中!包裹的油布上,暗红的“朔风”火漆印,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凝固的血! 杀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和浓烟逼得后退一步,视线受阻。顾清和再不恋战,将密档塞入怀中,青竹折扇护住头面,身影如同鬼魅,借着浓烟和混乱的雨幕,瞬间撞破档库另一侧摇摇欲坠的破窗,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只留下身后迅速蔓延的火海,和杀手愤怒的嘶吼。 “云涧茶庄”·密室 这里隔绝了外界的狂风暴雨,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浓烈的迦南香从紫铜香炉中袅袅升起,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弥漫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谢珩赤膊盘坐在一方蒲团上,紧实的肌肉线条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同精心雕琢的铜像。然而,他的后背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地狱景象——一道巨大、扭曲、如同蜈蚣般的狰狞烙伤,从右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腰际,暗红色的皮肉纠结翻卷,边缘是焦黑的死皮。此刻,随着他平稳而悠长的呼吸,那烙印下的肌肉微微起伏,如同活物在皮肤下蠕动,更添几分邪异。 他面前放着一只小巧的紫砂壶,壶嘴正嘶嘶地喷吐着滚烫的白汽。旁边,一只同样材质的香炉内,景象更是诡异:几撮幽蓝色的粉末(佛狸泪)与几片晶莹剔透、散发着清冽寒气的天山雪莲瓣,被投入炭火之中。蓝与白在炽热的火焰中交缠、融化、升华,幻化出一缕缕妖异的青紫色烟雾,盘旋上升,带着一股甜腻又刺鼻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混合气息。 谢珩面无表情,拿起手边一柄通体乌黑、毫无光泽的玄铁匕首。匕身冰冷刺骨。他眼睫都未抬一下,手腕微动,锋利的匕尖便在自己左臂小臂内侧,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鲜血,瞬间涌出。 殷红的血珠,如同断线的红玛瑙,一滴,一滴,精准地落入紫砂壶嘶鸣的沸水之中。滚烫的茶水瞬间染上妖异的红,又迅速被沸水稀释、翻腾,最终化为一种浑浊的、如同铁锈般的暗褐色。 一名黑衣心腹无声无息地跪伏在密室角落的阴影里,低声禀报:“主子,顾清和已从府衙旧档库取走了标记‘朔风’的密档。沈小姐…似乎也在值房发现了谢明远卷宗上的‘佛狸泪’毒痕。” 密室内只剩下香炉里青紫毒烟嘶嘶燃烧的声音,以及血珠滴入沸水的轻微“嗒…嗒…”声。 谢珩看着自己手臂上那道正在缓缓凝结的伤口,又看了看香炉里妖异的青紫烟雾,再望向紫砂壶中那杯混杂了自己鲜血的“佛狸泪”毒茶。他伸出舌尖,轻轻舔去臂上伤口边缘残留的一抹血珠。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邪魅。 随即,他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密闭的密室里回荡,冰冷而疯狂。他慢条斯理地从旁边一个小巧的玉碟中,捻起一颗裹着厚厚糖霜、晶莹剔透的金桔——正是沈知微幼年袖袋里滚落的那种。 “好啊…”他拖长了调子,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将那颗糖渍金桔,随手丢进了香炉里那团妖异的青紫色毒烟之中。 金桔瞬间被毒烟包裹,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表面的糖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变黑。 “让她查。”谢珩盯着那在毒烟中迅速**的蜜饯,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眼底却是一片焚尽一切的疯狂烬火,“看是我的‘佛狸泪’烈…” 他端起那杯暗红色的毒茶,凑到唇边,目光仿佛穿透密室厚重的墙壁,看到了府衙值房内那个拨弄银算盘的身影。 “…还是她的算盘珠快?” 苏州府衙·值房 烛火依旧在暴雨声中挣扎摇曳。沈知微的心跳如擂鼓,指尖因为用力捏着那份“谢明远暴毙”卷宗而微微颤抖。那抹幽蓝的“佛狸泪”毒痕,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谢氏旁支主事被灭口于大牢,就在本家灭门前三天…这绝非巧合!这毒痕,是线索,更是警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炬,再次落向卷宗,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更多蛛丝马迹。 就在她全神贯注的刹那! “咻——!” 一道比雨声更尖锐、更凄厉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值房紧闭的窗纸!一点致命的幽蓝寒芒,如同地狱射出的毒矢,直取她雪白的咽喉!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极限! “小姐——!!!” 侍立一旁的云袖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几乎是本能地,不管不顾地朝着沈知微扑过去,想要用身体挡住那支索命的毒箭! 沈知微的瞳孔在那一刻收缩到了极致!娇憨、温软、所有的伪装都在死亡的威胁下被瞬间撕得粉碎!那双水润的杏眸深处,只剩下冰封万里的寒潭和炸裂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危险光芒! 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超越了一切!她的左手如同闪电般缩回袖中! “铮——!” 一声极其细微、却带着金属震鸣的机括弹响! 袖中那架银算盘第三颗紧绷的银珠,猛地弹开! “噗!” 一大蓬细腻如尘、带着淡淡甜杏仁气味的幽蓝色粉末,如同被引爆的烟雾弹,瞬间从她袖口喷薄而出!粉末在潮湿的空气中迅速扩散、弥漫,形成一片幽蓝的雾障,正好笼罩在她身前! 那支淬毒的袖箭,一头扎进了这片突然出现的蓝色迷雾之中! “呃啊!”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在窗外响起! 只见那支势在必得的袖箭,如同撞进了无形的泥沼,速度肉眼可见地骤减,箭头上的幽蓝毒芒仿佛被这蓝色的烟雾侵蚀、中和!箭身在半空中诡异地颤抖了一下,最终,“当啷”一声,无力地坠落在沈知微脚边的青砖地上。 窗外,一道模糊的黑影踉跄了一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迷药烟雾呛到,动作明显一滞,手中的利刃也“哐当”一声脱手掉落。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 “咔嚓——!!!” 一道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开天巨斧,猛地撕裂了墨黑的夜幕!狂暴的雷声紧随其后,震得整个府衙都在颤抖! 那刹那的、足以照亮地狱的白光,透过破碎的窗纸,如同舞台追光灯般,精准地打在了窗外那个踉跄刺客的蒙面布上! 沈知微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蒙面布靠近右眼眼角下方——一点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暗红色胎记,在惨白的雷光下,如同恶魔的烙印,清晰地暴露无遗! 轰——! 十年前破庙风雪夜的记忆碎片,裹挟着血腥和死亡的冰冷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撞进沈知微的脑海!那个被她用滚烫香灰灼瞎一只眼、又被谢珩拧断喉咙的杀手首领…他的右眼角下,就有着这样一枚一模一样的、狰狞的暗红胎记! 十年轮回! 这张脸…这个胎记…从地狱里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