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金针》 第1章 初遇 明明是春天的早晨,梳妆台上的铜镜镜面却一瞬间就起了雾,如同冬天里碰到人的呼吸一般,变得模糊起来,虚空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笔一划地在镜面上写着。 “你是谁?” 随着最后一笔的收尾,铜镜上的水痕迅速隐去,消失在了镜面之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正在对镜梳妆的是一位年轻女郎,她没有错过这一连串的奇异变化,一双眼睛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 她脸上未施粉黛,一把青丝被随手绾了个发髻固定在脑后,上身穿着一件薄青衫子,对襟直领松松系着。为了方便梳头,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节手腕,下身是一条藕荷色百迭裙,此刻因端坐在梳妆台前,二十四个细褶子的裙摆堆叠在脚踝处。 迟疑了一会儿,她伸出双手拿起镜子,感觉重量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又翻过来看了看背面。这是一面圆形铜镜,背面纹了八卦十二生肖。她想了想,又试着屈起指节敲了敲,只听见"嗒嗒"两声闷响,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你是会说话的镜妖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镜子没有再起变化,好像并不想理她。 “可是父亲说这世上没有妖怪。”她有些纳闷,自言自语道,“不过父亲的话也不能全信,前几天他还说卖酥蜜食的张家关门了,其实歇业的是旁边卖云英面的王记。” 凝眉思索了一会儿,她取来一只蘸了清水的毛笔,试探着在镜子上写下四个字。 “你又是谁?” 写完后她的眼睛紧盯着面前的铜镜,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 这四个带着水痕的字很快就消失了,仿佛被镜子吸收了一般,然后镜面再次起了雾。 “我” 虽然字迹有些潦草,但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字。 “是” “砰——哐当!”院子的大门突然被猛的推开,两扇门板分开后,因为撞到了墙壁又被反弹回来。 “周大夫!周大夫!”院子里传来急切地呼喊,是隔壁王大娘的声音。 她来不及多想,顺手把铜镜放回桌面,人起身了眼神却没离开,看到了最后一个显示出来地分明是“神”字。 你又是谁?我是神。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脑中莫名其妙闪过七岁时住在邻街的玩伴李佑老喜欢在墙壁上画歪歪扭扭的大将军,旁边还会配上文字,写着,李佑是大将军。可惜总是没过多久就被人在大将军三个字上打了个叉,改画成乌龟。 “周大夫!你在吗?”王大娘中气十足,越喊越大声。 她回过神来,快步往外走,刚走出来,就看见院子里除了王大娘之外,还有一位身量颇高的陌生年轻郎君。 王大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主动给双方做介绍,“这是周大夫的女儿周十一,这位徐郎君从东边来,有急事要请周大夫出诊。”说着又解释了一句,“我们刚刚在外面敲了门,你可能没有听见,徐郎君实在着急,就直接推门了。” 徐郎君行了个拱手礼表示歉意。 周十一倒并不在意这件事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我父亲去城西看诊了,今天不在。” 一听她说周大夫去了城西,徐郎君的眉头就深深皱了起来,略一思索就转身要走。 “等等,是什么人,得了什么病症?”周十一叫住了他。 “你也是大夫?”徐郎君的声音沙哑,面色也有些憔悴,仿佛一夜没睡。 周十一点了点头,看他脚步稳健,气息还算平稳,手上有茧,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但与人对视时目光坦荡,眼神中还带着几分稚气,心里对他的身份大概有了几分猜测。 徐郎君又重新燃起一点希望,急道,“你能接生么?我们虞副都头的娘子产难,之前请的稳婆和大夫都说没有办法,让另外再找别的大夫。副都头就派我来找大夫,我听说周大夫是城里医术最好的,所以特来登门求医。” “生了多久了?”周十一追问道。 “啊?这我不知道啊,我都没见过她。”徐郎君愣了一会儿,在原地踱步思索,“等等,我想想,昨天早上的时候我还看见了虞副都头,中午他就不在了,估计是被家里人叫回去了,应该是昨天上午或者中午开始生的。” “那就是快一天了,没多长时间了。你在这儿等我,”周十一小跑回屋,先迅速检查了一遍药箱和针灸包,又取了一瓶催生丹和一瓶佛手散,最后视线不自觉落在那块铜镜上,犹豫一瞬后还是把镜子收进了药箱。 她很快收拢好东西回到院子里,“我们马上启程。” 徐郎君见她神色自若,似是颇有自信,心里也微微安定了一些。这位副都统是他的顶头上司,人品还算不错,给上级办私事历来就是机遇与风险并存,办好了自然更得信任,办砸了麻烦就大了。 他点点头,“好,我的马就栓在门外。” 周十一重新锁了门,只见门口立着一匹栗色的马,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了她一眼,十分温顺的样子,四只蹄子倒是白色的,像穿着两双白袜子,颇为可爱。 “栗子,”徐郎君摸摸马的脑袋,温和道,“辛苦你再跑一趟。”说着身姿利落地翻上了马背,又伸手让周十一借力,把她拉上了马。 周十一转过头来,委托王大娘道,“大娘,等我父亲回来了,麻烦您和他说一下我去出诊了。” “行,”王大娘欣然应了,又问徐郎君,“这位虞副都统家住何处,届时周大夫肯定要过去接周十一,我也好和他说。” “在城西杨家巷子第二户,”徐郎君答了地址,又道,“大娘不必担心,我会亲自送周姑娘回来的。” “驾!”栗子疾驰而去,两人一马很快就消失在路口。 虞衡此时正在家门口急得团团转,产房里妻子的声音越来越弱,从昨天中午发动到现在已经快十个时辰,便是个铁人这会儿也被折腾得没有力气了。 这是他与妻子的第一个孩子,两人一直小心照料,虞衡更是毫不吝惜银钱,时不时就给妻子进补,将其养得白白胖胖的。接生的刘稳婆和张大夫也是提前看好了的。 可谁知昨天妻子发动之后,生了半天就没生出来,刘稳婆和张大夫战战兢兢地出来汇报情况,告诉他孩子胎位不太好,先出来的是肩膀。 这下麻烦大了,虞衡脑子一热,横眉竖眼一番威逼让大夫赶紧想办法。他本来就是武人,生得又五大三粗,上过战场也杀过人,因此发起火来格外凶狠。 张大夫被他吓得不轻,不由得后悔当初贪钱接了这桩生意。虞衡是个不讲理的,虽然是兵,但一身匪气。 他心神不宁,只是假做尽心,看似在产房里忙得团团转,一会儿准备这个,一会儿吩咐人去拿那个,其实根本没做什么有用的,脑子里虽还有几个办法,但稍微冒险一些的都不敢再试,只是尝试着隔布轻轻推胎,一开始胎儿回缩了一些,但很快又被推回原位。他只好又试了试针灸至阴穴,可惜还是没什么效果。 再这样下去迟早一尸两命,张大夫急得满头大汗,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又出来和虞衡重提另请高明。 虞衡这会儿倒是冷静了一些,没有再对张大夫恶言相向,“我已经派人去请了,很快就到。你只要在这段时间保住我夫人和孩儿的命,我就不做追究。” 两人正说着,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虞衡心里一喜,伸长了脖子张望,果然看见徐如风的身影,马背上还驮着个人,估计就是他请来的大夫。 徐如风骑马的技术出众,但速度实在太快,还是颠得周十一头晕眼花差点没吐出来。 两人转眼就到了虞宅门口,他一眼就看到虞衡正在门口急得搓手,手上稍一用力,一勒缰绳栗子就乖乖停了下来。 “好小子!”虞衡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的笑意只维持到看见周十一的模样,他张口就要说话,但余光看到站在一旁的张大夫,又生生忍下了。 徐如风对虞衡行了个礼,“大人,这是城里回南医馆的周大夫。”又转头对周十一道,“周大夫,您快进去看看吧。” 周十一脸色有些苍白,下马后双脚踩在地上才感觉好了一些,她朝虞衡点了个头,就跟着带路的丫头进了产房。 见她进去了,虞衡又瞪了一眼张大夫,张大夫立刻告退道,“我也进去帮把手。” 虞衡一把抓住徐如风的手臂,急道,“怎么找了这么个黄毛丫头过来?” 在虞衡的眼里,名医都是两鬓微霜,颧骨微突,蓄着三缕长须的长者模样。这个女子看起来太过年轻,而且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靠得住的大夫。 徐若风自然没有错过虞衡的面色变化,耐心解释道,“大人,人不可貌相。我在城里打听过了,回南医馆的周元意大夫就是最好的大夫。我本来登门想请周大夫亲自出诊,不凑巧他今天去了城西,周姑娘是周大夫的亲生女儿,自小天资过人,又跟着周大夫在医馆里长大,虽说年纪尚轻,但也把周大夫的本事学了个七八成。” 后面这一段自然是他为了安虞衡的心临时加的,虽然有胡编的成分,不过估计与事实也相差不远。 虞衡脸色果然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不太放心,不安地在门口来回踱步。 他没发话,徐如风自然不会走,就不着痕迹地靠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借点力稍做休息。 周十一走进产房,先探了探虞夫人的脉象,只觉沉弦紧实,似琴弦急张,确实是气滞血瘀之征。 长时间的生产和疼痛消耗了产妇太多体力,她的脸颊和脖颈处都有细密的汗珠,眼睛微睁,整个人有些昏昏沉沉地似要睡去。 在床边服侍的还有一个丫头和稳婆,丫头握着产妇的手安慰着,稳婆忙着打热水,两个人没注意周十一,只以为她是个新来的丫头。 跟着进来的张大夫垂手立在屋子的角落里,并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他心想,果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以为今日吾命休矣,没想到临时跳出来个替死鬼,这女子年纪轻轻,可惜运气不好。 第2章 接生 产道处只能看到孩子卡在出口的半个肩膀,隐隐有些肿胀发紫,这个孩子坚持不了多久了。 周十一迅速把药箱打开,将器具一一摆放在床旁的小桌几上。她稍微提高了一些声音对稳婆和丫头道,“我是虞大人请来的大夫,虞夫人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你们两个听我指挥,过来。” 稳婆和丫头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一听她说是大人请来的,顿时不敢轻忽。 “你们两个分别站在产妇的左右两侧,慢慢地把她的腿抬起来,大腿往肚子的方向靠,最好能贴到肚皮。” 两个人照做后,周十一把手掌贴在产妇的腹部耻骨上方,向胎儿前肩方向持续侧向施力。 她这个推胎的方法其实原理和张大夫的并无二致,但是区别就在于她修正了产妇的体位,推胎使用的力度更大,而且使力的方向也更为准确。 张大夫虽然一把年纪了,但是对于难产患者处理经验并不丰富,因此虽然知道一些理论,但是一旦实践起来完全顾不上细节,操作全部都是漏洞,自然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果然,周十一不过推了四五次,胎儿的肩膀就缩回到产妇的肚子里了。 那稳婆一见,心下大定,不由得赞道,“好生厉害的手法。” 周十一脸上却没有丝毫放松,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才是真正难的地方,如何把胎儿旋转到适合娩出的体位。胎儿身体脆弱,一个不小心伤到了,对于孩子来说可能就变成伴随一生的残疾。 至阴穴艾灸是个办法,可惜起效太慢效果甚微,孩子和产妇都等不了。 如果从外往里推胎达不到效果,那就只能更进一步,直接用手推胎儿,但这也意味着如果不能很好的控制力道,胎儿受伤的可能性更大。 周十一用干净的水洗了手,她的手比寻常女子更为小巧一些,指甲修剪的十分平滑。 她将右手的食中指经产道,伸到胎儿后肩前方,手指用力将胎儿向前胸方向旋转。可惜胎儿身体湿滑,两根手指的力道又不足,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最坏的一个选择就是剖腹取子,这样一来产妇自然很难保住,但也好过一尸两命。 她没有太多时间去犹豫,有时候不做选择,往往得到的是最糟糕的后果。 周十一的目光落在旁边的手术刀上,再想想办法,她心想,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稳婆站在她身侧,见她几次尝试都没有成功,有些不忍再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了一句,“菩萨保佑。” 太阳此时从窗户里照了进来,药箱里的有个什么东西反射出了刺眼的光。 是那枚铜镜! “你们看好产妇,别挪动她,我马上回来。”周十一吩咐了一句,说完她迅速站起身来,取了药箱里的铜镜和笔进了侧室。 她下笔飞快,字迹倒还尚算工整,“妇人难产,胎儿肩位,两指推胎旋转失败,情况紧急,如何处置?” 若你当真是神,那就向我证明一下吧。 铜镜表面很快浮现出了答案。 “四指置于胎儿后肩后方,向胎儿背部方向旋转半圈,注意力度,慎防手臂骨折。” 周十一豁然开朗,对啊,两指不行就再加两指,反正她的手小。 打定主意后她就不再耽误,又洗了一次手,这次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摸索到胎儿的后肩处,手腕用了些巧劲慢慢把胎儿旋转起来,一开始有些阻力,她不敢用力过猛,又耐心调整了角度,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旋转,胎儿的头渐渐露了出来。 站在一旁的丫头见此喜极而泣,“太好了!我看见孩子的脑袋了!”她是虞夫人的陪嫁丫鬟,两人自小一同长大,感情深厚。 原本站在角落里的张大夫不知何时也凑了上来,摸着胡子细细看周十一的手法。 “让产妇把催生丹服下,”周十一并不在意,只是吩咐丫头,“你鼓励她再使使劲,坚持一下,我来施针帮她。”说完就取了针,动作飞快地在合谷、三阴交和至阴穴下了针。 “小姐,小姐,你把这个药丸吃了,再坚持一下,孩子很快就能生出来了。”丫头用力握着虞夫人的手,在她耳边道,“我知道你很累,但你再使使劲,再使使劲,很快就好了。” 虞夫人刚才勉强休息了一会儿,积攒了些体力,此刻加上药物和针灸的疗效,咬牙一口气提上来用力把孩子往外推。 “头出来了,头出来了!”稳婆大喊道,“夫人再使点劲。” 虞夫人猛得抓住丫鬟的手,额头上青筋暴起,又使了一次劲。 周十一的手放在孩子的颈部护着脑袋,一看到孩子的肩膀娩出,接着是臀部,立刻用另一只手扶住顺势把孩子取了出来,用剪刀把脐带剪断。 孩子的脸色有些青白,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周十一心里一紧,把手指伸到孩子嘴里摸索了一番,确认没有堵塞物,然后用手指轻轻拍他的背部和脚底,来回尝试了两三次,孩子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脸色也慢慢转红。 稳婆把早就准备好的襁巾取来,将孩子包裹住。 “恭喜夫人,是位小郎君。”她把孩子抱到虞夫人跟前,让她看了一眼。 虞夫人累得手指都动弹不了,更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站在外间等候的虞衡似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忍不住大声问道,“如何了?生了吗?” 稳婆抱着孩子出来,喜笑颜开道,“恭喜大人!母子平安,您快来看看。” 虞衡大喜,伸出手指摸了一下儿子泛红的脸颊,爱怜之情溢于言表,“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双手微伸似是想要抱抱孩子,但又担心自己粗手粗脚弄伤了他,想了想还是缩了回去。“我能进去看看我夫人吗?” “大人稍候,屋里大夫正在处理,夫人累的不行,刚刚睡过去了,有小兰在,她会好好照顾夫人的。”稳婆解释道。 站在一旁的徐如风此刻默默在心底松了口气,心道,看来这位周姑娘确实医术不俗,我也算是运气好,遇上一个愿意出手相助的大夫。 过了片刻,周十一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出来了。虞衡第一时间迎了上去,笑道,“今日真是多谢周大夫。”说着示意管家上前递上诊费,盘子里足足有五贯钱。 “一贯即可。”周十一道。 虞衡大手一挥,“周大夫勿要推辞,今日若不是有你,我妻儿性命堪忧,今后说不定还要麻烦你。” “那就却之不恭,”周十一没有在诊费上多做纠缠,“虞夫人已无大碍,这几日需多休息,我写了一张药方,你们按这个给她抓药,喝三天即可。三天之后,平日里还是要多多行走,不必过于进补。至于小郎君,他毕竟出生时受了些苦,体质难免有些受损,喂养时需得格外仔细。若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到回南医馆来找我。” “是,我们一定谨遵医嘱。”虞衡满口答应下来,伸手招呼徐如风上前,“你帮我送周大夫回去。” 周十一实在不想再骑马了,但又担心在虞衡面前推拒会让徐若风为难,于是先应下来,两人并肩走到门外。“徐郎君,你就送到这里吧,今日天朗气清,我想散散步慢慢走回去。” 徐如风知道她来时被栗子颠得够呛,但也不说破,就牵着马和她一道慢悠悠地往前走,“我反正闲来无事,陪你走一段。” 周十一的脑子里一直在想那面铜镜的事情,只是胡乱点了下头,两个人就一路沉默着往回城的方向走。 没走多远就有一片绿油油的燕麦草,鲜嫩肥美,栗子一看就走不动道了,甩了甩头拉扯了一下徐如风手里的缰绳,徐若风就放开绳子,让它去旁边吃草了。 周十一有些好奇地问,“我们要不要等一下它?” 徐如风笑了,“不用管它,它吃饱了会自己跟上来的。哎前面有棵大桃树,结了好多桃子,我去摘几个。” 他说完就跑了起来,果真像风一样的速度,三两下就窜上了树。他也不贪多,摘了四个大桃子就跳下来,又跑到河边去洗桃子。 “尝尝?”徐如风递了一个给周十一。 他这跑来跑去的一顿忙活,周十一也不好拒绝,接过去就小小咬了一口。 “怎么样?好吃吗?”徐如风问。 周十一面色如常,夸赞了一句,“很脆,不错。” 徐如风得意地咬了一口手里的桃子,“呸呸呸——怎么又酸又涩?你那个是甜的?” “对啊,”周十一眨了眨眼睛,“要不你再试一个?” 徐如风半信半疑,换了个桃子又咬了一口,“呸——比刚才那个还酸。” 周十一见他脸皱得跟苦瓜似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徐如风这才知道她故意诓人,“这桃这么难吃,你怎么忍住不吐出来的?” 她把嘴里的桃肉吐了出来,“我小时候老爱偷偷尝我父亲收的药材,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都试过,有一次还差点中毒了,我父亲就干脆教我辨别药材。” “原来如此,”徐如风了然,“那你以后要跟你父亲一样,做个大夫吗?” 周十一想了想,坦言道,“我的天资一般,诊脉的水平这两年也没有什么进步,未来很难超过我父亲。” “我倒觉得你很适合做个大夫,”徐如风道,“光是临危不乱这一条,就已经有很多大夫做不到了。你看今天那个张大夫,他就做不到,所以只能灰溜溜得从后门跑了。就像打仗一样,临危不惧的人才能打胜仗。” “你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周十一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啊?”徐如风反应了一会儿才道,“不信,一来我没亲眼见过,二来鬼神之说更像操纵人心的工具。你信吗?” 周十一张口欲言,不巧栗子这时跟了上来,非要挤在两人中间走。徐如风把栗子打理的十分干净,甚至给它头上的鬃毛编了几根辫子,它迈着轻快的步子,时不时蹭蹭徐如风,又转头看看周十一。 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实在惹人怜爱,周十一摸了摸它的脑袋,小声在它耳边承诺道,“我今天赚了大钱,等会儿进了城给你买胡萝卜吃,买三根。” 第3章 解剖 “我叫周十一,今日多谢您出手相助。该怎么称呼您?”周十一回到家,发现父亲还没有回来,她几口吃完在路上买的烧饼垫了肚子,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关进了屋子,开始在铜镜上写字。 等了好一会儿,铜镜上才慢慢显出字迹来,“我叫周圣,孩子和产妇情况如何?” 没想到还是本家,看来我的直觉果然没错,周十一心想,这人医术精湛心地善良,但又爱开玩笑,估计是个老顽童一般的人物。 她答道,“母子平安,妇人生产实在凶险,一不小心就是一尸两命。” “你拖延的太久,这种情况早就该转剖腹产。” 剖腹?周十一不是没想过剖腹,只是那就等于牺牲了母亲的性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贸然行事。但这位周先生说得又这样理所应当,似乎他说的这个剖腹与周十一理解的有所不同。 她虚心问道,“周先生,请问剖腹产该如何做?” “你该不会是个庸医吧?再怎么穷乡僻壤的地方,连剖腹产都没听说过吗?” 周十一沉默了一瞬,“愿闻其详。” “麻醉,消毒,耻骨联合上方两到三横指处做横切口,先切开腹部,再切开子宫,取出胎儿,娩出胎盘,逐层缝合即可。” 把人身上切个口子,再像缝衣服一样缝起来吗?这种做法倒说不上匪夷所思,她也曾在史料中阅读过相关的记录,但是那些患者并没能活下来。周十一细细思索着周圣写的每一个字,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铜镜上又浮现了一行新的字。 “庸医害人又害己,若想救活人,先了解死人,你得从解剖开始学起。” 剖尸不是仵作的活吗? 周十一想起医馆里挂着的全身经络图,自她识字起,父亲就教她识别人体身上的经络穴位,偶尔还会把这当做一种游戏,故意调换几个穴位名称让她寻错处。 “十一,我回来了。”院子里传来父亲的声音。 周十一收好铜镜,脚步轻快地走到院子里,“父亲,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做饭。” 周元意满面笑容,看着女儿给他端来茶水放置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不着急,我在路上吃了个烧饼。” 周十一手脚麻利,在厨房里忙碌了小半个时辰就端出来两菜一汤。趁着天气好,两人就干脆在院子里吃饭。 除了一张石桌,三个石凳之外,小院子里还有一棵枣树。这棵树颇有年头,是周十一出生那年周元意种的。自她七岁时,这棵枣树便开始结果,今年花期已到,枝叶缀满了黄绿色的小花,估计再过两个月枣子就成熟了。 周十一的母亲在她八岁那年生了病,周元意为了医治她,当时经常在书房里彻夜翻查医书,药方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惜最终还是回天乏术。 至今,周十一还记得母亲站在这颗枣树下含笑叫她来吃糕点的模样,“囡囡,快来,今天是你爱吃的红豆馅。” 母亲去世以后,父女俩很是消沉了一阵,直到周十一偶然染了风寒,连续起了两天热,周元意才如梦初醒般振作了起来。 “今日这道苦瓜炒鸡蛋火候正好,跟你娘亲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周元意赞道,又拿了小碗分出一些来,“等会儿我去给她上柱香,让她也尝尝。” “好。”周十一点点头。 父女俩并不避讳谈起母亲,吃到什么好吃的都会备一份贡品,也时常会在她的灵位前与她说一些心里话。 吃完饭,两个人就坐在院子里聊天喝茶。 周十一从卧房里把那面铜镜取了出来,“父亲,你还记得这面铜镜的来历吗?自我有记忆起,它好像就在我房中。” 周元意把镜子拿过来仔细瞧了瞧,脸上露出了几分怀念,“这是你娘的嫁妆,她以前很喜欢这面镜子,经常在镜子前面一坐就是好半天,后来就添置到你的卧房里了。” “原来是娘亲的东西,”周十一想了想又道,“你能在铜镜上写几个字吗?”说着把蘸了水的毛笔递了过去,“写什么都行。” 周元意有些莫名,但还是依言在镜子上写下了“今日何年”四个字。 周十一紧盯着镜面,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谁知过了半响,铜镜上的水痕只是慢慢散开来,就像一面普通的镜子。 为什么字迹没有消失?她有些想不通,“我来试试。”说着取了布巾把水痕拭去,提笔写下“今日何年”四个字。 奇怪的是铜镜依然任何没有变化。 周元意见她神情凝重,似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题,试探着说,“女儿,这面镜子有什么问题吗?还是坏了?要不我明天给你买一面新的。” 周十一摇了摇头,“不用,这镜子挺好的,我就是突然想试试能不能在镜子上写字作画。”她换了个话题,“父亲,你还记得前几天来我们医馆看咳疾的宋伯伯吗?” “你说宋仵作?当然记得,”周元意回忆了一下,“我给他开的药今天应该吃完了,也不知道他好些了没。” 周十一又道,“我心中有些疑问,想去请教一下宋伯伯。” 周宋两家只是点头之交,宋家早年从事殡葬行业,到了宋文这一代,殡葬生意不好做,他就干了仵作这一行。时人多有忌讳,因此宋家十几年前就搬到了城郊,平时也不爱跟人来往,只是偶尔来回南医馆看病的时候会和周元意聊几句。 宋文虽然不爱交际,但个性正直,验起尸来是一把好手,县里只要出了命案,都会把尸体送到他那里去。 虽然不知道女儿到底有什么疑惑要去找宋文解答,但周元意知道她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也就没有多问,只是想了想道,“这两日我备一份礼,到时候带你上门去拜访一下他。” “好。”周十一笑着应道。 两个人都不是拖沓的性子,第三日就提着一盒茶叶和一盒糕糖去了宋家,来开门的是宋文的女儿宋晴。 宋晴今年十三岁,但身量只比周十一矮了半个头。她是个活泼的性子,热情地将两人迎进屋,一边进门一边喊道,“父亲,回南医馆的周伯伯和周姐姐来了。” “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给客人上茶。”宋文皱着眉训了女儿一句,但宋晴压根儿不怕他,还偷偷转头对着周十一吐了吐舌头。 这小丫头真是古灵精怪的,周十一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周元意和宋文简单闲聊了两句,就向他说明了来意,宋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我正要去仵作房,不如你们随我一道去吧。” 宋晴一听他们要去仵作房就悄悄翻了个白眼,跑到厨房取了一个罐子和一个布包过来,“父亲,别忘了带这个。” 到了仵作房外,周十一才知道原来那罐子里装的是醋,里面还放了捣碎的姜和蒜。宋文把醋汁揉在干净的布条上,示意两人蒙住口鼻再进去。 虽然早就知道尸臭难闻,但乍一进去周十一还是被刺激得差点吐了出来。这种臭味很难形容,既有一点像臭鸡蛋,又有点像腐肉和腐烂卷心菜,整个屋子就像被埋在一座巨大的垃圾堆下。 周元意注意到周十一手指按着内关穴,就知道她有点想吐。于是找宋文说了两句话,宋文从布包里取了几片姜,两个人各含了一片在嘴里缓和一下。 宋文明显已经习惯了这个味道,眉头都没皱一下。仵作房里停着一具尸首,死者身上被砍了七八刀,最严重的一刀从胸口延伸到腹部,已经能够直接看到内脏。 “这句尸首是昨天送来的,目前还没有明确身份。”宋文把工具取出来摆好,从头部开始一边仔细检查一边记录在册子上。 周十一此刻已经缓和了一些,见宋文一人又要检查又要记录多有不便,就主动上前道,“宋伯伯,我来帮你记录,你直接口述就好。” 宋文先生看了一眼周元意,见他点头才应了下来。 “尸僵半解,十指松垂,甲床绀青。尸斑沉于背腰,色暗紫,按压不退。尸温尽失,腹部微胀,皮肉渐现青斑。” 宋文停了一会儿,开始检查死者胸腹处,“致命伤一处:左乳下二寸起,斜下至脐右三寸止,创口长一尺二寸,皮肉灰白翻卷,肠腑外露溃烂,蛆蝇孳生。创缘血荫晕散,方圆八寸,色如酱褐。” “余伤三处:(甲)右肩胛直刺创,创口灰白收缩,刃宽一寸;(乙)左臂外侧划伤,皮肉干缩;(丙)右手虎口割裂,创腔露骨,无血瘀。” 周十一附身仔细看了看死者的腹部,不过她关注的并不是伤口,“宋伯伯,您能再给我讲一下死者的内脏情况吗?” 宋文把死者的伤口往两侧拉开了一些,“胸部两侧为肺,主呼吸,中间夹心脏,主血脉。” “右上为肝,主藏血,肝叶碎裂,色如乌梅,青黑斑驳。近膈处血瘀凝块,硬若胶漆,粘连竹签;下缘溃腐,脂膜化汁。” 周十一把记录册交给周元意,取了一双手套戴上,死者身上的伤口狭长,能看见的空间有限,她就跟在宋文身后,学着他用手触碰尸体。 死人和活人的触感完全不一样,她的第一感觉是冰凉,死者皮肤的触感干燥而黏稠,肢体僵硬。 她很快把思绪收拢,跟在宋文身后仔细观察他的动作,翻开死者的伤口细细查看。 宋文对她点了点头,目光中暗含赞许,继续道,“肝下附胆,胆囊破溃,黄绿汁液漫溢,浸染周遭。” “左上为胃,呈囊状,无明显损伤。” 周文伸手把胃拨开,“胃后有膵,膵体糜烂难辨,与腐脂相融,色灰白如烂杏,竹签挑之,膏浆滴沥,无复原形。” “下腹为肠,肠向外拖出三寸许,外露段蛆蝇丛生,内中粪秽半流,混以血水,色如酱滓。肠膜肿胀,纹络湮灭,手触皮节尽脱。” 周十一一边认真听一边取了纸笔绘图,她的画技不错,对于脏腑的尺寸把握的很准,几乎是等比将一个个脏器按照顺序排列临摹在纸上。 她很快注意到了一个问题,这些脏器之间似乎不单单是通过血脉经络进行勾连。 “父亲,你看这里,这两根伴行的都是已经塌陷的血脉,但是摸起来触感完全不一样,左边这个壁薄质脆,右边这个厚实有弹性。” 周元意一直跟在她旁边,此刻也伸手过来摸了一下,“确实。” 周十一继续道,“还有经络也不一样,死者肩臂创口处白筋外露,颜色像熟鸡肠,干硬没有光泽;但腿股大筋却是紧绷如弦,摸起来有脆响。” 这与她之前学习过的东西似乎有些不一样。 第4章 局部 周十一跟周元意商议,暂时先不去医馆帮忙了。 女儿有了想做的事情,这是好事,周元意在心里说服自己,虽然和我当初预想的有些不太一样。 此后的一个月里,周十一白日去宋文的仵作间协助查验尸体,晚上回家整理记录和画稿。 周元意几次见她房间里的烛火深夜还亮着,便在吃晚饭时叮嘱道,“饭要一口一口吃,做事不能急于求成,莫要熬到太晚,小心伤了眼睛就得不偿失了。” 周十一知道父亲的担心有理,她这些日子一下子接收的东西太多,确实有些焦躁,便点头应了,从此以后夜间早早睡下,天一亮就起来忙活,倒也并不耽误什么。 她所居住的雄县不过两万人口,一年到头出不了几桩命案,但因为距离边境不远,前方有军队驻守,时常会有士兵送来疑似辽国探子的尸首让宋文验明死因,更让周十一满意的是,这些尸首在查验完后通常不会被要回去,所以她可以按心意去做解剖,想看几天就看几天。 这一次负责来送尸首的恰巧就是徐如风,两人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碰面,不由得有些讶异。 徐如风指挥两个士兵把尸首搬进仵作间,周十一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就算打过招呼了。还没等徐如风开口,她就转移了注意力,亮晶晶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眼前这具新鲜的尸体。 尸体越新鲜,就代表着越接近活人的状态,也就越具有参照意义,而且还没有明显的尸臭。 两个士兵都不过十五六岁,对仵作间难免心存惧意,两人不敢多留,一完成任务就向徐如风告退,互相推搡着离开了。 徐如风倒是没有着急走,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见周十一取了布巾蒙住口鼻,举着刀一副跃跃欲试地样子,他觉得有趣,“你什么时候改行干仵作了?不当大夫啦?” 周十一的声音从布巾后面传来,和平时相比有些沉闷,“我在这儿给宋伯伯帮忙,顺便学习一下解剖。”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检查了尸体的表面,“面色发黑,口唇和指甲发绀,没有明显的外伤痕迹。” 徐如风也走了过来,站在她身侧仔细观察这些痕迹。 “既然你闲着,不如帮我写一下记录吧,就照我说的写,记录册子在那儿。”周十一用下巴点了一下操作台的右侧。 “你倒是会使唤人。”徐如风假做不情愿地哼了一声,手却立刻拿上了册子。 只见她先取了一把锋利的大剪刀,双手握着把肋骨剪开,开始检查死者的肺脏和心脏,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 检查完胸部,她又持刀在腹部划拉出一个正中长切口,动作倒是流畅好看,如果不考虑切的是人的话。 “咽喉至胃有糜烂,胃里残留白色粉末,有金属味。”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取了一根银针探入死者咽喉,等待片刻后再取出果然发现银针变黑了。 “是砒霜中毒而死。”她直接下了结论,“等会宋伯伯来了,我请他审一遍尸检记录再签个字,然后就给你。” “好。”徐如风见她明明有了结论,却还是继续站在尸首边忙碌,一会儿拿刀切个口子,一会儿又垂下脑袋靠近尸体细细观察,于是也凑了上去,“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血脉的走形,”周十一伸手指了指,“你看,这是心脏,大血管从这里出发,向上走到颈部,所以你能在颈部侧方摸到像心脏一样的搏动。如果一个人被割喉,十有**会伤了这两根大血管,结果就是很快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喉咙伤了没法呼吸造成的死亡。”徐如风道。 “这也是有可能的,伤口流出来的血可能会流进气道导致堵塞,人会很快窒息而亡。”周十一把气管剖开来给他看了一眼。 “说回血管,往下就走到腹部,比如你看肝脏,就有好几支血管进出,血运非常丰富,一旦损伤就会造成短时间大量出血。腹部不像胸部有肋骨保护,殴打和使用刀箭都容易伤到肝脏,脾脏也是一样的情况。再往下走,这些大血管又不断分出细支,如蜘蛛网一般继续向四肢的方向蔓延。” 徐如风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人体的复杂性,颇受触动,“你觉不觉得心脏就像一棵树,树枝往上生长,树根往下延伸。” “它比树还要复杂得多,”周十一笑道,“因为它从人一出生就永不停歇地在跳动,你能想象一颗不停蹦来蹦去的树吗?” 徐如风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哈哈笑出了声。 周十一一瞬也笑弯了眼睛,拿出了自己这段时间画的图册给他看,“你看看,我已经尽量描摹我所看到的一切,但是每次总能发现新的血管,新的经络,画的线条越来越细,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团乱麻。” 徐如风把她的手稿一张一张翻过去,越看越惊讶,叹道,“你这也画得真是栩栩如生,我之前见过一个专业的画师画人像,只能说有七分相似,你比他还要厉害。” “你过奖了,我只是小时候就爱乱涂乱画罢了。”周十一笑道。 徐如风思索了一会儿,“我有一个想法,你且听听看。既然人体如此复杂,你不如把这些重要脏器一个一个分开来绘制。先画一个整体的人,再依次打开各个部位,最后把其中的脏器取出来做细致描摹。” 周十一想了想,觉得这种由大及小分层绘制方法的确有可行之处,“你说的对,这样更有条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变成一团乱麻了。”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如何在图上用不同的颜色来做区分。 很快宋文就回来了,他每个月要定期去县衙汇报工作,因此今日来得迟了一些。 周十一给他介绍了徐如风,然后把尸检记录递了过去。 宋文并没有直接看记录,而是先按照顺序自己亲自做了一遍检查,才翻开记录复核,边看边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说完就签了自己的名字。 徐如风拿到了尸检记录,也不好再停留,“多谢两位,那我就先回去复命了。” “好,下回见。”周十一和他道别,转身继续埋头研究那具尸体。 “下回见。”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三个字还怪好听的,他默默地想。 徐如风前脚刚走,宋晴就来了。她实在受不了尸体的味道,向来不肯进仵作间,就在外面喊道,“父亲,周姐姐,我给你们送午饭来了。” “好,马上来。”周十一大声答复了一句,又对宋文道,“宋伯伯,这边我来收拾,您先出去和宋晴说说话吧,免得她等急了。” 宋文点了点头,用胰子洗洗手就出去了。 宋晴风风火火的性子随了她母亲方慧,她还有个弟弟,名叫宋允之,今年七岁,说话做事不紧不慢地像极了宋文,姐弟俩站在一块儿,乍一看弟弟还更稳重一些。 “娘今天炖了藕,煎了豆腐,另外还有一盘辣萝卜。”宋晴把篮子里还冒着热气的饭菜一一取出来放到桌上,“还热乎着呢。” “好,”宋文在饭桌边坐下,先喝了一口水,问道,“你吃过没?” “我等会儿回家再吃,今天的辣萝卜可不一般,还下锅用了猛火快炒了一会儿,厨房里可呛人了,刚出锅我就尝了一口,特别好吃。”宋晴见周十一过来了,挥手招呼道,“周姐姐,快来吃饭。” 她也不嫌麻烦,又把刚才的话跟周十一说了一遍,重点推荐了这道辣萝卜。 “那我可得仔细尝尝。”周十一既爱吃辣又能吃辣,当地的饮食偏咸鲜,她却爱在菜里放茱萸酱,就是为了把山茱萸的辣味调进来。 只见琥珀色的酱汁挂在切成片状的外表微焦的萝卜上,看着就让人胃口打开。周十一用筷子夹起一片萝卜送进嘴里,咬下去先是脆生生的响,下一瞬就尝到萝卜的清甜,随即咸鲜裹挟着茱萸的香辣漫上舌尖,“好吃,”她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睛,“我得去跟伯母拜师,把这道菜的手艺学会,到时也做给我父亲尝尝。” 见母亲做的菜被夸赞,宋晴也与有荣焉,她虽不太能吃辣,但是爱凑热闹,当即便道,“那我也要学。” 周十一用手指隔空点了点她的脸颊,笑道,“你这小丫头,就吃了一块辣萝卜,脸都被辣红了,炒的时候记得少放点茱萸酱。” 宋晴朝她做了个鬼脸,“不跟你们说了,我回家吃饭去了。”说完就飞快地跑走了。 “慢点,”宋文提醒道,话音未落人已经没影了,他叹了口气,“一天到晚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哪里像个姑娘家。” 周十一知他只是随口抱怨,心中对女儿其实并无不满,宽慰道,“小晴年纪还小,长大了就好了。” “但愿吧,”宋文也不再纠结,“快吃,等会儿菜都凉了。” 周十一决定按照徐如风的建议重新整理画稿和记录,当天晚上她就开始梳理思路,并打算仿照《新仪象法要》文字配合绘图的编撰方法。这本书是宋元意偶然在书局里买回来的,当时父女俩看完都啧啧称奇,书里记载了水运仪象台的构造与原理,包含六十余幅机械结构图,如擒纵器、齿轮传动系统,并附详细文字解释,可见作者绝非一般人物。 这些日子,她越是了解人体,就越发觉得人就像一台精密的机械。 这可是个大工程,但她干劲十足。这段时间做尸体解剖对她来说是一个累并快乐着的过程,亲眼所见人体内部精巧的构造,时常让她不由得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也因此对生命有了更深一层的敬意。 更重要的是,这对她之前积累的医学知识是一个巨大的冲击。所有的医书都以阴阳五行、整体观、辨证论治为核心,注重脏腑经络系统和动态平衡,但她现在却在对人体进行拆解观察,关注的地方也越来越局部化,这似乎与常识相悖。 她隐约地意识到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同的路,尽管此时她还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