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白色芦苇》 第1章 白芦镇 郁泠自认这一生挺顺遂的,年少成名,斩获国内外多个设计大奖,年仅二十二岁,便成为国内金字塔顶端的明信片设计师,让同行人望尘莫及。 偏偏她还生得白净娟秀,柳叶眉,秋水瞳,豆沙唇,小脸干净的像是典藏的定窑白瓷,往那一站,周身气质冷的出尘。 人送外号“郁仙子”,就连业界元老有时也会这么打趣。 俗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郁泠本对俗世里的名利纷争不感兴趣,如今却倒霉成了这群林中被风催倒的出头“木”。 但好在,她这颗木头还算沉得住气。 直到代理人告诉她,那个在设计大赛上抄袭自己的同行胜诉时,郁泠第一句竟然不是为自己辩解,而是“那我还能继续设计明信片吗?” 代理人尴尬地看着她,外界都传,这位郁小姐不食人间烟火,被明里暗里做局了几番,竟也不关心,不知是真仙子还是假白莲。 如今一瞧,郁泠还真是。代理人看着面前清冷的女子,莫名思考对方是不是每天早晨还要口饮晨露。 郁泠见代理人面露难色,知道对方也已尽力。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创梦”大赛三年一度,被业内广泛关注,其地位不亚于体育界的“奥林匹克”,开赛前,外界都在传这次登顶桂冠的会是谁,郁泠作为近几年风头正盛的设计天才,被下注的最多。 却没想到,比赛中被人陷害,陷入抄袭风波。如今舆论也全是指摘自己不是的。 郁泠试过解释自己清白,但在对方的“证据确凿”里,尤其是手稿时间线一出,郁泠就算知道此身光明,但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对方的手稿时间会比自己要早。 原先支持自己的粉丝一夜倒戈,就连圈外人也闻着风声吃瓜凑热闹。 网上现在全是骂她经营人设,表面上不食烟火,实际却是白莲转世,一时间,郁泠从天上仙子,沦落到脚下被碾的尘泥。 人们衷于造神,但更喜欢看高岭之花跌落神坛。 代理人见郁泠久久不说话,正担心自己的尾款不保,却听到手机叮咚一声,转账界面跳出。 面前女子温声:“无事,你也尽力了。后续我自己来,麻烦你了。” 被请出办公室的一刻,代理人将门轻轻阖上,只看到女人模糊的侧身,脊背瘦削,桌上零碎放着几盒已拆封的药 郁泠无神地盯着空虚的白色墙纸,舔了舔唇,感到喉咙有些干涩。刚想起身去酒柜,医生的叮嘱又像弹窗跳到自己脑海。 她叹了口气,从裤腰里摩挲出手机,在联系人那一栏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拨通了最近联系的一通电话。 十分钟后,郁泠挂断电话,起身收拾了凌乱的桌面,提着那一袋药品,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把它放在桌下已经备好的行李箱里。 三天后,一身风尘仆仆的女子坐着脚蹬三轮车,颠簸行驶在蜿蜒小道。 路还没有翻修,全是泥泞碎石,坑坑洼洼的,在上面行车无异于过山车。 哦不,过山车至少还有安全带,而且顶多十几分钟就结束。总比自己一手护住行李,一手还要撑在已经发锈的铁板以防自己掉下去强。 郁泠紧紧抓着铁皮边沿,又是一阵颠簸,感到自己胃里翻涌,喉间酸的发甜。比吃了几十个山楂片还腻人。 “小姑娘,再撑一会哈,马上就到了嘞!” 前面奋力脚踩车蹬的大娘,猛地一提速,细薄的车胎跟着飞起来。车身吱呀吱呀地似是要散架。 蹲在后面的郁泠瞳孔微缩,五脏跟着乾坤挪移,抓着车沿的指骨跟着泛白。 郁泠连忙扭开瓶盖,咕咚咕咚连着往胃里灌了几大口水,这才压下了喉间的不适。 她虚脱地耷拉在行李箱上,声线飘忽,“大娘,能不能稍微慢点.......” 谁知,那大娘看着爽朗,却是个空耳的,郁泠声音又低,便以为对方还嫌不够快,脚下瞪得越发卖力,嘴上还不忘嘀咕道:“哎呀哎呀,知道你们城里人铁箱子坐惯了,但在白芦镇,大娘我敢说第二,就没人敢说速度更快!” “坐稳嘞!” 郁泠脸色一变,急着开口,喉间恶心的感觉又翻涌上来,只能连忙捂住嘴,到后来,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等到女人迷蒙着双眼,终于看到面前石牌上刻着的“白芦镇”时,额角已经全是细密的虚汗。 郁泠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搬下去,连忙翻身跳下车,四处张望却没发现公共厕所,眼看着就要吐手上了,拿着塑料袋脚步虚浮地跑到一处僻静的位置,“哇哇”吐了起来。 大娘在后面帮忙搬行李,眼瞅着人跑没了,边追边喊,“欸哟哟,郁小姐,你别往那边跑啊!” 安怀素正惬意地躺在木制摇椅上,枕着蒲团,脸上盖着摇扇,嘴上还叼着一根芦苇。 忽然听到水声响起,安怀素连忙吐掉嘴里的芦苇草,拿起旁边被石头压着的粗制鱼竿,眉梢跳动。 “贪吃鱼,终于上钩了吧!” 女人将鱼竿高高扬起,钩上却空无一物。饵早就不见了。 可恶,又空军了。 安怀素将鱼竿随手搁在旁边,连饵都懒得再挂,伸了个懒腰,翻个身正欲继续假寐。 忽听后面传来芦苇被踩动的“沙沙”声,夹杂着女人隐忍压抑的轻咳声,似是难受。声音越来越近。 安怀素脸上浮起一丝疑惑,移开脸上的摇扇,慵懒着回头瞧去。 半人高的芦苇荡里,窸窸簌簌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先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再是清晰的轮廓,最后是西霞照耀下,一张清冷出尘的脸。美中不足的,脸色有点虚白。 安怀素原本半阖的双眼猛地睁大,就这么直直地与郁泠对上。 郁泠刚刚吐完,手上还提着装着污秽的塑料袋,脚底虚浮想着回去,却发现在一片芦苇荡里迷路了。 她本想掏出手机看看导航,偌大的水田里,竟没有信号。 只好如无头苍蝇试探着找寻出口,可惜,向来方向感不好的"郁泠",明显不擅长此事。 她听到前面有人声,心底一阵欣喜,便连忙循声赶了过去。 眼前躺在摇椅上的女人,双手撑在椅背上,头顶野性的波浪卷,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正惊异地盯着她。 “你你你你你---” 郁泠刚欲开口打破这份沉默,就听到对面人结巴的声音。 她动了动唇瓣,却没有发出声音,左手无意识地揪住被泥土染脏的青色裤腿。 果然,哪怕是这么偏远的地方,还是有人认出自己了吗? 郁泠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想要开口问路的心思也歇了下去。 就在她识趣地打算转身离去时,却听到面前女人一声痛呼,摇椅跟着吱呀吱呀响。 “你你你---你能帮我下吗?我腰闪了。” 郁泠脚步一顿,“......” 她无奈地将塑料袋搁置在地上,心底却有些雀跃。向安怀素走去。 安怀素感到那女人走来,先是一阵清风,像水边的芦苇拂过,带来河边的潮气。 接着,腰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纤细的手指在敏感的部位游走,找准位置后,指骨发力揉捏起来。 女人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背上,像羽毛瘙痒着。沁人的清凉从指尖顺着尾椎传来。 安怀素微微眯着眼,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异乡女人升起了一股好感。 看着像冰块,没想到还挺热心的。 她百无聊赖,平时又是个话多的,眼下有点闲不住,便随口道:“手法力度都不错,做技师的?” 身后人沉默了半晌,就在安怀素准备好奇转过身来时。 郁泠淡淡开口:“不是。” 似是觉得自己的回答太冷淡,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不礼貌,末了又补了一句,“但有过这方面的经验。” 安怀素笑了笑,没再多问什么。郁泠暗自松了口气。 她不太擅长和人社交。 几分钟后,郁泠感到身下背躺着的身子动了动,女人拂了拂散在背后的波浪卷发,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郁泠的手没来及抽走,不小心触到了几处柔软的肌肤。 她有些尴尬,方才被椅背挡着,没注意到女人胸前领口开得很低。 “郁仙子”颇有些老古董,或许从小身体不太好的缘故,总觉得穿的这么清凉,容易遭寒气。其次就是,那领口开得极低,不小心从上方瞧过去,竟是一览无余。 她默默垂下眸光,想着怎么开口问路比较好。最好是能让对方亲自带自己出去。 安怀素不动声色地拿起搭在扶手边的外衫,整理好衣服后,刚想撑着扶手起身。 却没想到重心失衡,摇椅带着人眼瞧着就要往后翻去。 郁泠顾不上礼仪,连忙倾身,一手抓着女人的手臂,一手,恰好精准无比地扯住了女人刚刚套上的外衫。 “撕拉---”外衫彻底被扯坏,从肩头滑落。 安怀素被一股大力拉到郁泠怀中,身后摇椅彻底翻过去。 她还没来得及感叹面前女人果然浑身都是冷的,活脱脱一个人形制冷剂,炎热的天气下抱着还挺舒服,便被又一股大力推开。 安怀素:“?” 郁泠尴尬地摸着鼻子,手中还有一片从外衫下扯下来的布条。 看似泰山不动,郁泠却感到自己魂已经走一会儿了。 所以谁来告诉她,这么狗血的剧情为什么会接二连三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第2章 安大仙 就在郁泠站立针毡地想着怎么开口暖场比较好。是假装不在意地说“哎呀,我是一时手滑,不好意思哈”让对方哑口无言,还是诚惶诚恐地说“我不是故意的,你能不能不能看在我为你按摩的份上原谅我”让对方心生怜爱。 郁泠想象了一下,心底陡升恶寒。 回头必须得和袁宵这姑娘说说,国产狗血剧这些台词,在现实情景里根本不适用! 如果要用一句话解释郁泠现在的心情。 郁泠:谢邀,人在火星过得很好。 与之相反,安怀素注意却全没在自己衣服被撕碎这回事上,女人心底一阵义愤填膺,却不是对郁泠。 开什么玩笑?自己在某夕夕上拼的月售一万加的热销外衫,竟然这么脆? 等会去一定要给无良商家二百字差评加投诉! 郁泠见安怀素脸色越变越差,大有烧开水鸣叫之势,无措地开口:“不好意思,这位小姐,我.......我可以给你赔偿的,你别生气。” 郁泠见对面的女人似是终于回过神来正眼瞧她,眼神却莫名。 “要你赔干什么?这衣服自己质量不好而已。” 郁泠愣了愣,不常与人社交的她,下意识的认为对方会把错误归咎到自己身上。 她刚想试探着开口,至少补偿对方一点其她东西。却见安怀素毫不在意地将剩下的衣衫裹在胸前,收拾起鱼竿,将躺椅折叠,似是准备回去。 郁泠连忙拿起塑料袋,亦步亦趋地跟上。 安怀素一手提着折叠椅,一手提着铁皮桶,那鱼竿被她瞧了一眼,随意丢在地上。 郁泠眼尖地注意到,铁皮桶里一尾鱼都没有。心想对方可能是因为空军,刚刚心情不太好。 安怀素见郁泠始终在背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自己故意停下,对方也跟着停下,还假装看风景。 安怀素:"......." 长这么大,没见过如此奇怪的人,不,应该是冰块。 要不是确认对方并无恶意,安怀素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跟踪狂了。 她无奈地停了下来,回头望去,郁泠果然又做贼心虚地偏头看风景。 她毫不客气地走到对方身边,感到女人呼吸瞬间停滞了,于是玩兴大起地跟着一齐偏过头去,还语气幽幽地在对方耳边说道:“有什么好看的?让我瞧瞧?” 郁泠被骤然一惊,正心虚着,语气结巴,“在看云。” 安怀素:“云有什么好瞧的?” 郁泠:“那云有点像......像一条鱼。” 安怀素:“......” 郁泠感到身边空气死寂,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不,那女人明摆着在那垂钓一天,说不准正因为空军郁闷着,自己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安怀素这下是真有些恼了,她瞧着铁皮桶,空洞地似是要把她吸进去,她颇有些气急败坏,于是没好气地回应道;“哪里像了?我看分明是头大笨猪!” 郁泠:完啦,那女人不会一气之下把自己当饵喂鱼吧。 袁宵说的那些国产狗血剧情台词,不合时宜地又在郁泠心头浮现。 虽然心底腹诽,郁泠面上却无任何表情,她呆呆地转过头,果不其然瞧见女人生动的眉眼,眼底似是不耐。 想着反正都尬聊到这个地步了,郁泠打算直接破罐子破摔,却听到女人佯装恼怒的声音。 “行了行了,看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我就不和你计较。” “听你口音,不像是白芦镇本地人?海市过来的?” 安怀素见郁泠面色变了一瞬,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海市人都有种从头到脚精致的洋气,安怀素之前怎么都学不会那种似有若无的气质。 说话也是吴侬软语,听着跟夜莺似的挠人。 哦不对,面前这个不是夜莺,是冰块。 郁泠前一秒还在担心对方是不是认识自己,之前被网暴的经历实在让她有些草木皆兵,但看女人这样,似是也不知道自己。下一秒又放下心来。 嗯,很好,这应该是个圈外人。 郁泠心底暗暗松了口气,眼瞧着天色即将彻底灰暗,她连忙正色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海市人,第一次来这,不太熟悉。” 安怀素:“哦,你迷路了?” 郁泠:倒也不必说这么直接。 郁泠压下心底那点奇异的羞耻,这不能怪她,水乡的芦苇荡快赶上人高,不熟的人很容易在里面迷路。尤其是她这个方向感极差的顶级路痴。 安怀素见对方木着脸点头,末了嘴角僵硬地扯出一抹不太熟练的浅笑,搭配着那惨白的脸,黄昏时看着还怪瘆人的。 她没说什么,只是想着对方又是什么落魄出逃的千金小姐,渴望在孤寂的路途里遇到灵魂共振的旅人。 电视剧上不都这样演的?安怀素漫不经心地想着。 只是这大小姐看起来有点傻傻愣愣的。安怀素在心底给出第二个评价。 女人拨了拨头发,笑了笑,郁泠却觉得那笑里莫名有几分怜爱。 说不上来,就像袁宵每次准备吃美味小蛋糕时,总会充满怜爱地对着小蛋糕说几句:要怪只能怪你太美味了,我实在忍不住。 假惺惺的。 郁泠看到女人转过身,走了几步,这才遥遥喊道:“还不快跟上,不然待会晚上可是会有狼群来吃掉你哦。” 郁泠默了一瞬,心想:嗯,果不其然,这人把自己当傻子了。 她虽不熟悉白芦镇,但也知道水乡这块的地理环境,这处处水田的地儿,上哪来的狼群? 但她没有反驳,只是紧紧跟上,不消一会儿,面前的芦苇逐渐变少,视野也开阔起来。不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空气里传来饭菜的飘香味。 郁泠将垃圾袋丢到垃圾桶,一眼就瞧到不远处那辆熟悉的脚蹬三轮车,刘大娘正在边边上站着,周围还站了一圈人。 “真是海市来的小姐?瞧着咋样?是不是跟天仙似的?” “她说话是不是软软的,真跟夜莺叫一样?” “我听大仙说海市人个个都怪洋气,跟洋娃娃似的娇贵,到底是不是真的?” “欸刘大娘,那郁小姐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迷路啦?” 此话一出,原本正围着三轮车嗑瓜子闲谈的女人,一下子慌乱起来。 刘大娘心底本就隐隐有些担忧,眼瞧着那小姐这么久不回来,也坐不住了。 她跳下车来,刚准备招呼众姐妹们去找人,远远瞧着对面有两个模糊的虚影,一前一后摇晃着。 她眯了眯眼睛,众姐妹也跟着一齐瞧了过去。 “欸,那不是.......” 郁泠瞧着刘大娘往这边看过来,以为对方是发现了自己,刚欲挥手打个招呼,却见乌泱泱的一群人跟着攒了过来。地动山摇似的。 郁泠感到呼吸一窒,这让她会想起前不久在机场被记者围堵的事,也是一大片人,连珠炮弹的提问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想逃,但脚下跟生了根似的。动不了。 安怀素听着后面的脚步声顿住,回头一瞧郁泠跟见鬼似的吓在原地不动了,心底浮起一丝疑惑。 来不及细想,刘大娘粗犷的声音就已经传来。 “欸哟喂我的郁小姐,你上哪去啦!我还以为你迷路了!骇死我了!” 郁泠听到熟悉的声音,终于从梦魇里清醒,眼前还是水乡,白色芦苇荡已经被远远抛在后面,刘大娘微胖的身子从人群里挤了过来。 她刚欲扯笑回应,却见安怀素抱着胸懒洋洋地说道:“好了好了刘大娘,这小姑娘被你颠的差点魂都吐没了。要不是在芦苇荡里遇到我,指不定晚上被野狼叼走。” 刘大娘:“啐!什么野狼!那是小花家养的狼犬!” 安怀素呵呵笑了声,提着铁皮桶刚欲离开,却看到郁泠被人群围着,正手足无措地回答乡人们好奇的问题。 活像园区里被人围观的傻猴子。 郁泠突然被女人们围着,乡人过火的热情让她有些招架不住,更别说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郁小姐,鲨鱼肉好吃吗?” “额,这个应该不能吃?” 众人脸上顿时失望。 “那大灰机真的能被鸟撞下来?” “可能会,因为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到我了到我了,海市人是不是生下来就用牛奶泡着洗澡?” “那应该会发臭吧。” “......” 郁泠眼睁睁看着众人脸上的表情明明灭灭的,像是一群小猫闪着好奇的眼睛,自己就是那根逗猫棒。 乡人们的问题,渐渐触及到她的盲区,回答也略显疲乏。 就在她思索着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并委婉地向刘大娘示意自己需要吃点东西找个位置安置时,她听到安怀素啧了一声,女人的声音隔着雾气慵懒地传来。 “别为难人家了,逮着一个小姑娘能问出什么?不如问问我。” 其中一个女人调笑道:“得了吧安大仙,你不耍我们就是了,问你能有啥,海市人顿顿吃鲨鱼不就是你说的?” 安怀素无所谓地耸耸肩。 郁泠敏锐地捕捉到“安大仙”这三个关键字,想着对方看起来人模人样,难不成是个江湖骗子,走招摇撞骗那一挂的? 她长这么大,只听过鲨鱼吃人,还没听过人吃鲨鱼。 这很刑。 那女人又道:“郁小姐,你可小心被她骗咯,这安大仙可没个正经!” 安怀素:“得了,柳七夜你成天砸我招牌是吧?” 柳七夜:"怎么?难不成你还不服气?今早你不是算了一卦,你今儿一定捕到大鱼吗?让我瞅瞅,你到底钓着没?" 郁泠心说完了,这安大仙还真是个江湖骗子,更倒霉的是,对方今天恰好又空军了。 却听对方咯咯一笑,一手揽过郁泠,毫不客气地回击道:“大鱼在这呢,你说是吧,鱼小姐?” 真是张口就来。郁泠面色僵硬。 嗯,这下彻底看清了,对方不仅是江湖骗子,还是个文盲。 第3章 客官算命吗 郁泠最后还是跟着刘大娘成功突围了,柳七夜和其她镇上的女人,本来还打算多问几句,但看人小姑娘小脸煞白,也是被累极了。便都不再说什么,招呼几句后就搭伴回家了。 郁泠走之前也终于知道了安大仙的真名,叫安怀素。 见素抱朴,明心见性。 没想到那女人不务正业,名字倒还挺有禅意的。除了和她本人极不搭配。 安大仙提着她的铁皮桶和折叠椅,走前还冲她眨了眨眼,哼着歌踩着田埂往回去了。 与刘大娘家方向相反。 郁泠收回目光,默默祈祷接下来一段时日也不要遇见对方,这女人在旁边,总是会发生一些让自己尴尬的事。 刘大娘叫刘一梅,是镇上的专务送货员。大家叫着大娘,其实年岁也不过四十出头。 说是送货,其实也就是平常帮乡亲们采购一些柴米油盐酱醋茶之类的,然后就是市上的一些稀罕货件。 因着白芦镇地处偏僻,虽鱼米丰饶,与外界沟通却不便。 所以郁泠这个从海市远道而来的“大小姐”才会引起那么大的轰动。 “大娘,我自己来吧。” 郁泠见刘大娘要帮自己扛行李,连忙拦住。心里默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谁知那刘一梅也是个虎的,眉毛一横,小麦色的脸上露出一副“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的惊讶神色。 那行李被她一提拉,跟小鸡崽似的,还在空中半旋了一圈, 在机场半死不活拖着行李的郁泠:...... 嗯。自己的体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郁泠默默咽下刚欲脱口而出的推辞,尴尬地道了一声“那就麻烦大娘了。” “哎呀呀,就你这小身板,风一吹都能倒。跟筷子似的。放心吧,这点重量,洒洒水啦。” 又被隔空暴击的郁泠:...... 她颇有些无奈,自己因为身体原因,加上不喜体力运动,确实身体素质比别人差许多。 她想岔开这个话题,安怀素被自己撕掉外衫的那一幕又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里。 嗯。看来不是自己力气大,确实是那衣服质量太差了。 记忆里一闪而过的莹白的肌肤又在脑海里浮现,郁泠甩了甩头,脸上却有些热。 她不自觉地问起,“那安怀素,真的会算命吗?” 刘一梅随口道:“应该会吧。反正平日唬人挺有一套的。” 郁泠又想起安怀素一把揽过自己说自己“鱼小姐”那个场面,女人微卷的发丝垂落在自己肩头,颜色看着有些酒红,许是染过的,但颇有些不均。 这么亲密的距离,她有些不太习惯。 郁泠脸热,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周围人也是咯咯笑着,安怀素沾着水汽的身体弄得她晕晕乎乎的。 细闻还有些稻香。 该说不说,河沼气和海浪的气息是完全不一样的。后者是咸湿,阳光暴晒后的味道。前者却带着稻米的香味,远处人家的炊烟被风裹挟着,闻久了颇有些醉人。 郁泠觉得自己一定是醉了。不然自己睡前为什么想到的还是安怀素那个江湖骗子。 她揉了揉额角,打定主意不再去关心一个就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袁宵方才和自己打过一通电话,说工作忙,要一个月后才能过来陪她。这段时日只能一个人先在刘一梅家暂住。 她叹了口气。白芦镇虽然偏僻不受外界侵扰,对自己养病很有帮助,但一个人还是难免有些寂寞。 郁泠吹灭蜡烛,服下一枚安眠药。窗外是城市里难得见到的银汉星空。 她支着脑袋,在月辉下渐渐睡着了。 清晨五点,就在郁泠难得陷入一个好梦时,刘大娘家养的鸡已经开始负责人的报晓了。 “咯咯咯---” 郁泠想要拿枕头捂住耳朵,手一摸却是硬硬的蒲枕。 那鸡还在叫着,简直比上学时的军训起床铃声还要吓人。 想喝鸡汤了。 郁泠无可奈何,横竖也睡不着,便起身洗漱了一番,从背包里掏出画板和纸笔。 搬来一个小红木板凳,坐在刘大娘门口,开始采风画画。 面前一片白色的芦苇荡,水面清圆,零星飞着几只白色的水鸟。张着大嘴正在逡巡捕鱼。 笨鸟。就这么张着嘴等着鱼自投罗网吗?郁泠冷着脸,忍不住腹诽。 太阳渐渐升起,水陆风转换,隐隐有带着河面潮气的风吹过。 作为一个喜欢画野外风景的明信片设计师,郁泠几乎沉醉在这水乡的独特风景里,笔触都慢了几分。 嗯?怎么有个人影? 郁泠眯了眯眼,远处的人影越来越近,待走近一看,两人齐齐愣住。 头顶鸡窝头的安怀素:“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郁泠:“......” 很好,睡前默念最不想见的人,果然还是睁眼第一个瞧见了。 郁泠面色僵硬扫了一眼,却发现对方手里还捏着牙刷,牙膏沫子还没吐掉,穿着人字拖,连睡衣都没换就火急火燎地赶来。 向来注重仪容仪表的郁·书香门第·泠,给出对方第三个评价,邋遢大王。 她轻咳了声,“闲来无事,采风。” 郁泠见安怀素眯了眯眼,似是不信。正尴尬的无所适从,接着就见对方毫不客气地大踏步走进里屋。 安怀素深吸一口气,扯着喉咙大喊道:“刘大娘!你能不能管管你家的鸡!别家都是六七点叫,怎着就你家成天四五点,特立独行啊!” 说话间,唾沫星子乱飞,郁泠脸色一变,连忙站得离远点。 安怀素喘了口气,在郁泠震惊的目光下,接着蓄力喊,“我在村西都能听到村东这头你家的鸡叫!” “那话怎么说来着,哦,东鸡西叫是吧,我实在受不了了!姑奶奶我今天必须把它捉来煲鸡汤!” 郁泠胆战心惊,城里来的大小姐第一次见这场面。虽然有些尴尬,但九年义务教育的素养还是让她忍不住纠正: “是东犬西吠。” 安怀素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郁泠感觉自己莫名其妙被穿上了长衫。 刘一梅慌张的脚步声从房里传来,眼瞧着安怀素狰狞着就要上演一出老鹰捉小鸡。 她“哎呀”一声,护住爱鸡。那鸡也是奇了怪了,“咯咯”叫着扑棱翅膀躲在刘大娘身后。 “欸哟哟,我说小安你真是误会了!这也不是我能管的住的!” “怎么管不住?我早说你那鸡脑子不好!谁家鸡能把家里的白炽灯认成太阳?” 郁泠:.......? 敢情这个鸡还有认知障碍? 她想起自己四点半左右确实起夜上了一会厕所,把厅前的灯点亮了来着。 该不会这事还和自己有关吧? 眼看着二人越争越偏,话题已经走马脱缰地向着“鸡到底有没有鸡权”的方向偏离。 郁泠大为震惊,迷迷糊糊的,竟还觉得刘大娘那一番感人肺腑的“万物都有活着的权利”特别在理。 嗯。回头得跟袁宵说说,美味小蛋糕也有活着的权利。 安怀素气急败坏,她一把扯过在旁边连连点头的郁泠,没好气地说:“你要不问问这位鱼小姐,吵人还有理了。” 郁泠:......她其实也不是很想当这个理中客. 她看了看缩在刘大娘身后的那只鸡,想到方才刘大娘说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它从毛茸茸的小鸡崽养到现在这样的 小镇丽鸡,就连羽毛都是洋气的卷花。脚掌上还套着布织小鞋。 早晨幻想的鸡汤瞬间不香了。 她莫名升起了一丝怜爱。 “啊,我觉得还好。” 刘一梅得了个帮手,雌赳赳气昂昂地看着安怀素,挑衅地哼气。 安怀素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郁泠,觉得这姑娘真是彻底没救了。 果然,城里来得就是容易心软。回头自己也卖惨。 郁泠正想着这俩人什么时候能吵完,自己的画还放在外面没有画完,却莫名收获一枚怜爱的眼神,只是那眼神里还有一丁点明显的算计。 她想到之前去外地餐厅吃饭,服务员一听自己海市来的,就偷偷摸摸地将标价十元一份的清炒白菜改成了八十八。 还被自己撞见了。 安怀素这眼神,很难不让郁泠心升防备。 果不其然,对方也不和刘一梅争论了,古怪地朝她笑了笑,末了还朝她挑了挑眉,拍拍郁泠的肩,踩着人字拖就回去了。 半小时后,郁泠正在收拾画板,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又折返过来。 女人已经洗掉牙膏沫子,就连脸也特意清洗了一番,戴着一副墨镜,看到郁泠,风情万种地一甩波浪头,手里拿着一本看起来颇有些陈旧的小册子和一个不知道干啥用的放大镜。 看这架势,是冲自己来的。 郁泠心中警铃拉响,直觉不妙,刚想转身回屋。 就感到肩膀被一股不容忽视的力气按住,紧接着郁泠身体一僵。 女人慵懒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这位鱼,哦不,郁泠小姐,要不要算一卦啊?只要九十九哦亲爱的。” 郁泠:好消息,对方不是文盲,识字还会算命。坏消息,对方看起来似是要坑自己钱。 她无奈回头,女人手指一挑,那墨镜就从眼上耷拉下来,恰好露出一只琥珀色的眼睛,眼里满是笑意。 安怀素灿烂地笑着,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 郁泠眼尖,这个关头,居然还有心思观察对方的牙齿和舌苔健不健康。 嗯。看起来挺健康的,应该没有口气。 郁泠:“我可以不算吗?” 安怀素:“你不信我?亲爱的,不准不要钱哦。我安大仙行走江湖靠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郁泠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诚信?” 安怀素不赞同地摇摇头,郁泠觉得自己疑似被当傻子耍。 女人伸出一根手指,冲她晃了晃。 “不不不,是魅力。让人一见就自发信任的魅力。” 郁泠:...... 好了,不用疑似,对方就是把自己当傻子了。 刘一梅方才出门浇地,眼下这情景,竟然无一人可以依靠。 看安怀素这架势,是打算强买强卖了。 该说不说,多亏郁泠良好的教养,没让她在这幅情景里大发脾气。而是平静地说了一句“那行吧”。 无所谓了,横竖躲不过这一遭,早来早解脱。 她也有点好奇,这个安大仙,到底算的准不准。 安怀素见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就答应下来,眉梢一喜,拉着对方的手就摆到自己面前。 郁泠见对方把那本写着“手相基础入门”的小册子随手一丢,翻都没翻。 她忍不住问道:“你不用看那个吗?” 安怀素:“看那玩意干嘛?唬人,啊不是,我早就烂熟于心了。” 郁泠:你的掩饰真的很明显。 眼瞧着郁泠怀疑的目光,安怀素也不打算卖关子了,老神在在地说了一句,“客官想要先看事业还是桃花呀?” 郁泠:“先看事业吧。” 安怀素拿着放大镜,定睛一瞧,拍着手喊道:“不得了不得了,看来客官近期就要高升啊!” 郁泠:要不是自己前段时间刚陷入抄袭风波如今成为业界黑点,自己就行了。 安怀素还是笑嘻嘻的,又在她手心观察了一番,又喊道:“客官这桃花很旺啊,怕是艳福不浅哦。” 郁泠:谢邀,母胎solo二十二载,唯一一次动心还是初中英语老师。 安怀素见对方一阵沉默,以为自己说中了,便继续乘胜追击。 她掏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得意地冲郁泠说:“你随便写一句话,我就知道你是干啥的。” 郁泠已经麻了,被接二连三暴击的她,已经不在乎什么准不准了,顺从地接过纸笔。 就当送钱消灾吧。 她一时想不到写什么,随便写了一句“见素抱朴,明心见性”。 字体娟秀,却自带风骨,有大家风范。 她刚反应过来,这句话好像还和安怀素还有些联系。对方这么厚脸皮不会以为自己对她有意思吧? 却见安怀素愣住了,盯着那张纸,仿佛要烫穿个洞。 安怀素:“郁小姐有练过字体吗?” 郁泠莫名其妙,却还是老实回答道:“只练过正楷。” 安怀素神色莫名,也不笑了,郁泠注意到对方的指骨有些用力的泛白。 她蹙了蹙眉,刚想问一句“怎么了?” 就见安怀素压下眼底的情绪,抬头笑着看她,比之前倒是要真心实意许多。 晨光已经笼罩大地,迎着光,郁泠有些视线不清。她听见女人带着笑意的声音,穿透薄薄的晨雾。 “没什么,只是难得见到这么漂亮的字。” “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