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泉》 第1章 第1章 01 春末,吴中县郊,东山书院。 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叽叽喳喳的围绕着一老者,老者一袭深灰长袍,发间可见隐隐银丝,双目清亮,眼尾长扬,似能见青年时代是何等意气风发。 此刻老者正眯眼微笑安抚一众学生,“此日别后,诸娘子要听师娘的话,每日功课万万不可怠惰。” 不远处的廊下一妇人正在仔细嘱托仆人收拾了行李,闻言便笑道:“娘子们皆是本县内顶尖聪明的学子,又岂会一味痴顽误了功课,但只求徐夫子能赶在中秋佳节前回来。” 那徐姓老者爽然一笑,“是了,今年就看老夫的这几位得意弟子能不能博得本府头筹了。” 此是雍熙六年,四海刚平定不久,当今圣上正是求贤若渴时,决意广纳贤士。 本朝文风极盛,各州府县的书院更是散若星子。书院之间亦有不同,有专为男子所设立的书院,也有男女共读的书院,此类书院中多纳寒门学子,更有专为女子所设立的书院。 徐夫子的学生徐星弈是从教养堂中抱来的,那年徐星弈已五岁,因甚少言语,教养堂内的妇人起初还以为她天生聋哑,直到某日起夜突然听到她独自蹲在寝舍外侧低声呜咽才知道她原来会说话。 妇人过去摸了摸她温软的头发,柔声问道:“小娘子孤身到此地已有六七日了,可否告诉大娘你的名字。” 徐星弈的眼中有犹豫也有恐慌,但她还是开了口,“随行家仆遇害,我......。” 说到这里她闭了口,妇人是经过事的,知道此女背后必有隐情,恐会累及到教养堂,便托人暗暗打听县内无后之家,最终寻到了东山书院。 徐夫子一生落拓不羁,夫人有内弱之症,膝下无子,便欣然答应了收养之事,见到徐星弈时,夫人已将女孩儿收拾妥当。夫子见徐星弈穿了一身柳叶尖嫩绿黄的裙衫,目光澄然,但眉眼里带着一股天然的执着之态。 夫子摸了摸徐星弈的头,道,“老夫和夫人已是白发苍茫的老人了,小娘子以后便安心住在书院里吧,也不便以‘爹娘’称呼,只跟着学生们一样喊‘师父师娘’便可。” 见徐星弈的眼中出现了隐隐的忧虑,夫子知道她必是担心会再被抛弃,便和煦的说道,“小娘子不必担忧,虽你我二人无父女之名,但我们必会好好待你。听教养堂的大娘说,你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那老夫便自作主张为你取个名字可好?” 徐星弈的名字便这般定了下来。那年正是雍熙元年。 此后徐星弈便以半女半徒的身份在这东山书院内长居了六年,及至前日,徐夫子不知为何突然被知府召去,也不说何事,只道数月便可归,因此今日学子们便齐聚于此为老师送行。 不觉已至晌午,夫子出发已有一个时辰,女学生们仍旧如往日般各居其位安心读书,只有冯家的二娘子来到了徐星弈的桌前。 此女名晔琅,是县内画师之后,上原有一姐,于作画上颇有天赋,可惜出嫁后不过数年便突然离世,画师经丧女之痛后便收了笔不再做生意,只是偶尔教教晔琅画些草木鱼虫打发时日。 徐星弈正在攻读一篇较为艰涩的经略文章,冯晔琅从袖中抽出一卷书来,笑嘻嘻的说道,“你瞧这是什么?” 冯晔琅天生便有一双笑眼,粉面薄唇,且尤爱穿浅丁秋香色的衣衫,因她性格娇憨直爽,在女学子们中尤为受欢迎。 徐星弈放下手中书卷,只眼睛轻轻掠过便吃了一惊,忙低声问道,“《问泉》是前朝罪臣之作,市面上已极难寻见,你可切莫让别人看到。” 说着故作镇定的拉着冯晔琅的袖子,穿过学堂廊下,一路到了自己所住的院落。 冯晔琅只拿笑眼瞧她,“你也太过小心了,你猜这是我从哪里得来的?又是为何巴巴的拿来给你看?” 徐星弈关了房门,绕到书桌前将昨夜没写完的字帖收了起来,方回道,“这叫我如何知道。” “不同你卖关子了”,冯晔琅也自顾自的倒了杯茶,一气喝完,“你可知永州的天下棋院?” 徐星弈道,“两年前偶听县内的一二棋手谈起过,还是在东山的惠风亭,后来断断续续的听闻天下棋院收了一批极有天分的学子,名气也越发大了。” 冯晔琅拍手笑道,“果然你是个棋痴。这本棋谱正是从天下棋院流出来的。” 徐星弈收笔的手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 “我父亲自从不再作画以后,倒是喜欢上了研究些奇书异志。昨日他的一位旧友路过我家,便将此书私下赠予了我父亲,我父亲彻夜通览后,却说此书不祥,今晨预将此书烧掉,我想到你这样的爱棋,觉得可惜,便百般央求了父亲,今日带给你看完以后,晚间再归还给他。” 徐星弈默然在心里叹了口气,温言道,“难为你这么记挂着我,只是诚如冯先生所言,此书不祥,我只生恐为你带来隐患。” 冯晔琅眨了眨眼,似有不解,“这件事如今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徐星弈坐在她的身侧,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如此我不好辜负你的好意。机遇难得,我现在便看。” 冯晔琅闻言便欣喜起来,展卷铺到徐星弈的面前,而后便撑着下巴同徐星弈一同观看起来,只是她对于下棋也只是平常,且《问泉》所载的棋局艰涩难懂,连着旁边的注释也是云里雾里让人不知所云,只徐星弈蹙着眉瞧的入神。 不过片刻,冯晔琅便眯着眼睛有了点困意,迷蒙之间看见垂目看书的徐星弈,心里倒是升起一股异样之感来,忽的又想到家中书房里侧挂的一幅《白露》图,画上女子瘦弱的身形似乎同眼前之人慢慢重合起来。 徐星弈的内寝并不是她第一次来,从来不闻什么熏香,只有一些时令插花的清淡香味,她便盯着徐星弈的侧脸入了神,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陈家那位三郎你觉得如何?” 徐星弈仍旧埋头在棋谱里,闻言只是抿嘴一笑,“晔琅觉得那人怎样?” “上月春日诗会,那临安书院的几位公子倒还好,只有陈三郎一人,直言吴中县内无学子可敌他,偏要第一个上去应题,不应还好,结果格律不通,倒被别人笑话了我们这些本县学子。” “然这般人物,却要求娶姚诗侬那样的才女。”徐星弈只觉得可惜。 “说到这个就让人来气,陈三郎哪里是看中了姚诗侬的才气,分明是看中了她的美貌。”冯晔琅说完,像是回想到了些什么,又笑出声来,“但我曾随父亲见过姚诗侬,那时姚家还没出事,她虽向来体弱,但是同她兄长争辩二苏的诗谁更好时倒是铮铮有词,看起来并不是个随意被人拿捏的人。” “哦?”徐星弈抬起头来,“既然这样,虽她叔父在外有个糊涂名声,想来她也是能替自己做主的人。” “正是如此,起先师父还有意向收她进书院,你也知道这件事的,只可惜她倒先一步入了临安书院,只需挨到今年秋考,以她的才气,也必是能中的。” 徐星弈看着兴致昂然的冯晔琅微笑道,“以冯家小娘子的才气,今秋也必定能入京学。” 一句话倒是把冯晔琅说的脸红起来,“只我一人有何趣味?书院里推经略才学你才是首位,到时候我们二人一起进京不是更好?” 闻言,徐星弈不觉恍惚了片刻,悄悄捏紧了书册一角,勉强露出一个笑来。 第2章 第2章 02 端阳节后府中却传来噩耗,说老先生突发旧疾,召夫人前去陪伴,书院里一时间没了掌事的人,学子们只得先在家温习功课或去官学借读。 徐星弈本要同师娘一起去临安,却被师娘劝了下来,让她安心留在东山书院,诸事待秋考后再议。 过了吃粽子的时节,书院里也陡然冷清了下来,除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仆,只有徐星弈一个人,她白日温课,夜间心事冗杂,久久不能入睡,便坐在榻上打谱,就着一星的昏昏灯光,脑海里却在不断的梳理着师父离开以后的种种。 冯晔琅隔个两三日总会过来寻她说话,或是一起讨论些课业题目,有时她还会携两幅自己画的花鸟小像给徐星弈解闷,就这样捱过了小半月,总算从临安传来了师父师娘的消息。 只有一封书信,瞧着封面是师父的笔迹。 报信的府役说,师父已经在前日因病去世,而师娘因为伤心过度竟然也在次日西去,知府大人向来敬仰夫子的学识人品,又知二老膝下唯有一当作养女教养的幼徒,因此已将二老的丧事置办,让徐星弈明日速速前往临安。 消息来的突然,老仆招待府役午饭,府役却匆匆离开,徐星弈紧紧提着一口气,道了谢,便呆坐在厅堂的踏板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日头落了下来,院中师娘栽种的玉兰疏落的很。她一口气憋了许久,心头发胀,几乎欲呕,隔了好一会儿才有几滴豆大的眼泪砸在地砖上,却听不见哭声。 这时,突然轻脆脆的一声呼唤叫醒了她,原来是冯晔琅提了两只焖好的阳澄蟹过来看她,晔琅的另一只手还提着徐星弈送她的精制细竹节灯笼,只探过了半个身子,瞧见徐星弈的情形,惊的把食盒一放,连忙奔到徐星弈身旁。 还不等晔琅问,徐星弈便抱住了她,埋在她的肩头时方才哭出声来。 晔琅轻轻的安抚着徐星弈,眼圈不觉也红了起来,她已有所察觉,不安的问道,“是什么事让你哭的这样伤心?” 徐星弈攥着她衣衫的手更紧了二分。 此时,书院的老仆已经换了一身孝衣,将两个白灯笼高高的挂上了书院大门。老仆垂着眼沉默的将孝衣放在桌前,无声的走了出去。 冯晔琅当时便白了脸,她看了看怀中的徐星弈,一贯快言快语的人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次日,天刚蒙蒙亮,老仆驾着车便带着徐星弈奔向临安,冯晔琅肿着眼睛在书院门前和一众闻讯赶来的学子们同徐星弈告了别。 东山书院的大门落了锁,道旁的草木上露水还在。 车夫行的快,徐星弈将袖中的书信又掏了出来,这信应是师父病危时所写,提笔的力道明显不足,不过是交代徐星弈日后要好好照顾师娘,再就是关于今年秋考的一些嘱咐。 可信写的越是这般平常徐星弈内心的疑虑就越大,以师父的落拓性格,写出这样语气的话来反倒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徐星弈蹙着眉,有些担忧的挑起了车帘,道旁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老仆不时发出“吁”的驯马声,天色刚刚大亮。 她不禁对临安一行有了许多的不确定起来,联想到幼年往事,心更是沉了一沉。 正在出神时,忽的瞥见树灌中似乎有人影闪动。她一惊,但立刻反应过来,假装不经意的将车帘拂下,深呼了一口气,她尽量镇定的同老仆说,“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老仆压低了草帽檐,依旧如常赶车。眼尾余光却在不停搜寻可疑的人迹,但对方轻功相当了得,老仆略略猜测,心内有了成算,低声说道,“似乎是一个人。” 徐星弈沉思了片刻,“到永安镇还要多久?” “半个时辰。” 永安镇处在吴中县与临安城之间,虽然镇上人口不多,但四方县镇前往临安往往都会在这里停个片刻歇脚喂马,也是因此,镇上茶楼甚多。 眼见着还有片刻便要到永安,徐星弈稍微松了口气,老仆沉默着拴了马,在茶楼里间和伙计吩咐了两句,把草帽搭在长凳一角,坐下来,徐星弈倒了杯茶推到了他的面前。 老仆喝了一碗,打量了半圈人,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上二下一三个点。 徐星弈垂着眼喝了口茶,轻点了头。 不过半个时辰,两人不紧不慢的吃了个午饭。晌午,从茶馆后院悄悄驶出了一辆马车,驱车的是个年轻人,脖子上搭了条半新的灰白汗巾,想是去临安进货。 徐星弈坐在车里的左侧,老仆坐在右侧。两人相对无言,徐星弈有些紧张,想要掀开车帘看看周围,老仆向她摇了摇头,她便落下了手,仍放在膝上。 老仆的草帽落在茶馆里,被他有意放在了一个年岁相仿的人身旁,露出半花白的头发来,他的双眼眯着,像是快要睡着的样子。 徐星弈也只是无意识的盯着裙角师娘绣的一只蜻蜓看。 下午进了临安城,伙计收了钱,听从他二人吩咐在城里逛了个把时辰方驱车回去。 老仆沉默的久了,开口说话时嗓子有些嘶哑,“小先生就在客栈等着,容老头儿先去知府衙门旁探探消息。” 徐星弈认真的点了点头,又忙接道,“千万当心。” 老仆走了,顺带关上了房间的门,徐星弈从里面锁了关卡。 不觉已日落西沉,客栈里掌了灯,老仆却还未归来,徐星弈坐在桌前,面前放着师父的遗信,她盯着那些已经读了多次的字,却突然发现了些蛛丝马迹。 起先她以为那字迹力道不足是因为师父正处于重病之时,然而此刻细细揣摩却发现字与字之间,连笔的地方相当不自然,倒像是有人对着师父的字刻意摹仿所做。 这封信,绝非师父亲笔! 徐星弈的心开始突突的跳起来,既是假的信,那师父师娘现在的状况到底如何? 夜色更深了一分。老仆仍未回来。 徐星弈担心又焦虑,不时透过窗缝来回逡巡客栈楼下过往的行人。 恰是此时,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客栈伙计热络的声音传来,“给您送的晚饭到了。” 徐星弈有些疑惑,自己并没有让客栈备饭,难道是老仆临走前吩咐的? 她站起身来,举起书桌上的灯,慢慢走到门前说道,“放在门前就行。多谢。” 伙计连忙答应了一声,紧跟着是走下木质楼梯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远。 徐星弈松了口气,一只手举着灯,一只手打开了门后的关卡。 紧接着她便被人捂住了嘴巴,门被悄然从里面锁了起来,有人半抱着她的身体,呼吸贴近,烛火被吹灭了。 房间里只是半蒙蒙的黑。 徐星弈屏住了气,来人在她耳边悄声说,“不要喊叫。我只递个消息给你。你若引了人来,你我二人都会有性命之忧。” 是年轻女子的声音。清冽冽如泉似冰。 徐星弈点了点头,又怕来人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便模糊的说了一句“好。” 那人放下了她的手。 徐星弈不敢回头看来人面目,何况她一进来就吹灭了烛火,只怕也是为了让徐星弈看不清她的脸。 “你同行的老人家已遭了算计,此刻只怕正在遭受拷问。” “拷问他什么?”徐星弈的指尖陷在掌心里,她钻的用力,希望能让自己保持足够的清醒。 毕竟身后的女子来历不明,她的话,她不敢全信。 “还能是什么?”那女子轻然一笑,语气里总带着两分的漫不经心,仿佛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自然是徐星弈在哪里。” “你既知道我的名字,此刻也无需再绕圈子。你这样费了心找过来,单单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自然不是,”她在徐星弈的身后坐了下来,仍旧是慢条斯理的样子,“即使你的仆从不交代,以临安知府和他那帮走狗的鼻子,你也藏不了多久。最多两个时辰,你猜他们寻不寻得来?” 她见徐星弈不说话,便有些好笑似的端起茶盏倒了一杯,只喝了一口又放了下去。 “这客栈位置倒是隐蔽,这茶的滋味也太难入口了些。” “阁下不妨直言。”徐星弈心底焦灼更甚。 “你倒爽快。好。有两点。第一,我有求于你,或者说,我同软禁了你师父的那帮人有一样的目的。”说到这儿,她盯着徐星弈挺得极正的背影又不紧不慢的接着说道,“第二,你若愿意帮我,我可保你师父师娘连同那位老仆从的性命无虞。” “怎么帮你。”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绷的很紧。 “去永州。入天下棋院。剩下的我们慢慢聊。” 徐星弈眼里的光随着身后人的话语一点一点消失,她明白,儿时的血雨腥风在黑暗里蛰伏了十来年后,终于还是卷土重来了。 第3章 第3章 03 徐星弈是进了棋院后才知道那女子叫什么的。 赵璟元含着笑,这人偏偏又长着一双笑眼,不同于琅晔的爽直的笑,而是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点点光亮,捉摸不透。 “我从前只知棋家多疑,那晚看你都不敢瞅我,才知道原来能谨慎到那种地步。” 棋院里的人都敬称赵璟元为“主子”,徐星弈听到她是国姓便知道此人身份尊贵,此刻亦不知如何称呼她才合适。 “其实我呢”,赵璟元促狭的笑笑,“吹了灯是为了告诉守在外面的人一切顺利。” 她身形修长,和棋院里广植的竹子相互照应,又比徐星弈高了小半头,徐星弈抬头看她,正巧撞上了赵璟元深深的眼睛,若有所思。 “我这里有上好的龙井,是今春刚采下来的,你尝尝。” 赵璟元扶住一边的长袖自顾自的沏起茶来,小书房里安安静静的,只能听到院落里疏疏的风过竹林的声音。 徐星弈双手接过了白瓷茶盅。 她知道赵璟元所用的茶器必定也是名贵至极,更知道眼前人怕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同她说。 “如何?”赵璟元眼角舒展开一二分的期待和得意。 “我不懂茶道。”徐星弈喝了一口。 “你只说味道如何。” “好。” 赵璟元无奈的笑了笑,“再好的茶,满腹心事的人又如何能尝得出它的好呢。” 徐星弈不说话,安静的等待赵璟元说她真正想说的话。 但赵璟元比她所想的还要沉得住气,她悠哉悠哉的喝着茶,闭着眼笑吟吟的,过了会儿,眯着眼望着门外,“你听这春末的风好不好,轻飘飘的。” 徐星弈放下茶杯,垂着眼。 永州是陪都,北上即是京师。这里风土人情杂糅了南北特色,往来形形色色的人,三教九流,热闹非常。 天下棋院自前朝即已建立,向来是皇家选棋待昭的地方,所收学子也是各地最为出色的少年棋手,由来已有四十余年。本朝天子对围棋兴致一般,几年前棋院隐隐有了衰落的迹象,却在两年前出现了转圜,棋院突然开始挑选各州府的逸才,一时间可谓人才济济。 徐星弈想,这突然的转机应当是眼前人的缘故。 “敢问,我师父师娘及仆从现在安在。” 赵璟元睁开清明眼睛,“仍在知府衙内。” 徐星弈微微皱眉。 “安心。”赵璟元不紧不慢的自袖口掏出一方巾帕,向前微微倾身,递与徐星弈。 “我既允诺会护佑他们周全,必定说到做到。” 徐星弈认出这是师娘随身带的帕子,遂抬头直视赵璟元的眼睛。 赵璟元也看着她,冷静却又饶有趣味的。 她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过来。现在的自己更像是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幼兽,而眼前人则是一位极高明的猎手,心思深沉、自信笃逸。 她镇静的看过去,“已入夏了。多谢招待,只可惜我不惯喝绿茶。” 赵璟元脸上的笑容顿住,但也只是一瞬间,下一秒她就恢复了春风和煦的模样,从茶案旁拿起一柄罗织的团扇,扇面上是绣的极灵动的一只雀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雀儿就在徐星弈的眼前忽远忽近。 很扎眼。 赵璟元笑着站起身来,她穿着一身淡黄色的罗裙,黑色的长发如同上等的织锦,天然带着贵气。 “自今日起,徐小先生就住在这儿吧。”她信步走出了书房,在廊下停下了步子,回身笑道,“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她安排了一位十七岁上下的女仆照顾徐星弈,徐星弈同她交谈,女仆摆了摆手,在书案上用笔写了自己的名字,“阿陶”,字迹很是清秀端正。 原来是位哑女。 徐星弈明白这是赵璟元刻意的安排,关于徐星弈的到来自然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越不会说话的人侍奉越好。 她就是那只扇面上的雀儿。这个隐藏在偌大棋院里的精致院落就是笼子。 天色陡然暗了下来,且沉沉夜色,无月无星,还有一点风,或许晚间会下雨也说不定。 阿陶为她端来了晚饭,是三四样江南菜式,还有一壶酒,她看见后拿起了酒,然后向着阿陶轻轻摇了摇头,阿陶会意,将酒壶又端了出去。 房间里点了三四盏灯,徐星弈并未觉得饿,只喝了半碗汤就停了筷子。 阿陶送了酒回去,又匆匆的回来了,一进廊下便用手去拂袖子上的水珠。 原来果然下了夜雨。 徐星弈站起身来,也走到了廊下,院子里几丛竹子疏疏落落的,小竹林下摆着石桌石凳。此刻几丝细雨飘在徐星弈的脸上。有点凉,还有点痒,她看着院子里的竹林思索起来。 廊下本来挂着两盏灯笼,此刻夜风一吹,晃了两下,光带动着徐星弈的影子也摇曳了两下。 突然,一柄小巧锋利的暗器极迅速的向着徐星弈直直打了过来,刀刃反射出闪烁的银光。 徐星弈并不会武功,此刻也只是本能的向后闪躲。本以为会跌在廊下,后腰却被人稳稳的扶住,近在眼前的暗器被一柄折扇巧妙的转了方向,只是那刀刃锋利的一面侧切在了扇面上,空气中划过刺耳的一声,扇面瞬间断为两截。 站在徐星弈身后的阿陶一眼便看见了月洞门前站着的赵璟元,隔的稍远了一点,赵璟元一只手撑了柄竹伞,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阿陶立刻变得紧张起来,瞬间收回了扶在徐星弈后腰上的右手。 徐星弈这才发现阿陶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她看着眼前低着头紧张忐忑的清瘦哑女,内心暗自惊讶,原来阿陶的身手这般好。 顺着阿陶的视线,徐星弈看到赵璟元正气定神闲的向她走来,仿佛刚才一场惊心动魄的暗杀并未发生。 赵璟元走到廊下,阿陶低头接过了竹伞,退到侧边。 “可惜可惜,今晚刚画好的扇子呢。”赵璟元对着地上一分为二的扇子摇摇头,但脸上却丝毫不见任何惋惜的神情,当她抬起头视线扫过阿陶的时候,徐星弈在赵璟元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寒意。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有人落水的声音,不过很快,一切又回归安静。 阿陶的神情骤然变得冷肃,她向赵璟元躬了躬身,赵璟元点了下头,不过瞬间,阿陶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夜里,只有院落中的竹林微微晃了一晃。 徐星弈感到自己陷入了比想象中更为莫测的麻烦里。 “白日里走的匆忙,忘了问你。”赵璟元看着有些出神的徐星弈。 “什么?”徐星弈收回了停留在竹林上的视线,这才回过神来。 “你既然不喜欢喝绿茶,那是爱喝红茶了?” 赵璟元站的很近,徐星弈有些紧张。 “不,我不爱喝茶。”她转身走开,离了赵璟元一步之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步子,说道,“我也不爱喝酒。” 赵璟元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哦。” “或许你可以说下一步我应该怎么做。”徐星弈知道沉不住气是棋家大忌,但她突然觉得非常疲惫,因为赵璟元的步步围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小先生今年十五岁。”赵璟元不回答她,只是悠闲的走进书房一侧,看着墙上的挂画,背对着徐星弈。 “是。” “难怪。倘若你再长个几岁,应当不会这么着急的问我。” “你......不妨直言。”徐星弈只觉眼前人说话弯弯绕绕。 赵璟元轻轻笑了笑,她转过身来看向徐星弈,眉目婉转,有些不解又带着好笑的问道,“你若愿助我,想要什么回报?” “只要师父他们能够平安回到书院颐养天年。” 赵璟元又问,“那你呢?” “能够在书院里安稳教书,了此一生足矣。” 赵璟元走近她,端详她,又摇头笑她,“寒窗苦读十年,你就没想过考个功名?” “以我的身世......,”徐星弈蹙眉,虽言未尽但赵璟元必已了然。 事实上,同晔琅说好的什么秋考,什么京学,她从一开始就没真的打算过。她早已在心底打定主意,大考并不落笔,只要能够侍奉师父师娘,报了恩情,她便再无什么遗憾。 赵璟元大概未料到她这样直接,但诧异的表情很快消失在了脸上,她微微弯了腰,同徐星弈平视,那无论何时都清明冷静的眼睛此刻却让徐星弈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样一双带着谜团的眼睛看着她,徐星弈心跳的厉害,她甚至闻到了赵璟元身上清清凉凉的香味,她告诉自己不可以败下阵来,于是也格外认真严肃的回看赵璟元。 “以你的身世,去哪里,怎么活,我说了算。” 第4章 第 4 章 04 一个下过雨的黄昏,赵璟元穿了一条烟青色的长裙走进了小院,那曳起的裙摆像是要泅进道旁的竹丛中,泛着烟波的绿、袅袅的青,倒有几分像前几日她们共饮的茶。 赵璟元走得并不急,但眉目之间却有掩饰不及的喜色。 徐星弈立在书案前,透过窗柩打量她。 来人转过一双无情的眸子,也看见了她,嘴角扬起轻笑,又是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 徐星弈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 赵璟元进了书房,也不多言,只是绕到桌前,葱管似的玉指拈起案前薄薄一张纸,举至眼前,微眯着眼笑读。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读罢,笑容淡了二分,语气也不觉冷了下来,只把一双寒冰似的眸子盯着徐星弈的脸,似笑非笑的问,“怎么,我这儿就这样留不住人。” 徐星弈挺直腰身,大大方方的直视她,“我总不能被你关一辈子。” 她这幅姿态,不过是硬撑着要强,赵璟元嗤笑一声,拿眼角轻飘飘的横了一眼,像带着风情,又像是很无情。一眼便让徐星弈背后僵硬起来,只把两只手在袖管里捏得紧了又紧。 “我知你想离开,但眼下你还是歇了那个心思。”赵璟元擦着她的身旁走过,一只冰凉凉的手从她肩上划过,徐星弈抬眼看过去,那人已气定神闲的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只用手指轻点着桌案。 赵璟元看着她的眼睛,嘴角还挂着淡笑。 “坐啊。别站着。” 徐星弈垂下眸子,暗暗吸了口气,在一侧的椅子上端坐下来。 赵璟元看着她,好像才满意了点似的,此时才从袖间抽出一本书册,摊在案上。 “可识得此书?” 徐星弈看过去,那书册封面上端的是《问泉》两个大字。她不觉变了脸色,一时煞白。 赵璟元以手支颐,笑吟吟的看着她,“看来徐小先生熟悉的很。” 徐星弈撇过脸去,暗自咬紧了后槽牙。 “既然如此,也不用我再多费口舌。解棋局,解得,放你师父师娘,解不得,那就继续在这儿待着。” 赵璟元站起身,将那书册轻抛了过去,砸在徐星弈怀里。 人还是笑吟吟的样子,露出玉籽般的皓齿,“什么时候解了棋局,什么时候放你走。” 那日之后,赵璟元倒是再没来过她这儿。 一连几日都是雾蒙蒙的小雨,倒是合了端阳的节气,空气里也是湿漉漉的黏腻,总不得清爽。 一日晨起,鼻塞头重,阿陶推门进来,温热手掌贴上额前,徐星弈方知自己病了。 阿陶便出了院落,大抵是为她寻药去了。 徐星弈脸庞泛红,眼皮沉重,正睡得迷蒙之间,却觉得有一只冰凉凉的手掌抚上了自己滚烫的面颊。那手掌细腻温滑,像是上等的绸缎,因觉舒适,便不由凑近了些,在那天然的降温神器上亲昵的蹭了蹭。 耳边却突然听到一声轻笑。 徐星弈奋力睁开了眼,映目的却是赵璟元极矜贵的一张脸。 察觉到自己的脸还贴着那人的手掌,不觉向后仰了仰身子,将头埋在枕间,羞的耳根通红。 赵璟元却只将她的被子向下扯了扯,使徐星弈那半张藏起的面庞全部显露出来。 她好整以暇的欣赏了半晌,才用手指沿着徐星弈的一侧耳后滑到唇下,如泉似冰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今天近瞧,小先生这张脸倒也很有几分意趣。” 那边厢已又惊又羞,不能自处,不觉脱口而出,“登......登徒......。” 未及说完,赵璟元已将一根手指堵在了她的唇间,声音抬高了点,含着些微妙的不悦,“嗳,慎言。” 说完站起身来,略整了整衣裙,眼睛在卧房内扫了一圈,对着那大开的两扇窗瞧了瞧,便走了过去,抬手合上。 一面转了身,对着徐星弈正色道,“多注意身体,你知道的,你在我这儿可宝贵的很。” 徐星弈心慌乱的很,越发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 赵璟元大概略长了两三岁,只是通身的气度格外的压人。徐星弈那日见她大大方方的撂了棋谱出来,心里已猜着了三分,想来是天家的人。 只是那样的出身,为何在她面前,行事言语却越发出格起来。 正在怔忪时,阿陶匆匆的敲了门,徐星弈抬声,“请进。” 阿陶推了门,一抬眼,正对上赵璟元冰凉凉的冷静清明的眸子,不觉心惊了一下,显然也未料到自家主子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用点心。” 赵璟元丢了这三字给她,便抬脚出了门,再无多言。 阿陶却觉后背已冷汗津津。 午间熬了药,只在院落里略扫了几眼,阿陶便已了然,想来“监工”又多了几位。 那病榻上的小娘子却还强撑着精神打谱,一面用一支细细的小羊毫写写画画些什么。阿陶端了药过去,徐星弈抬起一双病眼看她,苍白的脸上露了些笑,“烦劳你了,阿陶姑娘。” 这小娘子平日客气的紧,一张苍白的小脸很少见到笑,说话不紧不慢,面对她的时候极少有情绪不稳的一面。 除了看书就是打谱。 阿陶并不知细节之处,只是那棋盘上的纵横经纬看起来颇费神思,想来对身体恢复并无裨益。 徐星弈并不畏苦,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又对阿陶一笑。 平素里无表情的近侍也不由得回应了一个浅淡的笑。 晚间,她见徐星弈已躺下,便放下心来回了屋子。 赵璟元坐在主位上,显然已经等了她一会儿。 “今日如何呢。” 她那主子并不看她,只盯着自己曲起的一截手指看。 阿陶开了口,她原不是哑女,只是在徐星弈面前不被允许说话罢了。 “回主子,今日服了两碗药,热已退了。” “嗯。” 见阿陶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赵璟元似乎来了兴致,撑着下巴瞧她,笑着问,“没见过你这幅样子,怎么,有话要说?” 近侍听不出来那话语里的喜怒,只得横了心,咬咬牙说了出来,“只......她看了一天书,下了一晚上棋,这样只怕......。” 话未说完,已被赵璟元不悦的打断。 她那骄矜清贵的主子扬起眼角,将怒意已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 “你倒是关心得紧。” 阿陶躬下身子,“是属下多言。” “你是多言了,”赵璟元走近她,用两指掐着下巴抬起了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做好你的事,不该管的事情别管。” “是。”近侍只觉下巴上的指尖要冷到心底,不觉口气微颤。 再一抬头,她那主子已拂袖而去走远了。 第5章 第 5 章 05 徐星弈病刚痊愈的次日,赵璟元便吩咐阿陶去准备青云寺远行一事。 青云寺并不在永州,而是在临近京城的随州,属北地,近年重军驻扎于此。 晚间,赵璟元一人来了小院。 书房里刚掌了灯,徐星弈刚用完晚饭,此刻正端坐书桌前蹙眉思索,赵璟元的脚步很轻,因此她并未察觉。 就着那朦胧的光,赵璟元坐在了一侧椅子上,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的瞧着书案后的那人。 自她将徐星弈带回棋院已半月有余,眼前之人更清瘦了二分,那挺翘的鼻子下方是微抿的唇,唇色稍淡,上身穿了一件浅淡鹅黄的短衫,近灯光,像是打上了一层薄薄的月色。 像是思索的累了,那人也不抬眸,只伸手取过旁侧的茶盏递到面前,垂着眸子掀了碗盖,吹了口气饮了些。 此刻,方察觉到那道露骨的视线,抬头正对上了赵璟元的一双眼睛。 那双极漂亮矜贵的眼睛冷静清明,带着些微的打量,还有二分的思索和一分的不解。 徐星弈只觉再端不稳那盏茶,默然放在书册旁,不觉站起身来。 赵璟元仍旧以手支颐,歪着头看她,微微笑着说,“小先生可知,饭后不宜饮茶。” 徐星弈不应,只用手指抵着书桌桌案,半晌方低声开口,“《问泉》中所留残局之题我已解开,但线索隐晦,不知其所指。” “无妨。你祖父为人谨慎非常,自然不会将那秘辛直白留下。” 徐星弈听闻,只觉内心骇然,赵璟元的一双眼睛又深又沉,自己在她面前仿若无一物遮掩。 又思,赵璟元既已知自己祖父的旧事,想必对十年前余家惨案一事也已清楚。 既如此,那么自己当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颓然垂下双手,微低着头,半响方开口,“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师父师娘。” 赵璟元蹙了蹙眉,有些不满她的着急。 “从青云寺回来。若顺利的话,你便可同他们一道回家。” 说完,像是心情极差,那人一言不发径直走出了房内。 徐星弈听到那脚步声渐渐远了,方抬起头。窗外只留下赵璟元隐在丛丛竹林之后的模糊身影。 从永州至随州坐马车,即便行得再快也需要好几日。此时正是夏初时节,万物繁荣,风吹过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燥热,空气里有青绿植物蓬勃的气息。 徐星弈与阿陶同坐一车,赵璟元独坐一辆车行在她们前面。 傍晚时分恰进了安阳城门,一行人极低调,车马径直停在了一处极偏僻安静的小院门后。阿陶先下了车,伸手想扶徐星弈下车时,赵璟元已在门前站立住,目光轻轻扫过二人搭在一起的手臂,嘴角泛起一个轻笑,转身进了院子。 徐星弈并未瞧见赵璟元的表情,只抬头打量这处院落。刚踏进院内,目光便被庭中所植的石榴树吸引了目光。那株石榴树长得极茂盛,枝叶满阔,可以想见再过半月多一树榴花的景象。 赵璟元就停在不远处的廊下,目光穿过庭院内的芭蕉、庭灯,打量着树下怔住的徐星弈,这日,那雀儿穿了件樱白的褙子,腰身细窄,苍白脸庞被一树繁枝叶影打得细碎,浮着晃动的光,让人越发心浮气躁起来。 这无端的火气起源于哪里,赵璟元轻蹙了下眉,有如一缕浮荡的紫烟,怎么也抓不住、弄不明。 她怔松的轻叹了口气,不想再理会庭中的人,转身进了自己的卧房。 及至晚间掌了灯、用完饭,徐星弈都未再见到赵璟元一面。 大约晚间会有急雨,房内竟有些闷燥,阿陶已去休息,徐星弈自书案前起了身,推开了一扇窗。 立在窗前抬头,无月无星,白茫茫厚云慢移,深沉夜色如墨如空,廊下一盏晕黄悬灯轻荡,院子里实在静得厉害,能听到风过芭蕉的声音。 正无端思量些什么,那院子后门处传来了车辙声。车子停了,后门被仆从“吱呀”一声推开,紧跟着一路繁灯缀影托出了个美人来,那女子身形清瘦,一张白玉般的精致面庞,只目光清淡如水,看不出情绪。身后是个年岁较小的侍女,怀里抱了张琴,那琴用月白绸子裹着,只露出一角乌亮的琴身。 两位仆从在前打灯,女子缓步慢移,似乎对这院落极熟悉,只目视前方,侍女抱琴低头缀在斜后方。 至阶前,仆从正欲开口时,那屋子的门却被打开了,徐星弈微微睁大了眼,赵璟元似乎是刚沐浴完,长发简单的束着,穿着却极端正,此刻正一手扶着门框,对着那女子浅笑。 仆从无声退下,抱琴侍女将那琴递予女子,廊灯下女子的一双手修长如玉。 倏而,那女子突然微微偏了偏头,徐星弈一惊,忙向身后疾退了两步,避开那人的视线。 女子浅浅一笑,抬起一对平静的眸子看向赵璟元。 “有贵客?” “是。我请的贵客。”赵璟元也收回了看向那扇窗的目光,微微歪了下头,“进来聊?” 徐星弈坐回书案前,静了静神思,紧跟着听到了门被关上的声音。 她偏过头,透过那扇窗再看向夜空时,只觉得心里有些异样的沉闷。这股沉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也极为陌生。模糊中有什么在心底里生发了,冒了个尖,像一片瘦窄绿嫩的叶子从茶碗底部浮了上来。 她收回了目光,自书案上选了一支笔,蘸墨铺笺,落笔写信。 “晔琅亲启......”。 笔未停时,琴声却悠悠的传了过来。 极清淡悠远的调子,将断未断、将续不续,于疏远处又恍惚有一丝......缠绵。 一滴墨悄然落在那纸笺上,泅开。徐星弈微微吸了口气,将将吐出。 手却突然被人握住。 赵璟元微微弯身,含着笑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在想什么?” 那吐息有些温热,身旁的人长发还带着湿气,拂在她的脸侧,带了些潮湿的痒。 赵璟元的手指贴在她的手指上,微微用了些力,将她的手攥在掌中。 “在给谁写信?” 那湿气更贴近了些。 赵璟元的声音带着愉悦,“晔琅......?” 那人开始读起信来,“......或数月后可见。秋考为重。勿忧。勿念。” 琴声断断续续,一曲似乎将尽。 赵璟元微微侧过脸来,只盯着徐星弈轻声重复道,“勿忧?勿念?” 不知这人熏的什么香,淡淡的带着凉意,又有九月桂子的沁人心脾。只这两声似问非问的句子,打在水面上,却漾开了一丝诡异的怒意。 徐星弈心内似有所动,也抬眸看她。 赵璟元一双眼睛清清亮亮,平静里却偏偏透着一股子压抑。 此刻。琴声停了。满室寂静。 二人四目相对,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徐星弈并不惯于用香,此刻却偏偏觉得赵璟元身上的气息要将自己周身裹紧、万般纠缠。 忽而一阵晚来风急,骤雨打芭蕉。窗下噼啪声跃起。 赵璟元含着笑,微微吐息,“你......”。 一语未毕,她倾身向前,将徐星弈半压在靠椅上,手指掐着那薄薄的一张信笺,直把那笺纸揉皱。 徐星弈蹙眉看她。耳后灼热。 “你......。” 赵璟元依旧不把话说完,只更近了二分。微垂目,视线从徐星弈的眉一直扫到那唇上,停住。 徐星弈屏息,几乎不敢呼吸。 赵璟元的吻像一滴雨落了下来。 第6章 第 6 章 06 季明声九岁时即弹得一手好琴,却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 雍熙四年随舅舅一家迁至安阳,在家府夜宴上偶然识得赵璟元,二人以琴笛会友,日渐相熟。她因幼年便失双亲,十余年内在舅舅家中早已习惯了谨言慎行,羡慕赵璟元的潇洒拓阔。也隐约猜到了赵璟元身份的特殊,但从未询问过。 只,去岁冬,赵璟元约她至郊山赏雪。寒山寂寂,涧溪粼粼。二人温酒闲饮,后亭下手谈。 赵璟元棋风诡谲,往往于出其不意处杀的人哑口无言,季明声则惯于步步为营,落子小心,谋全篇、放长线,编织密网,不给对方留一口气。 一局罢,赵璟元白子险胜,抬眸微笑,问,明声可有未竟之志。季明声知道时机到了,整袖恭听,从此便成了赵璟元放置在安阳城内的一枚棋子。 如是,她对赵璟元藏起来的这位“贵客”不免好奇,只昨夜窗后的匆匆一瞥,分明是个面容素净略带病容的少女。至于赵璟元为何突然要去随州青云寺,季明声并不好奇。她仅闲闲一想,应当与那“贵客”有关。 夜深离别时,赵璟元送她出门,只停在阶下,她抱琴行礼后,身后便传来关门声。回过头去,赵璟元房内已熄了灯。 季明声垂眸,心内在计较方才二人的交谈,因姚家所生的动乱使她们在永州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然而风波远不止于此,听闻姚家那位闻名江南的才女姚诗侬因逃婚已失踪数日,临安陈家的那位纨绔扬言必不会放过姚诗侬,有本事便逃一辈子。 季明声冷眼旁观,觉得无趣。次日清晨梳洗时赵璟元却突然来了消息,让她这几日派人去吴中县细查冯家次女冯晔琅和她那位身份神秘的画师父亲。 廊下,季明声养的鸟儿啾啾的叫了两声,这位年轻的琴师颇有些不解的抚了下额头,但展目望去,院内绿意蓬勃,一派生机盎然的模样,她细细嗅了一下,有辛香的植物气息,无知无觉的在酝酿些什么。 姚诗侬走的那晚姚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人发觉,她在后角门早已提前备好了马车,几乎是一刻不停的便向着京城赶去。早在叔父有意将她许配给陈家老三时,她便一封密信直接送到了远在京城的恩师手中,陈玄如今虽然只是个五品京城文官,但背后站着的却是本朝宰相。 一路风雨从临安至永州,姚诗侬打发了车夫,决定在此地暂歇一日,另寻车马,断了家中人追踪的线头,不想那日夜宿客栈时却让她遇到了余杭旧人。 说是旧人,似也不太恰当。二人只在姚府匆匆见过一面。 那日正是元宵节后,画师携了次女至姚府为姚大人做些墨宝装饰的闲活,姚诗侬立于书房廊下同兄长争辩二苏的诗谁的更好,冬日天气阴冷,下了些小雪,说话间仍能呵出些白气。 她手里捧着小暖炉,一转头绕过兄长高大的身子,只见冯画师的那位次女正站在庭中一树海棠花下。那时节自然是没有花的,只有少女被冻得微红的双颊,粉面微醺,让人无端想灌她两杯酒再赏些醉态。 残枝缀雪,冯晔琅欣喜的睁圆了眼,单手拂过枯枝,原来那树枝上战战兢兢的黏着个小雀儿。她那细白如葱管的手指从垂落的袖间伸出,小心翼翼的点在了雀儿的身上,那小雀儿不知是不是也被冻得麻木,竟然不躲不跳,任由她抚在指尖。 姚诗侬目光定定的看着那人,竟然觉得这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后院突然添了许多的生气。那雀儿是很乖的,那少女又鲜亮又活泼,像是手里端着的这一个小小的暖炉。 要是......要是能让她多停留在这里一会儿,最好能乖的像那只小雀儿一样,缩在她的掌心里,将那温暖的身子倚靠在她怀里,那必定是很好的。 姚诗侬正出神间,兄长已有事先行离开了。 冯晔琅终于也注意到了她,面上突然含了些羞,连动作也变得僵硬起来。呐呐的想要开口。 “是叔父的客人吗?”姚诗侬不等对方说话,已先一步踏下了石阶,碎雪絮絮的落了些在她的发间和肩头。 冯晔琅见她笑容温和,也松了口气般变得自然了许多,“正是。我早已听闻过你.....你的名声,书院里的先生也直夸你诗作的好。” 姚诗侬淡淡的笑了,目光在冯晔琅冻红的脸颊和耳朵上逡巡,声音轻柔,“闲趣而已。你说的书院是哪一处?” “东山书院。”冯晔琅与姚诗侬四目相对,竟无端紧张起来。 姚诗侬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微微挑动了下眉,将怀中所抱着的小暖炉塞进了冯晔琅的手中,大大方方的牵着对方的衣袖向前走了两步,笑着道,“原来是东山书院,如此说来,你我二人还差点成了同门。” 冯晔琅略有些无措的接过了暖炉,冻得发僵的手指立刻暖和了起来。那暖炉似乎也带着姚诗侬身上淡淡的香味。 姚诗侬将她领进了自己的书房,又摒退了侍女,自己亲自沏了茶端给冯晔琅。 忙毕,施施然坐在了冯晔琅的对面,用手指将茶盏向前推了一步。 “这是新茶。尝尝?” “多谢。”冯晔琅将暖炉小心的搁置在一旁的桌子上,端起了茶盏。 姚诗侬仍笑吟吟的看着她。 不知为何,这人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似乎并不那么单纯,冯晔琅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感到有些危险。 姚诗侬见她饮了茶,抬头略打量了下书房四周,便自己起了身,绕到了大书案的后方,拾起一本书册略翻了两页,状似无意的问道,“今年秋考,晔琅也会参加吗?” 冯晔琅站起,正欲开口,有侍女上前请示,原来是父亲那边已经忙完,准备归家了。 姚诗侬微蹙了下眉头,有些不快,但不着痕迹的遮掩了过去,抬头展眉笑道,“既如此,我也不能多留了。” “多谢招待。”冯晔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今天能认识晔琅,我很开心。”姚诗侬将小暖炉重新放到了冯晔琅的手中,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手指,冯晔琅心有所动。 “天寒,暖炉你带着路上用。” “这.....,我该如何归还?” 姚诗侬轻笑,“难道你我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再说一个暖炉而已,不值什么。” 冯晔琅看着眼前人笑意吟吟的一张脸,拒绝的话似乎再难开口,只能怔怔的点了点头,准备等父亲再来姚府时一并归还。 话已至此,冯晔琅整理了衣袖,转身便准备跟着侍女一并出去。谁知姚诗侬却笑着拉住了她的衣角。 “且等等,晔琅还未回应我的问询。” “啊,”冯晔琅摸了下额发,傻傻的问道,“我忘了,是问我什么?” “今年秋考,你也会参加吗?”姚诗侬盯着她,又攥紧了些她的袖子。 冯晔琅点了点头,笑着说,“是。老师说今秋正是好时节。” 姚诗侬眼里有些复杂的情绪混杂,语气不知为何低落了些,“是好时节。” 冯晔琅又向她辞别了一回,姚诗侬的兴致似乎低了许多,立在阶前静静的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踏出后院门的瞬间,冯晔琅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纤瘦的姚诗侬正闲闲倚在书房门边,歪着头盯着自己看,那面上的表情隔着一层细雪有些模糊,也有些孤寂般的冰冷。 第7章 第 7 章 07 如今于永州隐蔽客栈重逢,姚诗侬很是惊异,冯晔琅亦然。 姚诗侬观冯晔琅表情,似乎对于自己逃婚一事并不知情,且眉间隐隐有忧愁之态,想来也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冯晔琅的父亲平素里脾气温和,很是娇惯次女,今日在客栈见到了姚诗侬,先是一惊,后看到冯晔琅欢欣的样子,便也没有多言,吃完饭径直回房休息了。 姚诗侬的客房恰好被安排在了冯晔琅的隔壁,夏初时节本有些燥热,但天黑以后凉风习习倒也清爽。姚诗侬孤身一人北上京城,必定是有什么大事,冯晔琅心下揣测,但并不愿多问,恐有冒犯。 至休憩时分,姚诗侬的房间却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猛的被砸落在了地上,紧跟着窗扇被推开又合上。冯晔琅在熄了灯的床榻上不安的睁开了双眼,盯着头顶的青纱帘幔犹豫了片刻,还是起了身。 她刚敲了一下姚诗侬的房门,那门便从里面被拉开了,好似房内人一直站在门后等着一样。 但姚诗侬见到她的表情又很是惊讶,转瞬间还带了些歉意。 “抱歉,是不是吵醒你了。柜顶的竹箱没放稳,刚刚突然掉了下来。” 她的一双眼睛是那种含情脉脉的多情眼,看一盏灯都觉得深情,冯晔琅被这样一双眼瞧着,不觉有些心慌,兼之姚诗侬只穿了一身月白中衣,衬出整个人瘦削的一把身子,配着那张蕴藉风流的脸庞,让人不能不感慨此人的确是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名士样态。 冯晔琅清了清嗓子,低声回道,“没,我只是有些担心,所以过来看看。” “你担心我?”姚诗侬又挑了下她那好看的眉,笑的直接,眼神却有些暧昧。 她上下打量着冯晔琅的衣着,是端整系好的淡秋叶黄外衣,便笑着将门外的人牵了进来。 “我恰好有些睡不着,你若还不困,陪我会儿好不好?” 她的手指有些冰凉,捏着冯晔琅的腕骨,没用什么力气,却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姚诗侬平日不知用什么香,很少见的味道,很淡,但坠入其间却让人头脑发昏一般,只觉得手心都开始冒汗。像春日醺醺。 冯晔琅不知自己耳后已泛红,只迷蒙着进了姚诗侬的房间。 客栈寻的急,这一间房并不大,只称得上干净整洁罢了。窗前一张书案,砚台上搁着一支笔,还有墨香。一帖小字,不知写得什么。床帏之后铺被齐整,衣架上挂着件外衣。看来姚诗侬方才正准备入睡。 冯晔琅打量着房内时,姚诗侬自顾自的走到了书案前,将那一帖小字拈起搁在一边,回头笑道,“随意坐吧。” 虽未至深夜,但凉意已慢慢的浸了上来。冯晔琅在圆茶桌靠门一侧拣了张凳子坐下,犹豫片刻后还是开了口。 “外衣......不穿吗?夜晚还是有些凉的吧。” 姚诗侬立在书案前的身子一僵,没回头,只是淡淡的笑着说,“我手里沾了墨,能否劳烦晔琅......?” 她的确提了笔,冯晔琅将目光从她的背影上收了回来,走到了床侧衣架后。 刚提起外衣,夜风猛的一灌,窗子动了动,冯晔琅笑,“你瞧,刮起风来了。”说完走到了姚诗侬的身侧,将搭在胳膊上的外衣向前递了递。 姚诗侬一双眼睛含着笑,搁下笔,接过外衣,当着冯晔琅的面不遮不掩的穿上,系衣带时也不低头。 如此直白袒露的目光是冯晔琅未曾经历过的,她的心底泛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来。她似乎明白了一件事,即自己在面对姚诗侬时,并不能像面对他人一般坦然自若。 姚诗侬这人也和以前自己耳闻的才女形象略有出入。未相识时,她总以为姚诗侬应是典型的闺秀做派,但眼下看来,此人却举止放达不羁,言语乖张,只说今晚邀自己做客一事,竟也能坦荡自若的不着外衣开门。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反感姚诗侬的行为举止。 “我听闻晔琅善于作画?”姚诗侬挑出一张雪浪纸来,在书案上铺平。 冯晔琅笑的有些羞怯,露出脸颊一点梨涡,双目黑亮清澈,笑着说,“幼时父亲教过我一点儿,见不得人。” “可我想看,”姚诗侬转了半个身子,单手扶着书桌,对着书案一侧放着的一盆兰花抬了抬下巴,“兰花如何?” 冯晔琅也侧头看了眼那盆兰花,碧叶舒展,姿态闲雅,虽只是寻常品种,却也合得上学子品性。她遇事不喜扭捏,便扶着袖子取笔蘸墨,专心致志的画起画来。 姚诗侬立在书案另一侧为她研墨,目光时不时扫过她修长的颈项、泛粉的耳根和专注的侧脸。 房内一时寂静,只窗外偶有疾风。 冯晔琅笔下走的畅快,画完舒了一口气,用笔抵着下巴瞧了瞧,似乎有些不满。 “只有兰花不免寂寥。” 姚诗侬笑,“刚听得风急的很,应该有雨要下了。” 说完拈过冯晔琅手中的笔,再蘸墨,在那兰花一侧提笔写下两句小诗,“人生一世长如客,何必今朝是别离。” 写罢,丢下笔,手指抚过雪浪纸一端,眼神专注,声音放得很轻,“留给我做扇面吧。” “你随意。”冯晔琅歪头瞧她,眸中有光流转,语气也放松下来。 “明天还能见吗?”姚诗侬问。 “天亮父亲与我就要出发了。” “这样。”姚诗侬挑了挑灯花,有浮光笼着她的脸,片刻的暧昧温柔,像是梦的光景,转瞬即逝。 “你呢?不走吗。”冯晔琅问的直接。 “不,”姚诗侬摇了摇头,笑笑,“或停留个一日半日。” 话到这里,二人安静下来,若再往下问便多了。 冯晔琅望着对方,看着看着倒笑了起来,露出熟人面前才显露的娇憨样态来,抬手抚了下姚诗侬的侧肩,轻声道,“说不定很快又能见到呢,我总有这个预感。” 姚诗侬冲着她慢慢的眨了眨眼,表情无辜,“倒是个神奇的预感,那我也要当真了。” 两厢话别,一夜有风,夜深梦中时来了一场急雨,次日清晨路面微湿,道旁残花几瓣。画师二人走的极早,悄无声息。姚诗侬从晨间清梦中醒来,推窗望去,空气湿润,到楼下吃了早点,知晓冯晔琅已走,单手撑着下巴,望了眼二楼冯昨晚休憩的房间,莫名微笑起来。 第8章 第 8 章 08 季明声的信送过来的时候赵璟元一行人已入了随州地界,或晚间就能抵达青云寺。 此时正是午后,徐星弈坐在马车内闭目休息。自安阳那晚之后她总觉自己平日间越发神思昏沉,即便日常打谱看书也极容易困倦,晚间入睡倒是很快。 她不得不留意起自己的日常起居饮食来。 但赵璟元一路上和她同饮同食,食物上应当没有不妥,徐星弈不禁疑惑自己是否得了什么病症。 赵璟元近日待她依然是不冷不热的样子,每回看她,视线也总是轻轻一扫,并不多停留。此前徐星弈并不在意,只一心想等青云寺远行一事了结,到时候赵璟元帮师父师娘脱身,而她也会回到吴中县,从此与赵璟元再无牵连。 然而,这终究只是徐星弈内心最盼望的完满结局。随州离京城极近,权力中心的水更浑,如何能够在赵璟元手里安然无恙的离开,只怕所要面对的远远不止眼前的事。 安阳雨夜那晚,徐星弈知道那个吻只是梦中的无端意识,出离了自己的逻辑和事态应然的发展,完完全全是一步错棋。 当她醒来时,只有胳膊下压着的那封写给冯晔琅的信,以及不远处不知何时何人燃着的一株残香。 她起身关了窗子,又打开了卧房的门,踏出一步门槛,不远处赵璟元的卧房内黑漆漆一片,那人应当早已入睡。徐星弈想起残梦里的那些细枝末节,不觉惊得满身冷汗。 她将指尖抵在掌心,生生弄出些痛楚来,有些迷茫的看着自己窗下的一丛芭蕉。自她从临安到了永州,又从永州至安阳,一路波折,从未有过能让她缓口气的片刻。今晚自她无意识里生发出的那个奇诡的梦,完全将她内心一直硬撑的沉着打破了。 那一瞬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害怕面对赵璟元。 季明声信写得简洁。 “......冯家父女不日前已离开临安,目前在永州逗留。” 一行人终于赶在天黑透之前到了青云寺。赵璟元将其余人安排在了后院,只嘱咐阿陶带着徐星弈同她一起住在别院。 借着月色,赵璟元将季明声送过来的信看完后直接烧了,面上仍旧是平静无波。片刻,她示意阿陶进来,背对着她开始下笔写些什么。 写至一半,悬停了笔,问,“香还在用吗?” 阿陶敛下眉眼,垂目回道,“回主子,每晚都用。” “她没起疑心?” “没有。只说是驱赶夏夜蚊虫之用。” “好。继续。今夜起燃双份。” “......是。”阿陶怔了怔,恭敬的弯了弯身子。 赵璟元笔下一份密信已成,封了口递给阿陶。 “速送至京城。明天之前就要让杨恪知道。” 阿陶向前接过了信,赵璟元攥着信封一角冷静的看着她,逼迫她不得已抬了些头看着自己年轻的主人。 赵璟元的一双眼睛仿佛能把人的灵魂钻透,那目光又冰冷又沉静,还带着十二分的压迫感。 “你跟了我五年,应该知道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别对任何人心软。” 双目交错时,阿陶总觉得赵璟元的眼中有更复杂的东西浮浮沉沉。她无意去揣测赵璟元的心思,毕竟眼前出生高贵的皇女自十二三岁时起就已经让人看不懂她的想法。 深夜。 徐星弈睡得很沉,迷蒙中只觉得有一股呛人的烟气袭来,且四周越来越热。渐渐,房外传来众人喧闹的动静。 徐星弈还没完全睁开眼,赵璟元的一张脸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醒醒。走水了。” 徐星弈猛的一个起身,头砸在了赵璟元的胸前,此刻也顾不得其他,赵璟元伸手拽过床边搭着的一件外衣裹在徐星弈的肩上,扶着她就要向外走。 这间房正是起火处,火势也最大,此刻屋内已满是浓烟,徐星弈憋住气快速的瞧了眼身旁的赵璟元,眼中已经不再慌乱,反而有了诸多疑问。 两人快步走出屋子,外面的仆从正忙乱着浇水扑火。 赵璟元此刻才在心里松了口气,一转头却见徐星弈正蹙眉看她,那一双眼被烟熏的泛红,又显露出一二分的无措。 她难得怔松的笑笑,用手指抬着徐星弈的下巴,将那张平素里苍白的一张脸左右瞧了瞧,像是在确认自己的东西是否完整无缺。 徐星弈蓦地捏住了她的腕子,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她。 “怎么了?”赵璟元好整以暇的笑着看她。 “这是怎么回事?”徐星弈不想再被这样逗弄,到底是有些恼了。 “这话问得古怪。深夜你房内走了水,我去把你叫醒带出来。能是怎么回事。小先生睡得也太沉了些。” 徐星弈不去理会赵璟元的调侃,只是正色道,“睡前我房内烛火都熄了,并没有什么能引火的东西,”徐星弈说着,突然顿住,脸色变了变,自言道,“难道是......香?” “什么香。”赵璟元转过身子,语调平淡,只盯着那着火了的房舍瞧。 “是阿陶近日燃的香,说是此地草木繁盛,燃香用来驱虫安眠。” “那也没什么稀奇。阿陶做事一贯细致。” 徐星弈眸光动了动,静静的扫了眼慌乱的院落,只问,“阿陶人呢?” 赵璟元回头瞧她,也看出了徐星弈眼中的犹疑和不安,只是平心静气的回道,“有事,我让她先回京城了。” 说完她笑着掸了掸了袖子,一头乌发随意的束着,眸中又清又亮,“夜已深,你的房间不能再住人,先在我书房凑合一晚吧。” 赵璟元的书房倒是阔朗,里间放置了用来午休的床榻。 火已灭了,众人疲惫异常,洒扫工作只能留待次日完成。徐星弈侧躺着榻上,却久久不能入睡。她将视线投向赵璟元的书案,案上并未摆放什么书册,只放着笔架、砚台、镇纸,显得格外的空落。 这间书房里有赵璟元身上惯常能闻到的清洌洌的味道,徐星弈静静的躺了会儿,还是轻手轻脚的起了身。 赵璟元就睡在隔壁,她不想惊动那人。 房内并没有被大面积的烧毁,但因为救火,书案桌椅等事物都被浇了个遍,满室狼藉。 徐星弈小心翼翼的在房内走着,一边让自己尽量不要留下痕迹一边不停的用眼神寻找着些什么。 记忆中那小香炉好像是放在里间,离床正是不远不近的距离。 徐星弈向着帘帏的方位又前进了两步。 “在找什么。” 满室寂静里,赵璟元平静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第9章 第 9 章 09 徐星弈回过头去,脸色苍白,眼中杂糅了无奈、灰败,还有些许的颓丧。 她只觉自己被赵璟元捏在手掌心里,无论从哪儿挣扎都逃不出一步。 赵璟元走近了些,神情甚是严肃。她定定的看着徐星弈,极悠然开了口,“本想在这儿暂住几日,等闲云师父回来。可眼下,显然有人并不想让我们住的安生。” 徐星弈抬头看她,有些恍惚,“你是说......起火是有人故意而为?” 赵璟元冷笑一声,有些戏谑的对她说道,“我知道你想早点离开我,但为了小先生的性命着想,我还是先把你带回京城藏起来比较好。” 徐星弈明白即便自己拒绝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显得自己的挣扎很无力可笑。 她点点头,没说话,一步越过赵璟元就要出去。 二人错身时赵璟元却一把拉住了徐星弈的胳膊,猛地凑近她的脸侧嗅了下,又上下打量着她的衣裳,笑了笑,“虽然换了衣服,但还是能闻到点儿烟尘味,要不要安排人给你再洗个澡?” 她眼神坦荡,态度也大大方方,只是眼中浮着点笑意。 徐星弈看着她的眼睛,不确定赵璟元这句话是不是又在捉弄自己,于是只是平静的回道,“多谢。大家都歇下了,明日再说吧。” 说着她向门外走去,踏出门槛时却停了步子,有些犹疑的回头问道,“是介意床榻的洁净吗?” 也许赵璟元有些洁癖性子,徐星弈想,这样娇矜的人倘若介意别人在自己床榻上染了味道也很正常。 赵璟元扶了下额,有些无奈的回道,“不是。” 徐星弈没再说什么,回了书房。 她躺回了床榻,睡前仍在想着,若赵璟元真的在意床榻的洁净,明日那些仆从应当会替换了床褥。那么今晚自己这样睡一夜,也只能劳烦赵璟元多担待些了。 次日,赵璟元醒的极早,已收拾妥当等徐星弈一道出发赶往京城。今日她不知起的什么主意,竟和徐星弈同乘一辆马车。 车行的并不快,徐星弈这几日仍旧困倦,刚过了午时便倚在一角神思倦怠。她微微眯着眼看了下坐在自己斜对面的赵璟元,那人只是将视线投向了马车窗外的一小片天地,好像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单手抵着下巴沉思着什么。 徐星弈迷蒙中想着,赵璟元这人总是笼着一层雾,叫她怎么也看不清。是既神秘又危险的、美丽的事物。 赵璟元就好像是她这十几年生命里遇到的最难解的一局棋,虽然她也说不清自己在和谁对弈,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无论输赢,赵璟元永远不会属于她的世界。 徐星弈闭上了眼睛。 坐在斜对面的人终于将视线移了回来,就那样轻飘飘的放在了徐星弈的脸上。 赵璟元仍旧保持着以手支颐的姿势,像是一位自信笃逸的强大猎人观赏着自己手里的猎物。眼前的少女微蹙着眉,正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那脸庞依旧是带着病容的苍白,连唇色也是微淡的。过于瘦削的手指合拢起来乖顺的置于腹部,姿势显然失去了以前的防备。 赵璟元若有所思的看了会儿,终于还是起身坐了过去,将徐星弈轻轻拢在自己肩上,扶住了少女瘦削的臂膀。 要不要让太医过来瞧瞧呢。赵璟元用指尖摩挲了下徐星弈的肩。为什么还是这么瘦,回了京城得找个法子给她好好调养下才行。 一路北上,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 徐星弈醒过来的时候双眼已经被一条黑布罩了起来。 赵璟元似乎就在她旁边,只是淡笑着说,“到了住处自然会给你解开,先忍耐下吧。” 徐星弈心下了然,看来赵所说的“藏起来”确乎不假,哪怕是当事人也不能知道具体的位置。 眼睛被蒙住,视线里只是一片漆黑,于是人的听觉便格外敏感起来。徐星弈起先还能听到马车外行人走过的声音,再过了小半时辰,耳边便只剩下车辙的响动。赵璟元坐在她的旁边,身上清洌洌的淡香不时传过来,在鼻息之间回萦。 徐星弈并非是第一次揣测赵璟元的身份,但当她被侍女搀扶下车,赵璟元自她身后轻轻一抬手,将那黑布撩下时,她还是吃了一惊。 眼前是一所阔朗精致的院落,绝非寻常官家人能够修建的起。而院内所立着的仆从分明穿的是半宫服,不出所料,赵璟元果然是皇家的人。 这里应当是京城靠近郊外的一所别院,仆从并不多,绕过正厅,后院的格局倒更像江南一带的园林风格。正中引了一方小池,这时节栽种了些新荷。清潭碧叶,很有些文人闲趣。 小池正对着书房正门,绕过廊桥,便是书房之后的三间里居,亦是修建的清雅古朴。赵璟元抬了下手,立在她身后的两位侍女便躬身告退了。 房内一时寂静异常。 徐星弈轻轻嗅了下,只觉得屋内的香味很熟悉,用眼神扫过房内半圈,果然在床帏一侧看到了燃着的一支香。 此时尚是白日,不知为何,她看了眼那升起一缕细烟的香,心里觉得微妙的不适起来。 赵璟元此时正站在茶桌前,背对着她,因此并未注意到徐星弈眼中的异常。 京城偏于北地,气候较之江浙一带更为干燥。徐星弈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空气,却并未觉得不好。江南风景固然好,然每逢梅雨季节,空气却过于湿润,久居室内总不得干爽。因此当她看见室外日照极好,一片白晃晃的阳光直射在窗柩上,反而觉得新奇。 赵璟元似乎在想些什么,片刻转过了身子,将那茶具往桌上一搁,瓷器与红木碰撞,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拉回了徐星弈散乱的思绪。 两人隔着一张圆茶桌四目相对。 赵璟元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人的目光却极深。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徐星弈也明白了一二分眼前人的性子。 赵璟元眼里没笑的时候却爱笑,那笑无疑是假的,且也表明那时候她心情并不好。赵璟元没表情的时候那就干脆是懒得掩饰自己的情绪了。 徐星弈反而更希望赵璟元拿这样的真面目对着她,也好过她那似笑非笑的样子,无端让人心底发慌。 “阿陶今天会回来继续照顾你。” 说着,赵璟元错身走过了徐星弈,一步之遥又停了步子,但并不回头。 “闲云师父很快就会回来。你也做些准备吧。” 徐星弈了然,怔然松了口气,“棋谱的事情随时都可以。” “嗯。”赵璟元应了一声,抬脚便准备走。 “等等,”徐星弈还是开了口,“我师父他们还好吗?” 赵璟元听闻轻笑了一声,她一回眸,那矜贵出挑的眉眼里却带着淡淡的讽刺,“好得很。小先生大可放心。” 徐星弈松了松捏紧的手心,将头扭转向了另一侧,并未回声。 耳边是赵璟元又迈了一步的脚步声。很轻。 “别着急,”赵璟元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半笑不笑,“你心急什么呢。我都不急。” 第10章 第 10 章 10 京郊别院雨夜惊雷 来至京城第三日,赵璟元第二次出现在了别院中。她今日装束与平日略有些不同,通体素白,面上也没了平日里惯常出现的漫不经心的淡笑。明明是夏日,却冷的像块冰。 她是心情不好的。徐星弈想。她们已隔了两日未见,可年纪小的那一方却觉得两人好像已经很久没面对面了一样。 赵璟元一进了书房,便背着身子对着挂画立了许久。徐星弈站在她的身后,目光从赵璟元挺得笔直的背影上移到了那副画上。 这两日她心思涣漫,并未注意过房内的陈设。今日放了些心思在上面,才注意到那画上绘制的原是一位深闺女子正捧卷坐在窗前读书。那女子面容姣好,气质沉静,但眉宇之间却有着一缕怎么也化不开的愁思。 赵璟元沉默了很久,陡然卸下了身上的力气,转了个身看向徐星弈。 “不好奇画上的人是谁吗。”说着,她好像很累似的,勉强轻笑了一下。 徐星弈摇了摇头,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收了回来,只是放低了些声音说道,“我想,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 “是啊,很重要。”赵璟元重复了一遍,接着她在桌前坐了下来,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光亮,彷佛是方才刚意识到一般,略有些讶异的说道,“原来已是这个时候了。” 她看着徐星弈,年轻的女子站在灯下瘦削的像是一把虚朦的影子,她突然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了,便觉得不安起来。她单手撑着额头,抬了点视线看向徐星弈,是命令?问询?亦或是祈求......?她已分不清。“我想喝酒。陪我喝酒吧。” 夏日夜晚总是风急雨骤。阿陶奉上酒后便退了下去,她半垂着头阖上双扇门时,徐星弈分明看到哑女因太过用力而关节泛白的手指。 她想,是的,今晚的赵璟元是不同的、狼狈的、失态的,她这幅样子同高高在上的皇家人哪有半分关系呢。可她竟然又觉得这样的赵璟元才是她可以接近的。 徐星弈看着她喝到半醉的面容,过于精致骄矜的眉眼把她原生的女儿姿态挑的太远,此刻方才得以彻底解脱,于是愈加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她觉得眼前的赵璟元好像是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尤其是赵璟元还时不时抬眼看向她。 雨夜的风从窗隙中钻进来,不安的晃动着梁上挂起的灯笼,一片一片虚实的光影砸在半伏着的赵璟元身上,如山如海、却又轻如浮光片影。这一切又如是赵璟元这个人。 徐星弈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 夜很深了。却没有人睡。 喝醉的人被精心侍奉后竟渐渐清明了二分,徐星弈一个人坐在书案后写些什么。雨仍未停,阿陶衣衫半湿、谨慎的敲了敲门,赵璟元抬眼,微微思索了一下,“进。”说着,她理了理衣裙也站起了身。 徐星弈笔尖一顿,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泅出突兀的一个黑点。 阿陶推开门时分明神色有些紧张,阖上门后却只是微躬着身子低头面向赵璟元,再无动作。 徐星弈心下了然,点头欲离开,赵璟元却抬手制止,而后突然笑了一下,“算了,”这句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也许是她今晚喝了太多的酒,此刻脑海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在激涌着,“说吧。”她竟直接示意阿陶开口。 “是。”阿陶谨慎的开了口,余光瞥见书案后站着的那人身子分明是僵了僵。 “宫里的消息。是礼部的陈玄。” 赵璟元听完只是冷笑一声,“当真藏得好。”她今日穿的素白,越发衬得面庞如玉,几分醉态又让双颊染了些云蔚。 “还有呢?”赵璟元挑着眉。 “宫里的那位让您现在回去,还有安阳那边也传来了新的消息。”说完,阿陶自衣袖中掏出一封密信,小心的呈了上去。 赵璟元将那薄薄的一张纸展开,的确是季明声端正秀逸的字迹,“冯为旧案关系者,目下父女二人已近京城。” 阅闭,赵璟元淡然的来到徐星弈桌前,借着烛火将信销毁。阿陶早已退下。 “你的旧相识来了,”赵璟元笑笑,“可以不用再记挂着给她写信了。” 徐星弈蹙眉,“你在说谁?” “还能是谁呢,”赵璟元敛眉看着徐星弈停笔的手,喃喃低语,“晔琅亲启......。” 夜雨不知是何时停的,徐星弈的心头却如有一道惊雷猛然震过。 原来安阳那夜,那、那个......吻,不是梦! 赵璟元不解的看着她,似乎在疑惑为何她一脸不可置信。她拂上徐星弈的前额,“你不舒服?” 那只手分明只是微温,触到徐星弈的皮肤上却如烫热火星,灼地她心脏被钻刺一针般的疼。 “你怎么了?”赵璟元终于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她向前走了一步,以两手紧扣对方人的双肩,直捏的徐星弈骨头痛。 “我,我。”她几乎心慌乱到失语,甚至有那么一丝恨意。她不知眼前人为何要进行这样的无端招惹。女子之间的情意到底可以走至何种地步,这种问题她从未考虑过,何况眼前人的身份同她又有着如此大的差距。 “徐星弈。”赵璟元盯进她的眼睛里。 “听好。我不管冯晔琅和你是什么关系,但你应该清楚,”她又近了半步,二人几乎鼻尖相抵,气息相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能决定你命运的人也是我。” “所以,”那双平素里清明冷静的双眸里却跃动着魔鬼一般的热亮,“别想着能离开我,只有我放你走你才能走。” 第11章 第 11 章 11 天家之远 如隔云端 姚诗侬向来不以为朝堂党争一事上有明显的善恶之别,何况她冷眼旁观,也并不认为那位公主和太子府的这位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天家人的一场棋局游戏,参与其中的人不管是不是自愿,也都不过是一枚枚无关紧要的黑白棋子,随时都可以被丢弃。就像她的老师陈玄。 如今老师已出事,托赖于昔日师徒之缘,经相府旧友引荐,得入太子府,更名易姓做了幕僚。 她也不是没考虑过日后的种种可能情状,只是眼下世事难容,她除了这条路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于是。此时此刻,面对眼前人,姚诗侬心底无法不有怅然之感。一来,冯晔琅刚一落座便直言此次入京不仅是随侍父亲,更是想打听友人的消息。姚诗侬于心底只能叹气;二来,眼前女子倒是真挚热烈,一望而知心思何等直纯简单。可她姚诗侬真正想要的,却绝不是一起吟诗作画的相知好友,而是能彻底为她所有的身边人。也许是因为她已度过了太久孤寂冰冷的日子,一旦遇到了触手可及的温热之人,又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于是姚诗侬就这样一边笑吟吟的吃着茶点,一边听着冯晔琅诉说。她是何等聪明的人,借着几句话便将种种脉络猜测的七七八八。 可她好贪心。但这不能怪她。京城的茶点并不合她的胃口,眼前的冯晔琅才是她想要的。 “所以我在想,京城这样大,要到哪里去打听她的消息呢?” “晔琅不用着急,”姚诗侬越过半边桌子,牵住了冯晔琅的一只手,情挚切切,“我会托熟识之人一并帮忙,若有消息定然立即告知,只是不知现下晔琅居于何处?” 冯老画师用了千万分谨慎小心养大的次女立即面露感激神色,“父亲曾做过宫廷画师,我们现在即借住在父亲于京城的旧同僚家中。” 姚诗侬点点头,却不认为冯画师对女儿说的是真话。若冯画师当真也牵连进了那件前朝旧案,必不可能在入京城后还大张旗鼓的去与旧日同僚叙旧,那么他必然是投奔了那位公主。只是冯画师已隐名了这么多年,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选择在这个关键时节出来? 冯晔琅见她晃了些神,彷佛在沉思什么,便有些不安的说道,“抱歉,刚一见面便说了许多我自己的事情,你是不是今日有什么事?我耽搁了你太久。” “不,完全没有。”姚诗侬笑道,但转而却当真露出些为难神色来,“不瞒晔琅,其实我此次来京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皆因我叔父为我做主了一桩糊涂婚事。” 说着,她微垂了些头。 冯晔琅大骇,心底更涌出一股无法言说的失落感。 “这么说,你是......!” “是,我是在逃婚。而我现在唯一能求助的就是我旧日在书院的恩师。”姚诗侬又一次捉紧了她的手,眼中殷殷切盼,“所以希望晔琅不要将与我见面之事告知任何人,我担忧叔父会派人来京城寻我,可那桩婚事,我是万万不想的。” 冯晔琅不等她说完,便一把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姚诗侬冰凉的手,用力的点了点头。 “你千万放心。而且、而且,我也不希望你被找回去!”她因心切,后一句话几乎是不经思量的脱口而出,及至说完方才觉得哪里不妥,可看着姚诗侬时,那人却因为这句话面上浮现了些又惊又喜的神色。 “晔琅是也不希望我与他人成婚吗?” 她没想到,姚诗侬竟这样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是......、是我觉得你很好,所以觉得可惜!” “晔琅当真觉得我很好?” 冯晔琅耳后几乎热得要烧灼起来,甚至不敢与姚诗侬对视,只是微微偏过了些视线,点了点头。 “晔琅,”姚诗侬定定的看着她,“后日晚间我想邀你听琴,你来见我,可好?” 冯晔琅无法拒绝,因为那时那刻她几乎要被自己心脏快速跳动的声音震得整个人身体发麻,说是头晕目眩也不为过了。 终于到了这一日。徐星弈自宫门处抬头,天家之远如隔云端,现在却如此真实的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赵璟元乘坐的轿子在她前面,此刻侍女正侍奉尊贵的皇女下轿,那人瘦削挺直的背影与玉白的衫裙都在无声的宣示着天家的清贵和遥不可及。 赵璟元下轿后,只略微回身看了她一眼,未多言语。阿陶弯身示意,徐星弈心下了然,低下了自己的头。侍女细瘦的胳膊自她眼前绕了个弯,她的眼睛再次被一片黑暗遮蔽。 她只记得从别院出门时隐约是日落时分,此时已不知是穿过了几道宫门,就这样走了很久她才被轻轻扶住胳膊,停下了脚步。 赵璟元的气息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徐星弈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赵璟元用手覆在她的背后,微微用了点力气,“进去吧。” 眼前遮蔽的幕布被揭开,徐星弈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入了一间空旷的殿内,侍女们早已退的一干二净。赵璟元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徐星弈跟着她一直向内殿走去,转过一扇巨大的屏风后,赵璟元似乎有点疲累的抚了一下额角,无奈的说道,“人我带来了,还不出来吗?” 话音未落,一位陌生女子的声音从影壁后传出,“终于来了,难得见你这样小心的藏一个人。” 赵璟元一脸复杂。徐星弈则不知所以。 女子悠然的从影壁后现了身,徐星弈只看了一眼便明白她与赵璟元的关系。两个人的眉眼长得有四五分相像,只是赵璟元更冷傲矜贵,而眼前的年轻女子则更为圆融狡黠。 “姐姐,该请闲云师父了。”赵璟元一步向前,将徐星弈半遮在自己的身后。因自己皇姐那因好奇而肆意打量的目光实在太过露骨。 她那位皇姐讶异的挑动了下眉,“难得。”她笑笑,从徐星弈身上收回了目光,淡然的绕到了巨大书案的后面,从书堆中拣了一本出来,略翻了两页后,抬起头看向二人所站的方向。 “璟元,”她说道,“终于到了这一天。” 赵璟元虽然没有说什么,却极认真的蹙了些眉,看着她的皇姐将书一阖,丢在桌上,“去请闲云师父进来。”她贴身侍奉的年长宫女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赵璟元转了个身看向身后的徐星弈,“我答应过你的事,你大可放心。今晚过后,你的师父师娘连同仆从都会安然无恙的回到家中。” “现在,”赵璟元说着从袖间取出了棋谱,“到了你帮我的时候了。” 第12章 第 12 章 12 此朝此夕有情无情 冯晔琅如约而至的那晚,姚诗侬却没有出现。可那六角亭中却明明有一年轻女子在弹琴,那女子面庞似玉,气质沉雅。她似乎并没有打算认真弹琴,不过信手拨弄琴弦而已。 冯晔琅走进亭中,那女子抬眼看她,一笑,停了手。 “看来我没有白等。”季明声说完,只是从琴旁拿起一只精致木盒递与冯晔琅。 冯晔琅心跳的厉害,总觉得不安。她接过木盒抽开,却是一柄扇子,扇面很是眼熟。她打开扇面,映入眼中的正是姚诗侬曾在兰花旁题的那句诗—— “人生一世长如客,何必今朝是别离。” “她在哪里?”明明是夏夜,冯晔琅背后却陡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季明声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冯姑娘不是局中人,不惹是非岂不是更好。” “可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现在去了哪儿,她还好吗?” 季明声冷静的看着她,“姚诗侬所牵涉之事太过重大,恕我无可奉告。这柄扇子是她托付我转交于你,另外......,她还有一句话。” 冯晔琅痴痴的捏着扇子,只是盯着季明声。 “她说,”季明声不大自然的移开了些同冯晔琅对视的目光,“从来只听说‘曲有误,周郎顾’,那晔琅可知,箱子其实是我故意弄倒的呢。” 说完,季明声便准备离开,与冯晔琅错身而过时,似有不忍,“她是个太过聪明危险的人,或有一日能救得了自己。” 冯晔琅低下了头,就在季明声快要走远的时候艰涩的开了口,“我做什么可以帮到她?她孤身一人为了逃婚来到京城,已是迫不得已,如今听你所言,似乎被牵连进了什么大事,我和她......。” 季明声停下了步子,抬头望向六角亭外的一轮明月,竟突觉自己寂寥的很。她在内心叹了口气,没有回身,只是说道,“女子活着不得已的事太多。你们二人若是有缘,日后自会再见。” 顿了顿,她又说,“冯姑娘,保重。” 一池碧波被风搅乱,明月无言,只留下亭中人怔怔的对着一柄扇子站了很久。 那夜之前。 朝堂之上风云突变,一夕之间太子党几乎全部覆灭。由事变又牵扯出前朝旧事,连同赵璟元之生母如何被害、余家十年冤案如今又何以能昭雪。如此种种,遮蔽在徐星弈眼前的黑布到了今日才终于被全部揭开。 晨起。阿陶照例在京郊别馆侍奉,徐星弈却制止了她的动作。 “阿陶姑娘。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你不用再为我做这些事了。” 她将书案上的事物归拢好,一如那日她初到此处。她的行李并不多,不过旧日里师娘所制的一两件衣裙。 一切收拾好后,她像往日里那样,坐在书案后静静地等着赵璟元。 天家贵女亦如约而至。 二人之间彷佛达成了某种无需言明的默契,赵璟元关上了身后的门。 她一眼便看到了徐星弈收拾好的行李,脚步一顿、挪开视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么,从哪一件事开始说呢。”赵璟元用指尖抵着下巴,微微笑了笑。 徐星弈难得也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来,她站起身,从帘后将燃着香的炉子捧了出来,“那就先从这个开始好了。” 赵璟元惊讶了一秒,挑了挑眉,思索的看着徐星弈,“什么时候察觉的?” “不过两日之前。” 那天,她同赵璟元一起进了宫。 赵璟元垂下眸子,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反而非常冷静的说道,“此香虽然会让人经常感到困倦贪睡,但对身体并不会有什么危害。” “是吗。”徐星弈单手掐断了那支正燃着的细香,缓缓说道,“可据我所知,若长燃此香,不过半年,使用者便会渐渐思维迟缓,若长燃一年,便会渐忘旧事,若使用三年、五年,那么,她也就不能再称为一个‘人’了。” 赵璟元蹙眉看她,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徐星弈,彷佛是一个陌生人。 “你之所以对我用香,是怕此事之后,或是事情未完之前,我会为他人所利用。我既然能够为你解棋局,也就可能会为他人做同样的事。” “当然,你现在不用再担心这个了。” “是。”赵璟元未否认一个字,“你说的没有错。我必须保证事成之前一切顺遂,不能出任何差池。” “如今你们已经得偿所愿,于我而言,余家旧案也得以昭雪,我本该感激于你。但诸此种种,实难理清。或许不止我是棋子,余家的旧事也是棋子。” 徐星弈叹了口气,她静静地看着赵璟元,“我想回到师父师娘身边。” “如果我说,不可以,”赵璟元在椅子上微微抬起了点头看向她,“你要怎么办呢。” “我已经不能为你所用了。棋已经下完了。” “好天真啊,徐星弈,”赵璟元笑出声来,“香昨日已停,刚刚的那支,”她向香炉那边抬了抬下巴,“只是普通的熏香而已。” 她正色道,“你以为自己在和谁谈条件。” “我不明白,”徐星弈看着她,“如今,留我何用。” 赵璟元被这句话问得莫名有点恼了。她高高在上惯了,有些话实在不能诉诸于口。何况连她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我师父师娘年事已高,他们二人于我有恩,”徐星弈竟突然盈盈下拜,“恳请公主允我回家侍奉二老。” “好。好。”赵璟元被她眼中的执拗认真气到无法自已。她恼怒心慌于对方竟如此执着的要离开她。而她竟然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能够说服彼此的话来。 于是她也走至徐星弈面前,用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抬起了眼前人的下巴。她深深的看进了徐星弈的眼中。 “那我也问你一句话,”她想从对方的脸上得到什么答案,她竟然在问之前感到这般无措和莫名的恐惧,“那晚我喝醉了,你又为什么要摸我的脸。” 第13章 第 13 章 13 却如一梦 与君再逢 五年后。 今冬着实寒冷,风雪欺人。江南一带这个时节最是难熬。 天黑的很早,姚诗侬披着外衣掀开了半扇门帘向外看了看,院中一片银装素裹,未见归人。她有些不愉快的蹙了下眉头,向着仆人招了招手。 “大人,什么事要吩咐?” “备车,去东山书院。” 此时的冯晔琅已祭拜完了老师,她见徐星弈仍旧神思恍惚的模样,便有些不放心的问道,“今晚我留下来陪你吧。” 徐星弈刚想摇头拒绝,门外已传来了脚步声。冯晔琅正疑惑,已是掌灯时节,谁会这么晚过来拜访? 徐星弈却早已猜到了来人身份。 “是姚大人过来接你回去了。” 冯晔琅惊讶的看着门前的姚诗侬,耳后泛起淡淡的红晕。徐星弈笑了笑,请来客进了门,又亲自奉了茶。 “多谢徐先生。” 姚诗侬虽心里吃味,面上却从不表露出来,依旧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只是捧茶之时,故意将那一双被冻得发红的手亮了出来。 果然冯晔琅一眼便注意到了,不禁小声的不满道,“出门为何不带手炉?明明知道冬天最畏寒。”说着将那人的两只手捉过来小心揉搓。 姚诗侬一双眼睛几乎长在冯晔琅身上,她见徐星弈起了身去吩咐些什么,便顺势倚靠在冯晔琅身上低声道,“天已黑了你还未回家,我一时心急就忘记了。” 又私语道,“我们回去吃晚饭吧,我都饿了。” 说着携了冯晔琅就要起身告别,徐星弈客气的请她们吃完晚饭再走,姚诗侬却笑着摇了摇头。 “多谢徐先生,但先生也是知道的,每逢冬日我都要吃些药膳,今日就不再叨扰了。” “那么也不好强留了。请路上小心。” 徐星弈将她二人送至书院门外,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不觉遥遥回想起了几年前的事。 那是她从京城回到吴中县的第一个冬天。 冯老画师果然与当年之事亦有牵涉,只是不知他又以什么条件从赵璟元那里换得了保冯晔琅一生平安的承诺,之后方才决定彻底归隐。而为了让赵璟元一派放心,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京城。 冯晔琅也因此不得不继续留在京城中,后听得她说,姚诗侬因与太子一党有所牵涉,在狱中过了整整一个冬天,也因此留了些畏寒的病症。那之后不知是以何种筹算得以脱身,竟意外得到了当时的储君——正是赵璟元的那位得势皇姐——青眼相待。 徐星弈当年不过十六岁,有很多事看不清,很多人也看不懂。如今年岁渐长,便也明白了过来。姚诗侬本就是个不会为世事拘束的人,但她足够多智,所以储君想要她的才华,其他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不见得。何况天家的人,猜忌与疑心本就是会陪伴她们一生的东西。 又何况,那之后冯晔琅被诏入宫内成了御用画师,姚诗侬顾及到这一点,也不得不谨慎行事了。如今姚诗侬在那位闻名天下的女相季明声手下做事,也只能让人感叹世事当真难料。 而那个人——赵璟元。 后来储君登上了天下最高的位置,赵璟元不知出于什么顾虑,选择离开了京城迁居永州,在天下棋院为她的皇姐招徕有识之士,辅佐她治理天下。 如今想来,竟然已五年未见赵璟元了。徐星弈看着书院外寂寥的雪景,不禁产生恍如一梦之感。好像那年春夏,她如同一只鸟雀被赵璟元关在笼子里的那些日子都是自己的臆想。她可能从来都没见过这位在百姓口中最神秘的女亲王。 回到府中,姚诗侬心满意足的和冯晔琅用了晚饭,正准备休憩,却有仆从递上了来自京城的密信。 她先是看了季明声送过来的信,然后抱着冯晔琅开始抱怨,“难得给我放了几天休假,就想和你好好在临安住几天。” “有急事要回京城吗?”冯晔琅不禁替她担忧起来。 “京城倒是不必回,只是后日我要你陪我转道去永州一趟。”姚诗侬闻着冯晔琅身上的淡香,觉得莫名的安心。 “永州?”冯晔琅不禁想到了现在定居永州的那位。 “是,晔琅猜的不错,”姚诗侬亲了亲她,又接着说,“正是去见那位。” 说完,她笑了笑,起身就着烛火将密信燃了。 “你是不是还在担心徐先生?” “是,”冯晔琅依然是藏不住心事的人,“自从师父师娘去年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在书院,我总是不能放心。” 姚诗侬笑,又觉得眼前人实在可爱到让人不能不怜爱。 “她从来不是一个人,”姚诗侬挑了下烛花,“晔琅可知,永州那位这几年在书院旁安插了多少人守着徐先生?” “什么?”冯晔琅大惊。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隐瞒了,后日去永州见那位,正是和徐先生有关,”姚诗侬走到冯晔琅身旁,牵起了对方的手,又将头靠在冯晔琅的肩上,“所以晔琅不用担心徐先生,晔琅只需要永远看着我一个人就好,我也只会永远看着晔琅一人。” 夜已深了,室内寂静。窗外偶有风声。姚诗侬将已熟睡的冯晔琅抱在怀里,亲昵的吻了下她的额头。 这几年她同季明声看得比谁都明白。只是说到了底,徐星弈那时年纪太小,看不明白;而赵璟元又站的太高,低不下头、更开不了口。于是二人便这样硬生生僵了数年。 如今赵璟元也未必能低得下头,但徐星弈却已经长大了。有些人、有些事,她总要去面对。 姚诗侬听着窗外的风声,想起回来时看到的天色,猜测可能会有一场夜雪要来了。 大雪之后,也总有新的春天会到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