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烬》
第1章 刺杀
金铁相交之时,雪已经落了满山。
那是一次快得看不清的交锋,下一刻,靓殇的重剑横在匍匐在地的青年脖颈,而另一柄寒光闪烁的长剑,也不偏不倚地指向她的脑后。
三个人纹丝不动,听不到任何呼吸声,只有雪漫长地落下来,坠满他们的肩头与剑锋。
韩斯莫剧烈地喘息着,疯狂将冷气吸进肺里,隆隆如战鼓的心跳提醒这具发凉的身体还活着。死里逃生,他浑身脱力,单膝跪地强撑着身子,左手虚掩腹部,那里渗出来的血快要干涸。他已被刺客在雪原上追杀了两个时辰有余,刺客身份不明,穿着一身能隐去身形的漆黑大氅,还戴着面纱,他全程没有看清刺客的长相,只觉得刺客如同荒野中的野兽,怀着狩猎般的耐心,等待自己力竭的一刻。
最令他忌惮的是刺客的武器。那是一柄长度宛如陌刀的重剑,长约一丈,重十余斤。世上本不该有如此沉重的剑,那样骇人的重量,被刺客操纵起来却灵巧得如同匕首,直指猎物的命门。韩斯莫亦是习武之人,在对方手下却连一个回合也走不出,仓皇招架,剑刃的重量令他腕骨剧颤,那一瞬重剑的寒芒直刺他眼底,剑尖是无数次渴饮鲜血后的斑驳痕迹。
他险之又险地拧动身躯,下一秒,剑刃刺中他的侧腹,贯穿躯体的剧痛令他脑中一片空白。而刺客的下一剑,裹着一抹不寻常的风,犹如破空而来的火焰,直取他的性命。他已机关用尽,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仓皇中偏过头去,不敢看剑尖的清光。
巨大的金铁撞击声令他猛地抬头!
一柄轻盈的长剑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格住了重剑,金属磨砺的声音令人牙齿酸痛。映入韩斯莫眼帘的是长剑剑柄上坠着的一缕青色丝绸,携着一丝水乡的柔肠轻盈而过,随后是他一身素净的白袍,纤尘不染,全然不似迢迢赶路而来,衣角轻盈如风。
千钧一发之时,飞掠而来的白袍青年终于赶上,拦下了致命的一击。
青年神情冷若冰霜,格开之后招式再走,剑气连续突进。刺客一边招架,一边连退数步,才消去了青年剑上的力量。
一击必杀遭阻,刺客却不打算就此退去,眼中只有地上的猎物,未待韩斯莫劫后余生地抒完一口气,那柄重剑再度从刁钻的角度直指他的喉咙——
却在半空顿住,明明剑尖已经挑开了衣料下的皮肤,揭开一串血花。
靓殇没有回头。但她能感觉到强烈的杀意就在自己脑后,甚至没给自己留下回头的余地。
太快了,他的速度竟是这样快,分开的这些年里,他的武学已达至臻之境,正面对决,自己没有半点机会,这次刺杀已经宣告失败。一念之间,她便得出了结论。
“阁下何人?”白袍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严肃而冷冽,“一定要下杀手么?可否露面聊聊?”
面纱下的人露出一丝苦笑。如此熟悉的音色,果然是他,可以一人一剑、堂堂正正走遍整个江湖的,寒风阁的少阁主,何桀。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刻,由他出手救下了韩斯莫?他们竟然认识,是偶然相逢还是结缘已久?寒风阁与韩家乃至皇室的交游又到了何种地步?
而她与何桀也有很多年没见过了,重逢发生得如此仓皇,连彼此的照面都未确认,便已针锋相对。
靓殇神思涌动,一言不发,身形飘忽如鬼魅,晃身脱出剑气的包围。
“等等!重伤了我的朋友,就想这么全身而去么?”
声音在背后响起,但靓殇反应过来的时候,何桀的身影已经飘忽地出现在自己前方。
太快了,长剑的清光在眼前挑过,这就是何桀出鞘的速度,看起来竟像靓殇自己撞上去一样。
长剑洞穿她的胸口,剧烈的疼痛在她脑海中炸开一道白光,鲜血喷涌而出。
剧痛之中,面纱被剧烈的喘息扬起一角,何桀瞥见了刺客的脸庞。
那是一张非常熟悉的脸,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何时见过,但似曾相识的直觉让他灵魂颤抖了一瞬。
这不是他第一次将冷兵器刺进人类的身体,血液迸发的感觉,他也并不陌生。可是在看到刺客的相貌时,这一剑宛如刺的是自己胸口,震惊之余,心下惨然剧痛。
一瞬间的犹豫,他放任刺客凭本能后撤几步,藏进密林的阴影里。他的剑却没有继续跟上来。
“他是谁?你看到了吗?”韩斯莫仍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用力将身体撑住,望向不远处沉默地任由刺客逃走的何桀。
何桀的剑刃还在往下滴血,猩红的液体流淌到漫布着混乱脚印的雪地上。听到韩斯莫的呼唤,他才从怔愣中回头,并作几步上前搀住了韩斯莫:“先别说话,韩兄,你的伤……”
密林中四面八方地响起啸声,寒风阁的弟子赶到了。为首的弟子赶到何桀面前,双手抱拳:“抱歉,少阁主,我们来晚了。事发突然,柏兀山一带驻扎的弟子实在太少,调遣人力误了些时间。目前部分弟子正在森林边境搜索刺客的痕迹,其余的现在听凭少阁主调遣。”
“不要紧。”何桀摆了摆手,收剑回鞘,“叫搜寻的人都撤了吧,那个杀手,即使身负重伤,你们也很难拦得下来。现在救人为上。”
况且,受了那样的伤,还有人类可以活下来么?
想到这里,他的心口忽然再一次发疼,下意识地用力攥拳,掌心快要渗出血来。
韩斯莫已经被抬上了担架,躺下之后说话更加痛苦,但他仍然强撑着开口:“何桀……兄弟。我没有大碍,但这次若非你在,我这条命算是不保了。韩家欠寒风阁一份恩情。”
“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些身份的事。”何桀微有愠色,“哪怕你只是个身无分文的普通人,只要是我何桀的朋友,我都会全力以赴相救。”
“只是……”何桀犹豫片刻,沉吟着开口,“韩兄怎么会来这柏兀天险的极北之地?”
韩斯莫脸色苍白,似在思忖接下来的信息能否分享给面前的人——尽管他刚刚救下自己性命。
但他随即发现何桀并没有在等他回答。那个问题更像是有些困惑的喃喃自语,而他则一直望着刺客离去的方向出神。
那里层林掩映,就像从未有人经过,安宁的新雪将一切痕迹消弭无踪。
靓殇在广阔的冰原上疾行,身畔俱是高大的针叶树林,整个世界下着一场漫长的大雪。
雪不停歇,毛绒大氅下是滚烫的身躯,在冰天雪地里像是一簇异样的火光。
这具身体在流血。温热的液体在寒夜中有如燃烧一般滚烫,她就这样用燃烧生命的气息向前疾行,简单包扎的伤口早已从绷带中挣脱出来,剧烈的动作进一步拉扯着伤口,渗出的血几乎快将里衣整个打湿。
起初她是为了躲避寒风阁的追兵才咬牙疾行,现在则是为了活命。这次受伤太重,除了那个朋友外,天下恐无人能救,必须在失去神智之前赶到那处医馆。
从前她无数次埋怨上官吉为什么要将医馆开在柏兀山以北的遥远苦寒之地,但这次却救了她的命。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刚刚交手的瞬间,她自持重剑,正是因为她能在掌握绝对力量的同时,兼有通常兵器一般的敏捷。这是她的天赋,在过往任何对决中,这番力量都无往而不胜。而何桀的长剑却是轻盈的同时带着激烈的杀意,拔剑出手如清光一闪,这样的速度面前,自己已是空有力量却无从施展。
那柄长剑从前都是将她护在身后,指向要伤害她的人。只有当指向自己时,她才知道是怎样的迅捷凌厉,剑出无回。
多年不见,昔日的少年成长为了毫不逊色的青年人。他没有什么变化,朋友被伤害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向天下拔剑。而他总是能在千钧一发之时得偿所愿,保护好想要保护的人。怎么就连这样的好运也加诸在他身上,他拥有的东西本就够多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他永远可以正义地对待整个世界?就仿佛这么多年来,他仍旧没有被伤害过,仍旧被保护得完好无缺。
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更多回忆止不住地涌上来,驳杂的片段让她的大脑愈发混沌昏沉。
渐渐地她已经感觉不到痛,所有内脏都像在燃烧。这种时候她不会被痛觉拖累,反而是这具脆弱的躯体成了绊脚石。
再快些……再快些……她在心里呼喊,步伐却越来越沉重,直到在雪地里剧烈地颤抖着倒下,无法再迈进半步。
身下的雪几乎被染成血色,温度渐渐从身体流淌而出。
她的眼前忽然明亮起来,一间熟悉的医馆在林间空地上拔地而起,温暖的烛光从窗棂透出,隐隐能看到屋内晃动的人影。
随即她失笑自嘲,明明穿越密林才会见到那间医馆,而她还远远没有抵达森林的边界。
这就是濒死之际出现的幻觉么?
一次又一次在生与死的关口横跳,这一天早该来的,既不意外,也没有什么好怕。
只是倍觉不甘。野心和渴望还尚未实现,怎么能现在就停下——
眼前忽然又浮现出少年安静温和的脸,被眼底的血色浸泡,模糊一片。
她还没有找到这个人。
所以,她必须活下去。
雪还在下,纷扬如鹅毛,仿佛永远不会有新霁的那天。
空旷无人,天地俱静。
这次是要认真写了!
尝试日更,社畜要拼上老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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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刺杀
第2章 苏醒
醒来的时候,耳边似乎有潺潺的水声,闯入眼帘的光线刺痛双眼,靓殇一瞬间怔愣,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是化雪的声音。"
声音由远及近,声音的主人在她床边的矮凳坐下,随后望向窗外——晴空万里,化开的积雪落在窗棂上,像叮叮咚咚的打击乐,“你昏迷了二十个时辰,这是伤的最重的一次,再晚一些,即使是我也回天乏术了。我甚至是在下山取药时见到你昏迷在雪地里的……怎么回事?”
靓殇松了一口气。熟悉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她彻底卸掉了所有防备,神经的弦在高度紧张和剧痛之中紧绷太久,她终于回到了这个每次刀口舔血之后能救自己性命的房间,沉重的压力亦如冰雪消融。
视野里光芒闪烁,思维尚未清明,靓殇尝试着整理思绪,刚要开口,就感到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倒吸一口凉气。
“说不了话就算了,别勉强自己。你是真不知道这次伤得多严重?”上官吉白了她一眼。尽管靓殇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但疼痛是避免不了的,不卧床几个月算是回不了元气。
“……这不是还有你吗,小神医。”
气息的吞吐牵拉着伤口,刀刺一般的痛意让靓殇脸色发白,但她还是忍不住扯了个微笑,对上官吉挤了挤眼睛。
“还有心思开玩笑!”上官吉声量高了几分,没好气地说,“我是医生,不是神仙,任何医生都救不回死人。”
这话听着很不吉利,但她知道靓殇从来不忌讳这些,她都用“殇”字做名字了,还会怕死么?事实上,上官吉倒希望她怕一点,怕死就意味着晓得恐惧,有恐惧就会试图自救,而靓殇却是能毫不犹豫地用性命来交换渴望之物的人。
否则,她也不会总是遍体鳞伤地回到这里。
“我认识你也快十年了吧。你的确一次又一次地受了重伤,然后求我来救,如果仅仅是这样,我早都习惯了,不会如此担忧。”上官吉皱起眉,声音也渐渐低沉下去,“但从来没有今天这种情况……是谁能只靠一剑就重伤你?你到底遇见了谁?”
在上官吉的逼问下,靓殇还是想起了前夜的记忆,她咬着牙,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何桀。”
上官吉瞳孔一缩:“是他!”
靓殇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疲惫地闭上眼睛。
上官吉担忧地看着靓殇,对方却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了。她撇撇嘴,扭头离开了房间。
十年来,靓殇一直是这样。她自认为自己已经算是了解她的人了,却未曾有一刻真正走进她的心。
“对了……现在是,春天了么。”
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声音。上官吉的脚步猛地一顿,再回头,看到靓殇已经睡着了。
她又看了看窗外的日光,反射在雪地上,明亮而刺眼。柏兀山以北终年积雪,四季如冬,哪里来的春天呢?
光流帝国以月炼江为界,分为南国和北国。这不意味着光流帝国处于分裂状态,只是约定俗成的称谓罢了,因为月炼江几乎贯穿帝国东西。自开国皇帝江炼率兵踏破恒梁的城门起,帝国牢不可破的统治已经延续了将近四百年。尽管漫长的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情,连皇室的的姓氏都在中途变易过一次,但对普通百姓而言,只要能维持和平安定的生活,皇帝的姓氏又有什么要紧呢。
大约一百多年前开始,北国的气候便一年冷似一年,现在北国已不再有夏天,而恒梁以北的城镇更是终年积雪不化。南国则因其湿润温和的怡人天气吸引越来越多居民南迁,愈加繁华富饶。
光流帝国的人们常常以柏兀山为帝国北部的边境,这里气候严寒,渺无人烟,已经不适宜人类居住,而上官吉的医馆,却开在柏兀山北坡的山脚。说是医馆,其实只是一间供暖很足的小屋,连获取药材都要长途跋涉,真正出诊时,也都是由上官吉前往患者住处。江湖上知晓这位年轻神医的人本就极少,能请动她的人更少,而她也乐得清闲逍遥。也不是没有名门望族想要留下她为家族长年行医,然而她只想驻守在这虽然寒冷,却是从老师那里继承来的小屋而已。
能教出上官吉这种神医的老师是谁?老师去了哪里?每当靓殇好奇地问起这些问题时,上官吉总会缄口不言。每个人都有不愿透露的故事,不去触碰那些角落是她们彼此相处十年的默契。
然而,她们还是越来越多地了解了对方的事。毕竟,靓殇每次受伤就会来这里治疗——她是唯一能翻越柏兀山找到上官吉的人。在北国以北漫长的寒夜里,两个人难免会用交谈来打发时光,而交谈的话题,又无法绕开自己的过去。
故事渐渐变为熟悉,而熟悉变成信任,信任便无法见死不救。就在一天之前,上官吉从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将靓殇背回来的时候,忽然想起当年靓殇救下自己时,自己似乎只许诺要报答她一次而已。这一定是她从医以来做过最亏的一笔买卖。
剑光划破阴翳的天色,发出渴望鲜血的啸声。靓殇收剑回鞘,那柄剑并未触及任何实物,剑气却吹落了枝杈上的积雪。
上官吉撑开门帘:“看来是完全恢复了。”
靓殇点点头,轻盈和力量再次灌满剑客的身体,没有什么比自由再次为自我掌握更令人愉悦的了。
“那我这小医馆也留不住你多久啦。”上官吉故意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走,想好了么?”
以往每次痊愈后,靓殇总是匆匆就告辞,她的心中有永燃不熄的目标,从不将时间浪费在探索和犹豫上。这次她却罕见地露出迟疑的神情,没有回答上官吉的话。后者也并未在这个话题上作纠结,转身从房间里搬出两坛酒来:“还是看看好东西吧!前不久去南国出诊,顺带捎回来的扶辛的桃花酿,大半诊金都花在上面了。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幸好也没磕了碰了的,真不容易……作为治病的报答,今天你必须陪我不醉不归!”
靓殇叹了口气,对这姑娘随心所欲的个性,她早就熟悉了:“你知道我不喝……而且,我可是病人。”
她理直气壮地在院落的矮凳坐下,不在乎大氅的下摆拖在雪地里:“不过,我可以陪你就是了。”
寒夜,烫酒,如果没有朋友,却是少了几分意思。
柏兀山的夜色深了。除了密林里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雁鸣之外,世界寂静无声。这是个宝贵的晴朗的夜晚,月光撕开了云层的一角,雪地里两个女孩裹着毛绒大氅围坐在暖炉旁,一盏安静的火光点亮两张年轻的脸。仍旧冷得瑟瑟发抖,直到热烫的液体下肚,身体终于暖和起来。
“以茶代酒。”靓殇举起小小的杯子,开口时冒出雪白的蒸汽。
上官吉只顾得上咯咯地笑,双颊通红,仰头将满满的杯子一饮而尽。她喝起酒来总是这样,幸好平时接触不到,一年到头不见得有一次放纵的机会。
靓殇不是一个好的酒友。她太沉默,有什么话首先想到的都是放在心里,无法陪酒意正酣的上官吉上蹿下跳地闹。但她是个绝好的伙伴,只要上官吉意兴不消,她就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不会疲倦,也不会无聊。
“靓殇姐,这次你一定要感谢我。”上官吉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靓殇望向她,尽管双颊通红,但她的眼神却非常冷静,神志在寒冷的空气里也无比清醒。靓殇点点头,真诚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而我在你这逗留两百多天了……我也没想过这次还能捡回一条命,多亏了你。”
“现在是好了,但也别就把自己当正常人,明白吗?你的身体现在就像四面漏风的房子,是怎么撑起来的,我自己都说不太清……但想塌是很容易的!”又一盅桃花酿入口,上官吉压低了声音,“不过,说要你感谢我,不是因为这个。这次去南国,我打听了一些你会感兴趣的事情。”
似乎预料到上官吉要讲重要的事,靓殇神情严肃了些:“什么事?”
“先说和你这次重伤直接相关的事吧。你说在柏兀山碰到韩斯莫是意外,但对他一个韩家长子而言,不养尊处优地在南国呆着,好好的跑到这里干什么?你刺杀他是临时起意,当然,我理解你见到他时的冲动,人不可能永远保持理智,更何况,他完全不是你的对手。然而,何桀却能如此及时的出现,这不可能是巧合。这些年来他在江湖上名声正盛,十有**会是下一任寒风阁主,只待良辰吉日、设宴而让。他与韩斯莫一起出现在柏兀山,恐怕是韩家与寒风阁在某事上达成了盟友关系,正在柏兀山秘密谋划吧。其中,前者已经在此次南下证实了。”上官吉啜饮一口,继续道,“寒风阁在仲夏之时举办了一场集会,宴请普天下江湖志士前来交友切磋。之前他们虽然也是江湖的领头势力,却未曾这样大张旗鼓地笼络过人心吧?朝廷对此竟无半点意见,不仅默许他们折腾,韩斯莫还亲临盛宴,与英雄豪杰们同歌共饮,甚至亲自与他们比剑。”
“凭他三脚猫的功夫么?”靓殇挑眉。
“当然,他是韩厉的儿子,人人都知道,又有谁敢伤他呢?”话语里直接忽略了面前某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但是他的这一举动,无疑博得了众多江湖人士的好感。皇室的人竟有如此气魄、胸怀与胆识,这是一个象征,是韩家与江湖交好,更是朝廷对江湖管控软化的意思。韩厉率兵出征高梵国,想来也有快六年了吧?听闻关外战报连连大捷,或许不日便可鸣金收兵了。在这个时候抛出这种信号,他们在密谋什么?”
靓殇陷入了沉思。她已经不会再因为听到那个名字而无法控制地发作,但两百多天确实太久了,她已经失去了对很多信息的掌握,也就迟迟无法制定下一步的计划,这种感觉让她有些焦躁不安。他们在这片荒凉孤寒的雪山里找什么?总不可能是山里埋着宝藏吧?
放眼望去,夜色茫茫里仍是渺无人影,更北方或许还有广阔的世界,但那里实在太冷,其实连她也没有去过。坐拥柏兀山天险,北方也是光流帝国唯一未曾向外扩张的方向。
“我有种预感……这里的和平不会维持太久了。”上官吉将整坛桃花酿一饮而尽,又将坛子整个翻过来,确定一滴也不会流淌出来之后,作了总结陈词。随后,她将最后一坛酒也开了,“如果有一天,连这里也不再清净,那我也只能放弃老师的房子了。”
空气里弥散着桃花的香气,院落里竟隐约有了几分春意。
半晌,靓殇开口:“我不在乎皇室和寒风阁在密谋什么。我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没变过,谁阻止我,谁就是我的敌人了。”
“即使是何桀也一样?”
“即使是何桀也一样。”她的声音里已没有任何犹豫,“他与韩斯莫的私交在我意料之外,但倘若他真要为此而拦在我面前,我只会为自己不能战胜他而烦恼……是的,他的确是一员劲敌……现在的我赢不了他。”
上官吉悠悠地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每每谈起逍遥江湖的那段年月,她看得出靓殇总是深深怀念。异日重逢,她却首先用那个巨大的伤口宣告他们之间的一切过往业已成灰,枯木无春。
靓殇盯着矮桌上的酒坛看了一会儿,忽然长臂一揽,清冽的酒液淌进面前空了许久的酒盅里。她小心地拾起酒盅,液面颤颤巍巍地高过杯沿一线,轻轻凑近杯沿,先是嗅到了浓郁的桃花香气。嘴唇的味道甜丝丝的,喉咙的回味却是苦涩中带着几分辛辣,犹如无数逝去的阳光明媚的好时光,是很好很好的时光,却都已经过去了,再也无法重来。
“扶辛春城桃花酿,早有耳闻,原来,是这样甜的酒么。”她喃喃。
这样甜美的味道,既不会令人醉得拔不出鞘中的剑,也不会引燃冲天的火光吧?
那么,在这样的甜美中,短短地作一瞬间的梦,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对了,我还有一个消息,只是……”
上官吉有些不忍,如果这是场美梦,多持续些又有何妨?
可是这个消息,终归还是不可能不说。
她在记忆中搜寻着那个人的名字:“你还在找……叶暮希吗?”
靓殇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透出锋锐而雪亮的光:“有关于他的消息了?”
“一个月前,就在我给那个官府令尹的私生女问诊的最后一天,听到他在偏房与人密谋一宗消息——当然,他不知道我天生听力异于常人,且此事必然紧急,他无暇挑选议事的地点。”上官吉说的很急,靓殇犀利的眼神令她头皮发麻,“皇室暗卫在南国扶辛一带发现了青国余党的踪迹,现在朝廷和江湖上的人,都在找他们。不知你在找的人,是否在他们当中。”
靓殇猛然站起,酒盅咕噜噜地滚落在雪地里,她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眼底神采大亮,定定地望着上官吉,不说话,随后猛地抱住了她,这一下的冲击力又令靓殇的身体深处一阵疼痛,但她无暇顾及,声音听起来既兴奋、又急促:
“谢谢你。我要去了。”
“明天再走。不论如何,现在要陪我喝完吧。”上官吉反手挽住她,两人相视一笑。
第3章 重逢
顺月炼江而下,依次越过炀州和新池,便到了扶辛城。由北往南的一路,冰雪消融,春意盎然。
南国四月,正是莺飞草长、漫天飞絮的时节,更别说是富饶的扶辛了,夜夜笙歌不绝,高楼红袖,空气里都泛着桃花的香气。
南溪楼是扶辛城最出名的茶楼,常有“不访南溪、白来扶辛”的说法,临近午夜,茶楼内仍旧人声鼎沸,小二们捧着茶托在桌椅之间穿梭,托盘上摆着冒热气的茶壶与小菜。楼内宾客如织,不论是操持了一天公务的达官显贵,还是街头巷尾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都喜欢在夜里来南溪楼一聚,或放松身心,或寻欢作乐。
南溪楼的排布速来讲究,一层中央常设着大舞台,时有京戏或说书,能来南溪楼表演的都是一等一的名团,常博得满堂喝彩,于是十里开外的人们也知道南溪又在上演好戏。二层是环绕舞台而设的包厢雅阁,从对**的要求来看,便知道这里的客人往往身份非同一般。至于三楼、四楼乃至顶楼,对很多人而言,全然是仅存于传说中的存在,有流言说那里不仅有赌庄,还有客房,不晓得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但因为能去到那里的都是达官显贵,而南溪楼无时无刻都流动着天价的现金,即使官府也无可奈何。
偶有发疯闹事的客人想要强闯上楼,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南溪楼掌柜便会飘然而至,没有任何一位闹事者能在他面前走出三个回合,大半狼狈离开的时候都伤筋动骨,没有三个月再出不了门,久而久之,市井开始流传掌柜曾是道上的名人,金盆洗手之后接管了这座南溪楼,尽管穿成一副文质彬彬的商人模样,长衫下拢着的全是虬结的腱子肉。
此刻,这位掌柜正站在顶楼的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剑拔弩张的局势,大气也不敢出,发丝间不停有冷汗坠下,打湿了颈前的方巾。
顶楼尽头坐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眉目温润,面庞如玉,他正安静地沏茶,雪白的垂袖飘然入风。他沏茶的步骤繁琐而周密,先用滚烫的水温杯,轻轻摇晃白叶一般的玉石茶杯,再将热水倒入茶壶,滤去最初一盅,是以醒茶。而后注水的力度恰到好处,水流轻轻托起甫采下的新鲜龙井,翠色在水面幽幽一闪,茶汤落入翠石一般的茶盅,色泽清透,形如剑片,清香中泛着一丝苦意。举手投足间的从容,风雅逸致如世家公卿,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朦胧弧度,仿佛全然看不到面前一丈远的地方,正有十几柄不同的刀枪剑戟齐齐指向他。
十三个江湖上的高手正协力围剿这个一心沏茶的年轻人。他们维持这个姿势已有半个时辰,没有一个人收回兵器,却也没人敢探前半步。他们面前的地板上有一道利剑划过的痕迹,虽然微弱,却是不可打破的界限。年轻人身后也站着两名武者,同样的制服蒙面,挽剑在腰,与年轻人一样目不斜视,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全身的力量都绷得极紧,随时都能全力爆发。这两个人,竟能和十三个有名的好手对峙!
“掌柜——”小二托着茶盘,匆匆拾级而上,在楼梯口望见面前刀光剑影,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茶盘掉落,白玉杯子发出碎裂的脆响。
掌柜身躯一凛,来不及责怪小二的冒失,维持许久的寂静忽然中止,长达半个时辰的平衡被打破,那些刀剑瞬间默契地舞动起来,如云如蛇,携风舞月,直刺桌前捧杯的年轻人。
年轻人身后的两名护卫也动了,二人的配合如异体同心一般,挥舞的剑影竟构成将年轻人保护起来的牢笼。
掌柜一把拎住小二的衣领,虬结的肌肉绷紧。后者止不住地发颤,掌柜低声道:“你什么都没看到!不要让任何人接近顶楼!”
小二唯唯诺诺地应下,转身逃离,掌柜随后将顶楼的入口锁死。尽管有些不忍,他还是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看着刀剑中央的年轻人,不论如何,两拳难敌四手,任你再优雅从容,死亡的剑锋直指额头时,还能装得下去吗?希望他的血,不要太难清理才好。
他一言不发,等着年轻人葬身在乱剑中。
一个月前,这个年轻人忽然出现在南溪楼,带着令富甲一方的掌柜也惊骇的财富,要求他留下顶楼的位子。这本不是他会接下的买卖,但他能从年轻人的言行举止中看出他身份非凡,更何况身后推着轮椅的两个护卫,以他的修为来看也是深不可测。
年轻人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仅仅是每天傍晚时分来到南溪楼,一壶龙井,看着落日坠入云际,星夜升起,再到三更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罢了。
掌柜对他的身份很是好奇,几次欲与之攀谈。年轻人的嘴角虽然总是勾起一抹春风拂面的微笑,眼神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意。
他从未真正在笑。
那股冷意打消了掌柜的想法,更何况,数日之后,一封朝廷的密信令他大惊。信中提及将有一场密谋中的暗杀行动,要借南溪楼一用,拜托他稳住年轻人,不要打草惊蛇,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掌柜点燃了密信,任由年轻人在顶楼品茶,等待刺杀之日来临。
两名黑衣人的剑影仍旧勉强与十三高手的刀枪剑戟相持,但也渐渐地落了下风,仅凭两名护卫,守护之势再密不透风,又能维持多久呢?掌柜不禁在心中奚落年轻人的托大,不知他为何会如此张扬的现身,明明项上人头是无价之宝。
总之,一切会在今晚终结,而他暗自祈祷这一刻来得再快些,从风水的角度来看,这座名动光流帝国的名楼,禁不起这样激烈的厮杀。
破招之时终于来临,黑衣人中的一人大腿被刺中,动作僵持片刻,守护便出现了缺口。
那十三名高手的配合亦是默契,就在年轻人身前出现一丝破绽的时刻,一杆画戟直指他的面门——
空气里爆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只一声,却有两名杀手的动作齐齐僵住,一道快不可视的黑影裂成两束,短刃不偏不倚地穿过两个杀手的额头,鲜血泉涌,血腥气在空气里散开,画戟停在年轻人身前一尺之遥,却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遥远的一处高厦之上,站立着一个微茫的人影,距离太远,几乎只能看到一个黑点而已。但影子以非人的速度踏着房梁飞掠而来,高高跃起的同时又是两柄短刃,她的身影在圆月前扭转,只来得及看到清光一闪,下一刻又是两名杀手身倒在地,口吐鲜血。
剩下的人终于能看清来人的模样了,她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毛绒大氅,黑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发出燃烧一般的光,炽烈得仿佛能将对视之人点燃。她背后的剑终于出鞘,那竟是一柄陌刀一般沉重的剑,她背着这样的剑,身形却轻如飞羽。而现在那柄重剑从天而降,变故太过突然,杀手阵型已乱,靓殇的剑势却一往无前。
每个被那柄重剑刺穿身体的人,都有种自己是被钝器击打的错觉。
原来,有的武器存在本身就代言着力量。不需要任何技巧,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无坚不摧。
第十三具强壮的身躯倒在地上,向前摸索着爬了两步,靓殇一把将剑扎入他的背心,将他钉在地上,任他最后一点力量流出身体。
血蜿蜿蜒蜒地流了一地,几乎成了一条小河,顺着墙壁与地砖的接缝向楼下蔓延。
掌柜已经冒不出冷汗了,他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因为靓殇杀掉最后一个杀手后仍未收剑,而是抬头望向自己的方向,眼神冰冷。那一刻他有种在野外被猛兽盯住的感觉,自己是被标记的猎物,性命完全被对方揉捏于股掌之间。
“放他走吧。”片刻之后,年轻人叹了口气。
靓殇的剑回到了鞘中。掌柜猛地抽出门闩,撑着门框逃也似的飞奔下楼。
靓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跳渐渐归于平静。刚刚的交锋并不简单,这可是十三个人,纵然有两名黑衣护卫相助,也远不像看上去这般轻松。她一路匆匆,舟车劳顿,尚未来得及打消旅途中的疲惫,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仍旧离来迟只差一步。巨大的后怕在她脑中升起,倘若晚一步,再晚一步……
她想象不出这个年轻人的头颅被画戟贯穿的模样,她甚至不能想象他在流血,这些片段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她都觉得自己会疯掉。
见到那个白衣似玉的年轻人时,她几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手中的剑,如同火焰一般,誓将焚尽一切。
棘手的敌人都已解决,白衣的年轻人就坐在她身后,她却忽然不敢回头,生怕下一秒梦就醒了,年轻人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逝去的无数个梦。
“南国四月的龙井,时令毕竟还是早了点,茶中苦意甚重。不过,或许这也是新茶的魅力吧。”年轻人悠悠开口,靓殇触电般转身,见到年轻人向她举起白玉茶杯,眼底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笑容,刚刚那番混乱的交手里,年轻人手里的茶水甚至未曾溢出一滴,而他的周身也没有留下一滴血色,“好久不见,如此晴朗的月圆之夜,不来陪我一同饮茶么?”
见靓殇一动不动,年轻人无奈地笑笑,放下茶杯,向她张开双臂。靓殇向前两步,单膝落地,有些茫然地抚上他的脸。熟悉的温度,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是他没错,无数次午夜梦回见到的少年,都以在大火里无影无踪地消失做结,而现在,他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眉眼比从前更舒展几分,但气质却无半分改变。
靓殇迎上他的怀抱,他的身体仍是如此单薄,靓殇轻而易举地将他圈进怀里,怀中温热的身体让她从梦落回现实。他的气息扑在她耳畔,带着新茶的苦意,她不由得收紧胳臂,力度大得像是要将他揉碎。
两名护卫猛地踏前一步,年轻人朝他们摇了摇头。
那个画面很像年轻的骑士在君主面前跪地俯身,宣誓将用性命守护脆弱的君王,长剑压于肩头,夜色微茫。
“叶暮希。”
靓殇低声喃喃,像是说给自己听。
第4章 班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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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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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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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命运
战火从柏兀山燃起,以极快的速度向南蔓延,光流帝国的人们几乎不相信,几百年来牢不可破的国门竟是如此容易被撼动。从前只有他们远征别国大胜而归的份,在一切歌功颂德的文章中,出征都是英武而正义的,直到这份痛苦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们才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是灾难。
陌生的军队有着可怕的血性与斗志,他们作战时不计代价,不惜以性命填补战力的差距,所过之处无不厮杀到血流成河,哀殍遍野。
起初人们还疑惑军队的来历,直到踏平北国一座较大的城邦之后,他们在城楼上第一次高展战旗,那熟悉的旗帜令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他们以为早已覆灭的青国,那是从梦魇里复活的鬼魂。
光流帝国的皇帝再也坐不住了,大殿不复昔日的空旷,无时无刻都挤满了人,战报快马加鞭接连送上皇帝的桌案,没有任何好消息,满目飘红。
满殿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吵得皇帝目眦欲裂,他砸碎了案上的新砚台,向满座的人怒吼道:“难道我光流帝国,除了韩厉将军之外,剩下的全是废物!”
“圣上明鉴!”立刻有人跪伏在地,“派去前线的统帅,都是光流战功赫赫、鼎鼎有名的将军。”
“那为什么!”皇帝阴翳的目光登时扫来。
“青国人似乎有……妖术……”那人声音小了下去,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在皇帝的威压之下硬着头皮说下去,“往往在战前或战中,三军统帅便在营帐内暴毙而亡,缺少统帅,剩下的军队根本无力与青国作战。”
皇帝气得笑了一声:“妖术?上万人的军队护不住一个将军!说废物都抬举了你们!”
满朝鸦雀无声,所有人齐齐跪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喘。
皇帝烦躁地捏着眉心,从桌案上拿起一封已经写好了很久的信,传座旁的宦官带出了宫殿。随即他摆摆手,叫满殿的人撤出去,他已经被吵得再忍受不了一点声音。更何况这些人只会吵,对形式却拿不出半点有用的建议。
他还有最后的底牌,这是光流国祚绵延数百年的真正原因,但随着那封密信寄出,这最后的底牌也要被动用了。
信纸卷进了簌簌燃烧的火焰,边角翘起,烧穿乌黑的大洞,最后化为火焰底端的一滩灰烬。
何桀将信件放进火堆,抬头看向寒风阁主:“您的意思是……”
“这是寒风阁最深的秘密。”老阁主长叹一声,抚着胡子娓娓道来,“光流开国皇帝江炼的故事你应当并不陌生,那个人从军队最底层一路向上爬,最终一统天下的传奇经历,但他在进入军队之前,曾是寒风阁的一名弟子。
“在他指挥着千军万马杀入都城的一路上,寒风阁一直在暗中支持着他;作为回报,光流历代皇帝对江湖事务的管控都轻松怀柔,当有威胁寒风阁霸主地位的势力出现时,他们甚至会暗中斡旋,将之扼杀于襁褓。
“因此,这么多年来,寒风阁始终是江湖一霸,地位超然,可江湖与朝廷之间的相互扶持,却是世人不晓的秘密。而我们数百年来传承的责任,实则是以延续光流国祚为第一要务。”
何桀愣住了。他虽被外界钦定为寒风阁少阁主,但这只是源于老阁主的器重,事实上他从未得到正式的认可或传承,而他自己也不在乎声望与权力。如今,这个最深的秘密被透露给自己,可以说象征着他终于得到了认可,要肩负起传承寒风阁的责任了。
但他还是一阵茫然,当初他是因为不喜朝廷的繁文缛节,才甩手掌柜般来闯荡江湖,可这些事终究还是牢牢缠住他的命运,教他无法挣脱。
“之前您命我去保护韩将军,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连忙问。
“是的,一半是皇帝的意思,而我也觉得有必要让你接触一下那个世界……与权力勾心斗角的世界。”老阁主微微笑道,“尽管那次结果不好,但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却意外地没向寒风阁发难。不过,说到这里……”
老阁主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打住话头:“总之,接下来,你又要去保护将军了。”
何桀点点头:“我明白。这次,绝不会重蹈覆辙。”
腰上长剑适时地颤抖,发出渴血的嘶鸣,剑鞘上缠绕的青丝如丝如缕,沾上了斑驳的血迹,剑的主人也不舍得将它换掉。
“我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妖术或鬼魂,会有人失去性命,就一定是有人要夺取。让我去会会他。”
靓殇推着叶暮希的轮椅漫步于军帐之间,身畔的士兵见到他都立刻停下手上在做的事向他行李,他一一微笑着看过去,不时点点头。战线推得比他预期快了太多,他心情大好,在拿下光流北国除恒梁外第二大的城池后,他下令全军原地休憩七日,整理军备,养精蓄锐。军帐间将士们自发地相聚,举办着各种小规模的庆祝活动,在北国的寒意中流淌着热烈的情绪。
“那位郭将军,据传以诡道闻名战场,最为捉摸不透,用兵主打出人意料之外,而他本人亦是惜命,素来行踪不定,即使这样,你还是找到并杀死了他。阿靓,你是我的福星。”
“这些都是当初你教给我的,如今为你所用罢了。”靓殇平静地说。
叶暮希愣了愣,随即失笑:“怎么会……那时候的确教给你了一些东西,但只是些皮毛罢了,你如今的实力,是这些年来的历练与训练得来的……当然,也有几分寒风阁的技巧。”
你是我最锋利的刀。
叶暮希没有说出口,提及寒风阁,他的神色不由得阴翳几分。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关注着靓殇的动向,知晓她曾与那个男人携手游历天下,也曾在寒风阁学习。那一天,他更是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遥望,亲眼见到她与那个人的对峙,尽管靓殇看上去并不在乎,但他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她心中到底占据了多少分量。自己终归缺席了太多年,这柄锋利的刀,尽管他从多年前就开始布局,却深知人心易变。
她毫不犹豫地追随自己,但每次听命杀人过后,神色都会变得更加冷漠,也更加寂寞,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也就更意味这些都是自然流露的情绪。
果然,靓殇没有再说话,沉默地推着他在营帐之间穿行,她从前就内向,但现在更是连表达都没兴趣了。
她正在变成真正的刀。
天边浓云在极低的地方翻涌,天色昏暗,教人分不清此刻是什么时辰。空气中压抑着极致的冷意,又有一场大雪快来了。所有将士都缩在帐子里,将军同副将交流着战情,何桀在他们身畔负剑而立,犹如隐形人一般,不参与任何讨论,只是站在那里,微垂着眼一动不动。
但仔细看去,他怀抱着长剑的手,其实绷着随时出鞘的力量。他不明白敌人如何令数位将军在帐中暴死,未知意味着危险,他不会大意,只会用十二分的精力去应对。
帐外,北风呜呜地刮起,犹如孩童哀嚎之声,听得人心里发毛,吹得刚扎起不久的帐子晃动起来。
何桀悚然一惊。
他说不上来究竟哪里违和,但身经百战、游走生死的直觉,让他瞬间拔剑,挥剑斩开了白帐的顶棚。
帐中的人吃了一惊,但何桀只顾得上仰头望去。
大雪在这一瞬落下。
雪中,一齐飘然落下的还有白衣的身影。
如雪花,如羽毛,如鬼魅,在眼前一闪而过,下一秒就杳无踪迹。
何桀一声大喝:“快带将军走——”
话音未落,桌案前的将军喷出一口热血,两眼一翻,倒伏在案上不省人事。身旁副将惊叫一声,随即低头呆呆地望着从背后刺穿自己身体的剑锋,似乎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衣的身影动作干脆利落,一击必杀后立刻收剑,她的身形仍是飘忽不定,薄纱掩面,但何桀只看了一眼武器,就知道来人是谁。
也只会是她了吧。
心底最坏的预言应验了,却有种“本该如此”的坦然。
他咬紧牙,毫不犹豫地提剑追了上去。尽管不明白靓殇的速度为何会长进这么多,也仍是不如他的。这一次,他绝对不会放任她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沉,飞掠而过时提着气息的一踏,都会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但漫天鹅毛般的大雪又会飞快地将踪迹掩去。
即使以何桀的速度,追上她仍旧花了不少时间,当对方放弃奔逃停下脚步时,他们已经来到莲花楼的顶楼。
“你已经彻底和皇室勾结在一起,来取我性命么?”她遥遥举剑,眼神冷厉。
何桀眉间闪过一丝痛苦,他主动将长剑收回鞘中,在不远处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我们……能不能聊聊?”
靓殇微微眯着眼睛看了他很久,像是要看穿他有什么算计,但他从坐下之后就不发一言,无时无刻放在剑鞘上的手也松开了。那把剑上缠绕着青绿色的丝绸,在适才的追赶中松了些许,安静地垂在桌面上。
“为什么还留着。”
靓殇终于在何桀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她伸手抚过何桀剑上的那缕丝绸:“都沾血了,扔了吧。”
“你能一声不吭地人间蒸发,不好好地保护着你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我都要怀疑自己从来都不认识你了。”何桀深深地看着靓殇的眼睛,那种眼神让她莫名的烦躁,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干净,赤诚,深情。与其说她因这种神情烦躁,不如说心底某个地方莫名其妙地哀伤,那种酸涩与身体上的疼痛完全不同,不论受到再重的伤,她都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得想要揪住胸口的衣服,痛得眼眶发酸。
她背过头去,不再看何桀的眼睛:“有什么想谈的,就快说吧。我的时间有限。”
何桀似是在做强烈的心理斗争,最终慎之又慎地开口道:“我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事,所有的故事和往事,从各种渠道拼凑起来的信息,终于,将我不认识的那部分你补全了。
“我不敢说自己理解你,可是,你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根本不开心,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得出来……
“护佑皇室是寒风阁的使命,但它未必是我的立场,我今天仍在这里阻止你,并非为这些虚妄的责任,而是因为我不想再看见更多人流血。
“我做出的是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那你呢?你能毫不犹豫地认可吗?我接受你的一切选择,如果你真的这样想,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我们只会在战场上再见,那时候我们就是陌生人。”
靓殇紧绷着的身体微微发抖,随即,她也将重剑掷于桌上,这一次毫不犹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回去。
随后她露出无奈的笑容,那或许是她从与上官吉分别后第一次笑,只是嘴角轻轻地扯出一点弧度。
“为什么……就算这么久没有来往,你依旧能看透我呢?”她喃喃道。
“既然如此,能不能跟我走?”何桀近乎哀求,“凭我们两个的实力,这世界之大,无处不可及……我们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没有人认识你和我的地方,就像当年那样,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新的风景,去冒险,总之,离开这些繁文缛节、君君臣臣的责任吧,你的心愿已经实现了吧?现在这些根本就不是你要肩负的使命。”
靓殇长叹一口气,往事就像浮上水面的鱼,在眼前翻涌跳跃。桌案对面的人已经向他伸出了手,传言寒风阁少阁主从不向人低头,他却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打破界限。
怎么可能不感动?怎么可能……不怀念。
正当她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正当何桀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她的答案的时候,冷厉的风骤然夹着铁片,向他们的方向切来。
靓殇悚然一惊,拔出重剑,但重量终归让她比何桀慢了一分。长剑格下突袭的短刃,剑鞘上缠绕的丝绸彻底断裂,坠落,裂成满地碎片。然而他刚要回头对靓殇说什么,就看到她捡起那柄短刃,上面扎着一封信。
“七日之后,正午时分,柏兀山顶,了结一切。莫。”
“等等——”何桀抬手要去拿信,靓殇却连退几步: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你和他一起骗我……”她的声音在发抖。刚刚那一丝软弱和温情就像从未出现过,她看向何桀的目光重新充满敌意,一路后退,“不要过来!反正七天之后你也会去对吧?单凭他怎么有胆量约我出来,你们……你们……”
何桀脑子乱糟糟的。他不明白一切怎么就急转直下,明明刚才还在按照他的预期发展,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韩斯莫了,怎么可能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他朝靓殇张开嘴,面对着那样敌意中潜藏着恐惧的眼神,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信我”。
第8章 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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