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轻轻就做了师祖奶奶》 第1章 第一章 中秋时节,傍晚时分,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青石板上,溅开夕阳的余辉。路上静悄悄的,两三行人面色匆匆。 巷子最里面,一家不起眼的药铺里,黄莲、龙胆草、山豆根等多种中药气味混在潮湿空气中,闻起来比命还苦。钻进周青崖的鼻孔里,却让她忍不住多嗅了嗅。“嘶……” 无它,这些年过得太清淡了。 周青崖记得自己在神堂峪雪山,同天道打了一架。几天几夜,昏天黑地。最后雪顶崩陷,狂风暴雪,将她深埋其中。 她以为她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微弱的心跳声,鼻腔里、脑海里全都是淡淡的雪,连做的梦都是无色无味的。 不过她这一生,无拘无束、孑然流浪,倒也没什么人事可以入梦。 可是现在,她居然能闻到如此浓苦的中药味。难道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雪山也变药山了? 只是这采药人唱的不是什么山歌曲赋,却是鬼哭狼嚎、怆地呼天,实在难听得很—— “师尊下落不明,师妹重伤不醒,求师祖为我师门报仇雪恨!” “求师祖为我师门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喂,别提雪字了,”周青崖听不下去了,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正涕泪横流,对自己行叩拜大礼,“小鬼,你在干嘛呢?” “......女鬼啊!” 程四方正沉溺在悲愤之中,一抬头就见自己画的圆圈里,忽然从天而降一位女子。女子双腿盘坐,面色惨白,嗓音低涩,正幽幽地注视着自己,“鬼啊。” “你刚才不是还一口一个地叫我师祖呢?”周青崖抻抻脖子、伸了个懒腰,颇有闲趣地看了看四周。 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么到这来了? 一家陈旧凌乱的药铺,散落满地的药材,一个咋咋呼呼的小孩。 是梦? 这么倒霉。 她失望地想,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就不能梦个满汉全席、桂酒椒浆?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不是梦。 程四方稳了稳神,拿出袖子里的画像,看看她又看看画像,看看画像又看看她,最后一锤定音,激动道:“师祖,真的是师祖……师祖奶奶。” “给我瞧瞧。”周青崖伸手拿来一瞧,“画的还挺像。” 她纳闷:“都画这么像了,你至于看这么久吗?” “那是因为眼睛哭肿了,看不太清。” “哦,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程四方乖乖地凑过脸去,没想到被这位师祖奶奶一把揪住面颊,疼得他忙不迟迭地嚎叫起来,“疼,疼。” “这么疼?看来这不是梦。”周青崖摩挲着画像。 这画像哪里来的?她从来没画过像。更别提这画纸不菲,绝不是她能消费得起的。 也不可能是她的朋友画的。她有朋友,但物以类聚,人以穷分,她没有这种有钱的朋友。 “师祖奶奶您下次能掐您自己吗?”程四方可怜巴巴地揉了揉脸。 “这画像哪里来的?”她决定好好盘问一下少年,“你为什么叫我师祖?” “回师尊奶奶。画像是师尊收藏的。师尊说画上的人是师祖。” “那你师尊是谁?” “师尊就是师尊。” “我问名字。” 程四方一脸严肃:“师尊的名字怎可以随意提及?这是大不敬。” “我说,”周青崖很难不怀疑,“你压根就不知道你师尊的名字吧。” “咳咳,但是我知道师妹的名字,她叫窈安。”程四方转过话头,将身侧的师妹扶起,急切道,“师祖奶奶,你能不能看看师妹怎么样了?” 周青崖早就注意到躺在他身边,昏迷不醒的女孩子了,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 她搭过脉,蹙眉。是什么人下手这么狠毒? 这小女孩内伤极深、五脏六腑重损,撑不过三个月了。 “救不了,只能等死吧”这种话刚要说出口,对上程四方关切的眼神,周青崖硬生生把眉头捋直了,“放心吧,她伤得不重,没有性命之忧。明天就能醒了。” “太好了。”少年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用衣袖仔细擦了擦师妹脸上的血。 “你就这么信我的话?” “因为我信师尊。您是师尊的师尊,您一定更可信。” 周青崖:......被雪冻多年冰冷无情的心竟生出一丝丝愧疚。 “小鬼,我接着问你,你们这是个什么宗门?” “是我们。” “好的。我们是个什么宗门?” 大概是认定师妹无事了,程四方擦了擦眼泪,情绪稳定一些,“如您所见,是个炼药的小宗门。” “炼药的宗门……”周青崖再次无语,“连个正经宗门名字都没有吗?” 她从前虽然是个散修,但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大大小小不少宗门,北境昆仑、庐阳宗,南境一念楼、镜花屿,这些宗门名字花里胡哨的多好听。 程四方:“我们是正经宗门啊。” “这个正经宗门,就你和你师尊、师妹三个人?” “没错。”程四方点头,“现在还有您了!” “这还真是三人行必有一个老师。”周青崖深呼吸一口气,面色变得严肃起来,“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把我变出来的。” 她出现时是在一个白光圈里,地上隐隐浮现着密密麻麻的敕令。如果她没看错,这是上古禁术,死人还魂,用来召唤死去的宗门大佬。 就这小鬼怎么可能知道上古禁术,大变活人? 不过换个角度想,他能用这术法召唤出她,说明她还真与这个莫名其妙的宗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今天出门上山采药,遇到一个白发老婆婆,她给我一张符,说是烧掉符文就能召唤师祖。” 程四方听师尊说过,师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没事打扰她老人家安眠做什么,刚要把这符还给婆婆。婆婆就不见了。他只好揣在怀里,等及回家,却发现药铺之中一片狼藉,师尊下落不明,师妹重伤在地。 悲愤交加之中,符就这么水灵灵地派上了用场。 周青崖:“婆婆,什么婆婆,长得什么模样?” “额。”程四方想了想,“师祖奶奶,您刚才不是说过那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吗?” “不要转移话题。” “额……” “……所以你根本是忘了那个婆婆长什么样子了吧?” 程四方:“师祖奶奶这不怪我。这婆婆出现的时间太短了,我确实没看清楚。” 很好。 非常好。 开局两个娃,一问三不知。 周青崖现在只想把自己锤死,回神堂峪再躺几年。 “算了,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周青崖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她稳住心态,耐心道:“眼下最迫在眉睫、最急不可耐、最生死攸关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 程四方义愤填膺:“是找到残害我师门的凶手。” “错。”周青崖的肚子恰在时宜地叫了两声,“是我的肚子饿了。” “……后厨锅里蒸着有馒头,我去给师祖奶奶拿!”程四方跑得飞快。 在等馒头的时间里,周青崖也没闲着。她仔细地观察了一遍药铺,翻阅药方笔记,还因为太饿吞了几颗枸杞,砸巴砸巴,最后大概搞明白了三件事: 第一,距离她跟天道打架的时间点,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这五年她被深埋在雪中,与死无异,直到因缘巧合被程四方唤醒到这儿来。 第二,这个小宗门确实以贩药为生,写药方的人应该就是程四方口中的师尊,是个女子。笔锋灵动飘逸,是个妙人。可惜周青崖对这字迹并不熟悉。 第三,程四方的这位女师尊修为不低,起码不会低于四境。来抓她的人很多。 “师祖奶奶,你是怎么看出来人很多的?” 程四方问。 “梁柱上的痕迹深浅不同,纵横交错;地上足印轻重不一,”周青崖一边大口咬着白面馒头,一边半跪于地。她指尖轻触地面,捻起几缕细尘凑近鼻尖——有一股淡淡的异香,不像是中原的香料。 地面十分干燥。这些人是在下雨之前就来了。又或者,他们的修为很高,速度很快,足不沾地。 “你师尊可有仇家?”周青崖问。 程四方摇头且表达出他的伤心:“师祖奶奶,你真的不记得我师尊了吗?逢年过节她还给您老人家烧过香呢。” 什么节,清明节吗? 周青崖嚼了嚼馒头,体味着舌尖回甘:“屋里的打斗痕迹很有限。我猜,她是怕惊扰后堂的窈安,所以设下了结界。他们在结界里打的架,我看不出你师尊用的什么招式。” 一境引气,二境观照,三境抱朴,四境洞天,五境化神。洞天以上的修为者才有能力设下结界。 程四方否定道:“师尊平时从不打架的。师尊非常温柔可爱,我和窈安都是她捡回来的,她教我们认草药,说话声音都很轻的。” “你说这些对我猜出来你师尊是谁,完全,完全没有一点帮助。”周青崖苦笑。 她结识的修真界朋友,不是一同出入妖窟、并肩猎妖分食的生死之交,就是呼朋引伴、醉卧花间的酒肉知己。这些人要么嗓门一开便震天响地,要么满口谎言胡吹一通,反正跟“温柔可爱”四个字完全不沾边。 “师祖奶奶,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好好想想。”周青崖认真道,“好好想想明天吃什么。” 我倒!程四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师祖奶奶,您已经吃了八个馒头了。” 周青崖:给你饿五年你试试。 “对了,师祖奶奶,明天是八月十五,钱潮江涨水奇观,每年这时候江边的香满楼都会设宴三天三夜,免费请全城的百姓吃喝观潮。咱们可以去那里蹭吃蹭喝。” “香满楼老板,”周青崖感动涕零,“他善呐!!” 钱潮江涨水奇景,万人空巷,竞相观看。 大江东去,潮起潮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岁月如流沙,转瞬即逝,回首天涯路远,豪杰冢皆化尘烟。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光景,谁生谁死,于这纷扰红尘、浩渺乾坤而言,不过微风拂过,又会有什么影响呢? 等等, 不会吗? 第2章 第二章 次日出发自香满楼的路上,周青崖瞥了又瞥身边的程四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一定要把你师妹背在背上吗?” 程四方奋力背着师妹,少年的腰被压弯了半截。他双手小心翼翼往上托了托:“上一次我一个人出门,回来师尊和师妹都遭了难。我再也不要丢下窈安一个人了。” “而且师祖奶奶,您不是说师妹今天就能醒过来吗?” 后面这句话,周青崖听出来,比她死了五年的怨气还要重。她只好道:“今天有十二个时辰,这会还没到中午呢,你急什么?” 程四方有点嘀咕。不是他生疑,师祖奶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靠谱的气息。 他正嘀咕着,忽然背上一轻。他心下一紧,这才发现是师祖奶奶将窈安从他背上拎起来,轻松地挂在右肩上。 “我这双手,从前可是拿双剑的。”周青崖大步流星,对上他惊讶的目光,微微一笑,“有的是力气。” 双剑,一剑轻如鸿羽,出鞘无声;一剑重若泰山,落锋撼地。 大抵是过了一夜,周青崖在神堂峪冰封五年的身体回温。她脸上的苍白尽数褪去,唇红齿白,笑意嫣然,看起来也才堪堪二十。身姿修长,举止间兼具豁达与明媚。 程四方小跑着跟在旁边:“师祖奶奶你看起来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 “那你还叫我奶奶。” “不能乱了辈分。师尊说您很厉害,您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 师尊每次提起师祖奶奶时,眼睛都亮晶晶的,无限崇拜,总让程四方对师祖奶奶充满了想象和滤镜。 周青崖有点小骄傲,清清嗓子教育道:“这就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那你怎么还死的这么早。” 周青崖语塞,只好看向前面广阔无垠的水域:“啊,大海。我来了~” “师祖奶奶,那是江水。钱潮江。” 钱潮江涨水时节,江水汹涌浩荡无边。潮声自天际滚滚而来,如万马奔腾,似雷霆震撼。雪白潮头高耸入云,水雾弥漫间,如有龙蛇之影,咆哮穿行,搅动风云。 江风怒号,扑面生寒。江边的阅景楼上,一位老者低声喃喃:“潮起潮落,皆是天道呼吸。所谓修行,便是顺应自然,借势而行,顺势而为。少爷,您可悟出些什么?” 被他称为“少爷”的公子名为解琅,此刻显然心不在此,他头戴额饰,敷衍地嗯了几声,手指敲在桌面上,像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我说解兄不必着急,再有一炷香的时间,这些人群便能散去。”另有一位公子身着华服,手摇折扇悠闲坐于窗边,从他的位置正好看到楼下成群结队离去的百姓,身着白衣的书院弟子在一旁有序指挥。 一个月前,从观澜院传出十二个字:“八月十五,钱潮浪起,重现于世。” 观澜院,地处东方云山。院人足不出山,却能占卜天下万事,洞悉人间万象。所占之卦无不灵验。 而在钱潮江中,修真界之人皆知,藏着一座锁龙塔。 古有恶龙性情暴戾,兴风作浪,祸乱九州。禹王治水,命能工巧匠铸起一座十八层塔,以十八根铁锁捆缚龙身,设阵封印,将龙镇于塔内。而后,禹王引万川归流,令滔滔江水将整座塔淹没于钱潮江底。 自此,江水奔腾如怒,年年潮涌似雷,好似恶龙不甘的回声。 如今,要重现于世的,肯定是此恶龙。 “书院弟子最是假惺惺,说什么是来疏散百姓,”解琅不忿道,“说不定是也想降龙扬威。这钱潮江边,还不知道藏了多少双眼睛呢。” 不远千里赶来观潮的百姓们被书院弟子好言劝走。在世家公子眼中,人山人海犹如群蚁,实在无趣。 朱赫收回目光,摇着折扇宽慰道:“修真界谁人不知,解兄你早就放言,恶龙是你囊中之物。我想他们不会来自讨没趣。” “那倒是。姐姐帮我打过招呼,几大世家都答应了不会来凑这个热闹。”提到姐姐,解琅满脸自豪,“但书院向来独立,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当今年轻一辈中,仅书圣那位大弟子,与令姐两位同为渡劫六境。区区一条龙而已,他不会不给令姐这个面子吧。” “你是说谢悬之?他怎么能跟我姐姐比。”解琅嗤了一声,得意洋洋低声故作秘辛道,“他这个人早废了。” “哦?此话咋讲。” “他道侣死了。” “噗。”朱赫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谢悬之有道侣?” “我也纳闷呢,谁不知道谢悬之性情冷漠,不苟言笑,拒人于千里之外,向来连说一句话都嫌多。这种人居然会有道侣。”解琅嘲笑道,“我看是他读书读傻了,把书中人当道侣呢。” 他还记得姐姐曾带他去书院‘拜访’。 说是‘拜访’,其实是想看看能不能让他拜入书院。 同为渡劫六境,姐姐却连谢悬之的面都没见着。这位书圣大弟子只遣了一位小师弟来传话说“令弟心浮气躁,非能潜心研学者。” 天下人皆知,谢悬之有‘见微知著’的本领,能看出修行者的天赋如何。 结果他看都没看就给解琅判了死刑,害得他被姐姐骂了整整一个月。 朱赫道:“解兄,这种话可不好乱说的。” “我可没有胡编乱造。是他自己亲口讲死了道侣。听说谢悬之一夜白头,已经三年深居书院不出,除了整理古籍圣书,就是为道侣抄诵往生经。他自己也与死人无异了。” “深居书院不出,这倒是有所耳闻。竟是因为此事?” “若真有道侣。那他道侣也一定长得很丑,才能忍受他那冷冰冰的脾气。”解琅越说越来劲,“说不定他道侣是个哑巴,两个人每天相顾无言。又或者是个聋子......” 一旁闭眸养神的老者深深叹了口气。少爷聊起八卦来津津有味,口若悬河。家主小姐嘱咐他这次来要观潮悟道,完全抛于脑后了。 时刻关注书院遣散人群进度的还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有下人来报,裳降香才缓缓敛了眸光。 “禀圣女,除了燕洲解家,目前钱潮江边只来了些散修,不足为惧。” “解家来了多少人?”裳降香问。 “解琅旁边有位老者,”下人顿了顿,“深不可测。” “解琅那个废物,连续两年都进不去天机学院。以为靠一条龙,就能拿到入院资格了?”裳降香不以为然,轻轻一笑,“解白苓一个人支撑起硕大一个燕洲,也真是不容易。” 九黎巫族的圣女,紫发长束,浑身香气逼人。她一笑,长长的紫鱼耳坠便轻轻摇动,鱼儿摆尾,好似在空气中荡起涟漪。 “别忘了我们的目标,不是那条龙。” “是,圣女。” * 书院向来心系民生、威信极高。在书院弟子的引领下,前来观潮的人群皆有序撤去。传闻有妖要现世,他们都恨不得赶紧回家,挂上门闩。 等到周青崖三人赶到时,香满楼里已空无一人。 程四方走上楼梯,边观察四周:“奇怪,怎么这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每年这时候,他都会带着师妹准时来借光沾福、蹭吃蹭喝。每一年,香满楼上都是人满为患—— 一层二层,寻常白丁谈笑风生;三层四层,文人墨客吟诗论道;五层六层,世家权贵高谈阔论。一层一景,汇于一楼。 如今却人去楼空,冷冷清清,连桌上的菜都没动几口。 太不对劲了。连店小二也没有。 “没人不是正好,我们可以连吃带拿。”周青崖已闻到诱人饭香酒香,双目放光,“这可是上好的竹叶青。听过没:金盆盛酒竹叶青,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之后始癫狂,一癫一狂最意气。” “不过你小孩子家就别喝了啊。” “师祖奶奶,您可上点心吧。”程四方觉得,师祖奶奶还没开始喝就已经癫狂了。 “点心,这还有点心?大善人啊。” “……” 一方长桌,上面足足有二十八道菜。 周青崖坐下,先喝一口酒,再夹一口饭菜。菜刚到嘴里,差点吐出来:“怎么这么难吃?该不会是因为难吃才没有人的吧?” “别吃那个。”程四方见怪不怪,“那个是西湖醋鱼,很难吃的。” 周青崖深感惋惜:“可怜的鱼,这跟白死了有什么区别。” 酒入肚肠,浑身皆暖。她余光瞥见满墙的文字,奇道:“这是什么?” 程四方撕下一块油亮的鸡腿,答道:“观潮题诗。师祖奶奶你不知道,这香满楼有个规矩,凡饮尽三碗''怒潮春'',就能在墙上留下几笔。待到潮水涨到最高,楼主就将这堵墙拆了扔江里。说是等潮水漫过诗行,诗中意气就能顺着江水传遍天下。” “有意思。三碗怒潮春?”周青崖将壶里的酒倒出,只够两碗,她起身便要去上一层再找酒。 程四方不解:“现在这又没人,喝多喝少无所谓。” “那可不行,”周青崖必须喝足三碗,“不能坏了规矩。” 少女脸泛红霞,微带酒,容光更增色,一时间艳丽不可方物,走向诗墙。她眼波流动,从上往下看去: 墙上,第一位写:“敢同日月争辉耀,不与凡俗共尘烟; 待吾直上青云去,留下传奇万古有。” 周青崖:好豪气。 第二位写:“是非荣辱心头过,功名利禄转眼空。 愿化潮水归寂处,逍遥一世度华年。” 周青崖:好洒脱。 第三位写:“金樽美酒意飞扬,袖舞清风揽九天。 玉指抚琴惊凤鸟,执手同看落霞天。” 周青崖:哟哟哟,这位是来秀恩爱的。 待慢悠悠欣赏完满墙佳作后,周青崖终于抬起手指。她微一用力,弹指洒酒便成诗: “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香满台。 今日长缨绾北斗,明日缚龙煮大江。” 题名:“感恩,大善人。” 她满意地回头,想问问程四方此诗如何,却见钱潮江江水忽有百丈之高,自栏外冲来。白浪怒腾,直要淹没整个香满楼。 “呆子,别吃了!” 第3章 第三章 一炷香时间已过,人群遣散完毕。 钱潮江边,解琅与朱赫并肩而立。公子华服在江风猎猎作响,气势昂扬,举世绝伦。 解家弟子浩浩荡荡,立于江面,秉神捏诀,朝江中心施法,将江水排开。传闻锁龙塔镇于江心百丈深处。 老者神情严肃,看向不断高涨向四周漫去的水幕。 江畔有座香满楼离江最近,在第一瞬间被高涨的江水淹没。 “解家的镇水诀果然名不虚传。”朱赫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吹捧道。 “那是自然。更何况这批弟子是我姐姐亲自为我教导的,”解琅志在必得,“今年,我一定要进千机学院!” 千机学院,所有修真人心目中的玄都圣境、人间天堂。这里有最好的老师,广纳百万藏书,学尽天下术法。 相应的,千机学院只招收最优秀的学生。要么扶善惩恶积厚成器,要么惊世绝俗一举成名,才会收到千机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第一年,解琅捉虺蛇,反被蛇咬,在家躺了一年。 第二年,蛇毒未清,又躺了一年。 今年再不进学院,解白苓就要把他的床给拆了。 水幕汹涌,向四周越聚越高,淹过一座座酒楼、观景台。老者低沉着声音:“少爷,再继续下去,恐怕要淹没田地了。” “淹就淹了。”解琅浑不在意,“让他们继续,不要停。” 老者道:“若民怨激愤,就怕书院会插手。” 家主小姐令他协助少爷,此事不可出差错。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与书院发生冲突。 “多管闲事,谁怕那些掉书袋?” 解琅话未说完,被朱赫以扇轻轻一挡,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书院可以不怕,但不能不给书圣面子。在下有个好主意,解兄想不想听。” “说来听听。” “简单,其实只要解兄你传言下去,淹没的田地,解家皆双倍赔偿。” “那些蝇头百姓就会在心中求着盼着你淹没自家的田地了。”他打趣道,“没被淹的还会眼红嫉妒被淹的田户。世上最难受的事莫过于天上掉的馅饼,落到了别人锅里。如此一来便成了乌合之众之间的内斗。与解兄你完全无关。” 解琅琢磨着:“可双倍赔偿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咱们又没说把钱送过来。谁想要,让他们自己去幽州拿。” 从钱潮江至幽州,少说有千里之远。没有千里驹,没有飞舟云撵,这些在泥地里浸泡的脚也许不怕路途艰远,可是他们的肚子,他们孩子的肚子却受不了饥饿,最后只会一个个死在路上。 莫说双倍赔偿,就算是十倍赔偿,也不过是他们一路上的望梅止渴。 “还是朱兄有法子。就这么办,接着淹吧。” 少爷情绪高涨,号令踏浪而立的解家弟子更加卖力。 最前方的百位弟子掌心腾起金色符文,后方弟子灵力如链,层层叠加汇聚。浩浩荡荡的队伍犹如银蛇,也意在让其他躲在暗处、想来猎龙的修士知难而退。 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江面、充分显现了幽州解家的家大业大。 水面翻滚在老者浑浊的瞳孔之中。不多时,他眼神骤然收紧。成了——只见无垠江水吞噬着灵力,不断向内凹陷,渐渐在江心形成巨大的漩涡,如同一只深邃的风暴眼睛。 解琅激动地望向老者,老者没有丝毫犹豫,“进江眼”三字刚出口,却见几道紫衣身形不知从何处冒出,快如鬼魅,竟然率先进入,看来已是蛰伏很久,就等着解家打开入江通道。 “九黎巫族,野蛮之地,也敢造次。”老者怒道,“所有弟子,速入。” 江边人一个接着一个,像下饺子一样跳入江眼。 而江水深处,周青崖正一手抓着一个娃,奋力寻找生路。 变故出现的太快。她到现在也没明白,虽说钱潮江浪起,但有七层高楼怎么会在一瞬间被淹没。她眼疾手快地抓住程四方和窈安,汹涌激流刹那间地将三人卷入其中,裹挟着坠入最底层。 高大的香满楼在水中摇摇欲坠。嘉肴美馔、诗词歌赋都散落在水中。 起初,周青崖屏住呼吸,企图用脚勾住一根木柱,不让江浪将他们冲的太远。但用另一只脚到处踩踏时,无意踹到了厨房的一块木板。 有声音。 是空的。 难道是储存室? 周青崖果断掉头,朝着空板飞快游去。用力一踹,果然露出个通道来。 手上两个小鬼看起来奄奄一息,必须尽快找个空间给他两渡气。 通道极狭,才通人,深不见尽头。奇怪的是,越往里游越觉得浑身舒畅,周青崖尝试吐气,发现这狭长通道里竟遍布灵气,使人可以正常呼吸。 很快,程四方重重地咳了两声,将鼻腔里的水咳出来后也醒了过来。 随着他们进入,通道两侧上不断闪现着黄色光亮,一道道敕令符文在身侧亮起又熄灭,仿佛水中游动的金蛇。 “好精妙的符文。”周青崖感叹道。这些符文组成阵法,时刻在吸纳着钱潮江的灵气,才维护出这座水底通道。 师祖奶奶说精妙,程四方只觉得阴森诡异。他既惊奇又害怕,不自觉地往师祖奶奶身边靠了靠:“可是这条通道会通往哪里呢?” “凡事不要想那么多、那么远,先走好眼前这一步,”周青崖发现她这小徒孙年纪不大,忧心挺多,便宽慰他道,“听说过没: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啊——” 数百米后,脚下忽一空,三人一同坠了下去。 黑暗中程四方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周青崖一边享受失重的感觉,一边懊恼“天底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只是想在香满楼蹭吃蹭喝一顿,今天的经历要不要这么跌宕起伏? 好在摔得不重。 大抵是因为下面有个人肉垫子,让她缓冲了一下。周青崖从人肉垫子上爬起来,伸手摸去,好心关切:“程小鬼你没事吧?你说你比我瘦这么多,你怎么掉地上比我还快呢?” “……小鬼,你的脸啥时候大了一圈,你怎么还长胡子了?怪扎手的。” 空气中冷冷的,死一般寂静。忽地传来一阵阴冷笑声,四周烛火倏尔亮起。 周青崖定睛一看,程四方正抱紧他师妹,蜷缩在??偏隅一角,瑟瑟发抖,脸上写满了见鬼的恐惧。 哦,他两在那啊。 奇怪。 那她现在摸的是谁的脸呀? 周青崖‘镇定’地转过头去,撞上一双凶煞瞳目。 这双凶目的主人四十有余,盘坐于地,手脚皆被铁链锁住。头发蓬松凌乱,坚硬如针,上身裸露身材魁梧,脸上和身上都有多处伤疤,以及十几处刺字,宛如炼狱之鬼。 铁链映着烛火,照亮两个人极近的面庞。 周青崖咽了一口口水,点点头,认真评价道:“大叔你好帅啊!” …… 完蛋了。 程四方悬着的心彻底死掉了。他们要葬身江底了。 不靠谱的师祖奶奶,昏迷不醒的师妹,他今天的命真的好苦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不怒反笑。笑够了才慢道:“向来吃惯了龙肉,今日倒有人肉送上门来。” “龙肉?”周青崖站起身来,衣摆扫过积年尘埃。她仰头,环顾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男人不答。 烛火却一盏接着一盏地,从内向外依次亮起,照出一座百丈高的巨塔。 龙吟裹挟着腥风自塔顶轰然压下,塔身之上,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被十八根漆黑锁链贯穿全身。龙身每一次挣扎都扯动锁链,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相击之声,闻之令人心肝俱颤。 “锁龙塔。好壮观。” 传闻之中,禹王收服恶龙,镇于钱潮江底。没想到竟是真的。 周青崖不难猜测出,刚才的长通道是禹王为了让修塔的工匠们离开水底所设。机缘巧合之下被她打开,沿着通道又走到这里。 “那大叔你是谁?” “你觉得呢?”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为何?” “你脸上共有十几处不同世家宗门的刺字,这是对极恶之徒才有的惩罚。”刚才离得近,周青崖看得非常清楚,“你至少杀过十几家宗门的弟子。” 男人冷笑,凶光更盛:“凭什么我是罪人,难道不能是他们都有罪吗?” 此话与低吼龙吟交织在一起,在整座巨塔之中不甘地回荡。 周青崖没回答,只低头解下腰间的酒壶。 杀两家三家弟子或许情有可原,但是狂杀十几家,实在骇人。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恶龙,一旦释放出来,就很难再关回去。 “大叔,接着。”她将酒壶轻松地扔过去。 “这是什么?” “胸有不平事,非酒不可消也。”周青崖眨眨眼,“上好的竹叶青,我在酒楼刚灌的。” 铁链牵动声中,男人伸出手稳稳接住。 有点麻烦了。 拷住他双手的铁链很长,塔内这点距离,限制不住他。 周青崖想,若这人真凶性大发,她死了就死了。死在神堂峪和死在锁龙塔,哪个不是死。可她不能让程四方和窈安死在这。 “胸有不平事,非酒不可消......好酒,好酒。” 二十多年没闻到酒香,樊济平有些恍惚,竟不由自主地手抖了抖。 记忆中的最后一口酒,是满脸是血的小师妹躺在他怀里,呼吸微弱,勉力说道:“大师兄,上好的竹叶青。我......我刚从山下买的。” 她头上那只漂亮的发簪不见了。头发乱了,最后手也垂了下去,垂在满山枫叶里。 “有酒怎么能没有肉?”他问。 “大叔,你不是刚说了吃龙肉吗?”周青崖笑道,“难道大叔你在吹牛?” 第4章 第四章 很快,周青崖就知道樊济平不是吹牛。他双手运气往下一撑,身体登时腾空而起,竟腾飞三丈远。 程四方又害怕又忍不住震惊地盯着他,牙齿吱吱作响。樊济平双脚生风,转眼间已近龙身,他狠狠一咬,竟真生撕下一块龙肉。 恶龙吃痛,龙吼混杂着狂怒与痛楚,几乎要掀翻整座巨塔。墨绿色的龙血自头顶滴落,眼看着要滴到窈安洁净的脸上,程四方忙伸出手盖在师妹的面上。 片刻之后,程四方看着手背上黏糊糊的龙血,陷入了无尽的呕吐之中。 铁链声响,周青崖聚精会神,瞅准樊济平翻身回头的一瞬间,自袖口飞出一根短筷,直击他头顶的百会穴。 百会为诸阳之会,所谓三花聚顶。击中百会穴会扰乱修士灵气循环,导致神魂短暂受困、灵台清明失守,轻则眼前发黑、四肢发软,重则直接昏厥。 简单来说,周青崖的计划是把樊济平打晕了,她再带着程四方和窈安找通道、爬回去。 可惜,樊济平的反应能力比她预想的要快得多得多。他微微侧过脸,短筷带风,堪堪从他鼻尖划过。 当一个人二十多年被困在不见天日的水底,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甚至是空气的波动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靠,烂手。生疏成这样。准头这么差。” 周青崖气得直骂手。 “小丫头,”樊济平道,“你要杀我。” “怎么会。大叔你人这么帅,生咬多不雅观,我给你送筷子呢。” 周青崖喊道。她自认为解释的不错,显得她很贴心。可惜恶大叔显然不这么认为,因为他的铁链已置跟前,极快,直取周青崖面门。 “师祖奶奶保佑!” 程四方吓得双手合十。往日他采药遇到危险总这么念,念完才想到师祖奶奶现在活了,不仅不能保佑了,而且师祖奶奶很可能马上脑浆就要被砸出来了。 但闻得“叮”的一声脆响。 周青崖腰身轻转,单手持筷,在铁链及面瞬间划出一道银弧。而后筷子如游龙戏水般,精准点在链环交扣处,竟将缠绕的锁链挑成螺旋状,反甩向樊济平咽喉。 樊济平后退几步,将缠绕的锁链扯直。 他站稳,沾了龙血的喉结更具危险性,上下轻滚:“小丫头,小瞧你了。” 周青崖的手微微捏拳,刚才运用灵脉的手腕上青筋暴起。 体脉灵力的运用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受限。 但她脸上全无变化,无奈劝解道:“大叔,旁边有两孩子在呢。打打杀杀的,多血腥,影响不好。” 樊济平不语,戾气兀地生发,铁链化作千重影幕,四周无处可逃。 周青崖不得不继续迎敌,手中竹筷忽左忽右,点、刺、挑、拨,如利剑一般,破风而出,躲避锁链的同时,又攻樊济平穴位与关节。 两人发丝飞舞,侧身擦过,彼此可见对方眼底杀机。 锁链摇晃,咣铛爆响。 虽然她全神贯注,但高手之间,稍有缓滞就会被对手发现破绽:“小丫头,你的修为不弱。但耐力似乎不强。” 周青崖咽下舌尖一口血:“话别说得太早。” 血腥味在喉咙里蔓延,正如毒素在十一道经脉内快速游走。 当年中毒之后,她自知时日无多,索性带上双剑“折风”、“断金”,上神堂峪找天道干架。 曾有医师告诉她:此毒虽然无药可医,只要你不动用灵力,少喝酒,等它蔓延到心脉,至少还有两三年可活。 周青崖生觉无趣:酒也不能喝,架也不能打,窝窝囊囊地活三年,不如死了算球。死之前先去问天证道。 五年了,神堂峪的雪将她体内的毒素冰冻了五年,保住了她五年性命。 如今她苏醒。毒素也随之再次活跃。 中毒之后,不能长时间催动灵力。否则毒素蔓延得就越快。身体就会遭到反噬。 但此刻情况已容不得她多想。 因为樊济平下一杀招已到,只能硬挡。 他招招戾气十足,越来越强,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兴奋。在塔底呆了二十多年,终于有机会舒展。 周青崖有把握挡下这一招,但身体必到极限。 除非有转机出现。 能有什么转机。 她咬牙思索。 下一刻,樊济平被铁链垂直拉升到半空。 …… 这算什么转机?周青崖停手:“大叔你这是什么趣味?打架打得好好的,你飞上去荡秋千?” 樊济平身体吊在半空中,已无暇顾及小丫头的打趣。他狠狠发力,也对抗不住铁链的另一端传来的巨劲。 而另一端——系在龙身上。 “龙动了。”他反应过来。 是龙在动。 “这龙.......会.......会动?”程四方将师妹抱的更紧。心想还好窈安晕过去了,他现在也好想晕。不对,不要晕,要醒过来,快点醒过来,这一定是梦吧。 是梦吧,是梦吧。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念叨着。 周青崖闻言抬头,果见塔顶在剧烈震颤,被禁锢千年的恶龙周身正迸发着刺目亮光。原本黯淡的龙鳞骤然泛起琉璃光泽,深可见骨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不好。” "铮——" 锁链崩断的脆响撕裂长空! 龙尾率先挣脱束缚,以开山断岳的气势凭空横扫而出。周青崖闪身躲过。龙尾重重击中被吊在半空中的樊济平后,又撞上塔壁,所撞之处砖石寸寸崩解,如暴雨倾泻。 恶龙怒吼,从上而下阵阵传来。程四方觉得他真的要晕过去了。 樊济平吐出一大口鲜血,目眦欲裂:“畜生。” 恶龙仿佛听到他的咒骂,又是一尾扫来。 他怒睁着眼,准备迎接死亡,却在龙尾将要劈断他的脖颈时,吊在手上的铁链被人猛踢一脚,精准无比地错开龙袭。 耳边传来小丫头的声音:“大叔,这是怎么回事?” 樊济平“它体内的灵力在暴涨”话刚说完,龙尾再度来袭。 周青崖只好再踹一脚:“哪里来的灵力?” 铁链被踹来踹去,樊济平在空中荡来荡去:“看起来像是钱潮江上有人在注入灵力,都被这恶龙吸纳了。” 我靠。谁没事闲得发慌,往大江里注入灵力啊?还这么多,连绵不绝,不要钱啊。你他妈当扔石子呢! 踹的多了,周青崖呼吸也有点急促:“我怎么感觉这龙要置你于死地啊,大叔。” “废话,我吃了它二十多年。” 周青崖:“……你说的很有道理。这样吧,你两的内部恩怨自己解决吧。我得带着两个娃先走了。” “你们还走得掉吗?”樊济平面色肃冷,“这恶龙马上要自由了。” 捆锁龙身的十八根铁链已断了一半多,剩余锁链也在龙爪撕扯下扭曲变形。锁龙塔摇摇欲坠,无数砖石化为齑粉。 混乱中,周青崖扫视着塔壁。可恶,完全记不得那条通道在哪里。 “可我又没吃过它。” “你觉得这畜生它认人吗?” “.......我说,大叔,你就不能少吃点。” 周青崖想,要是她的“断金”还在手,早一剑斩断铁链。 “现在只剩下唯一的方法了。” 铁链正以霸道的力道绷紧,樊济平手臂几乎要被扯断,腕部露出森白的骨茬来。他愣是一声不哼,青色血管暴起如蛛网,“趁这条龙还没完全挣脱出来,你去杀了它。” 周青崖一脚差点踹歪:“你说谁?我,我去杀了龙。” “小丫头别谦虚,”樊济平狠吐了一口血,咯咯笑道,“以你刚才的身法看,能跟我打得有来有回,你起码是个四境中期。” “实话跟你说,我从前确实马马虎虎。”情况危急,周青崖不得不实话实说,“后来受了点伤,十一脉皆损,大不如前了。” “十二脉竟有十一脉受损,世所罕见。唯余哪一脉?” “废话。当然是心脉了,大叔。不然现在应该是一具尸体在跟你讲话吧。” 十二,十三,十四……周青崖一边回答樊济平的问题,一边在心中默数恶龙挣脱枷锁的数目。 就剩锁住龙头的四根铁链了。 龙爪在塔壁上抓挠的声音狂躁不已,抓挠声混着它喉咙里的低吼,像是要把百年前被镇压在塔的怨愤全发泄出来。 “喂,大叔你还有没有别的招?你在这困了二十多年,真的没偷偷挖个地道什么的?再不说可就来不及了啊。”周青崖心想,再不说我真就不管你了。从前一个人死就死了烂命一条,现在我有两个娃,不能陪你死在这。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为“奶”则刚吧。 程四方背着师妹到处乱窜,躲避落石。 樊济平盯着她好半天,忽然道:“巧了,哈哈哈。” 周青崖大喜过望:“真有地道?” 樊济平:“我这有一道心诀。运转此诀,需封住其余十一脉,将全身修为尽数聚涌于心脉。短时间内,四境以下可上升一大境;四境以上可升一小境 。凭此,越境杀人,绝境觅生都不在话下。” “你有这么个心决,这二十年来,你怎么自己不用?” “这铁链是禹王以陨铁制成,连恶龙都挣脱不开。我虽是五境化神,即使越及六境,也无可奈何。” “如今你四境,可跃至五境。虽然胜算不大,但这条龙被压制在塔上百年,内伤不轻,或许有机会杀龙。” 它被你咬的外伤也不轻。周青崖默默吐槽。 樊济平像下定某种决心,沉声问道,“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啊?” “我这心决不传给无名之辈。” “青山绿水,断壁绝崖。周青崖。” “好一个断壁绝崖。小丫头,你听着:十一为缺,归一为极。与天同度,与地合纪。百川入海,固守灵台。” 周青崖循他所言,依次封闭各条经脉。灵力倒流奔汇,一时间灵台燥热无比,心脉狂跳暴乱,犹似以琉璃盏盛万钧熔金,稍有不慎,脉断人亡。 修士破镜,乃是与天道争锋,非有万全把握不可强行突破。否则一旦承受不住,轻者道心破碎,痴狂癫傻;重者元神崩解,化作天地间一缕虚妄残魂。 不知过了多久,毒素带来的痛楚反噬尽数消失,周青崖只觉浑身威压再也抑制不住。 恰在此时,只闻得一声震天龙吟。铁锁寸断,樊济平被狠狠甩到地上,连摔了三五下,鲜血流了一地。 游龙入江,龙首急转直下,直冲塔中人而来。 龙息喷吐的刹那,程四方吓得再也挪动不了半步,直闭双眼。半晌后一片寂静,怀中师妹却脆生生惊叹道:“好大的龙头。” 窈安醒了?! 程四方睁开眼。 恶龙琥珀色的竖瞳足有三丈高,龙鼻翕动间喷出灼热气息,龙鳞上鲜血淋漓。 师祖奶奶立于龙前,微抬下巴,目光冷漠,风满袖袍。 她双手擒住龙角,寸步不动。 樊济平躺在血泊中,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一个“马马虎虎”。 小丫头到底是什么人…… 她这分明是镜玄,七境。 圣人之下无敌手。 …… “程四方。”周青崖淡淡道,“拿筷子来。” 第5章 第五章 江面之上。 解琅跟着老者一同跳入江眼。风暴之中,周围缓缓升起根十多根透明玉柱。 玉柱之上符文尽数亮起,光芒如同流动的液体,在表面极速蜿蜒前行。下一刻,化作闪电形状,耀眼的光芒与呼啸风暴交相呼应。 解琅警惕问道:“吕叔,这是什么?” 吕观:“禹王是当时天下举世无双的阵师。最擅长以符文列阵。这必然是他为了锁龙塔所设下的阵法,防止有人误闯进入。” 解琅环顾四周,只有十余人:“咱们其他弟子呢?” “这些玉柱应该是将江面割裂成一个个的小空间。我们被分散开了,每个人跳入的空间不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阵眼,破解此阵。” 黑袍下,吕观佝偻着身体,眼神犀利如鹰,仔细而耐心地观察玉柱上的符文,试图从中找到破阵的关键。 “阵法,阵法。”解琅心烦意燥,“要是姐姐在这就好了。” 世人皆知,幽州家主解白苓,阵圣亲传弟子。解家父母骤然离世,内忧外患,解白苓以一己之力挑起幽州重担,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清除家族异己,传言她以“永劫大阵”将试图夺权抢政的叔父永远困于沉渊,心够狠,实力够强。 对解琅,她是长姐如母,也是世间最强大的依靠。 眼下他必须步步跟紧吕观,这阵法太诡异,他们往前走几步,就很有可能进入到另一空间,身边的弟子换了又换,皆如无头苍蝇般乱窜。 直到解琅的空间里闯入一位不速之客。 是一个壮汉。足有丈二之躯,上身未着寸缕,肌肉如盘踞的蛇蟒。脸上脖子上都画满了玄奥的紫色纹路,野性,蛮荒而凶煞。 “九黎巫人。”解琅认出来,这就是刚才抢先他们进江眼的人,一时间所有的怒气烦躁有了发泄口,想也没想,挥手令道,“给我上。弄死他。” 解家弟子们二话不说,齐刷刷御风而起,捏诀冲向壮汉,法诀瞬间如丝线横空,漫天交织。 壮汉浓眉如帚,眼神犹如野豹般犀利。他不闪不避,单凭双手凝聚起一层坚韧的灵力护盾,再一出拳,轻描淡写地就穿透两名弟子的肩膀。 鲜血喷溅。 解琅怒极:“上,再上!都给我上!” 剩余的弟子们蜂拥而上,一时间汹涌灵气碰撞,杀气逼人。但壮汉的灵力操控显然更凶更快,他脚下步伐稳健,拳拳运炁,招式既诡异又狠辣。 鲜血溅到他身上的纹路,那些纹路越发深刻,像是在贪婪地舔舐鲜血。 不过半刻,解家弟子们如同崩溃的堤坝般,半死半伤躺了一地。 壮汉轻蔑地哼了一声。再要出手,却蹙起眉头。——两道透明水柱自两侧江面飞袭而来,快如雷电,避无可避,紧紧在壮汉的两手臂之上。 无形威压随之瞬间笼罩全身,壮汉挣脱无果,纹路褪色,额头青筋暴起。 解家弟子们心有余悸,围着他不敢上前。 人群之后,吕观缓缓抬起头,身上灵力与水柱源源相接。 * 最高处的观景台上。 裳降香长衣拂地,把玩着一支发簪。 以“文人体弱,不便下水,先回去休息”为理由婉拒解琅的朱赫,此刻正坐在她对面,几分担心地问:“圣女有把握哑奴能撑得住?据在下打探,吕观是解白苓最信任的人,绝非泛泛之辈。” “快了,那条龙。”裳降香闭眸,耳畔波涛滚滚,仿佛听见恶龙嘶吼,“就要脱困了。” 哑奴只要再纠缠住解琅半刻钟,江内解家弟子注入的灵力就足够恶龙脱塔。 “圣女看来很有信心。但恐从此,九黎与幽州解家的仇怨就要结下了。” “朱公子既然为九洲游士,见多识广,自然知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哪有什么永远的仇怨。”裳降香笑道,“何况那条龙依然留给解琅。我相信等它脱塔而出,无论飞到天涯海角,解家都有能力将它带回去,扒了它的皮给解白苓作件新披肩,龙首砍下来作解琅入千机学院的敲门砖。” 天下所有的修真宗门都知道,幽州解家的小少爷要亲拿钱潮江下的龙。 而她要的,只是塔下的人。 她不会抢解家的战利品,拂解家的面子,这梁子就结不下来。 “圣女所言甚是有理。” 朱赫“唰”地一声打开折扇:“主上的这盘棋才刚开始下,可不能没有解家。” 江面上,哑奴挣扎了几下,澄澈如水的水柱竟愈发收紧,从手腕慢慢蔓延至小臂、肩膀,带着刺骨寒意缠绕而上。于是他抬头,不再试图挣脱,定定地看向吕观。 不好。吕观心想,刚要加力,眼前壮汉竟已凭空消失不见。 “人呢,人呢?”解琅志得意满的表情骤变,不可置信道:“人去哪里了。” “是幻术。巫族的金蝉脱壳。”吕观试图以他的搜神术追踪壮汉的气息。 若是其他地方,他有把握这壮汉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但可惜此处阵法空间错综复杂,瞬息万变。壮汉的最后一缕气息也消失不见了。 胸中一口郁气难出,解小少爷气极,掷地有声、重于千钧:“传下去,只要看到这群巫人,都不必手下留情。一个巫人尸体,我解琅重赏一百零石!” 听到一百两零石,解家弟子们久困于阵中的精神不由得抖擞起来,双目发亮。 “妈的,巫族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兴风作浪。” 解琅啐了一口,越说越激奋,恨不得昭告全天下。 “这条恶龙是本少爷的囊中之物。这天底下谁有意见,有意见去问我姐姐。” “有意见去问阵圣他老人家。” 提到家主小姐,弟子们更是群情激昂、有与荣焉,肩上的伤也顾不得了: “对!” “巫族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咱们解家做对!” “斩巫族,猎恶龙!” “斩巫族,猎恶龙!” 给家主小姐带回荣耀! 声浪滔天,势要盖过浪涛声。 天下谁敢不给阵圣面子,天下谁能与他解家争锋?! 忽然众人脚下一阵摇晃。 “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在动?” 解琅摇晃了几步,低头。 吕观也低头。 解家所有的弟子也低头。 就连观景台上的朱赫也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捏紧折扇,站在窗边低头望去—— 地动山摇般的轰鸣自钱潮江江底传来,一道黑影破水而出! 巨大的黑色龙鳞擦过水面带起千丈巨浪,龙尾在空中摆动。惊呼声中,修士们连法诀都忘了掐,如断线风筝般坠入江中。 十多根玉柱齐齐炸裂,碎玉如流星迸射,在江面上溅起万千银芒。 被禹王以神皇之力才镇压住的恶龙冲破江面阵法,呼啸着直冲天而去。 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腥甜的龙息遮天蔽日,弥漫在空气中。 修士们在水里扑腾着,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个个面色惨白。 这黑龙比他们往日见到的所有妖兽都要庞大凶猛。 甚至有人双腿筛糠,温热的液体顺着裤管流下,被翻涌的江水冲散。 唯有吕观目光似电,黑袍身影如离弦之箭疾掠而出。随着龙形,他身形腾跃间带起残影万千,放佛比龙还快。 老者掌间迸发的赤金色光华如火电雷霆,长长划破黑沉沉的天际,汹涌的天地异象都化作身后翻涌的背景。 朱赫摇扇感叹道:“五境化神下,不愧是解白苓最信任的人。” 还好吕观没发现他与圣女的联系,不然这么一下,他可承受不住。 这一下,可得吓跑钱潮江边多少相机而动的散修,有多少人该庆幸自己没有出手去抢猎龙? “不对。”裳降香却道,“那龙不对劲。” 吕观也发现了不对劲。他的掌心雷还没来得及劈上恶龙,就见它庞大的身躯骤然如陨星坠落。 雷霆哑火。 墨绿色的龙血从高空如雨洒落,洒在好不容易爬上岸的修士们的脸上身上,哗啦啦。 “轰——”地一声。 恶龙轰然砸在江边的礁石之上,溅起的浪涛足有数十丈高。 它分明是已经受了重伤,冲出海面是它最后的挣扎,眼下终于力竭而亡。 解家弟子们小心翼翼地围了上去。 “龙身上有个小孩……” 有人率先喊道,还想再想说些什么,却惊讶地再也发不出声音。 龙身上趴着个小少年。这小少年双手死命地紧紧握着一根筷子。 ——这根筷子不偏不倚,狠狠插进恶龙的脑袋。 杀死这恶龙的是……一根莫名其妙的筷子? 一张青玉卷轴乍然凭空出现,轻飘飘落到程四方的身上。 有人认出来:“那是千机学院的入院卷轴!” 斩恶龙,一举成名,进千机学院。 这剧本为何如此熟悉? …… 不远处的吕观脸色难看至极。 “对了,”解家弟子们这才想起,大喊道,“少爷呢?” “不好!少爷没上岸,还在江里。” 人群瞬间炸开: “传下去,少爷还没上岸。” “少爷没上岸。” “赶紧打捞少爷。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