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婚》 第1章 云香头大 清晨五点四十三分,闹钟还没响,云香就醒了。她的眼皮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撬开,眼白上布满细密的血丝。老房子的隔音很差,楼上住户的抽水马桶冲水声清晰可闻,紧接着是拖鞋趿拉过地板的声响,咚咚咚地从她头顶碾过。 云香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斑痕发了会儿呆。那块棕黄色的污渍边缘泛着青黑,形状像极了她上个月被网贷催收时收到的法院传票。她眨了眨眼,试图驱散这个不吉利的联想,但那张盖着红章的纸仿佛就悬浮在她眼前,上面的数字像蚂蚁一样爬进她的视网膜。 "又做那个梦了..."云香喃喃自语,抬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梦里她站在悬崖边,手里攥着一把碎纸片,每张纸片上都写着一个还款日期。风很大,她拼命想抓住那些飞舞的纸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飘向深渊。 三十平米的一居室弥漫着霉味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古怪气息。墙壁上的霉斑像一幅抽象画,开裂的瓷砖缝里藏着经年累月的污垢,记录着这间屋子和它的租客们共同经历的岁月。云香翻身时,二手市场淘来的弹簧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根突出的弹簧硌得她肋骨生疼。 她伸手摸到枕边的记账本,塑料封皮已经被磨得发白。翻开内页,密密麻麻的红字标注着各种还款日期——花呗、借呗、微粒贷,像一张张血盆大口,每个月定时咬掉她大半收入。最新一页上写着"6月15日,还清网商贷最后一期",后面跟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感叹号,那是她上个月唯一值得庆祝的事。 窗外传来垃圾车压缩废品的轰鸣,云香猛地坐起身。她必须赶在商业街早市开张前把摊位布置好,周三人流量最大,错过早高峰就意味着又一天入不敷出。 冷水从生锈的水龙头里喷溅而出,云香把脸埋进手掌心。水管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水流突然变小,最后只剩几滴浑浊的水珠挂在龙头边缘。她叹了口气,用昨晚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完成了洗漱。镜子里的人影眼下挂着两轮青黑,二十六岁的面容已经有了沧桑的痕迹。 衣柜门歪斜地挂在铰链上,里面寥寥几件衣服都是批发市场的地摊货。云香套上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这是三年前生日时闺蜜林小雨送的,现在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抽屉深处取出那支几乎见底的口红,在嘴唇上薄薄抹了一层。这是她最后的体面——无论多困顿,站在摊位前时总要显得精神些。 厨房角落里堆着昨晚清点好的货物。云香蹲下身,手指抚过那些造型滑稽的解压玩具:会发出惨叫的橡胶鸡、捏了会变形的卡通人脸、一按就弹出眼珠的外星人...这些廉价塑料制品是她全部的希望。最近抖音上这类视频很火,她咬牙用最后一点积蓄进了批新货。 "一定要卖出去..."云香对着空气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把货物分门别类装进几个塑料箱,突然发现少了三只"惨叫鸡"——准是昨晚清点时漏数了。她的心猛地沉了一下,这批货的进价相当于她两天的饭钱。云香跪在地上把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甚至掀开了已经卷边的地垫,但那些橡胶鸡就像蒸发了一样消失无踪。 五点五十八分,云香拖着货物箱下楼。老楼没有电梯,她不得不分三次搬运。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通下水道的、□□的、小额贷款的...每一张都在提醒着她生活的艰辛。最后一级台阶上蹲着只花斑猫,见到她警惕地竖起尾巴。云香从口袋里摸出半根火腿肠——那是她昨晚的晚餐省下来的——掰成小块放在地上。猫咪迟疑地凑过来,舌头卷走食物的样子让她想起自己空荡荡的胃。 商业街的早市已经热闹起来。云香把箱子塞进电动三轮车时,隔壁摊位的王婶正在往煎饼果子里磕鸡蛋。油星溅到王婶油渍斑斑的围裙上,在晨风中飘动得像面战旗。 "小云啊,今天又进新货了?"王婶瞥见她箱子里造型奇特的玩具,眼睛眯成两条缝。她手上动作不停,铁铲在鏊子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嗯,抖音上最近挺火的解压玩具。"云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注意到王婶的摊位新添了台豆浆机,不锈钢外壳在晨曦中闪闪发亮。那台机器至少要六百块,相当于她半个月的摊位费。 "年轻人就是脑子活。"王婶往煎饼上撒了一把葱花,"我闺女说现在城里人都爱玩这个,叫什么...解压?压力大得花钱买罪受,啧啧。" 云香没有接话。她正忙着把最后一批货码好,突然发现三轮车的链条松了。这辆二手电动车是她最值钱的家当,去年花八百块从废品站老王那里买的。她蹲下身,用螺丝刀勉强固定住链条,手指沾满了黑乎乎的机油。 "要帮忙不?"王婶探过头来,手里还攥着那把油光锃亮的铲子。 "不用了,谢谢婶儿。"云香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留下一道机油痕迹。她不能表现出任何软弱,这条街上的商贩们像狼群一样,随时准备吞食失败者的地盘。 六点四十五分,云香终于把摊位布置妥当。她把最吸引眼球的"惨叫鸡"摆在最前面,旁边是五颜六色的捏捏乐。为了增加吸引力,她还特意准备了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免费试玩的样品——虽然这些样品通常会被孩子们蹂躏得不成样子。 太阳渐渐升高,早市的人流开始密集起来。云香蹲在小马扎上,用硬纸板给自己扇风。她的摊位不幸被安排在两个网红小吃车中间,左边是卖铁板鱿鱼的,右边是烤冷面,孜然和辣椒面的气味熏得她直流眼泪。偶尔有带孩子的大人驻足,孩子们眼巴巴地望着会发光的竹蜻蜓和泡泡相机,最终大多被家长以"网上更便宜"为由拽走。 "姐姐,这个捏捏乐多少钱?"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问。她穿着粉色的蓬蓬裙,看起来不超过六岁。 "二十五,小朋友。"云香挤出最灿烂的笑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样品,"你可以先试试看,捏这里会..." 话没说完就被匆匆赶来的母亲打断:"淘宝才卖九块九!"女人拽着孩子就走,云香听见她低声说"这些地摊货都是骗人的"。小女孩回头望了一眼,眼睛里闪着渴望的光,但很快被母亲拉进了人群中。 云香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慢慢把样品放回篮子,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那个已经被捏变形的笑脸玩具。淘宝、拼多多、直播带货...这些词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知道那个女人说得没错,网上确实更便宜,但她需要这十六块的差价来交这个月的电费。 上午十点,太阳已经毒辣起来。云香背后的T恤湿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她数了数铁盒里的钱:三张二十,一张十块,剩下的都是零散的硬币和皱巴巴的纸币,总共七十八块五毛。这个数字让她胃部一阵绞痛——照这个速度,今天连摊位费都赚不回来。 她摸出保温杯喝了口水,劣质茶叶已经泡得发苦。对面奶茶店飘来的芋泥香气让她的胃狠狠抽搐了一下——上次喝奶茶还是半年前生日那天,林小雨硬塞给她一杯,说是"活着总得有点甜头"。现在林小雨在深圳做外贸,朋友圈里全是出差住五星级酒店的照片,而她还在这条街上卖着三年前就在卖的廉价玩具。 "云香!"一个粗犷的男声打断她的思绪。是隔壁街卖手机壳的老张,他晃着膀子走过来,汗湿的背心上印着"奋斗"两个褪色的红字。 "张哥。"云香条件反射地护住装钱的铁盒。老张上个月借了她两百块进货,至今没还。 "听说你搞到新货了?"老张蹲下身,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惨叫鸡"捏了捏。橡胶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引得几个路人侧目。 "嗯,刚到的。"云香小心地回答,眼睛盯着老张粗壮的手指,生怕他弄坏商品。 老张突然压低声音:"城管这两天严打,西头老李的摊位昨天被抄了,罚了五百。"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云香的三轮车,"你这玩意儿没牌照吧?" 云香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当然知道城管在严打,每个月月底都这样,但她别无选择。"谢谢张哥提醒,我...我会注意的。" 老张站起身,临走前又捏了下那只惨叫鸡。"这玩意儿挺有意思,给我闺女留一个?" 云香咬住下唇。她知道老张所谓的"留一个"是什么意思。"张哥,我这小本生意..." "上回借你那两百,抵这个够了吧?"老张已经把那玩具塞进了裤兜,"小孩子玩意儿,值不了几个钱。" 没等云香回应,老张就晃悠着走了。她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眶发热。那只惨叫鸡进价十二块,老张明明知道。铁盒里的钱突然显得更少了,云香把它们倒出来又数了一遍,仿佛这样能变出更多来。 中午十二点半,云香决定轮换着吃饭。她让隔壁烤冷面的小吴帮忙看摊,自己躲到三轮车后面啃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冷馒头。馒头已经发硬,她小口小口地咬着,每一口都要嚼很久。保温杯里的茶水喝完了,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忍住不去看对面便利店冰柜里的矿泉水。 下午一点刚过,人流开始减少。云香把被顾客翻乱的货物重新摆好,给几个试玩样品充气。她的手指被劣质塑料边缘割了几道小口子,隐隐作痛但不见血。这种程度的疼痛她已经习惯了,比起网贷催收的恐吓电话,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 三点十七分,变故突然发生。云香正低头整理零钱,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她抬头看见人群像受惊的鱼群一样四散开来,有人大喊:"城管来了!" 心脏瞬间跳到嗓子眼。云香手忙脚乱地收起钱盒,开始往三轮车上扔货物。周围的摊主们也在疯狂收拾,铁架倒塌声、货物落地声、咒骂声混成一片。她看见王婶直接把鏊子端起来往小推车上放,滚烫的油溅到地上滋滋作响。 云香跳上三轮车时,装着零钱的铁盒从车斗边缘翻倒在柏油路上,硬币滚得到处都是。她下意识想去捡,但身后已经传来城管车辆的鸣笛声。牙齿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猛踩油门,三轮车歪歪扭扭地冲了出去。 电动三轮在拥挤的街道上左冲右突,云香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砰砰跳动的声音。一个急转弯时,车斗里新进的泡泡相机摔了出来,塑料外壳在马路牙子上磕出一道裂缝。她不敢停车,只能眼睁睁看着五十块的进价在眼前碎裂。 等云香气喘吁吁地躲进一条偏僻小巷,三轮车几乎要散架了。她颤抖着双手检查损失:零钱丢了大半,泡泡相机外壳裂了,几个捏捏乐不知何时掉了出去。她蹲在墙角,用随身带的透明胶带一点点粘合塑料裂缝,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出两道血痕。 "没事的...还能卖..."云香小声安慰自己,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她粗暴地抹掉泪水,结果把机油和灰尘都揉进了眼睛里,刺痛得更加厉害。 傍晚收摊时,天空飘起细雨。云香把卖剩下的货物用防水布裹好,突然发现三轮车的刹车完全失灵了。她试着踩了几脚,踏板软绵绵的没有反应。修车至少要一百块,这个数字在她脑中自动换算成了五天的伙食费。 云香推着车走过三个红绿灯,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她的运动鞋进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路过便利店时,热柜里的关东煮冒着诱人的白汽,她加快脚步,塑料雨披在风中哗啦作响,像一面投降的白旗。 出租屋的楼道灯又坏了。云香摸黑爬到五楼,钥匙插了三次才对准锁孔。进门第一件事是把今天的一百零六块钱放进床头那个锈迹斑斑的饼干盒——盒底压着房东上周留的催租条,上面用红笔圈出了最后期限:三天后。 冰箱里只剩半颗蔫掉的白菜和两个鸡蛋。云香往锅里倒了点油,突然想起该交燃气费了。她关小火苗,把面条掰成两半,另一半放回食品袋。炒面的香气弥漫开来时,楼上传来夫妻吵架的声音,伴随着玻璃器皿碎裂的脆响。这已经成为她每晚的背景音乐,比电视节目还准时。 睡前记账时,手机突然震动。催收短信赫然显示着"最后通牒"四个字,后面跟着一长串数字和一个她不敢拨打的电话号码。云香把手机反扣在桌上,仿佛这样能隔绝那个步步紧逼的世界。她从床底摸出那本翻烂了的《穷爸爸富爸爸》,书页间夹着她手绘的"债务雪球计划表",最近一个月已经还掉了最小的那笔网贷。 "先还最小的债务,获得成就感..."云香轻声念着书上的建议,手指抚过表格上一个个被划掉的项目。但最后那个数字依然大得令人窒息,像一座永远挖不完的山。 窗外雨势渐大,打在铁皮雨棚上像催命的鼓点。云香把枕头翻到凉面,突然听见微信提示音——是之前咨询过的夜班兼职有了回音:KTV保洁,凌晨两点到五点,时薪十八块。她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计算着这样一个月能多赚近两千块,足以覆盖下个月增加的利息。 手机屏幕的光照在云香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她抬头看向天花板上的裂纹,那形状现在看起来像张扭曲的笑脸,正嘲弄着她的挣扎。明天要早点去批发市场,听说新到了一批会发光的气球,周末儿童公园肯定好卖。云香在便签上写下"考察儿童公园人流量",然后把闹钟往前调了半小时。 雨声中,她蜷缩着睡去,怀里抱着装满零钱的饼干盒,像抱着一个小小的盾牌,抵御着来自整个世界明枪暗箭。在梦里,她变成了一只橡胶做的惨叫鸡,被人捏得吱吱作响,却发不出真正的求救声。 第2章 焦头烂额 凌晨四点十七分,云香被噩梦惊醒。梦里无数张欠条化作雪片砸在她身上,每一张都印着猩红的"逾期"字样,边缘锋利如刀,割得她遍体鳞伤。她猛地坐起,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旧T恤,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像第二层脱不掉的皮。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依然亮着,透过薄窗帘在墙上投下变幻的光斑。云香摸索着打开床头灯,钨丝灯泡发出"滋"的轻响,昏黄的灯光下,墙上的日历密密麻麻画满了还款日期,像一排排对准她的枪口。最近的三个日期被她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金额——明天要还的花呗,后天到期的微粒贷,大后天是房租最后期限。 她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却发现昨晚忘记接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分开时扯出一丝血腥味。五平米的小屋在夜色中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罐,空气里弥漫着霉味、泡面汤和廉价洗衣粉混合的古怪气息。 五平米的阳台上,云香用冷水拍打着脸。水龙头像患了哮喘的老人,断断续续吐出几股细流。镜子里的女人眼下挂着两片青黑,嘴角不知何时冒出一颗溃疡,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她机械地刷着牙,牙膏已经挤到最扁,牙刷毛也炸开了花,像她此刻蓬乱的头发。 楼下早点铺的卷闸门"哗啦"响起,炸油条的香气顺着排水管爬上来,她的胃袋条件反射地发出一声呜咽。云香按住腹部,那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冰箱里只剩半瓶老干妈和两个干瘪的土豆,那是留着应急的口粮。 "再忍忍..."她对自己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KTV保洁的夜班工资后天才能发,今天和明天必须靠剩下的二十七块六毛度过。 回到屋里,云香轻手轻脚地换上工作服——一件领口已经松懈的灰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穿鞋时她发现左脚运动鞋的鞋底开胶更严重了,像张饥饿的嘴,每次迈步都会"啪嗒"作响。她用橡皮筋暂时固定住,等赚到钱再买万能胶。 三轮车的链条又卡住了。云香蹲在晨雾里摆弄着生锈的零件,机油混着露水打湿了袖口。这辆老旧的电动车已经服役三年,每个零件都在发出抗议。她用螺丝刀撬了半天,终于听到"咔嗒"一声,链条勉强回到了齿轮上。 第一批来上货的菜贩子开着电动三轮从她身边呼啸而过,车斗里的芹菜叶子扫过她的脸颊,留下潮湿的触感。云香羡慕地看着那些满载新鲜蔬菜的车子,他们的货至少能保证一天的收入,而她的解压玩具可能连续几天都无人问津。 "小姑娘,你这位置要交二十块卫生费。"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云香转身看见戴着红袖章的老头敲了敲她的摊板,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 "上周不是刚交过吗?"云香脱口而出,随即后悔了。老头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 "上次是垃圾清运费,这次是摊位卫生管理费。"他翻到某页,指着上面模糊的印章,"白纸黑字写着呢。" 云香张了张嘴,最终沉默地从腰包里数出皱巴巴的纸币——那是她留着中午买素包子的钱。老头接过钱时,她注意到他小拇指的指甲又厚又黄,像块变质的奶酪。 "收据呢?"云香鼓起勇气问。 老头嗤笑一声:"明天来居委会拿。"说完就晃悠着走向下一个摊位,红袖章在晨光中像一小团飘远的火苗。 上午十点,商业街的人流像退潮般突然消失。云香盯着面前纹丝未动的解压玩具,最前排的"惨叫鸡"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荧光。她掏出手机想看时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锁屏上是某网贷APP的还款提醒,数字后面的零多得让她眼晕——还有四万六千二百元待还。 隔壁卖糖炒栗子的大叔递来一个纸包:"闺女,尝尝,都凉了。"纸包里是几颗开裂的栗子,应该是昨天剩下的。云香道谢接过,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刺激着空荡荡的胃袋。她强迫自己只吃两颗,剩下的包好放进口袋——万一中午没钱吃饭,这些就是午餐。 "生意不好做啊。"大叔叹着气,铁铲在锅里划出刺耳的声响,"现在人都上网买,谁还逛地摊。" 云香点点头,视线落在对面新开的奶茶店。穿着制服的年轻店员正在往橱窗上贴促销海报,上面写着"买一送一"。她想起两年前自己也曾是奶茶店的常客,每周五下班都要买一杯犒劳自己。那时候她还在写字楼里当前台,虽然工资不高,但至少不用为三餐发愁。 手机突然震动,是房东发来的消息:"小云,房租最迟后天,再拖就换锁了。"云香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她数了数腰包里的钱:早上交完卫生费还剩七块六毛,加上家里的二十七块六毛,总共三十五块二——连房租的零头都不够。 中午的太阳晒得塑胶摊板发软。云香就着矿泉水啃冷馒头时,视频网站突然推送《摆摊日入三千》的短视频。画面里光鲜亮丽的主播举着自拍杆,身后是琳琅满目的网红摊位。"只要掌握这三点,地摊也能月入十万!"主播的声音从扬声器里炸开,引来隔壁几个摊主的侧目。 云香迅速划走,却不小心点开了相册——去年生日在高级餐厅的照片跳出来,水晶吊灯下她的笑容晃得眼睛发疼。照片里的她穿着崭新的红裙子,面前是插着蜡烛的提拉米苏。那天林小雨说要庆祝她找到新工作,谁想到三个月后公司就倒闭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裙子的位置,那件红裙子早就在二手网站卖掉了,换了半个月的饭钱。 下午三点,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前一秒还是烈日当空,下一秒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云香手忙脚乱地收摊,还是晚了一步。雨水像无数透明的小蛇钻进摊位缝隙,泡水的卡通贴纸黏连在一起,像她怎么也理不清的债务。她徒劳地用袖子擦拭那些印着卡通人物的塑料片,结果只是让颜色晕染得更厉害。 "完了..."云香看着一沓变成色块的贴纸,喉咙发紧。这批货进价八十,现在全毁了。雨水顺着发梢流进嘴角,咸涩得像是眼泪。她机械地把湿漉漉的商品塞进三轮车,塑料玩具互相碰撞发出空洞的声响。 暴雨中的街道瞬间空无一人。云香推着三轮车往家走,雨水冲刷着路面,淹没了她的脚踝。电动车的电量告急警报声和肚子里的咕噜声此起彼伏,像二重奏般嘲笑着她的狼狈。她的运动鞋彻底泡汤了,每走一步都能挤出水来。 推着车走过最后一个上坡时,云香看见巷子口停着辆黑色轿车。她的心跳瞬间飙到嗓子眼——上个月催收人员就是开着类似的车堵过她家门。那天的记忆清晰得可怕: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围在她门口,为首的拿着文件夹念她的身份证号,声音大得整层楼都能听见。 云香僵在原地,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她数着心跳等了一分钟,确认车里没人后,才推着车继续前进。直到把三轮车锁进楼道,她才发现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四个月牙形的血痕,在雨水浸泡下泛着惨白。 三十平米的小屋此刻像诺亚方舟般令人安心。云香把湿透的帆布鞋摆在暖气片上,突然发现鞋底开了胶,裂缝比早上更大了。她脱下滴水的袜子,脚趾被泡得发皱,右脚小指上还有个磨破的水泡。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煮了碗清汤挂面,撒上昨天剩的葱花。热气模糊了镜片时,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我市将开展无证摊贩专项整治..."云香关掉收音机,寂静立刻填满了房间,只有挂面吸溜的声音在回荡。 睡前记账时,云香发现今天净收入是负十六元——损失的商品价值远超卖出的五十三块钱。她打开窗,让夜风吹散屋里泡面的气味。远处写字楼的霓虹灯变换着颜色,某扇亮着的窗户里,隐约能看到加班族晃动的身影。云香想起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按时领工资,偶尔还能和朋友聚餐。那段生活现在想起来奢侈得像上辈子。 床头的《穷爸爸富爸爸》翻到折角的那页,罗伯特·清崎说"资产是能把钱放进你口袋的东西"。云香用铅笔在"二手三轮车"旁边画了个问号,又在"解压玩具库存"后面打了个叉。书页边缘记满了她的笔记,最新一行写着:"真正的资产不需要我到场就能赚钱。" 手机突然震动,是批发市场群发的促销信息:"尾货玩具清仓,全场一折"。云香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看了很久,那形状现在看起来像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某个未知的方向。她翻身从床底拖出落灰的素描本,开始画新的摊位设计图——更大胆的陈列方式,更醒目的招牌,甚至规划了一个抽奖区。 窗外,一只飞蛾固执地撞击着路灯,翅膀在玻璃上拍打出细微的声响。云香在便签上写下明天要做的五件事:修三轮车链条、去批发市场看尾货、联系广告公司做新招牌、考察夜市人流、还花呗最低还款。最后又添上一行小字:"去图书馆借《小本经营实操手册》。"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雨滴又开始敲打铁皮棚。这次的声音很轻,像是谁在远方数硬币。云香蜷缩在薄被里,怀里抱着那个生锈的饼干盒,里面装着明天的希望——六枚一元硬币,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光。 第3章 放平心态 凌晨五点二十分,云香在闹钟响起前睁开了眼睛。窗外飘着细雨,雨滴打在防盗窗上的声音像一串串摩尔斯电码,在寂静的黎明传递着某种她无法破译的讯息。她躺在床上数着雨滴,突然发现天花板上那片水渍的轮廓像极了小时候养过的那只三花猫——圆圆的脸,竖起的耳朵,甚至还有几处斑纹的痕迹。 那只叫"阿花"的猫是她十岁生日时父亲从集市上带回来的,后来在一个雨夜跑丢了,再也没回来。云香伸出手指,在空中描摹着水渍的轮廓,指腹仿佛触到了记忆中阿花柔软的皮毛。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她嘴角微微上扬,昨夜的噩梦似乎已经退到了很远的地方。 洗漱时,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镜子边缘贴着几张便利贴,最醒目的是那张写着"今日还款:花呗237.6元"的黄色纸条。牙膏管已经彻底瘪了,云香用剪刀沿着尾部剪开铝皮,用牙刷刮出最后一点薄荷味的膏体。这个动作她做得异常认真,就像在完成某种仪式。牙刷毛刮过铝皮内壁发出细碎的声响,让她想起小时候吃到最后总要舔干净的酸奶盖。 镜子上贴着的便利贴已经发黄,边角卷曲着。云香用沾水的手指把"237.6"这个数字抹糊,水珠顺着"还款"两个字蜿蜒而下,像条透明的小蛇,最终在洗手池边缘消失无踪。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眼下的青黑淡了些,嘴角的溃疡也结了痂。这让她想起《菜根谭》里的一句话:"昨日之非不可留"。 早市的人流比往日稀少。绵绵细雨把街道洗得发亮,梧桐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抖落一串串水珠。云香把摊位支在最大的一棵梧桐树下,雨水从叶缝间漏下来,在她深蓝色的防水布上敲出细密的鼓点。这种防水布是她上周从建材市场淘来的边角料,价格只有成品的一半,却足够覆盖整个摊位。 "丫头,暖暖胃。"隔壁卖豆浆的大娘递来半杯卖剩的甜豆浆,塑料杯壁上凝结着水珠。大娘粗糙的手指上有几处烫伤的疤痕,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豆渣。云香双手接过,小口啜饮着,热气在眼镜片上蒙了层白雾,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温热的豆浆滑过喉咙,甜度刚好,不腻不淡,让她想起大学食堂里两块钱一杯的豆浆。 "谢谢王姨。"云香摘下眼镜擦拭,世界顿时变得柔和起来。雨中的行人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彩画,只剩下模糊的色块和轮廓。这种短暂的视觉丧失反而让她感到安心,仿佛债务和生计也跟着模糊了一分。 上午的生意出奇地好。或许是雨天让人更愿意驻足,云香新进的发光竹蜻蜓卖出去六个,还有个年轻妈妈买了两只"惨叫鸡"说是要送闺蜜当解压礼物。每当有顾客停留,云香都会露出练习过的微笑,不多不少刚好露出八颗牙齿——这是她当酒店前台时培训的内容。 中午十二点整,云香数了数铁盒里的硬币。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中,她辨认出今天收入了二百四十三块二毛——够还今天的花呗了,还多出三块二。她把零钱按面额排好,突然发现一枚2015年的旧硬币——那是她大学毕业的年份。硬币上的国徽被磨得发亮,边缘有些泛青,像是经历了太多人的触摸。 云香用拇指摩挲着硬币表面,2015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的毕业典礼上,她穿着租来的学士服,和室友们在图书馆前抛帽子。照片里的她们笑得那么灿烂,仿佛未来就像头顶那片蓝天一样广阔。谁曾想七年后,她会蹲在雨中数着硬币还网贷。 下午三点,城管的车缓缓驶过商业街。云香不慌不忙地收起折叠凳,动作娴熟得像在表演默剧。她已经摸清了城管巡查的规律——周二周四下午三点左右,从东口进来绕一圈。她的三轮车链条昨天刚上过油,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和着远处工地打桩的节奏,竟有种奇妙的和谐感。 "今天挺顺利啊。"卖糖炒栗子的大叔冲她点点头,铁铲在锅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嗯,托您的福。"云香笑着回应。一个月前她还对城管闻风丧胆,现在却能从容应对。这种变化让她感到一丝欣慰,仿佛终于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点生存的节奏。 回家的路上,云香在菜市场捡了颗滚落的西红柿。那颗西红柿饱满圆润,像个小灯笼,从摊位上滚到她脚边时还带着水珠。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摆摆手示意她拿走:"摔裂了,卖不出好价钱。" "那我给您一块钱吧。"云香从零钱包里摸出那枚2015年的硬币。 老太太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像个黑洞:"闺女,一块钱现在能买啥?拿去吧,回家做个汤。" 那抹红色在云香掌心跳动着,表皮光滑冰凉,蒂部还带着新鲜的绿意。她小心地把它放进帆布袋,和其他采购的食材隔开——两颗鸡蛋,一小把青菜,还有打折的鸡骨架,这些加起来不到十块钱,却够她吃两顿。 路过彩票站时,鲜红的横幅上写着"头奖500万"几个大字。云香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零钱,又想起那枚2015年的硬币。她曾在最困难时买过几次彩票,幻想着中奖后一次性还清债务。但今天,她只是把那枚硬币放回了零钱包,轻轻按了按口袋确认它的存在。 三十平米的房间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云香从二手市场淘来的香薰机正吐着细雾,这是她上周用卖废品的钱买的,花了十五块。加湿器轻微的嗡嗡声盖过了楼上夫妻的争吵,让小屋第一次有了种安宁的氛围。 她把西红柿放在砧板上,刀刃与鲜红的果肉相触时,汁水立刻渗了出来。云香把西红柿切成均匀的薄片,刀刃与砧板相碰的声响清脆悦耳,像某种简朴的乐器。打鸡蛋时,她特意留了个双黄蛋——这是她的小迷信,觉得双黄蛋会带来好运。金黄的蛋液在油锅里"滋啦"绽开的瞬间,手机震动起来——是网贷平台的还款成功通知。 云香关小火苗,把通知划掉,锁屏上是去年在植物园拍的山茶花。那天下着小雨,花瓣上沾着水珠,在阳光下像缀满了钻石。她记得当时门票花了三十块,是她失业后为数不多的"奢侈消费"。 晚餐的番茄炒蛋盛在印着向日葵的搪瓷盘里。这个盘子是她从出租屋前任租客留下的杂物中抢救出来的,边缘有几处磕碰的痕迹,但黄色的向日葵依然明亮耀眼。云香数着米粒咀嚼,突然想起大学时美学导师说过的话:"孤独是最精致的奢侈品。"当时她还在日记本上抄下这句话,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问号。 现在她明白了。在这个三十平米的空间里,没有人催促她吃饭,没有人评论她的厨艺,没有人要求她聊天。这种孤独像一件量身定制的衣服,虽然不总是舒适,却意外地合身。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纱帘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蜂蜜水在玻璃杯里荡漾出琥珀色的漩涡——这是她每晚的小享受,一勺蜂蜜冲水,假装是昂贵的花茶。 超市传单从门缝塞进来。云香用脚尖把它拨到跟前,红笔圈出特价卫生纸和鸡蛋。卫生纸还剩两卷,得趁打折囤一些;鸡蛋可以做蒸蛋、炒蛋、蛋花汤,是最实惠的蛋白质来源。传单背面印着某款新上市的口红广告,模特的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圆规画的,嘴角的弧度精确到毫米。云香把传单对折两次,手指灵巧地翻动,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只小纸船。她把它放进洗手间的积水里——地漏有点堵,雨水从管道倒灌进来,形成一个小水洼。纸船晃晃悠悠地漂在水面上,载着口红模特的笑容,缓缓沉没。 临睡前,云香在记账本上画了朵小花。这个月的利息比上个月少了十七块八毛,她在这行数字下面轻轻画了道波浪线,像给某个重要事项做标注。床头的《菜根谭》翻到"宠辱不惊"那章,书页边缘有她之前用荧光笔做的记号。她轻声念道:"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这句话她读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慢,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色的细线,像谁悄悄放下的绳索。云香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感受着平稳的心跳。明天要去进一批新的发光气球,她盘算着,或许该给三轮车换个新铃铛——旧的已经哑了,推车时像个沉默的哑巴。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云香翻了个身,怀里的热水袋已经不那么烫了,温吞地贴着小腹。她想起小时候外婆说的,睡觉时手心朝上的人最有福气。黑暗中,她悄悄调整了一下手的姿势,掌心向上,手指微微弯曲,像是随时准备接住什么。 窗外,一只夜莺开始歌唱,声音清亮得像是要把黑夜刺穿。云香闭上眼睛,数着自己的呼吸。明天还要早起,但她允许自己多躺五分钟——仅仅五分钟,不为债务,不为生计,只为聆听这只不知藏在何处的夜莺,如何把夜色唱成一首完整的歌。 第4章 努力挣钱 凌晨三点四十五分,云香被手机闹钟惊醒。刺耳的铃声像一根钢针扎进耳膜,她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按,却把手机扫到了地上。"啪"的一声闷响后,闹钟依然执着地响着,仿佛在嘲笑她的笨拙。窗外还笼罩在深蓝色的雾气中,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有货车驶过,车灯像流星般划过夜空,转瞬即逝的光芒在窗帘上投下转动的光影。 云香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光线刺痛了干涩的双眼——昨晚写自媒体文章熬到凌晨一点,电脑屏幕的蓝光在视网膜上烙下挥之不去的残影。她眨了几下眼,视野里依然漂浮着几个模糊的光斑,像几只不肯离去的萤火虫。喉咙干得发疼,昨晚那杯廉价的速溶咖啡残留的苦味在舌根处徘徊。 "再睡五分钟..."她对自己呢喃,但身体已经自动坐了起来。这是她这周第三次在这个点起床,为了赶在批发市场开市时抢到最便宜的尾货。被子滑到腰间,露出她瘦削的肩膀——这两个月她又瘦了四斤,锁骨像两弯惨白的月牙突兀地浮在皮肤下。 洗漱池的水龙头有些漏水,水滴砸在不锈钢盆底的声音像倒计时的秒表。云香用冷水拍打脸颊,抬头时发现镜中的自己眼下挂着两轮青黑,嘴角不知何时冒出一颗溃疡,鲜红得像粒小辣椒。她机械地刷着牙,牙膏管已经扁得像张纸片,牙刷毛也炸开了花,有几根倔强地指向不同方向,像她最近越来越乱的思绪。 牙膏是超市最便宜的那种,薄荷味浓得发苦。云香把牙刷伸进剪开的铝管里,刮出最后一点膏体。这个动作让她想起小时候吃花生酱,总要舔干净瓶口最后一抹棕色。那时母亲总笑着说她是"小抠门精",谁能想到这个习惯会延续到二十多年后,以如此心酸的方式。 五点整,云香推着三轮车出现在批发市场。晨雾像一层半透明的纱幔笼罩着整个市场,商贩们像幽灵般穿梭在货架之间,手电筒的光柱在雾气中划出模糊的轨迹。她的运动鞋很快被地面上的积水浸湿,脚趾在湿漉漉的袜子里不安地蜷缩着。 "发光玩具在哪区?"云香问一个正在卸货的工人。对方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西北角,那里堆着五颜六色的塑料箱,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堆廉价的宝石。她踮起脚尖在一堆尾货里翻找,指尖触到一包会发光的竹蜻蜓。塑料包装上落满了灰尘,但里面的商品看起来完好无损。 "这个进价多少?"她的声音因为早起而嘶哑,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 "三十五,不讲价。"老板头也不抬地玩着手机,屏幕的蓝光映在他油腻的脸上。游戏音效欢快地响着,与市场里压抑的氛围形成诡异反差。 云香数了数腰包里的零钱:昨天自媒体收入0.32元,摆摊净赚87.5元,扣除今天的饭钱和三轮车充电费,能用的只有四十二块三毛。她咬了咬下唇,尝到了溃疡的咸腥味:"能...能买半包吗?" 老板终于抬起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神像在评估一件滞销商品。"拆包了不好卖,"他停顿了一下,"算了,看你经常来,三十给你半包。" 云香道了谢,小心地把十八只竹蜻蜓装进自己的布袋里。按照她的经验,这种发光玩具周末在公园能卖到十五块一个,理想情况下这半包能带来近两百块的收入——够还下周到期的借呗分期了。 七点的商业街还没什么人。清洁工正在清扫昨夜的垃圾,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云香支好摊位,从帆布包里掏出那本《地摊经济实战手册》。书已经翻得卷了边,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荧光笔标记像一条条微型跑道,她强迫自己每天必须"跑"完二十页。这是她在旧书摊花五块钱淘到的,现在成了她的"创业圣经"。 "第三招:选择商品要考虑季节性..."云香轻声念着,用圆珠笔在"六一节前备货儿童玩具"下面画了道线。不远处卖煎饼的大爷收音机里放着早间新闻:"我市将开展市容市貌专项整治,重点清理无证摊贩..."她下意识把书往怀里收了收,仿佛这样能保护自己不被现实伤害。 上午十点,自媒体平台弹出通知:昨日文章阅读量187,收益0.32元。云香把手机反扣在摊位上,继续修改今天要发的短文。她的账号叫"小摊贩的逆袭日记",粉丝刚过两百,大多是和她一样挣扎在底层的小生意人。每篇文章都是她摸索出的摆摊经验,从选货技巧到应对城管,字里行间都是血泪教训。 "姐姐,这个怎么玩?"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她的摊前,好奇地戳了戳发光竹蜻蜓。 云香立刻换上笑容:"这样,搓一下杆子..."她示范着,竹蜻蜓"嗖"地飞向空中,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绿色的光弧。 "妈妈,这个会发光!"小女孩兴奋地拍手。 "网上便宜一半呢,"年轻母亲掏出手机比价,"这些地摊货质量都不好。"她拽走孩子,留下的话像一把撒在伤口上的盐,"淘宝包邮才七块九。" 云香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顿了一下,继续敲打:"第三招:如何选择高利润小商品..."她的拇指指甲边缘有一道裂口,每次按键都隐隐作痛。这篇文章她写了三天,整理了七种容易被低估的小商品进货渠道。上周那篇《地摊月入过万的五个秘密》获得了创纪录的352个阅读——虽然评论里大多是"骗流量"、"做梦吧"这样的冷嘲热讽。 中午的太阳把塑料摊板晒得发烫,摸上去像块烧红的铁板。云香蹲在树荫下吃从家里带的冷馒头,就着保温杯里的白开水。馒头是她昨晚蒸的,放了点糖精,嚼起来有股不自然的甜味。手机突然震动,是网贷平台的还款提醒:"【XX贷】尊敬的客户,您本期应还1,287.6元,最后还款日明日18:00..." 她机械地咀嚼着,目光落在书上被荧光笔标亮的一句话:"忍耐和等待是地摊创业者的必修课。"这句话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星号,是她三天前做的记号。当时觉得是鸡汤,现在却成了救命稻草。馒头屑掉在书页上,她小心地捏起来放进嘴里——不能浪费,这口说不定值0.01元。 下午三点,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前一秒还是烈日当空,下一秒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云香手忙脚乱地收摊,还是晚了一步。雨水像无数透明的小蛇钻进摊位缝隙,新进的发光手环泡了水,包装纸上的卡通图案晕染开来,颜色混在一起,像她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泪。 "操!"云香罕见地爆了粗口。这批手环是她用最后一点信用在1688上赊的,二十个成本价一百四,现在全毁了。雨水顺着发梢流进嘴角,苦涩得像是生活本身的味道。她徒劳地用袖子擦拭那些包装,结果只是让颜色晕染得更厉害。一个手环突然亮了起来,在雨水中发出诡异的蓝光,像在嘲笑她的无能。 晚上八点,云香坐在二手笔记本电脑前,屏幕的光映在她消瘦的脸上。这台ThinkPad是两年前公司处理资产时花六百块买的,键盘上的字母"F"和"J"已经磨得看不见凸起。自媒体后台显示本月总收入:47.8元。这个数字让她喉咙发紧——还不够还一天的花呗。 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点开一个"日入过千的摆摊秘籍"短视频。画面里光鲜亮丽的主播正在展示某网红摊位的排队盛况,背景音乐欢快得刺耳。"只要掌握这三个秘诀,你也能像我一样成功!"主播比着剪刀手,身后的摊位挂着LED彩灯,看起来像个微型游乐场。 云香关掉视频,打开搜索引擎:"发光玩具防水包装"。她一条条记录着有用的信息,手指在触摸板上缓慢移动,像只疲惫的蜗牛。窗外传来楼下夫妻的争吵声,男人吼着"钱钱钱,就知道钱",女人回敬"没本事就别娶老婆"。这些声音她早已习惯,甚至成了每晚的背景音。 十一点半,云香终于写完今天的第三篇短文:《暴雨天摆摊的五个血泪教训》。保存文档时,她发现桌面上那个命名为"翻身计划"的文件夹已经存了127个文档——从进货清单到城管巡查时间表,从自媒体运营笔记到债务还款计划。这个数字让她怔了怔:原来自己已经积累了这么多"知识",却依然在温饱线上挣扎。 窗外,夜班公交车的灯光扫过墙壁,照亮了贴在墙上的收支表——这个月的赤字比上个月少了83元。云香盯着那张手绘的表格,突然笑了。笑容扯动了嘴角的溃疡,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但这83元是个信号,证明她的努力不是完全徒劳。就像书里说的:"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但每天都要搬石头。" 临睡前,云香数了数铁盒里的零钱:明天要还的花呗还差16.5元。她从枕头下摸出那本《穷查理宝典》,书签夹在"如何走出人生困境"那章。铅笔在页边写着一行小字:"穷不是罪,懒才是。"这是她上周写下的,现在读来却有种奇怪的力量。 床头的闹钟指向凌晨一点十五分。云香关灯时,发现窗台上的多肉植物悄悄长出了一片新叶。这盆绿植是她三个月前在垃圾堆旁捡到的,当时只剩两片蔫黄的叶子。现在新生的叶片嫩绿饱满,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一个小小的奇迹。 月光透过纱帘,在她满是茧子的手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天要去更远的批发市场看看,她迷迷糊糊地想,听说那里的尾货玩具便宜三成。远处工地传来打桩机沉闷的声响,像命运在叩门。云香翻了个身,把热水袋往怀里搂了搂。热水袋已经不太热了,但余温尚存,就像她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 黑暗中,她无意识地摸了摸锁骨下方那道疤——那是去年冬天三轮车翻车时留下的。当时血流如注,她却只心疼洒了一地的货。现在疤痕已经变成了一道白色的细线,摸上去微微凸起,像条沉睡的小蛇。这道疤和账本上的数字、天花板上的水渍、三轮车链条的"咔嗒"声一样,成了她生命地图上的一个标记,提醒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半梦半醒间,云香听见夜风吹动窗外的梧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谁在轻声细语。明天会是新的一天,也许会有新的机遇,新的挫折,新的0.32元。但此刻,她允许自己暂时忘记债务、忘记城管、忘记那些发不出去的光,只是沉浸在这片刻的安宁里,像那株多肉的新叶,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安静地生长。 第5章 黑岩出事 凌晨三点十七分,城市最深的夜色里,黑岩扶着墙踉跄前行。他的呼吸粗重得像头受伤的野兽,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肋骨的刺痛。高档西装早已被血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像第二层皮肤。子弹还卡在肩胛骨附近,随着动作摩擦着神经,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拐进一条小吃街,烧烤摊的油烟味完美掩盖了血腥气。几个醉汉正摇摇晃晃地离开,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流行歌。摊主们忙着收摊,铁铲刮擦着油污的烤盘,发出刺耳的声响。没人注意到这个扶着垃圾桶喘息的男人——在这条街上,醉汉和流浪汉比路灯还常见。 "老板,来份炒面。"黑岩往油腻的塑料桌上扔了张百元钞票。他的声音比想象中平稳,只是尾音有些发颤。钞票飘落在一次性筷子旁边,边缘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摊主抬头时,只看见一个高挑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他嘟囔着捡起钞票,突然瞪大眼睛——纸币一角留着半个血指印,在荧光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摊主四下张望,街道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晨风吹动地上的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见鬼了..."摊主把钞票对着灯光看了又看,最终还是塞进了围裙口袋。这年头,什么怪事没有?上个月隔壁老王还收到张冥币呢。 云香正在公园草丛边支摊。清晨五点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帆布鞋,冻得脚趾发麻。她呵出的白气在晨光中迅速消散,像她银行卡里总是很快消失的余额。昨天那批发光竹蜻蜓卖得不错,今天她又进了三十个,还添了几款会变色的指尖陀螺。 她刚把竹蜻蜓挂上支架,突然闻到一丝铁锈味。这味道突兀地混在青草和晨露的清新里,让人联想到生锈的钉子或是...云香摇摇头,把这荒谬的联想赶出脑海。转头看向身后灌木丛,只看见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像是被什么惊扰了。 黑岩就蹲在那片灌木后。他的伤口已经不再大量出血,但疼痛像潮水一样一**袭来,考验着他的意志力。他盯着这个穿褪色卫衣的女人——她正踮着脚整理货架,露出的一截手腕细得能看见青色血管,像只易折的芦苇。完美的掩护对象。 当云香转身招呼第一个顾客时,他悄无声息地顺走了她挂在三轮车上的帆布包。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看来失血还没影响到身手。包里有个保温杯,半瓶水和一条格子围巾,足够了。他退到公园深处的长椅上,用围巾简单包扎了腰侧的伤口。围巾很快被血浸透,格纹变成了暗红色的迷宫。 傍晚收摊时,云香才发现包不见了。她跪在地上把货箱翻了个底朝天,竹蜻蜓的荧光在暮色中幽幽发亮,照出她额头的冷汗。最后在草丛里找到了空包,拉链大开着,像张嘲笑的嘴。保温杯、围巾和装着午饭的便当盒全没了,只剩半包湿巾孤零零躺在夹层里。 "真他妈倒霉..."云香骂了句方言,突然住口——巷子深处站着个黑影,脖子上赫然缠着她的格子围巾。围巾松垮地挂着,一端垂下来,在晚风中轻轻摆动。 "那是我的..."云香声音越来越小。男人转过身,月光照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右颊有道新鲜血痕,像被猛兽抓过。他眼睛黑得吓人,虹膜和瞳孔几乎融为一体,像两口深井,望进去就找不到出路。 男人突然逼近,云香倒退两步撞上墙。粗糙的砖面硌着她的肩胛骨,疼痛却比不上恐惧带来的窒息感。他伸手时她闭紧眼睛,睫毛剧烈颤抖着,预想着即将到来的疼痛或是更糟的事情。 却只听见脚步声渐远。睁眼时巷子已空无一人,只有她的围巾飘落在积水里,像面投降的白旗。云香颤抖着捡起来,布料已经僵硬,沾满暗红色的污渍。她突然松开手,围巾落回水洼,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 云香一路狂奔回家,连三轮车都忘了锁。当她抖着手插钥匙时,没注意到楼道监控探头已经被人用口香糖堵住,像只被黏住的苍蝇。她的钥匙串哗啦作响,试了三次才对准锁孔。进门后她立刻反锁,链条锁也挂上,还是不放心,又搬来椅子抵在门后。 浴室水声停了。云香擦着头发出来,差点尖叫出声——那个巷子里的男人正坐在她的碎花沙发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她的陶瓷招财猫。猫咪举着的金色元宝在他指间转动,反射着吊灯的光,在她墙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你..."云香冲向茶几上的手机,却被男人一把拽住手腕按在墙上。他掌心滚烫,带着血腥味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借住三天。"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最低音弦震动,不容置疑。 说完松开手,一串钥匙从他指间垂下——正是云香忘锁的三轮车钥匙。钥匙扣上的塑料向日葵在灯光下显得廉价又刺眼。 男人自顾自脱掉黑衬衫,纽扣崩开两颗,在地板上滚动着停下。露出缠着围巾的腰腹,围巾已经被血浸透,暗红色晕染开格纹图案,像幅抽象画。他拧开她的保温杯,倒出最后几滴水润喉,喉结上下滚动:"医药箱。" 云香翻箱倒柜只找出半瓶碘伏和几片创可贴——那是她摆摊时防备小擦伤用的。男人皱眉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冰箱取出冻成冰块的柠檬茶:"这个...可以冰敷..."她的声音细如蚊蚋,手指却稳稳地把冰块递过去,求生本能让她异常清醒。 黑岩接过冰块,隔着保鲜袋按在伤口上。他额角渗出冷汗,但表情纹丝不动,像戴了张大理石面具。冰块融化的水滴在地板上,和血迹混在一起,变成淡红色的水洼。 凌晨四点,门锁咔哒轻响。云香从假寐中睁眼——她不敢真睡,一直蜷缩在沙发角落。一个穿皮衣的年轻男人拎着医疗包进来,耳钉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个走错片场的摇滚歌手。 两人在她面前讨论"遗嘱""股权"之类的词,像讨论天气一样随意。皮衣男剪开黑岩肩头的布料时,云香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边缘已经有些发白。皮衣男用镊子探进去,黑岩的肌肉瞬间绷紧,但一声不吭。 当带血的子弹掉进陶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叮"声时,云香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混合着碘伏的刺鼻气味,让她胃部抽搐。 "要灭口吗?"皮衣男突然看向云香,手里手术刀转出个银花,刀光在她脸上划过一道冷痕。 黑岩系着衬衫纽扣,头也不抬:"她有用。"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决定了云香的生死。皮衣男耸耸肩,继续给伤口缝合,针线穿过皮肉的细微声响让云香头皮发麻。 天蒙蒙亮时,两人终于离开。临走前皮衣男意味深长地看了云香一眼,耳钉反射的晨光刺痛她的眼睛。门关上后,云香瘫在地上,发现陶瓷招财猫被端正摆回了原位,下面压着三张百元钞票。茶几上染血的棉球和纱布都不见了,地板也擦得干干净净,仿佛一切只是场噩梦。 直到看见沙发缝里卡着的那枚弹壳,云香才突然干呕起来。她跪在马桶边吐得昏天黑地,胃里仅有的半碗泡面全都贡献给了下水道。晨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正好照在弹壳上,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弹壳旁边,三张钞票平整地躺着。一张沾着血指印,一张缺了个角,还有一张崭新得刺眼。三百块,相当于她摆摊三天的纯利润。云香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到钞票时缩了回来。她突然想起黑岩说"借住三天"时的语气,就像在说"借个火"一样随意。 窗外,早起的鸟儿开始啼叫。云香蜷缩在沙发角落,盯着那枚弹壳。三天,七十二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她开始计算每一分钟活着的概率,数学从来没有这么生动过。 第6章 血染海边 晨雾还未散尽,云香已经骑着电动车行驶在海边小道上。咸湿的海风钻进她单薄的外套,冻得手指发僵。后视镜里挂着她昨晚新买的平安符,红色流苏随着颠簸轻轻摇晃,像一簇微弱的火苗。这是她花了八块钱在寺庙门口求的,摊主说能保三个月平安——现在看来,神仙的效率显然跟不上人间的厄运。 她嘴里默念着购物清单:"特价大米十斤、鸡蛋三十个、最便宜的卷心菜..."声音淹没在电动车嗡嗡的电机声里。这条路她走了三年,每个坑洼都记得清清楚楚。右边第三个路口有家早餐铺,五块钱能买三个素包子;左边岔道通向水产市场,收摊时能捡到便宜的死鱼死虾。这些生存智慧是她用无数个饥饿的夜晚换来的。 突然,几声脆响划破晨雾,惊飞了礁石上的海鸥。云香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那声音不像鞭炮,更不像车胎爆裂——太尖锐,太有节奏,像是... "谁大清早放鞭炮..."云香嘟囔着,电动车速度慢了下来。雾气中浮现出一个踉跄奔来的黑影,轮廓越来越清晰。黑岩的衬衫被血染成了绛紫色,右手按着左肩,指缝间不断渗出暗红的液体,顺着指尖滴落在柏油路上,像一串诡异的省略号。他抬头时,云香看清了他惨白的嘴唇和额角的冷汗,那双深井般的眼睛此刻泛着不正常的亮光,像是高烧中的野兽。 电动车猛地刹住,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打滑半米。黑岩没等她反应就跨上后座,沉甸甸的重量压得车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云香感觉后背贴上来一具滚烫的身体,血腥味混着某种木质香水的气息灌进鼻腔。 "走。"这个字混着血腥气喷在云香后颈上,冰凉得像把刀。她浑身僵硬,手指却不听使唤地拧动了油门——是本能对危险的服从,还是对那把抵在腰间的硬物的恐惧?后来她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那一刻的选择。 小巷像迷宫般在眼前展开。云香疯狂转动油门,车轮碾过积水溅起肮脏的水花。后视镜里,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正在路口张望,其中一人突然指向电动车方向。云香的心脏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猛地拐进一条晾满衣服的窄巷,五颜六色的床单拍打在黑岩脸上,留下斑驳的血迹,像幅抽象表现主义的画作。 "他们看见你了。"黑岩跳下车时突然说。失血让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却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云香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抖得像筛糠,车把上全是冷汗,掌纹在金属表面留下潮湿的印记。 "什...什么意思?"她声音发颤,牙齿不受控制地互相撞击。黑岩撕下衬衫下摆包扎伤口,动作熟练得可怕,布料勒进皮肉时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现在你也是目标了。"阳光穿过巷子,照在他手里那柄漆黑的手枪上,金属泛着冷光,扳机护圈边缘有一道细小的划痕,像是经历过无数场厮杀。 "报警!我现在就报警!"云香去摸手机,手指在口袋里痉挛般抽搐。黑岩一把按住她手腕,他指尖的温度烫得吓人,与冰冷的话语形成诡异反差:"警察找到你时,会是具尸体。"说完竟转身就走,脚步虽然不稳却异常坚决,像是笃定她会跟上。 云香站在巷子里,听着远处隐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某个瞬间,她突然想起昨天那枚弹壳,三百块钱,和那句"她有用"。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推着电动车追上了黑岩,颤抖着扶他重新坐上车后座。 超市冷气开得很足。云香把最后一包打折方便面扔进购物车,才发现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有几个已经渗出血丝。货架间的广播正播放着甜蜜的情歌,与她的心跳形成荒诞的二重奏。她拿了双氧水、纱布和最便宜的止痛药,又鬼使神差地多拿了两罐牛肉罐头——黑岩需要补充蛋白质,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共二百七十三块六。"收银员扫完码,眼睛盯着云香苍白的脸色。云香数出所有现金,连硬币都凑上了,钱包空得能抖出回声。收银员递来塑料袋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在这片贫民区,见惯了为几块钱窘迫的顾客。 日落时分,云香正在用旧毛巾堵门缝。夕阳把房间染成血色,她在光线下看见地板上几处没擦干净的血迹,已经变成深褐色。突然想起存放在码头仓库的货物——那是她全部家当,价值两千多的发光玩具和手工饰品。如果那些人找到仓库... 咬咬牙,她抄起扳手别在后腰,金属的冰凉触感透过T恤传来。趁着夜色出了门,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黑暗像层保护色裹着她。夜风吹动路边的棕榈树,影子在地上张牙舞爪。 仓库老鼠在货架间窸窣穿行。云香打开手机照明,光束里灰尘飞舞。她飞快地往三轮车上装货,纸箱摩擦声在寂静的仓库里格外刺耳。突然听见码头传来重物落水声,"扑通"一声闷响,接着是细碎的说话声。云香熄灭手机屏,呼吸都停滞了。 鬼使神差地,她摸黑走向声源——或许是直觉,或许是某种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牵挂。月光下,黑岩面朝下趴在礁石间,潮水一次次漫过他浸血的后背,又退去,像大海在给他做心肺复苏。十米开外,两个黑衣人正走向停泊的快艇。 云香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快艇引擎声远去。她蹚进浅水区,海水瞬间灌进运动鞋,冰冷刺骨。黑岩的身体沉重得像块礁石,她费尽全力才把他翻过来。月光照在他脸上,惨白如纸,唯有嘴唇泛着诡异的青紫。一道狰狞的伤口横贯腹部,随着微弱的呼吸往外冒着血泡。 回程的电动车走得异常缓慢。黑岩昏迷中仍紧握着枪,枪管抵在云香腰侧,冰凉如死人的手指。后座摆摊的货物上盖着他的黑西装,已经被血浸得能拧出水来,一滴一滴落在路面上,像是某种残酷的路标。 到家锁好所有门窗,云香瘫坐在地上。黑岩躺在她的碎花床单上,身下渐渐洇开暗红。她颤抖着剪开他的衬衫,发现肋间的伤口已经泛白,边缘像张咧开的嘴,露出皮下黄色的脂肪。酒精棉球擦上去时,昏迷中的男人突然抓住她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云香疼出眼泪,却不敢叫出声。 "是我..."她声音带着哭腔。黑岩混沌的目光渐渐聚焦,最终定格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他松开手,从齿缝挤出几个字:"...抽屉...夹层..."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云香在衣柜抽屉后面摸出个铁盒,里面整齐码着纱布和针线,还有几支密封的注射剂,标签上的外文她看不懂。缝合时黑岩咬着她递来的毛巾,喉结上下滚动,冷汗顺着下颌滴在床单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针线穿过皮肉的触感让云香几次干呕,但她奇迹般地完成了这项可怕的任务。 凌晨三点,高烧中的黑岩突然说起胡话:"...游轮...密码箱...第三舱室..."云香换冰毛巾时,发现他腰间有个奇怪的纹身——串数字"23.129°N, 113.264°E",像是经纬度。窗外,海潮声隐约可闻,混着远处警笛的呜咽。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正好照在那串数字上,像在强调它的重要性。 云香突然意识到,这串数字可能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筹码。她摸出手机,在备忘录里记下这组数字,又删掉,改成"妈妈生日",然后设置了一个加密文件夹。做完这些,她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月光给他的轮廓镀了层银边,让他看起来既像受害者又像加害者。 潮声越来越大,云香恍惚间觉得自己也漂在海上,随着黑岩的呼吸起伏。三天前她还是个为花呗发愁的小摊贩,现在却守着个浑身是伤的危险分子,口袋里装着能要人命的秘密。命运有时候比黑岩手里的枪更不讲道理。 她轻轻碰了碰黑岩滚烫的额头,突然想起什么,从购物袋里翻出那两罐牛肉罐头。开罐器的齿轮咬住金属盖,发出细小的"咔咔"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得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