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之友》 第1章 血蘑菇 特里安·费尔肖德(Tyrian Fellshroud)觉得骨头缝里都渗着阴冷。 不是那种森林里湿漉漉的寒气,而是从破麻布衣服底下钻出来,贴着皮肤往里爬的、孤儿院地窖特有的冷。 那冷带着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馊味,像条冰冷的蛇,盘踞在他瘦小的身体里。 缩在橡树巨大的板根后面,努力把自己藏进阴影里,他手里紧紧攥着几个早上在湿漉漉的落叶下翻到的鸡油菌,金黄油亮的伞盖沾着泥点,散发着泥土和菌类特有的、带着点腥气的鲜香。 这是他今天的“任务”。没讨够铜板,或者没带回足够让玛莎嬷嬷满意的“收获”,晚饭就别想了,运气不好还得挨上几棍子。 肚子饿得咕咕叫,有只不安分的小兽在里面抓挠。 特里安低头看着手里那几朵可怜的蘑菇,它们看起来那么小,那么不够塞牙缝。 脑子中能回想起来的、仅存的甘甜记忆,只有瓦莱瑞斯偷偷塞给他的半块黑麦面包,带着蜂蜜的微甜,扎实地填满胃袋的感觉。 那感觉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特里安!” 清亮的声音像林间突然蹦出的阳光,驱散了特里安心头的阴霾。特里安猛地抬头,心脏像只受惊的小鸟扑腾了一下。 瓦莱瑞斯·格里姆肖(Valerius Grimshaw)正朝他跑来。男孩比他高半个头,穿着干净整洁的棕色亚麻布衬衫和灯芯绒裤子,金棕色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湛蓝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像晴朗的秋日天空。 他手里拎着一个小藤篮,里面已经装了不少形态各异的蘑菇。 “躲这儿干嘛?”瓦莱瑞斯喘着气,在他身边蹲下,带来一股干净的皂角和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瞬间冲淡了特里安身上的阴冷气息。 “看,我找到好多牛肝菌!还有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篮子里的菌子,露出几个圆滚滚、灰白色的东西,“马勃!熟透了的,回去让妈妈煎一煎,可香了!” 特里安看着他篮子里的“丰功伟绩”,再看看自己手里那几朵寒酸的鸡油菌,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脸上有点发烫。 瓦莱瑞斯眼尖,立刻看到了。 “嘿,鸡油菌也很好啊!特别鲜!”他不由分说地把特里安手里的菌子拿过来,放进自己的篮子里。 “一起算!我们格里姆肖家的‘森林采集小分队’,今天收获满满!”他拍拍特里安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让特里安安心的暖意。 特里安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瓦莱瑞斯总是这样温暖。 在他饿得眼冒金星蜷缩在街角时,是这个金发蓝眼的男孩递给他面包和清水;在他被孤儿院其他大孩子推搡欺负时,是瓦莱瑞斯挡在他身前,用他那套知识分子家庭熏陶出的、文绉绉却异常坚定的“道理”喝退对方。 也是他,总能在特里安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暗冰冷的时候,开出一朵明媚的太阳花,硬生生在他冻僵的心底凿开一道缝隙,塞进一点暖乎乎的光。 “走,去老地方看看!我昨天发现那边冒出来好多红菇!” 瓦莱瑞斯兴致勃勃地拉起特里安的手。特里安的小手冰凉,沾着泥巴,瓦莱瑞斯的手却温暖干燥,握得很紧。 特里安任由他拉着,跟着他钻进更深的林子里。 脚下的落叶厚实松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冠,筛下细碎的金斑,在林间投下变幻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腐殖土、松针和湿润木头混合的、森林特有的气息。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鸣叫,声音清脆。 这片靠近小镇边缘的黑松林,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也是特里安短暂童年里唯一能喘口气、像个真正孩子的地方。 在这里,他不是孤儿院“没用的杂种”,也不是街上人人避之不及的“小乞丐”,他只是特里安,瓦莱瑞斯的朋友。 瓦莱瑞斯一边走,一边小声地给特里安讲他昨天在父亲书房里翻到的一本关于星象的书。 “书上说,北边那颗最亮的星星,叫‘指引者’,在迷路的时候看着它,就能找到方向……”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特里安听着,努力想象着那颗星星的样子。 他其实不太懂那些复杂的知识,但他喜欢听瓦莱瑞斯说话。 瓦莱瑞斯的声音,还有他描述的那些遥远而神奇的东西,都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并不总是孤儿院那堵冰冷的石墙和街上冷漠的眼神。 “你看!就是那儿!” 瓦莱瑞斯兴奋地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一片铺满苔藓的洼地。洼地边缘,一簇簇鲜艳如血的红菇,正从厚厚的落叶和苔藓中冒出头来,菌伞饱满,在斑驳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泽。 “哇……”特里安忍不住低呼。他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漂亮的红菇挤在一起,像森林偷偷藏起来的一小堆红宝石。 “小心点,这种红菇可能有毒,不能乱吃,但晒干了做染料可漂亮了!”瓦莱瑞斯叮嘱着,眼睛却亮晶晶的,显然也为这发现而激动。 “我们采一点回去,给我妈妈看看!”他放下篮子,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杂草和枯枝,向那簇最密集的红菇走去。 特里安也跟了过去,学着瓦莱瑞斯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挑选着最大最完整的菌子。 洼地里很安静,只有他们拨弄树叶的窸窣声和偶尔一两声鸟鸣。特里安的心,被这难得的宁静和身边朋友的专注填得满满的,甚至暂时忘记了饥饿和孤儿院的阴冷。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细微的、撕裂空气的声音。 特里安对这种声音并不陌生。镇上猎人进山打猎时,箭矢离弦就是这种声音。尖锐,短促,带着一种致命的穿透力。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特里安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模糊的黑影,带着凄厉的风声,从侧后方的密林深处疾射而来!目标不是他,而是…… “瓦莱——!” 特里安只来得及喊出半截名字,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惊恐的抽气。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钝响,清晰地盖过了森林所有的背景音。 正在弯腰采撷红菇的瓦莱瑞斯,身体猛地向前一跄!他像一只被无形巨手狠狠拍中的鸟儿,整个人失去了平衡。 时间并没有真的停止,反而在下一瞬加速到令人窒息。 瓦莱瑞斯踉跄着,手里的红菇脱手飞出,散落在血红的苔藓上。他试图用手撑住地面,但身体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 他转过头,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愕然。那眼神干净得像初春刚解冻的溪水,此刻却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和迷茫搅得一片浑浊。 特里安看到了。 一支粗糙的木杆箭,带着染血的铁簇,从瓦莱瑞斯的后背深深贯入,箭头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衣物纤维,从前胸心脏下方一点的位置,狰狞地透了出来! 那鲜红的血,正汩汩地、快速地涌出,染红了他干净的棕色亚麻衬衫,滴落在脚下同样鲜红的菌菇和苔藓上,融为一体,触目惊心! “呃……”瓦莱瑞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鲜血从他嘴角溢出,蜿蜒流下,滴在他白皙的下巴上。 他看向特里安的方向,眼神里的愕然迅速被一种更深的、让特里安灵魂都为之冻结的东西取代——是剧痛,是茫然,是……一种即将熄灭的、微弱的光。 他朝着特里安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似乎只是想确认特里安还在那里。那只总是温暖干燥的手,此刻在空中无助地颤抖着,指尖沾着他自己温热的血。 “瓦莱瑞斯——!” 特里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尖锐得不像是他自己的,充满了撕裂般的绝望和恐惧。他像颗被弹弓射出去的小石子,猛地扑向瓦莱瑞斯。 噗通。 瓦莱瑞斯的手终究没能抬到位置,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骤然熄灭。 他像一截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朽木,重重地、了无生气地砸在潮湿的、布满血色苔藓和红菇的地面上。 身体微微弹了一下,便再也不动了。只有那支罪恶的箭矢,依旧冰冷地竖立在他年轻的身体上,箭尾的羽毛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世界在特里安眼前骤然崩塌、粉碎、染成一片刺目的血红! 他扑倒在瓦莱瑞斯身边,双手颤抖着,不敢触碰那支箭,更不敢触碰瓦莱瑞斯迅速失去温度的身体。 他只能死死抓住瓦莱瑞斯冰冷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从死神手里拽回来。 “瓦莱瑞斯?瓦莱瑞斯!你、你是不是死了!” 特里安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一遍遍徒劳地喊着。 他用力摇晃着瓦莱瑞斯的肩膀,但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笑意的蓝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上方摇晃的树影,再也没有一丝神采。 血,那么多温热的血,还在不断地从那个可怕的伤口涌出来,浸透了瓦莱瑞斯的衣服,染红了特里安的手,也染红了他们脚下那片美丽的、妖异的红菇地。 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取代了森林原本清新的气息。 “不……不……不要……” 特里安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和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滚烫地砸在瓦莱瑞斯失去血色的脸颊上。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低声的咒骂,从箭矢射来的方向响起,快速逼近。 “该死的!射偏了?听着像打中了……可别是头值钱的鹿……” 一个粗嘎的、带着浓重口音的男人声音传来,充满了懊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特里安像受惊的幼兽,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穿着油腻皮坎肩、背着长弓、满脸横肉的大胡子猎人,拨开灌木丛钻了出来。 他脸上还带着打猎未果的烦躁,但当他的目光落在洼地里的景象时——看到那个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他箭矢的男孩,以及旁边那个浑身是血、像小兽一样对他龇着牙、眼睛里燃烧着滔天恨意的小乞丐时——猎人脸上的烦躁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如同见了鬼般的惊骇取代!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甚至比地上的瓦莱瑞斯还要白! “老……老天!不!是……是格里姆肖家的小崽子?!” 猎人失声惊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差点被树根绊倒。他认出了瓦莱瑞斯! 这个小镇上唯一会温和地跟所有人打招呼、连流浪狗都会分点面包屑的知识分子家的孩子! 完了!闯下弥天大祸了! 猎人脸上的惊骇迅速被一种更加丑陋的、为了自保而滋生的疯狂所取代。 他慌乱的目光扫过倒在血泊中的瓦莱瑞斯,扫过旁边那个死死盯着他、眼睛里仿佛要喷出地狱之火的小乞丐,最后落在那些鲜艳的红菇和瓦莱瑞斯散落在地的篮子上。 一个恶毒到令人发指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攫住了他。 “巫……巫术!” 猎人指着地上的瓦莱瑞斯和特里安,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意表演出来的恐惧和义愤填膺,试图掩盖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他们在搞巫术!采这些血蘑菇!我看见了!他们在密谋!想复活……复活魔王!格里姆肖家果然藏着肮脏的秘密!他们是异端!” 他一边歇斯底里地喊着,一边像躲避瘟疫一样连连后退,眼神却恶毒地锁定了特里安。“还有这个小杂种!他是帮凶!是魔族的崽子!对!就是他蛊惑了格里姆肖家的小子!” 猎人的声音在寂静的森林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荒谬。 但此刻,这荒谬的指控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特里安早已破碎不堪的心底! 他看着猎人那张因为恐惧和栽赃而扭曲变形的脸,听着那污蔑瓦莱瑞斯和他家人的恶毒言语,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眼泪和哭喊。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奔涌、咆哮!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像擂动着地狱的战鼓!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暴的力量,如同沉睡万年的火山,在他幼小的身体里轰然苏醒、疯狂冲撞!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在灼烧!视野的边缘开始泛起诡异的、不祥的暗红色光晕! 一直被他那身破麻布衣服遮掩的、颈后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一个极其细微的、仿佛用最深的墨色勾勒出的、形似扭曲荆棘或古老符文的暗色印记,此刻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微弱却冰冷的幽芒。 “你……撒谎!” 特里安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刚才的尖利哭喊,而是一种低沉、嘶哑、仿佛砂纸摩擦着骨头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恨意。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浸满了毒液。 他缓缓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像受惊小鹿般湿漉漉的、此刻却如同最深沉地狱裂隙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猎人惊骇欲绝的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人类的恐惧或悲伤。 那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仿佛要吞噬一切光明的、属于深渊的凝视。 猎人被这双眼睛看得遍体生寒,仿佛被最凶猛的野兽锁定了猎物! 他从未在一个孩子身上感受到如此可怕的、实质般的杀意!那杀意沉重得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吓得魂飞魄散,他再也顾不上栽赃和掩饰,怪叫一声,转身连滚带爬地就往林子外跑,仿佛身后有厉鬼索命! 特里安没有追。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在血色洼地里的、小小的复仇雕像。 他低头,看着瓦莱瑞斯安静的、被血污覆盖的侧脸。 他最好的朋友,他唯一的光。 此刻那光熄灭了,被一支冷箭,被一句污蔑,被一个猎人的怯懦和恶毒,彻底地、残忍地掐灭了。 冰冷的恨意如同最粘稠的原油,瞬间淹没了那颗刚刚被阳光温暖过一点点的幼小心脏,并且开始疯狂地燃烧、沸腾! 撒谎…… 巫术…… 杀了他们…… 猎人仓惶逃跑时的污蔑话语,像淬毒的尖刺,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放大,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清晰、带着无尽毁灭意志的念头,如同烙印般狠狠刻进了他灵魂的最深处: 人类……都该死!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颈后的印记灼热得发烫,视野被一片猩红彻底覆盖。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那股即将破体而出的、毁灭性的黑暗洪流!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身体深处疯狂生长、咆哮,即将撕裂这脆弱的躯壳! 就在这毁灭的边缘,就在那冰冷的恨意即将彻底吞噬他最后一丝理智时—— “特里安……”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熟悉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带着气泡破裂般的虚幻感,轻轻地、轻轻地拂过他的耳畔。 是瓦莱瑞斯的声音! 特里安浑身剧震!那即将爆发的黑暗洪流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猛地低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瓦莱瑞斯的脸。 瓦莱瑞斯依旧静静地躺在血泊里,眼睛紧闭,毫无生气。刚才那声呼唤,仿佛只是他悲痛欲绝下的幻听。 不!不是幻听! 特里安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了!瓦莱瑞斯沾满血污的、微微蜷曲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像垂死的蝴蝶最后一次煽动翅膀! 紧接着,在特里安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注视下,瓦莱瑞斯那失去血色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翕动着,吐出几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别……看……跑……” 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特里安被仇恨和黑暗充斥的脑海! 瓦莱瑞斯!他还活着?他还在……试图保护他?让他别看这惨状?让他快跑? 这微弱的声音,这临死前最后的、笨拙的守护,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穿了特里安被仇恨冰封的心!那汹涌的黑暗力量猛地一滞。 “瓦莱……” 特里安嘶哑地低唤,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绝望和一丝被唤醒的、更深的悲痛。他跪下来,颤抖着伸出手,想最后一次握住朋友的手。 然而,那根动过的手指,再也没有了任何动静。瓦莱瑞斯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那一声“跑”,成了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低语。 光,彻底熄灭了。 洼地里,死寂一片。只有特里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断断续续地响起。 他紧紧抓着瓦莱瑞斯冰冷的手,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朋友的尸体旁,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灵魂都哭出来。 颈后那灼热的印记,渐渐冷却,隐没回皮肤之下。那汹涌的黑暗力量,如同退潮般缩回了身体深处,蛰伏起来,等待着下一次更彻底、更狂暴的爆发。 但那股冰冷的、蚀骨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恨意,却如同最深的烙印,伴随着那句“别……看……跑……”,深深地、永久地刻在了特里安·费尔肖德的骨髓里。 他知道,那个懵懂无知、还会为几朵蘑菇和半块面包感到温暖的特里安,已经随着瓦莱瑞斯的血,流干在这片长满血色红菇的森林洼地里了。 剩下的,只有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灰烬。 而远处小镇的方向,隐隐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狗吠——那污蔑的毒种,已然被猎人惊恐地撒播出去,即将结出毁灭的果实。 第2章 腐土 小镇的轮廓在黄昏的薄暮里显出形来,烟囱死寂,连狗叫都听不见一声。 特里安拖着脚步,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走向那扇曾经被瓦莱瑞斯推开过无数次、透出过黄油面包和书卷气味的院门。 门是敞开的。 门框上方,悬着东西。 特里安停下脚步,抬起头。晚风吹过,那东西轻轻地、令人毛骨悚然地晃了晃。 两具尸体。格里姆肖先生,格里姆肖太太,绳子深深勒进他们肿胀发紫的脖颈里,勒断了所有生机。 格里姆肖先生的金丝眼镜碎了一边镜片,歪斜地挂在惨白的脸上。格里姆肖太太精心挽起的头发散乱不堪,沾着泥土和暗红的血污。 特里安看着。 他就那么抬着头,静静地看着。 风吹动他额前肮脏的碎发,露出下面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很黑,很深,像两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映着上方摇晃的恐怖景象,却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眼泪,没有愤怒,没有尖叫。什么都没有。 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 有人用冰冷的勺子,把他里面所有的东西——悲伤、恐惧、瓦莱瑞斯塞进去的那点光——都挖走了,只留下一片冻硬了的、寸草不生的荒原。 那片荒原上,只有一种感觉在无声地疯长:一种冰冷的,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念头。 该结束了,所有的一切。 “看!是那个小杂种!格里姆肖家的同伙!魔族的崽子回来了!” 一声尖利的叫喊撕破了死寂。几个胆大的村民从窗户后面、门缝里探出头,脸上混杂着恐惧和一种扭曲的亢奋。 是那个猎人的邻居,一个长着老鼠眼的干瘪老头。 “就是他!他和格里姆肖家的小子一起搞巫术!采那些邪恶的血蘑菇!我亲眼看见的!他想复活魔王!” 猎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指着特里安,声音因为激动和残留的后怕而嘶哑颤抖,唾沫星子横飞,拼命想把所有人的恐惧和怒火引向这个孤零零的孩子,“杀了他!烧死这个魔崽子!净化我们的小镇!” “魔崽子!” “烧死他!” “不能让他活着!” 恐惧点燃了愚昧,愚昧催生了暴行。 更多的村民被煽动起来,拿着锄头、草叉、火把,从各自藏身的角落里涌出,像一群被惊扰后疯狂攻击的鬣狗,慢慢围拢过来。 他们眼中闪烁着被煽动起来的、名为“正义”的疯狂火焰,要将这恐惧的源头彻底撕碎。 特里安终于低下了头。他不再看那三具吊在门框上的尸体,也不再看那些围拢过来的、扭曲的人脸。 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那些曾经对他投以冷漠或厌恶,此刻却要置他于死地的“人类”。 很奇怪。 他感觉不到害怕,一点都没有。 那冰冷的荒原里,只有一种东西在涌动,在咆哮——一种纯粹的、想要碾碎眼前一切活物的冲动。它像黑色的潮水,冰冷刺骨,却又带着毁灭的灼热。 他微微歪了歪头,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仿佛在问:为什么? 但这困惑只存在了一瞬。下一秒,那空茫的眼底,骤然被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漆黑所吞噬! 那不是瞳孔的放大,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古老的东西,从灵魂的裂隙里汹涌而出!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低沉而充满暴戾气息的咆哮,毫无预兆地从特里安幼小的胸腔里炸开!那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瞬间盖过了所有村民的喧嚣! 围拢的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野兽般的吼声吓得集体一滞,脚步钉在原地,脸上的疯狂瞬间被惊骇取代。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如同噩梦降临的景象。 以特里安小小的身体为中心,一股无形却狂暴至极的力量猛地爆发出来!那力量如同实质的黑色飓风,带着撕裂一切的意志轰然扩散! 轰隆隆——! 离得最近的几栋茅草屋,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脆弱的结构瞬间扭曲、崩塌! 茅草和木屑混合着尘土冲天而起!地面如同活物般剧烈地起伏、龟裂! 一道道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痕如同巨蟒般蜿蜒爬行,无情地吞噬着来不及躲闪的人和牲口!凄厉的惨叫声、房屋倒塌的巨响、牲畜的悲鸣瞬间交织成一片末日交响! 无形的力场横扫而过。被卷入其中的村民,身体如同被投入绞肉机!骨骼碎裂的脆响、血肉被挤压撕裂的闷响、濒死的绝望哀嚎……在力场的边缘汇成一片令人作呕的猩红雾霭。 特里安就站在这片毁灭风暴的中心。他小小的身体微微悬浮离地,破烂的麻布衣服被无形的力量鼓荡着。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彻底化为深渊的眼睛,冰冷地俯瞰着这场由他亲手掀起的屠杀。 他像一个懵懂的孩子第一次挥动镰刀,收割的不是麦穗,而是活生生的人命。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源自本能的精准。 他伸出手指——那沾着瓦莱瑞斯干涸血迹的手指——对着远处尖叫着试图逃跑的猎人,轻轻一点。 猎人的身体瞬间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 他惊恐的叫声戛然而止,双眼暴凸,身体在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中诡异地向内塌缩,瞬间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啪嗒一声掉落在龟裂的土地上。 杀戮在继续。无声,高效,冰冷。 黑色的飓风所过之处,只剩下断壁残垣和遍地狼藉的猩红。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那些叫嚣着要烧死他的声音,都化作了脚下黏腻的污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最后一声濒死的呜咽也消失在废墟的烟尘里,那狂暴的黑色力场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 特里安小小的身体失去了支撑,从离地几寸的空中跌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冰冷、浸满血污的泥地上。 痛楚让他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全是浓重的血腥味。 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模糊而遥远。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 额头,撞到了坚硬冰冷的地面。 不……不是撞到地面。 特里安猛地僵住。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坚硬冰冷的触感,正抵在他的额角!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手,摸索着向自己的头顶探去。 手指触碰到了冰冷、坚硬、带着粗糙纹路的东西。 不是石头,不是木头。 那东西……长在他的头上! 他猛地坐起身,惊恐地睁大眼睛,跌跌撞撞地爬到不远处一洼尚未干涸的血水边。浑浊的血水倒映出一张模糊而肮脏的脸。 而在那乱糟糟的、沾满血痂的黑色头发下,额头两侧,赫然顶出了两截东西! 短小,尖锐,弯曲着,如同初生的、最稚嫩也最坚硬的黑色荆棘!颜色是纯粹的、不祥的墨黑,在血水的倒影里,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魔角。 特里安呆呆地看着水洼里的倒影,看着那对突兀地、狰狞地刺破他皮肤和头发的黑色小角。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 冰凉的。坚硬的。真实的。 一股冰冷的、直达骨髓的战栗瞬间席卷了他小小的身体。 他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灼烧喉咙的苦涩。 魔族的……崽子? 猎人的污蔑,村民临死前的诅咒,像毒蛇的信子,再次钻进他的耳朵。 原来……是真的?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杀戮带来的麻木。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人类孤儿特里安了。 他是……什么?一个刚刚亲手屠戮了整个小镇的……怪物? “不……不是我……不是我……” 抱着头,特里安蜷缩在冰冷的血污里,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那对刚刚沾染了无数鲜血的、属于“魔王”的角,此刻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惧。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在特里安身上失去了刻度。 他像一只受伤的、被整个世界追捕的幼兽,逃回了那片埋葬了瓦莱瑞斯的黑松林深处。 他不敢靠近小镇的废墟,只敢远远地、藏在最茂密的树冠或岩石的阴影里,像幽灵一样观察。 废墟上空盘旋的乌鸦成了新的主人。很快,新的“客人”也来了。 穿着锃亮盔甲、背着长剑的冒险者。举着法杖、袍子一尘不染的法师。握着短弓、眼神锐利的游侠。 他们一队又一队,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踏入这片被诅咒的废墟。 他们检查着房屋的残骸,翻动着地上的焦尸,低声交谈,脸上写满了凝重、警惕,还有……一种发现了猎物的兴奋。 “见鬼……真是够惨的……” “看这破坏力……绝对是高等魔族干的!” “没错!肯定是那个传说中的魔王觉醒了!” “找到他!国王陛下开出了天价悬赏!死活不论!” “为了金币!为了荣耀!杀死魔王!” “杀死魔王!” “杀死魔王!” “杀死魔王!” 那些口号,那些充满了贪婪和杀意的叫喊,穿透森林的寂静,像冰冷的针,一遍遍扎进特里安的耳朵。 每一次听到,他都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死死捂住耳朵,把那对小小的、冰冷的魔角也藏进臂弯里。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 他不是魔王!他不是!他只是……他只是…… 他逃开了,逃向森林更深处,逃向那个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扭曲“安心”的地方——那片长满血色红菇的洼地。 洼地里,气味已经变得难以忍受。 浓烈的、甜腻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取代了泥土和菌类的清新。 瓦莱瑞斯的尸体……已经不成样子了。 曾经干净整洁的棕色亚麻衬衫变成了污秽破烂的布条,包裹着下面膨胀、变色的皮肉。 那支罪恶的箭矢还插在胸口,箭杆也**变黑。 那张曾经盛满阳光和笑意的脸,如今爬满了蛆虫,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空洞的眼窝。 特里安却像是感觉不到那刺鼻的恶臭,他走过去,像往常一样,在那具高度**的尸体旁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蠕动的白色小虫。 伸出手,特里安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瓦莱瑞斯那只露在破布外的、同样肿胀变形的手。 触感冰冷、滑腻、陌生得可怕。 “瓦莱……”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 “他们……他们喊我魔王……” 他把头轻轻靠在旁边冰冷、散发着恶臭的“肩膀”上,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我好怕……瓦莱……我该怎么办……” 腐烂的尸体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有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像是死神的低笑。 他就在这片寂静的腐臭里,日复一日地枯坐着。 看着蛆虫在瓦莱瑞斯的眼眶里钻进钻出,看着乌鸦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用贪婪的眼睛盯着这顿腐肉盛宴。 他不觉得悲伤,也感觉不到恶心。 那种冰冷的麻木感又回来了,像一层厚厚的茧,将他包裹。 只有偶尔,当森林深处传来冒险者搜索的动静和“杀死魔王”的口号时,那层茧才会被恐惧刺破,让他瑟瑟发抖。 饥饿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切割着他的内脏。 洼地里能吃的蘑菇早就被他挖光了,剩下的红菇鲜艳得刺眼,却可能有毒。 他不敢尝试,偶尔抓到一只林鼠或小鸟,生吞下去带来的那点热量,也很快被消耗殆尽。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脚步虚浮,眼前阵阵发黑。 那对小小的魔角似乎也失去了光泽,蔫蔫地贴在他的额角。 意识开始模糊,有时他会对着腐烂的尸体絮絮叨叨很久,有时又会陷入长时间的昏睡。 这天下午,饥饿带来的眩晕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挣扎着想起身去附近找点能嚼的草根,眼前却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他踉跄了一下,想抓住旁边一棵小树稳住身体,手指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噗通。 小小的身体重重地栽倒在洼地边缘冰冷的苔藓上,额头撞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之前,他似乎又听到了瓦莱瑞斯的声音,很轻很轻: “特里安……你会冷吗……” 然后,便是彻底的虚无。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 “头儿!这边!有血腥味!” 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兴奋响起。 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靠近洼地。 “靠!这什么鬼地方!臭死了!” 另一个声音抱怨道。 “看!那里!有个小鬼!还有……呕!” 最先发现的人指着洼地里特里安昏迷的身影,随即看到了旁边那具高度**的尸体,忍不住干呕起来。 几个穿着皮甲、手持武器的冒险者出现在洼地边缘。 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悍的壮汉。他皱着眉头,强忍着恶臭,锐利的目光扫过昏迷的特里安和那具可怕的尸体。 “这小鬼……” 刀疤脸的目光落在特里安额头流血的伤口,以及那对即便昏迷中依旧显眼的、刺破黑发的、小小的、弯曲的黑色尖角上!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魔角!” 他旁边的法师失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恐惧。 刀疤脸的目光随即又落在旁边那具**不堪、胸口还插着箭矢的少年尸体上。一个可怕的、顺理成章的联想瞬间形成。 “搞靠了……” 刀疤脸啐了一口,脸上露出混杂着厌恶和狂喜的狰狞笑容。 “找到了!这小崽子就是那个新生的魔王!看!他连自己的同伴都没放过!手段够毒辣的!” 他指着瓦莱瑞斯的尸体,语气斩钉截铁。 昏迷中的特里安对此一无所知。他像一片无根的落叶,被粗暴地拎了 第3章 枷锁 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沥青里,挣扎着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浓重的汗臭、皮革的鞣制味、还有牲口粪便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粗暴地灌进鼻腔。 然后是听觉。 木头轮子碾过碎石路的单调吱嘎声,粗鲁的谈笑声,金属甲片偶尔碰撞的脆响。 特里安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头痛欲裂。他发现自己被扔在一个摇晃的、散发着霉味的笼子里。 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的手腕和脚踝,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笼子固定在颠簸的板车上,车外是几个骑着驽马、穿着杂乱皮甲的身影——正是那支抓住他的冒险小队。 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森林洼地的恶臭,瓦莱瑞斯腐烂的躯体,额头的剧痛,黑暗……然后,就是这些人的脸! 瓦莱瑞斯! 特里安猛地挣扎起来,像一条离水的鱼,不顾绳索的勒痛,拼命扭动着脖子,浑浊的眼睛疯狂地在狭窄的囚笼里、在颠簸的板车四周搜寻。 空的。 除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具肿胀**、插着箭矢的尸体。 他们把瓦莱瑞斯……丢下了? 丢在满是蛆虫和乌鸦的森林里?! 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比绳索更深地勒紧了他的心脏。最后一点扭曲的、病态的“陪伴”,也被剥夺了。 那片长满血蘑菇的洼地,成了他唯一还能“回去”的地方,而现在,连那点联系也被粗暴地斩断。 心口那片冻硬了的荒原,彻底死寂,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属于过去的回响也消失了。 “嘿!小杂种醒了!” 一个尖嘴猴腮的盗贼发现了他的动静,策马靠近板车,隔着木栅栏,用肮脏的匕首柄敲了敲笼子,发出哐哐的噪音,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 “别扑腾了,小魔王!省点力气,等到了冒险者工会,有你‘享受’的!听说那些大人物们,就喜欢研究你这种长角的怪物,切片?还是泡在罐子里?哈哈哈!” 另一个背着巨斧的壮汉也凑了过来,啐了一口浓痰,差点吐在特里安脸上:“臭死了!扛你这一路,老子晚饭都省了!小杂种就是小杂种,连同伴都杀得那么狠,烂成那样了还守着!天生的魔崽子,心都是黑的!” “就是!看那具烂尸,胸口还插着箭呢!肯定是被这小崽子偷袭干掉的!” 法师打扮的女人厌恶地捂着鼻子,尖声附和:“格里姆肖家也是倒了血霉,养了这么个白眼狼魔种!” 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囚笼里的特里安。 羞辱瓦莱瑞斯,污蔑他最后的守护,嘲笑他的痛苦……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那片已经麻木的荒原上。 麻木的冰层下,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 是一种更冰冷、更纯粹的东西。像深埋地底的黑色原油,被火星引燃,瞬间腾起无声的、毁灭性的烈焰。 特里安停止了挣扎。 他抬起头,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渊般的眼睛——静静地看向笼外肆意嘲笑的盗贼、壮汉和法师。 那目光空茫,死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 盗贼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壮汉脸上的嘲弄也僵住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斧柄。法师捂着鼻子的手微微颤抖。 “看……看什么看!小杂种!” 盗贼色厉内荏地又用匕首柄敲了一下笼子。 就在这一瞬间——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类的、饱含着无尽痛苦与毁灭意志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特里安幼小的胸腔里炸裂开来! 那声音蕴含着狂暴的力量,震得板车剧烈摇晃,拉车的驽马惊恐地嘶鸣扬蹄! 捆缚他的粗麻绳,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割,寸寸断裂! 那看似脆弱的囚笼木栅栏,在无形的恐怖力场挤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扭曲、爆裂!碎木片如同锋利的箭矢,向四面八方激射! “小心!” “魔崽子发狂了!” 冒险者们惊骇欲绝,仓促间想要拔武器防御。 晚了。 特里安小小的身影如同挣脱地狱枷锁的魔神幼体,裹挟着狂暴的黑色气流,从破碎的囚笼中冲天而起! 他悬浮在半空,破烂的衣物猎猎作响,额头上那对黑色的魔角,此刻仿佛活了过来,缭绕着丝丝缕缕不祥的黑气!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伸出那只曾经被瓦莱瑞斯温暖握过、此刻却沾满血污的手,对着下方惊恐的冒险者们,五指猛地一攥! 噗!噗!噗!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血肉挤压的闷响同时爆发! 盗贼的身体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捏住,瞬间向内塌缩成一个扭曲的肉球,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壮汉惊恐地举起巨斧格挡,但巨斧连同他的手臂一起,在无形的力量下扭曲变形,整个人被狠狠掼在地上,砸成一滩模糊的血肉! 法师尖叫着试图撑起魔法护盾,淡蓝色的光晕仅仅闪烁了一瞬,就在更狂暴的黑色力场碾压下如同肥皂泡般破碎! 她整个人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如同布娃娃般在空中剧烈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片血雨肉沫洒落! 仅仅一个呼吸。 刚才还在肆意嘲笑、做着领赏美梦的冒险小队,连同他们的驽马和板车,彻底化为一片狼藉的血肉泥沼和扭曲的金属残骸。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特里安缓缓从半空中落下,站在猩红的泥泞中央。 他微微喘息着,看着自己沾满新鲜血液的手,又看了看四周地狱般的景象。 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杀戮后的快意,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更深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额角的魔角似乎又长长、变硬了一点点,闪烁着冰冷的幽光。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向黑松林的方向。 瓦莱瑞斯还在那里……在腐烂,在被蛆虫啃噬…… 他迈开脚步,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森林的方向走去。 他要回去。回到那片腐臭的洼地。那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什么?!一支银级冒险小队全灭?!就在黑松林外围?!” 王城,金狮鹫纹章闪耀的华丽书房,年轻的咆哮声几乎掀翻镶嵌着金箔的天花板。 莱昂哈德·瓦洛里乌斯·阿金图姆·莱昂克雷斯特(Leonhard Valorius Argentum Lioncrest)猛地从铺着天鹅绒的扶手椅中跳起来,镶着宝石的佩剑撞在昂贵的橡木桌角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微胖但俊朗的脸上因为激动和一种被点燃的“使命感”而涨得通红。 “是的,少爷。” 穿着笔挺制服的老管家躬身,声音平稳,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现场极其惨烈,残留的力量波动……确认是高等魔族所为。工会推断,是那个新生的魔王所为。” “魔王!果然是魔王!” 莱昂哈德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看到了等待已久的宿命对手。 “我就知道!沉寂了这么多年,邪恶终将卷土重来!这是上天给我的启示!是我莱昂哈德·莱昂克雷斯特证明自己的时刻!就像伟大的亚瑟王击败卑王伏提庚!就像我祖父的祖父跟随老国王斩下上任魔王的头颅!” 他用力挥舞着手臂,镶满宝石的剑鞘在空中划出闪亮的弧线。 “少爷……” 旁边一位穿着秘银轻甲、面容沉稳的骑士侍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谨慎。 “魔王……非同小可。上任魔王之战,王国精锐骑士团十不存一,您的曾祖父也……请务必三思。您身份尊贵,前程似锦,实在不必亲身犯险。剿灭魔王之事,自有王**队和那些为了赏金拼命的冒险者……” “住口,卡洛斯!” 莱昂哈德猛地转身,金棕色的头发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他指着侍从,一脸“尔等凡人岂懂天命”的愤慨。 “你懂什么?!勇者讨伐魔王,这是流淌在莱昂克雷斯特家族血脉里的使命!是刻在家族纹章上的荣光!那些为了几个臭铜板就敢去送死的泥腿子,他们配得上‘勇者’之名吗?只有我!只有流淌着古老高贵血脉、肩负神谕的我,才有资格终结这新的黑暗!” 他昂起头,挺起胸膛,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沐浴在凯旋的荣光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狂热: “立刻!给我准备!要最好的!精金打造的全身甲!要附魔了火焰抗性和坚固术的!武器?秘银长剑不够!给我找矮人大师锻造的星辰钢双手巨剑!” “还有魔药!各种魔药!力量药剂、敏捷药剂、钢铁皮肤药剂、元素抗性药剂……有多少要多少、砸也要砸死魔王!要最顶级的!品质低于大师级的不要!” 他踱着步,语速飞快,像是在发布理所当然的敕令。 “钱不够?去找我父亲!告诉他,他的儿子要去完成莱昂克雷斯特家族最伟大的使命了!让他把金库打开!这是为了王国的未来!为了整个大陆的和平!区区金币,怎能与这份荣耀相提并论!” 卡洛斯和老管家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他们太了解这位少爷了。热血上头,被那些古老的英雄史诗灌满了脑子,认定自己是天选之子。 劝说?只会激起他更强烈的逆反。 “是,少爷。我们立刻去办。” 老管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拉着还想说什么的卡洛斯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莱昂哈德一人,他兴奋地握紧拳头,对着墙上巨大的、描绘着先祖斩杀魔王的油画,喃喃自语: “等着吧,邪恶的魔王!我,莱昂哈德·瓦洛里乌斯·阿金图姆·莱昂克雷斯特,将继承先祖的荣光,将你彻底终结!我的名字,将铭刻在新的史诗之上!” 通往黑松林的偏僻小路上,特里安像一抹游魂,在树影里蹒跚前行。 饥饿和之前的爆发消耗了他太多体力,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他只想快点回到那片洼地,守着那堆正在化为白骨的腐肉,直到自己也烂掉。 路过一个破败的乡村酒馆时,几个穿着粗布衣服、满身尘土的行商正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歇脚,大声地谈论着王城的新鲜事。 “……听说了吗?莱昂克雷斯特家那位‘金闪闪’的小少爷,为了讨伐魔王,在王城疯狂扫货呢!” “嚯!阵仗大得很!据说包圆了好几个炼金大师的库存!全是顶级的魔药!那金币花的,跟流水似的!是要用金子淹死魔王吗?” “啧啧,有钱真是能为所欲为啊!那些魔药,随便一瓶都够咱们全家吃十年了吧?” “可不是嘛!听说有一种最顶级的‘生命之泉’原液,能生死人肉白骨!只要还有一口气,一滴下去就能活蹦乱跳!甚至……嘿嘿,传说连刚死透的尸体都能拉回来!” “生死人肉白骨……刚死透的尸体都能拉回来……” 这句话如同一道刺破厚重乌云的闪电,狠狠劈在特里安混沌的意识里! 他猛地停住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麻木的心脏被这句无心之言攫住,然后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复活……尸体? 瓦莱瑞斯……还能……回来? 这个念头如同最炽热的岩浆,瞬间注入了他冰冷死寂的荒原! 绝望的冻土被融化,一种近乎癫狂的、灼热的希望之火,在他深渊般的眼底猛地燃起,那光芒是如此强烈,甚至暂时驱散了那片永恒的黑暗!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朝那几个行商靠近了一步。 “……不过啊。” 另一个行商喝了口劣质麦酒,咂咂嘴,带着一种市井小民的洞察和唏嘘。 “那种逆天的玩意儿,代价能小得了?我听炼金工会的学徒偷偷说,炼制那种顶级的复活魔药,核心材料是‘生命精华’!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吗?” “嘿嘿,就是活人的命!几百条!新鲜的!用邪恶的炼成阵硬生生抽出来!几百条命换一条命!啧啧,邪门得很!也就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才用得起这种沾满血的东西!” “几百条命换一条命……”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一盆冰冷的、粘稠的、名为“代价”的污血当头浇下,灼热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刺骨的寒意和剧烈的眩晕。 特里安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粗糙的树干。指甲深深抠进树皮里。 几百条……人命? 像那些村民?像那些冒险者? 用他们的命……去换瓦莱瑞斯? 瓦莱瑞斯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是腐烂肿胀的,而是记忆中那个金发蓝眼、笑容干净温暖、会偷偷塞给他面包、会给他讲星星、会在临死前还让他“别看,快跑”的瓦莱瑞斯。 “特里安……偷东西是不对的……” 记忆中,瓦莱瑞斯曾这样认真地对他说,因为他偷了孤儿院厨房一块发硬的面包。 “特里安,你看,这只小鸟受伤了,我们帮帮它……” 瓦莱瑞斯捧着翅膀折断的麻雀,眼神充满怜悯。 那个善良的、连小动物都不忍伤害的瓦莱瑞斯……会用几百条无辜的人命换自己回来吗? 巨大的矛盾像两股狂暴的洪流,在特里安幼小的心灵里疯狂对冲、撕扯! 一边是复活挚友、让那束光重新照进黑暗的极致诱惑;另一边,是瓦莱瑞斯清澈眼神中映照出的、对生命的尊重——那眼神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即将踏上的道路是何等血腥与肮脏! 痛苦让他几乎窒息。他抱着头,蜷缩在树根下,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绝望的冰冷和复活的灼热在他体内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极其熟悉、仿佛直接响在他灵魂深处的声音,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响起: “特里安……” 是瓦莱瑞斯的声音! 特里安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膛!他环顾四周,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行商模糊的谈笑。 是幻觉?还是……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叹息般的温柔,却又无比坚定: “别怕……做……你想做的……遵从……你的本心……” 本心? 特里安愣住了。他的本心是什么? 是那片被恨意冻硬的荒原?还是荒原深处,那点被瓦莱瑞斯点燃过的、微弱的、对温暖的渴望? 瓦莱瑞斯的声音消失了,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但就是这短暂的、似真似幻的指引,如同在混乱的黑暗中投下了一束微光。 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如同淬火的刀刃,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复活魔药……需要魔法书……需要炼成阵……需要……祭品。 他缓缓站起身,眼中的挣扎和痛苦并未完全消失,但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决心,已经压倒了其他情绪。 深渊般的眸子里,燃烧起一种混合着最后希望与毁灭意志的奇异火焰。 他最后看了一眼王城的方向,那里有正在疯狂搜刮顶级魔药的“勇者”,也有……可能记载着禁忌复活术的魔法书。 然后,他转身,不再走向腐臭的森林深处,而是朝着最近的人类城镇,迈开了脚步。脚步依然虚弱,却带着一种走向祭坛般的决绝。 风穿过林间,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动他额前散乱的黑发,露出下面那对冰冷、初具雏形的魔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