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生存[县城文学]》 第1章 第一章 深圳的冬天不是想象中那样冷得硬,而是像个一直湿着脚的小孩,怎么也烘不干。 林策把雨衣脱下来搭在电动车前头,风刮得一角一直抖。他弯腰检查绑带的时候,右腿的小腿部分“咔哒”一声弹了回去,卡在塑料扣上,那个地方这几天老是松。要不是前几天刚下过一次大雨,他还没觉得这个假肢哪儿有问题。现在他知道了,下雨天,一松,就总往下滑。 他没去站点充电,手机剩14%,APP上刚响的那单,是一个熟悉的地址:宝丽达科技园西门,晚饭时间。 他骑得慢,电动车有点旧,避震也不好。他的假腿接触点正好靠在车身最硬的那一块上,每过一个井盖,他的骨头就像被轻轻锤了一下。 雨一直没停,不大,像人讲话含混的结尾,断不断,湿不透。 …… 段行云等外卖已经四十分钟了。 她穿着厂里发的灰色工服,外面套着一件粉红色的旧羽绒服,坐在保安亭边的一排水泥墩上。那地方是厂妹们等饭、等班车、抽烟和打电话的万能角落。 她的外卖点了炸酱面,不是什么特别好吃的面,是她最近找到的最便宜还算能吃的一个小店,一份十三块,有个选项是多放香菜,她点了多放。 雨不大,但天色像水一样塌下来,她撑着伞,看了眼手机。送餐人离她只有600米,可一直没动。 等她又刷了三条视频后,她才看到那个外卖员的车慢慢地靠近。到了厂门口的时候,电动车停下了。是一个穿着塑胶雨衣的人,裤脚湿到膝盖,右腿的动作有些奇怪,不是一瘸一拐,但总感觉他和这条腿的协调不像是自然长出来的。 “炸酱面。”男人低声说,把袋子递过来。 她伸手接过,闻到一股香菜和辣椒混在一起的味道,挺热。她点头说了句谢谢。男人没说话,只是转身上了车。起步的时候有点慢,像是怕后轮滑了。 她看着那辆车慢慢地开走,没多想,只是把塑料袋挂在手上,往厂区走。进门的时候,保安打趣她:“怎么今天这么晚,没吃上饭吧?” 她咬着嘴唇笑笑,“吃上了,等了会儿。” 保安说:“那雨里跑腿的真够惨。”她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 林策今天送了22单,最后一单是这个厂。再送完后,他没回站点,直接去了自己住的那栋楼。其实也不算楼,是“铁皮村”那一片的最边上,一排被遗忘的三层小屋,他住顶楼,8块钱一晚,一个月包下来也才两百块出头。 房间一进去就是床。床就是一块木板,下面有四块砖垫着。床边放着一壶电水壶,边上墙角有插座,这个月他还没交电费,用的还是上个月剩的电。 他脱掉裤子,把假腿卸下来,小腿往上抬时有点痛,但比不上地震那年的那次痛,那年山都塌了,屋也塌了,人脚也塌了。 那年他14岁,刚念初二。下课时他跑得慢了点,天摇地动,楼塌的时候他脚正好被柜子压着,之后怎么出来的他不记得,只记得他爹的手最后一把推了他一把,说:“往外爬。” 他爬出来,家里的人都没了。后来他被送去镇卫生院,再后来,村干部说“你这还能活命,是运气。”然后就没然后了。 假腿是社会上捐的,有个香港基金会,说他年纪轻,还有希望。也确实有用,他可以走路,可以送外卖,可以在夜里一个人回屋,脱掉那节金属腿,倒头就睡。但希望这事,说得太多了,就像雨,说得多了也没那么润。 …… 第二天,他又接到一个熟悉的单子:宝丽达科技园西门,炸酱面,他到的时候,还是那个女孩。这次她撑的是蓝色的雨伞,穿着灰工服,羽绒服扣到脖子,等在同一个地方。 她还是说了谢谢。他点了点头。走之前,留了一句话:“我跟老板说,给你多放了点香菜。” 她有点愣,低头看了一眼袋子,笑了一下,“谢谢啊。” …… 从那之后,他开始注意她的订单,每天晚饭点,她都点一单炸酱面,固定时间,固定门口。她没换过头像,用的是系统默认图标,但他认得她。 他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这一片人那么多,见面这么多次的,不多。 有天晚上他骑车经过厂区门口,看到她和别的女工一起蹲着吃饭,手里捧着饭盒,风吹过来,她的头发被吹到眼前,她拿手拨了一下,然后低头继续吃。 他想起他妹妹,小他两岁,如果还在,也应该这么大。 …… 那天回家的时候,林策点了个小蛋糕,7块9。他点了个没有奶油的那种,说是给客户,其实是给自己。 回到屋里,他咬了一口,觉得有点甜过头。他看了一眼桌角贴的纸条,那是他两年前写的,写的是:“活着不是唯一的事,但活着之后要干什么,还没有想好。” 纸条有点湿气,边缘卷了起来。他也没管,就这么坐着,看着窗外的铁皮屋顶,雨还没停,像从他上辈子就开始下的。 …… 林策有时候会去附近的理发摊坐着。理发摊就在城中村口,是一个收起的时候可以装进三轮车的棚子,撑起来后两面挡布,里面有镜子、有破风扇,还有一只总在睡觉的黄猫。 他不常理发,只是坐一会。老板姓陶,是个退休的铁路工人,说话慢,剪头发更慢。 “你这腿啊,最近滑得厉害啊?”陶师傅问他。 “雨多了。”林策说,“松了。” “下回找我给你配个小绑带,缝纫机还能跑。”陶笑了笑,又说,“你这个年纪,得活得久点,不像我,能熬几年是几年。” 林策嗯了一声。他知道陶师傅其实腿也不好,走路拖着左脚。跟自己一样,走一步都得想清楚怎么迈。 回去的路上他买了一盒创可贴和一小瓶风油精。没什么特别的用处,就是觉得最近太闷,头一跳一跳的疼,晚上经常半夜醒,耳边还有机器声,那种厂房里铆钉机敲钢板的声音,他明明没去厂里过,可却总能梦见。 …… 段行云最近换了晚班。 她白天睡觉,下午三点起来,在宿舍卫生间洗头,厂房里不许留长发,她头发剪到下巴,也不好吹干。吹风机是宿舍八个人共用的,一次两分钟,时间一到就断电。 她就站在阳台上晒太阳,边滴水边等干。 那天她刷着手机,突然刷到一个推送,“助残骑士林策:不等施舍,只靠双手”,她点进去一看,正是那个外卖员。 照片是他刚下车的样子,头发被雨打湿,雨衣半敞开,腿上那节银灰色金属暴露出来,一点不遮。文案写得很重:“地震失去双亲,一条腿,靠双手月入三千,补偿未果也不等天赐,笑着活下去。” 她一时没关掉。那篇文章结尾写着:“他的梦想是能有一个自己的小屋,不大,有门就行。” 她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也填过类似的问卷,问未来三年想做什么,她写的是去外面看看。 后来她出得最多的外面,是小卖部。 …… “炸酱面多香菜。”她这次下单时,写了一行备注。 备注上是:“晚上还冷,慢点也没事。” 林策看到这行字时,刚擦干脸上的雨。他把单子收入袋子时愣了一下,很少有人写备注是你可以慢点。 那晚他特意选了少走红绿灯的那条路,虽然泥多,但省时间。到厂门口时她正拿着一个黑塑料袋在擦鞋子,鞋子是灰色帆布鞋,左脚边缘磨破了。他把面递过去,她笑着点点头。 “谢谢你啊。” 林策把头一偏,“不冷吧?” “冷,但不吃饭更冷。” 她说得轻巧。风吹过去,她羽绒服里头的拉链蹭出一点线,像未缝完的日子。 “你也是外地人?”她突然问。 “嗯。镇上的。”他顿了顿,“震那年,才14。” 她没有多问,低头打开塑料袋,“我也是,爸妈都没了,叔叔说不够条件,就没上名单。” 林策听见“名单”两个字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没有表情,只是说:“我知道。” 她没抬头,说:“但反正,我们还活着。” 林策点点头。 “对,活着。” …… 两人开始小范围地认识了。她不再总说谢谢,有时候会说辛苦了或你脸色不好。 他有时也会开个小玩笑,比如“今天的面老板放盐放错了,是甜口的。” 她咬了一口说:“那不叫炸酱面,叫黑芝麻糊。” 笑了。他也笑。 他们没有互加微信,外卖平台是不让的。可这种规矩,在这片地方,是最无力的。 …… 十二月底,深圳降温。工厂发了年底福利,一箱方便面、一袋米和一小桶花生油。段行云扛回去的时候正好碰见林策,他从铁皮屋里出来,拿着一个破电饭锅,说是要拿去修。 她说:“我煮一袋面,你吃吗?” 林策犹豫了一下,说:“我买蛋。” “别买,我宿舍有人寄了咸鸭蛋。” 他们第一次不在厂门口见面。她在宿舍楼背后的空地上支起了电磁炉,用纸箱挡风。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嘴里喊着,“别看我,电线短,一不小心就断电。” 他站在她身后,把自己的电瓶灯打亮,说:“我照着。” 风吹过去的时候,她轻轻说了一句:“你是不是还梦见过以前的事?” 他没答,她说:“我梦见地震时我跑不动,后来就开始不会跑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也是。” 火锅咕嘟咕嘟地响,水汽弥漫。那晚没下雨,但天空压得低,像憋了一整晚的眼泪。他们吃完面后没有说再见,只是各自收拾、回身、走远。 夜里风停了,深圳像是一块干了的毛巾,没有再滴水的力气。林策回去卸下假肢时,看着那截金属说:“有点冷。” 我觉得我的小说应该没有爱情魔法师那么大魅力,请只喜欢林策和段行云就好,[吃瓜][吃瓜][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早班的钟声敲在天蒙亮的时候。 厂区西门贴着的红底白字标语抓住工业新方向新契机,下面蹲着几个打盹的保安,一个人打着呵欠往保安亭里缩,另一个翻着点名表。 段行云是上夜班的,她从宿舍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像锅底了。她在走廊尽头系鞋带,鞋带断了一半,用打火机烫了烫,捻成一股再穿过去。 厂里的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在人身上显得疲倦。她的工服袖子快磨破了,右边手肘那里露出点点白色的内衬。有人在阳台抽烟,喊她:“行云,你买的面呢?” 她头也没回,“还没点。” 她说的点是外卖平台的下单,她其实不是很饿。就是习惯了下班前吃一顿热的,比等到凌晨下班后再找食堂里泡面强。 段行云划开APP,看了一眼,今天的送餐员是林策,他总是能抢到这片的单子,不知道是平台特意安排的,还是他自己跑得熟。她也没问,反正每次都能在西门那一片见到他,渐渐地像是他送饭是她下班的一部分。 外卖平台改了个规则,晚上八点之后送餐必须附带一句祝您用餐愉快。她点单时在备注栏写了一句:不用说那句话。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看,但她觉得他会。 …… 林策今天骑的是一辆刚换的二手车。 原来的车前轮坏了,他托一个站点熟人从龙华那边拉了辆退租的回来,蓝色的,边漆已经掉了,但刹车灵些。他觉得这辆车跑得稳,送行云的那条小路不会再颠到腿根痛。 他把饭装好,骑出站点的时候已经七点四十,风从车把上刮过去,像是有人在低语。电瓶灯照出的那一段路影子很长。他特地绕过了那段施工围挡,从一个熟悉的停车场后门抄过去。 她还是站在西门口那一排水泥墩那。他把袋子递过去,没说那句祝您用餐愉快。段行云接过去,低头看了一眼袋子,笑了下,说:“你真没说。” “你让我别说的。” 她没接话,抬头看他一眼,突然问:“你每天送饭,累吗?” 他想了想,“不算太累。” “那是你瘸着也能送。”她咬了一口饭,说得平平,“像我这种身体好的,送了两个月就差点晕在路口。” “你送过?” “刚来深圳那年。”她把饭放下,“那年我高中毕业,成绩出来时我就去送饭了。骑不快,每天都被骂。” “你不是说你高中就来厂里了吗?” 她抬眼瞟他一下,没笑。 “我撒谎了。其实我考上了个中专,但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我数了一晚上算不出来。” 他沉默了一下。 “我那年也是,腿还没装上假肢,就接到个电话,说名单没我,说是登记弄错了。” “然后你信了吗?” “也不是信吧。”他低头擦了擦额角的汗,“我就是想,已经这样了,多问有什么用。” 行云没再说话。她低头把饭吃完,把袋子叠起来,站起来时说:“那年,我也数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我妈在我梦里说,那就先干点能干的活,别饿着。” “你妈还会出现在你梦里?”林策轻轻问。 她说:“不常出现,但每次都像说得对。” …… 两人再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非点单时段。 那天林策的系统跳了一单,是西门楼后宿舍区门口的一家小超市。派单地址写的是宿舍楼3栋A座对面,下单人没有头像,只写了一行备注:“送给你吃的,不许拒收。” 是小盒布丁和一个热水袋,还有两个用纸包着的红糖块。林策送过去的时候,段行云站在巷子口,手里拿着小水壶,在给别人烧热水。 “我点的。”她笑了一下,“你不是手有时候发冷吗?” “你怎么知道我手冷?” “你上回递饭,手抖了。” 他接过东西,装进包里,轻声说了一句:“谢谢啊。” 段行云看着他,“我不是想做什么好人。我只是觉得,有时候这些小东西,像是能让我们不那么快就死掉。” “没你说得那么惨吧。” “你想多了。”她轻轻吸了下鼻子,“我不是说真的死掉。我是说有时候人活着太久,头发会死、腿会死、心也会死。” “那你还怎么活着?” 她看他一眼,像是笑,又像是没笑:“我还在吃炸酱面。” …… 那一周,深圳一直下雨。 不是瓢泼,也不是阵雨,而是那种从早下到晚、从地缝里慢慢冒出来的雨。段行云说她鞋都发了霉,放在阳台两天,鞋底还是湿的。 厂里因为潮湿,有好几个女工感冒,行云也咳嗽,但不严重。她不敢请假,怕一请就丢了夜班。夜班虽然辛苦,但一小时多两块,能多攒点钱。她有个计划,在宿舍床头贴着纸条写着:明年报名成人高考。 没人知道她写了这个,但林策知道她最近咳嗽,是他那天送饭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她蹲在门口,脸红红的,嘴里咳得肩膀都抖。他把饭递过去,她咳得抬不起头,只抬了下手,虚虚地摆了一下。 “你先拿回去吧,等会儿吃,饭是热的。” “我能给你买药。”林策说。 “不用。”她扶着膝盖站起来,笑了下,“你也不是药厂的。” “我以前住的村,卖药的是裁缝店改的。” “那就是缝人的心病。” 她咳了两声,低声说:“我其实怕生病,怕一病就没力气活,也没力气干活了。” 林策没有回话。 …… 那天晚上,林策送完最后一单准备回去时,右腿有点不对劲。 他在红灯口停下来,低头一看,金属接合部位有些松动。这个老问题已经修过两次,但没彻底解决。那种痛不是锥心的,但像有人拿牙签一直戳你的骨缝,慢慢磨。 雨又开始下了,他没停,咬着牙,骑回站点交单,再慢慢推着车往回走。走到城中村拐角时,一辆大货车停在路边,司机在外面抽烟,说今天不装货,等通知。他看到林策腿不对,说:“兄弟,要不你上来躲会儿雨?” 林策看了看,爬上车厢,坐在靠内的位置。他腿疼得抖,但没叫。只是在雨打在铁皮顶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地震那晚。 也是这种雨,天全黑,人全乱。他被压在屋角,头上是碎砖,脚底是血。他只记得他妈最后一次说话,是喊他哥的名字,而不是他的。 他不怪。那时候谁都乱。 …… 段行云那晚加班到十一点,刚出厂门,雨越下越大,楼下水泥地全是反光。她打着伞往车棚走时,看到路边那辆停了两天的大货车车门没关,隐约有人在里面。 她一闪念就想到了林策,她快步走过去,从车下拍了拍,“林策?” 他回头,从黑暗里探出身子,声音低哑:“你怎么还没回去?” “我还想问你呢。” 她爬上车厢,坐在他旁边。他把外套铺在一边,给她挡了雨滴。两人就这么坐着,没开灯,车厢里只有城市背景的嘀嘀嗒嗒。 “你腿疼?” “嗯,有点。” “那你还送?” “不送,我就没地方躲。” 段行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饭盒,是别人临时叫她带回的夜宵。她递过去,“吃点?” “你留着吧。” “我留了我也吃不下。” 他接过,咬了一口,又一口。 她看着他吃,觉得像看见一只从泥里爬出来的狗崽子,脏,瘦,但活着。她没说出口,她只是说:“你以后可以不用一直送我这一片。” “为什么?” “我怕你送着送着,把自己送没了。” 林策把盒子放下,回头看她一眼,说:“不送你,我去哪儿?” 这句话不是情话。但比情话沉。 …… 车厢外的雨渐渐小了。城中村的街灯开始闪烁,一盏一盏熄灭。空气里的水汽没退,但人心的那口雾气,像被吹了一角。 两人一前一后下车。段行云撑起伞,林策撑着他那条假腿站直身子。她把伞递过去,“你先打,我回去还有一段能躲雨。” 他没有拒绝,他知道她也不是真的想躲雨。她只是想他这条腿,不要再疼太久。他们没有再约下一次。可他们心里都知道:下一次,不是会不会见,只是哪天见。 第3章 第三章 林策睡得不好,他本来就是那种梦浅的人。地震之后几年,睡觉变得更像一种警觉。他常梦见自己还在废墟里,被压着,手脚发冷,醒来一身汗。但最近多了一种梦。 梦里他在跑步。 他跑得飞快,脚底生风。没有假肢,也没有疼痛。他在河堤上穿过人群,风把他的衣服吹得像旗帜。他觉得自己像小时候练长跑的样子,那时教练说他腰细腿快,天生是跑远的料。 但他从来没在梦里跑到终点,每次快跑完,梦就醒了。他躺在潮湿的床上,摸到腿边的冷金属,一瞬间还搞不清自己醒没醒。 那天早上,他醒得早,天还没亮。他没开灯,只是坐在床头,摸出手机刷外卖平台。他想看看今天有没有行云的单子,没有。她今天没点。 …… 段行云前一晚没吃饭。 不是不饿,是厂里临时加了活,她忘了点单。等她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肚子里空荡荡地叫。她想着等下班再去楼下买点泡面,可那天雨大,楼下水全漫进来了,店主关门早。 她就回宿舍倒头睡。睡之前刷了一会手机,看到有个帖子说今年,外卖行业是下一个金矿,她点进去看了一眼,是几个骑手的采访,平台新上线,各种奖励金多。 她忽然想起林策,他当初是不是也因为这个消息,才骑上那辆旧电动车?她突然想说句话给他。可两人之间除了平台消息,没有联系方式。 她想了想,起身拿出那张写着报名成人高考的小纸条,在背后写上:“你有没有也做过梦,梦见自己没有那条腿?”写完她又划掉了,换成:“你有没有也梦见自己,还能跑?” 她看了一眼,又划掉。然后索性把纸叠好,塞进钱包里。 …… 林策那天的第一单,是一个写着请用保温袋的面馆单。他打开一看,地址熟得不能更熟宝丽达科技园西门。 是她,她备注里写:“今天加班,想吃点热的。” 他到了的时候,她正坐在保安亭边,抱着双膝蹲着,像是缩着身子躲风。她头发有些散,脸颊有一丝红,眼睛却是亮的。 “你这脸,看着像发烧。” “没发烧,是梦太热。” “你还梦见什么?” 她一顿,“梦见我上学迟到了,被老师罚站,还写检讨。写着写着,就不想写了。” “我梦见我跑得飞快。跑着跑着就飞起来了,像纸风筝。” “你也梦见过啊。” “嗯。” 两人对望一眼。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靠近,不是爱情的火苗,而是熟悉的伤口对上了伤口,她突然笑了一下,说:“我骗过你,你信吗?” “你说。” “我考上中专那年,其实还有一笔助学金。我没领,怕领了交不了学费,反而欠人情。我骗自己说不去就是不想去,其实是想去的。” “我也骗过我自己。我有一阵子跟别人说我爸妈是病死的,不是地震。因为别人一听说是地震,总会给我一种你该感激还活着的眼神。” “那不是骗,那是保护自己。” “保护累吗?” “说不上累。” 段行云顿了顿,“但有时候挺冷的。” 林策从外卖包里拿出一个小热水袋,是她上次给他的。他说:“还你。” 她接过,捂在手里,风吹过,厂门的灯光照在两人中间,段行云说:“你以后想做什么?” “说实话?” “嗯。” “我以前想过当跑步教练,后来想开一个修电动车的铺子,再后来想着要不做一个外卖站的组长。现在……” “现在呢?” “现在就是能活着多赚点钱,换个不潮的房间。你呢?” “我想读书。” 林策点点头,说“那你去吧。” “可我怕我一走,你这面就没人送了。” 他笑了。她也笑,笑完,风又吹过来,两人都没说话。那是种没说出口的默契。梦,是不能靠的。但有时候,人是可以靠一下的。 厂区那片骑手等单的角落,有一个废弃的花坛。花早没了,草也死了,只剩一个凹进去的圆圈。 林策那天送完饭,站在花坛边抽烟。他不常抽烟,一包烟能抽半个月。今天算例外他腿又开始疼,膝关节那节金属往里压,隐约有点出血。他蹲下去摸了一下,果然摸到一点湿。刚要掀起裤脚,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蹲着干嘛?” 他抬头,是段行云,她今天没穿工服,是厂里难得的休息日,穿着深灰色的连帽衫和牛仔裤,头发有点乱,手里还拿着早餐店的豆浆和烧饼。 “你怎么在这儿?” “我今天晚点上班,想着来厂门口这边散个步,顺便看看你。”她走近了,眼神一低,“你腿出血了?” “蹭了一点。”他本想掩过去,却被她一把拉住了袖口,“别动。” 她扯开他裤脚,看到那一截接合处的皮肤已经红肿,有一道小口子在渗血。伤不深,但看着吓人。 “你这样还送饭?” “这是小问题。” “我帮你去医院。” “不用,门口那家小诊所行。”他说完自己都愣了,他居然真的愿意她陪,段行云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转身就往前走,“快点,我请你今天别走那么慢。” 他跟上,笑了下,“那你别走太快。”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穿过小区后门的窄巷,钻进那家挂着鸿顺中西医结合门诊的小诊所。诊所医生是个年轻小伙,头发染得有点黄,一边清理伤口一边打趣说:“你这骑手真不容易,连铁腿都能刮破。” 林策没说话。段行云站在一边,默默把钱包掏出来,“我来付。” “我自己来…” “我工资快发了。”她用一口像在解释、又像在坚持的语气说,“等我给我弟买完鞋,有剩。” 林策没再拦,出了门,阳光正好,诊所门前晾着的床单被风吹得一鼓一鼓。他抬头看着那一块蓝布飘动,突然说:“那年震后,我们那边的名单,是站在村委会操场上点的。” “操场?” “对,一群人挤在那儿,广播一人一人叫名字。叫到谁谁就上台拿抚恤、登记,再发东西。” “你上去了?” “没有,我在边上。我听见有人喊我爸的名字,结果一个大伯说:‘他家孩子还活着吧?那就不算孤儿了。’” 段行云没接话,只是站住了,他也没看她,只是自顾自说完,“后来我就走了。没人拦我。”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我妈那年还没被挖出来。我记得我就一直站在泥巴地上,裤子湿透,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段行云轻声说。 风吹过,头顶有鸟飞过去,扑棱一下,像是地震前那种动物的先知。 …… 那天下午,厂区意外断电。上夜班的人都提前来了,行云也提前到岗。但大楼没电,所有人站在门外等着复工。 她站在围栏边上,忽然看到林策远远地骑着车过来。她心里顿了一下,不知道他是送饭,还是只是路过。 他把车靠边,摘下头盔走过来。 “你还好吗?”她问。 “你不是说晚上有你也会出现在我梦里吗?” “……我没说过。” “那可能是梦里你说的。” 她轻轻笑了一下,“梦里我说什么?” “说以后哪怕我腿断了,你也不让我饿。” 她看着他半天,没说话,天色暗下来,大楼的备用电灯逐渐亮起。白光照着他们两人,他背着风,她撑着灯。 厂区广播开始放请大家尽快回到工作区域的女声。她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心里写了一行字,然后藏好。 “我回去了。” “行。” “你今天去哪儿送饭?” “希望在你旁边的那个片区。” “别希望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该总围着我跑。” “那我该围着谁跑?” 她低头走进厂区,脚步没停,但声音飘回来:“你该围着你自己跑一回了。” 林策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他突然明白,她那天说梦里跑着跑着就不想跑了的时候,嘴角抖了一下。 那不是随口说的,那是她人生里一次真的跑不动了。而林策,也不是能跑的人。但他想,他哪怕跛着,也想跟她一起走。 哪怕只是在这种地方,等一盏灯,吃一份面,只要不是一个人。 第4章 第四章 段行云站在七楼阳台边的时候,天是空白的,不是晴,也不是阴,是那种深圳冬天最典型的白灰色天空,像水泥的底子被翻出来,轻轻盖在天上。 她鞋没穿好,脚后跟踩着半截。手里拿着手机,正拨着号码,但她不知道要拨给谁。就在五分钟前,她看着同宿舍的晓蓉从六楼的栏杆翻出去。 没有挣扎,也没有哭喊。晓蓉只是沉默地爬上去,站了两秒,然后就落下去了。厂区大门传来人群的骚动,有人冲过来,有人捂着嘴,有人喊着名字,有人掉头就跑。但段行云没动。她在阳台角落站了好一会,感觉自己像一张纸,被雨淋过又晾干,软了,又干了,皱了。 手机那头终于通了,她开口却只说了一句:“你在送饭吗?” 那头愣了一秒,是林策的声音。 “我刚送完一单,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我想出来走走。” “我去接你?” “你不用。” 她顿了顿:“你就送我这单吧。” ……… 十分钟后,她出现在厂区后门。林策骑着那辆旧电动车停在路口,一手拿着保温袋,一手撑伞。她走过来,没拿伞,头发湿了半边。 “你真来了。”她说。 “你真下单了。” “今天炸酱面没点香菜。” “香菜老板没进货。” 她没笑,只是把袋子拿过来,打开吃了一口。 “你不问我怎么了吗?” 林策没说话,只是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才问:“你想说吗?” “晓蓉跳了。” “……你看到了?” “看到了。我们宿舍的,她上周还说要买一条新牛仔裤。” 她咬着面,牙咬到塑料叉的一角。 “我其实以为她能熬过来。她总笑,大家都喜欢她。” “不是笑的人就不痛。” “我知道。”她低头,声音像雨后的积水,软软的,但冷。 “我们之前说过,活着是挺不容易的事。但晓蓉是那种……从来不抱怨的人。” “她不是没抱怨。她只是知道说了也没人听。” 行云轻轻抽了一口气,“那我们呢?” “我们什么?” “我们也在笑。” “但我们在听。” 两人站了一会儿。 她说:“你知道吗?晓蓉那天晚上和我说,她小时候有次地震也吓哭了。但那次她爸在她旁边,一直抱着她。她说那种时候,有人抱着你,就不怕死。” 林策轻声问:“你那次呢?” “我那次只有我一个人跑出来。然后我听见有人喊说,还有人活着。我就站着不敢动。” “你等他们来救你?” “不,我怕我跑了,就没人知道还有我。” 她哽了一下,低头笑了一下,“你说可笑不可笑。” “不可笑。” 她突然抬头看他,“你有没有觉得,地震那一刻之后,我们就一直在原地。” “什么意思?” “你没觉得吗?别人都去上学了,考大学了,去公司了,谈恋爱了。我们呢?我们还在送饭,在流水线上,在夜班,在等名单。” 林策没接话。 她低头看他那条假腿,说:“你这条腿,是不是也觉得一直没走出去。” 林策想说不是,但喉咙发紧,段行云又说:“我这段时间其实攒了一些钱,是准备报名夜校的。” “那挺好。” “但我突然想,我是不是也像晓蓉一样,其实根本不会逃出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却一字一顿,林策终于开口,“你会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还会做梦。” 她愣住。 “你做梦还在教室里罚站,梦见自己迟到,说明你心里还信那个地方存在。晓蓉可能已经不信了。” 两人沉默了很久,她说:“那你呢?你梦见跑步,是不是说明你也想跑?” “我也不知道。”他低头,“我怕跑着跑着又摔了。” “那你跑慢点。” 她说得很轻,却很稳。 林策看着她,一时没说出话。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么久以来都在扛着活,可从没意识到,有人正在慢慢走过来,把手放在了他背后。不是推他,也不是拉他,而是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那天下午,林策出了点事。 他送饭时为了赶红灯,被一辆转弯的SUV撞了侧身。力道不重,但他右腿支撑不住,直接跌倒。摔下那一刻,他脑子里嗡地一响,还没反应过来,金属假肢已经脱了节。周围人没帮他。有人喊了声哎呀,接着掏出手机拍照。 还有人说:“你看,那是假腿。” “他还在送外卖?平台不管的吗?” 林策没抬头。他趴在地上,右手撑着地,左手去扶那截假肢,却怎么也扣不上。他的指尖因为雨水和汗滑得要命,膝盖撞得发红,眼前模糊成一团。 他不知道自己趴了多久,只觉得这一刻,比十年前那场地震还难受。 那年是地塌,这年,是人散。 突然,有人拨开人群,蹲下来把他的包捡起,又蹲在他面前,帮他把裤脚拉起来,动作慢,却非常熟练。 是段行云。 她一句话没说,她看了他一眼,林策没哭,也没笑,只轻轻问了句:“你疼吗?” 林策低头,咬住牙,“还行。” “我们走吧。” 她把他的假肢扣回去,拿出他包里的雨衣,替他盖在腿上,然后推着电动车,带他往城中村方向走。那一段路,他们像是风口的两片纸,一个贴在另一个身上,贴得紧紧的,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 他们没回他原来的住处。 那天晚上她带他去了她租的那间楼下的闲房是楼梯下被隔出来的小间,原本是个收废品的铺子,后来她用砖隔了半间出来,打算下个月转租出去换点零用钱。 “你住这儿吧。”她说。 “你不是打算租出去?” “你住着,不用租。” “我也不能白住。” “那你煮饭。” “……我会煮面。” “那正好,我一直吃你的面。” 两人坐在房间里,房间不大,一张折叠床,一个电水壶,一盏台灯,还有两碗泡着的方便面。林策看着她系头发的时候,突然说:“我以前觉得,能走到今天,就够了。” 她没抬头:“现在还够吗?” 他想了想。 “还不够。”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不再一个人醒来。” 段行云终于抬头看他,他们之间只隔着一盏灯光,那灯是她从旧货市场买来的,灯罩是铁皮剪的,表面还有些锈。 “我也不想一个人睡。” “你是说租给我床吗?” “我说的是租给你一盏灯。” 他没说话,低头吃面。那面的热气一直升腾,把整间房的墙壁都熏出了一层雾。他们没有亲吻,没有拥抱,也没有告白。 只是吃完面后,她躺在床上,他坐在门口抽烟,烟一点点熄掉,她听见他说:“行云,我们不能让自己死得太安静。” 她说:“嗯,但也不能活得太吵。” 两人都笑了。那夜没有梦。或者说,他们终于没把梦记下来。 …… 第二天早上,林策起得早。他坐在门口,看天亮起来,深圳的雨终于停了。 阳光落在她的鞋上那双后跟踩烂的鞋。他看着那处裂口,想着下次去补鞋摊帮她缝一下。段行云还在睡。他没叫她,只是煮了一壶热水,放进她昨天给的热水袋里,放在她手边。 然后他坐在窗台上,一只脚在阳光里,一只脚还是冷的。但林策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怕醒来了。 第5章 第五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