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吧!你管这叫纨绔世子?》 第1章 小侯爷他凉了! “救不活了!小侯爷他他他……他凉了!” 军医双手剧烈颤抖,声音带着哭腔,仿佛风中残烛。 “扔下他。”一个冷静到冷酷的声音响起,如淬冰钢针,扎入混乱营地。 “李校尉,你敢再说一遍!”王冲的咆哮带着血腥味,他一脚踹翻火盆,火星四溅。 恶臭,冰冷,撕心裂肺的剧痛。这是苏文恢复意识后,感知到的一切。 他不是死了吗?国安局的顶级情报分析师,心脏被子弹贯穿的瞬间,是一种解脱。 绝不是现在,每一寸血肉都在哀嚎,生不如死。 这不是他的身体。年轻,虚弱,如同被玩坏的提线木偶,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我的意思是,王将军,为一个死人,让我们活着的人全都陪葬,不值得。” 那李校尉身上的盔甲干净的过分,与周围的血与火格格不入。他指着担架上的苏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士兵耳中。 “为了这个连马都骑不稳的纨绔,羽林卫折了十六名精锐。你拿什么与他们家眷交代?说他尿了裤子?” “放你凉的屁!靖安侯爷就这么一个独子,他要死在老子这儿,老子拿什么脸回天启城见侯爷的英灵!” “什么!侯爷老爹也没了?”此言一出,周围压抑的气氛瞬间变了味。一些士兵握刀的手,悄然松弛。 是啊,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废物,搭上自己的命,不值。 王冲那张络腮胡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死死攥着刀柄,指节青白。 “小侯爷是靖安侯的独子!侯爷为国捐躯,尸骨未寒!他儿子就必须活着回到天启城!” “侯爷的忠魂,是让我们为国尽忠,不是给一个废物当陪葬品!”李校尉寸步不让,“我们的行军路线是三天前才改的最高机密,敌人却能精准伏击。这说明什么?”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 “有内鬼!而且级别很高!我们现在停留的每一息,都可能被内鬼出卖给苍狼主力部队!到时候,谁都走不了!” 内鬼……这个词如同一把钥匙,瞬间解锁了苏文脑中混乱的信息。原主,那个真正的苏文,已经死了。 而他,一个异世的灵魂,却占据了这具将被抛弃的躯壳。 不行。必须活下去。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一个“半死不活的废物”,便是最大的累赘。 李校尉的分析很对,对得甚至……他已经成功动摇了军心。 王冲的忠诚,在绝对的理智和求生欲面前,竟不堪一击。 苏文强迫自己冷静。前世无数次生死边缘养成的本能,开始压榨这具破败身体的最后一丝潜力。 他不能动,但可以闻。空气湿度超过六成,风从西北来。除了血腥和尿骚,还有一股极淡的草腥味……是狼毒草,唯生于山北沼泽。 他不能动,但可以看。眼角余光,能瞥见一截遗落的箭矢。 材质是铁木,羽尾是黑雕翎。苍狼汗国的制式军备,用的是白桦木和雁翎。这不符。这符合阴山十八部中“影狼”部落的工艺。他们是……雇佣兵。拿钱卖命,不问目标。 “王将军,别犯糊涂了。”李校尉见火候已到,语气缓和下来,却更显致命,“下令吧。我们轻装简行,全速撤离。这是唯一的活路。” 王冲的身体在颤抖,不是愤怒,是绝望。他知道李校尉是对的。但他无法背弃对故主英灵的承诺。周围的沉默,如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也压在苏文的“尸体”上。 王冲一把推开军医,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探向苏文的颈动脉,那里的搏动微弱得几不可闻。 他心头一沉。 他,羽林卫中郎将,此次护送靖安侯之子苏文前来边境历练,本是板上钉钉的镀金之旅。 谁能想到,他们会在这里遭遇苍狼汗国最精锐的“影狼”小队。对方似有天眼,精准避开所有暗哨,直扑中军,目标明确得令人发指——就是要这位京城第一纨绔的命! 随行的侯府护卫死伤殆尽。若非他拼死相护,苏文恐怕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现在,人虽还吊着一口气,但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不能再等了。再等,就真的只是一具尸体了。 苏文用尽全身力气,所有意志都集中在喉咙。剧痛让他的声带几乎无法震动。 “水……”一个嘶哑、微弱,几乎听不清的音节,从担架上传来。 时间仿佛凝滞。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死人”身上。 王冲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狂喜。“快!拿水来!小侯爷醒了!” 李校尉面色一僵,转瞬又恢复讥讽:“醒了又如何?一个废物,多喘几口气罢了。” 一名士兵手忙脚乱地递过水囊。苏文贪婪地喝了几口,干裂的喉咙得到些许缓解。 “李校尉,你什么意思?”王冲猛地回头,眼神如欲噬人。 李校尉撇了撇嘴,看了一眼担架上“死人”一样的苏文,讥讽道: “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王将军你还真把这废物当宝贝了。一个连骑马都会从马上摔下来的纨绔子弟,值得我们折损这么多兄弟去救?” 苏文没有理会李校尉。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王冲,那眼神冰冷、锐利,与方才从鬼门关游荡归来的少年判若两人。 王冲被他看得心头猛跳。这……还是那个只会惹是生非的小侯爷吗? 苏文再次开口,这一次,声线已然清晰,每一个字都如钉般,砸进所有人心头。“王将军……” “追错了。”王冲目光骤凝。 “什么?”苏文的视线,缓缓转向面色骤变的李校尉。他微不可察地左侧嘴角下撇,心率飙升。心虚。甚至……杀意暗藏。 苏文心中有了底,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压过了营地里所有的杂音。“我说,”“刺客……不是苍狼汗国的人。” 第2章 你在教我做事? 此言一出,帐内死寂一片。王冲霍然扭头。 他审视着担架上的苏文,仿佛面对一个陌生的魂灵。 李校尉脸上的讥讽凝滞,转瞬化作更深的不耐。他往前踏出两步,影子将苏文苍白的脸完全笼罩。 “小侯爷,你烧糊涂了?”他的声音里尽是伪装的关切。 “不是苍狼的人,难道是你梦里杀的?” 李校尉的脸几乎贴着苏文,眼神催促。闭嘴,或者死。别再给我添麻烦。 “李校尉。”苏文的眼皮轻抬。那双桃花眼里,病气尽褪,只余一片冰冷的寒潭。 “你,很急?” 李校尉的心脏骤然一缩。他强压下那股不祥预感,嗤笑一声,声音骤然拔高,足以让帐内所有人都听清。 “我急?我当然急!”他指向帐外。 “我急着为那些因你而死的弟兄们报仇!” “如果你不是非要来边境镀金,他们本可以活着!” “废物……”苏文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不再看李校尉,目光转向王冲。 “王将军,信我一次。”王冲喉结艰难滚动。眼前的少年,还是那张过分俊美的脸。可那眼神,那语气,却让他从骨子里透出森森寒意。这绝不是京城那个只知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你说,老子听着!”王冲咬牙,选择相信自己征战多年的直觉。 “好。”苏文轻喘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 “第一个问题,刺客身上的‘狼毒草’味,为什么这么浓?”他不等任何人回答,目光扫过几名上了年纪的老兵。 “你们是沙场老手,告诉我,这种草,只生长于阴山北麓的沼泽地,那是‘影狼’部落的巢穴。”“苍狼主力军的驻地,离那里多远?” 一名老兵脸色骤变,本能回应。 “快马急行,三天。”苏文点头。 “一支大部队秘密调动三天,我们派出去的斥候是瞎子?” “影狼倾巢而出,只为杀我一个所谓的‘废物’?” 李校尉脸色一沉,立刻抓住言语破绽,大声反驳。 “这恰恰证明了小侯爷你的重要性!”他转向众人,言辞凿凿。 “苍狼主力知道小侯爷身份尊贵,所以才不惜代价,雇佣了草原上最难缠的‘影狼’来执行刺杀!” “你不是废物,你是引来灾祸的根源!”这话一出,周围士兵的眼神瞬间变了。 怨恨、畏惧,还有迁怒。李校尉心底冷笑,他已将自己从嫌疑人,变成了为大局着想的受害者。 一个黄口小儿,也想在边境跟他玩心计? “巧合?”苏文轻笑,无视周围的敌意。他看向一具刺客尸体。 “王将军,劳烦,取一支箭来。”王冲大步过去,从尸体上抽出一支狼牙箭,递到苏文面前。 苏文的视线聚焦在箭矢上,大脑中,无数数据与眼前的实物飞速比对。 “铁木杆,黑雕翎。”王冲捏着箭杆,声音沉闷。 “只有最精锐、也最古老的‘影狼’小队,才用这种昂贵的箭矢。” “他们是刺客,是雇佣兵,收钱办事,独立于苍狼主力之外。” 王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不是遭遇战。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定点清除。 “说到底,还是苍狼的人!”李校尉厉声打断,不给众人思考的时间。 “小侯爷,你扯这么多,无非是想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可笑!” “不。”苏文的目光重新锁定在他脸上。如两柄手术刀,要将他层层剖开。“我只想证明,有人花了大价钱,买我的命。” 他声音放缓,语调闲散。“‘影狼’部落,认钱不认人。” “黄金白银他们看不上,草原上的硬通货,是盐和铁。” 李校尉的瞳孔骤然收缩,但表情依旧悲愤。他知道,只要自己不乱,对方就只是在猜测。苏文笑了,看着他紧绷的肌肉。 “我运气不错,动手前,审了一个活口。” 这话一出,帐内一片哗然。李校尉心头猛地一沉,但旋即,他抓住最致命的破绽。他没有暴怒,反而放声大笑,笑声里尽是荒谬与不屑。 “哈哈哈哈!活口?”李校尉指着苏文,对所有人喊道。“弟兄们,你们都听到了吗?小侯爷说他审了活口!” “一个被刺客围杀,昏迷不醒,现在还躺在担架上的人,告诉我,你是怎么审的?” “用你的意念吗?”他骤然敛去笑意,脸色一沉,声色俱厉。 “苏文!我看你是真疯了!”“构陷边关校尉,污蔑同袍,你可知是何等大罪!” “还是说,那个所谓的‘活口’,就是你想随意指认的某个弟兄?” 他往前逼近一步,气势如山。“把他交出来!”“现在,立刻,交到我面前!否则,你就是在妖言惑众,动摇军心!” 帐内的风向彻底逆转。士兵们的眼神从怀疑,变成了愤怒。 王冲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他握紧刀柄,却不知该帮谁。李校尉的质问,句句在理。苏文,陷入了绝境。 担架上,苏文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一抹殷红,自他腹部绷带下缓缓渗出。他没有回答李校尉,仿佛那逼人的气势不存在。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像梦呓。 “他告诉我,这次的报酬,是三百石上等青盐。”他拇指上那枚毫不起眼的铁指环,无声转动。 “李校尉,这笔买卖……你做得吗?” “还在胡言乱语!”李校尉眼底杀机一闪,他已经不准备再等了。 “来人!小侯爷伤势过重,神志不清!把他给我‘保护’起来!” 七八名亲信瞬息围拢,刀已出鞘。 王冲脸色剧变,横刀立于马前。 “李景!你想造反不成!” “王将军,我这是为大局着想!”李校尉眼底闪过一丝狰狞。 “不能让一个疯子,毁了我们所有人!”担架上的苏文,面对逼近的刀锋,脸上没有丝毫惊慌。 他只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轻轻地,在担架的木梁上敲了三下。叩。叩。叩。声微,手却紧捏拇指上那枚不起眼的铁指环。 “凭你一个小小的校尉,就算拿到了盐,有命运回关内吗?”苏文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所以,这三百石盐,只是定金。”“真正让你卖命的,是在天启城里,那位许诺你高官厚禄的……贵人。” “杀了他!”当“天启城贵人”这几个字出口的瞬间,李校尉的心理防线轰然崩塌。他嘶吼着,亲自拔刀,扑向眼前一切的根源。 电光火石。一道黑影,自苏文身后那蜷缩的“重伤员”身上骤然弹起。非快,是无迹可寻。前一秒躺在地上,后一秒,已化作一道贴地疾行的幽影。 那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一身染血的破旧兵服应声撕裂,露出里面利落的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没有温度的眸子。嗤!嗤!嗤!数声轻响连绵不绝。 女人手中,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划出数道诡异弧线。 那几名冲在最前的亲信,握刀手腕齐齐喷洒血线,脚筋亦同时被挑断,颓然滚倒。 黑影后发先至,紧贴疯狂扑来的李校尉。 短刃倒转,寒光乍现。自下而上,从李校尉惊骇欲绝的下颌处猛然刺入,贯穿脑颅,自天灵盖透出森森寒芒。一击毙命。 “呃……”李校尉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脸上的疯狂与惊恐凝固,死不瞑目。 他的尸身直挺挺跪倒在苏文担架前。黑影般的女子一击得手,退回苏文身后,收刀入鞘。那柄“离歌”短刃,消失无踪。 王冲和他手下的士兵,皆已目瞪口呆。“咳……咳咳!”苏文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自嘴角溢出,滴落胸前。 他脸色惨白如纸,仿佛方才的交锋已耗尽他所有气力。他缓缓睁眸,对黑影命令道。 “离歌,搜身。”离歌上前,在李校尉怀中摸索片刻,找出一块冰凉铁牌,递给苏文。 苏文接过铁牌,拭去嘴角血迹,扯出一抹疲惫笑意。他看向王冲。 “李景的尸体,和这块牌子,带上。”“这笔债,我们回天启城,亲自去讨。” 第3章 小侯爷神仙难救 天色阴沉,空气潮湿无比。众人前行没多久。 “不行了!” 军医凄厉的哭喊刺破压抑的空气。 “小侯爷的伤口发黑了,这是起了尸脓!神仙难救啊!” 他瘫软在颠簸的担架旁,一颗心沉到了底。 王冲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苏文脸上那片触目惊心的潮红,一股彻骨的寒意直窜天灵盖。 “吵什么。” 一个嘶哑如破风箱的声音响起。 担架上的苏文,费力地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濒死的浑浊,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 “军医。” 苏文的视线钉在他脸上。 “伤口溃烂,因秽物入体,对不对?” 军医下意识地点头:“理……理是这个理。” “烈酒,针,丝线。” 苏文的命令不带一丝情绪。 “拿来。” 军医骇然失色:“小侯爷,万万不可!血肉之躯,岂能用针线缝补?那是对神明的亵渎!” 苏文没有力气争辩,他只是把目光转向了王冲。 那眼神,让征战多年的王冲心底泛起一丝久违的寒意。 他只觉仿佛被一头绝境中的孤狼盯死。 “少他娘的废话!” 王冲一把推开军医。 “按小侯爷说的办!”东西很快备齐。一坛劣质烈酒,一根从破损皮甲上拆下的粗针,一卷泡在酒里的黑色丝线。 “酒,淋上去。”苏文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士兵颤抖着手,将酒液浇在翻卷的皮肉上。 “滋啦!”刺鼻的酒气混合着焦糊的肉味瞬间炸开。 苏文的身体猛地绷成一张弓,肌肉虬结,青筋如藤蔓般在脖颈和额角暴起。他死死咬住牙关,连担架的木头都被他捏出了深深的指痕,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王冲在一旁看着,只觉唇齿生津,牙根发酸。 “针,火烤。” “线,酒浸。” “然后,缝起来。”苏文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像缝补你的皮甲一样,把皮肉对齐,拉紧。”军医和周围的士兵全都吓傻了。这是命令,也是疯话。 “愣着干什么!”王冲夺过针线,粗大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针,抖得不成样子。 “我来!”第一针刺入皮肉。那沉闷的噗嗤声,让周围几个久经沙场的汉子都忍不住别开了头。与其说是在缝合,不如说是在扎肉。 “莽夫!”苏文疼得唇色尽失,却依旧冷哼一声。 “往下三寸,那里没有筋。我这身皮囊,比你那张脸金贵。”王冲老脸涨成了猪肝色,手上动作却出奇地稳了下来。 他看着这个过去只知吃喝嫖赌的纨绔,第一次感到了敬畏。 包扎完毕,苏文的呼吸平稳了些许,却也耗尽了所有力气。 “王冲。” “在!” “李校尉的遗物,拿来。”王冲一愣,但还是立刻照办。 一袋碎银,几封家书。还有一枚黑沉沉的铁质令牌。令牌入手冰凉,上面刻着一朵盛开的血莲,花蕊处是一个扭曲的鬼脸。不是军中之物! 苏文的心脏猛地一缩,将令牌死死攥在掌心。他环视一圈因恐惧而动摇的士兵,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传令。” “所有人,把带血的绷带、用过的伤药,全部扔在路上。” “脚印踩得乱一些,越多越好。”王冲彻底怔住了。 “小侯爷,这不等于是给苍狼的人指路吗?此举会暴露我军兵力、路线、伤员情况,风险太高了!” “执行。”苏文打断他,眼神冷冽如刀。 “或者,你现在就带他们去投降。”王冲看着苏文,在那双眼睛里,他看不到任何疯狂,只有绝对的理智和……杀意。他挣扎片刻,最终单膝跪地。 “末将……遵命!”队伍里一片死寂。没人再敢质疑,但那种被逼上绝路的恐慌,却如疫病般无声蔓延开来。 后半夜,队伍抵达了一处狭长的峡谷。两侧是陡峭如削的峭壁,中间只有一条仅容两马并行的窄道。 “就是这里。”苏文的声音带着疲惫却掩不住的兴奋。 “此地名为‘一线天’,是我们的活路,也是他们的死路。”他迅速下达了一连串精准的指令。 “羽林卫精锐,五十人,埋伏在左侧山壁凹陷处。” “另外五十人,右侧。” “弓箭手,准备火箭。”他的命令清晰、果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最后,他看向那道一直沉默的影子。离歌。 “你。”苏文指着峭壁最高处的一块巨石。“去那里。”离歌没有问为什么,甚至没有点头。 她的身影一闪,便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峭壁的阴影,消失不见。 一切准备就绪。苏文被安置在峡谷入口最显眼的位置,躺回担架。 他闭上眼,调整呼吸,压制心跳。胸口起伏微不可察,几乎停止,脸色在晨曦中惨白得像一张纸。 他现在,就是那块放在捕兽夹上,鲜血淋漓、引诱野兽的饵。风声在峡谷中回荡。 远处,几个黑点出现在地平线上,疾如流星。 为首一人,身披狼皮,正是“影狼”部落最出色的猎手,图鲁。 他没有贸然前进,而是在峡谷入口勒住了马。他翻身下马,蹲在地上,捻起一点混着血腥和药渣的泥土,放在鼻尖轻嗅。 他脸上绽开一抹残忍而又警惕的笑。他闻到了血的味道。也闻到了……陷阱的味道。 图鲁缓缓站起身,对着身后的族人,打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战术手势。不是“突击”。而是“包抄”。 躺在担架上的苏文,眼皮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听到了。不止一匹马的脚步声。他们没有上钩。 第4章 半路截杀 峡谷入口,图鲁抬起手,杀机已至唇边。 他身后,是草原上最精锐的“影狼”。他眼前,是即将被撕碎的猎物。 地上凌乱的脚印,丢弃的带血绷带,一切都显示着那群大乾残兵已是强弩之末。 图鲁的嘴角咧开,露出嗜血的獠牙。他已经想好了如何炮制那位传说中的小侯爷。 “点火。”躺在担架上的苏文,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埋伏在岩壁两侧的羽林卫士兵,将火把扔进沟渠。 “轰——!”混杂着油脂和“狼毒草”粉末的混合物被瞬间引燃,火光冲天!墨绿浓烟便如两条毒龙,倒灌入狭窄的“一线天”。 “是狼毒草!” “咳……咳咳!是我们的毒!” 烟雾辛辣刺鼻,那味道,“影狼”们熟悉到骨子里。这是他们用了无数次,让敌人哀嚎、溃散的噩梦。现在,噩梦缠住了他们自己。视觉被剥夺,引以为傲的嗅觉彻底失灵。 草原上的顶级猎手,第一次尝到了成为猎物的滋味。恐慌,比毒烟蔓延得更快。 “稳住!结圆阵!”图鲁心头警兆狂跳,这绝不是一群丧家之犬能做出的反击! 他刚想嘶吼着下令,一道森冷的杀意已如附骨之疽,紧锁他身侧。 噗嗤。 一声轻微的、仿佛布帛撕裂的声音。 一名负责传令的百夫长,脸上的凶悍还未散去,喉咙上已多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他捂着脖子,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甚至没看清攻击来自何方。黑色的影子在浓烟中骤然闪过。 离歌。她的刃,仿佛能割裂空气,无视护体的气劲,精准地切断生机。 图鲁只觉得脊背生寒,彻骨的凉意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转身,挥刀劈向那道残影。 刀锋落空。 而他身后的两名副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无声栽倒。指挥系统,在十个呼吸间,被彻底摧毁。 “影狼”彻底乱了,像一群无头的苍蝇,在毒烟中乱闯乱撞,甚至自相残杀。 “就是现在!给老子杀!” 王冲的怒吼声犹如旱地惊雷。他率领着憋了一肚子火的羽林卫,从峡谷的另一头结阵而出。 “咚!咚!咚!” 重盾组成的墙壁整体前移,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刺!”盾牌的缝隙中,无数长枪猛然探出,又猛然收回。 最前排的“影狼”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串成了葫芦。 这是一场高效的、残酷的屠杀。王冲一刀将身前的敌人劈开,滚烫的血溅了他满脸,他却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腥。 连日来的屈辱和憋闷,在这一刻尽数释放。 战斗结束得很快。 当浓烟散去,峡谷中只剩下羽林卫沉重的喘息。 满地尸体,除了被刻意留下的图鲁,无一活口。 图鲁被两名士兵死死按在地上,他看着满地族人的尸体,双目充血,睚眦欲裂。 苏文被抬到他面前。这个在他眼中本该是砧板上鱼肉的少年,此刻正用一种看死物般的眼神看着他。 “你……你到底是谁?”图鲁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甘和困惑。 苏文猛地咳了两声,伤口的剧痛让他脸色愈发苍白。但他眼中神采却愈发明亮。 “你的手在抖。”图鲁一愣。 “你在害怕,但不是怕死。”苏文的视线落在他颤抖的左手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图鲁把头一偏,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王将军。”苏文没有理他。王冲会意,立刻让人呈上几件从尸体上扒下来的护腕。 “所有死者,左臂内侧都有这个狼头火烙。武器制式统一,但磨损各异,说明你们来自同一个部落,而非死士。” 苏文顿了顿,又接过一个油布包,将其打开。里面是一封被血浸透的家信一角。 “你们……有家人。”图鲁的瞳孔骤缩,身躯剧烈颤抖。 “我听说,”苏文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重击图鲁心弦。 “你们‘影狼’部落有个规矩。任务失败,不但定金要双倍奉还,接任务者的家人,会被卖给其他部落当奴隶。” “我说的,对吗?”图鲁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他如被抽去脊梁的野狼,颓然瘫倒,眼中只剩下绝望。 “说出你的雇主,”苏文抛出条件,“这批兵器,就是你们部落赔付的‘定金’。我做主,既往不咎。我甚至可以用高出市价三成的价格,向你们购买战马。” 图鲁挣扎了许久,终于吐出了几个字: “没有见过……所有消息,都通过神都‘醉仙居’传递。” 醉仙居。苏文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很好。”他看着王冲,那眼神让这位沙场悍将都感到彻骨寒意。 “小侯爷……您真是神了!”王冲由衷地赞叹道。苏文扯了扯嘴角,没力气回应他。 他忍着剧痛,对王冲下达了新的命令。 “卸下他一根手指,用最好的伤药包好。”王冲一愣: “小侯爷,这……” “派最快的马,送去神都醉仙居,”苏文的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光芒。 “告诉他们,这笔买卖的‘尾款’,我苏文,会亲自去取。” …… 几天后,天启城,二皇子府。雅致的书房内,熏着顶级的龙涎香。 身穿月白色常服的二皇子李景炎,正用一把银镊子,夹起一小块鲜红的生肉,喂给趴在他腿上的雪白貂儿。 一名黑衣人单膝跪地,声音毫无波澜。 “……刺杀失败,李景校尉当场被杀,‘影狼’小队,全军覆没。” 李景炎夹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那张俊美温和的脸上,没有半分怒气,反而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将最后一块肉喂进貂儿嘴里,看着它贪婪地撕咬咀嚼,才将目光转向窗外。 “一个只会斗鸡走狗的废物,居然能揪出内鬼,反杀‘影狼’……” 他轻声自语,语气中的玩味却让黑衣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殿下,是否需要再派人……” “不必了。”李景炎摆了摆手,用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派人去一趟醉仙居,告诉红拂。”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猎人发现稀有猎物般的兴奋。 “动用‘天听’,我要知道这颗活了的棋子,回京路上,每一步都踩在什么地方。” 第5章 老侯爷自尽?我潜逃? 半个月后,云州城。 “吁——” 队伍最前方,王冲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不安的嘶鸣。 前路被堵死了。 一支商队,一支极尽奢华的商队,像一堵金墙横在青石板大街中央。 拉车的骏马,膘肥体壮,马具上镶着银饰。 护卫的趟子手,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手按刀柄,眼神如鹰。 为首的楠木马车,车壁上甚至嵌着宝石,流光溢彩。 “他娘的,哪家的狗大户,瞎了眼?”王冲啐了一口,手掌握紧了刀柄,一身血煞之气,毫不遮掩。 周围的路人早已远远避开,看着这群衣衫褴褛的残兵,和那支华贵逼人的商队,仿佛在看两头即将搏杀的猛兽。 楠木马车的车帘被掀开。 一个身穿暗纹金袍的胖子,从车厢里挤了出来。 他脸圆如佛,眼细如刀。 胖子无视王冲的敌意,目光精准地落在队伍中间那副简陋的担架上。 “可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爷,苏文当面?”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王冲一愣,下意识护在担架前。 担架上的苏文睁开眼,面上血色尽褪,苍白如纸,他打量着胖子,扯了扯嘴角。 “你认识我?” “江南金不换。”胖子脸上堆起笑容,拇指上翠绿的扳指转了半圈,“奉主上之命,在此迎候小侯爷。” “你主上?” “此地人多眼杂。”金不换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不远处一座高楼,“我的‘听雨楼’,已经备好热茶。小侯爷,请吧。” 听雨楼,三楼雅间。 沉香袅袅。 王冲站在苏文身后,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 金不换亲自为苏文斟茶,推到他面前。 “小侯爷不必紧张。” 金不换坐下,笑容可掬,说出的话却像腊月的寒风。 “令尊靖安侯,半月前于北境大营自刎。朝廷已下定论:私通苍狼汗国,畏罪自尽。” 王冲瞳孔骤缩,怒喝道:“你放屁!老侯爷忠肝义胆,怎么可能通敌!” 金不换看都未看他一眼,细目紧锁苏文。 “这是京中发来的邸报,做不得假。” 他顿了顿,抛出第二个消息,如同甩出一块冰冷的巨石。 “如今,靖安侯府已被‘监天司’的人团团围住,许进不许出。而小侯爷你,离京历练,在朝廷的卷宗里,记的是——潜逃。” 雅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监天司! 皇帝的刀! 王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望向苏文,眼底一片死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苏文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 他甚至没有去看金不换,只是静静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金不换很满意苏文的反应,在他看来,这是被彻底击溃前的反应。 他身体前倾,语带诱惑。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家主上,二皇子殿下,素来爱才,尤其欣赏小侯爷这般的少年英雄。” “殿下说了,只要小侯爷愿意点头,待您回京,羽林卫右都尉的位子,便是您的。” 从钦定要犯,到从三品的实权武将。 一步登天,也是唯一的活路。 这是一份无法拒绝的施舍。 金不换靠回椅背,摩挲着扳指,胜券在握。 他等着苏文感激涕零地答应。 然而,苏文将茶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眼,那双桃花眼里,不见半点颓唐,反而清明得可怕。 “金老板。” “小侯爷想通了?” “青盐的买卖,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接手?” 金不换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摩挲扳指的动作,停了。 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温和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骇然与惊悚。 他死死盯着苏文,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你……说什么?” “‘影狼’部落,认钱不认人。” 苏文笑了,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黄金白银在草原,不如一块盐砖。买我命的价钱,是三百石上等青盐。” “这么大一批货,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关外,再送到草原人手里,寻常商队可没这个本事。经手人,不会超过三个吧?” “金老板,我说的对不对?” 金不换背脊冷汗直冒。 青盐交易,是二皇子与草原部落最机密的联系,是他亲自操办的! 眼前这个少年,这个本该是瓮中之鳖的丧家之犬,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懂小侯爷在说什么。”金不换的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不懂没关系。”苏文伸出一根手指,“大乾盐铁官营,私盐是死罪。一石青盐,在江南成本才多少,想必不用我多说,运到草原,能换回的皮毛。十几倍的利,值得掉脑袋。”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北境即将开战,朝廷严控边境。这批盐,现在是烫手的山芋,二皇子急着脱手,却又怕留下把柄,对吗?” 苏文看着金不换惨白的脸,目光灼灼。 “这山芋,别人接不住,我能。” “我刚从‘影狼’部落的刀下活下来,还顺便卖了他们首领一个人情。我有路子,能把盐,安安稳稳地送到他们首领的帐篷里。” “而你,金老板,有船,有车,有人。” “我们合作。这笔买卖,三七分。你七,我三。” 金不换的呼吸变得粗重,脑中念头急转。 这个少年,不是在求饶,不是在谈判。 他是在用一个足以让二皇子万劫不复的秘密,给自己指出一条通天大道! 是继续给那位看似前途无量、实则心狠手辣的二皇子当狗,随时可能被灭口。 还是……投资眼前这个深不可测、潜力无穷的少年? “这只是第一笔。”苏文抛出了最后一根稻草,“这笔买卖若是成了,往后,整条北方商路,都是你的。” 金不换闭上了眼睛。 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脸上的惊骇、恐惧、贪婪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虔诚的敬意。。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端坐不动的苏文,深深地弯下了腰,一个头磕到了地上。 “小侯爷大才,金不换……受教了。” 这个头,磕碎了旧主,迎来了新生。 “以后,小侯爷的事,就是我金不换的事!” 金不换直起身,态度已然天差地别。 他转身对着门外,声音恢复了威严。 “来人!去城中最好的医馆,请最好的大夫!把库里那支三百年的老山参拿出来!马车换成最平稳的,护卫队加派一倍!” “保证让小侯爷,舒舒服服地回到天启城!” 苏文满意地点了点头。 人间财神,这枚棋子,他收下了。 第6章 这小侯爷是疯了! 马车颠簸。 苏文胸口剧痛如裂,血腥气直冲喉底,被他强行咽下。 金不换准备的顶级伤药,正在修复他的皮肉之伤,却压不住那座名为“构陷”的无形大山。 私通敌国,畏罪自尽。 好大一顶帽子,好一个死无对证的罪名。靖安侯府,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名门,如今已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 监天司围府,意味着皇帝的刀已经悬在了所有人的脖子上,只等他这个“潜逃”的罪子回京,便可人赃并获,彻底了结。 他闭上眼,前世的情报分析能力高速运转,天启城那张错综复杂的势力网在脑中一闪而过。 皇权、文官、勋贵、禁军……如今,这张网被另一张更大的网死死罩住。 他是网中心的猎物。 孤立无援。 “不。” 苏文睁眼,看向马车角落里闭目养神的金不换。 “金老板。” 金不换立刻睁开狭长的眸子:“小侯爷有何吩咐?” “笔墨纸砚。”苏文看着他,“我需要写三封信,送到天启城。要最快,最隐秘的渠道。” 金不换的胖脸堆起心照不宣的笑,他拍了拍手,马车外立刻有人递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子,里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小侯爷放心,我金某人做生意,别的或许不行,但保密和速度,向来是金字招牌。” 苏文撑起身,靠着软垫。 离歌似鬼魅般,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伸出白皙的手,接过墨条,开始研磨。 第一封信,是写给妹妹苏晴儿的。 信纸上,苏文的字迹狂放不羁,一如既往的纨绔做派。 “晴儿吾妹,见字如面。兄在边关差点被人宰了,幸得命大,捡回条小命。” “归途漫漫,囊中羞涩,闻听云州新开了一家‘天香楼’,其中花魁貌美如花,兄心向往之。速遣人送千两银票至云州驿站,以慰我心。” “另,兄长幼时藏于后花园假山第三个洞中之琉璃马,甚是想念,着人取来,一并送达。勿误!” 写完,苏文将信纸吹干,递给金不换。 金不换的眼角抽了抽,心里暗道这位小侯爷真是心大,都火烧眉毛了,还惦记着花魁和儿时玩具。但他没有多问,只是小心地将信封装好。 他想起那个藏着琉璃马的石洞,嘴角勾起一丝无人察觉的弧度。 “琉璃马”,兄妹间的暗号:动用所有秘密资金。 假山第三洞,指向父亲留下的、最忠诚的钱掌柜。 他那个小财迷妹妹,看到信,一定会先骂他“笨蛋哥哥”,然后毫不犹豫地砸开自己所有的存钱罐猪猪。 这张狂的信,翻译过来就是:我身陷险境,速取所有私房钱,联络钱掌柜,准备救我。 第二封信,是给老管家孙头的。 这封信的内容更加荒唐。 “孙伯,府中诸事,交由你全权处置。着将府中厅堂、厢房所有红木、花梨木家具,不论新旧,尽数变卖。所得银钱,全部换成粮食。在侯府后门开棚施粥,或直发米粮,一日三餐,不得间断,直至我归。切记。” 金不换在一旁看着,这次连他都有些看不懂了。侯府本就落魄,如今再把这最后的家当卖了,这不等于自掘坟墓,告诉所有人靖安侯府已经山穷水尽,彻底完了吗? 苏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哀兵之策,示敌以弱。一可以麻痹暗处的敌人,让他们以为侯府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从而放松警惕; 二可以收拢人心,在回天启城之时,往这潭死水里,搅动起一点属于靖安侯府的涟漪。 至于老孙头,苏文完全不担心。那位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嘴上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念叨着“我的小侯爷啊,您可长点心吧”,但转过身,他会把每一个字都执行得不差分毫。 写完两封信,苏文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他停下笔,沉思了许久。 亲情与忠诚,是他现在唯一能动用的力量,但这还不够。 监天司代表皇权,宰相赵文若代表文官集团,这两座大山,只靠侯府旧部根本无法撼动。 他需要撬动第三种力量,一种能与“皇权龙气”和“文道文心”相抗衡的力量。 他从原主的记忆深处,挖出了一个名字——陆知行。 一个穷困潦倒,却才华横溢、充满理想主义的书生。一个因在国子监当众痛斥二皇子“名为礼贤下士,实为结党营私”,而被所有权贵排挤,几乎断了科举之路的愣头青。 这样的人,是最好的火种。 苏文提笔,写下了第三封信。信中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首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短短十六个字,引自诗经,却道尽了乱世之中对贤明君子的渴求。在这风雨飘摇、黑白颠倒的时局下,忽然听到了同道的呐喊,怎能不欣喜若狂? 诗的下方,苏文又添了一行小字:“闻君有‘澄清玉宇’之志,恨不能煮酒当窗,共论天下。若有心,可于三日后,城南破庙一叙。” 落款,是三个字:同道人。 “这三封信,务必送到本人手中。”苏文将信交给金不换,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小侯爷放心。”金不换郑重地点点头,他隐约感觉到,这三封看似寻常的信,或许将要在天启城掀起一场谁也预料不到的风暴。 做完这一切,苏文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靠回软垫,问道:“金老板,你和二皇子李景炎打交道多久了?” 金不换想了想:“三年。” “他有什么……特别的癖好吗?” 金不换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个商人特有的精明笑容: “殿下为人完美,温文尔雅,几乎毫无破绽。但……据我所知,殿下对‘手’有异乎寻常的迷恋。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有一双好看的手,总能得到他额外的青睐。” 手控?苏文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很好,再完美的人,只要有癖好,就有破绽。 …… 两天后,天启城。 风雨欲来。 靖安侯府。 “小姐!小姐!云州来的加急信!” 苏晴儿正在自己的小绣楼里,对着账本发愁。听到丫鬟的喊声,她立刻冲了出去。信封上是哥哥那熟悉的狗爬字,她又气又急地拆开。 当看到“天香楼花魁”和“千两银票”时,苏晴儿气得俏脸绯红,跺着脚骂道:“这个笨蛋哥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风花雪月!家都要没了!”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琉璃马”和“假山石洞”时,她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俏脸煞白,凝重前所未有。 她一把推开丫鬟,冲到床边,从床底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箱。 箱子打开,里面不是女儿家的首饰,而是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和银锭,还有几张数额巨大的银票。 这是她这些年省吃俭用,甚至偷偷变卖自己的首饰,为她那“败家子”哥哥攒下的全部家当。 她抓起一把金叶子,眼圈红了,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将信纸紧紧攥在手心,低声自语,语气是与年龄不符的果决: “笨蛋哥哥,你等着,晴儿……这就去救你。” 与此同时,侯府前院,老孙头捧着苏文的信,双手颤抖如筛。 “败家!这真是要败家啊!”他捶胸顿足,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堂悲嚎。 “老侯爷啊!您在天有灵就睁开眼看看吧!这小侯爷是疯了!要把咱们最后的家底都给败光了啊!” 骂了足足一炷香,他抹了把老泪,转身对身后的管事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小侯爷的吩咐吗?去!把库房里那套紫檀木的八仙桌给我抬出来!找全城最大的当铺,给老子卖个好价钱!钱都换成米,越多越好!” 侯府的异常举动,很快引起了围在府外那些“监天司”探子的注意。 靖安侯府变卖家产施粥的消息,似生了翅膀一般,飞速传遍了天启城的每一个角落。 而在城西一间破败的、连窗户纸都漏风的出租屋里。 陆知行正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读着一本已经翻烂的《孟子》。他已经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脸上满是困顿和不甘。 这时,房东在门外喊道:“陆秀才,有你的信!” 信?会是谁给他写信? 他疑惑地拆开,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当他看清那十六个字时,整个人如遭霹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股浩然之气猛地从他胸中升腾而起,他感觉自己停滞已久的“文心”,竟然在这股激荡下,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不是孤单的! 在这黑白颠倒的世道,还有人懂他! 陆知行激动得浑身颤抖,看着信末那三个字——“同道人”,仿佛在无边暗夜里,窥见一缕划破长空的曙光。 他没有去问信是何人所寄。 他猛地转身,抓起墙上挂着的一把早已生锈的祖传佩剑。 “吱呀——” 陆知行推开门,冲入风雨,毅然迈入夜幕。 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 城南,破庙! 第7章 波澜四起 天启城,城西。 偏僻的当铺后巷,青苔湿滑。 苏晴儿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交给钱掌柜。 面罩灰布,只露一双清冽杏眼,眸光坚定。 “钱伯伯,这是第一批。” 她声音压得很低。 “剩下的,我会陆续送来。” 钱掌柜瞥见布包内金锭微露,面色泛忧。 “小姐,您这是……” 话未尽,巷口已被堵死。 两名汉子,劲装裹身,气息悍厉。 身上无标识,那血腥气昭示其非寻常门客。 为首那人皮笑肉不笑。 “苏小姐真是孝顺。” “令兄在北境惹祸,妹妹在家变卖家产填窟窿。” 他欺近一步,压迫感如山。 “吾主佩服小姐兄妹情深。只是这天启城中,钱财,并非如此用法。”赤裸威胁,不加遮掩。 钱掌柜脸色骤白。苏晴儿娇躯微震,似被惊吓。 眸中坚定迅速隐去,换上恰到好处的惊慌与委屈。 “啊?你们是我哥哥的朋友吗?”她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颤巍巍递去。 “我哥哥可是又欠了你们银钱?这……这是我全部零花钱了,你们先收着……” 她将碎银急塞向汉子掌中,动作慌乱无章。 “求求你们,莫要告知管家,孙伯会打我手心的。” 为首汉子凝视她,面上假笑尽敛。他未接碎银。 “演得不错。”声音骤寒。 “可惜,吾主不喜观此拙戏。” “拿下!”另一汉子狞笑,探手抓向苏晴儿肩头。钱掌柜惊呼挡前。 电光火石间,一道灰影从墙头掠下。 无声无息,仿若枯叶坠地。那是一名粗布短打的苍老仆役,平日只扫后巷,此刻双眸锐利如鹰隼。 “噗!”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抓向苏晴儿的汉子喉间,多了一道几不可见的血线。 他难以置信地捂颈,鲜血喷涌,身躯软倒。为首汉子瞳孔骤缩,急退拔刀。 “你是什么人!” 老仆未予回应。他手中窄长剔骨刀,刀身薄如蝉翼,刀锋在晦暗光线中闪烁幽芒。 他动了。刀光乍现。 “当啷”一声,汉子手中钢刀应声而断。下一瞬,剔骨刀尖已抵其咽喉。 寒意刺骨,直透肌骨。汉子全身僵硬,冷汗涔涔洇湿衣袍。 他深知,再有妄动,便与同伴同归一途。老仆终启唇,声如枯木朽枝,摩擦作响。 “回去禀告你主子。”“靖安侯府之物,沾之则污。” “手若妄伸,必折!”言罢,他收刀,身形一闪,复又隐入阴影,仿佛从未现身。 苏晴儿立于原地,惊慌神色尽褪,眸光如冰,古井无波。 她瞥过地上抽搐的尸体,对钱掌柜道: “钱伯伯,处理干净。”随即,她转身离去,未染纤尘。 曲江池畔,画舫凌波,丝竹缭绕。 二皇子李景炎正与几位心腹谈笑风生,尽享众星拱月之尊。 一名幸存心腹狼狈跪地,颤声汇报后巷所闻: “……一招,王五毙命……属下……属下佩刀亦断……” 他带回那句原话:“靖安侯府之物,沾之则污。手若妄伸,必折?” 李景炎低喃复述,俊逸面庞上,温和笑意寸寸崩裂。 “砰!”手中白玉杯碎裂成齑,瓷片深嵌掌心,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 “好一个靖安侯府!好一个苏文!” “一个将死之人,竟敢在神都留下如此多狂犬!” 他胸臆间怒火翻腾,目光扫视全场,恰落角落里,那道儒衫洗得发白,清瘦的身影。 陆知行。那个不识趣,敢当众忤逆他的愣头青。李景炎眸中掠过森然快意。 他对身边一富家子弟使了个眼色。那富家子弟心领神会,摇扇,径直走到陆知行面前。 “陆先生,有暇在此枯坐,何不思量,明日米钱何在?” 周围响起压抑低笑。陆知行清瘦的面孔涨得通红。他正欲引经据典驳斥,脑中却倏然炸开一句话。 那是白日信鸽送来纸条上的唯一墨迹:“替我问陆先生:与腐儒辩经,是论法度之森严,抑或论万民之疾苦?” 是啊。与这些只知逢迎谄媚之辈争论对错,有何意义? 他缓缓起身,目光巡视全场。声音不大,却盖过所有丝竹管弦。 “诸君在此谈玄论道,可知城外流民,已食观音土?” 全场寂静。 “诸君在此品评风月,可知北境将士,正身披霜雪,枕戈待旦?” 那富家子弟脸色剧变。“陆知行,你休要在此危言惑众!” “危言惑众?” 陆知行笑了,笑声中满是悲愤与浩然正气。 “我只问一句,尔等口中法度,究竟是用来匡扶社稷,还是用来禁锢万民喉舌?” 他迈前一步,声如洪钟。 “当法度沦为权贵手中刀,当诗文变成粉饰太平的脂粉,我辈读书人,若不为民请命,与禽兽何异!”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轰!”一股无形气浪以他为中心,骤然激荡开来!一缕淡淡金光从他头顶直冲云霄,微弱,却纯粹无匹!文心凝聚,浩气长存!满座皆惊。 监天司总部,观星台。指挥使萧见空静坐棋盘前。他面前星盘上,一颗代表“文运”的星辰,方才闪过一缕微弱金芒。 同时,另一份情报置于手边:靖安侯府资金正通过多方渠道暗流。两个异常扰动变量,皆指向同一原点。 萧见空修指拈黑子,镜片后眸光锐利,波澜不惊。 “有异。”他凝视棋盘,低语自语。 “异样,需矫正。”“啪。”黑子落下。一道黑色影子从他身后梁柱无声滑落,单膝跪伏。墨影。他的影子,一把无情之刃。 萧见空未视她,只淡然吩咐:“去城门口。”“截住靖安侯世子,苏文。” “如有反抗……”他微顿,语调未变。 “抹除。”墨影身形复又隐入黑暗。 暮色四合,官道尽头。 天启城那洪荒巨兽般的轮廓,已然近在咫尺。苏文马车徐徐止步。 金不换掀开车帘: “小侯爷,城门已至。” 苏文抬眼望去。城门口卫兵骤然紧张,如临大敌。 一队身穿玄色制服、腰佩制式长刀的番役从城门两侧蜂拥而出,迅速将马车团团围困。肃杀之气,凛冽扑面。 为首番役面无表情,声如寒铁淬冰。他厉声喝道: “监天司办案!”“车中之人,速下,徒步入城!” 前方,一座古朴凉亭静静矗立,亭上牌匾书就三字:十里亭。 凉亭之后,便是那座洪荒巨兽般匍匐于地平线的雄城——天启城。 他回来了。苏文嘴角,勾勒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走,我们进城。这场戏,该鸣锣了。” 第8章 学生苏文,祭文以告天下! 天启城,南门。 二皇子李景炎的仪仗与苏文的队伍,在城门下对峙。 一边明黄伞盖,锦衣卫士,皇家威仪弥漫。另一边残兵破甲,血迹未干,煞气如孤狼。 城门内外,围观的百姓人头攒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看见没,那就是靖安侯府那个纨绔,听说在北边差点死了,命真大。” “嘘,小声点!二皇子殿下都亲自来迎了,这是多大的恩典啊!” “可不是嘛,这小侯爷要是机灵点,赶紧跪下谢恩,以后抱紧了二皇子的大腿,说不定靖安侯府还有救。” 他脸上挂着温煦得体的微笑,亲自走上前,身后的随从自然让开一条路。 停在苏文的马车前,声音温和,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关切: “苏贤弟,一路辛苦。” “听闻你在北境遇险,本王寝食难安,如今见你平安归来,总算能放心了。” 他的一言一行,都完美得像是教科书。亲切,礼贤下士,又带着皇子应有的矜持与威严。 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准备亲自搀扶苏文下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辆朴素的马车上。等待着那个落魄的小侯爷感激涕零,叩谢皇恩。 车帘掀开。苏文被王冲和另一名士兵半扶半架地弄下车。 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一身破旧的衣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味,整个人虚弱得仿若风中残烛。 他站定了,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更没有去管李景炎那只伸在半空中的手。 他就这么在万众瞩目之下,在一片死寂的注视中,从李景炎身边,直行而过。 那只伸在半空中的手,被视若无物。仿佛眼前的二皇子,只是一团空气。 李景炎的微笑,僵在脸上。他眼底的温和褪去,一抹阴鸷闪过,随即被强行压下。 悬在空中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他眼底深处那抹温和刹那褪去,代之而起的是被冒犯的冷厉。但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面部肌肉甚至还试图维持着那个完美的弧度。 “放肆!”他身后的亲卫脸色铁青,正欲上前呵斥。 围观的百姓,倒吸一口凉气。 疯了!这小侯爷一定是疯了! “轰隆隆——”一阵沉闷的巨响从侧方传来。 一支本就堵在城门口的庞大商队,几辆满载货物的巨型马车像是失控般向前滚动了几分。 车轮滚滚,尘土飞扬。 这几下看似随意的移动,却精准地卡住了所有要道,硬生生将李景炎的亲卫和苏文隔开。 金不换从马上跳下来,满脸堆笑地对着李景炎的方向拱手,嗓门大得半条街都能听见。 “哎呀,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这批货是西域来的急单,牲口惊了,冲撞了仪仗,还请殿下海涵!” 他的话客气,他的车队,却把路堵得死死的。李景炎的脸,第一次有些挂不住了。 人群中,一个身穿破旧儒衫的年轻人,正目光凝滞地盯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他叫陆知行。他想不通,那个给他写信的“同道人”,为何要让他来看这样一出闹剧。 就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泥鳅似的从他身边钻过。一张纸条,飞快地塞进他手里。小乞丐转瞬消失在人海。 陆知行疑惑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轰! 十个字,如遭雷击。陆知行浑身剧震,胸中停滞已久的浩然之气,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激荡奔腾。 他明白了。全明白了!他拨开人群,目如朗星,阔步而出。 已经走出十几步的苏文,似有感应。 就在陆知行走出人群的那一刻,他停下了脚步。 苏文转过身。目光越过所有人,越过那被商队隔开、脸色铁青的二皇子。 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那个身背陈旧书箱的穷书生身上。 在全场数千人惊愕的目光中。苏文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破烂的衣衫。 然后,对着陆知行,躬身。一个九十度的大揖。这一揖,重逾千钧。这一揖,天地为之凝滞。 苏文直起身。他竭尽气力,嘶哑的声音穿透寂静,炸响在天启城的上空。 “学生苏文。” “请陆先生——”他顿了一下,每个字都像一柄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为我父,前镇北将军、靖安侯苏战!” “为我靖安侯府满门忠烈!” “为边关枉死的十八名羽林卫兄弟!” “撰写祭文!” “以告天下!” 全场死寂!如果说刚才的无视是耳光,那现在的这句话,就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用一把烧红的铁刀,狠狠地捅进了李景炎的心窝! 他拒绝了皇子的橄榄枝,却向一个穷酸书生行此大礼! 他没有辩解,没有喊冤,而是用这种最刚烈、最决绝的方式,将一场原本可以被私下拿捏的“构陷”,瞬间拔高到了“国法公理”,“清流民意”的层面! 他要的,是一场席卷整座天启城的舆论风暴! 李景炎脸上的笑容,彻底碎裂。 那张俊美的脸,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青筋在额角隐隐跳动。 袖中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 陆知行站在那里,浑身颤抖。 他看着苏文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直冲头顶。 他眼眶泛红,胸膛剧烈起伏。他重重点头,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陆某,敢不从命!” “哗——”死寂的人群,在这一刻一片哗然。 “我的天,这……这是要翻天啊!” “好个苏文!好个小侯爷!以前真是瞎了眼,他居然这么狗胆包天!” “这下有好戏看了!一边是皇子,一边是新晋的文道新星,这天启城要变天了!” 风暴,已然掀起。 在远处一座酒楼的顶层,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静静地看着城门口发生的一切。 他身穿监天司的黑色飞鱼服,气质儒雅,眼神却鹰隼般锐利。他正是萧见空。 他身后的阴影里,墨影悄然浮现。 “指挥使大人,目标人物苏文,已脱离预期。” 萧见空没有回头,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天气。 他看着城门下那个看似单薄,却搅动了满城风云的身影。 “呵呵,有点意思。” 城门口,陆知行僵在原地。 苏文那石破天惊的一揖,那泣血般的嘶吼,像一道火信,瞬间引爆了他胸中的雷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才是真正的同道! “借笔墨!” 第9章 老侯爷身死谜团 陆知行冲向路边字画摊,声音嘶哑。 不等摊主反应,他已夺过一支秃笔,扯开一张草纸,饱蘸劣墨。 他气沉丹田,整个人的气势截然不同。那支秃笔在他手中,重如刀剑。 围观者不自觉地噤声,目光全部汇聚于此。 笔走龙蛇。 “贼臣李景炎,包藏祸心,构陷忠良……” 起笔,便是万钧雷霆! 他写的不是祭文,是《讨逆檄文》! 每一个字落下,都有一股无形的浩然之气从他体内喷薄。 四野寂然,百姓胸中热血翻涌,如见金戈铁马,如闻忠魂悲啸。 “……以纨绔之名,污靖安侯府满门清白;以私通之罪,寒北境将士三十万忠心!” “天理何在?公道何存!”写到激愤处,陆知行仰天长啸,笔锋一转,力透纸背! 轰!一缕比曲江诗会时更凝实、更璀璨的金光,自他头顶冲天而起,撕裂云层!文心共鸣,一纸动京华! “好一个‘天理何在,公道何存’!”人群中,不知谁第一个喊出声。 “说得好!老侯爷镇守北境一生,岂会是叛徒!”民意,燎原! “拿下!”一声厉喝,城门守军的头领拔刀前指。 “此人妖言惑众,煽动民心,给我拿下!”这些守军,是二皇子李景炎的人。他的阳谋被撕碎,便只剩下最直接的暴力。 甲胄铿锵,长刀出鞘,寒光逼向手无寸铁的陆知行。 百姓们惊呼后退,却无人敢上前。 就在此时。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不快不慢,穿过人群,精准地停在了守军与陆知行之间。 车帘未动。一道黑影却如鬼魅般从车辕下闪出。离歌。没人看清她的动作。 只听到“铛啷”数声脆响,为首那名军官和几名亲兵的手腕齐齐飙出一道血线,长刀落地。离歌的身影已回到车旁,仿佛从未动过。全场死寂。 “羽林卫办案,闲人退避!”又一声大喝,王冲带着一队盔明甲亮的羽林卫策马赶到,迅速控制了局面。 他看都未看那些受伤的守军,径直走到马车前,对着车帘一拱手。 “苏小侯爷,陆先生受了惊吓,末将护送您和先生回府。” 车内,传来苏文平静的声音。 “有劳王将军。” 王冲一挥手,两名羽林卫立刻“请”着面色煞白的陆知行,上了苏文的马车。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马车缓缓启动,羽林卫分列两旁,成了最扎眼的仪仗。 车厢内,陆知行仍未从巨大的变故中回过神。 苏文亲自为他倒了杯茶,递过去。 “陆先生,从你写下第一个字开始,你就没有退路了。” 陆知行接过茶杯,滚烫的茶水让他的手一抖。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少年,那双桃花眼里,没有半分纨绔气,只有深不见底的冷静。 他明白了。从苏文那一揖开始,他就是局中人,更是最锋利的那把刀。 他郑重地放下茶杯,对着苏文,长揖及地。 “知行,愿为小侯爷门下走狗!” “先生是国士,不是走狗。”苏文扶起他。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马车穿过长街,外面的世界已然沸腾。 有穿着体面的管事,正带着家仆沿街分发着什么。 陆知行眼尖,看清了,正是自己那篇檄文的抄本,纸墨精良。 “是相府的人。”苏文淡淡开口。 不多时,一名羽林卫策马靠近,低声向王冲汇报。 王冲脸色一肃,来到车窗边。 “小侯爷,宫里传出消息,陛下震怒,命三法司、大理寺联合彻查靖安侯一案,未披露的疑点还需查证。” 苏文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 “知道了。”赵文若要火上浇油,父皇要平衡制衡。一切,尽在算中。 二皇子府。 “砰!” 一只前朝的官窑青瓷茶盏,被李景炎狠狠地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那张永远挂着温和笑容的俊美脸庞,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再无半分平日的风度。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只被瓷片划破,渗出鲜血的右手。 “苏文……陆知行……”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受伤的野兽。 “你们,都该死!” 皇宫,御书房。 乾元帝看着由监天司紧急呈上的檄文拓本,神色如渊。 他没有发怒,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案,发出闷沉的“笃笃”声。 “私通敌国是假,结党营私是真。”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殿内的某个影子说话。 “景炎这孩子,手段还是太糙了。”他怒的不是构陷本身,而是李景炎把事情闹到了台面上,脱离了他的掌控。 靖安侯府。 当马车停在斑驳的朱漆大门前,整座府邸都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大门打开,老管家孙头眼眶通红,却强忍着没有哭嚎,只是躬身。 “小侯爷,您回来了。” 他的身后,苏晴儿俏立着,小脸紧绷,眼圈也是红的,但眼神里没有泪水,只有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来,只是深深地看了苏文一眼。“哥,你瘦了。” 苏文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进去说。” 他屏退所有人,只带着苏晴儿进了自己的卧室。 房间里,酒气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药香。 “哥。”苏晴儿没有寒暄,直接端过桌上一碗早已备好的参汤。 “监天司的人虽撤了,但暗哨更多了。” 她将汤碗递到苏文面前,声音压得极低。 “爹爹去世前几天,见过一个人。” “谁?”苏文接过汤碗,目光一凝。 “监天司指挥使,萧见空。” 苏晴儿的语速很快,像在背诵早已准备好的证词。 “他们密谈了一个下午,爹出来后,脸色极差。第二天,他就上书,以历练为名,将你送去北境。哥,我怀疑……爹是故意支走你,他预感到了危险。” 苏文端着参汤,却没有喝。 他看着汤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突然笑了。那笑容,冰冷而锐利。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看苏晴儿,而是投向了房间最暗的角落,那道悬挂字画的房梁阴影。 他举起手中的参汤,像是敬酒。 “茶有些凉了。”苏文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房间。 “正好,换一碗热的。”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浓。 “阁下潜伏许久,想必也口渴了。要不要,也来一碗?” 房梁的阴影里,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猛地一滞。 一股冰冷的杀机,瞬间暴露! 然而,不等她有任何动作。另一道更纯粹、更致命的杀机,如同附骨之蛆,从她背后悄然升起,死死锁定了她的后心。 离歌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后,手中的短刃,寒光幽幽,距离她的心脏,不过一寸。 窒息般的死寂笼罩。 苏文端坐不动,眼神平静。他不是猎物。他,是布下陷阱的猎人。 烛火摇曳。 两股杀机撕裂空气,光影破碎。墨影的瞳孔涣散,却死死锁定着苏文。 离歌的短刃藏于袖下,气息如冰,封锁墨影每一个意图。 苏文端坐,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 “回去告诉萧大人。”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涟漪骤生。 “死人,没有价值。” 第10章 万机阁 墨影僵立原地,如一具等待指令的杀戮机械。 苏文放下茶杯,目光迎上那双非人的眼眸,一字一顿: “活着的苏文,能帮他看到他想看,却看不到的东西。” 这道新的指令,覆盖了她脑中原有的“抹除”程序。杀机骤退。 没有告辞。墨影后退一步,融入阴影,无声消失。 离歌手中的短刃悄然归鞘,退回苏文身后,重新化作一道沉默的影子。 她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她不懂。 苏文没有解释。他看着空无一物的房梁,嘴角微勾。 这场以命为注的试探,他赌赢了。 …… 监天司总部,棋盘前。 萧见空听完墨影的汇报,拈着黑子的手悬停半空。 “有趣。”他将黑子放回棋盒,镜片后的眼神,第一次透出玩味。 “这颗棋子,想自己走上棋盘了。”他挥了挥手,墨影再次隐入黑暗。 棋局,才刚刚开始。 …… 三日后,靖安侯府,密室。 烛光将几个人的影子拉得修长。 苏文居于主位。左手边,是苏晴儿,眼圈尚有红肿,却强自敛去悲色。右手边,是金不换,坐立不安,拇指的扳指被摩挲得发亮。下手处,王冲一身肃杀,身后站着两名眼神坚毅的边军老兵。 角落里,老孙头捧着账本,嘴里还在小声念叨着“败家子”。 “人都到齐了。”苏文环视一圈,所有人瞬间安静。 “说两件事。” 苏文竖起第一根手指: “其一,二皇子李景炎,被父皇申斥,禁足府中三月。” 金不换精神一振: “小侯爷,这是好事!我们压力能小很多!” “是好事,也是催命符。”苏文打断他。 “一头被囚禁的狼,只会更疯狂地动用他藏在暗处的爪牙。他现在,恐怕正不计代价地调查我。”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二,陆知行,已被国子监刘夫子破格录用,任博士一职。” 王冲皱眉:“一个秀才,当了天子门生的老师?这步子太大了,怕是站不稳。” “站不稳,才需要我们扶。” 苏文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递出去的刀,终于捅进了朝堂的心脏。但这两件事也说明,我们的敌人,无论是明处的皇子,还是暗处的监天司,都远比我们强大。我们如盲人夜行,深渊咫尺。” 密室内的空气变得凝重。 “所以,”苏文的声音沉了下来,“我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洞穿这天启城所有黑暗的眼睛。我需要一张网,一张能听到所有密谋的耳朵。” “从今天起,我们要成立一个只属于我们的组织。” 他停顿了一下,沉声宣告:“‘万机阁’。” 万机阁?金不换的眼中爆出精光,商人的直觉让他嗅到了比黄金更诱人的东西——权力。 但他立刻冷静下来,提出了最现实的问题:“小侯爷,这个想法……很宏大。但,一张覆盖全城的网,需要的钱,是天文数字。我们侯府刚被抄过……” “钱,我来解决。”苏文看向老孙头,“孙伯,父亲留下的那些‘死当’,里面的东西,足够我们启动了。” 老孙头浑身一颤,不再念叨,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冲也开口了,声音嘶哑:“小侯爷,人手呢?光靠我和这几个兄弟,不够。做这种事,要的是绝对忠诚的死士,一旦暴露,满盘皆输。” “人,就从你我最信得过的地方找。” 苏文的目光落在王冲和他身后的老兵身上,“你手下的边军兄弟,还有我靖安侯府的旧部。他们被夺走了荣耀和土地,现在,我给他们一个拿回一切的机会。” 他看向王冲,“王将军,这些人,组成‘武阁’。负责行动、保护,以及……清除障碍。” “末将,领命!”王冲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苏文的目光转向妹妹。“晴儿。” “哥,我在。” “所有情报的汇总、筛选、归档,你是‘万机阁’的中枢。我需要你的细心。” 最后,是金不换。 “金老板,‘武阁’是刀,‘中枢’是脑,而你,是血脉。”苏文敲了敲桌子。 “我要你用最隐秘的方式,在一个月内,盘下天启城三教九流汇集之地的铺子。茶馆、酒楼、当铺、妓院……用你的生意,把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安插进去。” 金不换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站起身,深深一揖:“东家放心!不出一个月,这天启城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苏文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我要的,不只是一个情报组织。” “我要的,是一个能用情报,撬动整个世界的帝国!” 脑海中,一幅无法言喻的半透明立体地图,在他意识深处缓缓展开。 天启城!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府邸,都清晰无比。 地图上,无数光点闪烁,被不同颜色的光晕连接成网。代表皇权的明黄色光晕,占据着皇城,如烈日当空。 代表文官集团的青色光晕,盘踞在各部衙门,连绵成片。 代表军方派系的暗红色光晕,分布于五军都督府和城外军营,杀气腾腾。 在这三股主流色彩之外,还有一些他从未注意过的,灰色的、微弱的光点,零星散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若隐若现。 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苏文不动声色地压下心中的震撼,他的计划,需要更加谨慎。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仆人压低了的通报声。“小侯爷,府外有一位自称‘鲁府’的仆人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鲁府?苏文眉头微蹙。天启城的权贵谱系里,没有姓鲁的大家族。 他挥手让众人散去,回到前厅。一个身材瘦高,头发花白且凌乱,满身机油与金属混合气味的老者,正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 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驼背,气息沉稳的老仆。 “你就是苏文?”老者开口,声音沙哑,开门见山。 “是我。” 老者上下打量他,眼神挑剔,像在审视一件结构有缺陷的零件。 “我家主人,想请小侯爷去城南工坊一叙。”老仆递上一张请帖。纸是粗糙的麻纸,上面的字迹丑得如鸡爪刨痕。 苏文的目光没有停在字上,而是落在了那张纸不寻常的质感,以及墨水中极淡的铁腥味,旁人难察。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指上那枚不起眼的铁指环。父亲的遗物。这枚指环的工艺,就和眼前这张请帖一样,粗糙、古怪,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坚韧和神秘。 父亲的布局,比他想的,还要深。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皇权,文官,军方……看来,要在这盘棋上活下去,他还必须找到那股被所有人忽视的力量。 百家,神工。 “带路吧。”苏文看着那老仆,脸上露出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微笑。 “我也正好,有些关于‘老物件’的问题,想请教你家主人。” 第11章 真相一角 城南工坊区。 空气中弥漫着钢铁与朽木混合的气味。 鲁一班的工坊,是这片区域中最不起眼的一座。 苏文踏入的瞬间,一道视线从半人高的机械构件后射来。 对方鼻梁上自制的简易放大镜,反射着幽冷的光。 “你就是苏战的儿子?” 声音沙哑,声音沙哑,像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一个只会吃喝嫖赌的废物,也配来我这里?” 苏文没理会话里的钩子,目光平静地扫过工坊。 那些杂乱的零件在他脑中飞速解构、重组。 这看似废品堆,实则是一座随时能启动的战争工坊。 他在试探。 看似不屑,呼吸却在放缓,这是猛兽扑杀前的蓄力。他在等我犯错。 “鲁大师。” 苏文忽然开口。 他没反驳,反而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我爹说过,真正的大匠,从不与蠢货多言。” 鲁一班手里的扳手,停在半空。 放大镜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戳破的恼怒。 苏文不再看他,伸出手指,遥遥指向角落里一个复杂的木制机括。 “那台八牛弩,你换了更强的力臂,扭矩增加了三成。” “但摇臂的卯榫,还是用的旧制。” “强行发射,唯一的下场就是机毁人亡。”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这么简单的疏漏,想必是大师您故意留下,用来考校我这种‘废物’的吧?” 一句话,如同一柄重锤,敲在鲁一班的心上。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苏文面前,身上浓烈的机油味扑面而来。 “你……” 苏文没给他质问的机会。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毫不起眼的铁指环,托在掌心。 “我父亲说,它会找到真正的主人。” 鲁一班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指环上。 他颤抖着手,一把夺过。 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狂喜,最终化为难以置信的悲恸。 他没有哭。 他转身冲向工坊深处一堵平平无奇的墙壁,在那上面摸索片刻,找到一个被油污覆盖的凹槽。 指环被他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尺寸、形状、内部隐藏的卯榫结构,完美契合。 “咔嚓——” 清脆的机括咬合声,像是打开了尘封的岁月。 整面墙壁在一阵低沉的齿轮转动声中,缓缓向内收缩。 一条通往地下的幽深石阶,如同巨兽张开的喉咙,出现在三人面前。 鲁一班转过身。 那张沾满油污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没有下跪,而是对着那洞开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苏战!老友!我等到了!” 吼声在工坊中回荡,充满了压抑了十几年的绝望、忠诚,与重见天日的狂怒。 他转向苏文,猛地一躬到底。 “小侯爷!老朽……鲁一班,恭候多时!” “我父亲……他到底隐瞒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何事!?” 苏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鲁一班直起身,看向苏文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追忆、悲痛和狂热的眼神。 “侯爷他……他想逆天!” 鲁一班的声音嘶哑,却带着足以颠覆世界的力量。 “他要复兴被皇权打压了数百年的……百家神工!” “他要造出一种东西,一种能无视‘皇权龙气’、碾碎‘文道文心’、洞穿‘武道煞气’的神工造物!” “他要用这双手,把高高在上的天命,拉下神坛!” 苏文的心脏,被这番话狠狠攥住。 石阶深邃,仿佛没有尽头。 一直沉默的离歌忽然开口,声音清冷。 “下面的东西,是‘活’的。” 鲁一班脚步一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感知很敏锐。” 石阶的尽头,是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地下空间。 无数巨大的、形态各异的机械造物静静矗立在黑暗中。 它们像一支支沉睡的钢铁巨兽军团,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野心。 这里,才是靖安侯府真正的底蕴。 鲁一班带着他们,来到整个地下工坊的最深处。 那里立着一扇巨大无比的青铜巨门。 看到巨门的瞬间,苏文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灭。 巨门之上,被烙印着一道道闪烁着不祥红光的符文。 那些符文组成一道狰狞的伤疤,将这伟大的造物死死钉在耻辱柱上。 一股阴冷、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属于皇权的、不容置喙的霸道。 “监天司的封条!” 鲁一班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滔天的恨意。 “老侯爷出事后不到三天,当朝丞相赵文若,就拿着圣旨,带着监天司的人查封了这里!” “他说侯爷图谋不轨,将工坊里所有最关键的图纸,全部抄没带走!” 赵文若! 这个名字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苏文的心上。 就在这时,离歌上前一步。 她没有去触碰符文。 她只是静静看着,手腕上那个囚犯的烙印,竟开始隐隐发烫,透出灼痛。 一股冰冷的杀意,从她身上一闪即逝。 她转过头,看着苏文,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里,第一次透出一种名为“血仇”的凝重。 “萧见空。” 苏文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 绝望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但老侯爷深谋远虑,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鲁一班咬着牙,打断了这片死寂。 他的目光从青铜巨门上移开,落在苏文的身上。 那眼神变得无比古怪,混杂着怜悯、敬畏,甚至……一丝恐惧。 “侯爷常说,世上最精妙的锁,也需要一把独一无二的钥匙来开启。” “赵文若,他费尽心机,搬空了这里所有的图纸,自以为得到了天下最精妙的‘锁’。” 鲁一班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诉说一个禁忌的秘密。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没有‘钥匙’,他手里的东西,就是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铜烂铁!” 苏文的呼吸一滞。 “钥匙……钥匙在哪儿?”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却不敢触碰苏文,只是虚悬在半空。 “老侯爷那个疯子……” “他将整个神工造物的核心,把奇怪的东西……” “用一种我至今都无法理解的禁忌之术,锻造进了你的骨血里。” “小侯爷……” “你,就是那把能开启一切的,独一无二的,活着的钥匙。” 第12章 捅破这天 “活着的钥匙?” 苏文双眸骤然紧缩,思绪瞬间澄澈如冰,并无半分惊慌。 前世记忆碎片如电光火石般掠过脑海,最终,他摇了摇头。 他不自觉地审视己身,调动体内微弱气感,检查每一寸肌肤,却未发现丝毫异样。 这具身体,除了虚弱,与常人无异。 离歌也引荐了鲁一班,此人可信。 “我父亲……还交代了其他事吗?” 这是苏文私下问询的第一句。 鲁一班浑浊的眼中闪过剧烈悲恸,以及更深重的恐惧。 他嘴唇蠕动,字字如从喉咙深处挤出。 “老侯爷……命我给你打造世上最坚固的马车,最锋利的暗器。” “他说,你需要这些……活下去。” 苏文目光如刀。 “他只说了这些?” “只说了这些!” 鲁一班声音陡然绷紧,攥住指环的指节青白。 “小侯爷,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老侯爷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他在用沉默保护苏文。 保护这个刚刚燃起一线生机的少年,不被那恐怖真相瞬间压成灰烬。 苏文没有再逼问。 他从那双躲闪的眼睛里,已经读懂了自己需要的一切。 他接过指环,转身离开。 …… 返回靖安侯府的路上,天色阴沉。 苏文坐在马车里,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铁环。 最坚固的马车,为了逃亡。 父亲想让我离开这权力核心之地? 最锋利的暗器,为了刺杀。 还是隐喻说,让我有自己暗中势力。 父亲戎马一生,何等骄傲。 他从不畏惧任何敌人。 能让他在临死前都讳莫如深,只能用这种方式留下后手的…… 会是谁? 赵文若?一个丞相,还没这个分量。 二皇子?一个被圈禁的废物,更不配。 苏文的思绪在蛛网般的权力关系中穿行,排除掉一个又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张网的最中心。 那个悬在所有人头顶,最锋利、最无情的存在。 当今皇帝,李策。 这个名字浮现的瞬间,车厢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苏文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不是恐惧,而是某种被终极真相命中的……确认。 原来,自己从始至终,都在棋盘之上。 而那个执棋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这颗废子,活下来。 马车停稳。 苏文下车,抬头看了一眼皇宫方向那阴云密布的天空。 他需要力量。 不是几个忠心的部下,而是能撬动天下的力量。 一张覆盖神都、刺入皇宫的情报网。 一支不听朝廷调令、只属于他的军队。 以及,能让他在这个吃人世道里,真正自保的实力。 在拥有掀翻棋盘的力量之前,他必须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废物。 一个疯子。 一个……绝不会被执棋者注意到的,活着的死人。 …… 靖安侯府,密室。 气氛压抑得像凝固的铅块。 金不换的胖脸上,冷汗混着油脂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相爷府,是龙潭虎穴,我们……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 王冲的拳头捏得骨节发白,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难道……就这么算了?” 苏晴儿的小脸煞白,看着默然不语的哥哥,眼中满是无助。 苏文静静地坐着,双眼紧闭。 信息洪流涌入……他的念头,如同一根无形的探针,小心翼翼地,刺向了那片禁忌的领域。 刺向了皇宫大内。 刺向了那张龙椅。 这狗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轰! 龙气反噬,禁止窥探天颜! 苏文的意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要将他的神魂从躯壳里硬生生扯出、碾碎! 那不是物理层面的攻击,而是一种来自法则层面的、绝对的排斥与抹杀! “噗。” 他猛地从椅子上摔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出。 不,不是血。 是鼻腔里沁出的一滴,猩红的血珠。 这个世界未知的力量真神奇啊! “哥!” 苏晴儿发出惊叫,冲了过来。 金不换和王冲也豁然起身,满脸惊骇。 苏文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别动。 他撑着地面,缓缓站起。 他没有笑,也没有怒。 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用手背,平静地抹去鼻尖的血迹。 可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桃花眼里,曾经的迷茫、愤怒、惊惧,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过一次之后,才有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绝对平静。 原来,抬头看天,真的会死。 他转向金不换。 “金老板。”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密室里的温度骤降几分。 “醉仙居的红拂,她是不是很喜欢收集名家书法?” 金不换一愣,下意识地点头:“是……是神都有名的雅癖,为此一掷千金。” “很好。” 苏文走到桌前,拿起笔。 他没有解释,只是在纸上写下一行狂草。 笔锋凌厉,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癫狂。 “《兰亭序》真迹,三日后,现于鬼市。” 他将纸条推给金不换。 “把这个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二皇子府里那个帮他销赃的账房先生。” 金不换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不仅知道红拂,知道二皇子,甚至连他们之间最隐秘的联系人——那个账房,都一清二楚! 这不是试探,这是警告! 这是一个用绝世珍宝做诱饵的、血淋淋的陷阱! “小侯爷……这……这太冒险了!” “不够。” 苏文摇头,拿起另一张纸。 这一次,他写下了第二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闻红拂之手,纤细如玉,宜弹琴。” “不知其珠算之手,又是何等风情?” 金不换看着那两行字,如坠冰窟。 前一句,是说给迷恋“美手”的二皇子听的。 后一句,是说给多疑的二皇子听的。 它在暗示,苏文知道他和红拂的所有交易,甚至连负责记账的那个打算盘的人,都了如指掌!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苏文将信仔细封好,递给一旁的王冲。 “送过去。”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要让那条龙看看,一条被逼到绝路的狗,发起疯来,是会咬死其他狗的。” “只有狗咬狗,他才懒得低头。” 第13章 哪儿来的狗乱吠? 醉仙居,三楼。 红拂刚送走户部侍郎,心头猛地一跳。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窜起。 “砰!” 楼下传来巨响。 那扇昂贵的紫檀木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成了碎片。 木屑纷飞。 一个眼神阴鸷的中年男人,手持赤金令箭,带着数十名府兵涌了进来。 杀气瞬间冲散了满室的脂粉香。 “奉二皇子令,彻查醉仙居,闲人退散!” 男人的声音尖利如锥,刺破了靡靡之音。 宾客惊叫奔逃。 平日里威风八面的王公贵胄,此刻比谁都跑得快。 红拂的脸,瞬间冰封。 来人是二皇子最得力的心腹,李忠。 “李管事,这是何意?” 红拂出现在楼梯口,声音发冷。 “我醉仙居的账目,一向准时送到殿下府上。” “何意?” 李忠抬头,脸上是猫捉老鼠的狞笑。 “红拂老板,你背着殿下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他眼中杀机毕露。 “来人,给我搜!” “把那本‘真账’找出来!” 醉仙居的护卫立刻围上,与府兵形成对峙。 刀剑出鞘,气氛紧绷。 “我看谁敢!” 红拂厉喝,手腕一翻,两柄薄刃弯刀滑入掌心。 她身形一晃,从二楼护栏直接跃下。 刀光如匹练,直取最前方的两名府兵。 那两人只觉眼前一花,喉咙一凉,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已倒地。 好俊的刀法。 但李忠带来的,是专为杀人而练的府兵。 剩下的人毫无惧色,三人一组,瞬间结成一个简单的冲击阵型。 两人主攻,成品字形护住一人。 被护住那人,目标根本不是红拂,而是她身后的楼梯! 红拂暗道不好,回刀格挡。 两名府兵的刀势沉重而狠辣,死死缠住了她。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第三人,以及他身后的数名府兵,如泥鳅般滑过她的防线,直冲三楼。 完了。 红拂的心,沉入谷底。 就在此时,一声嚣张至极的狂笑,从门外传来,盖过了所有声响。 “他娘的!” “谁敢在小爷的地盘上撒野!” 话音未落,一辆极尽奢华的八宝琉璃马车,竟直接撞开了破碎的门框,野蛮地冲了进来,死死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一群膀大腰圆的护卫紧随其后。 一个佛陀般的胖脸从车窗探出,满脸“和气生财”。 是金不换。 车帘被掀开。 苏文穿着一身松垮的锦袍,提着个酒葫芦,被人半扶半架地弄下了车。 他醉眼朦胧,扫了一眼满地狼藉,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李忠面前,伸出手指,几乎戳到对方的鼻子上。 “你,说你呢!” “哪儿来的狗,敢在小爷请客的时候乱吠?” 李忠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认得苏文。 “我道是谁,原来是靖安侯府那个死而复生的废物。” 李忠眼中满是不屑。 “不在你的破侯府里等死,也敢出来趟这浑水?” “拿下!” 他懒得废话,直接挥手。 两名府兵立刻上前,伸手抓向苏文的肩膀。 苏文仿佛没看见,依旧在摇晃。 他身后的金不换却动了。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 只听“咔嚓”两声脆响,那两名府兵的手腕,被金不换一只手捏住,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骨头生生断裂。 两声压抑的惨哼,让整个大堂陷入死寂。 李忠的瞳孔骤然收缩。 苏文这时才像是听到了他的话,目光越过他,落在了角落里被逼退的红拂身上。 她衣衫有些凌乱,手臂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苏文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容疯狂而诡异。 “红拂老板,你丢的东西,小爷我,帮你找到了。” 说着,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那熟悉的封皮,让红拂的呼吸一滞。 她明白了。 自己被算计了。 被眼前这个疯子,当成了撬动棋局的棋子。 但此刻,这个疯子,是她唯一的生机。 李忠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本账册上,厉声喝道:“苏文!把它交出来!” “交给你?” 苏文嗤笑一声,晃了晃手里的账册。 “二皇子的人,办事就这么没规矩?” “这东西,我要是就这么给你了,别人还以为我苏文怕了他李景炎呢!”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随手将那本账册,扔进了身边一个还在燃烧的火盆。 “哗——” 火焰瞬间吞噬了油纸包,眨眼间化为灰烬。 “你!” 李忠目眦欲裂,几乎要拔刀。 “小爷我今天心情好,替二皇子清理门户。” 苏文拍了拍手,凑到李忠耳边。 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混杂着冰冷刺骨的低语,钻进李忠的耳朵。 “账本,没了,烧了,烂了,就谁也说不清了。” “你现在带人走,回去告诉你主子,红拂忠心耿耿,宁死不屈,亲手烧了账本,保全了他的名声。” “他是要一个办事不利,把事情闹大的蠢货手下,还是要一个能替他‘解决’问题,送上一个忠犬的聪明管事?” “你,选一个。” 李忠浑身一颤,如遭雷击。 他看着苏文那双看似醉醺醺,实则幽深如潭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脊椎炸开。 这个疯子……他什么都知道! 权衡利弊,只在一瞬间。 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咬碎了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走!” 府兵来得快,去得更快。 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醉仙居,三楼密室。 这里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 红拂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亲手为苏文沏茶。 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映着白玉茶杯,触目惊心。 她看着眼前这个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的少年,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被算计的恼怒。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小侯爷好手段。” “把我醉仙居上下,连同二皇子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和气生财嘛。” 苏文学着金不换的口吻,轻笑一声。 他不仅让红拂欠下天大的人情,还用一把假火,彻底烧掉了二皇子对红拂最后一丝信任。 一石二鸟。 红拂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少年,远比她想象的要可怕。 苏文的目光,却被密室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了。 那是一幅仕女图。 画中女子身姿绰约,眉眼清冷。 竟与他身后阴影中的离歌,有七分相似。 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离歌的身影,从阴影中微微显露。 她看着那幅画,那双万年不化的冰眸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无法言说的波澜。 第14章 酥媚入骨的红拂 “小侯爷救命之恩,红拂没齿难忘。” 红拂的声音酥媚入骨,像淬了蜜的钩子。 她提起茶壶,为苏文斟满。 “日后小侯爷但有差遣,醉仙居上下,无论是金银还是人手,定当万死不辞。” 她将“金银”二字咬得极重,轻描淡写地将“情报”这个核心剥离了出去。 苏文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在那张妩媚动人的脸上绕了一圈。 “老板娘真是个妙人。” 他忽然笑了,伸出手,越过茶几,用指尖轻轻挑起红拂光洁的下巴。 这是一个极具侵略性和调戏意味的动作。 红拂的身体微微一僵,但那双勾魂的丹凤眼却没有丝毫躲闪,反而迎着苏文的目光,眼波流转。 她嘴角的弧度更加撩人,任由他轻薄。 “小侯爷若是喜欢,红拂今晚,便是你的人。” 她吐气如兰,将自己摆上交易台。 苏文的手指在她光滑的肌肤上轻轻摩挲,指腹传来惊人的弹性,和一丝因紧张而加速的脉搏。 “心跳加速,瞳孔收缩,颈部肌肉微僵。判定:伪装。她在用自己的美貌和身体,构筑最后一道防线。” 苏文心中了然,笑意更浓。 “老板娘这般绝色,苏某自然心动。” 他的手指忽然离开了她的下巴。 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慵懒,眼神却像鹰隼,锁定了密室角落的一根梁柱。 “老板娘似乎很喜欢西域的‘月下美人’。” 他的声音很轻,像情人间的呢喃。 红拂眼波一转,媚笑道:“小侯爷好灵的鼻子。” “你每日清晨、午后、睡前,必沐浴三次。用的香料是西域进贡的‘月下美人’,每次用量分毫不差。你从不用楼里的浴桶,只用自己房间那只沉香木的。你身上的每一件丝绸,都必须用兰花熏过三个时辰。” 红拂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有了细微的僵硬。 苏文终于将目光转向她,那双看似醉眼朦胧的桃花眼里,没有半分情欲,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的趣味。 “你告诉我,一个连肌肤沾染的空气都要用兰花熏过的人,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密室里……藏着我的影子呢?” 轰! 红拂脑中一片空白,我一直在他的窥探之下! 她引以为傲的城府,她赖以生存的伪装,在这一句话面前,被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 “可惜,二皇子多疑。” 苏文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你这朵他无法完全掌控的解语花,今天过后,在他眼里就已经谢了。” 红拂脸上的笑容,再一次有了裂痕。 苏文终于将目光直直射向她。 那双看似醉意的桃花眼里,只有洞穿一切的冷。 “一个废掉的情报头子,下场如何,你应该比我更懂。” 他将那杯茶,推到她面前。 “现在,你没有退路了。” 红拂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眼前的少年,那张俊美苍白的脸,比深渊恶鬼更加可怖。 她输了。 一败涂地。 “你……要什么?” 她的声音失去了所有妩媚,只剩沙哑和颤栗。 “你的‘天听’,帮我盯一个人。” 苏文的语气不容置疑。 “还有,你这张网,我要三分之一。” 红拂闭上眼。 再睁开时,像是做出了某种献祭。 她从胸口最贴身处,取出一块温热的丝帕。 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浴火的凤凰。 她将丝帕推了过去,像交出半条命。 苏文接过,入手温润。 他没有收起,反而站起身,走到红拂面前。 在红拂惊恐的注视下,他伸出手。 轻轻地,为她理了理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 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可他的眼神,冰冷如初。 红拂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你……究竟是谁?” 她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这个让她灵魂战栗的问题。 苏文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悯,和神祇般的漠然。 他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 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他没有回答她是谁。 只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哼出了一段早已被遗忘的童谣。 “月儿光,照高墙……” “墙里娃娃,别哭嚷……” 那一瞬间,红拂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这不是秘密! 这是她灵魂最深处的烙印! 是她五岁那年,被卖入青楼前夜,她那早已被乱棍打死的娘亲,哼给她听的最后一支催眠曲! 普天之下,除了黄泉路上的娘亲和她自己,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苏文直起身,看着她那张因极致震惊而扭曲的脸。 他慢条斯理地将丝帕收入袖中。 “我?” 他轻笑一声,转身走向门口,留给红拂一个永生难忘的背影。 “一个喜欢听……死人说话的疯子。” 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咔哒”一声。 像斩断了红拂世界的最后一根弦。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顺着冰冷的墙壁瘫软在地。 那张永远风情万种的脸,血色尽褪,只剩骇人的苍白。 童谣…… 那首童谣…… 不是秘密,不是情报。 那是埋葬在她记忆最深处,早已腐烂、结痂的伤口。 是她五岁那年,在冰冷的柴房里,她那满身是伤的娘亲,用最后一口气,哼给她听的绝响。 那一夜之后,世上再无娘亲,也再无那个听童谣的小女孩。 只有一个叫红拂的、学着用笑和媚骨活下去的商品。 这怎么可能? 她的“天听”,能探听到皇子在床榻上的梦话,却探听不到一缕三十年前、早已消散在风中的亡魂悲鸣! 收买?三十年前的狱卒早就化成了枯骨! 巧合?世上没有任何巧合能精准到如此地步! 唯一的解释,只有苏文自己说出的那个,让她血液冻结的答案。 死人……说话…… 红拂蜷缩在地,浑身剧烈地颤抖。 不是因为冷。 是一种源于未知、颠覆了她所有认知的,极致的恐惧。 但,恐惧的尽头,却升腾起一股更加疯狂的、无法抗拒的渴望。 她想知道! 她必须知道! 这个男人,究竟是如何听到了她娘亲的声音? 他身上,到底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 这个秘密,比她的命,比醉仙居,比这世上的一切都更重要! 她明白了。 苏文今天踏入这里,从来不是为了交易。 他是来给她套上一根枷锁。 一根她自己心甘情愿,挣扎着,哭喊着,也绝不会挣脱的枷锁。 她离不开他了。 不是因为畏惧他的权势,也不是需要他的庇护。 而是因为,他像一个掌握着轮回秘辛的神祇,用她最深的伤痛作为诱饵,让她成了一个永远追逐着他背影的,最虔诚的信徒。 红拂缓缓从地上爬起。 她走到墙边,揭开一幅伪装的画卷,露出后面一个精致的铜铃。 她毫不犹豫地拉动了它。 片刻后,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单膝跪地。 “主上。” 红拂没有回头,目光穿透墙壁,仿佛在追寻那个远去的身影。 她的声音恢复了镇定,却带着一种燃烧般的疯狂。 “动用‘天听’最高权限,不惜一切代价。”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要知道,靖安侯府老侯爷苏战,在死前半个月内,去过的所有地方。” “尤其是……” 她的眼中闪过极致的、混杂着恐惧与渴望的亮光。 “他拜祭过的,每一座坟!” 第15章 污衣巷柳三 巷口。 一辆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黑漆马车,无声停驻。 车厢内,苏文闭目养神,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膝盖。 一名黑衣卫如鬼魅般侍立在侧,低声汇报。 “侯爷,禁军校尉王五,已带人进入柳三的院子。” “按您所料,他以五十两的旧债为借口发难。” 苏文的眼,缓缓睁开。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映不出半点光。 “知道了。” 他没有下令阻止,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柳三这条野狗,牙口如何?” 黑衣卫一怔,随即答道: “是污衣巷最凶的一条。三年前,他为了半个馒头,硬生生咬断了另一条野狗的喉咙。” “很好。” 苏文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让他闹。” “我要看看,狗被逼到绝路时,能有几分血性。” “动静,越大越好。” …… 污衣巷深处。 空气中,腐烂与绝望的气味,被滔天的血气冲散。 柳三佝偻着腰,怀里是刚讨来的半只烧鸡。 油纸的温热,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可当他拐进自家破败的院门,那丝慰藉瞬间冻结成冰。 他看到了。 那个将他从雪地里刨出来,用米汤一口口喂大的瞎眼老娘,像条死狗一样被人推倒在地。 禁军校尉王五的铁跟军靴,正碾碎娘亲的手骨。 “咔嚓。” 骨裂声,轻微,却刺穿了柳三的耳膜。 王五身后,两个眼神像狼的老兵,身上的煞气将这方小院变成了炼狱。 一张泛黄的卖身契,被王五狠狠摔在老妪脸上。 “老虔婆!白纸黑字!” “你的命,连同你那个杂种儿子,都是府上的!” “五十两!今天见不到钱,我就拆了你们的骨头,拿去抵债!” 瞎眼老妪浑身剧颤,却不是因为害怕。 她用瘦骨嶙峋的身体,死死护住身下一块松动的地砖。 那里,藏着她一辈子攒下的,给柳三娶媳妇的十七枚铜钱。 “畜生……” “你们这些畜生……” “别碰……我的三儿……” “还敢嘴硬!” 王五狞笑,军靴猛然抬起,对准老妪另一只枯枝般的手臂。 “住手——!!!” 柳三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双目尽赤。 他忘了自己只是个街头无赖。 他忘了眼前的是能生撕虎豹的军中煞神。 他只知道,谁敢动他娘,他就跟谁拼命! 他抄起墙角的打狗棒,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王五的后心。 “砰!” 一声闷响。 打狗棒应声断裂。 柳三被一股巨力踹飞,狠狠撞在院墙上。 他呕出一大口混着内脏碎块的血。 王五缓缓转身,眼神冰冷,像在看一只蝼蚁。 “杂种,还敢还手?” 他一步步逼近。 每一步,都像一柄重锤,砸在柳三的心脏上。 绝望,淹没了柳三的口鼻。 他,污衣巷的王,在真正的暴力面前,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王五的脚,即将踩碎他的喉骨。 就在这一瞬间。 巷口那辆华丽的马车,动了。 车轮碾过青石,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不急不缓,却让整个小院的温度骤然下降。 王五的动作,凝固了。 他脸上的狞笑,一寸寸僵硬。 马车在院门口停下。 车帘掀开一角。 一道目光投射过来,平静地扫过王五。 车内的人甚至没有露面,只有一个声音传来。 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天启城里,登记在册的野狗有七十三条。” “我的人,认得每一条。” “我不想明天一早,看到它们为了抢你们的骨头而打架。” “滚。” 王五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 这不是表演,是发自骨髓的恐惧。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着那方车帘,声音嘶哑。 “你……你是谁?” 车内,再无声音。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人,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是冲着自己背后的人! “我们走!” 他甚至顾不上去看地上的柳三,带着手下狼狈逃窜,仿佛背后有看不见的恶鬼在追赶。 柳三趴在地上,大口喘息,脑子一片空白。 他以为,接下来会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与招揽。 所有贵人,都是这副嘴脸。 然而,车帘掀开。 苏文下车。 他绕开了地上苟延残喘的柳三,径直走到那瞎眼老妪面前。 在柳三和周围所有从门缝里偷窥的贫民,那震惊到失语的目光中。 苏文整理了一下自己一尘不染的衣袍下摆。 单膝跪地。 他没有去扶起老妪。 他只是抽出自己名贵的丝绸袖口,一点一点,擦去老妪手背上沾染的泥污与血迹。 动作轻柔,专注。 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老人家,惊着您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 只有一种平等的,发自骨子里的尊重。 柳三彻底愣住了。 他见过太多虚伪的笑,见过太多带着算计的善意。 但他从未见过,有高高在上的贵人,会为一个肮脏、瞎眼、一无所有的老乞婆,跪下。 是算计。 肯定是算计。 他妈的,这份算计,是用金子做的骨头,用真心做的血肉!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他看得清清楚楚,却又无比渴望跳进去的陷阱。 因为这个陷阱里,有他娘和他自己,从未奢望过的东西。 ——“人”的尊严。 “扑通!” 柳三挣扎着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苏文,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与冰冷的青石碰撞,血肉模糊。 “小侯爷……柳三这条贱命……” “从今往后,想卖给您!” 苏文没有扶他,甚至没有看他,静静地接受了这三个头。 就在此时,那一直沉默的瞎眼老妪,忽然伸出干枯的手,死死抓住了苏文的衣袖。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那双空洞的眼眶,却仿佛能“看”进苏文灵魂的最深处。 “公子……” 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张砂纸在摩擦。 “你……会善待他吗?” 苏文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他猛地抽回手,脸上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柳三也被他娘这句问话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这唯一的生路被堵死。 苏文站起身,重新恢复了平静,目光落在柳三身上。 “你很聪明,知道王五不是为你那五十两来的。” 他没有回答老妪的问题,而是直接对柳三发问。 “派他来的人,你见过。” “描述一下他的样子。” 柳三心头巨震,小侯爷……全都知道?!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连滚带爬地凑上前,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压得极低。 “回小侯爷,是个管事模样的人,大概四十多岁,山羊胡,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蜡黄蜡黄的,像是常年被什么东西熏的。” “他总在巷子里转悠,专找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娃儿。” 柳三咽了口唾沫,眼中是化不开的惊恐。 “他不是施舍……他是在‘相看’。” “就像一个手艺人,在打量一块趁手的材料。” “昨天,他还摸了小癞子的那条瘸腿,那眼神……” “不是可怜。” “是满意。” 第16章 阳谋,棋盘,北境 夜色,深不见底。 密室的门被悍然撞开。 金不换冲了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他脸色惨白,嘴唇失色,引以为傲的镇定荡然无存。 “小侯爷!” “出事了!” 苏文正擦拭着一柄匕首,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甚至没抬头。 “说。” “陆博士……陆知行博士,在大朝议上,被相爷弹劾了!” 金不换的声音在颤抖。 “罪名八个字:品行不端,妖言惑众!” “满朝文官,尽数附议!” “陆博士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当场被‘文心’洪流镇压,直接打入了……大理寺天牢!” 擦拭匕首的绸布,在苏文手中顿住。 他为陆知行铺的路,被人用最蛮横的姿态,踏得粉碎。 赵文若,连棋盘都懒得碰。 他选择直接砸碎了棋手。 不等苏文开口,另一名家将连滚带爬地闯入。 “侯爷!” “城南工坊区,被羽林卫封了!” “鲁一班大师……被相府的人带走了!” “罪名是……协助调查靖安侯谋逆案!” 一文,一武。 一明,一暗。 两条线,在同一个清晨,被同时掐断。 这不是阴谋。 是阳谋。 是用绝对的权力,宣告他的所有挣扎,都只是一个笑话。 密室,死寂。 金不换引以为傲的情报网,在宰相府碾下的车轮前,薄如蝉翼。 “小侯爷。” 老孙头在门口探头,声音都变了调。 “相府……来人了。” 来人是相府总管。 衣着华贵,气度森然。 他就站在侯府门外,一步未入,仿佛踏进一步都会脏了鞋。 身后,仆人托着一个紫檀木食盒。 苏文独自走了出去。 夜风吹起他的衣角,他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总管脸上挂着精准的微笑,冰冷得像面具。 “相爷听闻小侯爷近来时常思念生母,特命家厨仿制了当年侯夫人的手艺。” 苏文打开食盒。 没有珍馐,只有几块松仁桂花糕。 一股陌生的香气扑面而来。 总管微微躬身,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请小侯爷尝尝,是否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生母。 一个在他记忆里,从未存在过的禁忌。 他那个疯子父亲,对此讳莫如深。 他不知道她的样子,不知道她的喜好,更不知道她爱吃什么桂花糕。 赵文若,却知道。 这不是羞辱,是示威。 是扒光了他所有伪装后,赤裸裸地宣告:我知道你的一切,包括你不知道的。 苏文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有了裂痕。 但他最终,还是笑了。 他捻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动作优雅,仿佛在品尝绝世美味。 他抬起那双桃花眼,笑得灿烂。 “替我谢过相爷。” “这糕点,甜得让人心疼。” 总管走后,苏文脸上的笑,一寸一寸冻结成冰。 他一言不发,转身。 “备马。” “去城南工坊。” 工坊内,一片狼藉。 羽林卫留下的,是恐慌和绝望。 鲁一班那些脾气火爆的徒弟们,此刻手持铁锤与扳手,拦住了苏文的去路。 他们的眼神,是悲愤、恐惧,和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 为首的,是脸上带着烧伤疤痕的大徒弟,鲁铁。 “师父走前,留了话。” 鲁铁的声音,像两块生铁在摩擦。 “他说,他穷尽一生,造了一座迷宫。” “他没能走完最后一步。” 鲁铁抬眼,死死盯着苏文。 “他说,若您真是他认可的人,就能为他……点燃最后的薪火。” 一名年轻工匠忍不住上前,眼中满是恐惧。 “大师兄,那东西……从未成功过!师父说它还缺少……” “闭嘴!” 鲁铁爆喝一声,眼中是近乎狂热的执拗。 他指向工坊深处那扇通往地下的沉重铁门。 “师父说,钥匙,就在您身上。” 苏文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惨烈。 他没有犹豫,坦然走了过去。 地下空间,阴冷,潮湿。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 中央,矗立着一座无法形容的庞然大物。 无数齿轮、连杆、铜管和符文阵列,构成了一头搁浅的钢铁巨兽。 它死了。 但似乎又没死透,内部隐隐传来某种低沉的嗡鸣。 这就是鲁一班毕生的心血。 一座未完成的奇迹。 苏文走近了。 他能感受到这台机器内部蕴含的磅礴力量,也看到了它致命的缺陷。 在仪器核心的驱动轴上,有一个微小的凹槽。 那里,空无一物。 整个系统,因为缺少这一个核心,陷入停滞。 苏文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右手拇指。 那枚他从小戴到大,平平无奇的冰冷铁指环。 他那个疯子父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他缓缓摘下指环。 指环内侧,并非光滑圆弧,而是带着精密的卡榫与齿纹。 其结构,与凹槽严丝合缝。 这不是一枚戒指。 是一把钥匙。 苏文将指环,轻轻按入凹槽。 “咔。” 一声轻响,完美嵌入。 什么都没有发生。 机器依旧死寂。 鲁铁和身后的工匠们,眼中最后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果然……只是个传说。 苏文却笑了。 他看着指环中央那个针尖大小的孔洞,拔出怀中那柄始终擦拭的匕首。 没有丝毫犹豫,刀尖对准左手食指指尖。 一刺。 一滴血珠,殷红,滚烫。 他将血珠,精准地滴入指环的孔洞中。 下一秒,不是光。 是活了过来。 血液顺着针孔渗入,仿佛点燃了巨兽的神经中枢。 “嗡——” 低沉的轰鸣声从机器深处传来。 沉寂的齿轮开始转动,发出悦耳的合奏。 柔和的光芒,如同人体的血脉,沿着每一条线路被逐一点亮。 整个地下空间,活了。 墙壁向两侧滑开,地面缓缓下降。 展现在苏文面前的,是一个超乎想象的宏伟空间。 这里没有财宝,没有神兵。 只有一张覆盖了整个大厅的巨大沙盘。 那不是天启城。 是整个大乾王朝的疆域版图! 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令人窒息。 苏文站在控制台前,浑身冰冷。 他以为自己是在黑暗中艰难求生。 却不知道,自己一直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之上。 随着机器的全面启动,沙盘之上,无数光点开始亮起。 它们遍布整个王朝,如同夜空中的星辰。 这才是他父亲真正的遗产。 不是一座要塞。 而是一张……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棋盘! 一张尚未完成,却已经布满棋子的棋盘。 苏文的目光扫过沙盘。 扫过那些代表着他父亲隐藏势力的光点。 然后,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在代表着相府的那片区域深处。 有一个光点,正在静静燃烧。 那光芒比其他所有光点,都要明亮,都要稳定。 但这并不是让他震惊的全部。 一道虚幻的,由光芒构成的红色箭头,从相府的那个光点升起,跨越了半个沙盘,坚定不移地指向了王朝最北端的苦寒之地。 北境。 父亲。 你到底……布了多大一个局? 而在沙盘的边缘,一行用光芒写成的小字,缓缓浮现,像是机器留下的最后一道指令。 “未竟之路,起于北境。” “善用之,或,毁掉它。” 苏文看着那指向北境的箭头,又看了一眼相府深处那个最亮的内应。 他缓缓抬起手,食指在沙盘上空,轻轻敲击。 一下,又一下。 赵文若。 现在,轮到我了。 第17章 鱼龙宴 鲁府工坊。 机油与金属的气味弥漫。 苏文的手指,悬停在一副巨大的地图上。 《大夏王朝全舆图》。 这是父亲苏信一生心血的孤本。 他面前,金不换、红拂、鲁铁三人屏息待立。 “宰相赵文若,是鱼。” “二皇子李景炎,是龙。” “用一条鱼的命,换我们去北境的路,这是父亲定下的【鱼龙宴】。” 苏文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特制的双层汤鼎为钩,热感影墨为饵。” “寿宴之上,墨迹显现,赵文若通敌卖国的罪证将……” 话音未落。 嗡——! 尖锐的蜂鸣声自地底贯穿而上。 不是警报。 是工坊核心的哀鸣。 脚下的金属地板开始发烫,墙体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 头顶的灯管闪烁、爆裂,火花如冰冷的雨点坠落。 “核心熔毁!走!” 苏文低吼,一把推开身前的三人。 他没有后退。 反而逆着崩塌的方向,冲向中央核心台。 父亲把他锁在这里七天,不是为了献祭。 是为了最后的传承。 轰! 核心台彻底过载,一道刺目的光幕冲天而起。 无数的设计图纸、公式、数据流化作瀑布,疯狂奔涌,夹杂着扭曲的乱码。 这是工坊在自我毁灭前,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数据转储。 苏文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99%的无用信息被瞬间过滤。 他的视线,死死锁定了那份【鱼龙宴】的计划书。 热感影墨,双层汤鼎,构陷宰相…… 一切都与父亲的交代吻合。 就在他将所有关键信息刻入脑海的瞬间,那副《大夏王朝全舆图》的光影,最后一次闪现。 一个潦草、决绝,仿佛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划出的血色叉记,猛然出现在地图上。 它没有出现在北境。 它烙印在王朝的心脏—— 【京城】。 随即,第二个红叉出现在北境往上的北狄王帐! 什么意思? 这个念头,是苏文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轰隆! 白光吞噬了一切。 …… 浓烟呛得肺部剧痛。 剧烈的咳嗽让苏文从昏迷中挣脱。 他推开身上扭曲的金属残骸,挣扎坐起。 工坊死了。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烧红的钢铁在黑暗中明灭。 “小侯爷!” “侯爷!” 沉重的废墟被猛地掀开,三道人影冲了进来。 金不换,红拂,鲁铁。 “咳咳……我没事。” 苏文摆手,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鲁铁看着这片焦土,这个七尺高的汉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没有哭嚎。 他只是像疯了一样,用一双肉掌,徒手刨着滚烫的废铁。 “图纸……师傅的图纸……墨方……都没了……” 金不换的胖脸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苏文。 “小侯爷,证据链全断了。” “计划完了,我们都得死。” “闭嘴。” 苏文的声音很轻,却让两个男人同时僵住。 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走到一块还算完整的石板前。 他捡起一块木炭,凭着记忆,飞快绘制。 片刻。 双层汤鼎的精密结构图,出现在石板上。 苏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工坊毁了,但东西都在这里。” 他转向鲁铁,目光如炬。 “哭什么?你师傅的心血是否白费,取决于你的手,不是这堆废铁。” 鲁铁的动作停住,通红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 苏文的目光扫过众人。 “计划,要改。” 三人身体同时绷紧。 “鱼龙宴,照旧。” “用赵文若的血,铺二皇子的青云路。再用二皇子的路,铺我们去北境的从军路。这是阳谋,不变。” 苏文的语气不容置疑。 “但杀招,要变。” 他看向红拂。 “前御膳房帮厨李怀,三年前被赵文若心腹打断双腿,传言已死。天亮之前,找到他。我要活的,还要所有无可辩驳的人证物证。” 他又看向鲁铁。 “汤鼎照做。但热感影墨的配方,用这个新的。效果……更有趣。” 苏文在石板的角落,写下了一串新的配方。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金不换身上。 “寿宴那天,我要你做的,不是把全城的目光引到相府。” “我要你带上我们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在宴会开始的同一时间,去城东金水桥,制造一场骚乱。” “动静要大到能惊动巡城司,但又不能真的伤人。懂吗?” 金不换彻底懵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一个死瘸子? 一场城东的骚乱? 这跟扳倒宰相有什么关系? “小侯爷,我不明白……” “那就执行。” 苏文打断了他。 他没有解释。 有些事,不需要解释。那个血色的叉,那个悬在京城上空的死亡阴影,现在还不是他们能够触碰的。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又能被完美控制的刀。 二皇子李景炎,就是最好的人选。 而那个关于京城的秘密,才是他们真正要留给自己去调查的……猎物。 三日后。 相府寿宴,高朋满座,歌舞升平。 宰相赵文若红光满面,接受百官朝贺。 角落里,二皇子李景炎端着酒杯,眼神却越过人群,落在远处的回廊。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冷笑。 一切,都按苏文的“计划”在进行。 他已经安排好心腹,只等“通敌”的铁证一出,便立刻率禁军封锁相府,拿下国贼。 这份不世之功,将彻底奠定他的储君之位。 一个驼背的厨子,捧着一尊巨大的汤鼎,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相爷,此乃小人献上的贺礼,名曰:墨染江山。” 赵文若大笑。 “好名字!呈上来!” 鼎盖揭开。 氤氲的热气中,特制的汤面上,赵文若的画像缓缓浮现,惟妙惟肖。 满堂喝彩。 李景炎的笑容愈发得意。 来了。 然而,随着汤汁温度的变化,画像之下,一行行新的字迹,开始显现。 李景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没有“勾结北狄”。 没有“出卖舆图”。 只有一行行控诉。 “收受江南盐商白银三十万两,卖官鬻爵……” “命心腹李德,于御膳房打断帮厨李怀双腿,抛尸荒野……” 满座哗然! 这不是叛国! 这是贪腐和滥用私刑! 李景炎准备好的雷霆一击,变成了一场无关痛痒的朝堂内斗。 他准备的赫赫战功,变成了一场小打小闹的道德审判。 不对! 李景炎脑中警铃大作,他猛地起身,正要下令让禁军强行入场。 轰——! 相府大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冲进来的,不是他安排的禁军。 是满脸铁青的御史台大夫,王冲! 王冲高举的,不是联合勘问令,而是一纸御史台的弹劾文书! “奉旨!彻查宰相赵文若贪腐构陷一案!带人证!” 王冲身后,一个瘸腿的老人被两名御史架了上来。 正是销声匿迹多年的李怀! 李景炎的身体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穿了他的大脑。 城东的骚乱…… 被调走的巡城司…… 还有他那些被堵在半路,迟迟无法进城的禁军…… 他被耍了。 苏文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他来立这不世之功。 自己,只是一个幌子。 一个被推到台前,吸引了所有人注意,为苏文真正图谋打掩护的……小丑。 李景炎的目光穿透喧闹的人群,望向那个献上汤鼎的厨子。 那个角落,早已空无一人。 他仿佛能看到那张平静而嘲弄的脸。 他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两个字。 “苏……文……” 第18章 皇权大幕 “二皇子李景炎,失察之过,禁足府中,静心思过。” 圣旨消息送入靖安侯府时,苏文正擦拭着一柄短刀。 寥寥数语,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所有的侥幸。 没有彻查,没有深究。 皇帝的反应,比他预想中最坏的结果,还要坏上一万倍。 赵文若,果然只是一颗弃子。 他根本不在乎棋子之间的撕咬,他只在乎,棋子是否还听话。 一颗用来敲打二皇子,顺便将他苏文这条鱼,从深水里炸出来的弃子。 那双藏于九天之上的眼睛,已经盯住了他。 再留在神都,就是温水煮青蛙,死路一条。 他要跳出去。 去那个唯一能让他获得真正力量的地方。 北境! 二皇子府。 李景炎听完申斥的圣旨,非但没有恼怒,反而露出一抹冰冷的微笑。 他看清了父皇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也终于意识到,苏文这颗棋子,已经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了。 “去,给我查,动用‘那条线’,我要知道,他苏文的骨头里,到底藏着什么!” 次日,早朝。 当苏文穿着一身与这肃穆朝堂格格不入的奢华锦袍,脚步虚浮地走上大殿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他刚把丞相拉下马,竟还敢来这龙潭虎穴? 大殿两侧,数十位战功赫赫的武将分列。 他们身上那股尸山血海中凝练出的煞气,瞬间化作无形的墙,狠狠向苏文挤压而来。 苏文脚下一个踉跄,脸色瞬间又白了三分,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股气势压得跪倒在地。 他强撑着,挪到大殿中央。 龙椅之上,那道身影缓缓抬起了眼。 没有煞气,没有杀意。 却有一股比万军煞气恐怖万倍的威压轰然降临! 那是纯粹的,君临天下的皇道龙气! 一方无形的天地,将苏文整个笼罩、碾压! “扑通!” 苏文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狼狈不堪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陛……陛下……罪臣……罪臣有本奏……”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写得歪歪扭扭的奏折,声音里充满了被碾碎的恐惧。 高公公将奏折呈了上去。 苏文在奏折里,用最卑微的语气,痛陈自己“年少轻狂,搅动朝局,罪该万死”,并“泣血恳请”陛下,将自己发配北疆,效仿其父,为国戍边。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龙椅上那位深不可测的帝王。 乾元帝李策,看着那份奏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名为“趣味”的神色。 他似乎很满意这只棋子的“听话”。 “准奏。” 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着苏文为……北境宣慰副使,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听到这个官职的瞬间,苏文低下头的双眼中,瞳孔猛地一缩。 北境宣慰副使? 侯府,密室。 苏文平静地清点着相府一事的收获。内心却无比愤怒。皇帝老儿,是个老硬币! “金不换。” “在。” “按计划行事,接收相府产业,能吞多少吞多少。万机阁,转入地下,蛰伏。” “陆知行与鲁一班……” “他们暂时出不来。告诉他们的人,等我的信。” 苏文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转身,看向角落里那道沉默的影子。 “离歌,留下,保护晴儿。” 这是他第一次,对离歌下达违背“跟在我身边”的命令。 离歌的眸子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只化作一个字。 “好。” “哥,你真的要去北境吗?”苏晴儿的眼圈红了。 苏文将一枚代表万机阁最高权限的玄铁令牌,塞进她的手里。 “从今天起,你就是阁主。”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正因为危险,我才必须去。” 苏文只带上了王冲、铁牛,以及鲁一班那几个核心的弟子,轻装简行。 铁牛和王冲都是父亲麾下的生死兄弟,战场上勇猛无比,带上也算是一个保障。 一场针对北境的新棋局,即将开幕。 临行前夜,金不换秘密来访。 苏文交给他一张画满了复杂零件的图纸,那是他苏醒的“神工记忆”里,一个至关重要的构件。 “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一种名为‘寒铁晶’的矿石,然后,把它造出来。” 而在他们启程的官道尽头,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早已等候多时。 那是萧见空的影子,墨影。 她接到的命令是——“护送”小侯爷,北上。 出城的官道上,马车行驶得异常平稳。 车轮碾过碎石,却没有一丝颠簸传入车厢,仿佛行驶在平整的冰面上。 这辆马车,是鲁一班在被带走前,为苏文打造的最后一件作品。 外表看是寻常的楠木,内里却嵌满了百炼精钢的夹层,车轴与轮毂之间,用上了他毕生所学的减震机括,足以抵御寻常弩箭的攒射。 车厢内,苏文闭目养神,王冲与铁牛正襟危坐,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车外,墨影的身影如一道真正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着,她的气息与马蹄的节奏完美融合,若非刻意去感知,根本无法察觉。 苏文看似在假寐,脑海中却在疯狂地复盘。 皇帝。 李策。 这个名字,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雪山,横亘在他所有的计划之上。 他为何会放任自己这只已经露出獠牙的“蝼蚁”,从容离开神都? “离歌,以你的判断,皇帝的力量,能洞悉人心吗?” 这是临行前,苏文在密室中,问离歌的最后一个问题。 离歌沉默了很久,那双万年不化的冰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名为“敬畏”的情绪。 “不能。” 皇帝并不是无所不能,总有他力不可及的地方。 苏文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着。 他的脑海里,那份恩准他北上的圣旨,被拆解成了无数个信息碎片。 官职、措辞、用印的力道、朱砂的成色…… 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细节。 “北境宣慰副使。” 它是开国之初,太祖皇帝用来安抚、联络那些手握重兵、却又忠心耿耿的边疆老将的虚职。 它代表的,不是权力,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信号! 一道闪电,劈开了苏文脑中的所有迷雾。 李策,不是在给他封官。 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份,给北境的某个人,或者说,某个势力,送一封只有他们能看懂的密信! 他知道靖安侯府在北境有旧部。 他知道侯君集在北境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他知道父亲的死另有隐情。 所以,他将自己这颗引信,亲手点燃,然后,扔进了北境那个早已堆满了火药的木桶里。 他要炸。 他要看这场爆炸,能炸出多少藏在水面下的蛟龙。 好一个帝王心术! 好一个,视苍生为刍狗的李策! “王冲。”苏文忽然睁开了眼。 “末将在!” “把我们真正的行囊,拿出来吧。” 王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从座位下,抽出两只沉重的铁箱。 第一只箱子打开,是北境所有卫所、将领、乃至粮官的详细卷宗,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标记,注明了他们的派系与喜好。 北境三十六卫,七十二所,从手握兵权的将军到掌管粮草的仓官,每个人的信息都记录在册。 上面甚至还有用朱砂批注的蝇头小楷,字迹风骨嶙峋,那是他父亲苏战的手笔。 第二只箱子打开,那是一张用兽皮绘制的地图,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线条,勾勒出了北境所有见不得光的势力。 从走私盐铁的商道,到销赃的黑市,再到为草原蛮族提供战马的马场,无一遗漏。 歪歪扭扭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真实的、血淋淋的北境。 苏文脱下身上那件碍事的锦袍,随手扔在一旁。 换上了一身早已备好的黑色皮甲,冰冷坚硬的甲片贴在身上,将他身上最后一丝属于神都的浮华气息,彻底涤荡干净。 “小侯爷……我们这……” 王冲看着苏文的变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阵仗,不像是去戍边,倒像是去……抄家灭门。 “戍边?” 苏文冷笑一声,他拿起那份关于侯君集的卷宗,用指尖轻轻拂过父亲留下的批注。 “皇帝想看戏,那我就先把戏台给他拆了。” 他抬起头,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车厢壁,望向某个方向。 “何况,皇帝的眼睛,可一直盯着呢。” 王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窗外空无一物,只有单调的林木在飞速倒退。 但他知道,苏文说的是什么。 第19章 前往北疆 苏文被“发配”北疆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天启城的池塘,激起了千层浪。 茶楼酒肆里,有人嘲笑这位小侯爷不知死活,刚逃出狼窝,又一头扎进了虎口。 赌坊青楼中,有人佩服他有乃父之风,竟敢孤身踏入那片被侯君集经营得铁板一块的凶险之地。 而更多藏于暗处的眼睛,则在静静观望,想看看这颗最大的“变量”,究竟会在北境那盘死棋上,搅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萧见空看着一条条传回来的消息,眼里闪过一丝异色。 “他身上的秘密,似乎……远不止于此。” 风吼峡。 冷雨如针,刺入泥泞官道。 两侧山壁陡峭,黑林无声。 风过,如鬼哭。 马车内,铁牛烦躁地擦拭着他的浑铁棍。 王冲闭目养神,但紧握刀柄的手,早已青筋毕露。 骤然! 破空声尖锐刺耳! 数十道黑影从两侧山壁暴起,强弩齐发。 箭矢如蝗,封死所有退路! “保护侯爷!” 王冲低吼,杀气灌满刀鞘,人已蓄势待发。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纹丝不动。 苏文。 “坐下。” 王冲一怔,却见苏文面无表情,只是将手按在座位旁。 轻轻一按。 “咔!咔咔咔——!” 密集的机括咬合声令人牙酸。 楠木车壁向外弹出层层叠叠的金属甲片,瞬间闭合成一个无缝的钢铁堡垒。 “叮叮当当!” 无数箭矢撞在装甲上,溅起火星,无力坠落。 一轮箭雨,无一寸功。 山壁上的黑衣人没有丝毫迟滞。 “上!” 为首者低喝。 数道身影脚踏山壁,如苍鹰搏兔,利刃直扑车顶与车门。 他们要强行破开这个铁壳子! “找死!” 车门轰然向外弹开! 王冲如猛虎下山,厚背刀卷起血光,一人一刀,硬生生拦下三名顶尖高手。 刀法大开大合,势不可挡! 铁牛更为直接。 他手持浑铁棍,对着当头扑下的一名刺客,迎面砸去! 不闪不避! “砰——!” 巨响震耳! 那名刺客连人带刀,被无可匹敌的巨力砸得倒飞出去。 胸骨寸寸碎裂,人在半空,已成一具扭曲的尸体! 车厢内,苏文的视线穿过预留的观察缝,冰冷地扫过战场。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左侧崖壁,七名弓箭手,呈扇形散开,正在准备第二轮齐射。 他们的目标,是冲出车厢的王冲和铁牛。 苏文的手指拨动了另一组机括。 “咻咻咻咻!” 车厢两侧装甲裂开数十个细孔。 淬毒短弩攒射而出,如一场精准的死亡骤雨! 山壁上,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七名弓箭手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成片扫倒! 刺客阵型,瞬间大乱。 “攻城槌!上!” 刺客首领发出一声尖厉的嘶啸。 峡谷后方,一辆伪装马车被掀开,露出一根狰狞的撞木。 疯牛般,朝着苏文的马车狠狠撞来! “终于来了。” 苏文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就是现在! 他的手指,扣下了最后一个机关,猛地向下一拉! 攻城槌即将撞上马车的瞬间。 车轮下的泥泞地面,毫无征兆地轰然炸裂! 一张由玄铁丝与牛筋绞合成的巨网,如同巨兽之口,从地底冲天而起! 巨大的冲力,将那辆沉重的攻城槌连人带车,整个兜住,狠狠吊上半空! 绝望的惊呼,成了伏击战最后的哀鸣。 战斗结束得很快。 血腥气混杂着雨水,扑面而来。 王冲拎着一个被砸断双腿的活口,扔在苏文面前。 那活口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诡异的狂热。 他死死盯着苏文,像是在确认一件神圣的物品。 “你……果然是……” 不等王冲逼问,那名刺客脸上露出一抹解脱般的笑容。已然服毒身亡。 “侯爷,这些都是死士。” 铁牛一边清理着尸体,一边瓮声瓮气地说道,他忽然“咦”了一声。 他扯开一具刺客的衣领,只见其脖颈后方,竟烙印着一个极其诡异的图案。 一条正在吞食自己尾巴的蛇。 “衔尾蛇?”王冲凑过去,眉头紧锁。 “小侯爷!这不是二皇子府的标记。” 就在此时,那“衔尾蛇”的烙印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 刺客的身体像是被点燃的朽木,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一滩黑色的灰烬,只留下一套空荡荡的衣物。 “这……这是什么妖法!”王冲看着那堆灰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苏文却缓缓走下马车,脸上的纨绔之色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 他平静地看着那堆灰烬,淡淡开口,声音却足以让王冲和铁牛如遭雷击。 “这不是妖法。” “这是监天司的‘清道夫’,或者说……是陛下的‘衔尾蛇’。” 王冲和铁牛彻底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 “他们不是来杀我的。”苏文的目光越过他们,望向了来时的路。 这场伏击,不是为了杀他。 这是一个隐藏在皇权阴影下的,更恐怖的存在。 峡谷远处的山顶之上,墨影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雕塑。 当她通过特制的望筒,看到那熟悉的“衔尾蛇”烙印,以及那诡异的自毁方式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混杂着极度震惊与滔天杀意的光芒。 “清道夫”! 监天司内部最神秘、最冷血的部门,直接听命于司主萧见空,负责清理门户,抹除一切“不稳定因素”。 她猛然明白了! 司主派自己来“监视”苏文,根本不是为了获取情报,而是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幌子! 这场伏击,是萧见空绕过了所有人,对苏文进行的一次致命试探! 他,究竟想确认什么? 墨影握着腰间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干预“清道夫”的行动,在监天司内,等同于叛逆。 她猛地转身,身影没有丝毫犹豫,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黑暗中。 那动作,不似撤退,更像仓皇的逃离。 第20章 大将军侯君集 “这就是靖安侯的种?” 一个洪亮如钟,却又充满了刻骨轻蔑的声音,狠狠砸在苏文的耳膜上。 北地的风,割裂了他的呼吸。苏文裹紧了身上那件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华贵锦袍,抬头。 关隘之上,一个身影如铁塔般矗立。 侯君集。 “晚辈苏文,拜见侯大将军。” 苏文的声音在发颤,他努力挤出的笑容,让那张煞白的脸显得无比滑稽。 侯君集走下台阶。 每一步,都像战鼓擂在苏文的心口。 尸山血海中凝练的煞气扑面而来。 这股名为“军魂”的威压,足以碾碎钢铁。 “你父亲苏战,骨头比你硬。” 侯君集停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将他完全笼罩。 鹰隼般的双眼,满是鄙夷。 “可惜,骨头太硬,容易断。” 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让苏文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话里有话! 他知道父亲死的蹊跷!亦或是想让我继续伪装? 在苏文失神的瞬间,侯君集的威压,毫无征兆地,轰然降临! 威压轰然降临! 苏文身后的王冲闷哼一声,单膝重重跪地。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憋得通红,青筋暴起。 苏文的膝盖一软,身体剧烈摇晃。 骨头在哀鸣,尊严在粉碎。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巨象踩住的蚂蚁。 然而,就在他即将跪下的瞬间,骨血深处,一丝微弱的皇道龙气自行流转。 它没有抵消压力,反而让他在极致的恐惧中,保留了一丝绝对的清明。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牙关的战栗声。 他甚至能分析出侯君集眼神里七分蔑视、三分审视的构成。 苏文没有跪下。 他就那样僵直地站着,抖得像风中最后一片落叶,仿佛被恐惧本身钉在了原地。 侯君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轻蔑。 不是硬骨头,只是被吓傻了。 一个连崩溃都如此无能的废物。 他从副将手中接过任命文书,看都没看,直接扔给苏文。 “陛下让你来做‘宣慰副使’?” 他嘴角扯开一抹残忍的弧度。 “那就去伙房,宣慰一下将士们的肠胃。” “军中不养闲人,伙房也不。” “三日。三日之内,你若不能让将士们在饭菜上挑不出一句怨言。” “就自己滚出燕云关。” 周围的悍卒爆发出刺耳的哄笑。 “伙夫侯爷?三天滚蛋?” “我看他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是……是……” 苏文像是没听懂话里的羞辱,只是机械地点头哈腰。 “谢……谢大将军……” 苏文像是吓傻了一般,连连点头哈腰,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在那片刺耳的嘲笑声中,被一名小兵领着,几乎是落荒而逃。 “伙夫侯爷?哈哈哈,这可是咱们燕云关的头一桩奇闻!” “看他那怂样,别是还没拿起菜刀,就先尿了裤子吧!” 伙房。 油腻与馊味混合,熏人欲呕。 一个满脸横肉的校尉,名叫张猛,一脚踹翻了苏文面前的菜筐。 泥水溅了他一身。 “伙夫侯爷!” 张猛用刀鞘拍着苏文的脸。 “手脚这么慢,想让弟兄们饿着肚子上阵杀敌吗?” “还是说,小侯爷这双手,只会摸女人的大腿?” “不……不敢……” 苏文抱着头,缩成一团。 “小侯爷!” 王冲双目尽赤,手已按在刀柄上。 “王冲!” 苏文猛地回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拼命摇头。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吐出两个字。 “别动。” 那眼神里不是恐惧,而是命令。 张猛的目标是你,他要你拔刀,然后名正言顺地杀了我们。 王冲的理智战胜了怒火。 他看懂了。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嵌入掌心,最终,他屈辱地松开了刀柄。 张猛看着这一幕,笑得更加张狂。 “算你这条狗识相!” 夜深人静。 苏文独自在柴房,借着月光,处理手上的伤口。 一个沉默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独眼,满脸刀疤。 是个老兵。 苏文身体一僵,立刻低下头。 老兵没有看他,只是将一样东西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是一截马骨,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将军当年说过。” 老兵的声音沙哑干涩,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好马的骨头,埋在土里也是直的。” 说完,他转身离去,消失在黑暗中。 接头暗号。 也是一个考验。 苏文捡起马骨,瞳孔微微收缩。 他没有立刻回应。 他需要确认,这是善意,还是另一个陷阱。 他将马骨放在水里,仔细清洗。 冰冷的井水下,他指尖的触感忽然一变。 骨头上沾的,不是普通的泥土。 他捻起一点,凑到鼻尖。 一股淡淡的桐油味。 混合着木屑。 封装军械,长途运输,防潮防腐。 他的脑中,瞬间闪过白天张猛从他身边走过时,靴子上那一闪而过的、同样颜色的污渍。 突破口,不是老兵。 是张猛。 第二日,苏文依旧是那个懦弱的伙夫。 他提着泔水桶,脚步踉跄,比往日更加笨拙。 在经过张猛的营帐附近时,他“一不小心”,脚下一滑。 整桶泔水,泼洒在必经之路上。 “废物!” 张猛恰好走出,勃然大怒,一脚踹在苏文身上。 “连桶都提不稳,要你何用!” 他怒骂着指挥两个小兵清理地面。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的瞬间。 苏文倒在地上,袖中滑出那截洗干净的马骨。 他用马骨的尖端,飞快地在张猛的军靴后跟上,划下了一道极深的刻痕。 在刻痕的凹槽里,留下了一点无色无味的植物汁液。 这是他昨天从柴房后的一种毒草上提取的。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收回马骨,抱着头,继续发出痛苦的呻吟。 傍晚,他找到了那个独眼老兵。 “前辈,这马骨,晚辈不敢收。” 他将马骨递了过去。 “不过,昨日见张猛校尉的靴子上,也沾着和这上面一样的泥土。” “或许,张校尉也得了匹好马。” 他话说得天真,眼神却清澈如水。 独眼老兵接过马骨的手,微微一顿。 他深深地看了苏文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夜,再次降临。 军械库后方,黑暗的角落。 一个尖嘴猴腮的商贾,正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张猛。 “张校尉,您放心!这批货,到了关外,价钱翻三倍!” “少废话!” 张猛掂了掂钱袋,贪婪地催促:“快搬!” 就在他们准备将箱子搬上马车时。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口令!” 是巡逻队。 张猛脸色一变,低吼道:“快走!” 商贾吓得屁滚尿流,扔下箱子,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夜色中。 张猛则一脚将钱袋踢进旁边的废弃箭靶堆里,整理衣甲,迎了上去。 “王老哥,这么晚还巡逻?” 带队的,正是那个独眼老兵。 “职责所在。”老兵面无表情,“张校尉在这儿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走走。” 张猛打了个哈哈,与巡逻队擦肩而过,匆匆离去。 等所有人都走远了。 苏文才从几十步外的一处阴影里,缓缓直起身。 他的脸上,那副懦弱惊恐的表情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猎人锁定猎物后,冰冷而兴奋的光芒。 他没有去看那箱装着破甲箭簇的军械。 那是侯君集的麻烦,不是他的。 他径直走到那堆废弃的箭靶前,伸手进去,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捞了出来。 他掂了掂。 黄金,至少五十两。 足够买十条人命。 他看着张猛离去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侯君集。”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 “你的狗,我要了。” 第21章 接头成功 未知商贾,身份伪装,最后查看交易的箱内并非军械,而是……铸造兵器的模具! 其中一套,是用来仿制神都武备司最新式的‘破风’三型箭簇! 大脑在一瞬间完成了所有信息的捕捉与分析。 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胸中翻滚、咆哮! 这已经不是贪腐,不是叛国!这是在挖空大乾王朝的根基,这是在用北境三十万将士的尸骨,来换取他个人的荣华富贵! 可这股滔天的怒火,在触及侯君集那张轻蔑的脸时,又被他强行用理智的冰水浇灭。 冷静。这其中是否还有幕后黑手? 他必须忍。 回到伙房时,张猛正翘着腿,用那只刚刚递出布防图的手,剔着牙缝。 看到苏文,他眼中的讥讽更浓了。 “哟,我们的伙夫侯爷回来了?怎么,倒个泔水,还把自己倒出一身骚味?滚去把那堆马料切了,再切不完,今晚就别睡了!” 那副嘴脸,与他刚刚犯下的滔天大罪,形成了最荒诞、最恶毒的讽刺。 “是,是,校尉大人……” 苏文点头哈腰,表现得比之前更加懦弱,更加顺从,主动抱起那堆比他还高的马料,走向角落。 “他妈的!” 王冲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桩上,整个伙房都为之一震。 铁牛也红着眼,死死攥着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夜深后,三人缩在冰冷的柴房里。 “小侯爷!不能再忍了!”王冲的声音压抑得如同困兽,“那狗娘养的在卖兄弟们的命!我这就去拧下他的脑袋!” “拧下来之后呢?”苏文的声音,比外面的夜风还要冷。 “我们三个,立刻就会被当成刺客,被侯君集的亲卫乱箭射死。我们的死,掀不起半点波澜,张猛的罪行,会被彻底掩盖。值得吗?” “可……” “没有可是!”苏文打断他。 “在神都,我们能用计谋,因为那里有‘规矩’。在这里,唯一的规矩就是谁的刀快。我们的刀,还不够快!要活下去,就得比他们更有耐心!” 两个铁塔般的汉子,在忠诚与屈辱的极致拉扯下,最终还是垂下了头,胸膛剧烈起伏,备受煎熬。 深夜。 苏文独自坐在柴房门口,借着冰冷的月光,处理着手上被马料划出的新伤。 一道沉默的阴影,再次“无意”地经过。 是那个独眼老兵,大伙儿都叫他老刀。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不远处的磨盘边,蹲下身,用一块破布,一遍遍擦拭着他那柄早已看不出本来面貌的旧刀。 刀锋在月下,泛着幽冷的光。 等老兵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苏文才缓缓站起身。 磨盘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静静地站了许久,确认四周再无任何窥探的目光。 回到柴房,展开纸包。 里面不是金疮药,而是一小袋治疗冻疮的特制药膏,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他的心,猛地一沉。 金疮药,是给战士的。 而冻疮膏,是给伙夫的。 这个人,不仅在观察他,甚至连他每天在冰水里洗菜都一清二楚。 这不是单纯的善意,他被盯得死死的! 苏文的脸上,没有半分感动,只有算计。 就在他准备收起药膏时,他忽然愣住了。 药膏的底部,有一行用指甲划出的、极浅的字迹,若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小心……影子。” 影子? 是监天司萧见空的“墨影”?还是……另有所指? 他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主动出击,将“老刀”这条线彻底激活,验证其身份。 苏文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用指甲在铜钱边缘一个不起眼的缺口处,刻下了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极其微小的划痕。 “我肚子疼,去趟茅厕。” 他抓着肚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柴房。 一个负责夜间喂马的伙夫看到他,轻蔑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低声骂了句:“废物点心,就知道偷懒。” 苏文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他径直走向昨晚倾倒泔水的角落。 四周寂静无人,只有风声呜咽。 他装作脚下打滑,身体一个踉跄,手中的铜钱顺势弹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交易地点附近,一块青石板的缝隙里。 那个位置,既隐蔽,又是一个多疑之人必然会反复搜查的死角。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声由远及近。 是一队巡逻兵。 苏文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立刻蹲下身,捂着肚子,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 “什么人!” 为首的校尉厉声喝道。 火把的光照亮了苏文那张苍白而“惊恐”的脸。 “是……是我,新来的伙夫……苏文。” 那校尉看清是他,眼中的警惕瞬间化为鄙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回去!别在这儿碍眼!” 苏文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清晨,那个独眼老兵,老刀,又出现在了磨盘边,蹲下身,一遍遍擦拭着他那柄旧刀。 苏文低着头,抱着一捆马料从他身边走过,假装没有看见他。 “昨晚风大。” 老刀头也不抬,声音沙哑,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磨盘底下多了块石头,硌得慌。” 苏文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走进了伙房。 他心中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等老刀的身影消失,他才若无其事地晃回磨盘边,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下。 他摸到了那枚冰冷的铜钱。 借着回到柴房的间隙,他将铜钱翻了过来。 铜钱的背面,被用更锋利的针尖,划上了一行细小却清晰的字迹。 “三号马厩,子时三刻。” 接头成功了!这是小时候父亲隐晦提到过的接头方式。 苏文攥紧了那枚铜钱,脸上看不出喜悦。 他的脑海中飞速推演着整个过程:在夜色的掩护下,避开至少三队巡逻兵,从无数石缝中找到那枚做了手脚的铜钱,再用极短的时间,以绝对的稳定,在上面刻下信息。 最后,在黎明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放回磨盘之下。 这…… 苏文的呼吸微微一滞。 这个老刀,他所拥有的,是远超苏文想象的,恐怖的个人能力!或者说还有其他内应。 第22章 鹰眼与疯狗 子时三刻,三号马厩。 苏文像一道融于黑暗的幽魂,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巡逻队换防的间隙,每一个呼吸都与马匹的鼻息同步。 马厩内,草料和马粪的气味混杂着一股紧张的血腥味。 最深处,一个独眼老兵正将一把匕首刺入马腿,又迅速拔出,用草灰和烈酒处理伤口。 动作熟练,狠辣。 他似乎没注意到苏文。 苏文停在阴影里,没有出声。 片刻,老兵处理完伤口,将那匹战马伪装成受惊踢伤的样子。 他头也不回,声音像生锈的刀片。 “巡逻队三息后经过,你还有两息时间滚出去。” 苏文没有动。 “我若是张猛派来的,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老兵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转身,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侯府的纨绔废物,只会像老鼠一样躲在阴影里?” “老鼠,才能活得久。” 苏文从阴影中走出,脸上的懦弱消失不见,只剩一片冰冷的平静。 “刀叔,你伪造现场的手法有三个破绽。” “第一,马腿的伤口是利器伤,不是蹄子能踢出来的。” “第二,你用的烈酒是军官特供的‘火烧云’,一个马夫弄不到。” “第三……” 苏文的目光扫过老兵紧握匕首的右手。 “你太紧张了,不像个只想偷懒的马夫。” 老刀的独眼骤然收缩,杀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 “你藏得倒挺深。” “不藏拙或许我早死了。”苏文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应该叫我小侯爷。” 老刀沉默了。 那声“小侯爷”,他等了十年。 他终于躬身。 “刀叔。”苏文平静地接受了这份效忠。 两人不再废话。 “张猛背后是刘三宝,侯君集的小舅子,负责五年之久的走私线。” 苏文点头,这在他预料之中。 “我父亲,与侯君集有何仇怨?” 刀叔的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敬佩,也是怨恨。 “黑水河一战,侯君集设‘围点打援’之计,以三千人为饵,诱苍狼主力。” “诱饵中,有他唯一的亲弟弟,侯君义。” 苏文的眉梢一挑。 “为了救那三千袍泽,老侯爷放弃合围,正面凿穿了敌阵。” “人救回来了,可北境……也因此错失了大歼苍狼的机会。” “从那天起,老侯爷的‘仁慈’,就成了北境最大的罪。” 苏文静静听着,突然打断了他。 “一个主帅,会亲手把自己的弟弟送进死地?这不合逻辑。” 刀叔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这故事,是讲给蠢人听的。”苏文的目光锐利如针,“刀叔,告诉我实话。” 老刀的呼吸变得粗重,像是被揭开了陈年的伤疤。 “那一战……侯君义是主动请缨为饵。他和他哥哥,从那时起就决裂了。” “他如今是镇北军左将军,势同水火是真,但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是这片北境,最大的变数。” 苏文将“侯君义”这个名字刻进脑海。 “监视我的影子,是谁?” “侯君集的亲卫都尉,林豹。”刀叔的脸色变得凝重,“一条只听侯君集命令的疯狗,从你入关起,就没离开过你百步之内。” “我明白了。” 苏文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 老刀看着眼前的少年,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让他看到了十年前那个运筹帷幄的身影。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刻着苍鹰的玄铁令牌,双手递上。 “我们……等了您十年。” “这是‘鹰眼令’,老侯爷留下的信物。” “它本身没有用处,只代表您的身份。整个北境,有五枚‘种子’,互不知晓。” “我只知道,唤醒第一枚种子的线索,就在监视你的那条疯狗身上。” “要是线索意外断了,或许会在适当的时候自己出现。” 苏文接过令牌。 入手冰冷,重若千钧。 他没有立刻收起,而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批兵器模具,最终的买家是谁?” 刀叔的独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恨意与一丝深藏的恐惧。 “不是草原上的小部落。” “苍狼汗国,拓跋宏的王庭!” “他们不仅要模具,还要一个活人!” “一个能改良神工弩、让弩箭射程倍增的墨家叛徒,如今,就关在燕云关大牢最深处!” 墨家叛徒可能跟鲁一班有关系。 “而且最新情报——他们与东海扶桑国的阴阳师,已经勾结在了一起!”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让苏文瞬间明白了皇帝李策的真正意图。 这盘棋,远比他想象的更凶险。 他要面对的,不只是侯君集的内部倾轧,还要在一个即将完成军备升级的草原帝国眼皮底下,抢人! 苏文将冰冷的“鹰眼令”贴身收好。 它像一块烙铁,烫得他胸口发疼。 “刀叔,保重。” “小侯爷,您才是。” 刀叔的声音恢复了木讷,转身重新拿起锉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苏文转身,再次融入黑暗。 背佝偻着,脖子缩着,一个被吓破胆的懦夫形象,被他重新披在身上。 巷道拐角,巡逻兵甲胄铿锵。 苏文闪入草料堆,屏住呼吸。 直到脚步声远去,他才连滚带爬地跑回柴房。 “吱呀——” 王冲和铁牛瞬间从黑暗中弹起。 “小侯爷!” 看到苏文煞白的脸,和扶着门框微微颤抖的手,王冲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他。 “我……没事……”苏文的声音干涩,大口喘着气,“外面……太黑了……好像……有狼……” 他瘫在草堆上,将一个受惊的纨绔子弟演绎得淋漓尽致。 王冲和铁牛对视一眼,眼中的担忧化为心疼和无奈。 等周围彻底安静下来,苏文的颤抖才停止。 “身边监视太多,伪装真累啊!” 他抬起头,眼中的惊恐褪去,只剩下狼一般的冷静和决绝。 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见到人了。是我爹的一位故交。” 他省去了所有细节,只挑拣出必要的信息。 “从现在起,我就是个没用的伙夫,我们的命,都拴在这层伪装上。” 王冲和铁牛重重点头。 “小侯爷放心!” 苏文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柴房外无尽的黑夜。 夜,更深了。 王冲和铁牛的呼吸声变得平稳。 苏文睁着眼,毫无睡意。 他将手伸进怀里,握住那枚冰冷的“鹰眼令”。 林豹……大牢……墨家叛徒…… 一个个坐标在他脑中串联成一条杀机四伏的路线图。 他翻身坐起,在黑暗中看着王冲的轮廓。 “王冲。” “小侯爷?”王冲立刻醒来。 “你是斥候出身,追踪和潜伏是你的本事。” “从明天起,盯住林豹。” 苏文顿了顿,补上一句。 “我要知道他每天什么时辰吃饭,什么时辰如厕,倒掉的每一滴泔水里,有什么。” 这是侯君集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一双眼睛。 他必须继续扮演这个懦弱的、不起眼的、让人提不起半分戒心的伙夫。 “磨刀石,找到了。” “我们的第一步,是先拔掉侯君集钉在我们身边的眼睛。” “林豹。” 林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次不经意的眼神交流,都可能成为苏文破局的关键。 而苏文,这位隐藏在暗处的猎人,正耐心地编织着一张无形的网,等待着最佳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第23章 林豹的栽赃 天色未明。 伙房的炊烟还未升起,柴房的破门被人一脚踹开。 木屑四溅。 林豹踩在门槛上,身后十几个亲卫营悍卒,将小小的柴房堵死。 他脸上横肉堆积,目光在屋内三个刚惊醒的人身上扫过,像在打量三具尸体。 “昨夜,军中粮仓失窃。” “丢了一袋百斤精米。” 林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审判的重量。 “有人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往这个方向来了。” 王冲和铁牛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探向草堆下的兵器。 “林都尉!你什么意思!” 王冲的怒喝,被一声更尖锐的惊叫打断。 “啊!” 苏文浑身一颤,从草堆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 他慌张地摆手,语无伦次。 “不……不是我!我昨晚一步都没离开过柴房!” 他那副窝囊的样子,引得林豹身后的亲卫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 林豹对这个效果很满意。 他挥了挥手。 “搜!” “给我仔仔细细地搜!” 两名亲卫狞笑着走向苏文的草堆,其他地方看都懒得看。 目标明确得近乎羞辱。 王冲胸膛起伏,向前一步。 一只冰冷的手从身后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 是苏文。 苏文背对着众人,拼命摇头,桃花眼里满是哀求和恐惧。 他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忍住。 王冲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地上。 “找到了!” 一名亲卫大笑起来,从草堆最深处拖出一个印着军粮司印记的麻布口袋。 口袋是瘪的。 但白纸黑字,人赃并获。 林豹缓步走到苏文面前,用刀鞘挑起那个空口袋,尖端几乎戳到苏文的鼻尖。 “伙夫侯爷,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 苏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在绝对的权势和“铁证”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被惊动的士兵和伙夫,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真是他偷的?看着不像啊……”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神都来的膏粱子弟,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就在林豹准备下令将苏文捆起来,直接送去军法处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林都尉,一大早,阵仗不小。” 人群分开,一名身穿军法官副手服饰的中年文吏走了进来。 陈平,刀叔的旧部。 “陈副官,你来得正好。” 林豹瞥了他一眼,没放在心上。 “我奉命彻查军粮失窃案,人赃并获,正要将此贼拿下!” 陈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林都尉,凡事讲规矩。” “既然找到了东西,也该让苏宣慰副使看个明白,让他死心,不是吗?” 话占着理,林豹不好当众反驳,冷哼一声,算是默许。 苏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抢过那个空粮袋。 他拼命地抖着,脸上满是绝望。 “不是我的!真的!你们看!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抖得太过用力,动作滑稽又狼狈。 忽然。 他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朝着旁边的石磨摔去! 手中的麻袋,被他下意识地甩了出去。 哐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清晨中,格外刺耳。 麻袋撞在石磨上,又弹落在地。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 空气凝固了。 林豹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陈平弯下腰,不紧不慢地捡起那枚从麻袋破损处掉落的黑色铁质腰牌。 他借着晨光,看清了上面的刻字。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林豹身后的一众亲卫,最终,定格在其中一个脸色煞白的年轻士兵脸上。 “羽林卫,亲兵营,第三队,王五。” 陈平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都尉,你的兵,腰牌怎么会在宣慰副使的赃物里?” “轰!” 人群炸开了锅。 那个叫王五的亲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筛子,话都说不清。 “不……不是我……都尉!我……我的腰牌……昨晚就丢了!” 这句辩解,此刻听起来,苍白得可笑。 林豹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他死死盯着苏文,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这个废物! 这个蠢货! 他的运气怎么会这么好? 苏文却像是被这变故吓傻了,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腰牌,又看看林豹,满脸的茫然与无辜。 他演得太像了。 像到让林豹都开始怀疑,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这场闹剧,最终被匆匆赶来的将领压下。 侯君集没有露面,只传下话来。 “军中失窃,贼人未获。林豹治下不严,罚俸三月,闭门思过。” 一场足以致死的栽赃,被轻飘飘地定性为了一场误会。 林豹带着人狼狈离去。 临走前,他看苏文的那一眼,充满了怨毒与不甘。 柴房里,再次恢复平静。 王冲和铁牛看着瘫坐在地上,还在“后怕”发抖的苏文,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们不是傻子。 这一切,巧合得像是被人用最精准的刻刀,雕琢过一样。 他们的小侯爷,用他们完全看不懂的方式,又一次,在刀尖上跳了一支舞。 夜色重新笼罩。 王冲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开口。 “小侯爷……那块腰牌……” 苏文正用一块破布,仔细擦拭着一个木碗,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他头也没抬。 “狼饿了,总要给它一块肉吃。” 木碗被擦得干干净净。 “但它不知道,肉里,藏着钩子。” 日上三竿。 张猛骂骂咧咧地走进伙房,看到苏文,眼神变得更加警惕和阴沉。 他狠狠地将一桶泔水踢到苏文脚下。 “废物!还愣着干什么!想让老子亲自动手吗!” 他似乎想用更粗暴的欺凌,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他决定了。 不能再等了。 必须尽快联系那个该死的商人,把手里的烫手山芋,送出关外! 苏文静静复盘着近日发生的细节。一切,都还在算计之内。 他没有将计划提前告知王冲和铁牛。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两人的忠诚。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不能知道真相。 忠诚是最好的燃料,却也是最糟糕的伪装。 他需要王冲和铁牛最真实的反应。 这些真实的情绪,才是这场大戏里最关键的笔触。 第24章 杀人灭口,计划提前 伙房的角落,张猛的视线,越来越不加掩饰。 栽赃失败,让他心里长了刺,贪婪驱使着他走向疯狂。 夜,万籁俱寂。 一道黑影贴着墙根滑行,在柴房外学了声夜枭啼叫。 这是“天听”的死线,直通苏文。 苏文从柴草堆里起身,如幽灵般没入黑暗。 黑影递过蜡丸,随即消失。 回到柴房,苏文捻开蜡丸。 丝绢遇火,字迹显现。 【帝心难测,京中暗流已成漩涡,北境须速决。】 皇帝的耐心快用完了。 这不止是驱虎吞狼,更是养蛊,看谁能活到最后。 把他扔向侯君集,也是在敲山震虎,试探着神都里那些不安分的儿子和臣子。 【二皇子禁足期间,频见外臣,其母族势力暗流涌动。】 【监天司,异常安静,萧见空闭门不出。】 他将丝绢凑到火星上,看它化为灰烬。 片刻后,苏文找到负责军械库的匠人,鲁一班的弟子。 两人在无人角落交错而过。 “看好模具,任何异动,立刻汇报。” 匠人头也未抬,微微颔首。 苏文回到柴房,掰开一块干饼,一半递给铁牛。 他的表情,又变回那个懦弱的伙夫侯爷。 “王冲。” 苏文的声音很平。 “去军营南头的野狼酒肆。” “找人打一架,然后喝醉。” 王冲一怔。 “醉了,就骂我。” 苏文看着他,桃花眼里一片冰冷。 “骂我是扶不起的废物,想花钱买条路,滚回神都。” 王冲的呼吸停住。 他胸膛剧烈起伏,最终重重点头,一个字没说,转身融入夜色。 野狼酒肆,乌烟瘴气。 王冲一坛烈酒灌下,双眼通红,猛地一脚踹在邻桌的桌腿上。 “砰!” “看什么看!不服?” 一场毫无道理的斗殴瞬间爆发。 王冲没用真功夫,只凭蛮力,和几个伍长扭打在一起,脸上很快见了红。 被人拉开后,他被一个伍长死死按在地上。 他挣扎着,对着人群,用尽全力嘶吼: “我王冲瞎了眼,跟了这么个怂包!” “他想回神都抱女人了!说只要能让他走,多少金子都出!” “我呸!孬种!” 酒肆角落,一个贼眉鼠眼的伙夫将一切看在眼里,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张猛听完汇报,眼中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敲诈一个侯爷,再把他卖给关外蛮子。 泼天的富贵! 他不再犹豫,当即下令:“三日后交易,告诉他们,货款两清,人货分离!” 心腹退下后,他又补了一句。 “交易一结束,连人带钱,都处理干净。” 三日后,一支伪装成皮货商的队伍抵达关外。 金不换的商队,送来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箱子里,是足以买下小半座燕云关的金条。 还有一封信。 苏文展开信纸,上面是苏晴儿娟秀的字迹。 “哥,钱财身外物,平安归来方为重。家中事,有我。” 他摩挲着信纸,将它仔细叠好,贴身收起。 然后,他看向铁牛,递给他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块。 “戏,该开场了。” 当夜,关外十里坡。 铁牛背着金箱,独自等在乱石堆中。 张猛没来,来的是他最心腹的几个亲卫。 为首的亲卫头子一脸警惕:“东西呢?” “在这。” 铁牛将箱子放在地上。 那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开箱。 耀眼的金光,让几人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就在他们低头验金的瞬间,亲卫头子眼中凶光一闪。 “动手!” 他猛地拔刀,毫无征兆地刺向铁牛的后心! 铁牛早有防备,身体极限一侧。 “噗嗤!” 钢刀没能刺穿心脏,却狠狠扎进了他的左肩。 铁牛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没有反击。 他抱起金箱,忍着剧痛,转身朝黑暗中狂奔。 同时,他捏碎了手中的金属块。 那副为钱不要命的疯狂模样,彻底打消了对方最后的疑虑。 “追!别让他跑了!”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瞬间填满了柴房。 铁牛像座被砍倒的山,重重摔在地上。 肩头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浸透了半边身子。 “小侯爷!” 王冲的咆哮压抑而扭曲,一股肉眼可见的煞气从他体内炸开。 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下一步就要冲出去。 苏文没有说话。 他蹲下身,看着铁牛因失血而惨白的脸。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在那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没有愤怒,没有咆哮。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铁牛血肉模糊的伤口,沾上温热的血。 他的手,稳得可怕。 他拿出金疮药,用一种快到极致、精准到极致的动作,为铁牛处理伤口,止血,包扎。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可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条条盘踞的怒龙。 “王冲,扶他躺好。” 苏文站起身,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转身,对着柴房最阴暗的角落,轻轻敲击墙壁。 三长,两短。 一道沉默的阴影,无声滑出。 是刀叔。 “小侯爷,张猛疯了,此地不宜……” “来不及了。” 苏文打断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 “计划提前。” “现在,立刻。” 刀叔的独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人手尚未完全到位,现在动手,风险太大。” “没有风险了。” 苏文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今晚的‘黑吃黑’,不是为了金子。” “是为了……抓活的。” 他将那枚刻着三道划痕的铜钱,按进刀叔掌心。 “告诉兄弟们,换上张猛亲卫的号服,去十里坡。” “钱,一分不要。” “我要的,是那几个活着的蛮子,和他们身上那批货真价实的模具。” “我要人赃并获。” 刀叔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苏文的意图。 这不是嫁祸。 这是要把张猛,连同他背后的势力,一同钉死在叛国通敌的耻辱柱上。 永世不得翻身。 “那张猛本人……” “他?” 苏文笑了,那笑容里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残忍。 “他会自己来找我的。” “你只需派个人,在他的人冲过来时,对着中军大帐的方向,喊一嗓子‘小侯爷往大营门口跑了’。” “这就够了。” 刀叔看着眼前的少年,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头皮。 小侯爷心思太缜密了,可怕! “明白。” 刀叔的身影再次融入黑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苏文转身,看向王冲,脸上那股运筹帷幄的冷酷瞬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属于猎人的冷静与疯狂。 “王冲,扛上铁牛。” “我们去……请君入瓮。” 第25章 以牙还牙 关外,十里坡。 夜风吹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几个穿着燕云关兵士服饰的汉子,正与几名身材高大、满脸刺青的关外蛮子对峙。 为首的汉子声音粗哑,刻意模仿着张猛的腔调。 “东西呢?” 一个蛮子狞笑着,拍了拍身后沉重的木箱。 箱体震动,发出金属独有的碰撞声。 “金子。” 汉子,也就是刀叔,点了点头。 他身后的两人抬着一口小箱子上前。 就在双方交错,伸手即将触碰到箱子的瞬间。 异变陡生! 刀叔的身影没有丝毫预兆地向前暴冲! 他不是去接箱子,而是整个人如同一只下山猛虎,狠狠撞进了为首那名蛮子的怀里。 那蛮子身形高大,却被这股巨力撞得呼吸一滞,向后踉跄。 与此同时,他身后那些看似懒散的“兵士”,如同捕食的饿狼,瞬间暴起! 没有呼喊,没有多余的动作。 只有冰冷的刀锋在月下划出死亡的弧线。 快! 准! 狠! 三名蛮子甚至没来得及拔出腰间的弯刀,喉咙处便已飙出滚烫的血线,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软软倒下。 为首的蛮子大惊失色,刚要挣扎,一张浸了迷药的厚布已经从身后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他肌肉虬结的双臂疯狂摆动,却被两名黑衣人如同铁钳般的手臂死死锁住。 几息之后,挣扎的力道迅速衰减,最终化为一滩烂泥。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过十数息。 刀叔的人拖着俘虏和箱子,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只留下一地尚有余温的尸体。 和一枚被刻意踩在泥地里,属于张猛亲卫的黄铜腰牌。 与此同时,燕云关大营。 咚! 咚! 咚! 沉重而急促的鼓声,像一把巨锤,狠狠砸在燕云关寂静的夜空,也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中军大帐前的聚将鼓! 非十万火急的军情,或是天大的冤情,不可擅动。 无数火把从四面八方亮起。 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兵士从营房中涌出,迅速将擂鼓之处围得水泄不通。 擂鼓的,是两个膀大腰圆的伙夫,他们奉了死命令,用尽全身的力气,机械地敲击着那面一人高的牛皮大鼓。 鼓声前,王冲像一尊愤怒的铁塔,肩上扛着一个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壮汉——铁牛。 苏文,就站在王冲身边。 他没有赤膊,没有自残。 他衣冠整齐,神情平静,只是那双眼睛在火光下,冷得像冰。 “何人擅动聚将鼓!” 一声爆喝,林豹带着亲卫拨开人群。 当他看清是苏文时,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狞笑。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苏文!你可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中军大帐的帘门被猛地掀开。 一股足以让万军辟易的恐怖威压,轰然降临。 侯君集身披重甲,大步走出。 他那张国字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冰冷得像是北地万年不化的玄冰。 所有喧哗,戛然而止。 苏文这才动了。 他越过人群,走到侯君集面前,“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但他没有低头,而是直视着这位北境之主。 “请大将军,为晚辈做主!” 声音不带哭腔,只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决绝。 侯君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王冲肩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 “讲。” 只有一个字,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张猛!” 苏文猛地抬高了声音,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贵部张猛校尉,敲诈晚…辈不成,便下此毒手,险些要了我这护卫的性命!” 他伸手指着铁牛,声音凄厉。 “大将军!晚辈只是一个被发配到此的闲人,只想安分!可他张猛,欺人太甚!”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刀叔带着两名手下,拖着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破布的关外蛮子,和一口沉重的箱子,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小侯爷!我们抓到了!我们把跟张猛交易的蛮子抓回来了!” 这一声喊,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将领的脸色都变了! 林豹的脸上更是血色尽褪,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蛮子,又看了看苏文。 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做到的? 苏文仿佛也吃了一惊,随即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那箱子前,一把掀开! 一整箱精密的、闪烁着寒光的兵器模具,赫然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大将军!人赃并获!” 苏文指着那蛮子和箱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 “他张猛勾结外敌,倒卖军械,证据确凿!” 侯君集看着那箱模具,那双万年不变的冰冷眼眸里,终于,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杀机。 就在这全场死寂,气氛紧张到极点的瞬间! “苏文!你个小杂种!给老子滚出来!” 一声暴戾的怒吼,从人群外传来。 张猛手持长刀,满脸杀气,带着数十名凶神恶煞的亲卫,如同一头发疯的公牛,狠狠地冲开了人群! 他刚得到消息,苏文这个小畜生竟敢跑到中军大帐闹事,他断定是苏文在搞鬼,要将他当场砍死! 可当他冲进包围圈,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侯君集。 跪在地上的苏文。 被五花大绑的蛮子。 还有那口他再熟悉不过的、装着模具的箱子。 他脸上的滔天怒火,在零点一秒内,瞬间凝固,然后转为惊恐,最后化作了骇人的死白。 “咕咚。” 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握着刀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苏文在他看到自己的瞬间,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 他没有再看张猛一眼,而是转向侯君集,语气平静得可怕。 “大将军,您看。” “这杀人灭口的,自己送上门来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像刀子一样,齐刷刷地钉在了张猛的身上。 人证。 物证。 还有自投罗网的“凶手”。 一切,都齐了。 侯君-集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如筛糠的张猛。 他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张猛,本将只问你一句。” “你身后这几十名亲卫,是否也参与了通敌?” 第26章 林豹的杀局! 侯君集的视线,越过张猛惨白的脸,钉在苏文身上。 那视线里没有情绪,像一口深井。 “口说无凭。” 侯君集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广场上所有的呼吸声。 “此事,交由林豹都尉,全权彻查。” 他将刀,递给了林豹。 两名士兵上前,粗暴地架起苏文。 转身的刹那,苏文的身体踉跄了一下。 他的右手拇指,在食指关节上,极快地敲击了两下。 人群里,一个不起眼的独眼老兵,缓缓压低了头上的斗笠。 信号,收到。 林豹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和杀意在他脸上交替闪过。 他向前一步,对侯君集抱拳。 “末将,遵命!” 声音因兴奋而颤抖。 他转向苏文,眼神如同在看一块砧板上的肉。 “来人!” “将罪囚张猛,嫌犯苏文,以及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押入军法处大牢,严加审问!” “嫌犯”二字,他咬得极重。 王冲的瞳孔瞬间赤红,煞气再也无法抑制。 他一步横跨,挡在苏文身前,声如闷雷。 “谁敢!” “王冲,退下。” 苏文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王冲的怒火。 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拍了拍灰。 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又回来了。 “林都尉……我……我都听你的。” “你可千万要查个水落石出,还我清白啊……” 他“合作”的姿态,让林豹心中最后一丝警惕彻底消散。 不过是只运气好点的羔羊。 现在,运气用完了。 深夜。 军法处,水牢。 阴冷,潮湿,腥臭。 齐膝的污水冰冷刺骨,苏文靠在湿滑的墙壁上,牙关都在打颤。 林豹没有进来。 他就站在牢门外,隔着铁栅栏,沉默地看着。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沉默,是比任何刑具都更可怕的折磨。 它在消磨人的意志,碾碎人的尊严。 终于,林豹似乎看够了,他挥了挥手,亲信端来一把椅子。 他就那么坐下,慢条斯理地开口。 “苏文,张猛他……畏罪自尽了。” 苏文的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 林豹笑了,像猫在欣赏爪下的老鼠。 “他临死前,画了押。” “指认你,是克扣军饷的幕后主使。” 林豹将一张按着鲜红指印的供状,贴在栅栏上展示给苏文看。 “你看,物证有了,人证……也自己了断了。” “现在,这案子该如何收尾,全看你的态度。” 他凑近栅栏,声音压成一道毒蛇般的丝线。 “小侯爷,我这是在帮你。” “只要你签了这份东西,承认自己是被张猛蒙骗,主动上缴‘赃款’。” “我便向大将军回禀,说你年少无知,戴罪立功。” “如此一来,侯爷的脸上,也好看些。” 他将一份空白的文书和笔墨,从栅栏的缝隙中,塞了进去。 “你懂我的意思吗?” 苏文的瞳孔剧烈收缩。 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死死盯着林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不是表演。 那是真的恐惧。 对这种能将黑白肆意颠倒的权力的恐惧。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赌。 赌林豹的自负,赌他相信自己看到的“真相”。 “我爹……是靖安侯……” 苏文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哭腔和最后一丝挣扎。 “你……你这是构陷!是栽赃!” 林豹脸上的笑容更盛。 他要的就是这个反应。 一个无能的纨绔子弟,在末路穷途时,所能喊出的最无力的一句话。 他彻底放心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文。 “看来小侯爷还没想通。” “没关系,水牢里很安静,够你慢慢想。” “明天一早,我会再来。” 林豹转身离去,脚步轻快。 在他身后,苏文缓缓沉入水中,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桃花眼里,恐惧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次日清晨。 “精神恍惚”的苏文,被从水牢里拖了出来。 林豹带着一队亲信,押着他前往黑风口。 名义是,指认埋藏赃物的地点。 离开大牢,走向关外的路上,冷风一吹,苏文的脚步更加虚浮。 在与王冲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 王冲的眼神,瞬间凝固。 他读懂了那两个字。 杀他。 黑风口。 乱石嶙峋,地势险要,是天然的杀人场。 “就是这里!” 林豹指着一处被翻动过的土坡,脸上是胜券在握的笑容。 他早已派人在此伪造好了现场。 几名亲信立刻上前,举起工兵铲,开始挖掘。 就在此时! “呜——” 一声凄厉的号角,从远处的山林中炸响。 数十名骑兵,如狼群般从林中猛扑而出! 他们身上,赫然是苍狼斥候的皮甲! “敌袭!” 林豹的亲信立刻拔刀,但他们的站位很讲究。 若有若无的,将苏文、王冲、铁牛三人,与林豹隔离开来。 这是计划好的剧本。 林豹本人,更是连一丝防御的姿态都没有。 他狞笑一声,腰间佩刀悍然出鞘! 刀锋不偏不倚,直取苏文的咽喉! 他要亲手,结果这个心腹大患! “找死!” 王冲的怒吼如平地惊雷! 他早已蓄势待发。 脚下猛地一蹬,地面瞬间龟裂! 整个人如出膛的炮弹,不退反进,横移三步! 手中厚背刀自下而上,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迎上林豹的刀锋!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火星四溅! 狂暴的气浪将地上的碎石都掀飞了出去! 王冲与林豹同时被巨大的反震之力震退半步。 两人脚下的地面,都踩出了深深的印痕。 势均力敌! 林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色。 他做梦也想不到,王冲竟有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实力! “杀!” 惊骇只是一瞬,林豹的杀心更盛。 刀法陡然变得狠辣无比,刀刀直指王下冲的要害。 王冲不甘示弱,大开大合,刀势凶猛如山崩。 两人瞬间战作一团,刀光如瀑,杀气弥漫。 与此同时,那些“苍狼斥候”,也与林豹的亲信战在了一起。 战局,却诡异到了极点。 林豹的亲信招式狠毒,却处处避开要害,砍向的都是对方的刀背和甲胄。 他们在演戏。 可那些“苍狼斥候”里,却有三分之一的人,是真的下了死手! 噗嗤! 刀光闪过,一名正在“演戏”的林豹亲信躲闪不及。 他被一名本该是“同伙”的斥候,一刀斩断了手臂! 凄厉的惨叫,刺破了伪装的和平! 紧接着,又是数声惨叫! 那些真正的杀手,刀叔的人,如同鬼魅,在“友军”中掀起了血腥的屠杀! 整个场面,瞬间失控! 林豹心头一寒,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掉进了陷阱! 这是一个局中局! 他虚晃一刀逼退王冲,指着苏文,厉声嘶吼。 “苏文!你竟敢勾结苍狼人!” “我勾结苍狼人?” 苏文站在铁牛的护卫圈中,脸上的惊恐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穿一切的冰冷。 “林都尉,私调兵马,伪造敌袭,意图谋害朝廷钦差。” “如今人赃并获,还想倒打一耙么?” “你放屁!”林豹气急败坏,“谁能证明!” “我能。” 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从山脊之上传来。 林豹的动作,瞬间僵住。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他们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山脊之上。 侯君集身披重甲,负手而立。 他身后,是百名杀气腾腾的玄甲亲卫,如同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 他来了。 他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看到了林豹伪造敌袭。 看到了林豹的“伏兵”自相残杀。 看到了林豹意图斩杀苏文的全过程。 林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 他明白了。 从头到尾,自己才是那个被狩猎的猎物。 那个看似懦弱无能的小侯爷,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而他,兴高采烈地一头钻了进来。 “大……大将军……” 林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侯君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看着下方那片混乱的修罗场,最后,把视线定格在那个一脸“无辜”的苏文身上。 那目光,停留了足足三秒。 这个局,滴水不漏。 甚至连他侯君集,都被算计成了最后收网,以及……“作证”的那个人。 他没有再看地上的林豹,只对身后的亲卫吐出两个字。 “清场。” 第27章 这天下,谁在演谁? 山脊上的风,骤然一停。 侯君集的视线,没有半分停留。 他越过了林豹,越过了那些惊恐的亲信,最终落在了那个浑身浴血的刀叔身上。 他抬起了手。 那只手,悍然指向林豹。 “杀无赦!” 三个字,没有温度,没有犹疑,只有命令。 他身后的亲卫营,如出笼的狼群,瞬间扑上。 但他们扑向的,只有林豹和他的人。 他们像一道钢铁铸成的堤坝,用一种外科手术般的精度,瞬间分割了战场。 用自己的血肉和刀锋,为那群“苍狼斥候”,硬生生开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生路。 刀光迸现。 惨叫撕裂夜空。 血雾喷洒。 刀叔的独眼中,闪过一丝无法解读的惊骇。 他没有丝毫犹豫。 他带着手下的人,从那个由敌人亲手为他们撕开的口子里,如鬼魅般撤离。 瞬间,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与山林之中。 整个过程,快到极致,静到诡异。 侯君集的亲卫营,没有一个人,朝他们逃离的方向,多看一眼。 苏文站在原地,四肢僵硬,指尖冰冷。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智谋,是何等可笑。 他像一个在沙滩上堆砌城堡的孩子,自鸣得意。 却未曾想过,身后的海啸,早已蓄势待发。 这不是一场镇压。 这是一场……抹杀。 侯君集在用他自己人的血,来抹平苏文布下的这个局。 来擦干净他留下的所有痕迹。 他亲手斩断了所有的线索。 然后,放走了真正的“凶手”。 为什么? 苏文的大脑,那台永远冷静、永远在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第一次,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 一个可怕到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他的思维。 这座军营里,还有更深,更可怕的眼睛在盯着。 或者说,远在神都天启城的那双眼睛,从未离开过这里。 而侯君集,这个他名义上最大的敌人,竟然在用这种极端到近乎自残的方式…… 保护他? 这个认知,比一万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还要让他感到恐惧。 中军大帐。 厚重的帘门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和光线。 帐内,一盏孤灯。 两个人,沉默着。 那股熟悉的,足以压垮山岳的恐怖威压,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苏文感觉到的,不再是纯粹的敌意。 而是一种……警告。 一种焦躁。 一种深藏在冰山之下的无力。 他站得笔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标枪。 侯君集看着他,那双能冻结灵魂的眼眸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你和她……真像。” 他的声音很轻,很哑,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一个看不见的亡魂倾诉。 苏文的心脏,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狠狠攥住。 他脑中所有的推演,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堆荒谬的废纸。 一切都错了。 这个男人,不是在恨他。 他眼中的情绪复杂到苏文完全无法理解。 那里面有追忆,有痛苦,有悔恨,甚至还有一丝……他不敢去想的温情。 能让侯君集都感到畏惧,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行事的敌人,普天之下,只有一个。 皇帝,李策。 苏文的脑子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大将军。”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您说的‘她’,是指谁?”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您,可知道我母亲的信息?” 轰! “母亲”这个词,像是一根点燃的引信,瞬间引爆了这座沉寂的火山。 整个大帐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一股远比刚才那场威压恐怖百倍的杀气,从侯君集的体内,轰然爆发! 帐内的烛火,被这股无形的气压猛地一挤。 “啵”的一声轻响,灯芯断裂,火苗瞬间熄灭! 黑暗笼罩了一切。 苏文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窒息感传来,连灵魂都在战栗。 他能感觉到,侯君集,是真的想杀了他。 只要他再多说一个字,下一秒,自己的脑袋就会像熟透的西瓜一样,爆裂开来。 黑暗中,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足以撕裂灵魂的杀气,犹如决堤的潮水般,缓缓退去。 退得干干净净。 侯君集重新点燃了烛火。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苏文却从那摇曳的火光中,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混杂着滔天仇恨与无尽痛苦的挣扎。 “滚出去。”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疲惫。 苏文没有再多言。 他对着侯君集,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掀开帘门。 帐外的冷风吹来,他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此刻才真正明白。 皇帝为何不杀他,却要把他扔到这片绝地。 因为这里,根本不是他的绝地。 这里,有整个北境权势最重的男人,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为他保驾护航。 这天下,到底谁在演谁? 皇帝在演他,侯君集在演他,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演着所有人。 一环扣一环,谁是棋子,谁又是棋手? 苏文抬头,看向北境那片阴沉的天空。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无力。 不是因为敌人太强。 而是因为,他连谁是敌人,都分不清了。 手中的“鹰眼令”第一次,变得如此滚烫,又如此沉重。 它不再是破局的利刃,反而像一个巨大的枷锁,将他与一个他完全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旋涡,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这盘棋,他该如何成为那个执棋的人? 帘门重重落下,将苏文的身影彻底隔绝。 大帐之内,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座如山岳般的男人,侯君集,缓缓地瘫坐在帅位上。 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抬起粗糙的手,捂住了脸。 指缝间,透出的是无尽的疲惫与挣扎。 许久。 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从他指缝中溢出,带着一丝破碎的沙哑。 “兄长……” “计划……全乱了。” 他没有兄长。 整个大乾王朝都知道,燕云大将军侯君集,只有一个与他势同水火、几乎反目成仇的亲弟弟,侯君义。 那一声“兄长”,是对谁而语? 是这片北境的亡魂,还是某个活在阴影中、不为人知的存在? 这个秘密,比帐外呼啸的寒风,更加冰冷。 与此同时,走在军营泥泞小道上的苏文,感觉不到寒冷。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推演,都基于一个最基本的逻辑:侯君集是敌人。 可现在,这个地基,被人从底下,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抽空了。 他像一个瞎子,被人推着,走上了一条他自己都不知道通往何方的路。 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深渊。 他该何去何从? 继续执行原定的计划,去联络父亲的旧部? 可若是侯君集并非敌人,那这些旧部,又该是怎样的立场? 苏文停下脚步,捏紧了拳头。 第28章 催命符 燕云关的夜,第一次如此安静。 巡逻兵士甲胄的摩擦声,在空旷的营地里显得格外刺耳。 柴房内,烛火跳动。 刀叔独眼中最后的情绪,是混杂着恐惧的崇拜。 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血写的供词。 “小侯爷,都撬出来了。”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活口是苍狼可汗拓跋宏的亲侄子,拓跋烈。” “与他们接头的是东海扶桑国的阴阳师。” “那些阴阳师有秘法,能催动金石,将兵器铸造速度凭空提升数倍!” 苏文没有去看供词。 他正用银刀割开铁牛肩头的腐肉,黑血混着药渣流出。 铁牛肌肉虬结,冷汗浸透草垫,却咬烂了嘴唇也未吭一声。 “数倍的速度……” 苏文手腕稳定,声音听不出情绪。 “意味着我们喘息的时间,也被缩短了数倍。” 他将一整瓶金疮药倒在伤口上,用干净麻布迅速包扎。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眼看向刀叔。 “他背后的人,比我们更急。” 刀叔心脏猛地一跳,瞬间领悟了这句话的寒意。 小侯爷留活口,从不是为了公堂对质。 那只是演给暗处眼睛看的戏。 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一个小小的边将张猛。 翌日,天光大亮。 中军大校场,数万将士,黑甲如林,刀枪如山。 侯君集立于三丈高台,身披玄铁山文甲,阳光照在上边,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的声音不借助任何工具,便如雷霆滚过整个校场。 “昨夜,宵小勾结外寇,倒卖军械,意图动摇我北境根基!” “幸得宣慰副使苏文,以身为饵,智破奸党!” “此等功绩,当赏!” 侯君集的声音一顿,鹰隼般的目光穿过数万人的头顶,精准地盯在台下的苏文身上。 瞬间,所有视线都聚焦于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敬畏、好奇、惊疑、嫉妒……无数情绪交织成网,将苏文笼罩。 王冲和铁牛挺直了胸膛,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他们的侯爷,做到了! 在这尸山血海的燕云关,用文人的手段,赢得了军人的荣耀! “本将,特此奏请天子!” 侯君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擢升苏文为燕云关督粮官,正七品!” “总领全军粮草、军械、马料等一切后勤事宜!” “即刻上任!” “轰!” 人群炸开了锅。 王冲和铁牛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督粮官? 总领后勤? 在这只认军功和兵权的燕云关,一个管仓库的文职,和拔了牙的老虎有什么区别? 这是赏赐? 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你苏文再有能耐,也只能在我侯君集划定的圈子里,当一个管账先生! “小侯爷!不能接!” 王冲双目赤红,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这是要把我们往火坑里推!” 苏文充耳不闻。 他整理了一下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锦袍,缓步出列。 他走到高台之下,对着那个山岳般的男人,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大将军抬爱。”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应有的感激。 “晚辈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份真挚,那份感恩戴德,天衣无缝。 王冲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督粮官的官署,在军营最偏僻的西北角。 这里与其说是官署,不如说是一处废弃仓库,空气里全是木料腐朽和纸张霉烂的味道。 “他妈的!” 王冲一脚踹飞门口的朽烂门板,木屑四溅。 “这是人待的地方吗?小侯爷,他侯君集就是存心羞辱我们!” “羞辱?” 苏文用手指拂去桌案上的积尘,露出开裂的木纹。 “他若真想羞辱我,就该让我继续当那个伙夫。” 他没理会暴怒的王冲,径直走向里间堆积如山的账房。 “王冲。” “是!” “守住门口,在我出来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一步,违令者斩。” “铁牛。” “在!” “把所有关于‘粮草’和‘军械’的账册,搬到这张桌子上,按年份序列摆好。” 命令清晰,不带一丝情绪。 王冲和铁牛愣了一下,随即领命行动。 苏文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封皮破损的账册,吹开灰尘。 他没有看里面的细目,而是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着上面的总数和日期。 然后是第二本,第三本。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那双桃花眼此刻清明得可怕,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每一个数字背后的血和铁。 王冲和铁牛站在一旁,看着他近乎癫狂的专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懂算账。 但他们看得懂苏文脸上的神情。 那不是一个被流放者的自暴自弃。 那是猎人发现猎物踪迹后,全力追捕的兴奋。 时间在纸张的翻动声中流逝。 烛火被点亮,又燃尽了数根。 苏文停了下来,拿起算盘,手指快地出现了残影。 噼里啪啦的算珠撞击声,是这死寂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突然,他停下了。 他死死盯着账册上的一个日期,又看了看另一本的出库记录。 “不对……” 他喃喃自语。 “王冲。” “小侯爷?” “神都上一批粮草补给,是什么时候到的?” “三个月前?不对,好像是四个多月前了,张猛那狗东西还克扣了三成,被兄弟们骂了很久。” 苏文的目光骤然变冷。 他翻开另一本入库总账。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神都户部补给,景泰七年四月初三入库。 距今,三十七天。 可这一个月以来的所有分营账目上,都没有这批粮草的入库记录。 一片空白。 “官道急报,从神都到燕云关,七日必达。” 苏文的声音很轻。 “一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不叫耽搁。” “叫断供。” 王冲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苏文不再说话,他拿起了笔,在一张全新的宣纸上飞快地书写、计算。 他将账面上所有的存粮,减去五年来的贪墨空耗,刨去战马的嚼用,再减去……那批根本不存在的补给。 当最后一笔落下。 “啪嗒。” 狼毫笔从指尖滑落,掉在桌案上。 一滴浓墨晕染开来,像一朵绝望的黑花。 他的身体,僵住了。 “小侯爷?” 靠在墙角打盹的王冲被惊醒。 “算完了?那狗娘养的到底贪了多少?” 苏文没有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扇满是蛛网的木窗前。 他推开窗,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 窗外,是连绵的营帐,是数万枕戈待待旦的北境雄师。 火把如龙,一切都显得那么强大,不可战胜。 “王冲。” 苏文的声音很飘,仿佛从这暗夜中渗透而来。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脚下这座号称固若金汤的燕云关……” “其实,是一座建在沙滩上的楼阁。” “风一吹,就会塌。” 王冲的困意瞬间被驱散。 他猛地站直,骇然地看着苏文的背影。 “小侯爷,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苏文缓缓转过身。 烛火已灭,只有窗外微弱的星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桃花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算完了。” 他走回桌前,拿起那张写满计算结果的宣纸。 “燕云关,满编三十万大军,所有的存粮……”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王冲一个喘息的时间。 然后,他用宣布死刑的语气,平静地吐出了最终的答案。 “只够我们……再吃十五天。” “轰!” 王冲脑中惊雷炸响,他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墙上。 “十五天?不可能!朝廷的补给呢!户部的粮草呢!” “没有了。” 苏文将那张纸,一点一点,揉成一团。 “侯君集封锁了关内所有通往神都的渠道,将这个消息,死死地压在了燕云关。” 他抬起头,幽深的眼睛穿透黑暗,仿佛看到了高台之上,那个威严如神魔的身影。 他笑了。 那笑容里,是无尽的冰冷与彻悟。 “所以,他不是在羞辱我。” “他是在……逼我也是在救我。” 他摊开手,将那团废纸扔在地上。 “一旦开战,十五日后,全军断粮。饥饿的士兵会变成失去理智的野兽,燕云关会从内部开始崩溃,不攻自破。” 苏文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他或许要的,是一个让他能够名正言顺的兵败,又能够保全自己和我们的借口。” “逼我亲手,为这三十万大军,找出这封催命符。” 第29章 该掀桌了 死寂的夜,让人心慌。 王冲喘着粗气,死死拽住苏文的衣袖。 “小侯爷!你这是去送死!” 苏文没有挣脱。 他只是静静地,将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计算结果的宣纸,沿着清晰的折痕,叠成一个小方块。 将那方块收入怀中,贴着胸口。 他站起身,衣袂无风自动。 目光越过王冲焦灼的脸,投向那片无垠的夜色。 “王冲。”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进王冲的耳朵。 “你觉得,这天下最大的规矩是什么?” 王冲被问得一愣,脑子里一片混乱。 “是……是皇权?” “不。” 苏文摇了摇头,走向那扇象征着囚笼的木门。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王冲的心跳上。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规矩。” 苏文的手,按在了门上。 “定规矩的,永远是那个敢掀桌子的人。” “我不想再跪在桌边,等别人施舍残羹冷饭了。” “我要坐上牌桌。” “哪怕……是把这张桌子,彻底砸烂。” “吱呀——” 门被推开。 寒风裹挟着沙尘灌入,苏文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入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苏文没有回头。 亲卫持戟,肃立帅帐前,眼神比戟锋更冷。 “站住!” 左侧亲卫的长戟横在他胸前。 “大将军议事,闲杂人等,退下!” 苏文停步。 他没有看那柄长戟。 他抬头,目光越过戟锋,直视那名亲卫的眼睛。 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通报侯君集。” 苏文的用词,不是“大将军”。 是直呼其名。 “告诉他。” “他的催命符,到了。” 亲卫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握着长戟的手,青筋暴起。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冒犯。 这是一种来自地狱的疯狂。 他正要呵斥。 帐内,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让他进来。” 亲卫如蒙大赦,急忙收戟,垂首退到一旁。 他不敢再看苏文一眼。 厚重的帘门被掀开。 苏文走了进去。 帘门在他身后重重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所有人退下。” 侯君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任何人,不得靠近大帐十步之内。” 帐内温暖如春。 空气里混杂着檀香、皮革与钢铁的冷味。 侯君集没有坐在帅案后。 他一身常服,站在巨大的沙盘前。 手里拿着一块麻布,正在擦拭一柄环首刀。 刀身雪亮,映出他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他没有看苏文,仿佛帐内空无一人。 苏文也没有行礼。 沉默,是最高明的试探。 他径直走向那副巨大的沙盘,目光如鹰隼般掠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各色小旗。 他的手指,没有去碰那些代表燕云关防线的旗帜。 而是精准地,从旗筒里,拔出了三面代表己方斥候的蓝色小旗,随手扔在了沙盘之外。 动作干脆利落,像是拔掉三根无用的钉子。 “三日前,苍狼游骑向北收缩三十里,放弃了黑风口南侧草场。” 苏文开口,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感情。 侯君集擦刀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 “他们不是收缩,是在集结。” “放弃所有不必要的骚扰,将五指攥成一个拳头。” 苏文的指尖,在沙盘上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终点,落在防线一处险峻的断崖。 “这个拳头打出来,第一个目标,断魂崖。” “那里,防线最薄弱。” “当然,这些只是斥候营花了半个月,死了六十七人换回来的‘军情’。” 苏文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嘲讽。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我只对账册感兴趣。” 他的手指,点在刚刚被他拔掉旗帜的空位上。 “第三斥候营,第十七小队,编制十二人。” “账册上,他们七日前还在正常领取双份口粮和马匹草料。” “军械处的记录,他们上一次补充箭矢,是十三天前。” “一支在敌境巡逻的斥候队,六天不耗一根箭矢?” “大将军,你信么?” 他又指向另一处。 “第五斥候营,第九小队。” “他们的马匹损耗记录,最后一次更新,是九天前。” “他们的靴子,却在三天前刚刚换了一批新的。” “一群没有马的斥候,换新靴子做什么?” “在草原上跑赢苍狼的战马么?” 苏文每说一句。 侯君集擦拭战刀的动作,就慢上一分。 当苏文说完最后一个字。 “嗤——” 麻布擦过刀锋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帐内,死寂无声。 侯君集缓缓抬起头。 那双威严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审视。 如同一头被惊扰的雄狮,重新打量着闯入自己领地的猎物。 这些被他刻意抹平的细节。 这些隐藏在无数卷宗里的蛛丝马迹。 这个少年,只用了三天,就从一堆发霉的旧账册里,把它们全部翻了出来。 “你看得很准。” 侯君集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可惜,没用。” 他将战刀“哐”的一声,插回案边的刀架。 “看得再准,也变不出粮食。” “说到底,你只是个会算账的小子。” “这里,是战场。” “战场,只讲刀,不讲理。” 苏文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 他从沙盘前直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侯君集的帅案。 他从怀里,拿出那张折叠整齐的宣纸。 没有放下。 而是用两根手指夹着,停在侯君集面前。 “大将军说得对。” “战场不讲理,只讲生死。” 他抬起头,直视这位北境之主。 那双桃花眼里,所有的伪装和懦弱都已褪去。 只剩下洞悉一切的冰冷,和掀翻一切的疯狂。 “我算过了。” “燕云关,满编三十万大军。” “包括你藏在后山地窖里的那三千石应急军粮。” “以及马厩里所有还能吃的草料和豆饼。”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侯君集的心脏上。 “全部折算成能填饱肚子的口粮。” “只够我们,再吃十五天。”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侯君集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点。 地窖存粮,是他最后的底牌,是绝对的机密。 这个少年,是怎么知道的? 一股狂暴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大帐。 烛火猛地一矮,几乎要熄灭。 侯君集的手,握住了刀柄。 下一瞬,他动了。 不是后退。 是暴起! 一道雪亮的寒光闪过。 “铮!” 冰冷的刀锋,已经抵在了苏文的喉咙上。 快到苏文的眼睛甚至没能跟上他的动作。 只要再进一寸,就是血溅当场。 苏文却仿佛没有看见那柄凶器。 他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 脖子反而往前递了递,让皮肤紧紧贴上那冰冷的刀锋。 一丝血痕,顺着刀刃渗了出来。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疯狂的弧度。 “大将军,想杀我灭口?” “杀了我,十五天后,燕云关三十万枯骨,你侯君集就是大乾的第一罪人。” “遗臭万年。” “留着我,你,还有一线生机。” 两人四目相对。 一个眼神冰冷如铁。 一个杀气沸腾如火。 空气凝固了。 时间被拉伸到无限长。 突然。 刀锋撤了回去。 快得像从未出现过。 侯君集松开刀柄,猛地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回那张虎皮大椅上。 他高大的身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盯着苏文,像是盯着一头怪物。 “你刚才说,定规矩的,是那个敢掀桌子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山岳般的压迫感。 “你还说,你不想再跪着等施舍。” “你要上牌桌。” 苏文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侯君集笑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疲惫、欣赏、疯狂,甚至是一丝解脱的复杂笑意。 “好。” “说得好。” 他从虎皮大椅上重新坐直身体。 那股属于北境之主的威严与霸道,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这燕云关的桌子,太小了,也太挤了。” “你想上桌,这里没你的位置。” 他的目光转向帐外,那片无尽的黑暗。 “关外的桌子,更大。” “你去掀给我看。” 侯君集转回头,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一个月。” “本将给你一个月的期限。” “去给本将解决三万先锋营的粮草。” “记住。”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本将,不会给你一兵一卒,一钱一粮。” “你需要的一切,自己去关外想办法。” “做到了,燕云关的后勤,我让你说了算。从今往后,你就是本将的影子,一人之下。” “做不到……” 他没有说下去。 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军法处置,尸骨无存。 这不是求救。 也不是阳谋。 这是一个命令。 一个陷阱。 一个用苏文的命,来赌燕云关未来的疯狂赌局。 他必须去关外。 去那个不属于侯君集,也不属于大乾王法的地方。 用他自己的规矩,去掀另一张桌子。 “好。” 苏文只说了一个字。 他接过这个淬毒的橄榄枝,转身,走向帐门。 他走到门口,掀开帘门。 寒风再次灌入。 苏文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入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大帐内,重归寂静。 侯君集看着苏文消失的背影,许久,才拿起帅案上那张写满了数字的宣纸。 他没有再看一眼。 而是将它凑到烛火上。 火苗舔舐着纸张,将那些惊心动魄的数字,连同那个少年的疯狂,一同化为卷曲的灰烬。 “兄长……” 他对着跳动的火焰,低不可闻地叹息。 “你这个儿子,是把好刀。” “可惜,太快了。” “快到……会割伤握刀人的手。” …… 苏文走出大帐。 冷风让他脖子上的血痕传来一阵刺痛。 守在帐门的两名亲卫,看他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那是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眼神。 苏文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一阵压抑的交谈声,从不远处另一队巡逻兵那里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黑水河的霍家商队,前几天又截了一批私盐,赚翻了。” “他娘的,那帮商贾在关外吃香喝辣,咱们兄弟连肚子都填不饱!” “小声点!你想死啊!” 声音戛然而止。 苏文的脚步,顿了一下。 黑水河。 霍家商队。 他抬起头,看向那片无垠的夜色。 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第30章 龙潭虎穴黑水城 破败的督粮官官署,风穿过院子,卷起一股腐朽的气息。 王冲和铁牛没有踱步,一个倚门,一个靠柱,像两头濒死的困兽,视线焊死在院门。 苏文的身影出现。 王冲身体猛地弹直,一步抢上,拦住去路。 “小侯爷!” “侯君集那老狗,是不是又阴你了?” 苏文没答。 他甚至没看王冲。 径直越过,走到院中枯井旁,盯着井底的黑暗,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 王冲和铁牛对视一眼,心直坠谷底。 这种死寂,比任何咆哮都更恐怖。 许久,苏文开口。 “他给了我一条路。” 声音很轻,没有波澜,像在说别人的事。 “一条,只能我自己走的路。” 苏文转身。 那双桃花眼,此刻平静如渊。 纨绔子弟的浮躁与怯懦被剥离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刀叔呢?” “在柴房擦刀。” “叫他来。” 刀叔很快到了。 独眼扫过三人,落在苏文脸上,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诧异。 眼前的少年,变了。 “小侯爷,有何吩咐?” “黑水河。” 苏文只说了三个字。 刀叔的身体瞬间绷紧。 那张满是风霜刻痕的脸,第一次透出凝重,甚至恐惧。 “小侯爷,您听谁说的?” “侯君集。” 刀叔的独眼闪过一丝了然,旋即化为深忧。 他压低声音,仿佛那三个字是禁忌。 “小侯…爷,黑水河,不是河。” “是燕云关外三十里,一处三不管的法外之地。” “一座城。”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找一个词。 “一座……吃人的城。” 王冲和铁牛的呼吸停了。 “那里盘踞着三股势力,没人敢惹。”刀叔的声音更沉。 “一股,漕帮余孽,心狠手辣。霸占水源,垄断私盐铁器。” “一股,罗刹堂。做皮肉生意,暗中贩卖人口,手段残忍。” “还有一股,最神秘,自称‘鬼市’。什么都卖,情报、毒药、禁物……甚至军械。” 王冲的拳头捏得发白,关节爆响。 这他妈哪是求粮的商道,分明是黄泉路! “在黑水城,金子不好使。”刀叔抬头,独眼盯着苏文。 “那里只认两样东西。” “拳头,和能让拳头更硬的‘货’。” “想换够三万大军的粮,只能用我们燕云关的军械,甚至是……布防图去换!” 刀叔一字一顿,声音里透出绝望。 “小侯爷,这是死路!一步踏错,就是通敌叛国,万劫不复!” 院中死寂。 王冲再也忍不住,双目赤红。 “我去找侯君集拼了!大不了一死!” “然后呢?” 苏文终于有了表情,一丝冰冷的笑意浮上嘴角。 “你死,铁牛死,刀叔为你们报仇也死。” “侯君集给你们追封一个‘忠勇可嘉’,再流几滴鳄鱼泪。” “最后,他以‘督粮官惨死,余部无人弹压’为由,名正言顺接管这里,接管账册,把我这个‘无能小侯爷’彻底踢出局。” “他兵不血刃,除掉我们所有碍事的人。王冲,这是你想要的?” 一连串的话,像冰锥,扎进王冲心里。 他张着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满腔血勇被浇得冰冷。 苏文缓缓走到那堆积如山的、发霉的旧账册前。 他没有抽,只是轻轻拂去最上面一本的灰尘。 “好算计啊。” 他轻声自语,像是在赞叹一件艺术品。 “他算准了我们走投无路,只能去黑水城。我们拿军械换粮,他抓我们通敌叛国;我们不去,不出十日,军营哗变,罪名还是我的。” “怎么选,都是死。” 他转过身,看着面如死灰的三人。 “他用他的规矩,给我设了一个死局。” 苏文的笑容扩大,桃花眼里燃起危险的火焰。 他在伪装,给暗处可能存在的眼睛看。 “可是,我不想用他的规矩玩。” “那就换个玩法。” “我来定规矩,砸了他的棋盘。” 他看向刀叔:“鲁一班大师的几个徒弟,都潜伏在军械司里,对吗?” 刀叔一愣,下意识地点头:“是,都是侯爷当年留下的人。” “把他们都叫来。最信得过的,手艺最好的。” 半个时辰后。 三名穿着普通匠人服饰,其貌不扬的汉子,被带到了这间破败的官署。 为首的匠人叫鲁诚,是鲁一班的大弟子,性格方正,眼神里带着一股手艺人的执拗和骄傲。 “见过小侯爷。”鲁诚行了一礼,不卑不亢,“不知小侯爷召我等前来,有何吩咐?” 苏文没有废话,从怀里掏出几张画满了奇怪图形的纸,递了过去。 鲁诚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眉头便紧紧皱起。 图纸上画的东西,他闻所未闻。 一个由数层滤网和古怪管道构成的圆筒。 一个可以自行发热的铁皮饭盒。 还有一个……结构精巧得如同艺术品,只有巴掌大小,可以定时发出清脆鸟鸣的……钟? “小侯爷,恕小的眼拙。” 鲁诚的语气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这些东西,既非兵刃,也非甲胄,结构古怪,耗时耗力,不知……有何用处?” 苏文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反问道:“鲁师傅,生石灰遇水,会如何?” 鲁诚一愣,不明白话题为何跳到这里,但还是老实回答:“会发热,烫手。” “很好。” 苏文从墙角拿起一块火石,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倒出一些白色粉末在石板上。 他示意铁牛取来一碗水。 在鲁诚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苏文将水缓缓倒在粉末上。 “滋啦——!” 一声轻响,一股白色的热气猛然升腾而起! 那碗冰冷的井水,竟在瞬间剧烈沸腾起来! “这……这……” 鲁诚和另外两名匠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们是和金铁炉火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深知水火不容的道理。 可眼前这一幕,一碗清水,一撮粉末,竟能凭空生热,让水沸腾! 这在他们眼中,与仙术、神迹无异! 苏文将那张画着铁皮饭盒的图纸抽出来,点在还在冒着热气的石板上。 “我要做的,就是这样一个盒子。分两层,下层放生石灰和水包,上层放食物。一捏即热,随时随地都能吃上热饭。” 他抬起眼,看向已经呆若木鸡的鲁诚。 “现在,你还觉得它没用吗?” 鲁诚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苏文的眼神,已经从审视变成了狂热与敬畏。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所有图纸高高举过头顶。 “小侯爷……不,主人!鲁诚有眼不识泰山!此乃神物!我等愿为主人效死,万死不辞!” “我不需要你们效死。” 苏文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我需要你们用最快的速度,最精湛的手艺,把这些‘神物’,给我造出来。” “一件都不能少,一个零件都不能错。” “是!” 这一次,回答声响亮而狂热。 等匠人们带着满腹的震撼和激动离开,院子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刀叔和王冲看着苏文,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小侯爷,您……您到底要做什么?”刀叔忍不住问。 苏文拿起那张画着净水器的图纸,手指在上面轻轻敲击。 “刀叔,你刚刚说,漕帮控制了水源,贩卖私盐。这说明黑水城附近的水,多为咸水、苦水,难以直接饮用。” 他看向刀叔,目光锐利。 “一个能随时随地,把又苦又涩的地下水,变得甘甜清冽的‘神器’……对他们来说,价值几何?” 刀叔的独眼猛地一缩。 苏文又拿起那张定时鸟鸣钟的图纸。 “罗刹堂,贩卖人口,做的都是夜间的勾当。最重‘守时’与‘隐秘’。一个不需要看天色,就能精准报时,还能用几可乱真的鸟鸣作为暗号的工具……对他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最后,他看向那神秘的“鬼市”。 “至于鬼市,他们连军械都敢卖,说明他们胆大包天,也最求新、求奇、求一切能彰显身份和实力的东西。我这些‘奇技淫巧’,对他们而言,就是最好的炫耀品。” 院子里,王冲和铁牛已经听得呆了。 原来,小侯爷画的每一件东西,都像一支利箭,精准地瞄准了黑水城一个势力的心脏! “收拾东西,我们准备出发。”苏文下令。 “小侯爷!带上我们!”王冲和铁牛急了,异口同声。 “不。” 苏文摇头,语气不容反抗。 “你们的目标太大,煞气太重。进了黑水城,就像黑夜里的火把,只会把狼招来。” 他看着两人不甘的脸,语气缓和了些。 “你们有更重要的任务。” 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份图纸,递给王冲。 “这是改良锻炉和省力机括的图纸。你们的任务,是守好这间官署,守好这些账册。同时,用这个东西,把鲁诚那些人,以及军械司里所有我们能用的人,都牢牢攥在手里。” “我要你们在我回来之前,为我打造出一支绝对忠诚、技术过硬的工匠队伍。” “这是我们的后路,也是我们的底牌。这个任务,比跟着我去冒险,重要一百倍。” 王冲和铁牛看着手中的图纸,再看看苏文严肃的眼神,心中翻江倒海。 最终,两人重重地单膝跪地。 “是!我等誓死完成任务!” 三日后。 一支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商队,悄无声息地从燕云关的北侧小门离开。 商队没有旗号,只有一辆破旧的板车,上面盖着几块油布。 为首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看起来就像个落魄书生的年轻人。 正是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的苏文。 他身旁,是扮作老管家的刀叔,以及那几个扮作伙计的工匠。 北地粗粝的风,刮在脸上,带来刀割般的生疼。 苏文眯起眼,那双桃花眼里,是猎人进入猎场后,冰冷而兴奋的光。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刚刚组装完成的、巴掌大小的鸟鸣钟,轻轻拨动了一下机括。 清脆的鸟鸣声,在荒原上短暂地响起,又迅速被风声吞没。 刀叔凑了过来,低声问:“小侯爷,我们……先找谁?” 苏文看着北方那条延伸至地平线的土路,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不。” “我们谁都不找。” “我要让他们,来找我。” 第31章 拿命换一碗热饭 黑水城的街道,烂泥没过脚踝。 牲畜的粪便混着污水,在车轮下压出浑浊的轨迹。 “站住!” 三个地痞拦住了苏文的板车。 为首的刀疤脸,左手拎着一根生锈的铁棍。 铁棍在他手里晃了晃,最后“梆”的一声,敲在板车车沿。 木屑飞溅。 “外地来的?” 他身后的两个混混往前一靠,形成合围。 目光在板车上盖着的油布上来回扫动。 刀叔向前跨了一步。 他宽厚的身体像一堵墙,把苏文完全护在身后。 那只独眼扫过三人,没有杀气,只有看死物的平静。 他的手,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别,别动手!” 苏文从刀叔身后挤了出来,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下板车。 他一张脸堆满了笑,背躬得像只虾。 “几位好汉,几位爷。” “我们小本生意,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高抬贵手。” 他这副模样,让刀疤脸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警惕,变成了鄙夷。 “懂规矩就好。” 刀疤脸用铁棍的尖端,一下下地点着苏文的胸口。 “这条街,我们兄弟罩的。” “想从这儿过,留下买路财。” “不然,今天就让你们的骨头,跟这板车一样散架。” 苏文的身体开始发抖,连连点头,声音里带着哭腔。 “给,我们给,一定给!” 刀叔的手在刀柄上握紧了三分,骨节发白。 苏文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反手在刀叔的手背上轻轻一拍。 一个微不可察的安抚动作。 刀叔的肌肉猛然一僵,而后,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道,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他不解,但他选择服从。 苏文没有去掏钱袋。 在所有人疑惑的注视下,他转身爬上板车,在一堆杂物里翻找。 “磨蹭什么!” 刀疤脸不耐烦地用铁棍敲打着地面。 苏文没理他,终于,他从一堆破烂的工具下面,拿出一个半臂大小的黑色铁皮饭盒。 这饭盒做工粗糙,边角还有焊接的痕迹,一文不值。 “你他妈耍我?” 刀疤脸怒了,举起了铁棍。 苏文像是被吓破了胆,抱着饭盒滚下板车,双手高高举起。 “爷,爷!我们真没钱,所有的家当,就换了这么一顿热饭……” 他哆哆嗦嗦地拧开饭盒侧面的一个小巧阀门。 “嗤——” 一声轻微的泄压声响起。 一股浓郁的白色热气,从饭盒顶部的排气孔中喷涌而出。 在这阴冷潮湿的空气里,这股凭空出现的热气,仿佛一个无声的炸雷。 街道上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 路边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奴隶,抬起了麻木的头。 远处阁楼窗边,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也停止了梳理乱发。 刀疤脸举起的铁棍,僵在半空。 他死死盯着那个盒子,仿佛那里面冒出的不是热气,而是某种择人而噬的怪物。 苏文就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小心翼翼地打开饭盒。 一股混合着麦香和肉香的热浪,瞬间扩散开来。 他从里面拿出两块还烫手的干饼,和几条烤得焦黄的肉干。 他将其中一份递给身后的刀叔,自己则拿起一块饼,吹了吹热气,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慢慢地咀嚼。 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怯懦,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享受。 这副画面,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荒诞,且充满诱惑。 刀疤脸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闻到了肉香,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股热气。 在这座连生火的干柴都贵得要死的黑水城,一口热饭,有时候需要拿命去换。 他的贪婪压倒了惊疑。 “你那……是什么玩意儿?” 就在这时。 “疤脸,出息了。” 一个更阴沉,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大清早的,欺负两个要饭的?” 地痞们像是听到了魔鬼的召唤,猛地一哆嗦,自动让开一条路。 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走了过来。 他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狰狞伤疤,穿着罗刹堂的黑色劲装,腰间挎着一把环首刀。 罗刹堂黑水城西市管事,蝎子三。 刀疤脸手里的铁棍“哐当”一声掉在泥水里。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三……三爷!我……我跟这两位兄弟开个玩笑!” 蝎子三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那双像蝎子尾钩一样的眼睛,死死锁在苏文手里的饭盒上。 以及饭盒里冒出的,尚未散尽的最后一缕热气。 他走到苏文面前,巨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苏文完全笼罩。 他没有立刻发作,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有意思。”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 “拿来。” 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苏文的手抖了一下,饭盒险些脱手。 刀叔的身体再次绷紧,前倾的姿态,像一头准备扑杀的饿狼。 独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这位爷……” 苏文的声音带着哭腔,护住饭盒,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珍宝。 “这……这不值钱,就是个吃饭的家伙……” “我不要你的盒子。” 蝎子三打断他,笑容变得冰冷,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要做出这东西的法子。” 他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苏文身后。 “不,是做出这东西的人。” 他的目光越过苏文,像鹰隼一样锁定了板车上那几个身份不明的匠人。 “我出十两银子。” “买下你们所有人,和这个法子。” 这不是交易,是连骨头带肉一起吞下去的抢劫。 刀叔的手,已经从刀柄上抬起,五指张开,准备拔刀。 那几个匠人也停下了呼吸,手悄悄伸向藏在木板下的武器。 然而,苏文的脸上,那副惊恐到极致的表情,却在此刻一分一分地收敛。 像是潮水退去,露出了坚硬而冰冷的礁石。 他抬起头。 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讨好的桃花眼,第一次在黑水城里,露出了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光。 “十两银子?” 苏文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这位爷,你觉得,一个能让军队在冰天雪地里吃上热饭的法子,只值十两银子?”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蝎子三的贪婪,让他瞬间警醒。 军事价值! 蝎子三的笑容僵住了。 他重新审视眼前的少年,对方的平静让他感到了不安。 “你到底是什么人?”蝎子三的声音沉了下来。 “一个来黑水城,找合作伙伴的生意人。” 苏文慢条斯理地放下饭盒。 “我的东家,对罗刹堂的威名早有耳闻,特派我等前来,想与贵堂主谈一笔大生意。” “这,只是敲门砖。” 苏文指了指那个饭盒。 蝎子三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不是刀疤脸那种蠢货,他听出了话里的分量。 但他不能凭一句话就信了。 在黑水城,虚张声势的人,死得最快。 “大生意?”蝎子三冷笑一声,“黑水城想跟我们堂主谈生意的人,能从西市排到码头。你凭什么?” “就凭,我们能给罗刹堂,一些别人给不了的东西。” 苏文转身,从板车最下面,拖出一个由竹筒、纱网、还有一些黑色颗粒物构成的简陋圆筒。 “这是什么?”蝎子三下意识地问。 “这也是一个吃饭的家伙。” 苏文的回答,让所有人一头雾水。 他拿起一个破瓢,当着所有人的面,从路边最肮脏的污水沟里,舀起一瓢黑得发亮的泥水。 那股恶臭,让周围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他将这瓢污水,缓缓倒进了圆筒的顶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黑色的污水消失在圆筒里。 一息。 两息。 三息。 一滴清澈的液体,从圆筒另一端的出水口,滴落下来。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汇成一缕细微,但无比纯净的水流。 苏文用一个干净的瓷碗接住了它。 一碗清水。 没有颜色,没有杂质,甚至闻不到一丝臭味。 “咕咚。” 不知道是谁,狠狠咽下了一口唾沫。 蝎子三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 自热的饭盒,是新奇,是贪婪。 但眼前这个能将污水变成清水的圆筒…… 是神迹! 在黑水城,干净的水源只掌握在几个大势力手里。一口干净的水,就等于一条命。 蝎子三脸上的贪婪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以及……一丝几乎无法抑制的杀意。 他明白了。 这不是两只待宰的肥羊。 而是一头披着羊皮,主动走进屠宰场的……史前巨兽。 如果杀了他们,夺走这两样东西的秘法……罗刹堂的实力将暴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火燎原。 蝎子三的手,缓缓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罗刹堂的帮众也同时拔出了武器,杀气四溢。 刀叔的独眼中寒光爆射,身体微微下沉,像一张拉满的弓,只待苏文一声令下。 一场屠杀,一触即发。 然而,苏文只是端着那碗清水,仿佛没有看见周围的刀光剑影。 他直视着蝎子三的眼睛,平静地开口。 “你可以动手。” “杀了我们,抢走秘法。我保证,刀叔会在死前,拉上你和你一半的手下陪葬。” “然后呢?” 苏文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我背后的东家,发现我们死在了黑水城,死在了你罗刹堂的地盘上。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他会很高兴。” 苏文的回答,让蝎子三一愣。 “因为他有了最好的理由,去找漕帮合作,或者去鬼市,把这两样东西的价码再抬高三成。” “他会告诉他们,罗刹堂言而无信,杀使夺宝。他会联合他们,一起,把你小小的西市管事,连同整个罗刹堂,从黑水城连根拔起。” 漕帮!鬼市! 这两个名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蝎子三的心上。 他的额角,渗出了冷汗。 他死死地盯着苏文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 但他失败了。 苏文的表情平静无波。 那种将黑水城三大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气度……绝不是一个穷酸商贩能装出来的。 他不敢赌。 他赌不起。 抢一个法子,是发一笔横财。 可万一因此让罗刹堂覆灭……堂主,会亲手把他的皮剥下来。 “你赢了。” 良久,蝎子三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这个决定,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松开刀柄,对着身后那群已经吓傻了的地痞和手下,发出一声怒吼。 “一群没长眼睛的废物!” “还不快给贵客把路清出来!” 他一脚踹在刀疤脸的肚子上,后者像个滚地葫芦一样飞了出去。 蝎子三换上一副谦卑的、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笑容,对苏文躬身。 “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客,还请恕罪。” “我们堂主,一定会非常愿意见您。” “请!我亲自为您带路!” 一场足以致命的危机,被苏文用一个饭盒和一碗清水,轻描淡写地化解。 刀叔看着苏文的背影,看着他从容地指挥匠人们推着板车,在罗刹堂成员敬畏的目光中,走向街道深处。 他那只独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混杂着震惊与敬畏的复杂情绪。 老侯爷的战场,在刀锋之上。 而这位小侯爷的战场,在人心。 他不动声色,却能让一头最凶狠的狼,主动低下头颅,收起自己的獠牙。 蝎子三跟在苏文身侧,低声下令。 “去,把西市最好的院子腾出来,用最好的酒菜招待贵客。” “谁敢怠慢,我亲手拧下他的脑袋!” 第32章 公主殿下要买我 车轮碾过石板路。 咯吱,咯吱。 苏文坐在板车上,像个囚犯。 身前,蝎子三。 身后,六名罗刹堂精锐打手。 他们的站位是一座移动的囚笼,将苏文和那批“新奇玩意儿”锁死在中央。 刀叔的独眼如探照灯,扫过街道两侧的阴暗角落。 空气里有血腥味。 至少三股势力在跟着。 漕帮的盐耗子,鬼市的探子。 还有一股……更陌生的气息,带着狼的野性。 不用火的饭盒。 能滤清污水的竹筒。 苏文知道,他扔下的这两颗石子,会把黑水城这潭死水炸开多大的浪。 队伍拐入罗刹堂盘踞的内街。 一道身影横在路中间。 是个“男人”。 蓝色劲装,长发高束,露出饱满的额头。 小臂和小腿的线条流畅,充满爆发力,与黑水城中那些麻木或臃肿的身形格格不入。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像草原深夜的星辰,锐利,野性。 “站住。” 声音清亮,带着草原人特有的卷舌音。 蝎子三脚步一顿,三角眼里凶光毕露。 “哪来的野小子,瞎了眼?罗刹堂的地盘也敢闯?” 那“男人”没看他。 目光穿透所有人,精准地钉在苏文身旁的板车上。 具体说,是那个自热饭盒上。 她向前两步,一股混着风沙与青草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 “你,就是苏文?” 苏文抬起眼皮。 对方右手虎口处那层细密的硬茧,是常年拉动五石强弓的痕迹。 一个顶级的弓箭手。 “小人正是。” 苏文站起身,躬着腰,脸上是市井小贩最标准的谄媚笑容。 “这些东西,我全要了。” “男人”没有问价,解下腰间一个绣着金色狼头的皮袋,扔在地上。 砰! 皮袋里的金饼互相撞击,声音沉闷又诱人。 “开个价。不够的,我用银子补。” 她的语气,是通知。 蝎子三的脸瞬间涨红。 “呛!” 他右手握住了刀柄。 “操你妈的,当着老子的面抢人?活腻了!” 周围的打手同时拔刀,杀气弥漫。 “别别别!” 苏文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窜到两拨人中间,对着蝎子三连连作揖。 “三爷息怒,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 他又转身,对着那“男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这位公子,您看,您这不是为难小人吗?” “我已经答应了罗刹堂的各位爷,要跟他们堂主谈一笔大买卖。这……先来后到,是咱们生意场上的规矩啊!” 他把“罗刹堂”和“堂主”两个词咬得极重,身体微微发抖,一副既怕罗刹堂报复,又舍不得地上那袋金子的贪婪嘴脸。 “规矩?” 那“男人”嗤笑一声,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在草原上,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 一枚金饼夹在指间。 咻! 破空声尖锐刺耳。 金光一闪,旋转着钉入数丈外一间木屋的柱子里。 噗! 半个金饼,没入坚硬的木头。 死寂。 蝎子三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却没敢再上前一步。 这份指力,这份准头。 他手下这几个人,不够对方杀的。 刀叔的独眼眯成一条缝,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准备扑杀的豹子。 “现在,重新选。” 那“男人”拍了拍手,语气平淡。 “我……我……” 苏文脸上的“恐惧”更甚,结结巴巴,眼神却死死黏在地上的钱袋子上。 “我卖!我当然想卖给您!” 他忽然拔高了声音,带着哭腔。 “可罗刹堂的爷们会杀了我的!我上有老下有小啊!” 他一边喊,一边拼命给蝎子三使眼色。 那副又想拿钱又怕死的样子,简直是小人嘴脸的典范。 蝎子三肺都快气炸了。 这小王八蛋,居然还敢给他递眼色? 这是想让他为了一个狗屁的“先来后到”,去跟眼前这个怪物拼命? 可今天,人要是真被抢走了,他蝎子三和整个罗刹堂的脸,就彻底丢在黑水城了! “朋友,划下道来吧!” 蝎子三声音发沉,向前一步。 “黑水城有黑水城的规矩。苏先生,是我们堂主亲自点名要见的贵客。你要生意,可以。等我们堂主见过了,你们再谈。” 他搬出了堂主,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罗刹堂堂主?” 那“男人”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她可以不把蝎子三放在眼里,但能在黑水城一家独大的罗刹堂,那位神秘的堂主,绝非善类。 她,拓跋燕,苍狼可汗最宠爱的小女儿,这次是秘密前来,不想过早暴露身份。 她看了一眼苏文。 这个看似贪生怕死的小商人,真的值得她在这里和罗刹堂撕破脸?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空气凝固到极点的时候。 一个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内街的巷口传来。 嗒,嗒,嗒。 接着,一个慵懒中带着一丝妩媚的女人声音响起,仿佛贴在每个人耳边。 “哎呀,什么风把苍狼王庭的‘金燕子’,吹到我这小庙里来了?” 蝎子三浑身一震,立刻收刀躬身,头垂得极低。 “堂主!” 一个穿着红长衫,脸上蒙着红色蕾丝面纱的女人,摇着一把粉色折扇,施施然走了出来。 罗刹堂堂主,红罗刹。 拓跋燕的脸色瞬间变了。 金燕子,是王庭里长辈对她的爱称,知道这个名字的,在黑水城不超过三人! 她收起骄横,对着来人抱了抱拳,神色凝重。 “红罗刹堂主,久仰。” 红罗刹笑了笑。 她的目光越过拓跋燕,落在被夹在中间,吓得“魂不附体”的苏文身上。 “让苏先生受惊了。” 她对着苏文微微颔首,姿态放得很低。 “你的东西,我看过了,很有意思。跟我来吧,茶已经备好了。” 苏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躲到红罗刹身后,活像一只找到了主人的兔子。 从头到尾,他都没敢再看拓跋燕一眼。 拓跋燕站在原地,看着苏文那“仓皇逃窜”的背影,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和玩味。 她不信。 一个能在污水沟边面不改色展示奇物,用一句话就镇住蝎子三的人,会是这样一个纯粹的废物。 刚才他看向金子时的眼神,是贪婪。 但贪婪的背后,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她正准备转身离开。 红罗刹却忽然回眸,折扇轻摇,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金燕子远来是客。” “不如,一同入堂饮茶?” 第33章 蛇蝎美人 罗刹堂的内院,门扉闭合的刹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蝎子三躬身退出,连门轴转动的声音都轻不可闻。 “小侯爷,此地诡异。” 刀叔独眼寒光闪烁,手掌如同焊死在刀柄上,声音压成一道线。 苏文没说话。 他指尖轻叩骨瓷茶杯的杯沿。 “嗒。” 一声轻响,如同静湖投石。 “她来了。” 话音未落,一阵极淡的香风先于脚步,钻入鼻息。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火红长裙,赤着双足。 雪白脚踝上的一串金铃,在死寂中摇曳出无声的音律。 红唇似血,媚眼如钩。 罗刹堂之主,红罗刹。 她径直走向主位,旁若无人地坐下,一个毫不避讳的姿态将那双白玉小脚搭上桌案。 她很美,五官像是被最顶尖的画师用最锋利的笔触勾勒出来,每一分都带着侵略性。 金铃“叮铃”一响,清脆,也刺耳。 这个动作,是无礼,更是宣告。 在这里,她就是规矩。 “我这人,不喜欢浪费时间。” 红罗刹舔了舔红唇,那双眸子在苏文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像在评估货物的成色。 “你的东西,我看了。有点意思。” “但我更好奇,是怎样一颗七窍玲珑心,才能琢磨出那些玩意儿。” 她轻轻拍了拍手。 门外的蝎子三立刻应声而入,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残忍与快意的狞笑,对着苏文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兄弟,我们堂主,想请你参观一下罗刹堂真正的……作坊。” 苏文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惊恐。 他甚至没有看蝎子三一眼,目光始终平静地与红罗刹对视。 那份超乎年龄的镇定,让红罗刹眼底的玩味,多了一丝凝重。 刀叔向前踏出一步,周身气势陡然一变,如出鞘的利刃。 “我家少爷,金枝玉叶,怕是见不得血。” 红罗刹的目光终于从苏文身上移开,落在了刀叔身上。 她笑了,那笑容像初春的桃花,明媚,却也冰冷。 “让他自己走。” 声音依旧是软的,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 “我保证,只要他乖乖听话,走出这扇门时,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苏文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的褶皱,动作从容不迫。 他背对着刀叔,极其隐蔽的,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堂主盛情,岂敢不从。” 在蝎子三的“引领”下,苏文跟着红罗刹,穿过数道藏在墙壁后的暗门。 向下的甬道阴冷潮湿,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很快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腐臭彻底取代。 甬道的尽头,是一片巨大的地下空间。 地牢! 一排排锈迹斑斑的铁笼,如同兽栏。 里面关押的人,眼神麻木,仿佛灵魂早已死去。 地牢中央,陈列着各式刑具,暗红色的血迹浸透了木头和钢铁的纹理,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幽光。 “蝎子。”红罗刹的声音很轻。 “属下在!” “去,把那个嘴最硬的,拖出来。” 蝎子三狞笑着,从角落笼子里拖出一个早已不成人形的男人,死死绑在刑架上。 红罗刹走到一个烙铁架前,姿态优雅地拿起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 烙铁顶端的空气,被高温灼烧的扭曲。 她没有看苏文,而是对着那个男人,笑吟吟地说: “把你那些小玩意的制作图纸和法子,写下来。” “我不但放你和你的人安全离开,还把你此行想要的粮食,给你备足。” 她一步步走近苏文,温热的气息混着血腥味,喷在他的耳廓。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 她顿了顿,将滚烫的烙铁,递给蝎子三。 “让他,帮你尝遍这里所有的玩具。” 蛇蝎美人。 “然后,我再亲手,一根一根,撬开你的骨头,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 苏文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脸色在火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桃花眼里,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燃起一点奇异的光。 那是棋手落子前的兴奋。 刀叔握紧了袖中的铁器,蓄势待发。 苏文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目光始终死死锁在红罗刹的脸上。 就在蝎子三举起滚烫烙铁,准备在那人身上烙下印记的瞬间。 苏文的声音,响起了。 “堂主。”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压过了烙铁的噼啪声和那个囚犯压抑的呜咽。 “你这地牢里的血腥味,都快盖不住货仓里那些‘货’,腐烂的臭味了吧?” “滋——” 蝎子三高举的手臂,僵在半空。 一星火花从烙铁上溅落,映出他那张写满惊骇与不可置信的脸。 红罗刹脸上的所有表情,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那双勾魂的媚眼,此刻只剩下毒蛇盯住猎物时的阴冷。 她猛地转头,一字一顿。 “你,说,什,么?” 苏文仿佛没有看见她眼中的杀意,自顾自地继续发问。 “漕帮的船,这个月是不是到现在还没靠岸?” 红罗刹的瞳孔,猛地一缩。 “没了他们提供的盐,你手里的那些‘货’,还能撑几天?” 她的呼吸,乱了一瞬。 “五天?还是三天?” “到时候,那些草原部落的买家收不到人,你拿什么,去跟鬼市换药,养你手下这几百张嘴?” 苏文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红罗刹的心脏上。 这些,是罗刹堂最核心、最隐秘的命脉! 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是如何知道的? “你……!”蝎子三终于反应过来,扔掉烙铁,拔出腰刀,刀尖直指苏文咽喉,“你敢妖言惑众!找死!” “住手!” 红罗刹厉声喝止。 蝎子三不甘地停下,但看向苏文的眼神,已像在看一个死人。 苏文根本没有理会这只叫嚣的疯狗。 他从怀中,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张图纸,以及一个拇指大小、结构精密的黄铜齿轮。 “我那些吃喝的小玩意,只是开胃菜。” 他将图纸展开,扔在红罗刹面前。 然后,用两根手指捏着那个小齿轮,举到她眼前。 “它,加上这张图纸,能变成这个。” 红罗刹的视线,死死落在那张图纸上。 图上画着一个精巧绝伦的机械造物,无数齿轮、弹簧、杠杆交错,构成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复杂结构。 顶端,站着一只引颈欲鸣的金属小鸟。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报时鸟。” 苏文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 “每日十二个时辰,每到正点,它便会张嘴鸣叫,分秒不差。” “大乾京城的王公贵族,最喜欢这种能彰显身份的玩意儿。” “堂主猜猜,这样一件东西,在燕京城,能卖多少钱?” 苏文不等她回答。 “一个,养你罗刹堂一个月。” “十个,让你买下一支自己的船队,再不用看漕帮的脸色。” “一百个呢?” 红罗刹的呼吸,陡然急促。 那双媚眼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贪婪与炙热。 她猛地抬头,强压心中悸动。 “你想要什么?” “合作。” 苏文吐出两个字。 他走上前,捡起地上的图纸,与红罗刹近在咫尺。 “我要黑水城里,最大的一间工坊,最好的工匠。材料和人手,你出。” “我提供图纸和核心技术,你负责生产和销售。” “利润,我三,你七。” 红罗刹愣住了。 她没想到,他只要三成。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眯起眼睛,杀机一闪而过:“你就不怕,我拿到图纸和技术,就杀了你,独吞所有?” 苏文笑了。 那笑容,自信,冰冷,又带着一丝嘲弄。 他当着红罗刹的面,两根手指轻轻一撮。 “咔嚓。” 那个结构精密的黄铜齿轮,在他指尖化为一堆无用的碎屑。 “这张图纸,是最粗浅的结构。最核心的淬火工艺、打磨精度,只有我的匠人能做。” “杀了我,你拿到的,就是一堆废铜烂铁。”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后一刀。 “况且,你真以为,我敢一个人走进你的罗刹堂,靠的只是一张图纸?” 红罗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良久,她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你们,都出去。” 蝎子三和一众手下,带着满腹惊疑和不甘,退出了地牢。 巨大的地牢里,只剩下苏文和红罗刹。 气氛,比刚才还要凝重。 红罗刹脸上的媚态和杀气都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审视。 “现在,没人了。” “说吧。” “你到底是谁的人?镇北军?还是燕京哪位贵人?” 苏文看着她,缓缓地,吐出了一个让她毕生难忘的名字。 “燕云关,督粮官。” 六个字,轻飘飘,却像六座山,轰然压下。 红罗刹脸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 燕云关缺粮。 这个消息,黑水城里稍微有点门路的人都知道。 但没人知道,缺到了什么地步。 也没人敢把主意打到侯君集头上。 她起身凑到苏文耳边,吐气如兰。 “我要你,帮我,把漕帮,从黑水河上,连根拔起。” 苏文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条美女蛇,比他想象的,胃口还要大。 “你就不怕,养虎为患?” “虎?” 红罗刹舔了舔嘴唇,那双桃花眼里,重新燃起钩子般的媚意。 “姐姐我,最喜欢养虎了。” “尤其是,像你这样好看的小老虎。” 她转身,走向地牢出口,火红的裙摆在地上一拖,像一道流淌的血。 “工坊,明天给你。” “匠人,你随便挑。” “材料,管够。” 她走到门口,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合作愉快。” “……我的,督粮官大人。” 第34章 点天灯,请公主升天 “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赤黑铁链缠死了工坊厚重的双开大门。 巨大的铜锁“咔哒”落下,彻底封死了唯一的出口。 出事了! “苏文!” 门外,是漕帮帮主张龙的咆哮,粗野得像要撕裂人的耳膜。 “把你那会叫的铁鸟和图纸交出来!” “不然,老子把你剥皮做灯,挂上城门!” 污言秽语混杂着哄笑,如潮水般拍打着门板。 “砰!” 铁钩砸在门上,木屑飞溅。 一下,又一下。 院墙之外,喊杀声更大。 每一次撞击,都让工坊内的空气凝固一分。 院中,红罗刹依旧一袭红衣,如妖冶的血色玫瑰,美得惊心动魄。 那张足以令无数王侯将相失魂落魄的脸蛋上,此刻没有半分媚态,只有彻骨的冰寒。 她身后,三十多名罗刹堂精锐,人人手按兵器,肌肉贲张,杀气几乎沸腾。 “堂主,跟他们拼了!” “跟他们拼了!能拉一个垫背的就不亏!” “对!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杀!” “没错,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红罗刹胸口剧烈起伏,右手已握住腰间弯刀,手背青筋毕露。 这绝对是一场血战。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向院子角落。 苏文正蹲在地上,面前是一个摊开的、由竹篾与油布构成的庞然大物。 他手里捏着一小块浸满油脂的木料,放在鼻尖轻轻嗅闻,神情专注得像个挑剔的香料商人。 外面的催命鼓点,似乎与他无关。 “苏文!” 红罗刹的声音因压抑而颤抖。 “我们被堵死了!张龙是条疯狗,他不会罢休的!” 她看了一眼身后战意高昂的兄弟们,咬牙道:“趁门没破,我带人翻后墙,撕开一个口子,你走!” “走?” 苏文终于开了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依然专注在那片巨大的油布上。 “为什么要走?” “不走?等死吗!”红罗刹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他们有上百人!我们只有三十多个兄弟!硬拼是找死!” “硬拼,是匹夫之勇。” 苏文站起身,将铜尺随手递给身边的工匠。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向红罗刹,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丝毫紧张,反而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笑意。 “红堂主,打打杀杀,是最低级的手段。” “今天,我不但要走,还要走得风风光光。”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而且,我要让整个黑水城的人,都睁大眼睛,来给我们当观众。” 红罗刹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愣,完全无法理解。 苏文却不再看她,而是转向了阴影处。 “刀叔。” “小侯爷。” 刀叔的身影如鬼魅般浮现,无声无息。 “我让你准备的‘请帖’,可以送出去了。” “请帖?”红罗刹更加疑惑。 刀叔的独眼闪动了一下,他什么都没问,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名贵紫檀木雕琢的精巧香囊,做成了雀鸟的模样。 他恭敬地回答:“按您的吩咐,只此一份,香料也只够用一次。” “一次,就够了。”苏文的语气不容置疑。 “去城西,找个最高的屋顶,送到那位拓跋小姐的府邸附近。”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记住,别让人看见是谁送的。” “是。” 刀叔的身影一闪,便如一缕青烟,消失在后院的高墙之上。 做完这一切,苏文才重新转向面色铁青的红罗刹,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 “红堂主,这几天辛苦兄弟们赶工,做了不少好东西吧?” 红罗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托你的福,做了上百件报时鸟!结果现在连门都出不去,只能当柴火烧了!” “烧了多可惜。” 苏文走到墙边,那里堆放着一箱箱刚刚完工的报时鸟。 他随手拿起一件,那黄铜铸造的飞鸟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羽翼上的每一根纹路都清晰可见,内部的齿轮和弹簧层层相扣,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 “多精巧的东西啊。” 他赞叹了一句,然后看向蝎子三和一众罗刹堂的汉子,下达了一个让他们所有人大脑都瞬间宕机的命令。 “去,把我们这几天做的所有报时鸟,都搬到后院去。” 蝎子三一愣。 “小侯爷,您这是……” “当着外面那些人的面,”苏文掂了掂手里的铜鸟,慢悠悠地补充完了后半句,“一件一件,全都给我砸了。用最大的力气砸。” 此言一出,满院皆惊。 “苏文!你疯了!” 红罗刹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 “这些东西,每一件都价值百金!是我们罗刹堂翻身的本钱!是我们三十多个兄弟没日没夜赶出来的血汗!你竟然要……” “本钱?” 苏文转过头,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平静,一种俯瞰棋盘的冷漠。 “红堂主,你以为,我们现在还有资格谈本钱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红罗刹的心口。 “不把桌子掀了,我们连上桌吃饭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再解释,只是看着蝎子三,眼神平静,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压。 蝎子三看看苏文,又看看自家堂主,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最终,红罗刹死死咬着牙,美艳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和不甘而微微扭曲,她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按……苏先生……说的……做!” “砸!” “是!” 下一刻,工坊的后院,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噼里啪啦”声。 “哐当!” “砰!” 一件件精巧绝伦、价值连城的报时鸟,被罗刹堂的汉子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扭曲的黄铜、断裂的弹簧、粉碎的齿轮……无数心血的结晶,在几息之间,变成了一地狼藉的废铁。 巨大的声响,甚至盖过了外面张龙的叫骂声。 门外的漕帮众人,全都听傻了。 这是什么路数? 自暴自弃了?还是被吓疯了?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时,一道清脆而愤怒的喝问,如一道惊雷,从长街的尽头炸响。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矫健的蓝色身影,如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而来。 拓跋燕。 她闻到了那股味道。 那股混杂着狼奶草和沙棘果的香气,是她小时候母亲最喜欢用的熏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属于家的味道。 她循着香气一路追来,一眼就看到了这边的混乱。 她看到了被上百号人围困的工坊,也听到了里面传出的、砸碎那些她很喜欢的“中原玩具”的声音。 张龙的独眼在拓跋燕玲珑有致的身上来回扫视,脸上堆起了淫邪的笑容。 “哟,又来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怎么,也是这小白脸的相好?” 他嚣张地用铁钩指着拓跋燕。 “兄弟们,给我拿下!城里最近正在严查苍狼奸细,我看这小娘子来路不明,八成就是同党!抓回去,让老子好好审审!” 几个漕帮的汉子狞笑着,搓着手围了上去。 “找死!” 拓跋燕的耐心,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她甚至没有拔刀。 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一只翩然的蝴蝶,瞬间欺入几个壮汉的包围圈。 手肘、膝盖、肩膀、拳头…… 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化作了最简洁、最致命的武器。 “咔嚓!” “啊——!” 惨叫声瞬间撕裂了空气。 那几个漕帮的壮汉,连她的衣角都没能碰到,就一个个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骨断筋折,在地上痛苦地哀嚎。 整个长街,瞬间大乱! “反了!反了!给我上!砍死这个苍狼来的贱人!” 张龙又惊又怒,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娇弱的少女竟如此扎手。 他暴吼一声,挥舞着手里的铁钩,亲自带头扑了上去。 一场惨烈的混战,就这么在黑水城的街头,毫无征兆地彻底爆发。 工坊内,苏文对外面震天的厮杀声和惨叫声充耳不闻。 他像是这场风暴的中心,平静得可怕。 他听着外面传来的、拓跋燕那独特的、带着草原风格的凌厉打法所发出的破风声,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贵客已经到了,好戏开场。”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工匠和罗刹堂众人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把‘礼物’,抬出来。” 几个手脚麻利的工匠,合力将那块巨大的,用上百根竹篾和坚韧油布扎成的古怪东西,抬到了院子中央。 那东西的体积极为庞大,摊开来,几乎占满了整个院落。 一个足以载人的……巨型孔明灯。 “小侯爷……您……您这是要干什么?” 刀叔不知何时已经返回,他看着那个比两层楼还要高的庞然大物,那只饱经风霜的独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骇。 “这东西一旦升空,整个燕云关都看得一清二楚!您这是在玩火!是通天的大祸啊!” “我就是要让侯君集看见。” 苏文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冰冷而疯狂的笑意,那笑容让旁边的红罗刹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让他亲眼看看,他引以为傲的北境防线之外,到底养了一群什么样的豺狼虎豹。” “也让他看看,那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在这群豺狼的嘴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从一个工匠手里,接过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把。 在刀叔和红罗刹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他弯下腰,亲手点燃了孔明灯下方那浸满了猛火油的巨大燃料盘。 “呼——” 烈焰轰然升腾,灼热的气浪疯狂翻滚。 巨大的气囊,在灼热气流的推动下,发出沉闷的“嗡嗡”声,缓缓地、不可逆转地鼓胀起来。 它像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远古巨兽,挣扎着想要挣脱地面的束缚。 红罗刹看着那疯狂鼓胀的庞然大物,看着苏文那近乎癫狂的侧脸,心中的惊骇不知何时,竟转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狂热。 她猛地回头,对还在发愣的蝎子三等人厉声喝道: “愣着干什么!没听到苏先生的话吗?” “今天我们罗刹堂,就陪苏先生一起,把这天,捅出一个窟窿!” 说罢,她第一个冲上前,死死拉住一根固定的绳索。 罗刹堂众人浑身一震,随即也吼叫着冲了上去,合力控制着那即将升空的巨兽。 “放!” 苏文一声令下。 所有人同时松手。 那个巨大的、散发着光和热的球体,挣脱了地面所有人的拉扯,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气势,冉冉升起。 它越过院墙,越过屋顶,在黑水城所有居民惊恐的注视下,升上了漆黑的夜空。 在光球的侧面,用最醒目、最刺眼的苍狼文字,写着一行血红的、触目惊心的大字。 【公主在此】 那一瞬间,整个黑水城,如死了般。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厮杀声,惨叫声,戛然而止。 正在和拓跋燕缠斗的张龙,脸上的肌肉,在零点一秒内,从暴怒到惊恐,再到彻底的死寂。 他手中的铁钩,“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完了。 他张龙完了。 整个漕帮,都完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恐惧:“那位大人……不会放过我的……” 就在这全城死寂,混乱与恐惧交织到顶点的瞬间。 一道身影,如青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苏文的身后。 那人穿着一身严丝合缝的黑衣,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惨白如纸的鬼脸面具。 他仿佛是被这冲天的光芒所召唤而来。 他伸出手,递过来一块冰冷的黑色铁牌,上面用古篆体,刻着一个扭曲的“鬼”字。 面具之下,传来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的声音。 “我家主人,想见你。” 第35章 北境第五枚棋子 鬼面人扣住苏文的手腕。 铁铸的五指,没有温度,也没有杀意。 苏文试着发力,手腕如同被焊死,动弹不得。 对方的力量,只传递一个信息:不容抗拒。 “小侯爷,请。” 沙哑的嗓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 鬼面人没有多余的动作,扼住苏文,将他拖进了工坊后院最深沉的阴影。 身后,天灯熄灭。 一群活人,被恐惧钉死在原地。 红罗刹看着那道消失的背影,再看满地尸体与远处不息的喊杀。 今夜,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暗道向下。 空气潮湿,泥土与矿石的腥气钻进鼻腔。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的地下溶洞,被上百盏兽油长明灯照亮。 钟乳石反射着昏黄的光,洞壁上凿开了无数洞窟与平台,蛛网般的石道将其连接,构成了一座垂直的地下城市。 这里没有喧闹。 只有沉默的交易,和警惕的眼神。 有人在角落的阴影里,用油布擦拭着新出炉的刀刃,寒光一闪而逝。 远处,传来规律而沉重的金属撞击声。 锻造工坊。 苏文的目光扫过那些在石道上穿行的人,他们步伐稳健,身上带着一种抹不去的军旅烙印。 这不是贼寇的巢穴。 这是一座为战争而生的地下兵城。 鬼面人带着苏文,穿过人群,径直走向溶洞最深处的一座石殿。 两扇沉重的石门,在他们靠近时无声地向内开启。 殿内空旷。 中央只有一把高背石椅,背对门口。 “主人,人带来了。” 鬼面人躬身,退后,身形融入殿外的阴影,仿佛从未存在。 苏文站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 规模化的锻造区,分区明确的物资仓库,还有那些人。 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 “你和你父亲,很不一样。” 石椅缓缓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椅上的人,戴着一张纯黑无纹的面具,像一块凝固的深渊。 声音苍老,嘶哑。 “苏战是剑,锋芒毕露,宁折不弯。” “而你,”黑面具下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是一张网。在黑暗里,无声张开。” 苏文没有理会这套评价。 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穿透昏暗,直视那张纯黑的面具。 “黑水城,是燕云关的秘密补给线?”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黑面具人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他预想过苏文的震惊、恐惧,或是愤怒。 唯独没有预料到这句直击核心的质问。 “你看到了什么?” “兵器,粮草,还有人。” 苏文的语速不快,却字字敲在对方的心上。 “这里的锻造规模,足以支撑一支三万人的军队持续作战三个月。这不是流寇的手笔。” “所以,黑水城不是盘踞在北境的毒瘤。它是一条动脉,一条在神都断粮时,为燕云关输血的动脉。” 石殿内,死寂。 良久,黑面具人发出了一声分不清是赞叹还是悲凉的笑。 他抬手,摘下了面具。 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布满皱纹,眼神浑浊,扔进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到。 “靖安侯,苏战,在北境布下五枚棋子,以防朝中生变,北境失守。” “我是第五枚,‘老鬼’。” 苏文的瞳孔,猛然收缩。 父亲的棋子。 老鬼。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所有的迷雾。 这条肮脏、混乱、罪恶的地下之城,竟是父亲为了应对今日之局,亲手打造的后路! “侯爷……早就料到,燕云关最大的敌人,不在关外。”老鬼的声音沉痛,带着一丝颤抖,“而在神都那座金銮殿里。皇帝老贼是个疯子!” “他算到会有断粮的一天,所以才有了鬼市。他把最精锐的斥候和工匠藏在这里,等待时机。” “可惜,他走得太早了。” 老鬼的拳头砸在石椅扶手上,发出闷响。 “他一死,这里就成了无主之地。各方势力渗透进来,快要烂透了!” 苏文袖中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他以为自己洞察先机,站在了棋盘的第五层。 现在才发现,他那个战死的父亲,十几年前,就站在云端之上,俯瞰着整场棋局。 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重量。 “你今夜点灯,胆子很大,也很蠢。” 老鬼站起身,从石椅后捧出一个沉重的黑铁盒子。 “砰”的一声,砸在苏文面前的石桌上,震起一片灰尘。 “它把所有狼都引来了。但也给了我一个见你的理由。” 铁盒打开。 一整箱幽蓝色的晶体,静静躺在其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苏文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一缕白雾。 “寒铁晶。”老鬼的声音,比晶石还要冰冷,“铸造神兵的顶级材料。这一箱,是苍狼王庭的探子从西域偷运入境,准备送给军械司内奸的贡品。” “我截了。” 他死死盯着苏文,浑浊的眼球里翻涌着绝望与疯狂交织的火焰。 “但它也是催命符!苍狼可汗的眼线已经疯了,到处在找它!神都监天司的探子也嗅到了味道!鬼市藏不住它!” “这东西,现在会害死我们所有人!也会害死你!” 这不是考验。 这是一颗已经点燃引线的炸弹,被硬塞进了苏文手中。 老鬼不是在赠予遗产,他是在交代后事。 他在看苏文有没有资格,或者说,有没有能力接下这个烂摊子。 “靖安侯死了,现在,你来选。”老鬼的声音沙哑得像在泣血,“是带着它,和我们这群老鬼一起沉入地狱,还是……你有别的办法。” 苏文低头,看着那箱幽蓝晶体。 殿内,只有晶体明灭不定的幽光,映在他脸上。 十息。 老鬼的心,随着那光芒一点点沉下去。 他高估了这位小侯爷。 他毕竟,太年轻了。 就在老鬼眼中的光芒即将彻底熄灭时,苏文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让老鬼都感到心悸的、近乎残忍的冷静。 他伸出手指,在冰冷的铁盒边缘,轻轻敲击。 笃。 笃。 笃。 “第一个问题。”苏文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石殿的空气都凝固了,“苍狼要它,是为了改良‘神工弩’的机匣和弓弦?” 老鬼一愣,下意识地点头:“对。他们的神工弩射程不足,威力也逊于我朝,急需寒铁晶作为核心材料。” “第二个问题。” 笃。 “军械司的内奸,职位很高,能接触到墨家的核心图纸?” 老鬼的眼神变了。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个少年,而是一个审讯者。 “……能。他是司丞之一,权限很大。” “第三个问题。” 苏文的声音压得更低,像魔鬼在耳边低语。 “燕云关的大牢里,是不是关着一个墨家的叛徒?” 老鬼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苏文。 这个年轻人,只用了三句话,就将三条看似毫不相干的情报线,拧成了一股足以绞死所有人的致命绞索! 他终于明白,自己效忠的那个男人,留下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儿子。 苏文笑了,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他敲击铁盒的手指停下。 “用它,来钓鱼。” “钓鱼?这东西一旦暴露……” “我要钓的,不是普通的鱼。”苏文打断他。 “我要你,利用鬼市的所有渠道,散布一个消息。” 苏文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 “就说,有神秘买家,愿意用一整箱寒铁晶,换一样东西。” “换什么?”老鬼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换一份,能改良神工弩射程与威力的,墨家顶级图纸。” …… 回程的路,杀机四伏。 黑水城彻底沸腾。 拓跋燕与罗刹堂的残部,正和漕帮进行最后的血腥绞杀。 苏文在鬼面人的护送下,刚踏出一条小巷。 咻!咻!咻! 数十支淬毒的弩箭,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攒射而至! 漕帮和拓跋燕的联军伏兵! “小侯爷!” 刀叔不知何时出现,像一头暴怒的熊,怒吼着,用身体为苏文撞开一条血路。 噗!噗嗤! 三支弩箭,同时没入他的后背与左肩。 刀叔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却死战不退,一把拉住苏文,就要冲向不远处的罗刹堂院门。 但伏兵太多了。 前方的巷口,也被数十名刀手堵死。 “左侧三楼,两名弩手。” 箭雨中,苏文的声音冷静得不似人类,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护送他的鬼面人。 “三息之内,拔掉。” 鬼面人的身形没有丝毫停顿,在苏文话音落下的瞬间,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原地。 两息后,左侧三楼传来两声短促的惨叫。 攒射的箭雨,出现了一个致命的缺口。 “冲!” 苏文对刀叔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刀叔凭借着战斗本能,拉着他从那个缺口冲了过去。 沉重的院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将喊杀声隔绝在外。 “刀叔!” 苏文看着他背上插着的三支箭矢,尾羽还在颤动。那张始终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怒意。 “小伤……”刀叔咧嘴想笑,话未说完,便猛地咳出一口混着血块的黑血。 苏文不再多言。 他环视院中严阵以待的罗刹堂精锐,目光最后落在脸无人色的红罗刹身上。 游戏,进入了下一阶段。 他走到院子中央,声音不大,却让每个角落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把我们所有的‘报时鸟’,全部拆了,核心零件送到我房间。” 他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句话。 “另外,去大牢,给我提一个死囚上来。” “要墨家出身的。” 第36章 敲门砖 车轮碾过燕云关冻土的声音,沉重而嘶哑。 苏文回来了。 队伍比去时少了两个人,尸骨留在了黑水城外的风沙里。 仅有的几辆板车上,覆盖着防雨的油布,但那扁塌的轮廓骗不了人。 寥寥几袋粮食。 甚至不够一个百人队一天的嚼用。 消息像一场瘟疫,无声却迅速地在军营里蔓延。 训练场上,一名队正的嗓门刺破寒风。 “听说了吗?咱们的小侯爷,去黑水城‘督粮’,差点把命督进去,就换回来那几袋耗子粮!” 士兵们爆发出哄笑,恶意不加掩饰。 “绣花枕头!” “我赌十天,咱们就得学着牛羊啃草根!” “我还以为他有什么通天本事!中看不中用!” “督粮官?我看是催命官!” 王冲跟在苏文身后,耳廓因为充血而涨得通红,骨节分明的大手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就要转身。 苏文没回头,脚步未停。“跟上。” 声音不大,却像冰水浇头。 王冲死死瞪了那队正一眼,眼神能吃人,最终还是咬牙跟上,跟上了苏文的步伐。 督粮官官署。 苏文推开门,风沙倒灌。 他脱下沾满尘土血腥的外袍,露出里面依旧整洁的锦衣,坐回桌后,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王冲终于爆发。 “小侯爷!” 他像一头被困的公牛,双目赤红,拳头砸在桌上。 “黑水城!我们明明已经把水搅浑了!” “罗刹堂和鬼市都愿意出手,您为什么就这么回来了?!” “我们是兵!不是农夫!眼看就要断粮,您却……” 他吼不下去,声音里是满满的失望与不甘。 铁牛在一旁急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文没有理会他的咆哮。 他只是从怀里,摸出了一张从黑水城带回来的,鬼市的内部交易单。 他将那张薄薄的纸,推到王冲面前。 “念。” 王冲一愣,低头看去,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货物名录和数量。 “黑铁……一百斤,售价三十两银。西域香料……三钱,售价五十两银。上等……粮……粮米,一石,售价八十两银……” 王冲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细不可闻。 一石米,八十两银子。 市价的二十倍。 这根本不是交易,是吸血。 苏文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敲击着王冲的心脏。 “我问你,红罗刹能拿出多少粮?” “她……她就算掏空家底,最多也就够三万人吃半个月。”王冲的声音艰涩。 “代价呢?她要我们用军械去换。她要我们的人,帮她清除异己。这是饮鸩止渴。” 苏文的目光转向那张交易单。 “鬼市呢?一石米八十两。我们燕云关三十万大军,一天消耗多少?一个月呢?把整个苏家卖了,够我们吃几天?” “更何况,如此大规模的粮草交易,瞒得过拓跋氏的眼线?瞒得过悬在北境所有势力头上的……监天司?”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柄重锤,砸在王冲和铁牛的心头。 他们脸上的愤怒和焦急,渐渐被一种无力的苍白所取代。 他们看到的,是唾手可得的粮食。 而苏文看到的,是粮食背后,那张开血盆大口的陷阱。 “所以,就算我们把黑水城搅个天翻地覆,拼上所有人的性命,拿回来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苏文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 “那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他抬起手,按住了王冲还在微微颤抖的肩膀。 “现在,听我的命令。” “去,把军中所有登记在册的匠人,不论木匠、铁匠,全部叫到这里来。” 王冲看着苏文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那里没有丝毫失败的狼狈,只有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冷静。 他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是!” 半个时辰后,十几名衣着朴素、满手老茧的匠人,局促不安地站在了官署的院子里。 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木匠,姓鲁,是军中资格最老的匠作师傅。 他们想不通,这位新来的督粮官,放着天大的粮食缺口不去管,把他们这些修修补补的匠人叫来,到底要做什么。 苏文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从怀里拿出几张图纸,在桌案上一一铺开。 “这是曲辕犁。” 老鲁和其他匠人凑上前去,满眼都是困惑。 图纸上的东西,似犁非犁,造型古怪,尤其是那根弯曲的犁辕,完全违背了他们几十年的经验。 老鲁壮着胆子,指着那根弯曲的木梁。 “小侯爷,恕老朽直言。犁辕贵在直,方能受力。您这图上……把它弄弯了,怕是用不了几下,就会从受力最重的地方……断掉。” 他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 这是外行人的异想天开。 “说得好。” 苏文非但没生气,反而露出一丝赞许。 “你只看到了形,却没看到理。” 他拿起一支炭笔,在图纸旁边空白处,迅速画了两个小图。 一个是传统的直辕犁,他在上面画了一个向下的力臂,和一个巨大的向前方的阻力箭头。 “看,你们的犁,耕地时,力是向下压的,牛往前拽,人往下压,九成的力气,都耗费在跟土地的对抗上。” 他又指向旁边另一个小图,上面画的是曲辕犁的侧面。 “而我的犁,看到这根曲辕和下面这块犁评了吗?它改变了力的方向。牛的拉力,通过这根曲辕,会巧妙地转化成一股向上的‘抬力’,让犁头更容易破土。同时,这块犁壁,能让翻开的泥土顺畅滑走,而不是堆积在前面。” 他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着超越这个时代千年的物理学原理。 匠人们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们看着图纸上那清晰的箭头和简洁的线条,隐约感觉到,这其中似乎蕴含着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大道理。 “这……这怎么可能……”老鲁喃喃自语,几十年的经验正在受到剧烈的冲击。 “理论终归是理论。”苏文放下笔,“我再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他走到院子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木料。 他从中抽出一根臂膀粗的硬木,又拿起一把鲁师傅随身携带的锛子。 “老鲁师傅,如果要把两块木头以这个角度连接,并且要承受翻土时的巨大扭力,你用什么方法?”苏文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复杂的角度。 老鲁想了想,答道:“只能用最稳固的‘直角榫’,但您这个角度太刁钻,榫头必然薄弱,下地遇上硬石,一准会裂。” “如果,不用榫呢?“ 苏文微微一笑。 他左手持木,右手握锛,手腕一抖,锛刃在木料上划出一道精准的凹槽。 紧接着,他的手腕快得让人看不清,锛子上下翻飞,木屑四溅。 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停了下来。 他将木料的两端,递到老鲁面前。 所有匠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木料的两端,被削成了两个奇异的形状,一个内凹,一个外凸,彼此的形状完美契合,凹槽和凸起之间,带着一种犬牙交错的精密感。 “这……这是什么手法?”老鲁的声音都在发颤。 “楔钉榫。” 苏文将两端轻轻合上。 咔哒。 一声脆响,两块木头天衣无缝地连接在了一起,形成了他刚才比划的那个刁钻角度。 他将连接好的木头递给鲁师傅。 “你试试,能不能掰开。” 老鲁用尽全身力气,涨得满脸通红,那接口处却纹丝不动,仿佛天生就是一体。 这已经不是技巧了。 这是神迹!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匠人看着苏文的眼神,从最初的怀疑、困惑,变成了狂热的崇拜。 苏文将图纸重新推到他们面前。 “按图纸做。所有连接处,全部采用楔钉榫。” “三天之内,我要看到第一架曲辕犁,和这台名为‘耧车’的播种机。” “木料和铁料,直接去军需处领,就说是我批的。谁敢阻拦,记下名字,报给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小侯爷!” 老鲁带领所有匠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声音,齐声应道。 …… 与此同时,中军大帐。 侯君集面前的沙盘,依旧纹丝未动。 一份关于苏文从黑水城返回的详细军报,静静地放在他的手边。 他没看。 一名亲卫走入帐中,单膝跪地。 “大将军,苏副使回营后,召集了所有匠人,正在督造一种……新型农具。” 侯君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能冻结灵魂的眼眸里,古井无波。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亲卫的额头开始冒汗。 “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另外,传令下去,在燕云关以南,划出一千亩荒地,交由督粮官衙门全权处置。” “是!” 亲卫退下。 侯君集站起身,走到大帐门口,掀开帘门的一角,看向远处那间小小的督粮官官署。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终于掠过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复杂。 “苏长青,你这个儿子……比你会藏。” …… 而在与中军大帐遥遥相对的镇北军营地。 左将军侯君义,正用一块雪白的丝绸,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刀“饿狼”。 刀锋如雪,寒气逼人。 一名斥候,将一份来自黑水城的加密情报,恭敬地呈上。 侯君义单手展开,飞快扫过。 他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残忍而玩味的弧度。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将密报随手扔进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明面上抢粮,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暗地里却是在鬼市设局,借拓跋家的手,点燃了漕帮和罗刹堂的火,自己再金蝉脱壳。” “这一手祸水东引,玩得比他那个死鬼老爹漂亮多了。” 他放下佩刀,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幽光。 “派人,给我死死盯住他。” “我倒要看看,他一个管仓库的黄口小儿,能在这北境的沙土地上,种出什么花来。” …… 夜,深了。 王冲去而复返,这一次,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像一块冻了三天的猪肝。 他甚至没进屋,就站在门口,声音压抑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小侯爷……” 苏文正对着油灯,完善着耧车的最后一个细节图,闻声抬起头。 “材料没领到?” 王冲的拳头猛地攥紧,恨恨地一点头。 “军需处的刘主簿,就是个笑面虎!他说……他说军中物资,铁料也好,木料也罢,都有定数,大将军的命令只是划拨荒地,并未提及可以随意支取军需。” “他说,没有大将军的亲笔手令,一根钉子都不能给!” 这分明是刁难! 军中谁不知道,大将军侯君集治军极严,令出如山,从无二次批复的先例。 这是把路给堵死了。 王冲气得浑身发抖。 “小侯爷,我这就带兄弟们去把他绑了!看他还敢不敢放屁!” 苏文闻言,却笑了。 他放下笔,吹干墨迹,将图纸仔细卷好。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满脸暴怒的王冲,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怒意,反而带着一丝……玩味。 “告诉他,是我苏文要的。告诉他,耽误了北境开荒,饿死了军士,这个责任,他刘主簿……”“……担不担得起?”“到时候谁敢拦,记下名字。” “他要还敢废话,打断他的腿。” “天塌下来,我顶着。” 第37章 将军,弟兄们没饭吃了! 饭勺刮过锅底。 刺耳的刮擦声,像钝刀子在磨骨头。 伙房的兵卒手一软,最后一勺清汤晃荡着,尽数泼回了锅里。 没了。 最后一粒米,昨天就没了。 “就这?” 一个壮汉猛地将木碗掼在桌上。 “砰!” 沉闷的巨响,是点燃火药桶的引信。 “糊弄鬼呢?老子上了战场,拿什么力气砍人!” “连喝三天稀的,今天连米星子都瞧不见了!” “这跟喝尿有他娘的什么区别!” 压抑了数日的恐慌与愤怒,瞬间炸开。 “哐当!” “砰!” 一只只饭碗被狠狠砸在地上,陶片四溅。 数千名饿红了眼的士兵咆哮着,从伙房里涌出。 黑压压的人潮汇聚在校场上,像一片噬人的乌云。 鼓噪、咒骂、兵器碰撞的声音,汇成愤怒的浪潮,拍打着营地每一处角落。 “不能就这么饿死!” “找将军!问问他,朝廷的粮草到底在哪!” “走!去中军大帐!” 王冲和铁牛站在人群外围,脸色惨白。 王冲的手死死压着刀柄,指节绷得发白。 他想冲进去,用军法弹压。 可他拿什么去弹压? 告诉这些三天没见过米粒的弟兄,再忍忍? 忍到饿死吗? 他深吸一口气,腰刀“呛啷”出鞘半寸。 就在他准备用军官的身份赴死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是苏文。 “别去。” 苏文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王冲沸腾的血。 “小侯爷,再不阻止,就要哗变了!”王冲急得满头大汗。 “现在进去,你只会被愤怒的弟兄们撕成碎片。” 苏文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他看着那片混乱的洪流,非但没有半分慌张,反而像在审视一盘棋。 他凑到王冲耳边,气息压在他的耳廓。 “光是乱喊,没用。那是乌合之众,风一吹就散。” 王冲一愣:“那……” “让他们去中军大帐。”苏文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但不是去闹事。” 他盯着王冲的眼睛,一字一顿。 “是去‘请命’。” “你现在进去,找到铁牛,还有三营的赵大麻子,五营的钱老拐。他们是刺头,也是老兵,弟兄们认他们。” “告诉他们,想活命,就别当乱兵,当悲兵。” “别砸东西,别冲撞。所有人,围住中军大帐,然后……” 苏文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跪下。” “跪下?”王冲无法理解。 “对,跪下。然后,只喊一句话。” “‘将军,弟兄们没饭吃了,请将军给条活路!’” “记住,把一场要掉脑袋的哗变,变成一场让将军无法拒绝的请命。” 王冲看着苏文,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位小侯爷,他不是要灭火。 他是要借这股已经燃起的滔天大火,去烧烤那座象征着北境最高权力的中军大帐! “快去!”苏文催促道,“火候过了,就不好收场了。” 王冲咬碎了后槽牙,重重点头,像一头蛮牛般挤进了汹涌的人群。 很快,混乱的声浪开始出现变化。 一个粗粝的嗓音在人群中炸响:“弟兄们,别砸了!去中军大帐,请将军给条活路!” 是赵大麻子。 另一个方向,一个独臂的壮汉举起仅存的左臂:“跪下!请将军给条活路!” 是钱老拐。 有人犹豫,有人跟从。 先是三三两两,然后是成片成片。 数千名士兵自发地汇成一股洪流,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打砸,而是目标明确地涌向中军大帐。 他们将那座巨大的帐篷围得水泄不通。 然后,在王冲、铁牛、赵大麻子等人的带领下,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跪倒在地。 “扑通!” “扑通!” 甲胄与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连成一片。 “将军,弟兄们没饭吃了,请将军给条活路!” “请将军给条活路!” “请将军给条活路!” 数千人同声的悲吼,带着绝望与泣血的控诉,汇成一股足以冲垮一切的声浪,震得整个燕云关都在颤抖。 “放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自帐内传来。 帘门被猛地掀开。 北境主帅侯君集,身披玄铁山文甲,如一尊铁塔般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一步踏出,校场上数千人的悲吼,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 连风都停了。 侯君集的目光不带任何温度,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 他的视线越过普通士兵,精准地落在了最前方的几个人身上。 “王冲,铁牛,赵大麻子,钱老拐。” 他甚至没有质问,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聚众围帐,威逼主帅,形同谋逆。” “按律,当斩。”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来人!” “拖出去,斩了!” 几名亲卫应声而出,腰刀出鞘半寸,杀气腾腾地走向跪在最前的四人。 王冲脖子一梗,就要破口大骂。 就在这时,一个单薄的身影,穿过死寂的人群,走到了最前方。 依旧是那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锦袍,苏文的出现,像是在一幅铁血画卷上,滴入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墨。 他先是对着高台上的侯君集,行了一个标准的文官礼。 “大将军。” 侯君集死死地盯着他,眼神仿佛要将他洞穿:“本将治军,何时轮到你一个宣慰副使来置喙?” “晚辈不敢。”苏文直起身,毫不退让地与侯君集对视,脸上不见丝毫惧色。 “晚辈只是觉得,杀了他们,于事无补。” “哦?”侯君集嘴角咧开一丝残忍的弧度,“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任由他们动摇军心,打开关门,迎接苍狼蛮子进来吗?” “兵无粮则乱,此非战之罪,乃庙堂之过。”苏文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您杀了王冲,明日,还会有李冲、张冲站出来。您要把这数万嗷嗷待哺的弟兄,都杀光吗?” 他话锋一转,不再是辩解,而是献策。 “大将军,堵不如疏。这些弟兄只是饿疯了,并非真要造反。他们是军中最悍不畏死的一批人。杀了,太可惜。” 苏文微微躬身,声音里充满了诱惑。 “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也给大将军您自己一个机会。” “将这些最饿、最敢闹的兵卒,都交给晚辈。” “划一块燕云关最没人要的废地,让晚辈带着他们,自寻活路。”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侯君集。 “若我们活下来,大将军您就凭空多了一支不耗朝廷一粒米、一分钱的奇兵。” “若我们都饿死在了那片荒地上,那也正好为您清除了军中最大的隐患,兵不血刃,一劳永逸。” 侯君集身后的几名高级将领,脸色微变。 右将军李德刚想出列,却被侯君集用眼神制止了。 侯君集死死地盯着苏文,看了很久。 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连苏文一起斩了。 他却突然,笑了。 那笑声里,充满了看穿一切的讥讽与森然的寒意。 “好,好一个‘一劳永逸’。” 他走下高台,一步步来到苏文面前,强大的压迫感让苏文身后的王冲等人几乎窒息。 侯君集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刀。 “借兵变之势,夺我军权。用我的兵,在这燕云关,强行撕开一道口子,立你自己的山头。” “苏文,谁给你的胆子?” 苏文面不改色:“晚辈不敢,晚辈只是想替大将军分忧,替数万弟兄,求一条活路。” “活路?”侯君集冷笑,“本将就给你一条‘活路’!” 他猛地转身,面向数万将士,声音响彻云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本将宣布!即日起,成立‘罪卒营’!” “凡今日参与围帐者,三千四百一十二人,尽数编入此营!” “由宣慰副使苏文,全权统领!” 人群一片死寂。 这不是机会,这是打上了罪犯的烙印! 侯君集的目光转向他的心腹,右将军李德。 “李德!” “末将在!”李德出列,声如洪钟。 “本将命你为‘罪卒营’监军!即刻生效!” 侯君集再次转向苏文,那鹰隼般的眼睛里,满是冰冷的杀机和一丝欣赏猎物最后挣扎的玩味。 “燕云关南侧,盐碱荒地三千亩,尽归你调配。” “本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种地也好,挖石头也罢。” 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个月!” “一个月后,本将要看到‘罪卒营’的粮仓里,堆满足够三千人吃三个月的新谷!” “做不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杀意凛然。 “李德!本将要你提着他的头,来见我!” 李德猛地拔出腰刀,刀锋在日光下闪过一道寒芒,遥遥指向苏文的脖颈,沉声领命。 “末将,遵命!” 刹那间,全场数万道目光,尽数聚焦在苏文身上。 有同情,有怜悯,有幸灾乐祸,更多的,是看着一个死人的默然。 这是一个必死的阳谋。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苏文的脸上,没有半分被逼上绝路的窘迫。 他对着侯君集,对着那柄几乎已经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只是平静地,微微一颔首。 “遵命。” 第38章 公输班,侯君义 燕云关的大牢,宛如一头被抽去骨头的死狗,瘫在夜色里。 那场席卷大营的哗变,带走了所有还能握刀的精锐。 此刻,守着监牢的,只剩下几个歪在火堆旁,连咒骂都显得有气无力的老卒。 夜风卷起几点火星。 阴影里,几道人影如鬼魅般贴地滑行。 冰冷的刀锋,无声地吻过老卒们的脖颈,连一声闷哼都未曾发出。 “咔嚓。” 最后一间牢房的精铜锁,在一双布满老茧的干瘦手掌中,被硬生生扭成麻花。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东西带上,跟我走。” 牢房最深处,那个蜷缩在草堆里,浑身散发着馊味的人影猛然抬头。 公输班! 他那双被污垢和绝望糊住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火山喷发般的狂喜。 他什么都没问,甚至没有看来人的脸。 他只知道,敢用一整箱寒铁晶这种战略物资来买他几张图纸的人,其能量,已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是他重现墨家荣光的唯一机会! 抓起身边那个用油布裹了三层,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长条物,公输班跌跌撞撞地跟着黑影,汇入无边的夜色。 …… 黑风口。 燕云关外的一处乱石坡,地势犬牙交错,是天然的藏匿与伏击之地。 公输班扶着膝盖,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嘶鸣。 他被几个黑衣人架着,一路狂奔至此,骨头都快散架。 约定中的接头人,应该是个手捧金条的神秘富商。 可他看到的,是一片沉默的森林。 一片由人组成的,黑压压的钢铁森林。 数千道人影,静立在山坡的每一处阴影里,仿佛与岩石融为一体。 他们身上没有甲胄反光,手里也没有刀枪的寒芒。 那是什么? 公输班眯起眼,竭力看去。 锄头? 耙子? 甚至还有……几架拆掉了播种斗的耧车? 那三根粗大的铁制尖足,在月光下透着一股蛮不讲理的狰狞。 这哪里是来接头的买家,这分明是一群刚从地里刨食回来的泥腿子! 人群分开一条通路。 一个身穿锦袍的年轻人,缓步走出,脸上挂着一抹让公输班遍体生寒的微笑。 宣慰副使,苏文! 那个在黑水城搅动风云,又在燕云关掀起兵变的始作俑者! 公输班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是你!”他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公输先生,我们终于见面了。” 苏文的笑容依旧温和,仿佛老友重逢。 他身后,王冲和铁牛一左一右,像两座铁塔。他们手里没拿刀,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各提着一架沉重的耧车。 “你……你耍我!” 公股班的脑子嗡的一声,血气直冲头顶。 他明白了。 什么神秘买家,什么重金求购,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 一个将他从固若金汤的大牢里,骗到这片绝地的陷阱! 羞辱!背叛!希望破灭的巨大愤怒,让他目眦欲裂。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油布包,凄厉地吼道:“你们休想得到它!我就是砸了,烧了,也绝不会让墨家心血落入你这种奸贼之手!” 那里面,是他耗尽毕生精力改良的“神工弩”图纸!是墨家机关术的最高结晶! “上!” 苏文没有废话,只吐出了一个字。 回应他的,是王冲如炸雷般的暴吼。 “屯田营,结阵!” “喏!” 三千名“农夫”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呐喊,那声音沉闷如山崩。 他们没有冲锋。 而是做出了一个让公输班和他身边仅剩的几名护卫无法理解的动作。 “第一排,曲辕犁,落!” 最前排的数百名士兵,将手中造型古怪的曲辕犁高高举起,然后狠狠朝身前的土地砸下! “噗!噗!噗!” 沉重的犁头深陷土地,那一根根向上弯曲、由坚韧木料制成的犁辕,瞬间在他们身前构成了一道由无数弧形尖角组成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木质屏障! 如同一排排拒马,死死地将公输班等人困在了一个狭小的包围圈内。 “杀出去!” 公输班的护卫到底是身经百战的死士,惊愕只是一瞬。 他们咆哮着,挥舞刀剑,扑向那道看似脆弱的木墙。 “第二排,耧车,撞!” 王冲与铁牛,以及他们身后数十名壮汉,将那笨重的耧车当成了攻城锤,迎着扑上来的护卫,发起了反冲锋!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 为首那名护卫的长刀,劈在耧车厚重的横梁上,竟只迸出一串火星,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他脸上的惊骇还未完全绽放,整个人,连同他手中的刀,就被那携着万钧之力的巨大农具,直接撞得倒飞出去。 胸骨寸寸塌陷的声音,清晰可闻。 剩下的护卫,被这原始、粗暴、完全不讲道理的打法,骇得肝胆俱裂。 这是什么战法? 他们的刀剑,他们的技巧,在这纯粹的重量和结构面前,像个笑话。 就在他们愣神的瞬间,第二波耧车已经撞了上来。 骨骼碎裂的脆响,和着绝望的惨叫,在山谷间回荡。 转瞬之间,战斗结束。 公输班呆立在原地,手中的油布包滑落在地都未曾察觉。 他引以为傲的死士护卫,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一堆……农具,给活活撞死了。 不,那不是农具。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朴素到极致,也血腥到极致的战争机器。 苏文这才缓缓走上前,捡起地上的油布包。 他没有急着打开,而是从怀中,取出了那个小小的黑铁盒子。 “啪嗒。” 盒盖打开。 一抹幽蓝色的光华,瞬间绽放,将公输班那张灰败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是寒铁晶。 满满一盒,晶莹剔透,纯净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公输班的呼吸,在看到这盒寒铁晶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公输先生。” 苏文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瓦解人意志的力量。 “你觉得,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把你从燕云关请出来,就是为了你手里这几张……废纸?” “废纸?” 这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进了公输班的心脏。 他毕生的骄傲,墨家的传承,在他口中,竟是“废纸”? “难道不是?” 苏文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 他随手捡起那份图纸,展开,只扫了一眼,便随口点评。 “结构冗余,至少有三成力道浪费在不必要的传动上。” “簧片设计过于依赖材料本身,一旦遭遇低温,脆性大增,战场上就是个废物。” “最可笑的是,为了追求连发,居然用了如此笨拙的叠压式机括。先生,你难道不知道,只要加入一组最基础的‘差速回转’齿轮,就能在保证威力的前提下,让射速提升一倍么?” 苏文每说一句,公输班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切中了他这副“神工弩”的要害! 这些问题,他自己也知道,但受限于时代的技术,根本无法解决! 可……可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甚至连墨家的入门弟子都不是! “这种过时的玩具,也值得先生赌上性命?” 苏文将图纸随手扔在地上,仿佛那不是什么墨家至宝,而是一张擦过桌子的废纸。 公输班的信念,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被批得一文不值。 苏文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这才将那盒寒铁晶,推到了他的面前。 “我需要的,不是几张图纸。” “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工巧匠。一个能将我的构想,变成现实的……‘神工’。” 他的声音压低,充满了蛊惑。 “一个能帮我,把这些东西……” 他指了指地上的石头,又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变成一个真正伟大的‘神工造物’的匠人。” “它,叫做‘裂变核心’。” 公输班的瞳孔,猛然收缩。 “以它为核心。” 苏文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钻进他的耳朵。 他又指了指潮湿的空气。 “引天地水汽为箭。” “一息之间,可射出三百支。” “每一支,都足以洞穿三层重甲。” “穿甲,破阵,无坚不摧。” “公输先生,你的弩,一息几发?” 苏文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公输班那颗属于技术狂人的心脏上。 这……这是何等鬼斧神工的设计! 引天地之力,凝水汽为兵! 这已经不是机关术了,这是神迹!这才是墨家机关术真正的、终极的形态!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图纸……图纸在哪?!” 苏文指了指自己的头。 “在这里。” “但普天之下,只有你的手,能让它从我的脑子里,变成现实。” 公输班眼中的绝望,被一种更为炙热、更为疯狂的火焰所取代。 他死死地盯着苏文,又贪婪地看了一眼那盒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寒铁晶。 良久。 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他不是向权势下跪,而是向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宏伟壮丽的技术巅峰,献上了自己的膝盖。 “我跟你走!” 他像是立下了最神圣的誓言,一字一句道。 “但你必须答应,让我,亲手造出那个……神迹!” 苏文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弧度。 成了。 王冲和铁牛在旁边看得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懂自家大人几句话,怎么就把一个宁死不屈的硬骨头,说得主动下跪了。 只有站在最远处阴影里的刀叔,看着苏文的背影,那只独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王冲,收缴图纸,带公输先生回营。” 苏文下达了命令,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 一阵沉重而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大地。 夜风带来了一丝极细微的震动,连脚下的土地都在轻轻发麻。 刀叔的独眼,早已眯成一条危险的细线,望向山坡的另一侧。 一支骑兵,清一色的黑甲黑马,如同一片移动的黑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截断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火把骤然亮起,照亮了为首那人冷硬如铁的面孔。 镇北军左将军,侯君义! 他像一头在暗夜中巡视领地的饿狼,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缓缓扫过苏文,扫过跪在地上的公输班,最后,定格在那盒幽蓝色的寒铁晶上。 “苏副使,真是好手段。” 他的声音,和这北境的夜风一样冰冷,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 “三更半夜,率三千‘农夫’,在此私会朝廷钦定的要犯。” “看来,燕云关的哗变,也是出自副使的手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