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旧事:女帝师的养成之路》 第1章 序幕 秋辞洛阳 秋日的洛阳,天高云淡,金风送爽。 昭阳郡君卫昭站在城门外的长亭边,一袭素色深衣,衣袂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她已过了不惑之年,眼角有了细纹,鬓边也添了几丝白发,但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如秋水,沉静而深邃。 她回望这座巍峨的皇城——她生活了四十年的洛阳。 七岁入京时,她还是个牵着父亲衣角的懵懂稚子;十四岁嫁作苏家妇,红烛影里犹带新妇娇羞;十五岁那年冬雪皑皑,太宗皇帝龙驭宾天,她与幼弟跪在灵前,看着那顶沉重的十二旒冠冕压在孩童单薄的肩头;十八岁时父母离世,她扶着灵柩走过朱雀大街,漫天飞雪与纸钱共舞;二十四岁那年寒夜,苏哲握着她的手渐渐冰凉,窗外北风呜咽如泣;三十岁立春那日,先帝泣血托孤,檐下冰凌初融,而她的鬓角已染霜华。 如今,她终于要离开了。 “郡君,该启程了。”侍女轻声提醒。 卫昭收回目光,轻轻颔首。她登上马车,车轮碾过官道上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洛阳的城墙。 这座城,承载了她的一生。欢笑与泪水,荣耀与屈辱,都深深刻在每一块城砖里。如今她要离开了,带着满心的回忆与未了的牵挂——虽有牵挂,但她知道,离开了她的羽翼,才会有更快的成长。每个人都要承担自己的命运,就像当年她独自面对朝堂的风雨时一样。雏鸟终要离巢,方能翱翔九天。 “走吧。”她放下车帘,声音很轻,却透着决然。 马车缓缓前行,离洛阳越来越远。卫昭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车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帘子,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七岁的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跟随父兄走进这座陌生的皇城。 马车缓缓前行,阿昭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可洛阳的往事,却如潮水般涌来。 她想起七岁那年的陇西之行,那个改变她一生的夏天。在泾阳行宫,她遇到了太宗皇帝,也遇到了她的苏哥哥,从此,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太宗待她如亲生女儿,把她当继承人一样精心教养。可她一心想做苏哲的妻子,做个寻常人家的妻子。当太子妃的凤冠摆在眼前时,她毫不犹豫地婉拒了这份殊荣。可命运总是戏弄世人——她越是逃避权力的漩涡,就越被推向风暴的中心。最终阴差阳错间,她竟以更曲折的方式,踏入了那个她曾经避之不及的朝堂。 马车行至洛水畔,阿昭命人停下。她走到河边,望着滔滔河水,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许多故人的影子。 最清晰的,是太宗皇帝临终前的嘱托。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彼时已瘦得脱了形,却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她和先帝唤到榻前。他先对儿子说:“治国之道,在于知人善任……”而后转向她,黯淡的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芒:“阿昭,你要记住,商道即是民心。商旅往来之处,方言融通,习俗相染。这才是真正的……天下一统。”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你们姐弟……要互相扶持……” 还有先帝,不是血脉胜似血脉的亲人。 先帝驾崩那日,也是这样的秋天。 他躺在龙榻上,面色苍白,却仍紧紧握着她的手:“姐姐……朕走后,朝局恐有动荡,太子年幼,你要多费心。” 她垂眸应下,心中却一片冰凉。先帝走了,带走了最后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她的夫君也早已病逝,这偌大的洛阳城,她的骨肉至亲,只剩下一座座冰冷的墓碑,和几个尚未成人的孩子。 可这座洛阳城,留给她的也不全是伤痛。 她记得父亲教她读书时慈爱的目光,记得兄长们带她骑马射箭时的欢声笑语。那个在朝堂上威严的先帝,唯独在她面前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病了要她喂着才肯吃药;有时政务烦心,就非要她亲手煮一碗杏仁茶才肯继续;遇到难决之事,总要缠着她问:“姐姐觉得该如何是好?” 他们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小皇帝常常在御书房议政后,特意命人备下茶点,只为了能和姐姐多说会儿话。有时议事到宫门下钥的时辰,内侍们急得团团转,他却执意要送她到宫门,一路上说些朝堂趣事逗她发笑。 “姐姐你看,今日王尚书又在朝堂上打瞌睡了。”他模仿着老臣点头打盹的样子,惹得她掩唇轻笑。走到宫门处,却又突然正色道:“明日早朝,姐姐可要早些来。” 朝堂之上,她也并非孤军奋战。老丞相张琰总在关键时刻为她据理力争;专营司王崇为她商行天下;将军崔瑁为她镇守边关;还有程颐,那个才华横溢的匠作大监,永远用倾慕而克制的目光追随着她,在她最艰难时递上一封封力挺的奏章。 而最温暖的记忆,莫过于苏哲。那个守候她七年,在最无望中依然坚持的温润君子。即便她的彪悍天下皆知天下皆畏时,也会一边替她揉手一边问,“你疼不疼?”在那个专精农事的“呆子”眼里,她永远是“世上最好的阿昭妹妹”。 秋风拂过,阿昭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河水依旧奔流不息,如同这座城给予她的记忆,有痛,亦有光。她转身走向马车,衣袂翻飞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卫家小女儿。 “郡君,蜀中郎君前日来信,说已备好府邸,就等您到了。”侍女递上一封家书。 阿昭接过,指尖轻轻抚过信封上的字迹——那是她儿子苏昀的亲笔。 几年前,苏昀外放蜀中牧守,她虽不舍,却也明白,男儿志在四方,不该困于洛阳这一方天地。 如今,她终于也要去蜀中了。 她展开信纸,儿子的字迹工整有力: “母亲大人膝下:儿在蜀中一切安好,只盼母亲早日启程,与儿团聚……” 阿昭唇角微扬,眼中却泛起一丝湿意。 洛阳是她的前半生,而蜀中——大哥的牧守之地,埋骨之所,程颐的故乡,或许就是她的归处。 她收起信,望向远方。 秋风萧瑟,落叶纷飞。 “郡君,且慢行……” 忽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喊着。 侍女掀起车帘。远方旌旗招展,一队盛大的仪仗正踏尘而至,铁蹄铮铮,卷起漫天烟霞。 第2章 初来 建元七年冬,是阿昭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年。 那年,新朝初立未久,皇帝下诏重开太学,父亲被举荐入京。 十五岁的长兄卫固已通《论语》《春秋》,十三岁的次兄卫超箭术过人,皆在入选之列。于是,寒冬腊月,一家五口踏上千里赴京之路。 那天,岁末严寒,朔风凛冽,五岁的卫昭没能挺过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再次醒来时,芯子就变成了她卫照——一个来自现代的小白领。 晨雾弥漫的官道上,牛车吱呀前行。阿昭靠在母亲怀中,面色苍白,呼吸仍有些微弱——昨夜她才从一场大病中苏醒过来,身子还虚得很。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卷起细碎的雪粒,扑在脸上像针扎一般。卫家就在这样的清晨重新上路,走向了未知的未来,也走向他们注定波澜壮阔的人生——顺便说一句,这里是大夏朝,即使身为穿越者,也被完全杜绝了作弊的可能。 “马踏西风烈,人迹板桥霜……”她喃喃自语,把脸埋进泛着膻味的袄子。这味道……太难闻了,可要是不把脸也埋进去……可真他妈冷啊! 唉,怎么这么倒霉,穿越这么俗的事,怎么就落到了她这个普普通通的都市小透明身上了呢?卫照冷眼看着带着两个男孩子骑马走在牛车边上小老头——她这辈子的爹:那可笑的羊皮袍子,那可笑的饱含风霜的脸,脸上可笑的高原红——真丑!老头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回过头来冲她笑了一下——那满是皱纹的脸裂开了口,像盛开的菊花——更丑了!卫照把脸缩进羊皮袍子里,躲开了老爹的视线。 其实,她不是不惶恐不是不害怕的——这个带着竹简与家小奔赴京城的书生,这个小老头似的父亲,能保护她吗?一家子老弱,拿什么在乱世里安身立命呢? 远处传来卫超兴奋的喊声:“有兔!”少年利落地张弓搭箭,箭矢破空而去。不过片刻,他便提着猎物跑回来,献宝似的晃了晃:“给阿昭煮汤喝!” 大哥接过野兔,熟练地剥皮处理。父亲从行囊中取出小陶罐,架在临时垒起的石块上。汤沸时,油星在汤面漾开细碎的金光,映得卫照眼眶发烫。 “慢些喝,小心烫。”二哥跪坐在她面前,小心翼翼捧着陶碗。 一碗热汤下肚,身子总算暖和了些。可当牛车再次启程时,剧烈的颠簸还是让卫照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她死死抓住车板,小脸煞白。 “停车。”父亲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他伸手探了探女儿的额头,眉头拧成死结:“不能再坐车了。来,爹背你。” “阿昭别怕,爹爹在……”对着女儿,小老头的脸上绽开菊花似的笑颜。 “阿昭别怕,路不好走,哥哥背你。” ——后来,在阿昭漫长的一生里,父兄在时,她再没受过一天的委屈。 父亲教她读书写字,兄长带她骑马射箭。她敢在春日宴上拳打太子表妹,敢在市集上为一匹病马跟高官之子叫板,敢拒绝皇家的提亲——因为她知道,无论闯多大的祸,身后永远有人为她撑腰。 “阿昭,别怕。” 这句话,父兄说了无数遍。 她在父亲的背上走过风雪交加的官道,在兄长的肩头看洛阳城的万家灯火。他们的脊背,是她此生最安稳的依靠。 ——直到很多年后,父兄不在了,她才真正明白,这世间再无人能让她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 那时候,她必须变成别人的依靠。 暮色浸染土地庙斑驳的檐角,卫照趴在父亲背上,随着马背的起伏轻轻摇晃。她眯着眼,数着马蹄踏在冻土上的闷响——这具五岁的身体太容易疲倦,初来的她在畏惧和迷茫中昏昏欲睡。 “要怎么才能回去……”她在心里琢磨。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突然被一阵颠簸打断。父亲立即收紧臂弯,羊皮大氅裹着她晃了晃,又稳稳落回温暖的怀抱。 “阿昭冷么?”父亲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 “不冷。”她简短回答,把脸埋进带着墨香的衣襟。这书生父亲总爱把竹简贴身放着,连衣衫都染上了松烟墨的气息。 前方传来马蹄声,是二哥举着火把折返。跃动的火光里,她看见少年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兴奋:“爹!前面村里……” “嘘——”父亲突然打断,单手控缰转向左侧的枯树林。卫照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肌肉瞬间绷紧——那是军人才有的警觉。 林间隐约传来金属碰撞声。 “大郎,弓。”父亲的声音压得极低。 十五岁的大哥卫固无声地递上长弓,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卫照这才想起,这位看似文弱老迈的父亲,其实是河西的军务参赞——是个既能挽强弓也能注解《春秋》的男人。她忽然想起刚刚偷听到的对话: “阿超,土地庙香灰可新?” “祭台洁净,当可信赖。” …… 枯树林中寒鸦惊起,金属碰撞声愈发清晰。卫照感觉到父亲紧绷的肌肉,却仍保持着平稳的呼吸节奏。 “大郎,护住你娘。”父亲低声嘱咐,右手已搭上弓弦。卫照从他肩头望去,只见林间闪过几点寒光——是刀剑的反光。 二哥卫超不知何时已悄然下马,隐在牛车旁。他左手持弓,右手按在腰间短刀上,十三岁的少年竟透出几分老兵才有的肃杀之气。 “前方可是卫参军?”林中突然传来沙哑的喊声。 父亲弓弦未松:“报上名来。” “河西军第三营校尉赵敢!”树丛分开,走出几个披着破旧皮甲的汉子。为首之人右臂缠着渗血的布条,却仍挺直腰背行军礼:“末将等护送军饷遇伏,弟兄们……” 话未说完,那人突然栽倒在地。卫照这才看清他们身后雪地上拖出的长长血痕。 父亲立即翻身下马,却仍将卫照护在身后:“大郎,取金疮药来。”他快步上前探查伤势,手指在赵敢颈间一按:“失血过多,还有救。” “阿昭,”二哥卫超不知何时已蹲在呆怔的妹妹身旁,将一块饴糖塞进她手心:“不怕,是爹以前的兵。” 糖块在口中化开,卫照却尝不出甜味。她望着父亲染血的衣摆,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不是话本传奇,不是在演戏,而是真实的人生。 “赵校尉,”父亲声音沉缓,“将事情始末细细道来。” 那受伤的校尉强撑着坐起,哑声道:“回参军,三日前我等奉命押送军饷往金城。行至黑水河谷,突遇马匪袭击。那些人……”他剧烈咳嗽几声,“那些人进退有度,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假扮!” “军队?可听出口音了?” 校尉瞳孔一缩:“参军明鉴……有人喊了句‘速战速决’,带着狄道那边的腔调……” 卫照看到父亲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转身望向东方,那里是陇西的方向,往西便是河西。如今……窦氏归顺朝廷未久,陇西就敢劫掠军饷,这背后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暮色渐沉,卫老爹将染血的帕子随手扔进篝火,他望着西北方向,嘴角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取我的私印来。” 卫大哥连忙从行囊深处取出一个乌木匣子。阿昭看见父亲取出的是一方赤铜私印,印纽雕着张牙的狼首——这是河西军中将校才有的信物。 父亲就着篝火的光,在膝上铺开一张薄绢。卫照瞥见开头“季融兄台鉴”几个字写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黑水河畔芦苇丛中,豺狗窃踞。此辈虽着麻衣,行止却似陇西猎户……”父亲写到这里突然停笔,转头对赵敢道:“那伙人用的兵器,可有特征?” 校尉忍着伤痛答道:“有三人使的是弧形马刀,刀背带锯齿,像是……” “陇西的制式。”卫老爹点了点头,继续运笔如飞:“其刃如新月,背有狼牙,当为槐氏豢养之獠无疑。兄当谨防东墙之祸……” 写到最后,他用指甲在署名处划了一道细痕。卫照想,这肯定是他们的暗记。 “阿固,”父亲将信用火漆封好,“你带两个人,连夜送往窦公府上。记住,要亲手交给窦公的贴身家将窦勇,请窦公派一队亲兵来接应。”父亲将印信交给卫大哥,又补了句:“告诉窦公,黑水河谷的芦苇,该割了。” 暮色四合,篝火在渐起的北风中明灭不定。卫照裹紧羊皮袄,看着父亲将密信交给大哥时凝重的神色。 许多年后,当她坐在崇政殿上翻阅《河西志》时,才真正明白建元七年冬这场劫饷案如何改变了西北格局。 此刻的她尚不知晓,命运的齿轮已然转动。 “阿昭困了?”父亲用大氅将病弱的女儿裹紧。 “不困……爹,敌人会追来吗?”卫照有些害怕。 “也许……”卫老爹答道。话未说完,突然神色一凛。远处传来异样的马蹄声,不是大哥离去的方向,而是—— 二哥卫超猛地站起身,箭已搭在弦上。父亲单手按住腰间佩剑,另一只手却仍稳稳护着卫照。 “卫公?别来无恙。” 树影里走出十余骑,皆着粗布麻衣,却个个腰背挺直如枪。为首之人面上横亘一道刀疤,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多年不见,卫公是愈发清减了。”那人翻身下马,皮靴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声响。 卫照感觉到父亲的身体骤然绷紧,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发白。“槐三?”父亲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是你?你不是在陇西……”他突然住口,“你还活着……” 那被唤作槐三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托参军的福,当年若不是您从乱军中把我刨出来……”他说着伸手摸向腰间,卫超的弓弦立刻绷紧。 “黑水河的事……是你做的?”父亲扫过槐三身后那些伪装成马匪的陇西兵,话锋一转,“你,是来追杀的?” 槐三的笑容渐渐凝固。他解下腰间水囊灌了一口,酒气顿时在寒风中弥漫开来:“参军还是这般明察秋毫。不错,黑水河那票买卖,是我们做的。” 卫照心想,完了……这些人凶神恶煞的,要杀他们这几个残兵败将,再加上卫家这几口老弱,那还不得跟砍瓜切菜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呀。 “槐三,你还是这么心直口快,这些年,过得可还好?”卫老爹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故人重逢的感慨。 槐三一愣,显然没料到卫老爹竟不急着追问劫饷之事,反倒先问起他的境况。他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刀疤,哼道:“托参军的福,死不了。” “陇西这几年收成如何?槐将军当初说要给军校们分地屯田,如今可兑现了?” ——这一问,直戳槐三痛处。陇西槐氏素来苛待部曲,军饷常被克扣,底层士卒怨声载道。 槐三身后几名陇西兵闻言,眼神闪烁,有人低声嘟囔:“分地?连饷银都拖了半年……” “那……唉,陇西的待遇可比不上河西。河西窦公门下将校,凡立功者,赐田二十亩,宅一区……” “立功的人,都能分吗?”槐三身后有人小声问。 “当然!此事一直由老夫主持,军功报上来,只要核实,立刻会有赐田下去,怎会有假?”卫老爹斩钉截铁。 得给老爹搭台!卫昭想,独角戏唱不下去……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槐叔叔,既然陇西连饷银都不发,你还在他那里卖命做什么?不如转投河西,只要立了功,房子和地都有了。”卫照突然从父亲背上探出头,用五岁孩童特有的清脆嗓音说道。 槐三闻言,脸色阴晴不定。他又猛地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小丫头懂什么!”他嗓音沙哑,却透着一丝动摇,“我们刚劫了河西的饷银,转头投奔?窦公第一个砍了老子的头!” ——这句话暴露了他的真实顾虑:不是不想投,而是不敢投。 卫老爹抓住关键,立刻接话: “槐三,你劫的是军饷,可曾杀过河西士卒?” 槐三一怔:“这……” 卫老爹步步紧逼: “赵敢他们只是护饷兵,以你槐三的勇猛,若真下死手,他们还能活到现在?” “话虽如此……”槐三踌躇。 “爹,我听说战场上各为其主不算仇怨!槐叔叔是奉军令行事,又不是私人恩怨,劫饷的事,怪不到槐叔叔他们身上来吧?”卫照插话。 “当然,要怪,也只能怪下这个军令的人!”卫二哥脆声应道。 槐三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身后那些同样面露动摇的陇西兵。他攥紧酒囊,指节发白,最终长叹一声: “卫公,你说得轻巧……可我们手上沾了河西军的血,窦公岂能容我们?” “河西军规第七条——‘缴械不杀,降者不究’。你若愿将功折罪,窦公非但不会追究,反而会重赏。”眼见槐三动摇,卫老爹再接再厉。 “功?功从何来?”槐三问道。 “军饷可还在你们手上?”卫老爹锐利的目光直视槐三。 槐三一怔:“自然……在的。藏在黑水河那边,有人守着。” “那便好办了。”卫老爹从怀中取出私印,“我写两封信。一封给窦公说明你们是被迫执行军令,另一封……”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槐三,“你们带着‘夺回’的军饷,送去河西大营,我来给你们请功。” “如此……”槐三沉吟。 “槐叔叔,那饷带回陇西的话,发到你手里,可能买二十亩田一区宅?”阿昭故做天真的问道——话说,为了能从这伙伪装的贼兵手中逃出去,她调动了前世二十多年人生中的全部智慧。 “当然……不能。”他犹豫的看向身后的陇西兵,“你们……” “槐校尉!咱们现在就在河西……若回去了,就再没有机会!”陇西兵中一人高声喊到。 槐三犹疑的看向眼前的河西伤兵和卫家一家老小,以及……几辆装满行李的牛车。 “槐将军有所有知,卫参军在咱们河西,一言九鼎!卫参军的话,就是窦公的话。且卫参军对你槐将军既有救命之恩,他又怎会害你?”倚在一旁养伤的校尉赵敢突然开口。 卫老爹咳嗽一声,目光扫过槐三腰间的刀:“槐校尉,窦公的刀……可从不砍自家人。” “老夫在此……”他轻笑一声,目光钉住槐三握缰的手,“……静候将军佳音。” 寒风卷着细雪掠过枯林,火把的光影在槐三阴晴不定的脸上跳动。他最终缓缓抬起手,示意身后的陇西兵放下武器。 “卫公,”槐三嗓音沙哑,眼底却燃起一丝新的希望,“若窦公真能既往不咎……” “老夫以性命担保。”父亲的声音沉稳有力,仿佛一柄出鞘的剑,锋芒内敛却不容置疑。 卫昭望着父亲的侧脸,火光映照下,那张布满皱纹的面容竟透出几分铁血峥嵘。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平日里最爱对她露出笑脸,看着人畜无害的书生,骨子里沉淀的却是“下马草军上,上马击狂胡”的热血与气魄。 槐三深吸一口气,突然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末将槐三,愿听卫参军调遣!” 他身后的陇西兵面露喜色,随即纷纷丢下兵器,跪倒一片。 父亲下马,亲自扶起槐三,低声道:“军饷务必原封不动送回,此事关系重大,切莫走漏风声。” “参军放心!”槐三郑重点头,转身对部下喝道,“听我号令……” “槐将军且慢,”卫老爹抬手,“带上赵校尉同去。如此,夺回军饷之功,方有见证。” 槐三闻言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抱拳道:“参军深谋远虑!末将这就安排。”说罢亲自扶起赵敢,将卫老爹的亲笔信郑重收进怀中。 卫照蜷缩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望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原来无论在什么时代,为了生存下去,人们都要如此费尽心力、绞尽脑汁。这乱世之中,活着本身就是一场需要耗尽全力的博弈。 在此后的岁月中,卫昭经历了无数次危机,却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直面敌人的屠刀。看着父亲面不改色地与敌人周旋,不但救下全家性命,还能策反敌人,她第一次对小老头似的父亲有了信心。那是孤弱无依、初来乍到的女孩对力量和智慧的崇拜。 夜风掠过枯枝,此时的卫昭不会想到——这场“劫后余生”,不过是老天给她的第一份见面礼。 第3章 劫案背后 风雪渐急,卫昭却觉得心头滚烫。她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生出一丝踏实的安全感。 ——原来,真正的力量,不是蛮横的刀剑,而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是绝境中仍能四两拨千斤的智慧。 许多年后,当她站在权力的巅峰,面对群狼环伺的朝堂时,总会想起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父亲教给她的第一课,从来不是如何挥剑,而是如何……执棋。 当然,还有就是……只要还有说话的机会,就有翻盘的可能。 处理好劫饷事件,一家人继续前行。 “过了金城,便是陇西地界。”父亲低声叮嘱,“阿超,收好你的弓。” 卫二哥不情不愿地将角弓塞进革囊,却悄悄在袖中藏了把匕首。卫照趴在父亲肩头,望着关隘上猎猎作响的玄色旌旗,金城关的夯土城墙在西北的朔风中显得格外苍凉。 行至陇山腹地时,风雪骤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车辕上,发出细碎的爆响。卫夫人将阿昭紧紧搂在怀中,透过车帘缝隙,可见前方卫家两兄弟正顶着风雪在前方开路,玄色大氅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沫。 “再坚持半里地。”卫老爹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他指向山脊处隐约可见的方形轮廓,“前面有座旧烽燧台。” 烽燧台已被废弃多时,夯土墙多有剥蚀,但穹顶结构依然坚固。卫二哥抢先跃入,转身接住母亲递来的小妹,用大氅裹住她单薄的身子,“阿昭先进去!”卫照的鼻尖冻得通红,却咬着唇不吭一声。 烽燧台内弥漫着陈旧的烟熏味,卫大哥搬来石块堵住漏风的箭窗,夯土墙缝里钻进来的雪沫还是簌簌落个不停。卫二哥跪在墙角,从行囊底层掏出火镰,枯枝受潮,连擦三次才迸出火星。 火堆燃起,阴冷昏暗的烽燧顿时温暖起来。“用蜀椒煮些热汤。”卫夫人从腰间锦囊倒出最后几粒暗红的椒实,这是离开河西时卫夫人特意带的御寒之物。二郎默默掰碎行军饼投入吊子,椒香混着麦香在室内弥漫开来。 待一家人围坐饮罢热汤,卫老爹从贴身的油布包中取出竹简。火光下可见简册边角的焦痕——这是当年兰台大火时,他拼死抢出的《汉书》残卷。 “今日读霍将军出陇西。”尚未打开竹简,却一眼瞥见阿昭正偷偷揉着冻红的指尖。卫老爹心疼的将女儿搂进怀里,将她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胸前。“阿昭,还冷吗?要不要再喝些热汤?” 风雪呜咽着掠过箭窗缝隙,这一刻,史册里的金戈铁马都远去了,唯有吊子里咕嘟的水泡声应和着远处隐约的狼嚎。 “爹,我不冷,您讲吧,我想听……”阿昭确实想听听,她得多吸收一些这个世界的知识,为将来做些准备。 “孝武皇帝元狩二年,霍去病出陇西——” 卫老爹的目光扫过三个孩子,在阿超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你们可知,霍去病时年几何?” “十九岁。”卫大哥答道。 “是啊,十九岁。”父亲重复道,“比阿固如今大不了几岁——但你们要记住,冠军侯的传奇,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故事。” 他的目光扫过三个孩子,最后停在阿昭稚嫩却异常清明的眼睛上。远处狼嚎忽远忽近,火堆噼啪作响,父亲的声音仿佛还带着当年的烽烟。 “霍去病当年能千里奔袭,靠的是河西走廊的归义胡骑。”他从火堆出取出一根炭条,在烽燧台的残壁上勾勒出蜿蜒千里的河西走廊,“你们看——”父亲的炭条停在祁连山北麓,“霍去病当年在此设立四郡,不是为开疆,而是为锁钥。河西之于中原,犹如咽喉之于身躯——这就是咱们这次要走的这条线……现在,咱们在这儿……” 炭条顺着渭水东指,在潼关位置停住:“若无河西,陇西胡马旬日可抵长安。河西走廊最窄处不过百里,却控扼着三条要道:北线羌中道,乃匈奴南下之途;中线湟中道,乃羌人东进之路;而线南的祁连道,正是西域入关咽喉……” 卫照发现这分明是现代的“通道效应”理论。 “归义胡骑屯田放牧,战时为军,平时为民。这套制度——就是河西走廊的命脉!没有河西的牧场,中原骑兵就是无蹄之马;没有西域的商路,朝廷就断了右臂。” “当年霍去病设立河西四郡时,给武皇帝上过一道密奏:断匈右臂,通西国脉。” “爹,冠军侯才十九岁,就这么有眼光,他是怎么做到的?”阿昭好奇极了。 卫老爹的手指在竹简上轻轻摩挲,炭灰沾上了他修长的指节。烽燧外风雪呼啸,火光在他清癯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阿昭问得好。”父亲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史书只记功业,却鲜少记载——冠军侯身后站着整个汉室最精于筹算的智囊。”炭条在夯土墙上划下斑驳的墨迹,“丞相公孙弘为他筹划粮道,大农令郑当时调度军需,而最关键的……” “是平阳侯府的家学。”卫老爹从行囊深处取出一个锦囊,倒出几枚泛黄的骨片,“这是当年冠军侯行军时用的算筹,我当年在兰台整理旧档时偶然所得。” 骨片上刻着细密的符号,卫照凑近辨认,竟是简易的等高线和补给点标记!这分明是古代的军事沙盘推演。 “平阳侯府蓄养门客数百,专攻地理算学。”父亲的手指顺着骨片上的刻痕游走,“霍去病十七岁入宫为郎,两年间将河西山川水草默记于心——这不是天赋,而是……” “有人教他。”卫大哥脱口而出。 父亲赞许地点头:“不错。当年平阳侯府有个叫赵破奴的门客,曾是匈奴降将,对漠北地形了如指掌。”炭条在墙上画出几道交错的水系,“他教会霍去病如何通过水草分布判断敌军动向——这才是千里奔袭的真正依仗。” 卫二哥突然直起身子:“就像蓝将军教我辨识蹄印和箭羽?” “正是。”父亲将骨片收回锦囊,“朝堂上常说‘不教而战是谓弃’,用兵之道,首在……” “知己知彼。”卫照轻声接话。 “我儿聪慧。”卫老爹抚着幼女的头顶:“阿昭所言才是至理。” 卫老爹转身指向墙上地图:“你们看陇西槐氏如今的布局——”炭条圈出几处关隘,“表面归顺朝廷,却在狄道、枹罕暗屯精兵。这手法,与当年匈奴在陇西的布置如出一辙。” 卫大哥倒吸一口凉气:“所以窦公归顺……于朝廷有大功!” “陇西槐氏经营数十年,控扼西域商道。朝廷屡次招抚,槐氏却受而不朝。” 老爹的炭条在圈外点了三下:“北有羌胡,西有吐蕃,南有南诏。窦氏归顺,等于为朝廷打开了西北门户。” 烽燧内的火光在夯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卫老爹的炭条在地图上重重一划,将河西与陇西分隔开来。 “窦公这一归顺,朝廷算是把楔子钉进了西北。你们看——” 炭条沿着河西走廊的线条滑动:“窦氏控制着西域商道咽喉,如今归顺,河西盛产战马、铁器,朝廷可直接征调军需,不再受陇西商路钳制。”手指在敦煌、酒泉几点,“这些城池的税赋,从此直接入国库。” 炭条又从河西向东划至陇西:“原本槐氏背靠陇山天险,朝廷若要强攻,需付出十倍代价。如今窦氏在河西陈兵,等于在槐氏背后架了把刀。”炭条在狄道一点,“槐氏若敢异动,朝廷可从东、西两路夹击。” “西北诸胡向来首鼠两端。”卫老爹冷笑,“窦氏一降,吐蕃、羌胡必生二心。槐氏再想借外力对抗朝廷,难矣。” 阿昭恍然大悟:“所以他们劫军饷?” “不错。”父亲炭条戳在代表黑水河的位置,“陇西每年靠抽西域商队的税,能养三万私兵。如今商队改道河西,槐氏怎能不急?劫军饷既是为泄愤,更是要挑拨朝廷与窦氏——若窦氏保不住军饷,朝廷还会信他么?” 原来,他们经历的那场劫案,并非简单的乱世谋财,背后还藏着如此深重的权谋算计。 卫照突然打了个寒颤,她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之中。父亲的声音仍在继续,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槐氏现在要同时防备东面的朝廷军和西面的河西军,兵力捉襟见肘……而大夏新朝得河西,则天下一统,复旧日荣光可见矣!” “爹,河西既然能自立,为什么还要献地归顺?”阿昭问道。 卫老爹将竹简轻轻合上,望向烽燧外苍茫的雪夜,声音低沉:“阿昭此问,正是要害。河西看似可自立,实则有三不可。” “其一,礼法之不可违。”父亲的手指抚过竹简上“汉”字的刻痕,“窦氏出身河北世家,受汉室恩典,食汉禄、佩汉印。今虽天下动荡,然君臣大义岂可轻废?此乃血脉相连之理。” “其二,生计之不可断。河西虽产良马,然铁器、盐帛皆仰关中。槐氏据陇右,阻断商路,常致河西粮价高企,民多饥色。打通商路,在所必然。” “其三,胡患之不可独当。去岁先零羌与匈奴左部会盟,若不与中原结盟,河西将腹背受敌。” 烽燧内陷入沉寂,唯闻柴火噼啪。卫老爹将女儿往怀中拢了拢: “窦公常言''河西乃汉家之河西'',为臣者当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炭条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坚实的线,“如今新朝已立,正该看准时机,使关河一体。” “其四,新朝天子乃窦公的河北旧识,其人英雄盖世。如今他遣使持节而来,问‘将军尚记得当年之志否?’窦公闻之涕泣,遂下了决心。” 卫二哥突然插话:“所以窦公是念着旧日情分?” “不止。”父亲摇头,“更因他明白,河西就像这条丝绸之路上的驿站。”炭条在墙上画出连绵的烽燧,“单个驿站再坚固,若整条驿道断绝,终将沦为孤岛。唯有与中原血脉相通,才能使河西永续。” “窦公可真是英雄,这么大家业,说放下也就放下了……要是我,我可舍不得。”阿昭感慨。 老爹轻抚阿昭的发顶,炭条在夯土墙上缓缓画出一个完整的圆:“阿昭可知这天下至理?在其位谋其政,若心存万民,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 他的手指沿着圆圈慢慢描摹:“窦公当年初镇河西时,不过弱冠之年。三十年来,他亲眼见过流民易子而食,见过羌胡掠边后的断壁残垣。正因深知战乱之苦,才明白一统之贵。这大家业不是放下,而是化私为公。” “要知道,‘河西之富,富在通衢''。商路畅通则税赋足,税赋足则仓廪实,仓廪实则可养精兵保境安民——这才是真正的大家业。” 阿昭点头,这或许就是乱世中最难得的智慧:知道什么时候该握紧剑柄,更知道什么时候该松开拳头。 卫老爹将手中的炭条轻轻搁下,叹道:“窦氏之功,不在献地,而在安民。河西归顺后,朝廷可岁增战马万匹,边关少征戍卒三成。” 《盐铁论》有云:‘边郡之利,在于屯田。’”卫大哥脱口而出。 “善!”卫老爹欣慰颔首,“当年霍去病平定河西后,设属国安置归义胡骑,开屯田以养边军。如今窦公效法先贤,使河西百姓免于战火,这才是真正的功业。” 卫照望着简陋的地图,看着被河西的风沙吹得面相苍老的父亲,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条通道对华夏的分量——那扑面而来的历史厚重感,远非书本上轻飘飘的一句“丝绸之路要道”所能比拟。 “所以窦公归顺,不仅解朝廷西顾之忧,”卫二哥眼中闪着光,“更重开丝路商道?” “正是。”卫老爹从行囊取出一卷账册,“你们看,这是元凤年间河西四郡的赋税记录。仅酒泉一郡,岁入相当于中原三个大县。” 夜风拂过,卷起账册一角。卫照看见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胡商市税、屯田粮赋、牧场贡马……每一项后面都标注着精确的数字。 父亲轻抚账册,语重心长道:“治国之道,重在平衡。朝廷要河西的战马,河西要朝廷的粮饷;中原需西域的珍宝,西域慕中原的丝绸。窦公深明此理,故而能保境安民,这才是真正的功业。” 火光忽明忽暗间,卫二哥突然起身,单膝跪地抱拳道:“父亲,儿愿效冠军侯故事,重开西域商路,断匈右臂!” 烽燧内骤然一静,连呼啸的北风都似屏住了呼吸。卫老爹凝视次子良久,将手中炭条折成两段——一段扔进火堆,一段递给少年。 卫二哥接过炭条,在残壁空白处唰唰几笔,竟勾勒出一幅详尽的商路图:“父亲您看,如今河西虽复,但西域诸国仍畏匈奴如虎。儿愿从酒泉出玉门,先通乌孙,再联大宛。”炭条重重点在葱岭位置,“只要在此设立互市,便可切断匈奴与羌人联络——这才是真正的断右臂!” 阿昭看见大哥的拳头攥得发白,父亲的眼角微微抽动,母亲更是紧紧抓住儿子的右臂,颤声说道: “二郎……咱们进京去……” “痴儿!”卫老爹缓了片刻,“你当这是前朝霍去病时代?如今的朝廷……哪有余力……”话音未落,二哥已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展开——竟是密密麻麻的商税记录与路线注解。 “这是去年龟兹商队私售的税单……去岁龟兹商队绕道陇西,仅琉璃器就纳税二百金。”少年指尖点着朱批数字,“若重开阳关道,岁入可增……” 父亲伸手接过帛书。火光映照下,卫照分明看见他指腹在“大宛马价”四字上反复摩挲,“二郎,这条路,不好走……” “父亲,我知道。我已经准备了很久……母亲放心,儿不会莽撞行事……儿子跟着蓝将军,学了很多,儿子一直在准备,等待时机成熟。” 良久,卫老爹将帛书递还:“明日起,开始背《西域风土记》。” 阿昭看见二哥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火光映照下,他额前未干的汗珠正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夜风裹挟着远处的狼嚎从箭窗灌进来,却吹不散父亲那句“背熟西域记”里暗藏的期许——那是少年炽热的抱负第一次得到的回应。 读汉书读成了卫二哥的突袭,一家人的情绪都有点失控。火把的光影在夯土墙上剧烈晃动,映得每个人脸上明暗不定。 “你们可知……”父亲声音里突然带上几分河西风沙磨砺出的粗粝,“当年窦公在敦煌设立第一个屯田营时,为父写的章程里就提过‘以商养兵’之策。” 卫大哥敏锐地直起身子,束发的帛带垂落在肩:“爹与窦公……不只是寻常主幕吧?” 朔风呼啸中卫老爹声音压得极低:“你们既将入京,有些事该知道了……爹爹在窦公帐下效力,又手持窦氏荐书入朝,咱们身上窦家的标签是揭不下来的。今天爹就给你们讲讲窦家。” 随着卫老爹低沉的声音,一幅豪门恩怨乱世情仇的大戏拉开了帷幕。 第4章 河西窦家 如今河西窦家家主是现任河西大将军的窦季融。说起这窦季融,也是个狠人。他出身河北窦氏,是前朝窦太后的娘家。窦太后在前朝可是大名鼎鼎,影响朝政长达二十年。虽然窦家在窦太后去世后已大不如前,几代之后退出了一等世家的行列,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底还是有的。窦季融是上一代窦家家主的幼子,妾侍所出。他出生时窦家家世已然衰微,财力不够必有内斗,窦家也不例外,长房旁枝,嫡子庶出争斗激烈。窦老爹死后,嫡出大哥给了窦季融一点微薄浮财,然后将他赶出了窦家。 那时正是前朝末年,民乱四起。窦季融无处可去,就用这一点浮财招兵买马,拉起了一支流民队伍,盘踞于新丰一带。后来投入军中,为波水将军。再后来,他察觉伪帝不能安抚各方势力,遂趁东方扰乱、匈奴犯边时,贿赂了大司马赵萌,被任命为张掖属国都尉。就这样,窦季融谋到了河西之地。 乱世割据之时,河西远离中原主战场,最适合割据自立。窦季融来到河西后,结交豪杰,广纳贤才,轻徭薄赋,北拒匈奴,又与周边车师、疏勒诸国周旋,用心经营河西。 窦季融本就胆识过人,又兼心胸开阔,为人仗义。这些年在他的经营下,河西不说兵强马壮,也算是能让百姓安稳度日。他又先后征服酒泉太守梁统、金城太守库钧、张掖都尉史苞、酒泉都尉竺曾、敦煌都尉辛肜等,成为河西五郡大将军,统一管理河西事务。 二十年苦心经营,如今的河西经济复苏商业繁荣,兵马亦强壮,俨然成为乱世中的世外桃源。 一口气说下来,卫老爹也有点累了,喝了口水,顿了顿,接着道: “我与窦季融年龄相仿,家乡相近,少年时曾一起求学,说自幼相识也不为过。后来我去长安进了太学,他父亲去世离开窦家,从此分别。长安大乱后,我先是在陇右为幕,后辗转来到河西,才再度与他重逢。这些年在河西,我为他参赞军务,他待我以师友之礼。河西今日之盛……也有老夫的一份力。”老爹有些自得。 ‘懂了,窦氏公司的创业骨干兼老板老铁同学,怪不得老爹与窦公这样熟。’阿昭想起卫老爹写给窦季融的密信。 “大夏立朝后,窦季融观望许久。后见陛下有雄主之象,朝政也日见安稳,终于下定决心。因此在两年前送女入宫,上表归附。这送入宫中的窦氏女,前些时日刚刚晋为贵妃。” “爹,窦贵妃长得很美吗?”女人关心的重点永远偏离航向。 “呵呵,窦家女确实长得不差。不过……她的身份要更复杂一些。” “她怎么复杂了?爹,快说说,”阿昭催道。嫡女?庶女?私生女?阿昭想起前世看的那些电视剧,搞不好就是一絀宅斗大戏。 “窦贵妃是窦季融继室生的女儿。而这位继室窦夫人,还有一重身份,她是大夏先帝废后郭氏所出长女,亦是陛下的异母妹妹。” “什么?”阿昭深深的震惊了,这比宅斗剧还要惊悚。 “陛下异母妹妹的女儿进宫做了陛下的贵妃?这……这辈份不对啊?这不是舅舅娶外甥女吗!?”这是□□啊……阿昭想,你们古人不是最讲“礼”吗?这是什么礼? “从血缘而论,确是如此。当时……唉,窦氏其时只有这一个适龄未嫁之女。窦氏女入宫,非关私情,乃是河西与朝廷的盟约。后宫之事,牵动前朝,不能以寻常伦理度之。昔年前朝孝文皇帝纳甥女为夫人,皇室之事,唉,不能以常理度之……”卫老爹捻须沉吟片刻,缓缓道:“礼法者,所以定人伦、正纲常也。然《春秋》有云‘礼有经亦有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窦氏此举,虽悖人伦之常,然观其用心,实为保河西百万生灵免遭战祸。昔管子相齐,不嫌小节;孔明治蜀,亦有权变。咱们虽读圣贤书,亦当知治世之道,要权衡轻重。” ‘哇,太刺激了,这也能下得去手?’阿昭腹诽着。看老爹这吞吞吐吐的态度,估计也曾有好一翻折腾。 “爹,那咱家……您与窦公自幼相识,咱们也是出身河北了?”卫大哥问道。这话一出,阿昭立刻竖起了耳朵:这个年代能读书的人是少数,父母兄长都饱读诗书,卫家出身一定非富即贵。 “咱们卫家本是河北望族,你们曾祖父在前朝官至尚书侍郎。你们的祖父,是太学博士……” 卫二哥手中的树枝“啪”地折断。卫大哥瞪大眼睛:“那爹爹您……” “永康元年,天下大乱,卫氏毁于战火。当时,为父正在太学读书。”卫老爹从行囊取出一卷焦边的《毛诗》,书简末端刻着“河北卫藏”。 “你们祖父,宁死也要抢出这些书……后来,我带着这些”,他手指外面包得严严实实的书车,“跟着流民一路逃到陇右。” 阿昭小心的抚摸书简上的灼痕:“爹爹,这一路很惊险吧?” “长安大火。”卫老爹声音低沉,“当时明堂的火光,百里外都看得见……” 卫老爹红了眼眶,缓了缓续道,“人命如草,乱世飘萍。这些年,为父亲眼见过诸侯割据,群雄混战,流民四起;见过匈奴入关,羌人破城;也见过白骨露于野,百姓填沟壑……河西,河西这些年,算是平安。可只有天下一统,才能最终安稳。咱们读圣贤书,为的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啊。”卫老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简上的焦痕,火光在他清癯的面容上跳动。 烽燧外风雪渐急,他的声音却愈发坚定:“当年你们的祖父临终前,将这几卷残书交到我手中时说,‘圣贤之道不在高阁,而在苍生’。”他望向几个孩子,目光灼灼,“这些年我辅佐窦将军治理河西,开屯田、兴水利、建学堂,就是要让这乱世中的一方百姓,能活得像个‘人’。” 阿昭看见父亲眼中噙着泪光:“可这还不够。河西再安稳,终究只是偏安一隅。”他缓缓展开那卷《毛诗》,指尖停在《河广》篇上,声音低沉而悠远,“‘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当年宋人思归故国,虽隔大河,仍觉近在咫尺。可如今山河破碎,故土沦丧,我们这些流落各地的士人,难道真要永远做那‘隔河而望''的游子吗?”他合上书简,目光灼灼如炬,“天下终须一统,方能告慰先祖之灵,不负圣贤之志。” 卫二哥直起身子:“所以爹爹才离开河西,举家迁往洛阳?” 卫老爹微微颔首:“新朝初立,百废待兴。窦将军以武安邦,为父当以文治国。”他轻抚女儿的发顶,“你们记住,读书人若只求独善其身,那与蠹虫何异?” 烽燧外,夜色已深。卫老爹将书简郑重收起:“此去洛阳,我们要助天子重建明堂礼乐,让这天下重现‘四海承平,万民安乐’的盛世。”火光跃动间,映照着书车上那些层层包裹的典籍,那些被战火灼烧过的竹简边缘,恰似一道道未愈的伤痕,记录着这个时代最深的痛楚与最执着的坚守。 阿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羊皮袄的衣角。她望着父亲被火光映照的侧脸,那上面每一道皱纹仿佛都刻着乱世的沧桑。目光扫过简陋的行装——两辆吱呀作响的牛车上满载竹简,父母兄长们的衣衫虽整洁却已洗得发白,钱囊里叮当作响的铜钱更是少得可怜。书简上的灼痕在她指尖微微发烫,恍惚间似乎能嗅到长安大火时的焦烟味。 “爹爹……”她声音有些发颤,突然想起前世在博物馆看到的那些碳化竹简——原来那些文物背后,都是这样血与火的故事。 父亲粗糙的大手轻轻覆在她的小手上:“阿昭怕了?” “不……”她摇摇头,却感到鼻腔发酸。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父亲每日清晨检查竹简时那近乎虔诚的神情从何而来——那不是在整理书籍,而是在守护一个家族在乱世中最后的火种。即便衣衫褴褛,即便囊中羞涩,这些承载着文明的书简却始终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卫照更紧的埋进父亲怀里,把脸贴在那带着松烟墨香的衣襟中。她想起自己曾经暗自嫌弃的羊皮袄膻味,此刻却成了最安心的气息。那些被母亲小心修补过的旧衣,那些省下的铜钱换来的新竹简,都在诉说着这个家族对诗书和读书人本份的坚守。 “爹爹,你教我吧,我会好好学的。”她闷闷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这不是孩童的敷衍,而是一个穿越者的承诺——既然命运让她来到这个时代,成为卫家的女儿,那么守护家族的风骨传承,就是她与这个家族的契约。 父亲的手顿了顿,随后更用力地抱紧了她。火光中,卫照看见大哥卫固悄悄抹了下眼角,二哥卫超沉默地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风雪依旧在烽燧台外呼啸,但这一刻,卫照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与五岁的身体,终于在这个寒夜里达成了和解。 “那么爹,咱们进京后,到底为谁效力?河西还是朝廷?”半睡半醒之间,阿昭忽然想起这个要命的问题。 第5章 陇山夜话 “我们读圣贤书,当然是效忠天子。”老爹笑了。他就着火光仔细观察孩子们的神色,“窦将军送女入宫,也正是表明心迹——河西十万铁骑,从此皆为陛下所用。” 卫二哥的眉头渐渐舒展:“父亲是说,窦将军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更好地效忠陛下?” “正是此理。”卫老爹点头,“窦将军若真有二心,大可继续割据一方,何必送女入宫……为质?他选择归顺,就是认定了陛下是真命天子。” 卫老爹扫了孩子们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孩子们虽然聪明,但历世不深,还是太稚嫩了,河西这些年虽常有匈奴寇边,但总体还算安稳,孩子们对乱世并没有太多的切身体会。这几个孩子从小在河西长大,见过窦将军亲冒矢石守城,见过他开仓放粮赈灾。在他们心里,窦季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窦家居然送了与陛下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入宫为妃,这让读着圣贤书,在礼法中浸润长大的孩子们有些不能接受。他们不知道,什么叫礼坏乐崩……送个身世复杂的女儿入宫,让皇帝如哽在喉还不得不投鼠忌器,这正是一方枭雄的手段。 卫老爹拍了拍儿子紧绷的肩膀,“乱世之中,有些选择无关善恶,只关生死。”他望向洛阳的方向,“窦家送女入宫,既向新朝示好,又给自己留了余地。乱世教会人的第一课,就是永远要留条退路。” 卫大哥斟酌着词句:“儿子只是不解,窦将军既然归顺朝廷,为何还要……” “为何还要留着那些乱世的手段?你们要知道,窦家能在乱世立足,靠的不是诗书礼乐,而是实打实的刀剑与谋略。”卫老爹轻轻摇头,“如今天下初定,看似太平,实则百废待兴。就像大病初愈的人,看着能下地走路了,内里却还虚着。 卫老爹拢了拢衣襟,给半睡半醒的女儿盖得更严一些,继续道:“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也是最危险的时候。自古以来,多少王朝就败在这开国之初的动荡期?能不能立住,既看手段,也看天命。” “治世不是一蹴而就,也不是一道诏书就能变出来的。陛下英明,重开太学,征召贤才,就是要让这天下真正由乱入治。但这个过程,少说也要一二十年。” 烽燧里火光渐弱,卫老爹借着这光亮,仔细端详两个儿子的神情:“你们要明白,窦将军使的那些手段,不是为了对抗朝廷,而是为了在新朝站稳脚跟。就像……”他略一沉吟,“就像习武之人,佩剑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自保。” "这天下初定,由乱转治之际,实则最为危险。"卫老爹拨了拨篝火,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就像初春时节,冰雪初融而地气未暖,看似万物复苏,实则最易染病伤寒。陛下要整顿朝纲,清理积弊;而各地豪强也在暗中观望,试探新朝根基是否稳固。我们选择此时进京,就如同行走在这乍暖还寒的早春,既要顺应时势,更要懂得自保。” 卫大哥若有所思:“父亲是说,陛下既要用人,也要……” “也要防范,清理,整顿。”卫老爹接过话头,声音低沉而坚定,“乱世之中,许多事不得不从权处置。但若要开创真正的太平盛世,就必须拨乱反正。就像这初春的田地,若不及时清除残雪枯草,新苗如何茁壮成长?那些战时特许的私兵,战时默许的苛捐杂税,战时容忍的豪强兼并......都是必须清除的残雪枯草。” 听到些话,阿昭不由的打了个冷战。她想起明太祖那些著名的清洗案例——若是他们进京也赶上明太祖那样的皇帝……那就不妙了。 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卫老爹的声音也随之低沉下来:“我们此番入京,既要持守圣贤之道,也要懂得审时度势。记住,真正的忠臣,不是一味愚忠,而是能助君王成就太平盛世。” 卫大哥若有所思:“所以父亲才说,治世需要时间……” “不错。”卫老爹目光炯炯,“你们入太学后,既要读圣贤书,更要学会如何将圣贤之道用在实处。窦家也好,我们卫家也罢,说到底都是要为这天下由乱转治尽一份力。这才是真正的为臣之道。” 他环视两个儿子,语重心长地说:“在朝堂之上,一言一行都关乎身家性命。既不可锋芒太露,引人忌惮;也不可太过谨慎,错失良机。” 卫大哥郑重地点头:“儿子明白。既要持守本心,又要懂得变通。” “正是此理。”卫老爹欣慰地笑了,“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忧心。陛下既然能结束乱世,自然有他的气度。我们此去,但求问心无愧,助这天下重建太平便是。” 篝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在破旧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光影明明灭灭,恰似这个正在蜕变中的时代,旧影未消,新光已至。 “父亲,窦夫人既是陛下的异母妹妹,那她与陛下关系如何?”卫二哥问道。 “想来不会太好吧……”老爹沉吟着道。 “因为嫡庶吗?那关系一般也正常。”阿昭已经醒了,此时又想起她前世看过的那些宫斗剧。 “窦夫人跟陛下还不是嫡庶兄妹之争,他们的关系要更复杂一些。” “啊?更复杂,还能怎么复杂?不就是异母吗?”阿昭觉得,她看了那么多剧,那些编剧们脑洞开得……现实不可能比做梦更复杂。。 “此事说来话长……”卫老爹捋了捋胡须,目光投向跳动的烛火。“窦夫人与陛下的关系,并非简单的嫡庶之争。他们说是兄妹,却隔着郭氏一族和先帝郭后一脉的生死……” 当今陛下的父亲刘老爹是前朝一普通宗室,要说与皇室的关系远近,可能也就是同一个祖宗同一个姓的关系了。至于家势,嗯,基本就是一个普通小地主,还得自己下地干活才能吃得上饭这种。反正不管他是不是姓刘,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他一样得苦苦挣扎乱世求生。可就因为他这个姓,自有人不能让他安生的藏在一个角落。 河北豪强郭氏有心天下,伪作拥立他登基为帝,然后打着他的正统旗号‘名正言顺’收服其他各方豪杰——这个也是常规操作了,每逢乱世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皇帝满天飞,都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被挖出来的宗室。总之,刘老爹被郭氏给抓到了自己手里。 为了更好的控制刘老爹,郭氏强行嫁女给他做妻子——可刘老爹在老家已有妻室儿女——不过也没有关系,让刘老爹休妻就是——在大军和砍刀面前,刘老爹屈服了,成了郭家女婿。 要说郭家,也的确兵强马壮猛士如云,横扫**并吞八荒,二十年间天下豪杰被收拾得七七八八。刘老爹作为郭氏的女婿皇帝,在郭氏集团中也算是一股政治势力。他自身素质和才华都不错,更不错的是他的运气——郭氏家主在函谷关一场大败,几乎全家被杀,只有刘老爹因带兵在外而幸免于难。由是,刘老爹顺理成章的接收了郭氏的残余力量和江山,成了真正的皇帝。 没有了郭家的郭皇后,顺理成章的失去了后位,她的儿子也从太子之位跌落。刘老爹迎回自己的原配妻子,立自己的原配长子为太子——就是当今陛下了。 而窦夫人,就是废后郭氏所出之女,前废太子之妹。 好一出狗血大戏! “窦夫人既然是公主,为什么会嫁给窦将军做继室夫人?”阿昭又问了一个小白问题。 “窦夫人嫁过来时,郭氏尚在”,这次不用老爹说,大哥给出了答案。 郭氏在时,刘老爹的命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呢,大家都是半斤八两势均力敌的割据势力,河西窦家确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参照孙尚香嫁给刘备)。看来刘老爹对郭皇后和她所出的儿女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 “那陛下恨不恨郭皇后所出的窦夫人呀?”阿昭问。 “你的小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呢?陛下为什么要恨窦夫人?不过是个异母妹,窦季融又是一方豪强,有这么个关系总好过陌生人,陛下每日里正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想什么窦夫人?”卫老爹答到。 阿昭从老爹的怀里伸出头,小声道:“我想……若我是窦夫人,被嫁为继室,母亲兄长尽失,会不会恨……” “有什么可恨的?成王败寇,如此而矣。”卫老爹答道。 朔风呼啸,从破败的墙缝里一阵阵钻进来,吹得墙上的影子东摇西曳。父亲讲述窦夫人与皇帝陛下关系时那种“成王败寇”的理所当然的态度,让她莫名感到不安。 阿昭缩了缩脖子,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可窦夫人心里肯定恨极了……” 卫大哥若有所思:“父亲,阿昭说得不无道理。窦夫人身负家仇,如今又送女入宫,这其中……窦夫人身世特殊,窦家又雄踞河西。陛下虽表面厚待,心中未必没有防备。” 卫老爹微微颔首,低声道:“我们与窦家的渊源,既是机缘,也是考验。”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分:“窦季融送女入宫,特意挑选与陛下血脉相连的这个女儿,其用心之深……” “父亲的意思是?”卫二哥忍不住追问。 卫大哥若有所思地接道:“表面上看是亲上加亲,实则暗藏玄机。一来让陛下时刻记得,窦氏不仅是臣属,更是皇亲;二来这层关系又牵连着废后郭氏,若陛下处置窦家不当,难免要落个薄待亲眷的名声。” “不止如此。”卫老爹轻抚胡须,“寻常归顺者送女入宫,不过是送质罢了。但窦家这步棋……送的不是人质,而是个让陛下不得不顾忌的‘亲眷’。即便窦家日后真有什么,陛下也要顾及这层甥舅之……” 缩在父亲怀里的阿昭突然打了个寒颤。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总觉不安——窦氏女入宫为妃,就像在棋盘上落下的一枚活子,既牵制着天子,也牵制着所有与窦家有关联的人,自然也包括他们卫家。这步棋落下,窦家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而下这盘棋的男人们,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棋子的想法。若身为棋子的窦氏女心怀怨恨,那……也许就是大祸。阿昭不禁想起小说里深宫中那些暗流涌动的传闻,一个被当作筹码送入深宫的女子,若是将满腔怨怼化作利刃,只怕第一个要见血的,就是这些自以为执棋之人。 “陛下的后宫,这样的代表各家利益的女人有很多。归附结盟,送女入宫是常例。运气好些呢,能诞下皇家血脉,将来一个亲王郡国是跑不掉的;运气不好,也能让陛下放心使用家里的男人。这宫里,跟咱们普通人家是不同的……” “所以,京中与咱们在河西不同,风高浪急,各种利益和势力交缠,错综复杂,你们一定要谨言慎行,避免被卷进无谓的风波里去。” 三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点头。墙上的影子随着烛火晃动,仿佛无数暗流在黑暗中交织。 这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这冒着严寒和风雪进京的卫家一行,正是新朝的“天命”。篝火映照下,卫老爹清癯的面容忽明忽暗,正如这新旧交替的世道,既有光明在前,又有暗影相随。 “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卫老爹轻拍女儿的背脊,目光却越过破败的箭窗,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那里,是洛阳——这座历经沧桑的帝都,即将见证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启。 墙角的竹简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简“汉书”二字依稀可辨。卫老爹伸手轻抚竹简,仿佛触摸着历史的脉络。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兰台抢救这些典籍时,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说过的话:“典籍不死,华夏不亡。” 夜风穿过烽燧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卫老爹将孩子们聚拢在身旁,就像一位老船夫在暴风雨来临前,将小船驶入避风的港湾。他不知道的是,这艘看似普通的小船,终将在历史的洪流中掀起惊涛骇浪——长子卫固将持节经略蜀中,次子卫超将镇守河西走廊,而那个此刻蜷缩在他怀里的小女儿,终将成为影响一个时代的传奇。更无人能料想,这位只拉着一车书简进京的清寒书生,将在洛阳城中培养出一代圣明君主,开创“元康之治”的盛世华章。 很多年后,当史官们追述这段往事时,都会提到建元七年冬这场风雪中的夜话。正是这个看似平常的夜晚,奠定了新朝“文武相济,商通天下”的治国方略——卫家大郎的蜀中治策与二郎的河西铁骑,如同帝国的两翼;而太傅卫宏的经筵讲学,则为年轻的帝王铸就了治国安邦的智慧根基。三者相得益彰,共同托起了新朝的伟业。 但此刻,他们只是乱世中艰难求存的一家人。烽燧外的风雪渐渐停息,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卫老爹吹熄了最后一支火把,在黑暗中轻声说道:“天快亮了。”这句话,既是对孩子们说的,也是对这正在苏醒的天下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