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栀绕萤——一梦江湖明侠同人》 第1章 第 1 章 是夏夜。 阿芍轻轻摇着手中的团扇,倚在小楼栏杆处望着外面,窗下的栀子灯亮着红光,在黑夜格外引人注目,小虫子在灯上爬过一小段路,阿芍歪着脑袋看着。 这是一家十分高大的酒楼,两层楼高,一楼是大堂,二楼全是房间,几乎都是像阿芍这样的姑娘们的房间。 这酒楼坐落在金陵城外的远郊地带,虽然在金陵地界内,但过于偏远,金陵的繁华,唯有这座楼沾染上了一星半点,地方虽然穷,但酒楼却不算简陋,看起来不输金陵城内,只有人们进去买酒买菜,见到了楼里的价格,才确认是偏僻乡下。 酒楼内的客人多半是四周的居民,就那么些个人,今日来明日来,隔三差五地来,成了这里固定的客人,也成了这酒楼的一部分。 因为鲜少有过路人投宿,酒楼只有那么三四个房间是空余出来的。毕竟客人们来玩,若不住在姑娘们的房里,出了酒楼没多远就是自己家,何必多花那个钱买个房间住呢。 别看这地方偏僻,四周零散住着的人却不少,城内的人常常忘记了,弯弯绕绕在金陵地界的边缘还有这么一群人,从他们身上看不出半点金陵人的文雅气质,他们也不觉得自己算是金陵人。 方方正正一环高墙,将这些人隔在了繁盛之外。听到金陵二字,人们想到的是天朝旧都的气势恢宏,人杰地灵。恢宏是城里的恢宏,万不会是这里的荒山野岭,什么人杰地灵,肯定不包括这里的人,这里的地。 “阿芍!马上该你了!” 屋内楼下,来自大堂的一声呼唤,阿芍转头向楼下看去,应道:“来了!” 红色衣裳的女孩身影消失在栏杆后,小虫子爬到栀子灯顶上,抖着薄薄的羽翼飞开了。 落在大门牌匾上,小触手踩在匾额的字里,那陷进去的字对它来说已是极大的一片区域,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处在凹槽之中。 远处看,小虫看不见了,只能看到匾上三个字。 菱外楼。 从石阶上快步移下来,视野顿时变得开阔明亮,红色黄色充满视线,耳边是喧闹的人声,脚刚落地,一把琵琶被塞到阿芍怀里。 “快快快,快去。”递琵琶的年轻姑娘叫小荷,她催促着,把阿芍往台上推。 阿芍抱着琵琶快步赶到台子正中,没什么人注意到她。她站在石砌的歌台上,望着酒楼里的人群,多了那么几双眼睛盯着自己,她正站在光线最亮最艳的地方。鸨母总说楼里不富裕,却将这大堂装饰的鲜艳夺目。 夺目已经不足以形容了,简直是刺眼。 阿芍并不怯场,从容熟练地往台中椅子上一坐,琵琶垫在腿上,将琴移好位置,眼睛低下去,停了那么一会,抬起手往当中一画,琴弦一颤,清脆一声在堂内响起,聊着天的男人们停了一瞬,往她这边瞧过来。 轻挑着琴弦,连贯的一个个音符从琵琶的弦间跳出来,台下的男人们又开始大声交谈,推杯换盏间,她的琴声逐渐成为了理所当然的背景音。 一个寻常的夜晚开始了。 —————— “阿芍,还是老样子啊,那边邓大哥让你过去他们那桌玩,完了上楼去你屋啊。” 什么邓大哥,四十的人了,还和我这十几岁小姑娘称兄道妹,恶不恶心。 “知道了。”面无表情地把手指上的义甲卸下来,放到桌上。 “哎阿芍,你刚刚.....刚刚弹得不错啊!”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一巴掌拍在阿芍裸露的肩头,阿芍一个激灵,立马戴上热情的笑脸转过头,听他接着道,“要....要不是老邓不让,我非让你找我来!” 阿芍笑意盈盈道:“瞧您说的,您和邓大哥我可都怠慢不得,要是爱听,明天早点来,我给您弹。” 弹是弹,但要是不多给些铜板,我偷着往你酒里吐口水。 “我就说!就说这....这阿芍姑娘是这里最识趣的!你说你这黄花大闺女,干嘛伺候老邓那.....那个.....你干脆拒了他,让我上你那屋里睡一夜.....” 还得寸进尺?你当自己是什么年轻小伙子吗?丑东西。 “下次,下次,今晚已经答应人家邓大哥了。”阿芍仍在笑着,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漂亮话也懒得说了。 “那你——” “这位大哥,那边桌等你呢,让您快回去。”另一个年轻女孩凑过来,打断了醉汉的话。 然而醉汉不给她好脸色看,抬起手指着她的脸:“谁...谁让你插嘴的,你...你是哪个屋的,今晚老子就点你,看我不把你——” 真恶心。 “哎四哥,这姑娘新来的,嘴笨。”阿芍拦在两人中间,又道,“您看,那边的人都看您呢,没您在他们可都不敢喝酒~” 醉汉回头看一眼,那边桌的人还真的都在往这边看,有两个还在笑着耳语什么。 可算把他打发走了。 没什么本事的人,偏还要那个面子,喝醉了酒也就会在这群姑娘面前使威风。阿芍心里暗讽。 那位被叫做四哥的人走了,刚刚被指着脸的女孩有点不好意思,对阿芍道:“谢谢姐姐,我原本是看他缠着你.....想....” “嗯,知道。”阿芍冷淡回应一句,转身重新拿起琵琶,擦起琴弦。 擦了两下,发现那个姑娘还在一旁立着不走。 ..... 怎么换你缠上我了。 “我....我有话想问你。”女孩软软的嗓音传来。 阿芍抬起眼,终于好好打量起她。生面孔,从没见过,估计是今天新来的,身上橘红色裙子和模样一点也不相称,脸上的妆容也过分浓重,都不适合她,显得老气横秋,只有那双翡翠般清透的绿眼睛,像她这个年纪会有的东西。 “要问什么就快问。”阿芍放下琴布,看着她说。 姑娘还算爽利,也不扭扭捏捏,问道:“请问姐姐,最近除了我,还有没有新来的女孩?” 阿芍想了想,答道:“嗯,最近好像是来了几个新面孔,喏,现在在台上那个就是。” 女孩转过头,台上站着个青色衣裙的姑娘,长得十分清秀,头发编成个好看的样式,檀木颜色的眼睛显得十分沉静。 她在跳舞,显然是个有功底的,动作十分轻盈有力,舞态生风,羽衣翩纤,台下有好些人看得入神。 “比你早几天来的,她叫曲月。”阿芍见身旁的女孩也呆在了那里,心里别扭,出言将她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嗯.....除了她还有别人吗?”女孩将头转回来,问道。 “没有了,应该就你们俩。” “那这里有没有其他女孩,不是.....不是干咱们这个的。”她说到了难以启齿的话,卡了个壳。 “不是干咱们这个的?其他女孩?”阿芍冷笑一下,“那就是石妈妈了呗,你进来时还没见过?” 阿芍说的是这里的鸨母,也是这菱外楼的主人。 “啊不,我是说....” “也是,石妈妈那个年纪,也不能叫作‘女孩’了。”阿芍自顾自说起来,又笑一声。 “像咱们这个年纪的呢?” 阿芍烦了:“哎你烦不烦啊,问起来没完没了,都说了没有了。” 女孩还是不依不饶,小心翼翼又问道:“那这里有没有来过一个女孩,叫周宛之的?” “.....” “有吗?”女孩以为有希望了。 ...... “一个姑娘的名字,起的可真是规整,还挺文雅。”阿芍开口调侃道,“没有没有,没听说过这人。” “.....我知道了,谢谢姐姐啦。”女孩脾气很好,低了一下头道谢。 阿芍重新打量起她,试图用自己的眼睛除去她脸上那些浓墨重彩的颜色,看出她原本的长相。最终她说:“这妆是谁给你化的....” “.....我自己化的。” “今晚没男人点你吧?” “没....” 阿芍一时不知道该羡慕她还是该可怜她。 “我想也是。”她说,“下次上台前找我,我给你打扮打扮,你这衣服选的也不好。” “呃....谢谢.....” “今天新来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弯起嘴角笑了,答道:“我叫林青梅。” 阿芍承认她的笑容很有魅力。 欢迎光临! 其实这篇是两年前我在其他平台写的.... 食用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夜渐渐深了,一楼的吵闹声逐渐褪去,隐隐可以听到那些喝多了酒的男人离开酒楼时吵嚷的声音,如潮水般,涨起几下后,终于逐渐趋于平静。 阿芍坐在屋中镜子前,没有在看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她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红指甲边的肉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划了一道细痕,短短一小截,很明显的一条红线。 刚刚被琴弦划的。 她抬脸与镜中的自己对视。这张脸似乎不适合低眉顺眼的神情,她的眉很高挑,眼睛长得也媚,所以她惯作娇媚热烈的模样,似乎那样一来,她在这个地方就不是被动的那一方,她厌恶顺从柔弱的姿态——像今晚给她塞琵琶的小荷一样,所以她努力显得自如些,仿佛她也和男人们一样,在这里是愉悦快乐的。 可惜,张扬也好温顺也罢,她们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分别。小荷,阿芍,这里女孩的名字不是花便是柳,不是荷叶就是芍药,总归是晃荡无定,经不住风吹雨打的东西。 就连这楼的名字也是。 菱外楼。 石妈妈说,起这名字是因为附近河里全是菱,当时一拍脑袋就叫了这个,菱花又表示富贵,寓意好。 人真是都穷傻了,随便什么都可以用来旺财,就连菱这种浮在水上,漂泊无根的小东西都可以。 阿芍望着镜中那张略带愁容的脸,思绪复杂。 这张脸若去了金陵弹琴,能否挣得更多些呢? 过不了一会,那个姓邓的家伙就要来了。按说他对自己也不差,至少没有打过骂过,没有找茬拿自己撒过气,这么些年也该习惯了。 但这临近他来的时刻,还是那样的难熬,心自己就消沉着落下去了。 镜中画面有些不对劲。 阿芍愣住,她看到身后桌上铺的台布晃了一下。 又没有风,它怎么会自己动呢? 她疑惑地缓缓对镜起身,转身看去。 “咚咚咚——”木门被敲了几下,敲门声很重,阿芍知道他来了。 顿了一下,她把门拉开,酒气立刻闯进屋里,绕住阿芍。 “怎么喝那么多?”阿芍笑着,语气也殷勤起来。 面前是个中等身量的长脸男人,鼻子有棱有角,嘴唇也极薄,一脸刻薄的乡下土绅士样。 他是生意人,这城郊种出来的瓜果粮食,或者做出来的锅碗器具,由他运卖,整个周边的居民,也就他们这些商人和车夫偶尔去一趟金陵,他觉得自己见过大世面,所以穿得比别人讲究些,性子也虚荣,但阿芍其他的都不管,只是看上了他去过金陵,刻意多接近他。 他喝醉了,说话含糊不清,语气也分辨不出是怒是喜,他扒着门框,高声道:“阿芍,你是不知道刚刚许四那小子让我喝了多少!” 许四就是晚上被阿芍叫作“四哥”的男人。 ....... 阿芍没说话,只笑着把他扶进屋,又关上了门。谁知门刚一关上,姓邓的直接瘫在了她身上,她撑不动这男人,被他压得贴在了门上,两人摞着,阿芍脸色微变,她感觉到这男人的手正从身后往她身前伸,从腹部接着往上攀,胡乱摸了一遍,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您别急呀,总得进了屋再说。”阿芍定在原地,笑着撇过脸对身后热腾腾的男人道。 他松开了手,转身大手在天上随便一扬,转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声音又高起来:“许四那家伙和你说什么了,我看见他和你说话了。” “他说我琴弹得好呢。”阿芍跟着他,走到桌边给他倒了杯茶,“还说,要不是怕邓大哥您,肯定让我单给他弹。” “哈,这小子!”男人得了意,大笑一声,“土包子一个,哪像我,能去金陵听人家乐坊的琵琶,他窝在这一亩三分地见什么都新鲜!” “.....” 阿芍心里有些不悦,但面前醉着的人没有注意到,又说:“哎阿芍,改天我带你去金陵转一圈,听听人家的琴!让你也学学人家!” “好啊,您说个日子,我跟您去。”阿芍积极应道。 可男人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又四下张望起来:“哎,你的琴呢?我还没见过呢,帮你好好说说这个琴——” 他一个重心不稳,踉跄一下,险些摔倒,阿芍忙扶住:“琴不在这,您别摔着,先去床上歇着吧~” 阿芍不想听他这不识乐谱又五音不全的人教她琵琶,也不想让他碰她的琴。 “就....光歇着啊?”男人抬起褶皱的脸,扬起一个坏笑。 阿芍心领神会,但想到他刚说的话,心里还是有些不乐意,便顺势扭过身去,把嘴一撇,嗔道:“您不说我琵琶弹得好,我才不理您。” 她是真的不高兴,但也只能做成这欲拒还迎的模样,借着这名号说一两句真心话。 “哎呀姑娘,你当然弹得好啊。” 阿芍仍扭着脸,嘴角轻扬。 男人靠近一步,背着手探过身去逗她,调笑道:“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扬起的嘴角僵住了。 男人伸手要搂她,阿芍下意识往一旁躲了一步,男人这下生气了,怒声道:“不识抬举的东西,好说歹说哄了你那么半天了,还不快过来?” 阿芍见他真的急了,便不好再推拒,立马笑起来,往他那边挪过步去,一面又说:“我逗您玩呢,您别真气呀~” 伸手不打笑脸人,男人满意了,揪着阿芍的领口,粗鲁地扯到自己身前,另一只手伸进了阿芍的衣裳里,阿芍站着不动,低头垂眼只让他摸,他的脸埋进了她的胸口,周围都是恶心的酒味,还有他尖酸的声音。他喝醉了酒口不择言,阿芍不再应话。 “就这么个货,许四那小子还好意思和我抢,眼皮子浅的玩意儿。” 嗯,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货色。 “多几个人抬举你几句,就真当自己是号人物了!” 我没有。 “我告诉你,你那琵琶,也就这小酒楼认你弹得好。” 可我也没见过其他地方了。 “你明天要是——” “咚!” 一声闷响,男人的身体抖了一下,往一旁倒了过去。 阿芍睁大了眼睛,视线愣得直直的,男人的身体向下掉出了她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握着手柄镜的女孩,棕色的眼睛也整得大大的,还举着镜子,镜子已经碎了。 两个姑娘对视着,拿镜子的女孩渐渐把胳膊放下,松了口气,阿芍认出眼前的女孩是前几天新来的曲月。 “你,你把他......你打....”阿芍吓坏了,语无伦次起来,最终憋出一句,“你怎么打他啊!” 阿芍说着话,曲月已经低下身,检查了倒下的男人,站起身轻轻掸了掸手,好像沾上过什么脏东西,又摸摸脸,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我....我看你肯定不乐意被他碰,所以没忍住就....” “我不乐意?我肯定不乐意啊!”阿芍气急反笑,“都在这鬼地方做事了,还由得我乐不乐意?不乐意的时候还少吗?” “你....你别急,他只是被我打昏了,明早就会醒了。”曲月赶忙安抚道,“嗯.....等他醒了,我们就说他是喝醉了自己睡着的,想来他醉成这样应该也记不住什么。” 阿芍听完,沉默一会,略微松了口气,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那我们把他搬到床上去。” “好。” 曲月的力气居然大得很,阿芍只是托住了男人的脚,男人的身体就已经在移动了,她能感觉到重量几乎都是曲月那边在承担。 “姐姐,我今晚听过你弹琴,我也听过金陵乐坊的琵琶,觉得你弹得很好听。”两人把人搬到床上,曲月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段话,听上去没什么情绪,声音却很温柔。 阿芍不知为什么,有点想哭。 但她忍住了,没有说话。 两人不想坐在放男人的床上,默契地走到屋里的桌边,坐在了椅子上。 静了一会,阿芍呆坐在椅上,曲月见她愣着,给她递了杯水。阿芍喝过水,反应过来,开口问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刚刚躲在这桌子底下了。” “你躲在我这屋干嘛?” “今晚有男人要去我那屋,我不想在那里待着,就躲出来了....” “你....”阿芍不敢置信,“你.....之前也都是这样躲过来的?” “没有没有!”曲月连忙摇头,“我是前几天新来的,前些天没登台也没有人认识我,今晚跳了个舞,第一次有人点我。” “啊....我看见你跳了,跳得不错。”阿芍顺口夸赞一声,又问,“那你那屋的人怎么办,花了钱没见到你人,怎么也会找你要个说法啊。” “我......”她低头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总之先躲过今晚......” 阿芍叹了口气,又问:“也行,不管怎么样,也不会有人挨个敲房门来找你,可是......你以后总不能一直躲着啊?” 又是一阵沉默。 “姐姐,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别给别人说。” “你说。” “我是来找人的,找到人就会走,不会一直在这里的。” “......” 这下轮到阿芍沉默了,良久,她问:“你要找谁?” “姐姐你知不知道,这里有一群唱戏的男孩子,他们上哪去了?这两天我问了好多姑娘,她们都说不知道,但我来之前分明打探清楚了,那群男孩子一定是这楼里的。” “哦,有。”阿芍又喝一口水,补充道,“别的姑娘不告诉你是因为看你眼生,怕惹上麻烦,不敢和你说,你别怪她们。” “那.....你怎么肯告诉我?” “姐姐我不怕惹上麻烦呗~”阿芍爽朗地笑起来。曲月悄悄瞅了一眼床上昏睡的男人,知道她帮自己的真正原因就在那床上躺着。 “只是那些孩子这几天不在,去金陵了,估计过两天就回来了。” “可....这里就是金陵啊。” “这里?算吗?”阿芍笑了,“听听我们这楼的名字——菱外楼,当然是金陵之外啊。” “....那,他们去金陵哪里了呢?” “不知道,那些小男孩老是被派出去,自从官府不让留官妓,那些官老爷就开始玩他们那些长得好看的小男孩,这两天他们好像去什么....李还是....吕来着,反正去一个什么老爷的府上了.....哎,你怎么了?” 阿芍说着,发觉旁边女孩的脸色越来越差。 “可....那群孩子左不过十四五岁啊?!”她的语气有些激动。 “再长大看着就不柔不美,扮不成女孩了,也只能十四五岁。”阿芍道,“这有什么,姐姐我就是十三四的时候开始招待男人的。” “......” “觉得吓人?” “不是....”曲月否认。 否认后,她也没再说别的话了,两人安静一会儿,阿芍突然道:“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吧。” “嗯?” “只告诉你一个人,不许和别人讲。” “好。”曲月重重点了两下头。 阿芍认真看着她:“我不想在这里干下去了,打算去金陵,去找个乐坊,学琴,或者去那个...玲珑坊?好像叫这个名字,去那里弹,挣得一定比这里多,也比这里体面。” “好啊!你一定可以!”曲月的棕眼睛亮起来,晃得阿芍呆了一下。 “另外,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若你不打算在此久留,我必须得提醒你。”阿芍道,“这里的水要少喝。实在渴,就偷偷去周边井里舀水。” “为什么?”曲月不解。 “有水银。石妈妈每个月的这个时候都会放水银在水里,这楼里的女孩子不能怀孕。” 曲月震惊,望向桌上的小水碗,阿芍已经快喝完一碗了:“那你.....” “我?已经这样了,认命呗。” “是在后院厨房里那几个大水缸里放?” “嗯。” “我们明天去把水换掉吧。” “啊?”阿芍惊讶。 “不行,换水太麻烦,干脆把她的水银粉换掉,我明天一大早就偷溜出去,买葛根粉来顶替!” “等等等等....你怎么换啊?”一眨眼的功夫,对方连具体计划都想好了,阿芍连忙打断问道。 “我看每天上午这楼里都是休息时间,石妈妈和姑娘们都在睡觉,我明天那个时候偷偷去石妈妈房间去换。” 胆子可太大了吧。 “我跟你一起去吧。”说出这话来,阿芍自己都惊讶了一下,她顿一下,又说,“帮你盯着屋子外面的情况,托你的福,我现在就能去睡,明早不用补觉了。你就.....在这里将就一晚?我帮你拿软枕和披肩来。” 曲月笑着点点头。 夜幕下的菱外楼明灯高照,每个窗户几乎都还透着光。 这一晚,至少有两个姑娘可以不理会这热闹的酒楼,好好睡上一觉了。 第3章 第 3 章 “她没在里面。” 曲月虚掩着石妈妈房的房门,她刚刚往里瞄了一眼,屋里没人,石妈妈没在里面睡觉。 “应该是有个小瓷罐,你找找看在哪,我在这里给你望风。” “好,谢谢阿芍姐姐。” 曲月一溜身钻进屋里,轻轻关上门,巡视一番,这屋子比姑娘们的房间都敞亮精致些。 她走到置物架前,每个隔栏都仔细看过,那些个小容器也掀开盖子看了一遍,没有放白粉末的。 妆台上瓶瓶罐罐很多,虽然觉得石妈妈不至于把有毒的白粉放在这种地方,用混了怎么办......但她还是每个都打开看了一遍,又复原。 又在桌上翻看一遍,除了账簿,信件,小茶碗和一盘青梅果,别的没有什么。 时间过去好一会儿了,仍然没有找到水银粉,曲月有点慌了。 转头往一边看,屋子右侧,靠窗的隔间帷幔半掩,可以从未被遮住的地方看到,里面还有一个柜子。 曲月轻手轻脚走过去,踏过帷幔的界限,突然一愣。 向幔子遮挡的地方扭过头去,那么大一个人离自己仅仅几步之遥。 两双眼睛对上,面面相觑。 —————— 曲月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刚要说话,面前的女孩突然一个箭步上前,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嘘——”女孩神情严肃,却不凶,绿莹莹的眼睛里是请求。 两声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曲月往门的方向瞥一眼,她现在没办法回应阿芍。想到一定是阿芍想告诉她有人来了,她更慌了。 她的目光移回来,发现眼前捂住她嘴的女孩也刚把目光挪回自己眼前,她倒很冷静,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这姑娘用空闲的那只手把曲月往里要拉,她想带着曲月躲起来,曲月忙挣扎一下,没有被拽进去,她伸手指了指门,用眼神示意面前的姑娘她来应付,姑娘会意,松开了手。 “曲月!快出来!石妈妈往这边走了!” 还没来得及动身,门就被推开了,阿芍探进脑袋压着声音叫曲月。 “.....” 这下是一张脸对着两张脸愣住了。 阿芍回头看一眼,形势似乎很紧迫,在出去和进来间徘徊几下,最终关上门也跑进帷幔后面,三人挤在一处,最里面女孩的身体贴上了窗户。 “你跑啊!进来干嘛!”被夹在中间的曲月低着嗓音,却是喊的语气。 “她已经在楼梯转角了!我要是跑她一抬头就能看见我!” 其实还有另一层更为主要的原因。独自冒险和一起冒险间,阿芍下意识选了后者,大概是昨晚曲月给男人那一镜子让阿芍对她有了点安全感。 可惜曲月不知道这些。 “那你进来岂不是——” “嘘嘘嘘!别出声!”最初躲在幔子后面的女孩出声制止了二人再说下去。阿芍看着她,半天才认出,她是昨天晚上和她搭话的新来的姑娘。 不在眼皮上涂那些黑粉,这模样可顺眼多了,她叫什么来着?什么青梅,是李还是....不对不对,姓林,林青梅。 门开了。三人屏住呼吸,凝神听起幔子外面的动静。 声音很杂,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来来来,您坐着,我给您倒茶。”石妈妈的声音传来。 “免了免了,不然这大老远来城郊一趟,除了一杯茶,又什么也没拿着。”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又”字说得很重。 “我知道您家老爷着急要她,但她现在真去不了.....” “还不行?”男人发出一声冷笑,“上次我来带人,你说她病了走不了,这次又因为什么?病还没好?” 石妈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奈:“好是好了,但那孩子不愿意去啊。” “石妈妈,您可别蒙我,您是那由着姑娘性子来的人吗?”男人道,“今天带不回去也行,但您也得给我说个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带她过去?你告诉我我也好向老爷交差,这一趟回去也有个交代啊,您再含糊,我们老爷可等急了。” “我知道......可那丫头说了,要是逼她去,她就一头碰死!”石妈妈“啧”了一声,跟着道,“您别不信,自从她烧退了,这两天可一口饭都没吃过。我看她是真敢死。” “把她捆上啊,这还能难住你?” 石妈妈冷笑一声:“你们老爷纳妾,预备要个捆着去的?” 外面安静下来。 “石妈妈,您这屋子装的可够舒坦的。”隔了一会,男人的声音响起,“我们刚刚从一层上来,看你们那大堂也气派。这穷酸地方挣姑娘们的钱可不够你修这些的。” 脚步声又传来,是男人在屋里踱步,他应该是在打量这房间。随后是瓷罐打开的声音,磕的瓷碗叮当两声脆响。 “要是惹了我们老爷不高兴,你这妆台上这些个粉啊油啊,可都用不起了。” “那丫头寻死觅活的我能有什么法子?!” 石妈妈突然怒气冲冲一句,里面的三人隔着幔子都能感到火气,曲月被吓一激灵,另两人倒没有反应。 “你以为我费的心思少?为着你们老爷那事,这几天水里该掺的东西我都没放,而且,为了你们老爷的名声,不让旁人知道这姑娘是楼里的,我连脸都没让她露过。” “真没人见过她?”男人疑惑道,“你把她藏哪了?” “这楼里可不只有面上看见的这些房间。”石妈妈得意的声音传来,然后是她轻点两下脚的声音,“地底下有个暗室,我给她关在下面了。” 曲月和林青梅同时看向阿芍,阿芍也是一脸惊讶,她在这里这么多年,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哈,好啊,老爷这些年给你的钱你可真是一点没省着用。”男人笑道,“底下是给自己建的小金库吧?” “这就和你们老爷的事没关系了。” “是是是,知道你石妈妈财源广进,不止我们老爷一个财主。” “让你们老爷放心,到现在为止还没人见过这周姑娘。”石妈妈的声音停了一会,又连上,“这样吧,后天你单派辆车来,咱们骗骗她,就说本家的人来接她了,我记得他原本有个哥哥,好像挺疼她的,当初她家里人卖她,她哥哥差点和她叔叔玩命。” “行,早说嘛,让我回去也能有个交代!”几声掸衣服的声音,他刚刚应该是在坐着,现在又站起来了,“那我可回去了,后天你最好是能让我接到人。” “您等着吧,只要那姑娘还活着。”石妈妈话音一转道,“来,我送您出去。” “别急啊。”没有听到其余的脚步声,男人显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说,“我大老远来一趟,你就....没什么要给我的?” “....哦是是是,您看我,差点忘了。”石妈妈的嗓门又大起来,张罗道,“早预备下孝敬您的东西了!您等等啊,我应该是放在哪个柜子里了。” 帷幔后的三个姑娘立马警醒过来,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阿芍慌极了,她看着另外两人,比着口型无声道:“怎么办!” 林青梅轻轻拍拍窗户,做了个“跳”的手势。阿芍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里是二层啊! 还未反应过来,曲月已经一个翻身从窗户跳出去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阿芍以为自己出幻觉了,这里刚刚是有个人吧? 石妈妈的声音又响起:“哎,这边好像.....没有,您等会啊,我去看看那边。” 外面抽拉柜子的声音停了,阿芍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慌张的眼神投向林青梅。 林青梅的表情很认真,她没有多犹豫,把阿芍往自己身前一拽,俯下身去,把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姐姐打横抱起,阿芍吓了一跳,又不敢出声,只能牢牢环住林青梅的脖子。 一阵失重感,阿芍为了不叫出声,把叫喊的力气用来把五官挤在一起。 她感觉到自己被林青梅抱着跑了一小段距离,在睁开眼时,已经在菱外楼外面的垣墙之后了。 脚落地,腿有些发软,阿芍拍拍胸脯,惊魂未定:“可吓死我了。” 曲月轻轻拍了拍阿芍的后背来安抚,阿芍抬起脸,发现两个新来的女孩都气定神闲,她突然觉得很没面子。 “阿芍姐姐,你没事吧?”林青梅半歪着脑袋,关切道。 阿芍嘴硬起来:“我....我当然没事!” —————— “曲月!” 三人刚要大摇大摆、理直气壮地从正门走进菱外楼,就听到了身后石妈妈的声音。 她们转过身,曲月心虚,不仅是怕刚刚的事暴露,也是怕昨晚逃跑的事被石妈妈追责。她开始悄悄地往林青梅身后躲。 “你昨晚上哪去了,你屋那客人直找你。”石妈妈也是往楼里走的,看上去刚送完人。幸运的是,似乎她只是来怪罪昨晚的事的。 “我....昨天晚上不舒服,睡着了。”曲月小声答话,她已经贴上林青梅了,林青梅也不知道如何帮她,只能轻轻握着她的手。 “睡着了不在屋里呆着,跑哪睡去了?” “妈妈,她昨天喝多了酒走错屋,到我那屋去了~”阿芍搂过曲月,愣是把她从林青梅身上搂了过来。 “行吧....新来的小姑娘,酒量还没练出来。”石妈妈打量着曲月,边思考边说道,“罢了,昨天点你那人也是穷小子一个,这次就算了,以后得多喝,这东西只能靠多喝来练!” “是,妈妈。”曲月乖巧地点点头。 “那妈妈,我们先去吃午饭啦~”阿芍笑道,要拉着两个小姑娘开溜。 “哎等会儿。”石妈妈的目光转到林青梅身上,又说,“阿芍,你今天下午给林青梅好好打扮打扮,昨天那像什么样子,都像你那样我这店还开不开了?” “好,准保给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阿芍满口答应。 “行,去吃饭吧!” 可算是过了这一关了。 三个姑娘走进大堂,阿芍道:“你们去我房里等我吧,我去给咱们拿饭,这一上午可累坏我了!” 说是累坏,其实是吓坏了吧。 两个妹妹听话地结伴往二层去,林青梅没去过阿芍房间,不认路,所以是曲月领着去。 “姑娘,我有话想问你。” 曲月原本担心和并不熟识的林青梅一起走,一路上会尴尬,谁知刚走几步,林青梅就突然往两边看看,确定没人在四周后,向曲月这边靠了过来,凑得很近,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在万圣阁做过事?” 两人脚步未停,只是曲月的速度突然慢下来,她扭过脑袋,惊讶地望着林青梅。 “就是你对不对,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刚刚捂住你嘴的时候,看到你这双眼睛,感觉和那时蒙面露出的眼睛是一样的。” “你是.....”曲月疑惑起来。 “你救过我的!”眼前的女孩眼睛亮亮的,有点激动,但还是压制着音量,“半年前,在金陵夫子庙,你给朱文圭做影卫!” 顿时,那个有惊无险的瞬间从曲月的记忆中跳出来,重新在她脑海中闪过。 手中的剑齿一扔,再把人往身边一拉,是刹那间两个下意识的动作,她又想起来了。她曾救过一个英雄的命。 “.....少...少侠?” “嗯!” 林青梅笑得弯弯的眉眼间,曲月又看到了半年前金陵城的守护者。 [锁]作者有话要说内容存在问题,暂时锁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一天前。 金陵鼓楼街上新开了家茶铺,和江南茶馆不同,不是坐在店里听书听曲,一壶茶喝一下午的慢节奏,金陵的茶铺更热闹,都是奔着饮品本身来的,不会久留。 据说新开的铺子上新了椰乳茶,椰子都是南海运来的,乳白的甜水盛在一个个椰壳里,冰冰凉凉又甜甜的,在炎炎夏日太有吸引力了。 这种探店尝新的事情怎么能少了少侠呢! 这种新鲜茶饮,怎么少了苏枕雪呢! 少侠和她的枕雪姐姐排了好长的队,可算是买到了这家店的饮品。两人站在街道边,一人捧着个小椰壳,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喝。 “好喝吗?”苏枕雪哄孩子似的,笑着问身旁认真喝饮料的少侠。 “好喝!”少侠在苏枕雪面前也确实像孩子似的,“你觉得呢?” “有点....太甜了。”苏枕雪道,“我还是更喜欢不加这些花样的茶水。” “那我帮你喝?”少侠不怀好意地盯上苏枕雪手上那碗只喝了两口的椰乳茶。 苏枕雪笑了:“你喝得完吗?” “当然喝得完!过年时我还和齐天河在这里比赛喝过快乐水呢!”少侠的手向下指了指,“枕雪姐姐你那时候没有来喝嘛?” “没有,当时这里一大群气势汹汹的人,我和公子就没来凑这个热闹~” “姑娘,那你真是错过了好东西啊。” 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很瘦,甚至尖嘴猴腮的,眼睛又大,双眼冒着精明的光,从昂贵的衣着可以看出,这是个蛮有身份的人。他凑到两个姑娘身旁,看着两人茫然的表情,自我介绍道:“我是这店里的总管,二位姑娘有所不知,过年时那些快乐水也是我们家做的。” “也是你们啊,你们好会做这些新鲜玩意!”少侠也不怕生,很自然地接上话夸奖一句。 “姑娘这会儿对着的是我,实际上夸的是我们老爷!我们老爷头脑好,才知道做出什么东西来才讨客人们喜欢,这生意才能做得好。”总管热情笑着,这才行了一礼向两个姑娘,问,“两位听口音不是金陵本地人,不知尊姓大名?” 少侠立马说出自己的名字,又说自己出来游历江湖,家离金陵远着呢。 “我叫苏枕雪,也不是金陵人。”苏枕雪简单答道。 “两位姑娘都不是金陵人,两个女孩子游荡在外,不容易啊....”总管一脸敬佩,一拍手道,“今天认识两位姑娘,在下实在是幸运,这样吧,二位跟我来,我再送二位些东西以作见面礼!” 少侠心里觉得不对劲,还未说什么,苏枕雪已经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先一步道:“谢谢这位先生的好意,但我和妹妹现下还有事,还是不必了。” 总管不肯作罢,说:“苏姑娘这是把我当坏人了?我没有恶意,只是瞧二位合眼缘,二位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在原地等候片刻,我叫伙计给你们送来!” “这.....”少侠本来和苏枕雪一样有所顾虑,但看他模样真诚,动摇了。 “妹妹!苏姑娘!” 一个陌生的面孔来到三人身边,高个子的年轻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颧骨上有一块乌青,像是被人打的,他对着两个姑娘招呼道:“可算找到你们了!抱歉抱歉,我来迟了!” 少侠懵住了,你谁啊?谁是你妹妹啊? “呵。”总管冷笑一声,似乎对眼下情形了如指掌,嘲弄道,“周溯公子好啊,真好,这下又得了个妹妹。” 少侠看着这位叫周溯的公子,他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住了一瞬,最终没有理会总管,只对着两个姑娘笑道:“现下咱们人到齐了,可以去鸡鸣寺了。” 少侠决定相信他。 “那咱们快走吧!哥哥,你来得太慢了,我和枕雪姐姐罚你给我们买杏子吃!” “没问题,保准给妹妹买又大又甜的!” 三人假装熟识,有说有笑地结伴离开,一直走到拐角,消失在了总管视野中。 —————— 走出去好远一段路,一直到走出了鼓楼街,周围逐渐清净下来,三人才停下。 “多谢公子帮我们解围。”苏枕雪微微躬身行礼,向周溯道谢。 少侠也紧跟着道:“谢谢周公子!只是.....公子为什么叫我妹妹呢?” 周溯十分礼貌,向少侠和苏枕雪回礼,解释道:“姑娘别见怪,我听到你们交谈时,只听到了苏姑娘的名字,为了装作认识你们才随口胡叫的妹妹,实在对不住。” “原来如此,这有什么! ”少侠爽朗地笑了,“这么机智的哥哥,我可不算亏~” 周溯原本拘谨的表情有所松动,他笑了,和刚刚假装认识时的笑脸不同,少侠可以看出,如今内敛温和的表情才属于他原本的性格。 “刚刚那位总管,似乎早就认识公子了?”苏枕雪问道。 周溯认真起来,说:“二位以后遇到类似情形一定要小心,刚刚那位汤总管,他背后的那位老爷并非善类,专好拐骗你们这样年龄的姑娘。” “拐骗?”少侠惊讶道。 周溯点点头。少侠想了想,回忆起方才汤总管见到周公子时的神情言语,觉得两人之间必定还有一段故事,又问:“那......哥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溯的脸色明显变了,苏枕雪连忙开口道:“公子别生气,她只是心直口快,并没有恶意,若是......” “我知道,也没有生气。”周溯很快回过神,坦然道,“既然妹妹问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的亲妹妹,便是被他们老爷家抢走的。” “抢?抢到哪里去了?既然是抢,那我陪你去报官!”少侠的正义感冲上大脑。 周溯摇摇头:“报官也没用。” 少侠有些着急了:“哎呀你快说啊!若是官府真没法解决,我替你把妹妹找回来,但你起码把来龙去脉告诉我啊!” 周溯有些惊讶地看看少侠,又转头看看苏枕雪,苏枕雪莞尔一笑,似乎对眼下场景十分了解,她的眼神也在劝周溯放心将事情讲出来。 “那好。”不知为何,周溯心里没来由地信任起眼前两个姑娘,隐隐有了一点希望。 三人一边走着,一边听周溯讲起来。 原来,周溯有个小他几岁的妹妹,叫周宛之,今年十六岁,两人曾是金陵一个读书仕宦家的公子小姐,母亲过世得早,但家里还算富裕。原本生活安闲自得,直到父亲官场失意,又在被贬一个月后病故。 短短一个月,兄妹两个家道中落,彻底没了依靠。他们的叔叔收留了他们后,为了钱,将周宛之卖给了金陵远郊的一处酒楼,一天之前,酒楼的人来把周宛之接走,无论周溯如何护妹心切,不过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罢了,楼里的奴仆一阵拳打脚踢,他根本护不住妹妹,周宛之就这样被带出了金陵。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早在父亲还在世时,家里便与一位富商交好,那人姓倪,被称作倪三爷,是父亲的一位朋友,将近六十岁了,却无一子半女,曾在家里艰难时向父亲提议,将周宛之认作干女儿接去他家抚养,不仅为周家减轻负担,也为自己添一个孩子,但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肯。后来父亲去世,倪三爷终于不再伪装,向兄妹俩的叔叔表示要娶周宛之作妾室。 巧也不巧,倪家来要人的那天早晨,周宛之刚刚被带去酒楼,倪家于是又赶忙派人去城郊去找。周溯那时才知道,倪三爷为了延后,娶过好几房姨太,还拐骗过不少无权无势人家的姑娘,但还是一直没能有孩子,越老越急切,早就盯上了周家才十几岁的周宛之。 “岂!有!此!理!”少侠气愤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很大。 “所以刚刚那位总管.....是想把我们两个骗去倪家?”苏枕雪神情很严肃,却很冷静,思索着道。 “是,据我所知,倪三爷的每家店都有两人管理,那位汤总管在每家店都是挂名的‘总管’,名义上管理店铺,实际上从没掺和过店里的事,他是专门帮倪三爷打点那档子事的。”周溯虽然音量不大,但显然也有些激动,最终叹口气,道,“两位没被带走真是万幸,他说要去叫伙计给你们拿东西,多半是要叫人来把你们掳走。” “哈,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欺负到我和枕雪姐姐头上来了!”少侠冷笑一声,“让他们过来抓我试试看!” “后来呢?如今那周姑娘在哪儿?”苏枕雪搂过愤怒中的少侠,捋着她的头发,像给自家那只叫雪团儿的兔子顺毛,问周溯道。 “我打听了很久,只知道宛之在赶往酒楼的路上就病了,倪家的人赶到时她已经画押作好了契约,那时还发着高烧。”周溯的声音有些抖,“那天因为她病了,倪家没能把她接回来,听说过两天还要再去接。” “那个楼叫什么名字?”少侠问。 “叫菱外楼,也在金陵界内,但离这里很远。” “好,我今天就去,肯定帮你把妹妹带回来!” “你....”周溯诧异地望着她,疑惑道,“你打算怎么把她带出来?那偏僻地方的酒楼可和城里不同,挂着红栀子灯的地方,平时可没有女孩子进去。” “红栀子灯......那里面也是有姑娘的呀。”少侠歪歪头,“里面的女孩为什么在里面,我也打着同样的旗号进去,这样也更方便找她!” “不行!”周溯一口回绝,“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让姑娘去那种......” “既然担你一声妹妹,自然要帮你!”少侠笑着打断他,“你可别小看我呀,我可比你能打多了!而且更危险的地方我也去过,一个小酒楼真的不算什么~” “可是......” “枕雪姐姐你快给我作证啊,不然人家不放心让我去!”少侠摇摇苏枕雪的胳膊。 苏枕雪没有帮少侠向周溯“请缨”,她犹豫一下,问少侠道:“你真的要去?” “真的!” 苏枕雪一笑,对周溯道:“公子放心吧,我们这小女侠沙漠南海都走过,冒险的时候多了,你把事情交给她,在家等妹妹就是了。” “可是....” “你到底还想不想见亲妹妹啦!”少侠手一叉腰,装作蛮横的样子。 周溯笑了:“这样的话.....就拜托姑娘了,若是真把宛之带回来,可真不是买杏子就能答谢的了。” 他把手上的玉手镯摘下来,递给少侠道:“这是父亲还在时给我的,宛之也有一个,她见到这个,便知道是我托你去的。” 少侠接过昂贵的手镯。 她知道,对于处境艰难的兄妹俩来说,财物是他们非常重要的东西,那是穷困潦倒时可以救命的东西,现在就放在她手心上。 “周溯,周宛之,都是哪几个字呀?” “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顺流而下寻觅,她仿佛在河水中央。 周溯正正身,道:“还不知道妹妹该怎么称呼?” —————— “少....少侠?” 曲月睁大眼睛,对着眼前叫作“林青梅”的女孩。 “嗯!” 走进阿芍的房间,房门一关,曲月有些语无伦次:“可是...你的脸,我记得你明明....你怎么长这样了?” 少侠的脸与上次见时不同了,眉毛更弯了,眼角挑得更高了,下巴也尖了些,五官的分布似乎也有细微的变化,总之,和从前那张脸比起来,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变得艳丽精致了许多。 “这个呀,是一个大姐姐帮我用了易容术,还给了我药丸,吃了就可以变回原来的模样,这样一来,一旦万不得已,我可以摇身一变溜走,没人认出是我~” “苏枕雪吗?” “你认识枕雪姐姐?”少侠惊讶。 “那...倒也不是认识。” 但我以前在万圣阁做事那么久,怎么可能不知道苏枕雪嘛。 “原来你叫曲月啊,终于知道我的小恩人的名字了!”少侠看着有点开心。 “不不....不是,我不叫这个,这是假名。”曲月连忙否认,“就像少侠你,我记得你也不叫林青梅。” “哦哦,确实,我这个名字是当时站在石妈妈面前随口起的。” 曲月想起石妈妈桌上摆的青梅果,看来少侠是就地取材。 少侠解释完,又问:“那你的真名是....?” “.....” 少侠明白了,体贴道:“不想说就算啦,那我....叫你小雀,可以吗?” 她不太想叫曲月这个名字。取悦,实在是不想取悦谁。干脆连上音,叫小雀好了。 “小雀?” “可爱的小鸟,还能自由地飞来飞去。不过你要是不愿意,我还是叫你曲....” “不!就叫我小雀吧!”小雀看上去丝毫不介意被起外号,还很喜欢这个名字。 门开了,走进的是阿芍,她提着个食盒。 “吃饭!” 少侠你起名字是有一套的.....是吧,赵观山(找关山)(元一诺盖章认定)。 在古代,红栀子灯表示店里提供那种服务,就那种(比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桌边只有两个凳子,阿芍把妆台前的椅子拖过来,补齐成三个,三人围着桌子,一人捧着一碗水滑面。 “饿了一上午,终于吃上饭了——”少侠开心地抱着碗,还颠着膝盖。 白细的面条亮莹莹的,上面飘着热气,面汤上浮着油润润的斑斑点点,少侠提起筷子就夹了一口面送到嘴里。 另两人都没有动筷,看着少侠已经进入了快乐干饭的模式。 “咳,这位林姑娘。”阿芍轻咳一声,将正在嘬面条的少侠的注意力引过来,正经问道,“请问,你为什么会在石妈妈的房间里?” “对啊,你为什么会在石妈妈房里?”小雀这才意识到刚刚和少侠聊了半天,自己还没问重要的问题。 少侠眨眨眼,把那一口面条咽下:“那你们为什么在石妈妈房里呢?” 好一个反客为主。 “我们....我们.....”阿芍真被她噎住,看向小雀,用眼神询问小雀,是否该把实话告诉青梅。 小雀没有多犹豫,纵然她并不真正了解少侠,但有一点绝对可以确定:在这种行善助人之事上,少侠绝对是可以信任的。 她坦白道:“我们是听说,石妈妈为了避免这楼里的姑娘们怀孕,在水里放了水银,所以今早想去偷偷把水银换掉。” 善事这东西,小雀这辈子做的不多,从前一直是少侠对立阵营里的人,现在突然做出个利人利己的好事,她突然有点小激动,好像突然成为了少侠这一边的了。 少侠筷子都停住了,沉默一下,思索着道:“原来如此,石妈妈和那个男人说,这几天水里该放的东西都没放,我还纳闷是什么东西呢,原来是水银。” 小雀点点头。 “哎哎哎,别岔开话题啊,是我们问你呢!”阿芍反应过来,又重新问一遍,“你在石妈妈房里是在干什么?” “我呀....”少侠故作神秘,一字一敲碗,“找、东、西!” “找东西?你不是在找那个什么,李宛之吗?” “是周宛之.....”少侠纠正道,“我就是在找她的东西。” “她的东西....在石妈妈那里?”阿芍疑惑道。 “嗯。刚刚在石妈妈屋里你们也都听到了,她话中被她藏在地底下的周姑娘,就是我要找的人。” 少侠的表情认真起来,把周宛之的身世简略地解释一遍。 “就是这样,我后来偶然认识了她哥哥,她哥哥拜托我来把她救出去。” “等等等等,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阿芍不理解,这样冒险的事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让旁人知道,就不怕她和曲月向石妈妈揭发她吗?虽然刚刚一起从石妈妈房里逃出来,好像生死之交一样,但说到底也并不是什么熟人,怎么就这么草率地把目的坦露出来了呢? 少侠挠挠头,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可以信任你们,况且小雀还救过我。” “小....雀?”阿芍转头看看曲月。 “嗯.....她把曲月两个字连着念了......”小雀弱弱解释道。 “你什么时候救过她了?”阿芍皱着眉又问,她有太多东西不知道了。 “嗯.....是来这里之前的事了,我们从前就见过。” “好吧。”阿芍无奈道,“合着你们俩来这里都是来找人的。” “你也找人?”少侠把头转向小雀。 “嗯......” 少侠热情问道:“找谁?我顺带帮你留意着,说不定能帮你一起找呢!” “我找....我弟弟。” “弟弟?在这个楼里?做什么的,厨子?杂物?跑堂?”少侠问。 小雀没有立刻答话,她有些局促,阿芍明白过来,替她答道:“是这里戏班的男孩子,这几天不知道去金陵哪家演戏去了,她在这等他回来。” 小雀迟钝完,点点头,又补充道:“其实.....我们姐弟俩已经失散很多年了,我也只是偶然看到了很像他的人,所以想碰碰运气....” 阿芍挑眉看一眼小雀,这小姑娘看着软绵绵,说话还慢吞吞的,胆子却那么大。 “那就......祝我们都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少侠把碗往小雀碗沿上一碰,装作干杯,清脆一声响。 不对,她们俩胆子都够大的。一个因为个若有似无的线索,一个因为个萍水相逢的人,都把自己“卖”到这种地方来了。 阿芍突然发现自己偶然掺和进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里,今天接收的信息太超载,脑袋有点不够用了。 这可不是偷偷换水银这种能蒙混过去的小事,从这楼里带走两个大活人,肯定会被石妈妈发现啊! 阿芍突然愣住,她意识到眼前两个女孩和自己不同,对她们来说,“被石妈妈发现”根本不算什么,她们一点也不怕。 “快吃吧,面都要坨了。”她郁闷起来,但没有挂在脸上,反而更主动张罗着,来掩盖心里的不平静。 看着身旁两个女孩吃着面,她又说:“刚刚我上楼时又遇到了石妈妈,她又嘱咐我一遍,说晚上青梅上台,让我好好给你打扮。” “这就轮到我了?” 菱外楼里,姑娘们分作几组,轮天演出。 “可我还预备着......吃完这顿饭去找石妈妈说的暗室.....”少侠犯了难,她知道自己多拖一时,周姑娘就多受一时的苦。 “可妈妈说要刻意查你。” “那个......我帮你去找吧。”小雀主动道,“戏班还没回来,我闲着也是闲着。” 看着少侠眼睛都亮了,小雀也很开心,她接着说:“上午听石妈妈的意思,她肯定要去骗周姑娘说本家来接她的事,我去偷偷跟着她,看看她怎么进的暗室,回来告诉你。” “小雀你太棒了!!”少侠激动地在椅子上下晃晃,又嘱咐道,“小心点,别被发现了。” “知道啦.....”小雀腼腆地笑了,“你可别太小看万圣阁前成员了~这种事我做多了~” —————— “没找到。” 一个半时辰后。小雀把门一关,对着少侠和正往少侠脑袋上塞小红花的阿芍汇报道。 ...... “她......没去暗室?难道中午我们吃饭的时候去的?”少侠想撇过头和小雀说话,又被阿芍按着脑袋正回来。 “是一种可能。我刚刚把碗送回厨房,顺带在厨房查了一遍,正好遇到石妈妈进来,她只给厨房送回来一个餐盒。我问了厨房的厨娘,她说那个餐盒是石妈妈专用的,然后我悄悄跟着石妈妈,看到她走上楼梯,进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呢?”少侠迫不及待问道。 “没有然后了。”阿芍答道,“她在里面一直待到现在都没出来。我在一楼也搜了一遍,没见什么暗室。” “能被你搜出来才怪呢,我在这活了二十多年都没见过什么暗室。”阿芍笑一声。 “也就是说......要么是她没有去那个暗室,要么就是......”少侠思索着说道,“她那个暗室的入口,就在她房间里?” “可她房间在二楼,上午她和那个男人不是说,暗室在地底下吗?”小雀不解。 “阿芍姐姐,好了没有呀?”少侠有点坐不住了。 “你要干嘛?” “我想去一楼看看.....啊啊啊疼!” 少侠的头发被勒一下,扯疼了。 “小雀你来看,是不是很好看?”阿芍冲小雀招招手,她也开始把曲月叫作小雀。 小雀溜过去,盯着少侠看。 居然是个青绿色的妆,眉间画了朵青色梅花,眼睛上面的橘色妆粉里也掺了青色,头发被束成个高高的发髻,插了两三朵红花在头上,居然能把绿和红搭配得这样和谐,清丽与明艳融合得恰到好处,阿芍的审美实在是好。 这本就不是少侠原本的脸,这下更陌生了。 “真好看,我都希望自己原本就长这样了。”少侠笑道。阿芍不知道易容,以为她的意思是想让这个妆长在自己脸上。 “我第一次见绿色的妆也能好看的......”小雀道。 “想在这楼里干出名堂来,就要别具一格,让那些男人记住你。”阿芍自然地讲解起来,像个传授经验的前辈一样,“以后他们看到青梅果子,或者梅花,就能想起你林青梅来。” 少侠随口说道:“算了算了,我可不想那些男人记住我。” “......” 阿芍不语,少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阿芍姐姐,你弄得真的好好看啊!我要是有你一半手艺,肯定能有你一半漂亮了!”少侠立马赔上笑脸哄道,尽管她已经知道于事无补了。 幸好阿芍是个有点虚荣的,听了少侠的夸奖,心里的不悦消了大半。 “阿芍姐姐和我说过,她想去金陵做琴师呢。”小雀笑着对少侠说。 “不是说好保密吗!”阿芍轻轻打一下小雀,没有在真的生气。 “好啊!我认识金陵的乐师的!”少侠眨着眼睛转头向阿芍,认真道,“你要是想去,等我们的事情了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你不是还要去一楼大堂吗?”阿芍戳一下少侠的脑门,双手抱胸道。 “哦对对对!”少侠从椅子上弹起来,拉起小雀的手就往门处跑。 她又突然停住脚,转头对阿芍道:“阿芍姐姐,你要是想去金陵,我一定会带你去的!” 阿芍做了个“快去吧”的手势,那两个小姑娘开门出去了。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阿芍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坐在了妆台边的椅上,少侠刚刚坐过的位置。 第6章 第 6 章 少侠带着小雀,先在二楼石妈妈的房间门口停了一下,又快步往一楼走,下楼梯时眼睛还盯着石妈妈房间的方向,在一层直冲着那个方向而去,绕过屏风和隔墙,她时不时往上看,在确认位置。 最终两人停在了一排靠着墙的储物柜面前。 “你这是......?”小雀不解,四处张望几下。 少侠指着面前的柜子,说:“喏,这排柜子后面的空间,对应的就是二楼石妈妈的屋子,但没有路了。” 小雀眨了两下眼睛,恍然大悟,有些激动地说:“也就是说,石妈妈说的‘地底下的暗室’,不是真的地底下,而是她当时在的二楼房间的底下!” “没错!”少侠笑着点点头,“我刚到这里时就觉得有些奇怪,好像二楼比一楼宽敞一些,当时以为是因为二楼是连排的房间,视觉上显得大,没想到这一楼真的有隐藏起来的房间。” “我起初打探这里时也发现异常,从外面看起来,有一面的墙的低处是没有窗户的!”小雀补充道。 “石妈妈可真是周全,有这几个大柜子挡着,想敲敲墙检测后面是实心还是空心都没有机会。”少侠撇了一下嘴。 小雀问道:“可是,就算我们的猜测是对的,暗室真在这堵墙的后面,又该怎么知道进暗室的方法呢?” 两人陷入沉思。 “呀,两个新来的小家伙在这里面壁思过呢?” 一个欢快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两人闻声转头,是一个笑意盈盈的大姐姐。 “嗯?你是林青梅对吧?”大姐姐看着少侠。 “啊?呃,是。”少侠刚从沉思中抽离出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大姐姐笑着调侃说:“哦,还真是你,你不带个黑眼妆我没认出来~” 少侠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 “我叫小荷~”她自我介绍道。 (作者冒头:小荷在前面早就出现过哦,我赌你没有注意到她或者读到这早就忘了~) “小荷姐姐好!” “小荷姐姐好~” “好好好。”小荷笑道,又问,“这几天看你们好像一直在跟着阿芍玩?” “是呀,我们关系可好了~”小雀愉快应道。 我们甚至还知道她的秘密呢。 “她是不是还告诉你们她的什么‘秘密’啦?” ...... ............ 小荷笑着打两下响指,把两个发愣的小姑娘的注意力引回来,说:“她和你们说要去金陵做乐师是不是?” “你......你也知道?”小雀诧异道。 “何止呢,她这个‘秘密’和谁都说,恨不得连这楼里的蚂蚁都知道~” “她......”少侠想问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具体问什么。 “她一直都是这样说的?多久了?”最终是小雀问的。 “好几年了,她要是真去我倒也替她高兴呢,但她迟迟不动身,光动嘴,之前有个金陵的乐师,都已经专门邀请她去了,她还是不去。” “为什么?”少侠不解。 小荷耸耸肩,说:“不知道。问她她也不肯说,只能恨铁不成钢咯。” ...... 小雀心情复杂,向少侠看去,少侠则看着小荷刚刚打响指的手,正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啦,你们两个小家伙,我说的这些你们随便听听就好,别往心上放~说不定过几天她突然有那个胆子了,一声不吭地跑去金陵了呢?咱们这里以前有好多不打招呼就不见了的~”小荷很爱笑,她看起来比阿芍更像个大姐姐,“面壁够了来帮我收拾大堂哦~” “好~”少侠笑着点点头,小雀则低着头没说话。 小荷笑一下,转身走了。 见她走远了,小雀蔫蔫地对少侠道:“少侠,阿芍姐姐为什么要骗我们呢?” “不一定呀,就算是真的,我们也该听阿芍姐姐亲口来说。”说完,少侠把小雀拉近,悄声道,“我想到办法去找暗室入口了。” “什么办法?” —————— 夜晚慢慢降临,红栀子灯点上了,酒楼里的客人也渐渐多起来,菜上了一道又一道,酒也卖出去一坛又一坛。 今天阿芍不必登台弹琴,但也闲不了,因为那个姓邓的人来了。 她和那人一起坐在戏台侧面。 “嘶,阿芍,昨天晚上怎么回事啊,我怎么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摸着后脑勺,道,“而且你看,我这好像肿起来一个包!是不是昨天我喝多了之后撞哪了?” 阿芍面上在调侃,心里在嘲笑。 “你昨晚实在是喝得太多了~” 小雀实在是打得太狠了~ “诶,今天这是新姑娘啊。”邻座一个男人道。 阿芍转过脸,林青梅正站在台子中间,黑裙白纱,头上和裙上缀着红色,脸上的妆是阿芍给画的。她拿着一管笛子,直直站着,第一次为这群客人伴乐,独自面对这么大一个戏台,下面又那么多人,她看着倒不紧张。 “哟,吹笛子的女孩,真少见。”姓邓的男人也说道。 的确,琴筝琵琶这些乐器更多些,阿芍也对笛子好奇。 台上的人开始吹笛,明亮轻快的笛声,似乎阳光在冰泉上舞蹈,似乎凉风拂过结了雾凇的树梢,是冷的,又是明朗的。 阿芍认真听着,眼睛亮晶晶的,心里十分激动,她雀跃着转过脑袋。 身旁的男人正和邻座的人高谈阔论,然而话中没有笛子。 这种地方的客人向来不是来此处欣赏曲子的,侃笑喝酒才是他们的目的,所以没有几个人在认真听,于他们而言,台上的东西都是陪衬。 阿芍收了心,目光向一旁看去,她在找石妈妈的身影,她说要刻意检查林青梅的。 果然,她正坐在台子另一边的角落。描眉擦粉,发髻梳的光溜,打扮得十分俗艳,她插着手斜着眼睛往台上看,脸是正对客人们的,看了几眼台上的女孩,又开始往台下看了一遍,她在检查自己这片地盘。 “哎,阿芍,你也喝一杯!”身旁的男人把酒杯叩在阿芍面前,发出“当”一声响。 “轰——” 一声巨响在大堂中回荡,声音大得震耳欲聋,分不清来源。大堂中的人顿时停了下来,都愣住了。 鸦雀无声。 “轰——”又一声巨响,这次人们反应过来,声音似乎是从大堂后面发出来的,一半人惊愕地站起来,开始作出警惕的样子,有战栗,有无措。 人们不清楚这响声是什么,未知给本身就骇人的巨响蒙了层雾,让他们更害怕。 “轰——” 又一声巨响,人们发出慌张的惊呼声,有的人默默挪到门口,逃了出去,有的人不小心把手里的酒杯砸了,阿芍身边那个姓邓的人也像后退了几步靠住了墙。 阿芍没有别人骨松筋软那么窝囊,她虽然攥着裙角,可还是坐得好好的,不自觉地向台上看去。 台上姑娘站的位置比原来偏了些,侧着身子,也正看着她。她做了个手势,抬起手向下压了一下,示意阿芍“不要怕”。 阿芍本有些余悸,这下竟真的不怕了。 她看向石妈妈,石妈妈不见了。 —————— 石妈妈快着脚步,咚咚咚地踩过楼梯,来到自己房门前,一把推开门。 她把门关上,从里面锁起来,快步走到妆台旁,俯下身把放在地上的木箱子推到一边,又把地毯掀开,地上亮出一道暗门,像窗户似的,但冲着上面。石妈妈把暗门往上一拉,转身踏进去,踩着梯子,上半身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屋里。 屋子的角落中,仍是那个帷幔后面,一双橡木般棕褐色的眼睛看着这一切。 第7章 第 7 章 闹哄哄过后,大堂比以往更早进入了平静的空气,客人走了大半,剩下的多半直接去了姑娘们屋里,还剩下些零零散散的人,在大堂结账或打扫。 “刚刚是怎么回事啊?” 阿芍看到林青梅和小雀正在一旁交谈,走过去问道。她知道刚刚那一出吓人的动静一定是这两个大胆的姑娘弄出来的。 “你就别问啦。”林青梅道,“还是知道的少一点比较好” 这样一旦石妈妈问起来,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 “那你们要找的那个地方,找到了吗?”阿芍警惕着,大庭广众的,她没有直接用“暗室”这个叫法。 “找到了,如果她今晚不回房间,我们就直接去那个地方。”小雀也警惕着。 “......”少侠听她们说得这样隐晦,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笑。 “能给我看看你的笛子吗?”阿芍看向少侠。 “这里面可没有什么发出响声的机关哦。”少侠说着,将笛子递给阿芍检查。 阿芍小心翼翼接过,拿在手里看,然后学着刚刚少侠吹笛子的样子摆出姿势,嘴抵着吹口问:“这样吹出声?” 少侠才明白她是对乐器感兴趣,答道:“对,但不是直着吹,这只手放在这里,手指按下应该是这样。” 她说着,给阿芍调整起姿势,阿芍有模有样地一吹气。 没吹出声,听着像阴风刮过。 三个女孩相互看看,最终扑哧一声,都忍不住笑了。 “青梅,阿芍,曲月。” 三人循着这柔柔的声音看去。小荷走过来,她看着少侠道:“妈妈说今天有客人点你,你早点回屋准备准备,别在外面玩啦。” “啊?”少侠懵了。 阿芍和小雀看向少侠,她们俩今晚都闲着,姓邓的那人早被响声吓跑了,小雀一个新来的,今天又脸都没露。 “啊什么呀,那位客人花了好些钱呢,你这一次赚大啦~”小荷笑着看着少侠,少侠假兮兮地陪她笑。 “小荷!小荷!”石妈妈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大声向下面喊着,听起来很愤怒,“说完赶紧上我屋里来,今晚有事要你做。” “哎,好~”小荷仰着脑袋,乖巧地回应。 石妈妈的目光瞟向少侠,又大声命令道:“林青梅!闲着就赶紧上屋里去!” “啊,是。”少侠也仰着脑袋回应。 看石妈妈消失在楼梯口,小荷小声对三个姑娘道:“妈妈正生气呢,今天晚上没挣到什么钱,都是那几声闹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响,跟爆炸了一样,又没找到源头,也没真炸掉什么东西,真是奇怪。” 小雀看向少侠,少侠皱着眉点点头,一脸的担忧。 装什么装嘛!!不是你干的吗!! “我走了啊,妈妈说今天晚上找我。”小荷道,“你们也别在外面瞎逛啦,小心妈妈逮着你们撒气!” “知道啦,你真啰嗦。”阿芍推了一把小荷,“赶紧去吧!知道妈妈生气你还拖拖拉拉的,小心她先骂你。” 小荷往楼上走去,一边回头笑道:“明天见~” “明天见!” “明天见~” 三人告别了小荷。看她上去了,少侠转头对另两人道:“看来今天石妈妈房间去不了了,咱们出去转转吧?我前几天注意到水边有萤火虫~” “啊?”阿芍惊讶道,“不是有人花大价钱去你房间吗?” 小雀也迟疑着说:“少侠,石妈妈上次肯放过我,是因为客人花钱少,而且这次她又在气头上,你.....” “没关系,明天的事,那就明天再说~”少侠看上去倒很轻松,“再说,今天阿芍姐姐给我打扮地那么漂亮,给那些奇怪的男人看岂不是很可惜?” 小雀笑了,点头道:“好吧,那我陪你出去转转。” “阿芍姐姐呢?”少侠转头向阿芍。 阿芍沉默着看着她们两个。 “阿芍姐姐?”小雀见她不语,出声问道。 “......你们俩有能耐,由着性子做事被妈妈发现了,大不了甩身走人。” 阿芍面无表情,冷着声音回答,她似乎在回答两个女孩,又似乎不止在回应她们的邀请。 “我可没这个本事,难得歇一个晚上,回去睡觉了。”她阴沉着脸色,没多看她们一眼,转身要走。 两个女孩愣住了。 “哎哎,阿芍姐姐!” 少侠先反应过来,快步追上,拉住阿芍的手腕,凑到她身边悄声道:“你要是歇够了想来玩,我们就在附近的河边。” 阿芍甩开她,自顾自地走了。 —————— ... ...... 凭什么呢,她们怎么能这么随心所欲呢。 不想和男人相处,就可以随便躲出去? 为什么我不可以呢。 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还能若无其事地去看什么萤火虫? 一个两个看着都温温呆呆的,不该是像小荷那样百依百顺的人吗? ...... 这就是......外面的女孩子吗? 我为什么......会那么羡慕呢。 原来夜晚河边......还有萤火虫吗? ...... —————— 阿芍做了她这二十二年来最大胆的事。 她违反楼里的规矩,夜晚偷偷出门了。 门上了锁,她悄悄从一楼的窗户翻了出去,翻得有点费劲,但翻出去了。 脚一落地,她赶紧跑了起来,鞋都差点掉了,她要赶紧离这楼远一点,免得被巡视的奴仆发现。跑开一段距离,她的脚步才慢下来,现在所做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很新奇,她回头向楼看过去。 她从没这样看过菱外楼。 那是灯火斑斓的大楼,暖色的烛光从窗户透出来,有几扇窗还隐隐可以看到人的剪影,门口的红栀子灯亮得张扬,红颜色像危险的警告。 无数个夜晚,她都是里面的一员,这是第一次站在一旁去看自己的世界,这个让她生活,让她痛苦,让她认命,让她身不由己的楼,竟是这样的辉煌璀璨,竟愣生生让她看出了一丝美来。 阿芍转回去,对着黑漆漆的夜继续向河边走去。渐渐离光亮远了,没有了楼的照耀,黑夜露出了昏暗的本来面目,阿芍承认,走夜路让她有点害怕,幸而她在这里长大,闭着眼睛也认路。 走了一会,空气似乎变得有点湿乎乎的,她知道那条河就在前面不远处了,紧接着,她看到了一点点光,是油灯的橘色光。 她呆站在了原地,被眼前一幕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屏息静气起来。 宽阔的河岸,环绕着一大片荧黄的光点,如满天繁星陨落,化为点点萤火,在厚密的空气中漂浮。光斑密密层层,一闪又一闪,倏明忽灭,像律动的银河,点亮了漆黑的夏夜,光亮由此盈满眼帘。 是萤火虫。 居然有这么多萤火虫。 河面闪着粼粼银白的波光,两个女孩坐在漫天流萤之中,对着河流,留给阿芍一个背影,两人中间摆着个小小的油灯,那橘红色的人为火光虽比萤火亮许多,却不及萤火绮丽绚烂。 有这满天飞的萤火虫在,谁还会关注那盏小油灯呢? 似是听到了响动,前面一个女孩回头看过来,是林青梅。 “阿芍姐姐!你来啦!” 第8章 第 8 章 “我......” 刚对两个小姑娘甩了脸色,阿芍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幸好,不用她开口。 “快来呀,我们在喝酒呢~”小雀笑着向阿芍摆摆手,她有点反常,看起来开心过了头。 “你们酒量行不行啊?要是最后只剩我一个清醒的,可没法把你们俩抬回去。”阿芍走到两人中间坐下,注意到油灯旁有两大坛酒。 “我不知道,没怎么喝过~”小雀难得抢先答上一次。 阿芍这才发现,这小姑娘好像脸红了。 “小雀有点醉了。”少侠小声对阿芍说道。 阿芍打量着她:“你倒看上去挺正常。” “我酒量可好了~”少侠笑了,恢复了正常音量,“我有一个朋友,是一个大哥哥,几年前我们刚没认识多久的时候,他就拉着我喝了好多酒。那时候我就发现,我酒量真的很好~” 半分真半分假吧,也不知道当时谁醉了。 “后来认识久了,我们一起去喝过好多好多种酒~” 阿芍无语:“几年前,你才多大啊就带着你喝酒,不怎么靠谱的人吧。” “才没有!”少侠立马否认,认真道,“他是特别特别好的人!” “好好好。”阿芍看这人明显偏心,不和她一般见识。 “真的!”少侠看阿芍敷衍,不肯罢休,“我愿意和他一起喝一辈子酒!” 几星萤火优游来去,金闪闪的辉光照着少侠着急的表情,阿芍被逗得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好好好~那你们就一直喝酒~” “对!我们少主对少侠姐姐可好了!”小雀似乎反应慢了半拍,但在帮腔。 “啊?少什么?”阿芍一头雾水。 “......啊?” 少侠好像被闪电击中了。 “啊?少侠你在惊讶什么啊?”小雀道。 “少侠?是叫你呢?”阿芍看着“林青梅”。 “呃......是,大家都是这样叫我的。”少侠现在没空管这个,她语无伦次问小雀,“你们少主对我......你,你在万圣阁的时候.....你怎么知道?” 小雀愣一下,突然反应过来,拍拍脑袋:“哎呀我都忘了,我好像一直没告诉你——我是少阁主的手下呀!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少侠震惊,说不出话来。 一个活生生的方思明的手下!一个每天都能见到方思明的人! 就因为去年金陵一战,少侠一直以为小雀是专为朱文圭做事的影卫。 “少侠,我们少主可喜欢你了~我还知道你们两个写了一年的信,他还送了你一串绿松石的手钏,你还送过他风铃,还有一只胖乎乎的鸽子!” 啊??? 在少侠的认识里,自己是万圣阁的敌人,方思明在万圣阁时与自己来往,也一再强调要小心。她以为至少在他那边,一切都是隐秘的。 怎么那个人和自己一样,完全没瞒着人啊! “你怎么知道的?”少侠疑惑。 “我们都知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且他也没藏着呀,嗯......当然也不是完全不隐瞒,他肯定不会让阁主知道......但除了阁主外,也没刻意躲着谁了。” “那,你们少主他平时,他平时......” 少侠发现这是一个挖方思明私生活的好机会,但一下子又想不到问题。 “什么少主阁主的,你们来这里前,究竟是什么人啊?”一直没发话的阿芍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了。 “哎,阿芍姐姐,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啊?”少侠突然想到。 “你不是叫林青梅吗?” “不是哦,这是假名字。”少侠说完,喝了口酒,坦白了自己的真名和门派。 “话说回来,阿芍姐姐,你的全名是什么呀?”小雀问道。 少侠也反应过来,说:“对哎,我们一直叫你阿芍,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我?”阿芍笑了一声,笑得很本能,“我没有什么全名,就叫阿芍。” 身旁的两个女孩不说话,只是眨着眼睛看她,阿芍拿过酒坛喝了今晚的第一口酒,接着说:“我和楼里的大部分姑娘不一样,我不是被卖到这里的,而是被这个菱外楼,被石妈妈养大的。” “所以......石妈妈真的算是你的养母,真的是‘妈妈’?”小雀问。 “算是吧,我的琵琶是她教的。”阿芍讲道,“但后来长大一些了,我见过了附近村里真实的母女的样子,才知道原来真正的母亲是不打女儿,也不逼女儿去伺候男人的。” 说着,她把肩上衣服的一角拉下去,露出一片疤痕,少侠和小雀都看得出,那是烫伤的痕迹。 “喏,石妈妈拿火钳烫的。” “为什么烫你?”少侠感到心脏拧了起来。 她看着她们两个,平静道:“因为我像你们一样,跑了。” ...... 两人一时无言,阿芍把衣服整理好,又喝了一口酒:“我十三岁开始接待男人,心里一直很反感,十四岁的有一天,我发现外面的女孩子不用像我一样和男人做那种事,然后我就跑了。” “然后呢?”小雀急切问道。 “被抓回来了呗,你们也看到了,楼里有好几个石妈妈雇的男人,专门给她调遣,青梅要找的什么李宛之姑娘,不就是他们抢过来的吗?” “周宛之......”少侠悄悄提醒。 “总......总之!自从我跑过一回,楼里管的就严多了,所以我们对石妈妈没什么感情,她只是把我们这些摇钱树养大了而已。” 少侠捕捉到信息:“你们?不止你,她还养大了别人?” “嗯,除了我,小荷,小梨,阿杏,我们四个都是。”阿芍解释道,又自嘲道,“看看这些花啊朵啊的代号,她随便想到的花就当作我们的名字了。” “小荷姐姐居然也是啊......”小雀道。 “嗯,她是那个认命的,真想在这里过一辈子,没想过出去。” 少侠问:“后面那两个人是?” “她们啊,人间蒸发了。” “人间蒸发?” “嗯,跑了,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和小荷把她们当相依为命的姐妹,她们俩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她们......一起走的?” “那倒不是。”阿芍回想一下,“阿杏先走的,过了几年小梨也走了,估计是因为阿杏开了头,所以小梨学她,一声不吭就离开了。” “你怎么没想着走呢?”小雀问阿芍。 “......我想走啊!不是和你们说了吗?我要去金陵的乐坊。”阿芍嘴硬道。 少侠搬出小荷的话来:“可是小荷姐姐说你念了好几年了,有人邀请你去你都不动身。” “......” 阿芍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不去呢?”少侠不肯有这个眼力见,一定要问到底。 阿芍沉默了片刻,突然举起酒坛大口喝起来,吓了两个小姑娘一跳。 “你......” “没事。”阿芍随手拿袖口把嘴一擦,笑道,“难得看见一次萤火虫,看在萤火虫的面子上,我可就说了——” 这些女孩子的剧情很多,因为本来就是剧情为主明侠为辅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两双乖乖听故事的眼睛注视着阿芍。 “......” 空气安静着。 一只萤火虫闪着光从她们中间慢悠悠地飞过去。 刚刚说什么来着,看在萤火虫的面子上。 “我说了啊,我说了——”阿芍气势很足。 少侠配合道:“你说啊——” “我,我说......” 阿芍左右看看她们俩,吸了口气,憋了好久,破罐破摔一样说道:“哎呀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一个男人骗了我!现在他在金陵,我怕真去了金陵会遇到他!说完了!” ...... “骗你?怎么骗的?”小雀问。 “他说......说我琵琶弹得好,很有潜力,还说我人如其名......像芍药花一样漂亮。” “这是实话啊。”少侠歪歪头。 “还说他先去金陵的乐坊安顿好,再把我接过去。” “然后呢?”小雀也歪歪头。 阿芍沉默一会,最终说:“没有然后了。” “啊......” “也,也不是完全没有然后啦!他让人给我带过信。”阿芍的声音轻轻的,她难得轻声细语地说话,“就是......我等了他很久......很久之后他托人带给我一封信,和我道了个歉,让我别念着他了。” ...... 一阵沉默,三人都没说话,少侠和小雀把事情知道了个大概。 ...... “阿芍姐姐,金陵可大了,遇不到他的。”最终是少侠先开了口,她看着阿芍,“而且就算真遇到了,可耻的人也是他,你也不必躲着呀。” “可能芍药花不招人喜欢吧。”阿芍道,“不是有那个什么诗吗,什么妖无格的那个。” “谁说的,芍药花多漂亮!我就喜欢!”小雀嚷着。 “管它什么诗嘛,有不喜欢芍药的,当然也有喜欢芍药的呀!夸赞芍药的诗多着呢!我给你想一句啊......” ...... 顿了半天,一句也没想出来。 “而,而且!怎么能完全听别人写的诗来判定自己呢!”少侠的声音高了些,“最关键的是,你可不是什么让人赏玩的芍药花,你可是人呀!” “......” 阿芍一时无言。 “那个人叫,叫什么名字?我在金陵要是遇上,帮你揍他一顿!”小雀气鼓鼓的。 “对,她特别能打。”少侠笑着搂过醉醺醺的小雀,看着阿芍。 “......” “叫什么啊——阿芍姐姐你快说嘛!”小雀急得直跺了两下脚。 “......” “......你难道......”少侠迟疑着问,“不知道他叫什么?” 阿芍缓缓点了点头。 ...... 两个人无语,连名字都不让人知道,还跟人许诺。就这样的人,把阿芍这种成日辗转在各类男人间的精明人给骗了。 她们两个一左一右凑到阿芍身边,小雀一歪头,靠在高挑的阿芍肩上,少侠看她那样,也一歪头靠过去。 变成了两个挂件。 安静一会,阿芍突然问:“你们两个是不是,找到想找的人就走了?” “嗯......但你要是想去金陵,我一定会帮你的,我比那个无名男人靠谱多了!”少侠道。 “好,那等走的那天,把我也一起带去吧。” 令少侠意外的是,她说的很果断,也很平静。 “太好了!肯定带你走!”小雀很开心。 “嗯。” 又安静一会,身边晶光点点,斑斑闪闪,像梦境,阿芍希望自己没在做梦。 “小青梅,你在想什么?”她问。 “我在想,周宛之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小雀直起身,积极道:“我们明天上午醒了,立马就去找她!” 少侠黏在阿芍肩上,歪着眼睛看着小雀笑。 你醉成这样,明天上午能不能醒还不知道呢。她在心里悄悄嘀咕。 “对了,我们三个第一次在石妈妈屋里碰面那次,你说在找周宛之的东西,是在找什么啊?”阿芍突然回想起来,问道。 少侠也直起身来。 阿芍和小雀都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她把手从胸口伸进衣裙,阿芍的眉毛挑了起来,有些诧异,小雀也看呆了,差点惊得酒醒。 她掏出来的是一张纸,两只手一手捻着一边,展开给两个女孩看。 “少侠你......真会藏......”小雀说。 阿芍问:“这是什么?” 小雀眯起眼睛,凑凑脑袋仔细看,说:“卖身契?我进来的时候也签了字的。” 虽然用的不是真名。 少侠点点头:“这是周宛之的。” “那天你是去偷这个东西的!”阿芍明白过来。 少侠点头的幅度增大了些,重重点了两下,她笑着,把身边小油灯的玻璃罩子打开。 手提着纸的一角,凑近了那东倒西歪的火光。 纸燃起来,边缘冒起耀眼的红光,火很快吞噬了那薄薄的一张纸。 流萤环绕的河岸边,火光短暂而凶猛地闪过一瞬。 —————— “阿芍!快起来!” 一大早,阿芍的房门被敲得咣咣响。 阿芍睡眼惺忪,把睡得东倒西歪的小雀和少侠推开,起身开了门。 “小萍......才几点啊,不睡觉吗?”她揉揉眼睛。 “刚辰时,但妈妈有重要的事。”小萍注意到屋里还有两个睡得正香的人,“她们俩也在啊,那正好,你把她们俩也叫起来,妈妈让大家都去大堂。” “哦......好。”阿芍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萍通知完就转身要走,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阿芍:“对了,你看到小荷了吗?” “小荷?昨晚被妈妈叫走做事去了。” “哦,我说她屋里怎么没人,那应该不用叫她了。”她自顾自念叨着,转身走开去敲下一个门了。 “......” 不祥的预感又多了一层。 第10章 第 10 章 昨晚。 少侠站在与暗室一墙之隔的一排储物柜旁,悄无声息将手一松,三个圆圆的小珠子滚进了大柜子与墙壁的夹缝里。 “哟,吹笛子的女孩,真少见。” 她站在戏台上,举起手中的竹笛。 笛声清脆婉转,飘入柜中缝隙,少侠将内力化入其中,音波拂过那三颗小珠子。 几年前,在天机营许将军身旁,少侠曾面对诡异而饶人心智的琴声,苦恼于无可抗衡,眼睁睁看着天机营战士自相残杀却束手无策。今时不同往日,曾经那些束手无策的时刻磨砺着她,让她有了如今的本事。 第一颗小珠子左右晃晃,逐渐被笛声震得剧烈颤动起来。 “轰——” 大堂的石妈妈立马站起身,她意识到声音是从暗室的方向传来的。 —————— “哗啦啦啦——” 三枚小珠子落在桌上,上下弹跳几下。 明亮的日光渗入楼中的大堂,白的发灰。石妈妈将这些小圆珠撒在桌上,越来越密的碰撞声后,她伸手将这些小圆珠按住,又把手挪开,亮出那些圆球。 “这些是谁的?”她大声问道。 大堂内的四周站着许多楼里的奴仆,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他们是石妈妈的“军队”。里面站着的,是一大群茫然无措的姑娘,像被栅栏围住的羊群。有的姑娘折腾一晚上,本身还都困着,但这场面在眼前,她们不敢困。 阿芍她们三人站在后排,少侠使劲踮着脚看去,发现是自己昨夜使的霹雳珠。很久前学着做这种小炸药,但失败了,做出来的东西只会响,却炸不开,没什么威力,但当时隐隐觉得这个特性将来也有用,便留下了,果然在昨夜起了大作用。 只是少侠没料到,石妈妈居然查得这样仔细,那么大个柜子后面都挪开找了。 “知道昨天咱们楼亏了多少钱吗!”石妈妈用手指着面前的姑娘们,声音又尖又刺,像只老母鸡。 无人敢答话。 “妈妈我开这个楼,让你们有的吃有的穿!有人却在暗地里搞这些鬼,要炸掉这座楼?”石妈妈继续训道。 “小萍!”她指着小萍点名道。 小萍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答道:“哎,妈妈。” “你知不知道是谁做的?” 她连忙道:“不知道啊妈妈,我昨晚一直陪客人喝酒呢!” “时南,你呢?” “我也不知道啊,妈妈。”另一个女孩也战战兢兢道。 石妈妈从桌后走出来,老大的眼睛因为皮肉松弛显得更加突兀,她锐利的眼光扫着姑娘们。 “曲月!”厚红的嘴唇张开,“你昨晚不在大堂吧?” “我......我昨晚,昨晚......” 这一支吾,很多双眼睛落在了她脸上,石妈妈的眼神也趋于怀疑。 “我,我那个时候肚子疼!去厕所了......” 几个看她的姑娘偷偷扯了扯嘴角,憋着笑转回脸去。 石妈妈的眼睛却没有离开,她直直盯着小雀,小雀心里打鼓。 “你们谁也没做这些事,但昨晚的亏损是实实在在的。”她终于不再看小雀,对着大家大声说道,“妈妈我为这楼费那么多心思,整日辛苦经营,却有人想毁掉这里!” 她的目光扫过姑娘们,没有人敢说话。 石妈妈道:“既然没人承认,那就挨个罚吧!” 少侠转头看看四周,熟悉着四周的情况,身后有个奴仆正盯着她,有一个手里拿着板子,还有一个手里拿着个大钳子,仔细看一圈,很多男人手里都有这种“武器”。 “从你开始!”石妈妈随手指向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看表情快哭了,顺从地走出人群。 石妈妈挥挥手,身边一个男人也走了过去,少侠踮起脚看一眼,他手里好像拿着鞭子。 “等等!” 众人循声转头,无数目光投向少侠。 ...... “林青梅,你想说什么?”石妈妈看着她。 “您怎么确定是这些小珠子弄出的响声呢?”林青梅微微仰着头,隔着人群说道,“就算是,也没有证据说明是姑娘们留下的,万一是我们身边这些大哥不小心落下的呢?” 阿芍在背后使劲拽拽了两下少侠的衣衫,暗示她别多嘴。 “哈。”石妈妈冷笑一声,摆了一下手,刚刚走出来的男人会意,退回原处。 大堂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石妈妈的脚步声。 她踱步到少侠面前,直盯着她,少侠也不怕,直着腰板面对着这只母夜叉。 “小丫头片子,居然在质疑你妈妈我?”她冷笑道。 “不敢,我是为您着想。”少侠直对着她的眼神,从容道,“您想,这群大哥手里没轻重,把姑娘们都打一遍,打坏了岂不是更没法接待客人,损失岂不是更大?” 石妈妈的眼睛里满是凶光,嘴角却偏偏斜斜扬着:“你倒是会替我打算啊?” “当然,我也是靠着这楼过命,不能不为您打算。”少侠微微低了一下头,又马上抬起来。 “呵。” 石妈妈冷笑一声,扬起手,一个响亮的耳光便甩在了少侠脸上,少侠的脸偏过去,她愣住了。 “你说得再如何有理,这楼也是我的,轮不到你来做我的主!”石妈妈站在原地,离少侠很近,说这话却偏偏用嚷的。 她转过头来,凶神恶煞看着众人。姑娘们都在看着这边,被这场面吓到了,不是吓石妈妈打人,而是吓林青梅争辩。 “都给我转回去!” 众人听话地转回脸去。 “继续!”她抬起脚要走回刚刚“行刑”的地方。 “等等!”少侠又叫道。 石妈妈停下脚步,场面又静下来。 “你还有什么废话要说?”石妈妈斜眼看着她。 “那些东西是我的。” 石妈妈把正脸转过来,饶有兴趣地正眼看她。 “那些是我偶然捡到,随手扔在柜子缝里的,妈妈是在那里找到的吧?” 石妈妈笑了,是有些奸伪的笑:“你说得不错。” 少侠看着石妈妈,站得直直的,目光明而定。 “那么,只罚我就可以了。” 第11章 第 11 章 少侠睁开眼,脑袋昏昏沉沉的。 是“林青梅”房间的天花板,她被送回屋里了。 她坐起身,起得有点猛,头晕了一下,懵懵地由着本能四处看了看,看到窗户时突然清醒了。 天已经快黑了! 她走下床,鞋也没顾上穿,白线袜子踩在地板上,走到窗边,发现窗户被锁住了,又走到门前,门也锁住了。 我被......禁闭起来了。 可是,明天,他们就要派人接走周宛之了! ......怎么办啊! 少侠烦恼地想捶捶自己的脑袋,下意识动了动左手,却迎来一阵疼痛。她这才回想起什么,抬起左臂,看着自己的手。 手腕上缠了白纱布,渗出一大片鲜红的血迹。 —————— 上午。 “好啊,我们菱外楼竟然来了这么个英雄!”石妈妈冷笑一声,给少侠身后的男人使了个眼色。 少侠被粗鲁地推了一把,手从背后拽过去,被那个高壮的男人一手攥住了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架着她的肩。 她被束缚着双手,带犯人一样给推到了人群前面。 石妈妈站在她面前,手里不知道从哪个奴仆那拿过了一块粗糙带刺的木板。 “哪只手扔的这珠子?伸出来!” 身后束缚她的男人松开手,少侠伸出手去。 石妈妈一把攥过她的手,木板狠狠打下去,木刺扎进了手腕的肉里。 又一下,手腕已经红了。 少侠咬紧了牙关。 又一下,又一下。 大堂里静悄悄的,只回响着啪啪作响的,木板击打皮肉的声音。 少侠不吭不响,石妈妈越打越气。 木板一次次抬起来,逐渐有木刺留在了她手腕上,但也不管,像砸钉子一样继续打下去。 木板打烂了。 “拿水桶来!”石妈妈把木板摔在地上,气冲冲命令道。 有人说话了,是小萍,她颤抖着声音道:“妈妈,昨晚那个客人不是说还要......” “再多话,你来替她!”石妈妈打人上了头,恶狠狠瞪过去,小萍不敢再吱声。 头被按在了水里。 过了一会,呛了水,再然后。 再然后。 —————— 少侠想起来了,自己是被按在水里窒息昏过去了。 怪不得头很痛,好像是浸了水着凉了。 她想着,摸着头发走到镜子前看了看,披散着的头发果然乱糟糟的,蓬草似的。 怎么办? 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出去,来这里那么久,还没有和周宛之说上一句话,她性子又那么烈,真的一头碰死了怎么办? 少侠懊恼地在屋里打转,也顾不上头痛了。 “林青梅,林青梅?”敲门声传来,“你醒了吗?” 门外是小萍的声音。 少侠想起当时大庭广众挨打,只有她试图为自己说话。 “我醒了,怎么了?”少侠走到门口,应声道。 “小哥,她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您别太为难她。”门外又响起声音,但不是对少侠说的,“我给您开门,您请进~” 门开了。 是小萍开的门,身旁是一个陌生面孔的男人,瘦高个子,黑发半散,是这里客人中没见过的沉默疏离的气质。 “您先进去坐,我们妈妈有话要嘱咐她~”小萍笑着对客人道。 客人点点头,从少侠身边掠过,走进屋子。 “你怎么样?”小萍悄声关切道。 “我没事,你看我,能说能笑的!”少侠笑着看着她,心里十分感动。 “那就好~”小萍看了一眼屋里,更小声地说道,“这个客人有点奇怪,今天又指名要你,而且又花了大价钱。刚刚妈妈和他说,你今天不适合接待客人,他花了更多钱,非要见你,妈妈不好拒绝,就让他上来了。” 少侠脑袋还没呛糊涂,反应过来,也就是说...... “昨天也是他?” 话问出口,少侠意识到自己真的呛糊涂了。一句话暴露自己昨晚不在屋里。 怪不得呢,按理说,今天上午和石妈妈对峙,石妈妈该把昨晚的事也一起兴师问罪了才是,但她没提昨晚,看来躲出去的事完全没有暴露。 这个客人......帮我隐瞒了? “你是不是淹傻了?”小萍有点惊讶,摸了摸少侠的额头,“发着烧呢,不然就和他说你病了,会传染他,说不定他真走了?” “不用不用,不能让人白跑一趟呀。”少侠心里有预感,这人不是寻常客人。 小萍想了一会,压低了声音:“好吧,你一会要是实在难受,就装昏过去!” 还有这种操作啊。少侠心里想笑。 “对了,妈妈怕你又闹事,派人暗中监视你呢,别乱来了啊。” 少侠的笑容收住,认真点了点头。 小萍摸摸少侠的头,她走了。 门关上,少侠转身向屋里迈步走去。 —————— 那位客人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等着她,少侠走到离他好几步远的距离,远远看着他。 “坐吧。”他抬手,示意少侠坐到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 少侠缓缓移着步子。 怎么看都是个大家公子,怎么会在这种荒郊野外,还指名要见我? 她坐下。 两人目光交汇,互相注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屋子里沉寂着。 眉毛,眼睛,鼻子......没有一处是熟悉的。 但是...... 没来由的,少侠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是他吗? 眼前的这双眼睛,轮廓是那样陌生,可里面的眼神,却如此熟悉。 少侠迟疑着,想到自己也不是“少侠”的样子,这是“林青梅”的脸。 她的头有点疼,动起脑筋来更疼。 他怎么还不说话? 他为什么只是看着我? 他在想什么? 屋子里安静许久,最终少侠犹豫着开了口。 “......这位哥哥。”她说,“你的头发这么漂亮,要用多少染流萤呀?” 静了片刻,眼前坐着的男人眉眼柔和开来,他笑了。 “确实是染膏。”他说。 少侠的心跳得飞快。 “小家伙。” 他轻声唤了一句。 第12章 第 12 章 我是少侠,我现在懵的一批。 突然有很多心思冲进脑袋,大脑转得太快,要痛死了。 他来了,那么久未见,又换了张陌生的面孔,但他现在就在我眼前了。 有他在,救走周宛之的事就还有机会,这感觉怎么形容呢,像走进死胡同时,旁边突然开了道门。 我喜欢的人就在面前,但我刚被人打了一顿,还被按在水里淹了个半死。现在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地坐在他面前。 我是不是半天都没眨眼了啊,快眨一下。 ...... 一下子心绪变得很混乱,少侠的手臂支在桌上,一只手捂住了额头和眼睛,拇指和中指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了?” 一声清亮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声音那样熟悉,那样真切。 “没事。”少侠将手放下,抬起疲惫的眼睛看着他。“我好想你。” 这一声听起来软乎乎的。方思明轻轻笑了:“嗯,我也是。” 少侠撑着桌子站起来,慢慢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的脸,又伸手把他胸前长长的黑发挑起一缕。 方思明站了起来,轻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到椅子上,换他站着。他知道她想问什么,便直接答道:“是易容术,以前在暗香学的。” 少侠点点头,又仰着脸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遇到了苏枕雪。”方思明道,“她给我讲了那对兄妹的事,又说你去了两天还没回来。” 少侠歪歪头:“那你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你吹笛子时我就在台下,感觉到那不是纯粹的笛声。”方思明解释道,“又看你吹笛时的样子,就认出来了” 看你吹笛子,就认出来了。 少侠明白了,她点了点头。 方思明伸出手,把她那只缠着纱布的手托在手心上,轻轻举起来示意她:“你是不是也该向我解释点什么?” “这个......”他的动作很轻,但少侠还是疼了一下,只是没有吭声。她一时语塞,组织好语言解释道,“用了点小手段,但没想周全,被发现了。” “被谁弄成这样的?”他冷声问着,轻轻解开了少侠手腕上纱布。他个子太高,弯着腰太累,干脆换成了半跪在地上。 少侠知道他这人向来以牙还牙,怕他因为自己的缘故引起其他事端,耽误了周家兄妹的事。 “这不重要。”少侠眨眨眼,故意作出轻松的样子,“我们是来救周宛之的。” 纱布被打开,里面是一片血肉模糊。血丝糊在纱布和仅存的皮肉上,脏朽的木屑掺在黏糊糊的血里,已经凝固了,皮上是一大片淤青,密密麻麻全是小坑,有的木刺还直挺挺戳在皮上,最显目的是手腕处两个最深的创口,呈两个扭曲的三角形,是被绽开的木刺扎进去造成的。 方思明没有答话,也没再有动作,他低着头,少侠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是来救她的,我不是。”最终他开口,“我是来找你的。” 少侠愣一下,伸出另一只手揉乱了他的头发,嬉皮笑脸道:“那我请你帮我,这样可以嘛~” 方思明抬眼看她,无奈地“嗯”了一声。他把她的手挪到桌上,转身在屋里巡查起来,嘴上问着:“你这里情况如何?” 少侠讲着这里的情形,方思明一边听着,一边从床柜上拿来长长一卷白纱布,应该是先前给少侠裹上伤口的人随手放在那的。 “那么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办?”方思明坐回椅子上,用桌上茶水浸湿了纱布,问道。 “明天倪家就要派人来接她了,我想还是让他们接走她,我们再半路救下她比较......嘶!”少侠突然疼得倒吸了口气,方思明手上一顿,他正用湿纱布清理她的伤口。 她感觉到方思明手上的动作轻了些,吸了口气接着说:“半路救下她比较好,这样菱外楼不会被牵扯到。若是周姑娘在楼里就被带走,人是在楼里不见的,石妈妈肯定会被倪家追责,怪她没有看住人,到时候她无理取闹拿这里的姑娘们撒气,姑娘们就都无缘无故成了嫌疑人,不知道要怎么挨打挨罚呢......所以,我们等明天周姑娘离开这里后再去救她!” “好。”方思明点点头,“交给我就好。” 少侠想了想,还觉得有些不妥当之处:“周宛之性子急,我担心......她发现接她的人不对劲之后做傻事,还是事先去见她一面,安抚一下比较好。” 手腕处的血被擦净,只留下了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伤口,方思明从口袋中拿出一小瓶药,依旧静静听着她的计划。 “周姑娘被关的那间暗室的入口在石妈妈房间里,不知道她今晚在不在房间......” “那个花枝招展的老太太吗?”方思明应声道,“她和我说完话就进了一间屋子,二楼最深处那间。” “那就是在房间里了。”少侠思索着,“那么......我可以假装闹事来引出石妈妈,你去暗室里找周姑娘。” “我来引出她,你去找那个姑娘。”方思明把药粉敷在少侠的伤口上,道,“我是客人的身份,她不会拿我怎么样,你又清楚暗室入口的位置,又会安慰人,自然该由你去。” “可她派了人暗中监视我。”少侠认真道,“无论我做什么都会引起注意,不如借此引她出来。” “......” 方思明不说话了,默默为她上完了药,重新用纱布包扎好。 “谢谢~”少侠举起左臂,欣赏般地看看方思明为她包扎的手腕,纱布缠得很齐整。 她站起身,从架上拿来一个包裹,往里一伸手,掏出个玉镯子来,拿给方思明看:“这是周姑娘的哥哥给我的,他们兄妹各有一个,周姑娘看到这个便能知道你是自己人。” “好。”方思明也站起来,接过镯子收好,又问,“你没带武器?” 少侠摇摇头:“没有,武器太显眼了,进这里前楼里的奴仆要搜查一遍行李,我只带了笛子。” 方思明缓缓点了点头,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递到她的右手里。 少侠仔细查看手中花纹精致的匕首,轻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方思明看着她。 “没什么,觉得自己很聪明。”少侠抬起脸也看他,对他笑了笑。 上午石妈妈叫她伸出扔霹雳珠的手时,她留了心,想到了要保留使用武器的惯用手,于是刻意伸了左手。 “你准备怎样引出她?”方思明问。 “要是假装逃走,肯定是楼里的那些奴仆来追我,不一定能真的让她离开房间。”少侠想着,头有些晕,便抬手支着脑袋,“要是把什么贵重的东西打坏了......财物上的损失,她一定会亲自出来处理。” 方思明的手探过来,四只手指轻轻抵着少侠的额头,在试探她的体温:“再然后呢,她会怎样对你?” “估计还会罚我,但别担心,这次我不会再任她打了。你去找周姑娘说完咱们会救她,我就直接当着她的面逃出这个楼,这样也免得她牵扯其他女孩。”少侠看着他,认真道。 “所以是她打的你。” 方思明冷冷一句,少侠一愣,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随后沉默一会,又道:“其实今天上午,我就有另一个想法,原本我只是来救周姑娘的,但现在......” 她疲惫的双眸中多了几分坚定:“我想救出的,不只是周宛之一人而已。” 方思明看着她那双易容后翡翠般的眼睛,听她继续说下去。 “这两天我在这里,才知道这里的女孩们正过着怎样的生活。”她认真说着,“我不想看到她们活得这样苟且,痛苦,这样不情愿,每天陪酒陪笑,又会平白无故地挨打挨骂。她们明明和我们一样是人,却完全由不得自己,一切都要看客人和石妈妈的脸色,最后又只能说服自己这是命。” “我不相信什么命,我相信人定胜天,她们也本不必过这样的生活。”她越说越急,竟掉下一滴泪来,方思明默默伸出手帮她拭去,心绪复杂。 他方思明何尝不是相信命运的人呢?只是曾有个小姑娘把他从原本认定的命运轨迹中拽了出来,那时她的神情,和眼前的模样如出一辙。 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声音柔和了许多:“你有什么打算?” 少侠摇摇头,垂着脸说:“我还没想好。” “那我们先把眼前那对兄妹的事情解决了,再慢慢做打算,好吗?”他轻声道。 很奇怪,他明明一向不会安慰人,但每次少侠需要安抚时,他都能仅凭一两句柔和些的话,成功让少侠平静下来。 少侠点点头:“好。” 他再次抬手抚上她的额头,用动作提醒她她还在发烧:“真的不需要休息吗?” 少侠眨着眼睛看看他,突然向前一步,额头抵住方思明的胸口,贴在了他身上。方思明身体僵直一下,愣了许久才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怎么了?”他低声问。 少侠重新直起身体,抬脸冲他笑笑,看起来精神了许多:“休息好了!走吧!” —————— 两人轻着动作走出房门。天虽然黑了,但菱外楼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屋外比屋里热闹许多,笑声嘈杂的,热腾腾的,令人感到黏稠憋闷的,红栀子灯的光渗进室内,显得更加热闹。 少侠与方思明抬步要走。 “林青梅。” 少侠转过头,身后站着一个红衣女孩,是阿芍。 “阿芍姐姐。”少侠没有凑上去,警惕地四处看看,“石妈妈派人正监视我,你快回去。” 一会又要犯事了,说不定石妈妈把路上遇到的都当共犯给罚了呢,阿芍又不像她,阿芍无处可跑。 “......”阿芍看着她,有些迟疑。 “快回去,只当没看见我。”少侠催促完,扭过头要赶紧离开此处。 “我就是监视你的人。” 少侠愣住,转正身体看向阿芍。 第13章 第 13 章 我是阿芍,我现在慌得一批。 就在刚刚,林青梅在大家面前被打了一顿,怕是把手给打残了,当时站在前面的姑娘都吓傻了,我问了好几个人,才终于有人能说出一两句当时的情形,说木头戳进去又拔出来,连骨头都能看见。 妈妈叫我擦干净地上的血,再去她屋里找她。地上那么多血真的吓人,她晕过去后石妈妈派一个奴仆把她丢回屋里,又让他处理一下伤口,但看那样子,那男人也不会仔细处理,以前这里赚不到什么钱的女孩子,挨了打之后都是这样,打完丢回去,是死是活无所谓,死过好几个。 石妈妈和我说,这姑娘要么是别有所图,压根没打算长久待下去,要么是太有气性,受不了一点委屈。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这性子不适合留在这里,指不定还要闹事。她看我这几天和她走得近,便让我帮她盯着,小姑娘醒了之后别让她胡闹,有事便去知会她一声。 若敢包庇她,便把我的琵琶砸了。 怎么说呢,石妈妈她......可真是高看我了。我没那么高尚,不是那样舍生取义的人,其实打我骂我我就已经受不了了,不必拿琵琶来威胁我。 我去找小雀说这事时,她正在收拾行李。 —————— “你要去哪儿?” “你前几天不是说,这两日戏班的男孩们会回来吗?我等我弟弟一回来,就带上他离开这里。这里实在是一刻都不能多留。” “......你去看林青梅了吗?” “没有,而且,嗯......其实她不叫林青梅,她不是告诉过你她的原名吗?” “你不去看看她吗?” “阿芍姐姐,我认识她的时间比你长得多,我知道她总能逢凶化吉,她会没事的。而且我猜,石妈妈肯定会派人监视着她,我们这个时候再去与她来往,实在是太危险了。” “那她要是真的死了呢?” “......死了,就什么也没了。我们就更不该去冒这个险了啊。” ...... “......小雀,你比我想象的要冷漠多了。” ...... “石妈妈叫你什么事呀?” “我们之前不都很要好吗?她一出事,你就急着躲了?” 我好像......语气有点急了。 “你管那样叫作要好吗?” ......坏了,居然把她惹生气了。 “凑在一起聊天喝酒便叫要好?我们明明才认识两三天吧,我问你我的真名是什么,你说得上来吗?” “你生什么气啊......你,你不是叫曲月吗?” “当然不。” ...... “呵......我还以为......这菱外楼造了那么久的孽,终于从天而降了两个小英雄呢,没想到原来是这么懦弱无情的人。” 我以为你们是上天派来救我的呢,答应我说带我去金陵时都答应得好好的,如今石妈妈一打人,就都指望不上了。 她不说话了。 懦弱,无情,我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 “......她是英雄,我不是。毕竟她不怕死,我怕。” ...... 真对啊,我也怕死。 如果去金陵这件事没有希望了的话,那我......也只能为石妈妈这个老太婆尽心尽力了吧。 —————— 少侠转正身体看着阿芍,眨眨眼睛。 “她是派......你来监视我?”她歪着脑袋问。 阿芍几乎不敢看她,一则心虚,二则,少侠如今的模样实在是狼狈,她不太忍心看,于是目光躲躲闪闪,闷声道:“嗯......” 少侠笑了,眼睛弯弯的,声音有些哑,但语气是扬起来的:“那太好了,你干脆和我们走吧!” “啊?”阿芍有点懵,“和你们走?去哪啊?” “去......我们现在要想法子把石妈妈引出房间,再去她屋里暗室找周宛之,然后就逃出这个楼,等天亮后把周宛之救走送回金陵去!”她一股脑把计划全盘托出,又道,“不是说好要带你去金陵吗?” 阿芍愣住了,看着少侠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低头思索,过了好半天才问:“你没有骗我?” “不是早说好了吗?”这话让少侠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 可总有人说好要带她去金陵。 她垂着眼,喃喃道:“我怎么相信你.....” “不信就算了。”方思明冷声道,他对眼前的姑娘没有那个耐心,牵起少侠的手打算拉她离开。 少侠拉住他,示意他等等,他才缓缓松开手上的力气,然而没有撒开手,两人的手还是轻轻牵着。 阿芍还是犹豫。少侠看她像只怕水的猫一般,不敢做出抉择,她对阿芍道:“阿芍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来不骗人的。” 阿芍无语,说道:“这个秘密也太假了,光是我认识你这两天,就已经看你骗人过太多次了。” “但你也和我说过假秘密呀。”少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说你想去金陵,只告诉我和小雀,但其实那不是秘密。” ......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所以我说她的秘密是假的,也就是她其实很会骗人,她说我的秘密是假的,也就是说我其实不想去金陵......等等,不对不对...... “等等等等......”阿芍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我,你......这根本就是两码事!我没骗你们,我真的想去金陵!但,但你是真的会骗人!” “那好吧,我承认,我确实会撒点小谎......”少侠说着,表情逐渐认真起来,“但承诺别人的事,我一定会说到做到。” 阿芍看着她,动摇了。 她已将二十几年的人生交给这座灯红酒绿,繁荣醉梦的大楼,也早已习惯了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活下去,这楼里的每块石砖木板她都踩过千百次,闻惯了脂粉头钗的味道,虽然时常不满,但已经生活得游刃有余。 外面是什么样呢?金陵是什么样呢?她只在别人的话中听过,多么繁华巍峨,终归是听来的,虚幻得像梦。想去看看吗?想去。 如今,眼前有个憔悴不堪的姑娘真要带她去。但要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把那样熟悉的生活孤注一掷地抛出去,为一个缥缈的新生。 简直是拿命在赌。 我什么时候那么勇敢了?什么时候真要动身了? 是那个满是萤火虫的晚上吗? “好,我跟你们走。” 阿芍说出口,才发现这话要说出去原来也很容易。 第14章 第 14 章 “好,我跟你们走。” “好。”少侠笑了,指着身旁的方思明,对阿芍道,“你就跟着他一起。” 阿芍瞥了一眼方思明,最终还是看回少侠,问道:“那你呢?” “暗室的入口在石妈妈房里,我去把石妈妈引出来让你们进去。” “你疯了啊?”阿芍皱着眉脱口而出,声音很大,幸好夜晚楼里足够热闹,她那一声不足以引起旁人注意。 无论怎么想,这小姑娘现在的身体状况都不该去冒险。阿芍没犹豫,指着方思明对少侠道:“你让他去!” 正合方思明的意。 “方才你是担心有人暗中监视,如今监视的人就在眼前了。”方思明说着,把玉镯拿出来,“你和她去找暗室,我帮你们拖住那个人。” 少侠看着那玉镯,面上有些犹豫,过了一会,缓缓道:“还是不。” 她抬眼看方思明,对方眼里似有愠色,她赶忙眨眨眼,解释道:“我有话想问石妈妈。” 方思明没有说话,手掌上的玉镯还端着,看了少侠一会,默不作声地将玉镯重新收好。 少侠看他脸色仍是不悦,便拉着他的衣袖左右摇起来:“哎呀别担心我,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手里逃掉而已。阿芍就算了,你认识我这么久了,怎么能也小看我?” 阿芍看着,稍稍挑起眉来。这家伙还撒上娇了。 “对了,小雀怎么样了?”少侠转过头来看阿芍。 阿芍愣一下,双唇微启,犹豫片刻应道:“那家伙一点事都没有,你顾好自己吧。” 别管那个小白眼狼。阿芍心里暗道。 少侠只当阿芍是关切自己,又听小雀没事,放下心来,轻轻“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三人便要各自行动了。阿芍跟着方思明走。 才走几步,阿芍的心沉甸甸的。 “林青梅。” 她突然回头叫住了正要走向楼梯的少侠。 少侠转过头来:“嗯?” 阿芍看她一会,道:“其实......这里的事从头到尾都和你无关吧,你干嘛这么拼命?” 这里有些倒霉的女孩,要么生长在这里,要么沦落到这里,要么来这里找自己受苦的家人,除这些之外,寻常姑娘是一步也不会靠近菱外楼的。 唯独她,与这处脏乱污秽地方毫无瓜葛,却一脚踏进来了,惹一身伤病仍没有一句怨言。 干嘛这么拼命呢? 少侠呆看着她,也被她这一问给问住了。 “因为......”她仔细思索着,答道,“因为我想......若不拿命去拼,是不能摆脱所谓的命运的。” 阿芍的心弦被狠狠地拨动一下,像她用力拨动后的琴弦一样,晃得剧烈。 方思明站在阿芍身后,他望着少侠。 他知道她是无心之语,她只是想解释自己的想法,又或许,还有多出几分的激励阿芍的心思,然而那些话却偏偏也戳了他的心。 他忆起生若浮萍,将危墙之下当作栖身之所,忆起弃如敝屣,却义无反顾,忆起风雨飘摇中,以血为引,以命相抵,忆起漫天烟火,夕阳西沉。 他在命运中痛苦过,挣扎过。临了,断然挥过斗篷。若命运逼迫我在情与义中做抉择,便把我的命拿去,保全那二者。 他想起自己也曾拿命去与命运较量。 原也不会如此,是因为谁而有了改变呢。 易容后墨绿的眼眸难得地流露出温柔的光,那人的身影倒影其间,她笑了,摆了摆手,走向了楼梯下面的大堂。 —————— “小哥,你和林青梅认识多久了?” 阿芍问方思明的第七句话,先前还有很多没话找话的问题,但方思明一概没理,两人等在拐角的栏杆处,时不时有女人扶着喝醉的男人路过,或两人勾肩搭背地走过去。少侠的房间就在旁边,他们在这里等石妈妈出来。 阿芍后悔了,林青梅怎么把她交给一个哑巴,早知在这里会憋死自己,还不如跟她一起在妈妈面前摇尾巴找打呢。 “小哥,你好歹和我聊两句,在这种地方你一直端着身子,更容易叫人怀疑。” 这句似乎有些奏效。方思明看她一眼,但仍没有说话。 阿芍叹了口声音很大的气,她靠住墙,放弃了。不聊就不聊吧,闷死我也可以。 ...... “一楼有个房间上了锁,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方思明突然开口问道。阿芍半是惊讶,半是欣喜,忙答道:“林青梅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她刻意提到林青梅,但方思明没接话,只是安静听着,阿芍于是清清嗓子接着解释道:“那是给那些小男孩住的地方,是个大通铺。” “这里还有小男孩?” “有,学戏的,仓库里有他们的......那叫什么,反正就是戏服那种东西,还有那些刀枪剑戟什么的。” 方思明觉察出一丝不寻常,犹豫一下又问她:“只是学戏而已吗?” 阿芍愣一下,道:“你还挺聪明,当然不全是学戏,每次去金陵给那些官老爷演戏,准有那么一两个换了身衣裳,又颠三倒四地回来的,还能因为什么?” 方思明不应声,沉默一会又道:“这些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我可不会瞎说,那里面有个小孩叫小羽的,长得漂亮性子又正,我认识他,都是他和我说的,说金陵里的老爷把他单独叫到房里,架在膝盖上......” 她意识到不该多说这些,又闭了嘴。方思明没在看她,盯着墙根不知在想什么,留给阿芍一个侧脸。两人安静之际,临近的房里传来女人的一声并不属于惊恐的尖叫。 ...... “小哥,我......” “有人进去了。”方思明打断道。 “啊?”阿芍有点懵。 进去,什么进去了? 方思明一把拉起阿芍的胳膊,推开林青梅的房门带她躲了进去。阿芍这才反应过来,刚刚一个仆从在他们面前走过,似乎是冲着石妈妈房间而去的。 “你轻点!胳膊差点被你拽断了!”阿芍低声道。 方思明瞥她一眼,阿芍不敢再吱声。 两人静静听着,石妈妈的大嗓门越来越清晰:“靠西边柜子上那个?碰坏了倒无所谓,就是估摸着她赔不起......” 声音渐渐远了。 “走吧。”方思明推开了门。 出了房间一拐,到二楼尽头的房间,阿芍紧张,她觉得石妈妈随时会回来把他们抓个正着。 走进屋里,方思明按少侠原先告诉他的,将妆台旁的木箱子往外一推,把地毯掀开。阿芍站在一旁睁大了眼睛。 似是去往另一片更阴暗天地的通道,与装潢精美的房间格格不入。她第一次对菱外楼感到陌生。 “我下去了,你可以在这里等。”方思明看出她的异样,在进入洞口前给阿芍留下这么一句。 他没有用梯子,翻身一跃进入了暗室,不知为何,他似乎在落地后愣了一会。阿芍看他跳下去的样子,莫名想起了抱自己从二楼跳下的林青梅。 一级一级梯子踩着下去,方思明和一个姑娘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一股臭味越来越明显。阿芍踩在地上转过身看向这座不见天日的暗室。 她她决定下去看看。 惊得全身抖起来,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她想喊想叫,想声嘶力竭,但没能发出声音,肠胃迅速翻腾起来。 角落里堆放着,开膛破肚,七零八落的尸块。 尸块上零散着蓝色布料,血迹乱泼的间隙,看出绣着的荷花,那曾是阿芍给她绣的。 是小荷的尸体。 第15章 第 15 章 少侠与方思明和阿芍分开,走入大堂,四下张望一圈。能理直气壮打碎东西的机会不多,她可得好好挑一个。 要找一个看上去没那么好看的,不然摔碎了可惜。 时间还早,大堂里人很多,款摆就座的姑娘,东倒西歪的男人,少侠的眼睛从左移到右,贴着四方墙的还有好些仆从,他们盯着场子。 少侠顿时有些苦恼,在方思明和阿芍面前信誓旦旦,似乎胜券在握。但其实方思明并非多虑,她的确在逞强,醒来后折腾这半天,她的头更晕了,等下必然还要应对那些身形高大又各有武器的侍卫。本就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她现在只有一拳能用,要真顺利逃出去,她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怎么办才好呢? 她突然眼前一亮,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心下一喜。 少侠走过去叫道:“小雀!” 对方微微抖了一下,显出一丝惊讶,转头看过来:“少侠?” 眼睛往下移,她刻意看她的手,一大截白纱布。 “今天轮到你了?”少侠往台上看一眼。 “没有,我......我听说戏班今晚要回来了,在这里等人。”她的声音软软沉沉,大堂里喧闹,遮着她的话。 少侠并未听清,还是点点头,脑袋晕晕的有些恍惚,忙着请求道:“一会我要引来石妈妈,再逃出这座楼。那群男人我一人可能应付不来,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我们一起出去?” 小雀凝视着她,面色冷然,她盯着少侠那张惨白的小脸,道:“少侠,我不帮你。” “嗯?”小雀的声音小,少侠没能听清,便把耳朵凑过去。 小雀又道:“我不帮你。” 少侠的耳朵停在那里。 “我要顾好我的事,我弟弟要回来了,我不可能现在离开。”小雀对着她的耳朵和侧脸,冷眸微眯,“你看错我了,少侠,我不是你这样的人。若说万圣阁的那些年日教给了我什么,便是要独善其身,别为旁人冒险。” 少侠缓缓将身体缩回来,怔然望着小雀许久,勉强地浅浅笑起来:“当然,也不该让你因为我冒险。” 小雀转开目光,她心虚。她当然知道何为高尚,当然也明白是非,也向往正气凛然。但她做不到,她怎么敢呢。 少侠走了,她一句再请求的话也没说。 —————— 少侠心里空落落的,她强打精神,踱着步子,最终在墙边柜旁停住。 她盯着柜子上摆放的花瓶,那是个蛮精致的花口瓷瓶,细颈圆腹,通身铜色,里面插着芍药花。 芍药花。 少侠盯了一会,将芍药花取出来放在地上,又捧起花瓶。 “咣啷——” —————— “周宛之?” 昏暗的密室中,一面铁栅栏隔出屋子中一小块区域,铁栏的那一边,地上铺着床被,一个姑娘缩在屋子一角,她的头发是散开的,发丝乱垂,衣裙该是绿色的,然而蒙上了几层灰,变得有些像褐色,破破烂烂的,不知被怎么拉扯过。方思明凑到铁栏边,轻声叫她。 姑娘原本闭着眼睛,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立刻睁开眼睛看过来,神色迷惘,她扶着墙站起来。 方思明心下微微颤动,这姑娘瘦得不成样子,走这几步绵软软的,呼吸声都在抖。他一边看着她缓缓挪过来,一边道:“明天要接你的人......” 背后是阿芍落地的声音,他顿了一下,听到了身后细微的响动,他知道身后的人一定是被吓到了,因为墙角那些尸块。然而方思明现在没工夫管她,所幸她没有大喊大叫。 “明天要接你的人不是你家派来的。”他继续说他的话,“他们想把你骗去倪家。” 眼前姑娘柔弱的身躯微微颤动,方思明真怕她突然倒下去。然而周宛之睁着的那双圆眼里并不是绝望仓皇的神色,满是凛冽。 “果然......”她的声音发虚,但听得出狠戾。方思明眸光微动。 他察觉到她的手似乎动了动,便将目光移下去。周宛之握着根簪子,尖头闪闪,她一直攥着这利器。 他顿时明白,少侠这一番并非多此一举。 “你别犯傻。”方思明尽量放柔了声音,将玉镯拿出来给姑娘看,“你哥哥托人救你,明天你照原样跟着他们走便是,会有人半路带你走。” 周宛之看着方思明手中的玉镯,眼睛亮起来。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想接过玉镯来看,又怕失手打坏,踌躇着不敢去碰。方思明看着她,默默把镯子放在她手里,扶稳她的手。 周宛之抬眼看着方思明,眸光闪闪:“我哥哥托你来救我?” “不是我。”方思明道,他垂下眼,“你哥哥所托之人现在很危险,是她牵制住那个老太太,我现在才能来见你。” “那......那她......” “所以我现在要回去找她了。”方思明看着她,认真道,“你自己多保重,明日不要惊慌,更不要冲动。”他说“冲动”二字时,目光投向了她手中的簪子。 他补上一句:“你哥哥在等你呢。” 周宛之几乎要哭了,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点头应道:“我听你的。” “我走了。”方思明做完了事,急着要离开。 “公子。”周宛之突然叫住他,犹疑一下,问道,“出去之后,我有机会向您道谢吗?” 方思明愣一下,回应道:“不必谢我,若要谢,你该谢另一个姑娘才是,日后你会见到的。” 周宛之看着他,点点头。 方思明觉得异样,但暂且按下不想,他看向阿芍,她正背对着方思明,看着靠墙桌上的什么东西发愣。 “走吧。”方思明对阿芍道。 阿芍没有转过身,也没有应答。 方思明有些不耐烦了,他料想少侠病着,又受了伤,大概不敌外面那些仆从,急着去见,便叫着之前听来的名字催促道:“阿芍。” “你先去吧,不用管我。” 阿芍并未回头,只留下这一句。 方思明没再多言,依她所言留她在这里,脚尖点地一跃,离开了暗室。 第16章 第 16 章 “按理说,这瓶子也不贵,只是姑娘,你哪来钱陪我呢?”石妈妈盯着少侠,目光灼灼,似是在笑。 她的脸上常常显出这样的表情,分明不生气,却露出一副凶样,佯装笑脸,却说的是尖酸刁难的话。她就喜欢这幅高高在上,看着别人慌乱的姿态,以前还是年轻姑娘时,这叫欲擒故纵,风情万种,然而年老了,不再有人吃她这一套。 未能让她如愿的是,少侠脸上看不出一点慌张,她直直面对着石妈妈调弄的目光,不卑不亢。 “我会赔给您的。”她应道。 她在叫板!都把自己卖给菱外楼了,还敢和石妈妈犟嘴! 石妈妈敛起笑容,面色不悦:“今天上午没让你长记性,看来还是欠打。” 少侠没有接这句话,仍看着她。她丝毫不示弱,让石妈妈生气,石妈妈命令道:“把地上这些碎片收拾干净,不许拿自己手伤了做借口让别人帮你!还有......” 石妈妈走近她,揪着她披在肩上的乱发道:“你不是要赔吗,三倍的价钱赔给我!” 说罢,甩开手便要走。 “石妈妈,我有话想和您说。”少侠叫住她。 石妈妈讶异,转脸看她。 少侠一边用一只手理好头发,一边走近她,说道:“瓶子我赔给您,这楼里的姑娘我也赔给您,我想买她们的自由。” “你说什么?”石妈妈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些天少侠在这里,发觉这里的价钱与金陵简直是天壤之别,金陵的花都能卖88888铜板,可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姑娘辛苦一年也挣不够金陵几朵花钱,她们穷,客人也穷,这里的人都没见过什么大钱。 难怪这里的人都不把自己当做金陵人,提到城内都只叫“金陵”。他们与金陵太不同了。 “抱歉,我骗了您,我并非走投无路投奔这座楼。”少侠继续说道,“我有些积蓄,想为楼里的所有姑娘赎身。” 少侠也不富裕,攒下的那些积蓄原是为了在江南置办宅邸,她曾和方思明夸下海口,要在江南买间小房子,再邀他做客。 但她下定了决心,钱可以再攒,而这些姑娘们的苦日子,她一天也不想让她们多受。如果她攒下的那些钱暂且不够,就是借钱也要让石妈妈放人,清崖哥哥一定肯借给他,实在不行还有莫问大哥,还有破招那小子,还有...... 她已经在心底盘算起“受害者”。 “为所有姑娘赎身?”石妈妈又震惊又觉得好笑,“你上午被打傻了?” “我是认真的。” 石妈妈纳罕,这才认真打量起她,过了好一会,冷哼一声:“姑娘大概真是什么神仙转世,见不得人受一点委屈,这是把我这里当什么人间地狱了。” 少侠觉得她话里有话,强撑着精神听她接着道:“你以为这些小姑娘出了这菱外楼的大门还能做什么?博览全书当个女状元,还是学一身功夫上阵杀敌?她们连个账本子都不会看,大字也不识几个,只会跳舞唱曲能去哪儿过活?比起出去之后挨饿受冻,不如在楼里老实待着,至少是个遮风挡雨,不愁吃穿的地方。” 少侠被她一番话说得呆住。 “这群姑娘们出去之后也是举目无亲——有亲人的都是被亲人卖到这里的,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亲人。让这一个个娇柔的弱女子独自去这世上闯荡?她们可不比你,林青梅。”石妈妈看着少侠脸上渐渐消沉的表情,眼中又带上笑意,她知道她又胜了,一番话便让不怕她的小姑娘服服帖帖,“所以啊小女侠,别拿你的眼光去看这些姑娘们活的好不好,也别擅作主张以为是在救她们。比起外面,她们宁愿时不时挨我这个妈妈几下打。” 少侠的脸随着石妈妈的话缓缓垂下去。 “怎么样呢,小姑娘?”石妈妈看着她,“和你废话这么久,妈妈我心情都不好了,你预备怎么办呢?” 少侠低沉的脸慢慢松动,她停了一会,抬脸对石妈妈露出一个笑脸:“跑!” “什么?” 少侠向后退了两步,轻快地一转身向门口跑去。石妈妈反应过来,立刻叫起来:“把那个白衣裳的姑娘抓住!” 晚间客人是最多的时候,少侠东挤一下西挤一下,总也撒不开腿跑,奴仆听到了石妈妈的话,纷纷赶了过来。 这时大门突然开了,一群男孩子随着一个老师傅出现在大门处。 戏班回来了。 几个几个成堆的小男孩穿过门框,一个个小人从门口挤压过来,挤着少侠逃离的路。 少侠躲着奴仆,想从人群中钻出去,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抓住了衣领,一股酒味传来,随后是一阵大嗓门:“抓,抓这个姑娘是吧!石妈妈你交给我——” 是个喝醉了酒的客人起哄,少侠不由着他,转身往他的圆肚子上就是一脚,他被踢到一边,捂着肚子叫起来。 身边挤上来两个奴仆,拿着把幽光闪闪的铁叉,少侠从腰中掏出方思明给的匕首,铁片碰撞出清脆声响,叮叮当当密密地响了好几下,少侠一闪身,摆脱那两人,没再纠缠。 “好!” 门口处的小男孩们没见过真刀真枪的战斗,与那些尖叫受惊,四散逃离的姑娘们不同,他们在叫好,喧嚣吆喝的战阵边,他们看起戏来,老师傅也惊着了,忘了叫孩子们闭嘴。 “姐姐打他!” “姐姐好样的!” “别叫了!还不快把门让开!”一个清润的男孩子的声音,他对着他的同伴们叫嚷,男孩子们反应过来,忙两边散开,把门让了出来。 “小羽!” 混乱的打斗中,少侠听到了小雀的声音。 但她没有来自己这边。 赶过来的仆从也都到了,这下围在身边的人彻底多了起来。少侠流转在漫天武器的利刃间,将攻击一一抵挡,又一一闪过。她不想将手中的匕首刺向谁,只想逃离,然而进三步退两步,平时并不算长的到门口的距离,如今竟这样远。 打退几人又凑过来几人,她被围个水泄不通。天旋地转,突然感知不到身处何地,不知离大门还有多远,只知道应对着眼前的想要按下她的一拳一式,麻木的,强撑着的,她只晓得挥动匕首了。 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 “啊!” 一阵疼痛钻心而来,她忍不住叫出声,疼得清醒了些。有人扭住了她受伤的手腕,狠狠掐着,另一只手也被他攥住,她才意识到匕首似乎不在自己手中了。 少侠想踢开他,然而抬不起腿。 那人突然倒向身后,少侠听到了他倒过去时伴着一声惨叫。 她被向后拉了一把,心突然提起来,却立刻意识到自己是被揽入了一个安全的怀抱,搂着她的人不知从谁处夺来一把铁尺,向外迎击,手上不管轻重,一律将人击倒,直到无人再爬起来拦他们。 少侠知道会是谁,她回过脸,对上一双墨绿的眼睛。她放下心,再也撑不住,昏睡过去。模糊的意识中,她感觉到方思明将她搂紧了些。 第17章 第 17 章 小雀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了。 自从万圣阁覆灭后。 夜晚时分,乱成一锅粥的大堂中,她在嘈乱的战场旁立着,心绪复杂。少侠的架势是要单枪匹马打出一条出路来,她在战斗了。 小雀没像别的姑娘或客人那样仓皇逃窜,那些人从她身旁如鱼群般绕着她移过去,她仍站在原地。她不怕这场面。 她是有一身好本事的,强大到朱文圭最后一搏之时,招去的影卫队伍中便有她一席之地。然而她并不好战。 小雀知道少侠此时需要她,可她犹豫着,想去帮忙,又不想面对帮忙的代价,总也迈不出冲上去那一步。 直到,大门突然开了。 一群男孩子羊群似的挤进来。 小雀顿时一个激灵,身体自觉地向前探了两步,张望那群男孩。 他在哪? 多少年不见了,我怎么认出他呢? 男孩子们看着热闹,大声叫好。小雀挨个脸看过去,急而茫然。 “别叫了!还不快把门让开!” 这一声把小雀的目光引过去,她看着喊出这话的男孩,熟悉的感觉瞬间萦绕周身。 就是他,一定是他! 他和小时候没有丝毫差别! 小雀脱口而出喊道:“小羽!” 那人真的闻声转过脸来,小雀跑上去,把他拉到一旁。他也没有挣扎,由着小雀拽他,怔怔看着她片刻,便开口叫道:“姐姐?” 八年时光那样漫长,容纳得下任何变化,尤其对孩子来说,足以感到恍如隔世。然而他们只看了几眼,认出了对方。 小雀攥着小羽的手细细打量他,五官细致,轮廓纤柔,和留在脑海中许多年的朦胧印象慢慢交汇。 “你怎么长这么大了!”小雀欣喜得不行。 小羽望着姐姐,也惊喜得不行,又顿时担忧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专门来找你的啊!笨死了!” 笨死了。 这样责怪的话,她只敢对自己的弟弟说。 随后大堂中的事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少侠成功逃出去了,似乎是被人救走的。 石妈妈傻掉了,原以为林青梅只是个有点傲气的刺头罢了,以她的手段收拾收拾,调教调教,又是一个乖顺的姑娘,说不定她身上那股劲调教好了能更招男人喜欢。没想到她开口便要赎下整个菱外楼的姑娘,想跑时整个菱外楼的仆从也没能拦住她。 还有最后帮她逃出去那个人,石妈妈认得,他连着两晚执意要见林青梅,这两人分明早有勾结。 林青梅到底是什么来头? 来我这菱外楼是来干什么的? ...... 周宛之! —————— 大堂一场闹剧后,戏班的男孩们搬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走进仓库,那是他们出去演戏用的行头道具。 男孩里只有一个人闲着。 小羽向老师父请示过,骄傲地说自己的姐姐来看自己了,老师父平时凶,可破天荒地批准了他一晚上的假。这里的男孩们难得有个家人肯来看的,为什么不准呢? 然而自从少侠和方思明出去后,大门便早早锁了,并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小雀和小羽也只能在仓库一角说话,后面是来来往往的小男孩们。 小雀胡撸一下弟弟的头发。她想问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过得好不好,可问句到嘴边又被自己压下。 过得好不好?他是学戏的,怎么可能不累不苦。况且,她已经从阿芍那里知道,他们有的去金陵后被...... 那说什么呢? 小雀想起了她来此地的目的。她警惕地望了几下小羽身后正整理杂物的那些男孩子,见无人听着,压低了声音对弟弟道:“我想带你离开这里。” 小羽吃了一惊,回头看看后面的男孩们,没有听到这句话。 “离开这里?”他不知所措,只低声重复了一遍姐姐的话。 见小雀认真地点头,他才郑重起来,仔细思索一番,道:“我不走。” 小雀显然未料到这个结果,惊讶问道:“为什么?” 小羽垂下眼,一时答不上。 小雀疑惑了,难道之前自己的预想是错的?他没有被侵犯过,也喜欢在这里学戏? “你这些年在这里过得好吗?”她问。 小羽迅速摇摇头。答案很明确。 小雀彻底不明白了:“那为什么不和我走?” 弟弟垂着脸许久,才缓缓答道:“我要是自己走了,其他人心里会不好受的。” 小雀的表情凝住,呆望着弟弟。 小羽看着姐姐,怕自己让姐姐不高兴,忙主动讲起自己在这里的生活:“姐姐,这里也不全是不好的,我是演武旦的,其实我......我挺喜欢学戏,戏很美,故事也有意思,还能去见见金陵,从金陵回来,还能把见闻讲给在这里认识的姐姐听。” 小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静静听着。 “学戏很累很苦,师父也经常骂我们打我们,但师兄弟们都是一起的。尤其是阿麦和元子,我们都......我们有苦都是一起受着。所以......所以我要是自己走了,他们还在这里受苦,我......”小羽说着,声音渐渐变小,他不想惹姐姐生气。 “可你有更好的日子去过,真心为你好的人自然该为你高兴才是。”小雀道,她没生气,她不是那种急躁的人。 “......可我心里会过意不去。” 小雀垂眼想了想,她刚刚听着小羽的话,有了很在意的事。 尤其是阿麦和元子,我们都......我们有苦都是一起受着。 她凑近弟弟小声道:“你告诉姐姐,去金陵演戏有没有遇到......遇到恶心的事。” 小羽的身体僵住,小雀明白那倒霉事有他弟弟一份。她心里气愤,嘴上接着问道:“你们有......有多少孩子经历过?” “就是......阿麦,元子,还有我。”小羽低声答着,还补上一句似乎无意义的话,“我们都唱旦角。” 小雀压着心里的火,道:“你不和我走,还想把恶心事再经一遭?” “当然不!”小羽也有点急了,说出这句又发现自己声音有点大,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 待没人看向这边了,小雀道:“那就听我的话,明天就和我走。”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她从没有这样强硬过。 “不。”小羽拒绝道。 “你!”小雀这下真生气了,“就因为别人会眼馋你脱离苦海?你幼不幼稚?” 小羽也不肯示弱,辩驳道:“是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们有多苦,也不明白如果我留他们两个独自承受这些恶心事,他们会有多伤心!我才不想做专管自己的人!” 专管自己的人。 小雀气得说不出话来,和人吵架这事,她没什么经验,吵不过这肚子里一段段戏文的臭小子。 意外的,他们二人吵架没有引来旁人侧目,后面的男孩子拿着道具在舞刀弄枪,他们今晚都很兴奋。 “刚刚那个姐姐就是这样!把刀这么一横,把那大哥的棍子这样挡开了!” “你瞎说!她的刀哪有这么长!” “她是这样打的!你看我!” “原来现实中以一敌百是这样的!这可比戏里的精彩!” 一个唱小生的踩上箱子,拉开架势。 “剑光如霜马如飞 单骑冲开长坂围 怀......” “你这唱得不行!”另一个男孩子打断他,“没气势,瞧我的!” 他也跳上箱子,平时练功不积极,这会儿倒都抢着唱。 小羽发作过,冷静下来,唱英雄的词进了耳朵。 “姐姐,我也喜欢有情有义的英雄。” 有情有义的英雄。 小雀的目光绕过弟弟,投向那些被英雄惹得亢奋的男孩们。心里冒出无名火来。 一个两个都想做英雄,我也想做英雄啊,谁不想正义凛然,可是这命还要不要了? 一群没见过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被戏班和师父保护得太好,没见过虎穴狼巢,也没见过火海刀山。 我若是顾着什么情什么义,不知道要在万圣阁死多少回了! “那就随便你吧。” 小雀檀褐色的眼睛蒙上一层冷,落下一句便离开了。 她听到外面下雨了。 经历过万圣阁懂得独善其身的姐姐vs青春叛逆重情重义的弟弟。 小雀被疯狂内涵疯狂攻击。 你姐姐就是在义气和弟弟之前选择了你呀臭小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第18章 第 18 章 别拿你的眼光去看这些姑娘们活得好不好。 别擅作主张,以为是在救她们。 你太自以为是了。 你根本不是在为她们着想。 你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拯救欲罢了。 少侠猛然惊醒。 —————— 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少侠头昏脑涨,对着一片破墙坐起身,发觉自己正坐在一张木板床上,没有床垫子,硬邦邦的。盖在身上的薄被随着起身从身上落下,她四处看了看,眼睛在眼眶里从左缓缓移到右。 是一间破屋子,屋顶有一处漏着雨,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集成了一个小水坑,水滴石穿,看来地上那个坑是淋过多次雨而有的,这里大概是个被废弃的房子。屋里点着昏黄的烛光,有风漏进来,烛火正东摇西晃,却也不灭。屋里潮乎乎的,潮湿让她手腕上的伤口更痛了。 但是,但是好像,好像头不怎么晕了? 不是吧,打一场架就好了? 她的手搭上额头,摸摸脖子,摸了一手湿汗,蹭干了手,又捋捋头发。 好像不怎么难受了。 因为下雨,四周阴沉沉的,少侠不知道是不是到白天了。可如果下雨了,是不是倪家接周宛之会延后一点。 哎等等,方思明呢? 她低头一看,刚刚盖在她身上的根本不是什么薄被子,是一件外衣,不用想也知道会是谁的。 我这么大个方思明呢? 少侠一扭身翻下床,披着那件略大的外衣,举着烛台趿着鞋走出梢间,破木板被踩得吱呀直响。 这房子里几乎可以说是空无一物,只剩个空荡荡的框架,昏黄的光线照着,少侠看到方思明倚着大门的门框,只穿了件藏青色的里衫,曲腿坐在地上,正转着脑袋往她这边看。是烛光和脚步声提醒了他,有人来了。 “就睡了这么一会儿?”他看到少侠走来,有些惊讶。 黑暗中,一株摇摇晃晃的火光靠近了方思明,烛台被少侠放在地板上,她自己则挨着方思明坐下,身上本属于方思明的外衣下摆也在地上散开。 “我睡了多久啊?”她问。 “大概两个时辰。”他摸摸她的额头,“感觉好些了吗?” 少侠眨着眼睛用力点点头。 “时间还早,你可以回去多睡会。” ...... 不要。 少侠身体一歪,脑袋抵着方思明的肩头,靠在了他身上,她感觉到方思明僵住了。 安静一会,听到方思明喃喃一句:“靠着我干什么......” “里面那个床太硬了,你睡得着就你去睡。” 不是在开玩笑,少侠知道他肯定一直没睡。 又是一阵安静,他没有回话,但少侠的耳朵贴在他身上,听到他的心脏跳得很用力,也算回应了吧。 “你从哪里弄来的火啊,风还吹不灭?”少侠刚刚没有在这房子里看到打火的用具。 方思明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纸,递在少侠眼前。少侠看到,明白了。她接过那张符纸,把玩起来,指肚摩挲过上面的墨痕,大概是方思明的笔迹。 “这里是哪儿?离菱外楼有多远?”她靠着他,问起正事。 两人交流信息,方思明解释这座房子不远处有条路,是金陵去菱外楼最快捷的一条,他们现在所在之处距离菱外楼大概五里。少侠则说她事先勘察过,倪家的人之前去菱外楼要人,走的也是如今这条「旁边有棵大榕树」的路。 “那我们明天上午就在这条路附近等着,看到倪家回程的马车就去救人!”少侠说着,突然又改口,“不行,我自己去,你留在这里睡一会。” 方思明轻轻笑了一声。 “救出周姑娘后,我们可以......哎?”她猛然直起身,看着方思明问道,“阿......阿芍姐姐呢?” 少了个人,居然才发现。 方思明也反应过来,少侠托付给他看顾的人,他留在菱外楼了。 当时情急,阿芍又表示不用管她。 “在菱外楼。”方思明垂着眼睛道,没有解释,他不逃避自己做的不妥之处。 “那,那她......”少侠脑子里发乱,看着方思明怔然道,“她......石妈妈让她监视我,我现在跑了......” 方思明看着她好一会,认真思索着道:“石妈妈今晚不一定顾得上她。” “怎么说?” “这一番下来,她一定会怀疑你来菱外楼的目的,这个时候大约在安排人手,或派人冒雨给倪家送消息,加强明天对周宛之的看护。” 少侠听了方思明的话,沉默着点点头。 方思明揉了揉她的头发,垂眸道:“是我不对,我无论如何都该带她走的。” “是因为当时急着来帮我,对吗?” 少侠不是傻子,随便回想一下当时情形,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望着他,眼睛闪着温和清亮的光。方思明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回应,但少侠知道他这是默认了。 “明天我们可以兵分两路,我来盯着这里,救周宛之,你回菱外楼去接阿芍。”方思明道,自然地推倒了少侠原本「让他留下睡觉」的计划。 少侠思索一下,点点头道:“好。” 提到阿芍,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救不了菱外楼里的姑娘们了。” 她将石妈妈对她说的话向方思明简单复述一遍,方思明静静听完,点点头道:“这些姑娘没有自力谋生的能力,又多半无依无靠,离开了菱外楼的确难以生存。” 少侠泄了气似的重新靠在方思明身上,手里玩着身上外衣的衣角,沉默不语。 “其实......这世上如菱外楼一样的地方不计其数,你救了一个菱外楼,世上还有成千盈百的菱外楼。菱外楼无论如何,也是金陵郊外的酒楼,而金陵之外,比这里恶劣百倍的地方大有所在。” 方思明的这些话更令人沮丧,说的时机也不好,但都是事实,少侠明白她此时需要事实,她要认清这些。 少侠手上也不玩布料了,方思明不知她是在难过还是在思索。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她,但除了让她接受现实,还能如何呢? “至少......我可以救出一个阿芍,救出一个周宛之。”少侠倚着方思明,似在自语,“救出一个便算一个,至少那些有可能逃离的人,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方思明垂眼听着,心中微撼,这的确是她的处事之法。 “那些旁人拉一把就可以摆脱深渊的姑娘,我一定会助她们一臂之力。”她像是在向自己保证。 “嗯。”方思明轻声应她一句,他盯着屋外,突然发现了什么。 “有萤火虫。”他指着外面一处地方,“那边。” 少侠顺着方思明指的方向看去,又惊又喜:“真的哎!它们雨天也在亮!” 小小的虫子们,对着夜雨,对着寒风,对着黑夜,悄无声息发着微光,照亮着漆黑雨夜中的小小一隅。 第19章 第 19 章 少侠醒来时,大地未明,是夏日里的晨光暧昧之际,天色极早。她发现自己仍在那张硬榻上,身上盖的也仍是那件浅色的外衣。 ...... 有点茫然,一瞬间分不清昨晚和方思明说话是梦还是现实。 从榻上坐起来,发现柜子上没有昨晚被她举着乱走的烛台,少侠才知道昨晚贴着方思明不是在做梦,隐约记起来,好像靠着他一会又睡着了。 看来是被某人给挪回床上来了。 用未伤的右手将衣裳理好,伸个懒腰走出去,少侠看到了把她丢回床上睡的人。 她愣在原地一瞬,清晨的雾气微微渗进了这“四通八达”的破屋子,萦着眼前伏在桌上睡着的人,那背影银发垂落,他的易容褪去了。 是模样熟悉的方思明。少侠轻轻走过去,看他微耸着肩,脸半埋在臂弯中,稀碎的银发半掩着,露出一边闭着的眼睛,呼吸很轻,衣裳有些单薄,薄薄一层夏衣贴在身上——外衣在少侠的肩上披着。 这才是你嘛,这才算又“见面”了。 很反常的,他没有醒过来,之前无论是谁,只要稍微靠近他他便会警醒。少侠仔细回想一下,发现自己从未见方思明睡着过,他总是醒着,好像不用睡觉似的。 她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一会,突然想起有正事要做。 ......难得他睡得踏实,我却要叫醒他。 ...... 少侠犹疑地抬起右手。 ...... 我戳。 指肚轻点两下睡着的人的脸颊,只戳两下,他醒了。 —————— “那是什么?” 少侠把一个小药丸送进嘴里咽下去,被方思明抓个正着。 “枕雪姐姐给的消除易容的药丸。菱外楼里那些人想必都已经记住我现在这张脸了,不如恢复原样,大概能免些麻烦。” “嗯。”方思明点点头。 “那个......可以帮我个忙吗?” “你说。” ...... 少侠抬起手腕上的纱布在方思明眼前示意一会,轻快转过身,给他看自己头上的发带,正摇摇欲坠挂在被压垮的辫子上,一头青丝松松落落。 方思明愣一下,手在小脑袋附近游移半天,伸手取下发带,拢过她的头发。 雨后的晨雾几乎要沁出凉水。 “有马车过去了!” 话音刚落,头发也绑好了,那绑成一束的头发急切地向一侧飞过去,转过来的脸已然是她本来的面貌。 “从金陵往菱外楼的方向去的,是倪家去接周宛之了!他们走的就是前面那条路!” “你去接阿芍吧,我在这里等着。” “嗯!” “小心点。” —————— 周宛之坐在马车里,袖中仍藏着那支细锐的簪子。脚在车中不能着地,她的行进只能由别人代劳。 她清楚地记着,来的路上有棵大榕树,可这车行了许久都没有看到。 她暗觉不对。 又过了许久,看着车外景象越来越荒凉,她按捺不住,凑到窗边对着随行来接她的人问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马背上的侍从只看了她一眼,把目光移回前方,答道:“这是为您的安全着想。” “什么意思?” 那人不再回应她。 —————— 少侠到了菱外楼,楼外的空地上正响着咿呀呀的喊嗓声,戏班的男孩子正四散开来,各找一处运气练声。 她从飘去的喊声旁快步过去,看无人发觉,单手翻过窗子,一眼看到了大堂边踱着步子的阿芍。 “阿芍!”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刻转过头来,脸上挂上疑惑:“你....?” 少侠想起她没见过自己的真实样貌,抬起受伤的左手证明身份,道:“我来带你......” “林青梅!快去追那个什么宛之!她被接走了!”话还未完,阿芍急迫地抓住她的胳膊催促道。 少侠被她吓了一跳,四处看看,低声道:“别担心,有人在路上盯着,会救她的,我是来接你......” “哎呀你不明白!”看她不急,阿芍更急了,“他们刻意绕了弯路!” “什么?”少侠脑中一片空白。 “石妈妈料到你们路上劫人,让他们走了另一条路!都走了好半天了!” “哪条路?!”少侠也急起来。 阿芍指了个方向,急得直结巴:“从从从那个方向走的!具体路线我也......” 也不知道了。 这下可怎么找。 —————— “停停停,小羽。” 小羽练到一半被叫停,低脸对着师父,他知道他要指教一番。 “你这穆桂英,半点英武也没有!还杨家名将呢?我问你,这穆桂英是什么来头?你唱的这段前后是个什么故事?” “她是......是个......女将领,被佘太君劝服挂帅出征。” “错!” 登时屁股上挨了一记。 “那是曾经浴血沙场的穆桂英!她就只是被太君感召吗?她自己心里怎么想的?” 看到小羽被问懵,师父又给了他屁股一下。 “她乐意得很!她明白大局,知道是非,她不会让人把不该得到的东西拿去!当下校场铜鼓锣声再响,她该是热血沸腾,慷慨激昂!” 又是一下打。 “那壮志凌云的穆元帅,被你讲的唱的像是受众人逼迫才去的战场!再唱!” 小羽挺起胸膛,精神抖擞,威风凛凛地重新开腔。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属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河水平缓淌过,一处荒野开旷,天已透亮。 马车的一旁,横七竖八倒着被打昏的人,周宛之坐在厢内,惊魂未定望着窗外。 小雀握着一把匕首,只影站在中央,那匕首的刀柄雕镂精巧。 身后响起一声略带惊讶的呼唤。 “痕?” 第20章 第 20 章 “阿芍?在这儿站着干什么呢?” “妈妈......” “你刚刚都看见什么了?” “就.....看到那辆马车,还有您和别人说话。” “嗯......” “妈妈,他们是谁啊?” “和你没关系的事就少打听。那事弄得妈妈我提心吊胆了好几天,今天可算是结束了。这下也该收拾收拾楼里,有些规矩该恢复原样才对。” “......” “昨天让你盯着林青梅,到底是没盯住她。” “对不起,妈妈......” “哼,算了吧,别在这卖乖,心里指不定怎么不服呢。我看光凭你一个人本来也拦不住她,昨天的事暂且记下,妈妈我另交给你一件事,当你将功折罪。” ...... “好。” —————— “少......少主!” 小痕循声一望,顿时愣在原地,下意识就要低身跪下行礼,还未动身又觉得不妥,一时间手足无措,站又不习惯,跪又不对劲。 方思明看着她,似有几分笑意:“倒是没想到,有人如今成了个小英雄。” “小英雄......”小痕愣着喃喃一声,顿时被一阵欢喜冲昏了头脑。 方思明走向马车,顺势用眼神扫了一圈昏迷倒地的人,见没有尸体,随口道:“不像你的作风。” 在万圣阁时,他手下的人有许许多多,并没有记住几个,但这个叫“痕”的女孩给他留下了些印象,因为她好用,武功出类拔萃,做事又不拖泥带水,所以指使起来方便。 一向杀人不眨眼的人,今天把每条命都留下了。 小痕低着脸,习惯地跟在方思明身后,潜意识中,少主的每句话都要回应上,她勉强答了一句:“少主,其实我不喜欢杀人。” 方思明沉默着看了她一眼,转回头正要伸手向马车的车门,门却自己开了。周宛之向前探着身子,眨着一双略带警惕的眼睛看着两人:“你们......” “我们昨天见过。”方思明静静看着她,再次拿出了玉镯子。 周宛之瞥了一眼那镯子,抬起目光认真看着方思明,惊喜道:“是你!你来救我了!” “是她救的你。”方思明微微侧过身,让周宛之看到小痕,又说,“若要再论,救你的人还有另一个,不过她现在不在这里。” 小痕在一旁站着被点了名,看起来比周宛之还要紧张,周宛之冲着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她更紧张了。 手扶过门框,转而扶过方思明递给她的手,周宛之走出马车,小痕第一次见她,一个弱柳扶风的落魄千金,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异常,分明是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她娇弱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软趴趴地要人扶才能站稳,和精壮的小痕面对面站着,如夏与冬对立,相望无言。 “谢谢你!”最终是周宛之开了口,她冲小痕笑着,十分纯真的模样。小痕顿时语言混乱,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宛之转而向方思明,又是一声谢谢,另带了些害羞的意味,方思明也不自在,轻轻点了下头。 眼下该谢的谢完,接下来呢? “我把你送去找另一个人,让她带你回金陵。”方思明说着,把周宛之交给小痕扶着,他从马车前面解开一匹马,准备将她安置在马上。 “金陵......”周宛之看着方思明,突然声音大了些,“公子,我们回金陵后去应天府!” “嗯?” “我们去报告官府,石妈妈她杀了人!”周宛之愤愤道。 小痕看了自家少主一眼,确认了他们脸上是同样的神情。他们无法共振周宛之的愤慨,在他们二人面前提议报官,未免荒唐。 “我知道。”方思明平淡地回应道,他那天当然看见了角落的尸块,但杀人这事对他来说,一来见怪不怪,二来毫无兴趣,他想叫周宛之把这些话留着,等见了少侠同她去说。 然而周宛之不懂其意,继续道:“她杀了一个叫小荷的姐姐,接下来还会继续杀掉她养大的女孩!” “你说什么?”小痕惊道。 我和楼里的大部分姑娘不一样,我不是被卖到这里的,而是被这个菱外楼,被石妈妈养大的。 灯火迷醉的楼里,小虫爬在栀子灯上,强艳的红光掩住萤火。 所以......石妈妈真的算是你的养母? 某处墙壁的遮盖之后,一处与外界截然不同的阴暗空间。 除了我,小荷,小梨,阿杏,我们四个都是。 蓝衣服的姐姐被叫进暗室,震惊于这从未见过的隐秘之处,墙边靠着骇人的锯子和棍子,锯子已经生锈了。 小荷姐姐居然也是啊...... “养你们几个这么大,该报答我才是。” 嗯,她是那个认命的,真想在这里过一辈子,没想过出去。 她再也出不去了。 伸向光亮处的梯子再次爬下人来,红衣裳女孩惊悸于染着血迹的破衣烂布,还有发臭的尸块。 靠墙的桌子上晾着花草,垫着的纸上有曾漾出血水的痕迹,花草被阴干掐碎后面目全非,阿芍认不出来,她唯一认得的,是放在角落的那包水银粉,难怪那天小雀在屋里没找到。 桌上有张发黄的旧纸,写满了字,阿芍不认识几个,她认得的字是曲谱上的那些,再有就是戏班的弟弟教给她的。 但上面的内容,只用懂几个字便能看懂了,阿芍一身冷汗,按在桌上的手剧烈颤抖。 年龄 女 血浸 入 此粉 脸 芳龄 容貌 继 看看这些花啊朵啊的代号,她随便想到的花就当作我们的名字了。 “阿芍” 身后是一声催促。 “你先去吧,不用管我。” —————— 一马平川的荒野,视线一览无余,少侠老远望到三个人影,见是方思明和小雀,还有马背上一个陌生小姑娘,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高兴地挥挥手赶过去,然而小雀见到她却满脸的惊忧:“少侠?!少主说你去接阿芍姐姐了!她人呢?” “她?还在菱外楼啊,怎么......” 小雀的脸色瞬间变了,少侠感到不对劲。 —————— “你快去追周宛之吧少侠,石妈妈找我还有事。” 阿芍看着她。 “救了她再来接我,我们一会见。” 第21章 第 21 章 我的琵琶是她教给我的。 从我有记忆起,石妈妈就是个凶巴巴的人,她是我的妈妈,但从来没有个妈妈的样子。 我不记得是几岁时开始学琵琶了,回过神来时已经在跟着她学了,是我主动要的,也是唯一一次,我主动要什么东西时她没有打我。 “让你学点本事,以后更讨人喜欢,挣的钱也更多。”她是这样和我说的。但如果是为了挣钱,为什么不让我们四个都学呢? 她教我琵琶时很有耐心,一点一点给我讲弦要如何装,四根弦分别发出什么音,曲谱上的字都是什么意思,如何按弦才能发出那些音。 别人家的小孩儿刚学字时都是学些“天”“地”“人”之类的字,我这辈子最先认识的却是“宫商角徵羽”。石妈妈不喜欢我认识太多字,她说读多了东西会想的太多,想的多对我不好。 我喜欢和她学琵琶,不止是因为喜欢琵琶而已,还是因为教我琵琶时的石妈妈,终于有了点妈妈的样子,她终于轻声细语地和我说话了,只和我在弹琵琶时会这样,阿杏,小荷,小梨她们都没份,因为她们不学这个。 我独自占有过妈妈的“母爱”。 在她房里坐下,珠玉般清脆的声音连连响起,像把珍珠袋子扯破,撒了一地,妈妈低眉垂眼的拨弄琴弦,弦音飘荡,扯动着我的心,真是怎么听也听不够。 十几岁的某一天,石妈妈看上去很消沉,她第一次和我说了些心事,虽然完全没有容我说过话,只把我当作个木偶似的倾诉。她说她年轻时在乐坊如何风光无限,如何盛名在外,还说有首诗写得果真没错,昨夜梦到年轻时的事,醒来发现自己哭了。 我没见过妈妈哭,也没见过她吐露心事,所以格外在意妈妈和我说的这些,于是对当时我最熟识的一位姓李的客人说了,他是个极有文化的人,是个乐师,认得的字比外面的萤火虫还多。 他说,石妈妈说的诗,大概是“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问他这是什么诗,他说是首讲琵琶女的诗,我请求他把这首诗教给我。 于是,除我最先认识的字是乐音之外,我知道的第一首诗也是与琵琶相关的。 一个久负盛名的琵琶女,年老色衰后晚景凄凉。我仔细回想一番,觉得挺符合妈妈,论样貌,妈妈挺美的,比外面那些村妇要美得多,年轻时大概更美,但“晚景凄凉”吗?她明明每天都可威风了,在楼里呼来喝去,男的女的都要听她的。 没有那个琵琶女伤心,大概是因为妈妈没有嫁作商人妇,她谁也没嫁过,只爱钱,或许,还有琵琶。可能正因为她读过那首诗,所以才谁也不嫁吧。 既然没有丈夫这一层,那多半是介意自己容颜变老。这些年她似乎真的越来越在意衰老这回事,常常找些保养容貌的东西来试,那些东西乱七八糟的,什么泥啊油啊都往脸上瞎抹,有点离谱。 如果妈妈像对待另外三个孩子一样,一直冷漠严厉地对我,那我大概也不会有多余的想法,不会奢求更多。可她显然是偏爱我的,她只在我面前有过温和与玩笑的一面,她让我对真正的妈妈有了向往,特别是见到了附近村庄中母女间的温情模样。 我和她闹了,现在想想才知道有多可笑,她骂了我一顿,我一生气,收拾了东西要离开菱外楼,一个寻常孩子的离家出走,和其他孩子一样,是为了让妈妈担心,为了威胁她。 我幻想着一个妈妈出来找孩子的担忧,和失而复得的喜悦。然而是几个男人把我拎回去的,妈妈用烫得冒烟的火钳让我死了心,她不是真正的妈妈,她也并不爱我,我只是她养大的摇钱树,和另外三个孩子没有区别。 那三个孩子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闹脾气,她们觉得我被石妈妈娇惯坏了。她们说的似乎也没错。 好几年后,有两个顶着假名的小姑娘问我当年为什么要跑,我说我不想陪男人。我说谎了,但真相我说不出口。对这座楼的主人抱有对我有感情的幻想,太蠢了。 从那时起,妈妈于我而言就是“他人”了。 另外三个孩子都没有我这样蠢,她们年龄都比我大点,最大的阿杏熬到自己二十二三岁,走了,去哪了?我也不知道,她们没有提前和我们打招呼,我那时明白过来,我们四个姐妹其实关系没有那么近,尤其我还是她们口中被妈妈“娇惯”的那一个。 妈妈如此,姐姐原来也就那样。 孩子养到二十几岁,石妈妈也真的老了,她还是喜欢把自己打扮地“光彩夺目”,只是“光彩”有些过分,那些光彩是她用多了头油冒得光,是油红的嘴唇,是头上又大又亮的发钗。 她不服老,总想着年轻和漂亮,她受不了自己的皱纹和逐渐干瘪的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说,她觉得自己的脸年轻了许多,她做了新的面脂和香皂,都很好用。 又过了大约一两年,小梨也走了,只剩下我和小荷,她和阿杏一样,走前也没有和我们提前说过。 不知是为了不让我们透露她的行踪,还是为了保护我们不受到牵扯。然而石妈妈没有追查过她和阿杏逃走的事。 我瞥到过一次清晨,大家还都睡着的时候,石妈妈在研磨花药,她说她在做新的面膏,我看那些材料冒着红色的汁水,问她是什么花。 “是芍药吗?” 她说不是,但以后可以试试用芍药。 再后来,小荷也走了。 再再后来,原来,原来她。 每日面对众人的那张面孔,沾着我姐妹的血。 可以试试,用芍药。 —————— “阿芍姐姐!” 几人与一马,停在了菱外楼前,看到阿芍独自站在门口。 少侠匆忙来到她面前,用目光检查她是否安然无恙:“你没事吧?石妈妈不是找你......” “我没事。”阿芍看着林青梅,有些呆愣。 她的目光看过少侠身后的几个人,最终还是落在少侠身上。她浅浅笑了起来,少侠第一次看到她这种笑,不是以往的嗔笑或讥笑,眼前的她看起来很温和,那是一个有所经历,有所隐藏的人会有的笑,她说:“小青梅,我这次真的有秘密了。” “是什么?” “这次是真的秘密,不能告诉你了。” 石妈妈屋中,原本存着满满水银粉的小瓷罐空空如也。 第22章 第 22 章 “这次是真的秘密,不能告诉你了。” 少侠微微蹙起眉,深知其中有蹊跷,心里有所猜测,望着她小心翼翼问道:“石妈妈呢?” 阿芍抬着双冷淡的眼,答道:“她离开菱外楼了。” “你是说......” “和小荷她们一样,不见了。” 少侠看着他,面容严肃,她总觉得她说的“离开”,说的“不见了”,都有另一层意思。 是......我想的那样吗? 正思考着,阿芍突然凑过来抱住她,她个子高,弯着背才将头埋在少侠肩上。少侠顿时愣了一下,立刻伸出手抚在她背上,她听到阿芍用闷闷的声音道:“这几天......吓死我了。” 少侠心中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惊愕不已。 小痕看阿芍的样子,连忙凑上来拍拍她,道:“既然是秘密,那阿芍姐姐你可要保守好了,别像上次一样满楼皆知了。” 阿芍闷声嚷道:“自从认识了你们两个小东西,就没有个安稳时候!这下楼里连个主人都没了,我们这里的姑娘可怎么办啊......” 她好像哭了,少侠一瞬间分不清她真的在抱怨还是在借抱怨的话来撒娇,无论哪种,都觉得心疼。 “好啦好啦,这楼里的镇山太岁不在了,你们当然会过得更好呀!”少侠笑着哄她,又问,“而且,你不是要和我去金陵吗,不去了?” 阿芍静了很久,埋在少侠肩头不应声,过了半天才站直起来,脸上的泪痕证明刚刚的确是哭了,答道:“去,去看看就够了,我想留在这里。” 说了好几年的逃离,最后决定留下。 “为什么?”小痕忍不住问道。 阿芍回头看看身后的大楼,快要中午,姑娘们都起来了,看得到她们来来往往的身影,她说:“我不想一走了之,石妈妈不在,这楼谁来管呢?这些女孩们怎么办?” “你......你想留在这里顶替石妈妈的位置?”小痕惊讶道。 “当然不!”阿芍否认道,“但这里的烂摊子总该我来收拾,毕竟石妈妈是我......我给......” “哎哎!我们进去说吧——站在这里腿都麻了,我站得住周姑娘都要站不住了!”少侠见阿芍一激动又要把“秘密”说出来,连忙抢过话头。 阿芍立刻点点头表示同意,几人走进楼,在大堂找了处桌子坐下,阿芍,少侠和小痕轻车熟路为几人领了份饭,阿芍和小痕两个双手健全的一人拿两份,少侠这个四肢不全的拿一份。 桌旁坐一圈人一起吃午饭,阿芍的目光飘向了方思明和小痕中间夹着的新面孔,歪头打量道:“长见识了,原来有钱人家的小姐是这样的啊,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你被关在屋里好几天,你也弱不禁风。”少侠护着周宛之。 “不止呢,你估计早就疯掉了。”小痕在一旁帮腔。 “你们......”阿芍的目光在她们两个脸上沦落停一下,佯装生气,对着小痕道,“你们又好了?你不是还见死不救来着?哦对,你怎么是和他们一起回来的啊?” 小痕一勺饭盛起来还没送进嘴里,就遇上这一串问题,放下勺子答道:“我早上本想去看戏班练嗓,正巧瞧见门口停的那辆马车,把一个姑娘送进了车里,就料到是周姑娘。” “然后呢?你不是不关己事不插手吗?”阿芍故意追问。 “我......”小痕的气势弱下来,看向少侠。少侠将一大口饭送进口中,嚼得津津有味,看戏似地看着小痕,明明是和她有关的话题,她倒是装模装样起来。 “少侠......”小痕求饶似的叫了一声,她知道情义上讲,她前一天晚上留少侠独自面对危险的确不好,“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好啦~没怪你,最后我也没出事呀~”少侠看一眼身旁坐着的方思明,她能脱险多亏了他,又将目光转回来对小痕道,“而且你装什么铁石心肠嘛,分明侠义得很。” “侠义?”小痕不解地望着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和这词扯上关系。 “咱们在这里第一次遇上,是在石妈妈房里,你想偷偷换掉水银。”少侠提醒道。 “对!就是你提议的!你当时说得可痛快了!”这次轮到阿芍帮腔。 小痕心里一暖,不知道怎么应对她们的话,也不适应面对自己做的好事,小声想分辩几句:“我......我也是要喝水的嘛......” “说起来,我们还得谢谢这位小姑娘呢。”阿芍看向一直插不上话的周宛之,周宛之手中的筷子立马停在空中,“小妹妹你在这里,我们还少喝了几天水银掺的水。” “我......”周宛之不知道如何答起,她紧张地看着方才聊得热火朝天的三个姑娘,交谈的空气丢到她这里突然安静,她更加手足无措。 “你们聊得倒是热闹,人家还不认识你们呢。”周宛之身旁始终一言不发的方思明突然开口道。 “哦对,小哥提醒的是!”阿芍笑道,“我叫阿芍,这两个是......你们俩叫什么来着?我就记得曲月和林青梅了。” 少侠瞥她一眼不理她,转脸笑着对周宛之自我介绍一番。 少侠说完,方思明还对着周宛之补充了一句:“这是我和你说的另一个人,她才是受你哥哥之托来救你的。” “对,我只是举手之劳,少侠才是为了你才来的。”小痕也道。 周宛之连忙点点头,向少侠认真道谢,又问:“手腕上的伤是因为救我才有的吗?” “何止呢!这位少侠姐姐还被一群人围着打了一顿!”阿芍可以夸张道,果然换来了周宛之自责不安的表情。 “才没有!她唬你的!”少侠提高音量辩驳道,偷偷在桌下踩了阿芍一脚。 阿芍逗她够了,道:“好吧,是被一群人围堵过,但戏班那群小男孩说了一晚上,说那一群人都没打过她!把她吹得天花乱坠的,以为武曲星下凡呢。” “没......没有那么夸张,最后是你旁边这位哥哥救了我,要不我也逃不出去。”少侠挠挠头,对周宛之道。 周宛之顺着她的话看向方思明,眨着双柔和的眼睛问:“哥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方思明对着她投向自己的眼神,觉察出异样,愣一下,答了句“方思明”,这一声比平时讲话的声音低些。 周宛之仰面望着他点点头,浅笑盈盈,如水的眼眸闪了两下迷蒙的光,像秦淮河上波光潋滟,仰慕的神情全然在少侠眼前,少侠在方思明的另一侧眨眨眼睛。 ...... 嗯? ......嗯?? 什么情况? 然而对面三人隐晦的异样没让阿芍注意到,她正笑着看小痕:“小雀,不止小周妹妹,我们都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呢。” “你应该知道吧?”少侠看着方思明,小雀从前可是你的手下呀。 方思明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啊?连你也不知道......”少侠有点惊讶,“你们不应该认识很久了吗?比我久多了。” 方思明说:“在万圣阁时很多人用了代号,我们也不会追问真正的名字。” “但是......就算是我的代号,少主也是过了七年多才知道的......” ...... 方思明尴尬地摸了下耳根,身上汇集了几个难以置信的目光,少侠在一旁憋着笑。 小痕补充道:“我在万圣阁时叫‘痕’,痕迹的痕。” “......所以呢?就叫痕?和我一样没有姓氏?”阿芍一头雾水。 少侠也道:“你们万圣阁都爱取这些阴幻莫测的名字吗......那你的真名究竟是什么呀?” 小痕看着少侠道:“少侠,你不是早就知道其中关窍了吗?小雀还是你先叫的。” “什么窍啊,你什么时候开的窍啊?”阿芍茫然地看向少侠,少侠也茫然地摇摇头。 “我叫,陈和恩。” 小痕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连方思明也是头一次知道,尽管他与她共事八年之久。 曲月雀,和恩痕。 真是简单粗暴啊。少侠心里吐槽一句。 “很好听。”方思明看着小痕说道。 “明明挺文雅的名字,怎么变换的方法透着一股幼稚......”阿芍把少侠没说出口的吐槽说了出来,又道,“这下好了,只有我是没名没姓的了。” “可以自己起名字呀,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少侠道。 阿芍被点醒,高兴道:“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阿芍。”小痕突然放低声音叫了一声,一副紧张的模样。 “怎么了?” “那边的人不对劲。”方思明也警醒地和小痕望着同一边。少侠转过头去,看到几个仆从正凑在一处交谈,都是十分苦恼的样子,偶尔会拿目光瞟向少侠这一行人。 石妈妈不在,首先变成没头苍蝇的,是对她唯命是从的仆从们。阿芍沉默一会,压低了声音道:“这里从此不需要他们了。” “你预备怎么办?”少侠问她。 阿芍想了一会,站起身挥手招呼道:“那边的大哥,把你们的人都叫齐了,石妈妈托我有话告诉大家。” —————— 原来菱外楼的护卫有这么多。一刻钟后,少侠站在阿芍身旁,看着大堂里挤挤插插的男人们,楼里的一些姑娘也听到动静,趴在栏杆或倚着墙旁观,他们都疑惑地望着人群前面的阿芍,阿芍压制住紧张,高声对众人道:“石妈妈离开了,将楼从此托给我来看管,你们下午依次找我领了月钱,再另外多取一份补贴,从此请大家另谋高就。” 人们窃窃私语起来,声音嘈杂地淹没了阿芍好不容易鼓起来的气势。 “在这里听人呼来喝去这么久,你给多少钱打发我们?”人群中一个男人高声道。 “就是啊,给多少钱?我们拼死拼活的,昨天晚上还叫人打了呢!” 阿芍心里慌起来,她根本不知道石妈妈给这些人多少工钱,也不知道多少算多,多少算少,问道:“你们想要多少?” “一人给我们一百两,你给的起吗?”另一个男人大声笑起来。 阿芍心里揣度着石妈妈留下的财产,打量一圈人群,盘算了人数,正要同意,少侠突然攥住她的手,替她高声道:“做什么梦呢!狮子大开口也要有个限度,姑娘体谅你们骤然失了差事才给你们补贴,别得寸进尺!” “那打算给我们多少?” “一人十两,不再多了。”小痕道。 看男人们没什么不满的神情,甚至还很满意,阿芍才知道差点被他们算计了去,她对“工钱”实在没概念。 “十五两吧,哥几个干了那么多年呢!”人群里又出了声音,一呼百应,他们有了十两便会要十五两,有了十五两还会要更多。 阿芍正气他们戏弄她,怒道:“再讨价还价,一个钱都没有了!” “你他妈敢不给老子钱一个试试!”一个男人一脸凶样,瞪着眼睛指着阿芍道。 阿芍不怕他,她也正生气,回嘴道:“像你这样的,我绝对不给!” 人群立马闹起来,有几个蠢蠢欲动要冲上来动手,少侠立刻将阿芍护到身后,小痕拉住周宛之的手,怒气腾腾望着男人们。 突然一阵惊吓声,人们露出惊恐的神色。少侠顺着他们恐惧的眼光转脸向身侧看去,正好看到方思明手指一拢,一张黑色符纸的火光消散,他冷眼望着人群,幽寒的杀意迅速萦绕在大堂里。 鸦雀无声。 “知道大家生活各有难处,给你们一人十二两,别难为姑娘。”少侠趁他们噤声,对他们说道,与方思明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配合着,人们终于不再有质疑声。 阿芍手上悄悄拍拍少侠,走到一行人前面对众人道:“明日再走,今晚好好在这里吃一顿喝一顿,不记账。” 他们终于满意,各自散去,阿芍转头望着四人,请求道:“小周妹妹都救出来了,能不能多留一晚再走?” “当然,省得他们又闹事。”小痕心里正不痛快,没好气道。 “栀子灯今晚还点吗?”少侠看着阿芍。 阿芍垂着眼睛想了想,道:“不点了,那么多年了,让姑娘们也玩一晚上。” 这次的篇幅是前面的两倍~我可太喜欢她们的闲聊了。 关于多少两银子,我对ymjh里的物价很迷惑,这里银两数姑且先这么写着,等我再考证考证再改。(鞠躬道歉) 下一篇大概是个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第23章 第 23 章 从那些男人散去开始,来阿芍身边问话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她们不连着来,又没断过。 “对对对,石妈妈真的走了,受了一个大人物的邀请,在外面有了更好更体面的差事,咱们菱外楼登不上台面,她得隐瞒,不能再和咱们有牵连,就把这里舍弃掉,交托给了我。” “怎么证明?我是她唯一还在这里的女儿,任命我也正常吧?哎呀开玩笑的,她也料到你们会有人不信,你们看,我这里有她手上戴的戒指,她从不摘也不让人碰的,可以作证了吧?她怎么会不舍得给我,她有了新差事,比这个昂贵漂亮的戒指能买十个八个呢!” 阿芍编了一套说法,说了七八遍,实在说不动了,可怜巴巴地和姑娘们说:“好姐姐好妹妹们,这一堆话我都说了好几遍了,你们见了人就帮我传播传播,不然这楼里几十个姑娘,我得说几十遍!哎哎,顺便也和她们都说!今天晚上姑娘们想唱歌想跳舞的随意往台上去,不按班次排了,没这些才艺的就只管吃喝玩乐,今晚大家高兴就好!” 少侠在旁边看了半天,等到阿芍身边的姑娘们都走了,才凑到她旁边说出自己的疑问:“你怎么这么有先见之明?还留着石妈妈的戒指?” “她当宝贝似的藏着掖着,有机会了我当然要拿走,这东西多值钱啊!”阿芍理所当然道。 ......哦。 “还没想好自己要姓什么呢?干脆姓钱吧。”少侠做个鬼脸。 阿芍翻个白眼:“不要,俗!” “你那套说辞是什么时候编的?” “今天上午你们回来前编的,这么大的事肯定有人会问什么情况啊,我编了半天呢。” 哦,还是有先见之明的。 少侠想了想,又问:“这些姑娘就没有不服你来挑衅的吗?这楼里现在没了主人,多好的争权上位的机会。” “可以啊小青梅,不愧是见多识广的人,这都想到了——当然有不服的,刚刚第一个来问的那个紫色衣裳的叫夏莺,还有后来的阿冉,小艾,她们都想当这个山大王。”阿芍坐到椅子上把腿一翘,撇嘴道,“石妈妈在的时候她们都恨她,也都知道这个位置有多招人恨,现在石妈妈不在了,又一个个争着做石妈妈,特别是芙柚那家伙,可不放心我了,觉得我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招人恨的可不是那个位置,是石妈妈本人,现在换你了一定做的比她好。”少侠笑着坐下道,“不过,经营这么大个楼一定很辛苦......” “当然了,可太难了!”阿芍提到这个就有好些话想说,一把抓过手边厚厚的本子,“我还得研究研究这个东西呢!” “这是什么?”她凑过去看,发现是个账本,问阿芍道,“你之前看过吗?” “没有,字都认不全。”阿芍随手把账本呼啦啦地翻一遍,“我请了小周妹妹教我,她说她会看。” 少侠无语,那个姑娘也没担心错,你好像确实不大靠谱。 “那我去叫她吧,呃......人呢?”少侠起身,转头环顾一圈,没有周宛之的身影,连带方思明也不见了。 “找方小哥玩去了吧,她还挺黏他的。”阿芍翻着册子随口道。 说着,方思明和周宛之一起从侧廊里走了出来,阿芍挥挥手叫小周妹妹快来教她,周宛之便乖巧地走来了。 少侠默默捋一下鬓边的头发,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细想想便知道如今情形没什么好奇怪的——周姑娘被囚禁多日,孤立无援,迷茫无助时,是方思明去安抚了她,她被陌生人接走要送进虎穴的路上也是方思明把她带了回来,而且,那家伙又长了张那样的脸......对自己有恩情的漂亮哥哥,刚刚吃饭时还帮她解围,怎么可能不动心。 再者,方思明虽然好看,但孤僻倨傲不爱搭理人,平日没什么人敢接近他,甚至怕他,就连共处多年的小痕都和他很生疏,如今难得有人依赖他亲近他,我该为他高兴才是。 按理是当如此,但是...... 不是很开心。 周宛之坐在阿芍和少侠中间,热情地邀请恩人姐姐也一起听,兴致勃勃给她们讲账本上的内容,她讲得认真,阿芍听得也认真,唯独少侠闷闷不乐,撑着脸坐在周宛之旁边假意听着,脑中却在想象刚刚方思明和周宛之去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再悄悄把目光一扫,方思明又没了踪影。 “什么?!那群男的平时的月钱最多也才二两银子?”阿芍大叫一声,把心不在焉的少侠吓了一跳,她终于知道了那群人索要的钱数具体有多夸张,“那那......那他们刚刚大概有二三十个人,有的一个月一两,有的打杂的只挣些铜板钱,也就是......就是说......平时一个月......” 周宛之看着她,耐心等着她在心里算账,等了半天她也算不明白。 “笨死了,脑子想不明白就拿算盘算啊。” 楼梯口传来一个嫌弃的声音,少侠一转头,那姑娘穿个紫衣裳。 “夏莺!”阿芍应了一声,“呃,算盘......你会用吗?” 夏莺“噗嗤”一声笑了,到柜旁拿过算盘,一边走过来一边道:“我爹是账房里管账的,我被卖之前帮他算过,你想坐石妈妈这个位置的话,那我来教你用。” 桌子边的人又多一个,周宛之让了地方,中间的位置留给夏莺,她把算盘往桌上一拍,对阿芍道:“哦对,告诉你一声,小晴和阿燕走了。” 阿芍沉默一下,道:“走就走了吧,我知道她们早就想走了。决定要走的,有地方去的,就让她们都走吧。” 夏莺点点头,给阿芍讲起算盘如何用,吧嗒吧嗒打起来给她示范,小珠子敲得哗啦啦响,不比琵琶声难听。 讲起来复杂,旁边这几个女孩都在认真听她讲,少侠再一抬头时,桌边已经围了好些姑娘,都好奇地看着,教算数在这地方可太稀奇了,她们被吸引了过来。 阿芍抬头也抬头发现了周围这一圈姑娘,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你们还有人会看账本,会算账吗?” “我会!” “我也会。” 两个女孩应声道。 “干嘛?嫌我教得不好?”夏莺有点气恼地看着阿芍。 “不是不是!”阿芍连忙否认,解释道,“我是想,既然你们会,就别费这功夫教我了,干脆这些账目上的事就专门交由你们......啊当然,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少侠脸上浮起惊喜的神色,眼睛亮起来。 夏莺惊讶一下,抬脸和刚刚应声的两个女孩交换了个眼神,三人都难掩喜色,夏莺道:“愿意是愿意,但可要额外给我们份钱犒劳我们才行。” “当然没问题!现在免了雇那些男人的钱,省下一大笔可以给咱们姑娘自己花!”少侠激动地站起来,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道,“不仅算账如此,那些楼里要用钱雇人的地方,有姑娘能做的、愿意做的,干脆让她们揽下来去做,也多一笔收入!” 阿芍思绪打开,也站起来赞同道:“没错!像置办饰品妆膏,进购酒食,还有厨房里做饭的差事——厨娘的钱也可以省下来了!” “早该让她们走了!那些厨房的大姐成天克扣饭钱,中间掐尖落钞,以为我们不知道呢!”一个姑娘不满道。 “买东西可以由我们来吗?我早就想出去逛逛了。”一个娇怯怯的声音地说。 她旁边一个姑娘紧接着道:“我和她一起去!我也想出去看看!” 这两声“出去”,引的姑娘们都兴奋起来,个个都想试着自己出去买东西。周宛之身边站满了兴高采烈的女孩,她坐在她们中间,像看什么新奇的美景似的,左看看她,右又看看她。 “去,都可以去!但这几次都不许单独去,我怕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到时候被人骗走!”阿芍笑道。 “多出去看看就熟悉了,现在你们想去哪儿都可以了!”少侠握着拳头激动地敲了两下空气。 对我就是小艾(Elara 我也想当这个山大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 第24章 第 24 章 是夏夜。 阿芍轻轻摇着手中的团扇,倚在小楼栏杆处望着外面,窗下的栀子灯灭着,从窗内透出去灯光足够明亮,小虫子却没被光芒吸引,在那熄灭的栀子灯上爬过一小段路,红光未亮,才看到原来它的尾部一闪一闪的,阿芍歪着脑袋看着。 原来它会发光啊,是只萤火虫。 “阿芍!快来!” 屋内楼下,来自大堂的一声呼唤,是少侠的声音,阿芍转头向楼下看去,应道:“来了!” 红色衣裳的女孩身影消失在栏杆后,小虫子爬到栀子灯顶上,抖着薄薄的羽翼飞开了。 从石阶上快步移下来,视野顿时变得开阔明亮,红色黄色充满视线,耳边是喧闹的人声,脚刚落地,被周宛之和小痕一人一边拉到了歌台旁,少侠把琵琶塞到她怀里。 “姑娘们说想听你弹琵琶!”少侠道。 阿芍昂着下巴笑一下,从容熟练地往台中椅子上一坐,琵琶垫在腿上,将琴移好位置,眼睛低下去,停了那么一会。 台下突然掌声四起。 阿芍惊异地抬起脸,带着鼓掌的是楼里的姑娘们,池内景象与以往不同,到底哪里不同呢?明明是和以往一样的姑娘和客人们。 她笑了,扬着嘴角又低下眼,抬起手往当中一画,琴弦一颤,清脆一声在堂内响起。 轻挑着琴弦,连贯的一个个音符从琵琶的弦间跳出来,今日台下的说笑声怎么这么小,她们在听我弹琴。 添酒回灯,又是一宴。 —————— “阿芍!听说你是这里的主管了啊!”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一巴掌拍在阿芍裸露的肩头,阿芍不用回头都知道是那个姓邓的男人。 “算不上,这楼现在是姑娘们一起管。”阿芍看着他,皮笑肉不笑。 “你也真是长大了啊!石妈妈走了你能挑这个大梁了!”他好像听不懂人话,“怎么样,今晚去你那屋你给我说说,石妈妈临走时嘱咐你什么了?顺便我得给你讲讲,这管理酒楼到底该怎么管!就应该......” “没看见外面栀子灯是灭的吗?说了好几遍了,今晚姑娘房里不留客人!”少侠双手抱胸,在一旁倚着墙没好气道,右手握着个不知从哪找来的棍子,今晚她自愿给这里当侍卫。 提着棍子凶巴巴的模样把姓邓的吓了一跳。 阿芍带着个得意的笑走近他,慢悠悠拍着他那张刻薄又窝囊的脸,一下是一下,红指甲晃来晃去,她笑道:“哥,老娘今天也是寻开心的,不、招、待、你。” 打发走了他,阿芍的目光再次转向大堂,男女杂坐,弄盏传杯,语笑喧哗,姑娘们今天都高兴。 她一回头,提着棍子的人不在那里了,眼光一扫去找,小青梅正和小雀小周凑在一处倒酒呢。 她走过去,少侠正好瞧见她,扯着嗓子佯怒道:“谁买的青梅酒啊?是故意要吃了我,还是要和我煮酒论英雄啊!” “论英雄的话,你和小雀都是!”阿芍笑着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递给二人,“我们几个下午去买时看到,一致认定要买给你喝!” 少侠撇这嘴,眼里却笑盈盈的,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你们看!”周宛之突然指着歌台的方向惊呼一声,另三个女孩顺着去看,一个男人被姑娘们推着踉跄上了台子,连连摆手求饶,姑娘们围着他,笑着将妆用的脂粉往他脸上抹,拍着手让他跳舞,台底下的男人也有的鼓掌起哄。 “会不会太过了呀......?”小痕悄悄对阿芍说。 “哪里过了!就算他生气也是明天的事,今晚先高兴了再说!”阿芍勾过她的腰笑道,“你这酒怎么还不喝?是果子酿的,又不是拿林青梅酿的,上次河边你不是喝得挺开心的?” 她听出阿芍在挖苦她酒量差。小痕瞪她一眼,为自己争口气,咕咚咕咚把酒喝了。 “姐姐你..... 别逞强。”小周妹妹歪着脑袋看着小痕,她眼里以寡敌众的英勇姐姐正敌不过一杯酒。 “啊!”阿芍突然大叫一声。 “怎么了?”少侠被她吓一跳,问道。 阿芍看向她睁大着眼睛:“你上次说愿意跟他喝一辈子酒的人,是方小哥?!” ...... 少侠的表情变了,红着脸道:“怎......怎么了!” 周宛之也睁大眼睛,眼珠滴溜转转看向少侠。 “啊......没事没事,我就是......反应有点慢。”阿芍捂脸道,“说起来,一直没看到他。” 小痕和周宛之跟着阿芍一起张望起来,找他的身影。少侠看着她们伸脖子,说:“那个......他应该不在大堂里。”她知道方思明不习惯这么热闹。 阿芍想了想,倒了杯酒,把杯子递给少侠:“那你帮我们给他送杯酒去吧,替我们向他道个谢,这两天也多谢他了。” 她们感谢他,少侠为方思明感到高兴:“没问题!”她欢快地接过酒杯,想了想,又带上一壶青梅酒,欣然而去。 周宛之小鹿似的眼睛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阿芍搂过她道:“小周你就别乱跑啦,这儿的客人都不是好缠的,别叫他们欺负你。” 刻意和她解释一通,她们心里都明白。 周宛之看向她笑道:“这里挺好的,比我在金陵要好得多。” “啊?” 阿芍和小痕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不知道她这话怎么说出口的。 “嗯!”周宛之神情认真道,“这里的姐姐们管自己吃管自己喝,吃穿用度都靠自己,无拘无束的,以前我家还在时,父亲从不许我像......像那边那个姐姐一样!” 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一个斜歪在桌边的姑娘。 “在金陵根本不如这里潇洒。” 两人愣一下,阿芍搂着她的手默默放下了。 “小周,你这话可别和别的姑娘说......”小痕道。 “你刚刚指的那个姐姐姑娘,之所以那样坐着,是因为前几天晚上被人一拳打在了腰上。”阿芍无语,冷笑一声,“大小姐,我全当你不懂事,不怪你,但我们可受不起潇洒这两个字,你也别抬举我们。” 见小周仍望着自己,一脸的单纯,阿芍越看越气,接着道:“卖身陪笑换来坐得东倒西歪的机会,什么歪理?你乐意让酒气熏天的男人碰你?” 周宛之垂着眼睛想了好久,缓缓开口:“......可是,我在家也是这样啊。” 她看了看身旁两个人,她们满脸困惑,她便继续解释道:“我在这里的原因,是我父亲的朋友,一个和我父亲一般年纪的人要......他之前隔三差五来我家,回回都要见我,我得在众人面前作出礼貌得体的样子,偶然和他私下碰见了,他趁着人少,常和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心里恶心,又得顾着我父亲,回回都要笑脸相迎。” 两个姑娘看着她,从未见她说这么多话,周宛之仍没有要听的意思,甚至语气中听出些急切,似是终于找到了能说话的人:“不止他,我家败落前,父亲曾为我答应了一门亲事的。后来家里没落,那边撤了亲,不然我就要像我那些姨姑表亲一样,不管对方是美是丑,是浅薄是温厚,别人把我的事一说定,我就要嫁给根本没见过的人,最终嫁过去不是同样不顾我的意愿碰我?都默认了我是愿意的,最后像这菱外楼上锁一样,把我锁在家里,从此指望着被人用钱来养活,不是同样拿自己换钱换生存?” 阿芍被她一大通话说得哑口无言,小痕也呆住了。 金陵官宦家的小姐周宛之,和菱外楼的琵琶女阿芍,她们真的是云泥之别吗。? 所谓千金,扯下那似乎价值千金的遮掩,生活只是体面之下的腐烂,是千层枷锁,隐忍静默,几乎要窒息的痛苦,无声无形。权势一落,脆弱的保护罩彻底消失,沦为高雅精致的小猎物,觊觎她许久的猛兽便冲上来食肉寝皮。 而阿芍呢。不像周宛之曾有父兄可依靠,无处可扎根,便没有枝叶遮蔽,生活是**裸的艰难,一应靠自己拼杀,把自己调制成让别人舒服的模样,摆在货架上,夜不能寐,青天白日时身心俱疲。 有区别吗。 没区别吗。 真的有区别吗。 —————— “就知道你在这里!” 不出少侠所料,她在屋顶找到了他,方思明正在屋顶躲清闲,听到有人来,正回过头看着,看到是少侠便自然地往一边挪一挪,留给她一个坐下的位置。 “今天是弦月啊,真漂亮。”少侠往他旁边一坐,仰起脸看着夜幕中一弯月亮。 弯弯的一个精致的一个小勾子,一时间竟想不到古诗辞赋中有什么描写弦月的名句。 夏天的月亮是情人的月亮,秋冬的月色才是那些诗人词人的。 “她们不该拉着你玩吗,怎么肯放你走了?”方思明看着她问。 少侠将手中的酒杯举起来:“你把她们想的也太幼稚了,人家让我给你拿酒呢!” “为什么?” “她们都想感谢你为菱外楼做了很多呀。” 我只是来帮你的啊。方思明在心里答着,接过她手中的酒,没有说话。 酒与月,他们二人的相处总是伴着这两样,无论过了多少年,相似的场景仍是同样的令人心动。在少侠眼中,方思明正如这月这酒,清贵又恣意,不染烟尘,而方思明眼中的她亦是如此,似月般清澈,似酒般逍遥。 此时此景,说点什么呢?少侠想不出来。 “明天上午就回金陵了?”方思明问她。 “啊,嗯......”少侠莫名带着点紧张,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小周妹妹好像......挺喜欢你的。” ......我是笨蛋吗? 少侠知道方思明此时在看她,但她不敢与他对视,假借赏月来安置视线。 “我对她没有那个心思,放心。” 耳边传来的是极轻极柔的声音,方思明的声音会与这样的语气搭上边,少侠做梦都没想到过。她顿时愣住,弯弯的月亮在她眼里融化了,化作一泓清水,她带着满眼的惊讶转头望向他,他脸上是一个极其认真庄重的表情。 只是前半句就够了,他偏偏加了句“放心”。 少侠的心砰砰直跳,视线往下一滑,看到他的酒杯空了,连忙给他倒满,语无伦次道:“这酒是阿芍和夏莺还有芙柚......反正就是姑娘们今天下午刚去买的,是青梅酒!” 方思明看着酒杯,她给自己倒了太多,动一动就要洒出来,方思明简直要怀疑这小家伙想灌醉自己。 “这酒光我一个人喝吗?”他抬眼看着她,唤道,“林青梅?” “我也喝我也喝。”少侠连忙道,他叫自己林青梅,让她更慌了神,举起圆肚子的酒壶,送到嘴边立马喝起来。 “哎!”方思明的声音突然高了一下,伸手按下了她手上的酒壶,他本是说着玩,调侃她给自己倒的酒太多,没想到她会错意,还喝得这么干脆,“手上的伤还想不想好了?” 柔和顺滑的梅子酒流进喉咙里,酸甜的梅子味。 少侠才想起自己手腕上还缠着布。 青梅酒被扣押在了方思明手边,两人突然又安静下来,只由着夏风轻抚脸颊。 其实能说的有很多,明天何时出发,同行的人都有谁,方才大堂里有没有人闹事......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问,但他们此时都想不到那些,头顶上皎洁的月亮也实在是经不住三番五次的赞美,两人只好望月不作声。 少侠偷看方思明的脸,月光泼上去似乎就会滑下来,他披着一层银辉,像镀着一层朦胧的微光。方思明知道她在看自己,犹豫一下,还是转脸对上目光,看着她眼中闪着的月亮,这双纯澈的眼睛,似乎和几年前他们初识是并无区别。 少侠突然慌了神,站起来道:“不行,我要回去了!” 方思明仰面看着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一句:“再陪我坐会。” “不,不行!”小姑娘眸光闪动,“这月光和青梅酒要骗我做傻事了!” 方思明听了这话一愣。 他默不作声地站起来,两人面对面站了半晌,方思明轻声道:“傻事?” 少侠抬着脸望他半天,慢慢凑上前,踮起脚吻了他,嘴唇轻触一下,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她好像不会亲吻,脚跟落回地上红着脸看他,盛着月华的眼睛似乎在对他说话,她的眼睛在问他:“可以吗?” 方思明先是一愣,银白的长睫毛垂着,他缓缓低下腰。 很温柔的吻。 好像掉进了一个满是月光的昏昏的世界。 青梅味的吻好甜。 第25章 第 25 章 我是小痕,我现在气的一批。 现在是下午,我们刚刚打发掉看守菱外楼的那群男人,虽然事情是解决了,但被他们气得心里很不痛快。 所以我现在正在侧廊找水喝,灭灭火。 打开小茶壶的盖子看一眼,里面有不到半壶的茶,不知还能不能倒够一杯,伸手摸一下茶水上方的空气,手上没有传来热热的感觉,再摸一下壶底,没有温度,里面的茶大概是凉的。 正好,不想喝热茶。 昨晚我和弟弟吵架了。 本来想今天上午去见他的,但遇上了周姑娘那件事,就先去帮她了,后来回到楼里,紧接着又是帮阿芍处理那群仆从,所以一直抽不出空再去找他。 嗯......好吧,其实深究真正的想法......我也没做好准备再去见他,我在借着这些事逃避。 八年没见过了,幼年失散时他只有六岁,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参与过他的生活,现在突然出现,见了面就要强硬地带他离开,确实过于草率了。 可是...... “痕。”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小痕的思绪,她愣了一下,转头对上方思明的视线。 “少主......好......好巧。” 怎么办,又想行礼了,赶紧忍住。 “我是来找你的。” ......啊? “还没问过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我......是来找我弟弟的。”小痕低眼解释道,“他在这里的戏班学戏,就在这座楼后面的大院子里。” 对方没有答话,小痕也不敢作声,过了好一会,听到方思明轻笑了一声,道:“地上有什么吗?” “抬头看着我说话。” 小痕闻言,缓缓抬起头对上方思明的金眸,战战兢兢。 面对面的对话。 “找到了吗?”方思明看着她问。 小痕点一下头:“找到了。” 方思明没有说话,小痕读得懂他的表情,他让她说下去。 “嗯......但他......他好像,大概......不会和我走。” ...... 啊......还要说下去啊。 “他......他在这里过得很辛苦,他被......呃,被欺负了,被外面的人欺负了,但他不愿意离开,因为他在这里有朋友,他们都......都被欺负了,他怕自己走了留他的朋友独自面对那些,所以......所以宁可留在这里陪他们一起。” 听她支支吾吾说了一通含糊的话,方思明没问她是怎么个“欺负”。 “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看着她渐渐滑下去的目光问道。 小痕沉默半天,答道:“我其实......有点想通了,他已经十四岁了,再过两三年长大了,不再像女孩子了,或许就......就不会挨欺负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好像很喜欢学戏。” “喜欢学戏?”方思明不懂她为什么认为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小痕点点头:“他主动和我说的,他说他喜欢,而且说起自己是演武旦的时候,他看上去很开心......我是她姐姐,当然要保护他做喜欢的事。” 虽然仍低着脸,但她的语气逐渐变得坚定,在方思明面前的紧张在不知不觉间褪去了。 “所以如果离开戏班会让他难过,我不会强行带他走。”她定定地看着地面,认真道,“至于受人欺负......他现在是有家人的人了,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他。” 方思明的眸光动了动,他努力压抑着隐隐涌动的心绪,打量着眼前曾经的手下——自己曾呼来喝去,从未在意过的工具。 ......这就是家人该有的模样吗? ...... “周姑娘有事吗?” 小痕随着方思明的话抬头,脑袋一歪看向他的身后,周宛之正僵硬地站在那里,被方思明的问话弄得手足无措。 “没......没事,我......我......” 小痕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对少主的倾慕之情,和阿芍“想去金陵”的那个秘密一样——连这楼里的蚂蚁都知道。 他们之间又羞又尴尬的氛围让小痕窒息,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对周宛之道:“周姑娘也是来找水喝的?” 周宛之获救般,连忙点头道:“嗯嗯!” “来吧,我给你倒水。” 她经过方思明,凑到小痕身边,静静等小痕帮她倒上一盏茶,茶壶里的水不够倒满一整杯就已经见底了,周宛之双手接过茶杯,笑道:“谢谢陈姐姐!” 小痕被一句“陈姐姐”叫愣了,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叫她。 周宛之捧着茶杯喝了一口。 “你弟弟叫什么?”方思明看着小痕问道。 小痕习惯性地扭过身正对方思明,答道:“叫小羽。大名叫陈与恩。” 方思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看向一旁抿着茶,显然不渴的周宛之,问:“大堂里那两个在干什么呢?” 周宛之终于有话可说,回应道:“有几个姐姐在找她们问事情。” “喝够了水就回去找她们吧。” “嗯......” 小痕发觉自己来这里半天也没喝上水,还把剩下的茶倒给了周宛之,便要去后院舀水烧茶,把茶水还给茶壶。周宛之喝光了茶,跟在方思明后面,如方思明所说,回大堂了。 —————— 是个阴天,午后的天空仍是阴沉的。 戏班的男孩子们分散着正在练功,翻跟斗、涮腰,云手,练什么的都有,也有连唱词的,咿咿呀呀的声音伴着,混着动作的响动。老师傅在他们中间巡查,遇到看不过眼的就叫停指导几句,棍子和嘴上一起指导。 方思明看了一圈,很快确认了哪个是小羽。和他姐姐长得简直一样,一对褐色的杏仁眼,做起武打动作来更像。 方思明在一旁等了半天,本想等他们休息,但他们似乎没有休息。老师父注意到院边站着这么一位,走了过来,看他的气质与衣着,恭敬地询问他有什么事,方思明请求见一见小羽,老师父便把小羽叫来了,正是方思明原本确认的那个男孩。 漂亮的男人和漂亮的男孩相对而立。 “您是......”小羽面对方思明有些紧张,他不认识他,但他和他的师父一样,觉得这人身份贵重。 不敢直视他的样子竟然也很像他姐姐。 “我是......”方思明顿一下,犹豫着如何介绍自己,想了想道,”我是你姐姐的旧识。” 小羽这才忍不住抬起眼,仔细打量起方思明。 “我......” “您......” 不巧,两人同时开了口。小羽立马噤声,乖巧地低下头。 “你先说。”方思明看着他。 小羽听了他的话,鼓起勇气抬脸问道:“您......我,我从小就和姐姐分开,好些年没见过了,您既是她的旧识,能不能告诉我,我姐姐这些年都......都在做什么,她是怎么过的?” ...... 方思明发现自己答不上。 他不知道。 “我不知道。”方思明想了想,最终说道,“但我知道你姐姐她......这些年很辛苦。” 小羽垂下眼,默然不语。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她,听她亲自讲。”方思明看着这个神情与小痕十分相像的男孩,“我来找你是有事要同你商量。” 小羽抬眼看向方思明。 阴云舒卷,天幕中的景象正缓缓变化。 第26章 第 26 章 哇...... “哇!!!” 阿芍兴奋的声音从马背上传来,在金陵城门的甬道里回响。 “金陵的城门!好大啊!” 少侠牵着马回头看她一眼,周宛之和阿芍坐在马背上,表情是不同的激动。 一个快哭了,一个乐坏了。 走出甬道,阿芍仍在激动地发出感叹,感叹鳞次栉比的大楼,感叹路过的鸡鸣寺,感叹来来往往看着斯斯文文的人。 “小雀你看见没有!那边有好多人啊!”阿芍指着夫子庙嚷嚷。 “人有什么可看的嘛......”小痕勉强笑着回应她,一脸的无奈,阿芍在街上大喊大叫真的挺丢人的。 “你们事先约定好见面的地方在哪里?”方思明问牵马的少侠。 总不能回他叔叔家吧。 “他没在他叔叔家,自从小周妹妹被他叔叔卖掉,他就不肯再住在那里了。”少侠答道,“他谎称要离开金陵,其实这几天一直在客栈住着呢,我们约好了在客栈见。” 方思明点点头。 马背上的阿芍激动地抱住了坐在她跟前的周宛之,仍张望着四周,眸中流光溢彩。 周宛之默默将手搭在了她缓过来的手臂上,她现在安全了。 —————— 少侠敲敲门,里面似乎有人交谈的声音,过了一会,门开了,是周溯开的门。 “是少侠妹妹啊,没想到你也来看我!”周溯望着少侠,又看看少侠身旁也在门口露面的方思明,转头道,“金轶,这是我去年认识的朋友,昨天下午在鼓楼街偶遇,没想到今天也来看我了。” 嗯? 少侠站在门口往屋里望去,看到另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他是站着的,大概是见有客人来便礼貌地起身,年龄与周溯相仿,长相却是与周溯不同的锐利英气,甚至带了一点凶样。 这是谁? “少侠妹妹,站好听我介绍啊,这位是我的同窗,名叫金轶,几年前一起在倪家私塾上学的。” 少侠顿时警惕几分,不声不响地拱了拱一旁方思明的手臂,脸上仍是专心听的样子。方思明会意,悄悄向门框外还未现身的三人做了个手势,小痕明白了他的意思,拉着周宛之匆忙离开了。 阿芍见她们俩一溜烟跑了,却不想跟上,听着少侠向里面两人介绍方思明,从门框边探出个脑袋往里看。 少侠被她伸来的肩膀撞了一下,悄悄拧她一下,介绍道:“还有这位姑娘,这是阿芍,也是我的朋友。” 阿芍看里面两个公子都肃然危立,独自己东倒西歪地站着,连忙挺直身子别扭地站好。 “别在门口站着了,快进来吧。”金轶道。 门合上了。 —————— “早知道周哥哥有客人,我们就改天再来了。”少侠坐到桌边,不知现下是什么形势,只能先寒暄着试探。 “不必,这是我旧日好友,说客人未免见外了。”周溯给新来的三人倒茶,解释道,“金轶比我有志向,小时候我们经过应天府,他指着里面说自己要好好读书,将来谋个里面的官职来做。那时他为了上学堂读书,大老远来金陵的亲戚家住着,不过后来家里拮据,就回家乡去了,这次是来金陵考试的。” 金轶道:“我听说周溯家里变故,过来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不对,肯定不是这么简单。少侠想起进门时的情形,心中腹诽。 “算了吧,你兜里有几个钱我还不知道吗?”周溯对金轶笑道,“这次来金陵之后,没少为食住费用发愁吧?” 金轶的表情僵硬了几分,道:“遇上了贵人愿意资助我,没你说得那么困难。” 方思明敏锐的眼神从金轶脸上掠过,问道:“不知是哪位贵人?” 金轶对上他的目光,从容道:“人家嘱咐我不要宣扬,我就不方便向方公子透露了。” 少侠心里猜到了一二,笑着搭腔道:“那可真是个好人家,做了这么好的事还不图名声。” 阴阳怪气的。 “没准是看我考不出什么成绩,不愿意丢这个脸呢。”金轶垂眼笑道。 阿芍托着腮听他们说得云里雾里的,注意力只在这位金公子长了张帅脸上,忍不住接话道:“金公子那么一表人才,肯定能考上!” “是吗?”金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应了一句。 “当然!”阿芍神色极其认真,“我寻思‘一表人才’这词肯定是有它的道理在的——又说这人是人才,又在夸这人好看,那一定是造这词的人发现了:有才华的人都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的人多半是人才......不过话说回来,人长得好看,自然是一种天生好看的人才......我们城郊那片地方也有几个要考试的,他们都长得奇形怪状的,果然考了好些年都考不出个结果来,就是他们长得不好看的缘故!” 一番话下来,周溯惊奇,方思明厌倦,少侠迷惑,金轶忍不住笑了起来:“谢谢姑娘,借您吉言,我也希望自己此行能有个好结果。” 说罢,金轶转脸向周溯道:“你接下来预备去哪?总住在客栈总不是长久之计。” “准备离开金陵了,舅舅家在中原,想去试着投奔。”周溯道。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再等等吧。” 金轶鹰隼般的眼神一闪,充满了探究之意,缓缓开口问道:“在等什么呢?” 空气中顿时弥漫了紧张的气息,少侠的心提了起来,悄悄偏头看一眼方思明,他也正微蹙着眉。 这人是倪家派来套消息的,他们心知肚明。 周溯望着他,应道:“总要先打点一下行李,规划一下路程之类的。” 金轶不肯就此罢休,用极为冷静的语气继续问道:“宛之妹妹呢?” “......宛之?”周溯仍对着他的目光 “你预备什么时候把她......赎出来?” “我哪有那个钱啊,先找个落身之处再求舅舅想办法吧。”周溯垂下眼,苦笑道。 “以前一起上学的时候就看你那么疼妹妹,没想到事到这一步却能耐住性子。”金轶盯着他道。 周溯沉默一下,道:“我现在也是自身难保。” 少侠明白一件事,若想证明自己与一件事无关,就要大胆地主动聊起这件事。 她于是把手叉在胸前,开口道:“金公子,您是不知道,有个富商老爷还看上了小周妹妹呢,妹妹被抢走那天他们也来接人,但来晚了一步,只能空手而归,听说他们后来又去城郊那个菱外楼去找了,但好像也没接到,不知道放弃了没有。” 方思明在桌下的手悄悄拍了一下少侠。 “不愧是行走江湖之人,消息这样灵通。”金轶喝一口茶,目光撇向阿芍,“这位姑娘是城郊来的?” 少侠顿时心里一慌,知道刚刚自己一番欲盖弥彰的话说太多了,赶忙说:“她是,她的家乡在那边。” “家乡?” “嗯!她离开家乡有几年了,现在是玲珑坊的乐师。” 玲珑坊的乐师。 阿芍得到了自己虚假而又梦寐以求多年的身份,道:“金公子考完试只管来玲珑坊,我好好为您弹首曲子~” 金轶看她一会,她那股兴奋而骄傲的神情不像假的,似乎真是个乐师,默默点了点头。 少侠的目光从金轶那张若有所思的脸上挪开,转向周溯:“周哥哥,我待会上钱庄去取钱,赎妹妹的钱缺多少你尽管开口!” 周溯赶忙道:“多谢少侠,到时候写好借据,定好利钱,我日后定会凑钱来还。” “我可不要这些,留着这么个东西怪拖累人的,我肯定会满处乱跑时弄丢!”少侠笑道。 “钱上我帮不了什么忙,其他需要我出力的地方你尽管开口。”金轶把茶杯放好,站起身道,“我回去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周溯也起身:“好,你回去温书吧,改天我去找你。” 少侠三人也站起身送他。 “金公子!”少侠没忍住叫住他,金轶走向房门的脚步停下来,少侠对着他的背影道,“我和应天府师大人相识已久,了解他的为人。当今应天府公正严明,绝不会受钱财贿赂,是个值得一去的所在,祝公子此番考试顺利,今后在应天府有个好差事。” 金轶一愣,沉默许久,回身一礼,认真道:“多谢少侠。” 他的目光转向周溯,垂下眼低声道:“倪三爷昨天上午去接周妹妹的人马被袭击了,这会儿正在纳闷是遇到了山匪还是另有人故意为之。” 对着周溯轻皱的眉头,他接着说:“我会和他们说,周溯心灰意冷,正在做准备离开金陵,还在琢磨着拿钱去赎人的事。” 少侠笑道:“和我们所说的似乎并无不同嘛。” “是,当然。”金轶也轻轻笑了,目光投向阿芍,“阿芍姑娘,我等着听您的琴声。” “啊......嗯。”阿芍道。 他走了。 等着脚步声渐远,又过了好一会,周溯才松了口气,转头问少侠,藏不住的急切:“少侠这一番辛苦了,宛之呢?” 家境贫寒冷峻严肃的考生 x 张扬艳丽实则有点缺心眼的琵琶女,作为作者并不会把他们搓在一起,但莫名觉得这个搭配很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第 26 章 第27章 第 27 章 “你怎么出来了呀?” 少侠从门缝钻出来,走到方思明身边。 屋里的兄妹终于相见,但方思明自从周宛之进去,就默默走出了房间。 “......不想看他们哭哭啼啼。”方思明看她一眼,将目光转向原本盯着的窗外。 情意浓浓的兄妹重聚时刻,方思明很抵触面对这样的场面,想到在屋里会坐立不安,便干脆悄悄逃了出来。 少侠挠挠下巴:“确实在哭,周溯比他妹妹还先哭呢。” “那个金轶,若是中途反悔了怎么办?” “我觉得他可以相信。”少侠也跟他一起望着窗外的金陵,“而且我也不只是拿他的理想来劝他。” “你是想告诉他,资助他去考试的人作恶多端,当今应天府又执法严明,行贿平事是行不通的,应天府不会轻饶了他们。” “没错!”少侠弯起笑眼看向他,点了两下头,“别人我不知道,但师大人绝对是会主持公道的人!” “倒是没想到你还想着报告应天府。”方思明轻轻笑了一下。 “那当然啦!那样丧尽天良的人,若因为有几个钱就为所欲为,还要官府做什么?”少侠道,“官府和法律的存在,不就是为了约束这些手握钱权便横行霸道的人吗?” 方思明沉默一下,说:“那可未必。” “嗯?” “师大人正义凛然,在官府中实属难得,但庙堂中人治理天下,不一定如你和师大人一般,着眼于公道。”方思明平静道,“这世上黑白并不分明,还是不要完全相信某一处为好。” —————— 几个月后,红叶满地的边关,少侠听了个故事——忠臣良将遭害,奸臣贼子猖獗,虎将骠骑难敌虚肥硕鼠。 朝中亲贵,官家势力汇集城墙,弃百姓性命于不顾,他们同样为钱为权,为一己私利。她发现方思明所言非虚。她砸碎玉玺,若官府错勘贤愚,不辨是非,她同样不会顺从。 —————— 只是现在的她,还未见过那样严重的事。 “我知道,这世上肯定有那些贪赃枉法的家伙,但总要选一处,总不能凭我一个人来评断吧。”少侠默默用手指在窗框上画圈,抬脸为方思明,“你和我一起去吗?小豆子也在那里呢!” 方思明的手指在少侠额头上弹一下:“傻了不是?我可是官府眼中的谋反逆贼。” “林青梅,方小哥,你们聊完没有啊,等你们半天了,快进来啊!”门一开,阿芍伸出半截身子叫道。 方思明看着少侠:“你进去吧,我就免了。” “人家的镯子还在你这里吧?”少侠不肯放他走。 “那你帮我....”帮我还。 “我不帮,他们肯定也想谢谢你,你就给他们个机会啦~”少侠不容他拒绝,拉着他进屋。 之后便是屋里周家兄妹对少侠和方思明十分郑重的道谢,方思明面色冷淡,少侠知道他那是被感谢后的不知所措。 周溯之前光顾着看自己的妹妹,这会才发现少侠手腕上的伤,少侠解释说是自己不小心划伤的,不知道周溯信了没有。 周溯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报答少侠,何况是救出家人这样的恩情,左思右想,提出把自己认识的医师介绍给少侠。少侠当然不缺医术高明的朋友,但在周溯面前作出求之不得的样子,兴高采烈接受了他的推荐。 方思明还了镯子,少侠才发觉从未见过周宛之的那一只,提出想看看。周宛之从衣袖中取出一块手帕,再打开,里面的玉镯子碎成了好几块,她说起初是怕被人抢走才收起来的,不知道时候碎了。 玉碎了。 小痕说玉碎人全,是替她挡灾了。 一对玉镯只剩了周溯那一只,周溯便把镯子送给了少侠,说自己也想替少侠挡一次灾。 剔透莹洁的一轮玉。 方思明看她收下玉镯时庄重又感动的样子,垂下眼轻轻笑了,周宛之看在眼里,也垂眼笑了,除了后来的道别,没再找方思明说过话,道别也极其寻常。 一场跌宕后,各有各的归处。 周家兄妹离开了金陵,去了中原,他们会写信给少侠,信多半是周宛之写的,说周溯在舅舅家帮忙料理田地,比在金陵时壮了许多。 阿芍回了菱外楼,栀子灯又挂上了,不过这次没人管这群姑娘,她们也能学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将来有其他谋生的法子也说不定。阿芍还是没给自己想个姓氏,她说日子还长,还能再想想,就是起完新名字之后又反悔也没人管。 小痕也去了中原,她说万圣阁倒台后,她原本就是和同伴住在中原的。性子安分的人,却是最不安于一处的那个,她常常在金陵城郊和中原两边奔波,时不时就要去看小羽。 苏枕雪拿茶匙敲少侠的脑袋,因为她又逞英雄,把自己的手腕伤得一块好肉都找不出来,清崖听了这事也来看望少侠,他和苏枕雪留了一大堆瓶瓶罐罐的药。 方思明呢? 只是离开了,没有说打算去哪,就和此前的每一次告别一样。 金陵鼓楼街某处屋檐上,少侠把腿一翘,枕着左手仰面躺下去,清风拂面而过,带来一丝凉意,盛夏已去,秋天要来了。屋下金陵城繁华依旧,清闲日子中的普通喧闹,不知哪家店又出了什么新鲜商品。 几声衙役的呵斥声传来,屋檐下哪处茶铺的什么人被带走了。少侠晃晃鞋尖,阖眼吹风。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吧。 —————— 几月后。 金陵城一处府院内,两个扫地的小丫头迎面遇上了自家老爷,停下手里的事低头行礼,待那老人和跟着的仆从走过好远,才又凑到一处聊起闲话。 “你听说了吗?关外的蛮族和咱们打起来了!”叫阿絮的小丫头道。 “管咱们什么事啊?关外...那得有多远啊。”另一个叫小夏的撑着扫帚,又说,“哎对了,你听没听说过那个......那个戏子受诅咒的事!” “啊?你听的是受诅咒?我听的是受保护哎!听说他们演的戏多了,又唱得好,把那些戏里古代的英雄啊将相啊什么的哄得高兴了,所以平日就附在他们身边保护他们!” “可是我听说,张家那个老爷招城郊什么戏班过来唱戏,一夜过去他家仆人发现那老爷死在自己屋里了!这不是诅咒还是什么?” “那是你不知道,那个张老爷他....”阿絮突然四周看看,压低声音道,“他想对那戏班子里长得好看的男孩做那档子事,所以才被人家周围的英雄亡魂给惩罚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现在没人敢留戏班过夜了!” “唱完演完就回去,不是挺好吗?我要是干完活能早点去歇着,我还高兴呢。”阿絮随手拿扫帚刮了一下自己脚下的地。 地上尘土轻扬,小羽在纠结,他的脚尖漫无目的地蹭着满是灰尘的地,问眼前的方思明:“这样真的能有效果吗?” 阴天里,方思明眼眸的金色显得更加鲜艳:“至少要试一试,你可以相信我。” “哥哥你......会杀人?” “吓到你了?”方思明笑一声,“觉得我这种人很可怕?” 小羽想了想,答道:“可怕,但不是对我,是对那些混蛋来说,你可怕。” 方思明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愣一下又道:“不过在那之前,需要在金陵里散布一些谣言。” “怎么散布?”小羽好奇地看着他。 “这就要看你们这些戏班的小家伙们演技如何了。”方思明眼中带上一丝笑意,又问,“对了......” “对了,最近怎么一直不见汤总管回来啊?”小夏搓着手上的扫帚柄玩。 “你还不知道啊?他早就被应天府抓走了。” “啊?” “听说是那个....那个.....你记不记得去年过年时候,从反贼手里救下咱们金陵的那个领头的少侠,就是她去报官的,好像是说汤总管拐骗女孩,几个月前应天府的人就把他给带走了,关都关好久了。” “哈,活该!那个少侠真是好样的!哎,说到应天府,你记不记得咱们老爷资助过一个考生?” “记得记得,长得可好看了。” “我可不喜欢....长得怪凶的。我是想说他现在就在应天府当差呢!只不过三天两头往玲珑坊跑,这些男人一旦做了官就去花天酒地,真是.....” “他受了咱们老爷的钱,是不是还得还人情给老爷?怎么不知道把汤总管弄出来啊?” “我听廊上的阿婷说,那个人把资助他的钱翻了三倍,还给老爷了,也算是......没让老爷亏钱。不过话说回来,是我的话我也不要沾染咱们这里,晦气死了,那姓汤的每次回来都带个大姑娘,谁不知道是献给老爷的?” “你小声点!疯啦?” 两个小丫头连忙噤声四下看看,发现周围没人才松了口气。 阿絮用极小的声音说道:“老爷也真是的......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姑娘,这下没人帮他在外面搜刮,总该消停了吧?” “阿絮!”一个侍从走过来喊道,“老爷叫你去一趟,现在跟我走!” “呃,我......” “赶紧,老爷等着呢!” “......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