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少年录》 第1章 第一章 阳河惊夜 大雍景初十八年三月十二,子时刚过,三更的梆子声余音未散。 平静无波的深夜里最该肃穆无声的阳河郡太守府,此刻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几十根火把交相照映,门卒护卫们的脚步声乱作一团,其中夹杂着“抓刺客”、“抓贼盗”的高喊,好不热闹。 阳河郡太守郭逢被一干护卫们簇迎着,疾步赶往太守府正堂。他的皂色官服虽齐整穿在身上,腰间却未佩剑,头冠也只是抱在怀里,一看即知是匆忙之中被唤醒,还来不及整装。 “肃静!”郭逢在正堂中央的官椅上坐下,大喝一声,“何事喧哗!着一人与本官禀明实情!” “禀太守,属下率卫队夜巡府衙,却在二堂附近发现一个黑影。属下带人追了上去,不料此人身手矫捷如燕,三两下便甩脱了卫队,自南墙角翻了出去。”今晚值夜的卫队长抱拳单膝一跪,“属下已派人出府继续追查,其余护卫正在肃清郡府内外,核对人员物品、查找奸细。” “黑影?”郭逢眉头一拧,“查清没有,究竟是刺客还是盗贼?” 卫队长微一迟疑:“这……府院内无人目击此人行踪,所以……尚无定论。只从脚印来看,此人似乎一直在二堂活动。” “若是刺客,定会直奔本官所居的后院,而非在二堂附近徘徊;可若是盗贼,二堂不过是些卷宗书帛,普通小贼岂会觊觎?”郭逢闻言,脸色更沉,“长史,府中财物可有丢失?人员可有异样?” “回太守,清查已毕,银钱财物皆在,人员亦无可疑。”长史忙上前一步。 “吩咐下去,近期加强府衙守卫,严格排查来往人等。”闻言,郭逢心稍安,“卫队长,你带一队人,暗中搜索周围街市房屋,一旦发现可疑人等,即刻上报。” 各领了差事的长史和卫队长分别退下,府衙内的混乱稍歇。郭逢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头冠的系带,又端了端腰间的绶带,随后拿起他堂堂一郡太守的姿态起身,缓步绕开桌椅,伸手向一旁的家仆:“来啊,去取本官的佩剑来!” “大人,子时刚过不久,这还远不到您开府办公的时辰呢。”家仆出言道。 “府衙疑似有刺客来袭,这叫本官如何安睡?不查个清楚,本官颜面何在?朝廷府衙颜面何在?”郭逢不满地瞪了家仆一眼。见四下无人,他旋即又走近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问道:“陇西可有来信?王爷有什么吩咐?” 家仆也谨慎地环顾周围:“回大人,算时间,这两日便该有回信了。” 郭逢点一点头,又问道:“馆驿那边,北燕的使团可有什么动静?” “一切正常,那位正使整日花天酒地、不闻窗外事;至于使团里的其他庸碌之辈,更不足大人劳心。”家仆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郭逢眯起眼睛,双指自在地捻着胡须,“陛下寿诞日近,莫要放这帮戎狄进京、扰了陛下的诗酒雅兴。” “大人放心,身份文牒在大人手中,他们就算想进京,城门那一关便过不去。若是硬闯、落到京城禁军手里,那就更是连分辩的机会都不会有。”家仆道,“此事办成后,王爷必会厚报大人,大人今后可谓仕途光明、前途无量啊。” “说这些没影的话做什么。”郭逢看似严厉地低声喝止了家仆,那两根捻着胡须的手指却动得更欢了,“你只管做好你的事,到时候我自不会亏待你。” “是是是,小人谢大人厚爱。”家仆忙躬身行礼表忠心道。 “不过,方才你说到身份文牒……”郭逢悚然一惊,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慌乱地摆了摆手,“莫非……那贼是冲着使团文牒来的?” 郭逢正欲抬脚去二堂查看,正堂外忽而进来一个护卫:“禀太守,府门外有东宫特使,欲求见太守大人。” “你是说……东宫?”郭逢的脚步猛地一顿,掩于袖口下的双手猛地攥紧了,额角渗出细细冷汗。他抬头望天,灰云蔽月、深夜子时:“现在?深夜?” “正是。”护卫答道,展开双手,呈上一块青玉锦鲤腰牌。 见到腰牌上那象征当今太子的双环锦鲤雕刻,郭逢便心知“来者不善”。他虚咳两声,掩去满面的不悦,又恢复了一郡之长的派头:“速请太子殿下的特使进来,并传长史、银曹、军曹和法曹一并入堂觐见。” “是。”护卫领命,急步朝府门外走去。 “大人……”家仆忧心忡忡地凑上前去想说些什么,却被郭逢抬手制止。 “你即刻去二堂,查看存放的北燕使团身份文牒。”郭逢低声吩咐过家仆后,整冠佩剑、出迎太子特使。 未及片刻,银曹等人还未赶来,那位特使便已进门、停在了廊下。 来人身着与郭逢同色的皂色官服,对着堂上的郭逢躬身一拜:“见过郭大人。下官乃东宫詹事曹辉,今奉太子殿下之命,连夜前来阳河郡,迎接北燕使团入洛,还望太守大人引见配合。” 见郭逢一时没有回话,曹特使声音陡然转冷,眼神锐利:“郭大人,北燕与我大雍议和乃国之大事,怠慢使节、延误军机乃大罪,郭大人若无迁延之意,还请尽快为下官引见北燕正使。” 闻言,郭逢脸上客气逢迎的笑容猛地一僵,努力维持着语气平稳:“曹大人息怒,息怒,大人的来意,本官已知晓,只是,特使星夜兼程、车马劳顿,如今又是深夜,北燕使团想必正在驿馆中歇息,贸然打扰,恐伤两国和气。还请大人暂在后堂稍歇,待天明之后,本官备齐见面礼,与大人同往馆驿迎接,如何?” 曹特使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郭逢那张满脸堆笑的胖脸,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也罢,就依郭大人,待天明,二百东宫亲卫抵达阳河,下官再与郭大人同去拜访北燕使团。” 听到“东宫亲卫”四个字,郭逢脸上的笑容又难看了两分。他不再多言,挥手示意一旁的长史带太子特使离开,自己则背着手、烦躁地在正堂来回踱步了好一会儿,猛地大步奔向了后院自己的书房。 与此同时,那从太守府衙翻出来的黑影一路脚下生风,在街巷房屋之间闪转腾挪,不多时便将跟在身后的一队护卫甩脱。他栖身于某间民房不起眼的阴影处,支起耳朵,谨慎地分辩着周围的动静。 风声逐渐安静下来,恢复了深夜应有的宁静。黑影略微松了口气,正欲抬脚离开,却又猛地顿住。 一声弦响、箭矢破空而来! 黑影敏捷地向前一个翻滚,刹那间,一枚银白的箭头已牢牢钉在了方才他左脚站立的地面上。 黑影猛地回身,他身后、隔了一座民房的屋顶上,蹲着一个持弓的人影。 那人见被发现了,倒是也不躲,几个翻身从屋顶上落了地,大大方方地站在了黑影面前。 那是个少年,他年纪约莫十四五岁,五官文气,身量修长,看起来像是个书生,身上却是一副雍国的制式皮铠,领口系着一条白色领巾,背上背着箭袋,手上拎着一把黑色的牛角弓,一副军人打扮。 “好脚力,那帮守卫根本不是你的对手。”白面少年先是不咸不淡地称赞了一句,一转眼的功夫,他已经再次张弓搭箭,银白的箭尖直指黑影的面门,“你是什么人?胆敢夜闯太守府衙?” “……你又是什么人?”黑影声音低沉、略带嘶哑。他后退半步,攥紧了黑袍下腰间的弯刀。 “大雍太子属下、东宫亲卫,卫离卫昭明。”白面少年声音无波无澜,弓弦却紧绷了几分,显然他已经察觉了黑影的动作。 “东宫……”黑影冷笑一声,“你们雍国太子,还真是……” 黑影搭在刀柄处的拇指猛地向上一拨,弯刀丝滑出鞘,只一下就削断了正指着他的那支箭的箭杆,他整个人则如一只黑鹞,朝卫离扑了过去。 卫离不慌不惧,只微微正了正神色,牛角弓横档过来,一下架住了黑影的上身。 黑影的弯刀自卫离侧颈闪过,卫离下意识地微微一个侧身,被黑影单臂擒抱住侧腰,几乎就要一把把他掀翻在地。 卫离反应极快,不去支撑身体,反倒猛地伸手抓住背上的箭袋。牛皮箭袋重重地抽在了黑影后颈。黑影猝不及防挨了一击,一阵眩晕感袭来、眼前猛地一黑,又被卫离攥住衣袍、带倒在地。两人在地上翻滚了一圈,牛角弓和弯刀先后脱手。 卫离一个闪身压制了黑影,双手擒住了黑影的双腕。 黑影身强力壮、挣扎不断,幸而卫离这双能拉重弓的手臂膂力不凡,才能勉强压制对方;挣扎之下,黑影头上的风帽脱落,露出一张在西北风沙和草原中养出的面孔: 出人意料地年轻,是个与卫离年纪相仿的少年,一张棕黄脸,一对乌黑的粗眉毛,宽面方颌,高鼻深目,粗犷英气,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即便在这灰蒙蒙的夜色里也莹莹发亮。他正紧抿着嘴唇,显然因为暴露了长相而懊恼不已。 卫离目光扫过他脑后的编发,面露了然、松开了手。 “你是北燕使团的人。”卫离语气笃定。 “黑影”似乎对卫离放过自己颇感意外,他沉默片刻,他转了转手腕,弯腰拾起地上的弯刀,“唰”地收刀回鞘,不多停留、抬脚便要离开。 “等等!”卫离喝道,一闪身拦在了他面前,“北燕使团的人夜袭太守府衙,究竟有何目的?” “黑影”被卫离一挡,面上顿显烦躁之色:“……让开!” 卫离不语,只是重把牛角弓横在身前。 “黑影”见卫离如此顽固,恼得几乎想再次拔刀。可或许是思及和谈大业,他终究没再动手,只是躁动不安地甩了甩发辫,咬牙切齿低声道:“为何?你何不去问问那位恶太守!” “你是说,太守郭逢?”卫离反问道。 “黑影”却不再多言,他上前一步挤开卫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昏暗的街巷之中。 卫离不急着追,持弓静思片刻、心下有了决定后,他飞快向着太守府衙赶去。 “如此看来,殿下所料不差,郭逢隐瞒使团行踪、私扣使团身份文牒,有意拖延使团进京。小小太守安敢如此,只怕背后还有推手。”听完卫离的汇报,曹特使放下手中的帛书,神情严肃,“太子殿下力促两国议和,地方州郡却阳奉阴违,他们这是将殿下和陛下置于何地?” “大人,可要即刻向太子殿下回报?”卫离问。 曹特使微一沉吟,即刻决断:“我即派人返回洛京往东宫送信。卫离,你我明日率东宫亲卫,往馆驿一探究竟。” “是,属下领命。”卫离拱手行礼。 第2章 第二张 驿馆交锋 阳河馆驿后院的马厩里,元祁正在喂马。 这些马匹都是北燕使团带来的贡马,北燕马背立国,这些贡马个个体格精悍、耐力绝佳,百里挑一,都是战马的好坯子,足见北燕对这次议和的诚意。 北燕使团自北燕南境出发,千里跋涉,一路坎坷。刚入雍国,便在秦州地界遇上严苛繁琐的盘查,最后是贺兰副使赔给陇西王一大笔私银才勉强通关。如今,使团到了离洛京仅一日路程的阳河郡,本以为大功将要告成,谁料竟又因为身份文牒,生生被困在这里十日有余、动弹不得。 “速勒!”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元祁的左肩被重重一拍,“我就知道你在马厩!” 元祁回过头,站在他身后的是贺兰恭,使团副使之子,也是元祁儿时的玩伴,一贯天不怕地不怕,就连出使敌国这样的大事,也闹着要跟来。 “现如今在外面,不准叫我的乳名。”元祁眉头一拧,口气严肃地教训道。 “速勒多顺嘴,你那个名儿……”贺兰恭抓了抓头发,面露难色,“元……元什么来着……” 元祁长叹一口气,抬手用一把草料拍在贺兰恭肩头:“元、祁,元祁!两个字都记不住,来日你怎么学得懂汉话?” “还是速勒好记……”贺兰恭小声嘟囔了一句,赶在元祁发火之前忙换了话题,“不说这些了,我早起听闻,昨夜,阳河太守府衙闹刺客了!” 元祁收拾草料的手微微一顿:“哦?”停了一会儿,他追问道:“乌正使知道了吗?” “胖老头儿昨夜喝得天旋地转,这会儿还没醒呢,知道什么?“贺兰恭撇嘴,“那恶太守真是活该……” “慎言!”元祁瞪他一眼,“你如今是使团成员、肩负议和使命,再胡说,当心惹祸上身。” 贺兰恭缩缩脖子萎了神色、老实了许多:“知道了……听你的,速勒——元哥。” 贺兰恭见元祁不说话,探头看向厩中贡马、啧啧赞叹:“瞧这一匹匹马,毛色鲜亮,元哥,你对马可真上心,难怪去年骑射大典,你能摘得骑术第一!你那招‘蹬里藏身’,什么时候教教我?” “你先学得控马再说吧。”元祁心不在焉道。 贺兰恭正要反驳,忽闻驿馆前院人声鼎沸、夹杂礼乐之声。他一向不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立时扯着元祁就往前院凑。 一到前院,眼前的排场惊了元祁一跳。只见百余身披雍国制式皮甲的兵士分列两旁,打头两位马背上的官员,一位正是阳河郡太守郭逢,另一位身着同郭逢一样的官服,神情严肃;二官身旁,两位乐师正吹着礼号,身后则站着一众手捧红绸贺礼的佣仆。 “这许多人!使团入雍以来,何时见过这样大的排场!”贺兰恭大开眼界,惊呼道。 元祁的眉头皱得更紧,眼前兵士的装扮,与昨晚和他交手的、那位自称东宫亲卫的卫离一致,他的目光掠过两排军容严整的亲卫兵,果不其然,在其中一列中找到了卫离。 不多时,那位一向醉醺醺的正使大人从驿馆大门直出,穿戴整齐却脚步虚浮,仍可见醉相。元祁心中唾弃正使不堪,脸色更阴沉了几分——这酒囊饭袋,除了拖累议和,简直全无用处。 见正使出迎,郭逢与身边的官员也下马来,郭逢预先开口道:“这位便是北燕使团乌正使;这位是太子殿下特使、东宫詹事曹大人。” 曹特使与乌正使彼此行礼。曹特使开门见山道:“大雍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心系议和大计,特派我等率卫队前来,迎接使团入洛。” “谢雍国皇帝陛下和太子美意。”乌正使虚空朝洛京的方向拱了拱手,“也感谢曹大人特意前来。使团驻足阳河,并非有意拖延行程,而是——” “使团途径阳河,按令应当审查、更换身份文牒,此乃下官份内之事。然则府衙公务繁忙,春耕催科,稍有延误。昨日方备齐,还望乌正使见谅。”郭逢见状,立时上前来。 他眼神微闪、略显不甘,但事已至此,也只得挥手示意仆役捧上文牒:“一应在此,请乌正使和曹大人查验。” 曹特使目光如炬看向乌正使,道:“文牒既备,事不宜迟,乌正使,还请使团即刻启程,我等亲自护送使团入洛觐见。” 见乌正使面露犹疑、余光不断瞟向郭逢,曹特使索性上前一步,气势竟压过乌正使半头:“两国议和,大雍君臣翘首以盼,东宫亲卫此来,誓为使团进京扫除一切阻碍,还望正使莫再耽搁。” 他目光如电,意有所指地看向一旁的郭逢:“莫非乌正使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说无妨,曹某愿为正使分忧。” “不敢、不敢劳烦曹大人。”乌正使被曹特使话里的分量压得心头一紧,眼见推辞不得,只得陪笑着支吾道,“只是……使团五十余人、马匹贡礼若干,收拾起来尚需、尚需几日时间……” 乌正使的话尚未说完,曹特使便干脆利落一挥手,身后的两百亲卫整齐划一地收起武器、鱼贯而入涌进驿馆。“众亲卫听令!协助北燕使团,重整辎重、预备启程,限半个时辰内齐备,不得有误!” 郭逢动了动嘴唇、正欲开口阻拦,却又慑于亲卫军威,不敢多话。 贺兰恭在一旁抓着元祁的窄袖,半惊半疑地瞪大了眼睛。 元祁望着穿梭于使团众之间的东宫亲卫,即便明白他们不过是履行职责,心里那股被监视、被操纵的烦躁感,还是挥之不去。 看来,雍国这位号称“与父并立”的实权太子名号不虚,公然调动亲卫、越过礼部直接与使团接洽,这位殿下的魄力和手段可见一斑。若非如此,恐怕也无法做到力排众议、推动议和,元祁暗想。 东宫亲卫训练有素、行事利落,与使团仆役、驿馆驿丞协作无间,行李辎重、贡礼箱笼在他们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被装载上车马。使团众人,尤其是苦正使已久的贺兰副使等人,早憋着一股劲儿,如今终于能离开阳河、完成使命,无不尽力,转眼间便大致准备停当。 就在此时—— 尖利的马啸声从后院传来,一匹受了惊的贡马不知何时挣脱了缰绳,竟直直地朝众人汇集的前院直直冲来。 人群分散不及、无处躲闪,眼见得将要酿成大祸时,元祁眼疾手快,还不等旁人反应过来,他已伸手抓住马鬃、翻身上马,一手抱住马颈控制方向,一手轻柔耳下安抚。马在他的指挥下原地打了两转,终于原地停下。 见此情形,乌正使立即叫嚷起来:“曹大人,你手下的兵士如此不知轻重,若是伤了贡马,如何使得?快命军士停手!停手!” 郭逢闻言,立即见缝插针道:“乌正使所言极是,曹大人,惊马恐伤及东宫亲卫,依下官看来……” “乌正使、郭大人多虑了。”忽地,一道清明的少年音响起,打断了郭逢的话,“禀太守、曹大人,方才惊马,不过时搬运时偶发意外。贡马性格温顺、训练有素,只要有通晓习性之人引导照料,便可保无虞。” 只见方才协助使团收拾东西的卫离不知何时走到了曹特使身边,他施施然一行礼,朗声道:“禀大人,属下自幼长在军中,弓马相熟,属下自请带人接管贡马,为使团出力,绝不容许此等小节耽搁议和大事半分。” 话毕,他的目光扫过正骑在马背上的元祁,又转向乌正使道:“正使大人,方才这位兄弟身手不凡,属下愿与他同往护送贡马,可保万无一失,不知正使大人意下如何?” 元祁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对着曹特使和乌正使的方向抱拳道:“乌正使,曹大人,照料贡马乃我分内之事,我愿前往协助。” 眼下,确保贡马安全、使团尽快进京才是首要,即便要服从东宫亲卫、心下不爽,元祁也顾不得许多了。 曹特使眼中的赞许一闪而过:“甚好,卫离,你的本事我了解,此事就交予你与这位小兄弟了。乌正使,不知我如此安排,使团意下如何?” “这,但凭曹大人安排。”乌正使被噎得难受,却又无话反驳,只恶狠狠地剜了元祁一眼。 元祁对乌正使的怨怼视而不见,他牵着马径直走向卫离。两人的目光短暂地在空中短兵相接,几个时辰前交手的还情形历历在目,彼此仍未放下对对方的审视,却又并肩向马厩走去。 郭逢看着卫离带人走向马厩,胖脸上的肌肉又是一阵不自然的抽动,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脸上还强笑道:“曹大人和乌正使麾下真是人才济济。如此,下官便放心了。” “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怎么称呼?”卫离一边说,一边解下一匹贡马拴在马厩横栏上的缰绳,他并未回头,似乎专注于眼前的贡马,只是随口与身边的元祁搭话。 “……元祁。”元祁冷硬地回复道。 “元祁。”卫离轻轻重复了一遍,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元祁脸上,“我来时曾听太子殿下提起过,此次北燕使团入京议和,为表诚意,将会派一位质子留在大雍。此人乃北燕外戚贵族,极善骑术,身手绝佳,颇具大将风范……” 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但眼神依旧认真:“……我慕其美名,不知元兄可愿为我引见这位俊杰吗?” 元祁抬起头,鹰隼一样的眼睛死死盯住卫离,卫离似乎问得认真坦荡,元祁却还是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少年人的戏谑。 元祁年纪也不大,被盛赞了一番、内心一喜,那点被戏弄后的不悦也烟消云散了。最后,他只低下头、闷闷道:“少拿这些虚言……你既已知我身份,又何必与我玩笑。” “不敢,只是方才见元兄驯服惊马,身手果然不凡,这才确认。”卫离说着,从马厩里牵出一匹贡马,把缰绳递到仆从手中,“使团被困,何不向洛京传递消息求助,或向司州刺史府上报?” “我屡次进言乌正使,催他有所行动,都被他百般推脱、搪塞过去。贺兰副使多次写信给刺史府,皆无回音;何况没有身份文牒便出不了城,我只得……无奈做贼。” “原来如此。”卫离点头。 “昨夜……为什么放过我?”元祁谨慎地开口问道。 “你使团质子的身份一旦暴露,郭大人若借题发挥、污蔑你行刺,两国争端再起,和谈岂不化为泡影?”卫离答得坦坦荡荡,“战火重燃,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此绝非我等所求。” 元祁望向卫离——他神色认真、语气坚定,所言不似作伪,心下稍安:“你是东宫亲卫,那位曹特使也说是奉太子之命,看来,雍国太子是真心要促成两国议和。” “太子殿下为生民计,停战和谈决心之坚,非庸碌虫豸可动摇。”卫离道,“待使团入京,元兄届时面见殿下,自然会明白殿下的本心。” 第3章 第三章 使团觐见 大雍皇宫地处洛京城的正中,宫墙高耸、宫禁森严,巍峨宏伟。大雍尚玄,宫城建筑多以黑白色为重,佐以朱漆金漆装饰点缀,建筑格局规整,远远望去格外刚毅稳重,给人以无形的威压。 大雍太子谢淮所居的东宫位于大雍皇宫的东南角。相较其余宫苑,东宫殿宇稍减几分庄严,多了一缕清雅。庭院开阔,植以松柏翠竹,又引活水入池沼,饲着红金鲤鱼;殿宇端方,白玉长阶、黑琉璃瓦,飞檐下金铜风铃;后院是太子与太子妃、太孙的居所,装饰柔软、摆设温馨,朴素雅致。 东宫仅一街之隔,便是当今太子谢淮力主开设的官学学宫——崇文馆,以“包容万象、百家争鸣”为旨,招贤纳士盖不论出身门第,被大雍无数学子奉为至高无上的学府。就连皇子,在翰林学士的教导之外,也要在崇文馆修习,与其他学子相比并无优待。 大雍四皇子谢衍刚下了崇文馆的文赋课,挥别了同窗、将写满习作的宣纸往怀里一抱,就急赶着往东宫侧门去。 内侍引他到正殿时,太子谢淮正与詹事曹辉谈话。内侍通报的话音刚落,谢衍已经兴高采烈地进了殿门:“淮哥!” 谢淮丝毫没有责怪自己这个弟弟没大没小,只是笑着招他过来、在自己不远处的蒲垫上坐下,又吩咐宫人备下谢衍爱喝的蜂蜜牛乳茶。 曹辉起身,对谢衍躬身行礼:“微臣参见四皇子殿下。” “快快免礼,曹大人。”谢衍轻车熟路地和曹辉打招呼,他两下拨开衣摆、从容跪坐、挺起背脊,双手搭在双腿上,一连串的问题争先恐后地蹦出来,“曹大人从阳河回来了?昭明是不是也回来了?北燕使团已经进京了?使团什么时候觐见父皇?” “子盟。”主位上的谢淮轻咳一声。 谢衍立刻安分地闭上了嘴不再出声,只坐着旁听。 “据臣和卫离的查访足以认定,阳河太守郭逢,以审查、更换身份文牒为由,私扣文牒、拖延北燕使团进京。臣在使团启程后,已命东宫亲卫控制了阳河太守府衙、扣留郭逢及其心腹,不日即将人犯押解进京、移交刑部处置。” 曹辉略一停顿,面露愧色:“只是,恕臣无能,未能查获郭逢与陇西王勾结的物证,有负殿下所托,请殿下责罚。” “阳河之事,卫离已面禀始末,郭逢狡诈谨慎,非卿之过。”谢淮和颜悦色道,“况陇西王世代兼领秦州牧,北燕战事又仰赖秦州物资补给,议和大计未成,此时亦不是处置他的好时机。陇西王之罪,待使团离京后,本宫另与父皇商议。” “谨遵殿下吩咐。”曹辉道。 “曹大人亲赴阳河一路辛苦,力保北燕使团进京,为两国和议立下汗马功劳,当赏。”谢淮语速不疾不徐,“来人,赐曹大人金五百两、锦二十匹,并准你三日休沐,以表慰劳。本宫不日后再上表父皇,另为曹大人请功加官。” “多谢太子殿下厚爱。”曹辉再度起身,面朝谢淮深深一拜,“臣自当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和殿下大恩。” 待曹辉告退后,沉默许久的谢衍浑身骤然一松、凑到谢淮面前:“淮哥,谢清那厮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勾结地方官拦截使团。陇西王一支在秦州一家独大,如今又公然与朝廷叫板,我怕他有不臣之心。” 谢淮沉吟片刻:“子盟所言极是。我大雍自建国以来至今已历三帝,分封同宗诸侯王国七十余个,其中如陇西王谢清一般,势力日渐坐大的不少。放任不管,将来恐生大祸。我会寻个时机向父皇进言,若能效汉武‘推恩令’、徐徐图之最好。” “淮哥深谋远虑、英明睿智,一定没问题。”谢衍嬉笑着道,“淮哥,你刚才和曹詹事说‘卫离面禀’,昭明是不是已经回来了?他不在,这几日崇文馆的校场比武没劲透了,他们一个个的,弓拉不开、枪抬不动、箭拔不出,骑个马都摔三跤。” “瞧你急的。”谢淮笑道,“既如此,我倒要问问,你近日的武学有什么长进?” “淮哥,你明知道我心思不在这上面。”谢衍心虚一般,眼神四下乱瞟,忙双手捧上“对了,今日我作得这一首五言律,太傅看了都夸我呢!” 谢淮接过那几张纸细细看来,读到一首《遥祭古战场》中的“月照双乡寂,沙没役人骨”一句,似有所感、微微一顿,面露赞许之色:“嗯,果然不错,确有文采。” 谢衍得意的笑还未及上脸,谢淮就接着说道:“若是平日里再多花些心思在武学和策论上,就更好了。” “淮哥……”谢衍嘴角一垮,“这大雍将来是你的,我又不必治国带兵,只领了封地、做个逍遥王爷不就够了吗?” 谢淮闻言,长叹一声,眉头微蹙、面露忧色:“子盟,你天性灵慧,任什么学问,只要用心便能熟习。如此才能,若不为国所用,岂不可惜?” “自然为国所用,我能写赞诗文赋,能弹琴谱曲,这还不够吗?”谢衍道,“淮哥,我自小便好弄文谱乐,你又何必逼我去学那些我不喜欢的东西?” 谢淮见说不动他,只有无奈苦笑:“也罢,毕竟时日还长,循序渐进吧。” 他一面仔细叠好谢衍的诗作,一面嘱咐道:“明日大朝,父皇亲自接见北燕使团,诸皇子皆在列,要注意分寸礼节。等大朝结束、昭明事毕,你们再会不迟。今日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臣弟谨记,臣弟告退。”谢衍躬身行礼,乐颠颠出了正殿。 翌日早朝,百官分列,大雍当今皇帝谢琮端坐于殿内龙椅之上,太子谢淮垂首立于父皇身旁。泰和殿内外,官员、宗室、宫娥内侍千余人,无不端正肃立、鸦雀无声。元祁随使团候于皇宫正南门玄宸门外,静待传召。 时辰已至,内侍击鼓,礼官吹号,“雍”字礼旗猎猎飘扬。门内传来文武百官“万岁、千岁”的齐声呼喊,声动梁尘、颇有气势,紧接着就是内侍尖利高亢的声音:“宣——燕国议和使团——即刻进殿!” 元祁整了整身上的衣袍,紧随使团正副二使之后,穿过玄宸门,他屏息凝神、生怕一步踏错;一向活泼好动的贺兰恭,此刻在宫禁森严、礼节齐整的朝会场面下,也收敛了全部的好奇,老老实实地跟在队尾。 元祁边徐徐前行,边用余光打量着大雍皇城:黑色砖石铺地,白石雕栏长阶,黑瓦飞檐、高大巍峨,远望便如连绵的黛山,格局之大、建构之美,确非北燕王庭可比。文官的皂色袍服与武将的朱色官服泾渭分明,使团从中穿行而过,只闻脚步声与持节上的金铃作响,数千人噤若寒蝉、井然有序,元祁暗暗心惊。 泰和殿内,官员王公分立两侧。乌正使持节、贺兰副使手捧国书和礼单,一步步踏上汉白玉阶。元祁手捧一件礼盒,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悄悄抬眼—— 只见大殿深处,龙椅之上,端坐的那一位身穿玄色绣金龙团纹朝服、戴十二旒冕的,想来便是大雍如今的皇帝谢琮。距离甚远,白玉旒珠遮挡了皇帝的脸,元祁看不出个究竟。 而皇帝身边立一青年,长身玉立、龙章凤姿,朗目疏眉、端庄持重,身着仅次于皇帝的玄色银龙纹朝服、头戴九旒白玉冕,腰系白玉环佩,无疑就是那位在背后解了使团之困的大雍太子,谢淮。 “大燕王庭帐下使臣乌洛,携议和使团共五十二人众,参见大雍皇帝陛下。”乌正使站直身子,右手持节,左手抚前胸,朝龙椅上的谢琮微微下拜。他身后,使团众人也随之鞠躬行礼下拜。 “贵使和使团车马劳顿,请速免礼。”谢淮朗声道。 元祁起身,目光下瞟:泰和殿里,穿玄色银螭纹朝服的皇子们和王公在前,持白象牙板的官员在后。令元祁颇意外的是,王公之中竟还有个被嬷嬷抱在怀里的小婴儿。 接下来的流程,自入京以来,使团已在礼部官员的教引下演练过太多次了:宣读国书礼单、面呈贡礼、太子谢淮代皇帝发表敕谕,嘉许使团劳苦功高;随后,乌正使侧身推开一步,让出了身后的元祁: “为表世代交好之诚意,我大燕愿将质子留于大雍。”乌正使道,“大燕皇亲、王庭近臣、白河部首领元海亮世子元祁,为大雍皇帝寿辰献上贺礼。” 元祁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跨步上前、单膝下跪,将手中的描金礼盒高举过头顶:“大燕质子元祁,献稀世珍品千年人参一株,恭贺大雍皇帝陛下寿辰,此外,还有熊皮十条、紫貂十条、狐皮三十条,愿皇帝陛下万寿无疆、福泽万年。” 王座上的皇帝微微咳嗽了两声,即便声量极小,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里还是被元祁清楚地捕捉到了。 太子微微俯身到皇帝耳边,片刻之后,竟拾阶而下,径直走到了元祁面前,亲手接过了那装有千年人参的礼盒转交给内侍。 “元世子请起。”太子伸手,虚虚托起元祁,“燕国交好之心、世子与使团祝寿之意,陛下心领。” “谢太子殿下。”元祁平身,低眉垂首——谢淮竟降阶来扶,这着实让元祁有些受宠若惊。 “元世子今既入雍,陛下与本宫当尽待客之仪、宾礼之诚。东宫门下崇文馆,少长咸集,本宫特敕元世子入馆修习,望元世子以两国前途为念,朝夕砥行、日日精进,日后为燕之栋梁、雍燕通好之栋梁。” 谢淮语气温和从容,并无高高在上的轻蔑,反倒十分诚恳,元祁听了进去,也有几分动容,抱胸行礼道:“质子谢殿下。” “尝闻元世子颇通汉语,元祁既是世子汉名,不知世子可有表字?”谢淮含笑问道。 “表字?这,不……回太子殿下,质子暂无表字。”元祁被这个问题打得措手不及,惊讶之下难免慌乱。 “使团入洛,平息战事、安定边疆,功在千秋,今本宫以‘安远’相赠,亦愿世子纵离家千里,亦从容自处、不失本心,如何?”谢淮微一沉吟,道。 “质子谢殿下厚爱。”元祁一抱拳,“安远今后定以两国和平为念,不负燕帝所托、大雍陛下与殿下所望。” 谢淮眼含赞许地微微颔首。他转身、信步回到父皇身边。 元祁又退回了乌正使身后。 即便心中对乌正使有再多不满,可一想到过几日使团启程,他再不能随他们一同回去,此时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这样与自己的同胞站在一起,他还是有几分惆怅。 谢衍站在自己的兄弟们中间,不住地打量着这个让淮哥另眼相看的北燕质子。或许是他的目光过于不加掩饰,元祁似有所感一般看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对视,元祁的目光亮如猛禽、锋锐如刀,谢衍被这么不轻不重地一刺,心下不快,悻悻地转过头去。 元祁倒是没把谢衍放在心上,一个俊秀清瘦、娇生惯养的皇子,在他手下怕是走不过几招,元祁不觉得他能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他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太和殿的龙椅,望向那对父子,望着龙椅上方那个写着“政泰民和”的牌匾,微微叹了口气。 接下来数年甚至十数年,他将一个人留在风土陌生的雍国,度过种种艰险。尽管元祁从不是怨天尤人的软弱个性,但此情此景,还是让他有些不安。雍国的波涛暗涌,是会把他送上潮头,还是将他彻底吞没? 作者本人写诗的水准实在不敢恭维,各位看官看个乐,把小谢衍文才出众当作底层设定就好[合十][合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使团觐见 第4章 第四章 挚友重逢 按历来的规矩,使团觐见完毕、大朝结束后,皇帝会赐宴赐酒,大宴使团群臣。谢衍一向喜爱这种热闹的场合,美食、美酒、舞乐,手足亲人们其乐融融,就连一向寡言少语的父皇,也会格外宽厚可亲。 可唯独今日的午宴例外。尽管宴席上氛围极佳,丝竹悦耳、佳肴飘香,可谢衍心里始终惦记着至今还未见上面的卫离。 他端起酒樽,规规矩矩地向父皇和席位对面的北燕使团敬酒,礼节周全、动作优雅,作为皇子无可挑剔。 一杯酒下肚后,谢衍便借口更衣醒酒,遣人向主位旁的谢淮递了个信,得到兄长一个无奈纵容的点头后,就由一位贴身侍从陪同,悄无声息地从这场盛大而冗长的国宴上溜之大吉了。 谢衍知道,这种场合,即便卫离因为品阶低微不能列席,他也定会在宴席的不远处,兢兢业业地履行他作为太子亲卫和伴读的职责,护卫着太子殿下乃至整座宫城的安全。 果不其然,他才刚从泰和殿出来没几步,就在随太子前来的卫队中发现了卫离。一众成年士兵的队列里,他那张白净略显稚嫩的少年面孔格外显眼。 卫离眼力极好,只远远地扫过谢衍这个方向一瞬,便认出了来人。 谢衍朝着他快步走来,见卫离似乎与卫队长说了些什么。卫队长朝谢衍这边看了看,又环视周围,像是确保一切无恙后,方才点头。 得到了卫队长的首肯,卫离行了个简短的军礼、暂时脱了队,提着手里的长枪,快步朝谢衍奔来。他脚力比养尊处优的谢衍强上许多,转眼间便走到了谢衍面前。 “子盟,宴席未散,你怎么来了?”卫离站定,把手里的枪立在地上,脸上因为长时间站岗渗出了细密的汗水,领巾也湿了一圈。 “来找你啊,不然还能来站岗啊?”谢衍说着,伸手去接卫离手里的长枪,“我替你拿,你擦擦汗,咱们去找个地方歇一歇、说说话。” “职责所在,我不累。”卫离道,但还是顺从地把长枪递了出去。 沉甸甸的制式长枪落在谢衍手里,远超预期的巨大重量拉着他的身子直往下坠。好容易双手并用、把长枪重新立起来,谢衍扶着枪身,连连喘了几口气。 卫离在一旁见状,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怎么,拎不动?” “谁说的?这不是拿得好好的吗?”谢衍立即嘴硬道。 “大朝前我随太子殿下入宫时,殿下对我提及,这几日你又没去校场。”卫离把擦了汗的手帕塞回怀里,劝道,“子盟,这样不好。你少时身子比常人弱些,殿□□恤,免了你许多武学课,可如今你也十四岁了,总要习一门武,哪怕只当作强身健体、磨砺心智也好。” “我、我骑术尚可,御马之道也算武艺吧?这还不够吗?”谢衍有些沮丧,手里的长枪此刻仿佛有千斤重,让他愈发下不来台,索性两手一松、自暴自弃道,“算了,你这枪太重了,我抬不动,还你。” 长枪直直地往地上倒去,卫离伸手接住,见谢衍闷闷不乐地转身要走,忙出声道:“这就走了?我此去阳河,可是遇到了不少新奇事呢,四皇子殿下没兴趣吗?” 谢衍脚步一顿,成功被卫离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他生来体弱,又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平日里养在深宫,即便是如今年岁渐长,每日也只是在宫城与崇文馆往返,埋首于宫廷典籍和乐府诗赋之中,所见所闻不过是一方御花园、一座宫城而已。 而卫离身为东宫亲卫、谢淮绝对信任的心腹,总有外出见世面、执行任务的机会,经历过真正的刀光剑影、阴谋诡计。他所见所闻的那些风土人情,市井轶闻,都是都是谢衍求而不得的新鲜故事。 “也罢,既然是你卫昭明的亲身,本皇子姑且一听。”谢衍一手背后、一手遥指,转过身来,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反而露出些许骄矜的神气,嘴角掩饰不止一丝笑意,“且随我去皇子宫坐下慢聊吧。” 皇子宫位于宫城东北,与南面的东宫遥遥相望。守门的禁军一言不发地向谢衍行礼,为他打开了宫门。 此时此刻,皇子们都在国宴上陪坐,偌大的宫室里除去下人宫女和几位皇子伴读外并无他人,巡值侍卫铿锵的脚步声在周围回荡。 按大雍祖制,皇子十岁前由生母养育,十岁后便送到皇子宫居住,直到十六岁后开府,或封王后前往封地就藩。 谢衍的母亲生下他后不久便过世了,谢琮便将谢衍指给了当时尚无子嗣的贤妃做养子。 谢淮同感于生母早逝,又心疼谢衍这个弟弟没有生母照料,便在大婚后向谢琮请旨,破例把谢衍接到了东宫养育,也是因此,谢衍得以早早与被选为太子伴读的卫离结识。 谢衍在兄长的羽翼下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五年,十二岁时才搬入了皇子宫。因此,所有兄弟中,谢衍与谢淮最为亲厚,亦兄亦父。 谢衍和卫离穿过回廊,进了谢衍所居的偏殿,偏殿布置幽静雅致,无甚装饰,各处都堆着书卷竹帛,谢衍特意嘱咐不许宫人收拾,唯有些珍本古籍、名家字画,被小心翼翼地束之高阁。 谢衍前脚刚迈进殿门,就吩咐宫人上茶,随后便急切地拉着卫离坐了下来。 “快说说,阳河那边都发生什么事了!”谢衍兴高采烈地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听曹詹事说,郭逢勾结陇西王?你是怎么找到使团的?还有那个质子元祁,他究竟什么来头?有什么本事?” 若不是还有礼法拘着,他简直恨不得伸手来拉卫离的衣袖。 卫离敛襟危坐、稍微整理了一番思绪,将他奉太子之命提前夜探阳河的见闻,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 谢衍听得津津有味、双眼放光,时而为卫离与元祁的交手叫好,时而为郭逢的刁钻油滑拍案,时而因为惊马事件而惊呼,连宫人走进来奉茶都没有发觉,仿若身临其境、亲自到访了那个明枪暗箭、明争暗斗的阳河郡一般。 “你还不知道吧,上午在泰和殿,淮哥可是亲自给那个质子赠了表字呢。”待卫离的故事暂告一段落后,谢衍半托着头,道,“照你说的,这小子确有些可取之处,胆识身手都不差。” “竟有此事?殿下果然仁心。”卫离也稍显意外,“不过,这次使团进京,他确有不小的功劳,赐字也当得起。” “这话怎么说?”谢衍忙问道,连带着身子都倾了过去。 卫离放下手中的茶盏,正了正神色:“据我一路上的观察,北燕使团内并非铁板一块。那位正使似乎是北燕王爷慕降的亲信,是个坚定的主战派,所以此次出使才百般拖延不作为,后与郭逢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慕降……莫不是去岁亲自率兵南下,侵袭我北娄关、最终被唐盏将军全力阻击的那位北燕亲王?”谢衍兴致愈高,眉头却微微蹙起,“可是,北燕皇帝怎的派一位主战派的手下,来做议和使团的正使呢?” “这位正使乌洛,出身白河部的首领家族,与北燕皇后乌氏是同族近亲,身份高贵,又有慕降王爷保举,是而被委以重任。”卫离道,“而那位副使贺兰大人,同样出身显赫家族,在北燕王庭具有相当的影响力,若能争取他的支持,便能与正使的势力抗衡、大大推动和谈。” “元祁想必是看准了这一点,他利用自己的身份以及与副使的私交,一路游说周旋,促使副使站在了主和派这边,这才使得使团内部两派能维持勉强的平衡,不至于彻底崩坏,亦不至于沦为主战派的工具。”卫离继续道,“为达此目的,想必他私下里想必耗费了许多心力周旋。” “不过……”卫离又话锋一转,“元祁之母与乌氏皇后是姐妹,也是正使的同族,可元祁似乎对正使颇为鄙夷,一路上虽未直接表露,他的可眼神骗不了人。” “这样说来,这元祁坚定支持议和,倒是有自己的想法,看来并非是个只会顺风倒的墙头草。”谢衍若有所思,指尖轻敲身旁的凭几,“只可惜他脾气太冲,不然冲着他的头脑和骨气、又得淮哥青眼,本皇子还真想屈尊与他结识一番。” “脾气冲?”卫离追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倒也不算什么……”谢衍一顿,“上午时在泰和殿,我不过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他便瞪了回来,那眼神倒像是什么鹰隼,又冷又锐,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将来也未必肯久居人下。一想到今后在崇文馆难免还要与他相见,唉……” 卫离想到元祁那率直得近乎莽撞的性子,不由失笑道:“子盟,你与他尚未真正认识,怎么就如此武断地下定论了?堂堂大雍皇子,莫不是被北燕质子的一个眼神瞪怕了吧!?” “卫昭明!莫小看我!”谢衍恼道,白皙的脸蛋涨红,伸手抓起面前小几果盘里的几颗饱满赤红的枣子,往卫离怀里砸去。 元祁回到驿馆、洗漱已毕、刚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房间门就被“砰砰”地敲响了:“速勒!速勒!” 元祁起身下床,踩上鞋去开门。房门刚拉开一点门缝,贺兰恭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一进来就紧紧抓住了元祁的胳膊:“速勒,刚才我阿爹说,三日后使团就要启程回国了……” 他的话猛地止住,目光环顾元祁的房间——除去一床驿馆提供的铺盖和必要的烛台碗碟等用品外,几乎看不到什么行李——惊讶地睁大眼睛:“你……你是不是明天就要搬去礼宾馆了?” 元祁默然片刻、没有回答,转而叮嘱道:“使团返程莫要掉以轻心,若是遇到什么阻碍,机警些,知道吗?我不在,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们就要分开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贺兰恭嘴唇一瘪,眼圈似乎红了,“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找阿爹、阿爷去向陛下求情,早日召你归国……” 元祁心里一叹,他心知无论贺兰恭如何努力都是徒劳。和谈已成,他的使命已经结束,剩下的便是在异国他乡了却余生,整个燕国再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生死。面前的贺兰恭,或许是这些人里唯一的例外吧。 望着眼前与自己相识多年、一起长大的发小,元祁心有不忍。他低下头,从领口里摘出一枚乌黑的吊坠,解下来放进了贺兰恭手中。 吊坠温热,似乎还带着元祁的体温。贺兰恭认得这个吊坠,白河部视黑玛瑙为圣物,称为“天石”,这块吊坠是元祁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元祁从未离身。 “收着这个,等我回来。”元祁郑重地握了握贺兰恭的手腕,“到时,你一定要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长为大燕王庭的顶梁柱。” 贺兰恭不语,只是闷闷地点头。满肚子的愁肠,全化作最后一个坚定的眼神。 “我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考校你的骑术。”元祁抬手,在贺兰恭的肩膀上一拍,“到时你要是过不了关,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放心吧,速勒。”贺兰恭深吸一口气,仿佛压下了满心的酸涩,重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倒是你,在这文邹邹的地界待上几年,可别把骑马打架的本事忘了!” “哼,到时再见,你我马上交手几个回合自见分晓。”元祁道,“能在我手下撑过二十合,我就算你大有长进,如何?” “就这么说定了!”贺兰恭和元祁击掌为誓,“速勒,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