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散记》 第1章 第 1 章 秋风初起,尚无萧瑟之意。现在正是早读下课时间,教室里外却格外静谧。高中生总是少眠,这会儿同学们大都正忙着会梦周公,一切喧哗的念想都睡在梦里,一言不发地灿烂着。不过,偶尔也会有人醒着,难得地抓住了晨光。 两个高个男生站在二班后门外的走廊上低声闲聊着。他们一个肤色较深,如盛夏时节阳光下的小麦那般温暖;另一个肤色却白得发亮,个子稍高,体格更壮实一些。 “那哥们是谁,咋老坐你们班最后一排?”突然,乐达,那个更白更高的男生,指着班里问。 王恺格顺着他指的方向,目光落进班级最里侧靠窗那一排。那里独自坐着一个男生,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那一排只有一张桌子,一个人,看着有些孤零零的。 王恺格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细银框眼镜差点从乐达鼻子上摔下来,“不是,你么们班加起来才三十几个人,都一年了还没摸熟?” 王恺格辩驳道:“这孩儿天天也不咋说话,上课也不好回答问题,我连他啥声都没印象,更别说名字了。” 这时,同班的女生姚孟文正要从后门进,王恺格赶紧叫住她,“诶,姚孟文,他叫啥来着?”王恺格指了指那个男生。 姚孟文张了张嘴想回答,但又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只留下一句,“自己问去——”然后扭脸可走了。 “欸,你……这么记仇。”王恺格嘟囔了一句,然后他又看向那个男生,煞有介事地理了理衣领,像是要参与什么重大外交活动似的,“那我自己问去~” 就这样王恺格迈着步子走到男生桌前,不过那个男生仍在写东西,完全没注意到他。王恺格两条胳膊轻轻撑住桌角,面上露出一个友好端正的笑容,“咳,同学。” 男生抬头望向他,也缓缓露出一个很有礼貌的微笑,“有事吗?” “你……”王恺格飞快扫了眼桌面,“你数学书能不能借我看看?” 男生点点头,“可以,不过我没记多少东西。” “没事,没事……”王恺格一边翻书一边说。他翻开扉页瞄了一眼,然后迅速往后乱翻了几页,把书一合,放下,“看完了,谢谢。” 王恺格讪笑着说完,一溜烟从后门钻了出去,留下那个男生独自一脸懵。 见王恺格跑出教室,乐达好奇地问:“怎样?他叫啥?” 王恺格刚从淡淡的尴尬中脱离出来,闻言,脑海里闪过他在扉页上瞥见的两个端正的楷字,“他叫……”王恺格瞅着乐达突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坏笑,“自己问去~” “我靠,这有啥好卖关子的?”乐达无语凝噎。 这时上课铃响了。 王恺格岔开话题,“诶靠,还没去厕所呢。”说罢转身蹿去了男厕。 乐达见这小子溜了,连忙追上去,“他到底叫啥啊?” “解你的手吧!”王恺格回道。 这节是期中考出分后的第一节数学课,数学老师王蕾6走进二班的那一刻,原本喧嚷的班级立刻沉寂下来。 王老师是奔五十的人了,身为隔壁一班的班主任兼两这两个重点班的数学老师,她以极高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学生。王蕾老师目光如炬,老花后更是一目千里,最后一排的同学眨了几下眼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再加上她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同学们都多少有点儿怕她。 王蕾一手展开成绩单,一手戴上红腿黑框的老花镜,大略地看了一下排名,“这次的成绩相信同学们都看了,我看到咱们教室后黑板上也贴的有成绩单。不过那上面只有总分排名,我手上这张是咱班同学的数学单科排名。” 不详的预感在教室中蔓延,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这气氛让王恺格也不禁紧张起来。 “我给大家念几个吧。”王老师说。 处刑开始了。 “咱们班数学140以上的……没有,”王蕾掀开试卷看了两眼,微微皱眉,“这回考试的题并不算难……理科班140以上的有九个,咱们文科班一个都没有。” 姚孟文撇撇嘴,在下面小声嘀咕:“所以人家是理科班……” 不料,这话被王蕾听见,她低头问:“难道咱们就天生比人家差吗?” 姚孟文立刻低头不说话了。 老师继续说:“咱班数学第一是王恺格,138分,也是年级数学第一,过一本线21分。” 毫不意外。同学们包括王恺格自己都已习惯,对此没什么反应。 “但是咱们班也有不及格的,”王蕾看见最后一排的男生把头埋得很深,“李朗。”王蕾念出他的名字。 王恺格下意识往最后一排看,只见被点到名的李朗怔怔地抬起头,脸上显露出强笑。 “你比上次有进步,但是79分离及格线还是有一段距离”王蕾道,“你的错题本有在写吗?” 李朗僵硬地一点头,“在……” “拿过来我下课看看。” 李朗拿起错题本交到讲台上。经过王恺格身边时,他看到这个错题本就是李朗课间还在补的那个本子。 然后王蕾又说了几个靠近及格线的同学的分数,督促他们再接再厉,之后便开始讲题。 “昨天是那个数学课代表统计了同学们不会的题?”王蕾问。 “我!”王恺格高举起手,随后又心虚下来,“忘统计了……” 王蕾绷着脸,一口气沉下去,“现在统计。” 于是,王恺格开始念题号,有问题的同学举手,王恺格就会在题号上画个圈做标记。 “填空题第十三题。”他念道。 王蕾随口道:“这题上回考过也讲过。” 李朗刚抬起的手缓缓蔫了下去,他坐在最后一排很不明显,但还是被王恺格注意到了,他用红笔在题号15上画了个圈。 下课后,同学们大都接水、上厕所去了。王恺格坐在第三排的位子上整理课上讲的题。同桌戳戳他,“走呗,出去玩去。” 王恺格胳膊肘顶开他的手,“等会儿,最后一道题了。”边说着,眼睛始终没离开卷子,手上笔走龙蛇,唰唰写下几行式子。 这时,李朗被叫到讲桌边上,他手指不自然地蜷缩着,显得有些紧张。 王蕾大致地翻了一下错题本,“写得是挺仔细的,但是有点少。”王蕾看向李朗,“虽然咱们是文科生,但数学毕竟是150分的主科,你看看……”王蕾拿出成绩单仔细得找起来,“语文127,比年级平均分高十七分。小三科也不赖,历史还是年级第一呢。英语,年级第二,听韩老师说你作文在各个展示呢。但就是数学,”王蕾严肃地说,“一科拉下去三四十分,立刻在年级里排到六十名开外了。” 王蕾又翻出之前的成绩单,“你看上回月考,数学考到了97,排名就冲进前三十了——咱不求数学有优秀,但至少不能拖后腿,是不是?” 王蕾用殷切的目光看着李朗,李朗连连点头称是。 “上课讲的都能听懂吗?”王蕾问。 李朗底气不足地微笑着回答,“能——” “要是有什么不会的可以直接去办公室问我,或者,问同学,你看王恺格数学一直都还不错你可以找机会向他请教请教。”王蕾道。 李朗不经意瞥了一眼王恺格,正好被点到的王恺格也抬头看了一眼,两人尴尬对视,互相尬笑一下以示敬意。 李朗走下讲台,经过姚孟文那一排的时候,看见她正扶额感受社死,“奶奶个腿儿,王蕾属蝙蝠的耳朵这么灵!” 她的同桌南星儿安抚道:“没事儿,她记性不好,过一会就全忘了。” 她的前桌牛逸矛捣乱道:“没事儿,一辈子很短,忍一下就过去了。” “滚!”姚孟文往他胳膊上掐一块,牛逸矛疼得差点儿从凳子上摔下来,他瞅见李朗连忙喊:“噢——小李子救我,我被姚孟文霸凌了!” 正把卷子收进文件夹的王恺格被这一动静吸引了注意,他看着李朗笑着走近牛逸矛,帮他把屁股下的凳子扶好,让他安安稳稳地被掐,然后安抚性地拍拍他后背就走了。 “小李子,别走……哦~~~”姚孟文手腕轻轻一扭,虽不用力却足以让牛逸矛疼得重现名画《尖叫》。 看到这一幕,王恺格笑个不停,“又被制裁了吧,牛毛儿。” 牛逸矛怒斥:“别干看着,是兄弟就来救我!嘶——” 王恺格撅着嘴摇摇手指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No,no,no.”捡起校服外套搭在肩上,从座位上跳起,和同桌一块儿出去了。独留牛逸矛在后头骂他俩混蛋。 第2章 第 2 章 深秋,消去了处暑的燥热,只剩下渐渐发凉的暖意,秋高气爽,这是相当适合午睡的季节。午休的起床铃已经敲响,但二班的同学们没被叫醒,都还穿着秋季校服趴在桌子上做梦。一中的秋季校服是一件棒球服形制的外套,男生黑底白纹,灰色袖子,女生也类似,但底色却是备受学校女孩儿嫌弃的“死亡芭比粉”。因为这事姚孟文曾多次扬言要宰了订校服的主任。 二班作为文科班,女生更多,此时大家披着衣服趴在桌上像一只只粉海豚,放眼望去整个班级就是一片粉色的海洋。 下午第一节课,是地理课。二班的地理老师徐茜同时还是二班的班主任。她留着长发,发尾烫过有些卷。徐茜提着包进来,看着全班还都在睡,直接把灯摁开,“还睡呢,上课铃响了知不知道?赶紧起来,醒醒神儿。” 同学们晃着脑袋,支起身子,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牛逸矛更是如木乃伊诈尸般扑棱着胳膊挣扎着起来,引起一片笑语。 “把卷子拿出来,看看对完答案错题都弄会了没。”一边说着,徐茜老师从包里拿出卷子,“感觉这回卷子咋样啊,难不难?” “难死了——”王恺格泄着气地说。同学们也都纷纷附和。 “那也有人考得高,”徐茜看了眼成绩单上的标记,“像李朗,陈曦,孟科,宋雨霏这些同学都考到了90以上。” 徐茜又简单说了一下期中成绩,然后吩咐:“班长,周六趁中午的时候组织同学们换位,还是老规矩。”班长点头应和,然后就开始讲题。 还有几分钟下课时,还剩两道大题,徐茜看了眼手表,觉得讲不完了,干脆放到下节课再讲,让同学们先自习,整理整理错题。最后说了句:“王恺格,你出来一下。”然后到走廊上等他。 王恺格跟周围人面面相觑,他寻思着这两天也没干啥坏事啊? 他走到走廊上,微笑着问:“怎么了老师?” 徐茜沉默了一下,把手机递给他,“你妈叫你给她打个电话。” 王恺格不明所以地拨通电话,“喂,妈,啥事啊?”王恺格笑着问候。 “你姥爷他……”对话那头的声音格外冰凉,像被初秋的冷雨没来由地浇了一通,湿透了的声音还在维持平静和委婉。 王恺格脸上那被午后阳光映得暖烘烘的笑容,一点,一点,褪色。 我国每年共发生大约25万起道路交通事故,有6万多人因交通事故丧生。 …………… 走进站满人却分外安静的病房,消毒水的气味在鼻尖盘旋。室内整洁明亮,阳光也明亮,太明亮了,却是冰凉的,毫无温度。 王恺格来晚了,没能见到姥爷最后一面。他缓缓走向病床。他走得极慢,极慢,穿过这短短的道路好像穿过了他简单的十八年。 穿过建设大道,姥爷抱着高烧不退的自己打车赶往医院,王恺格记得,这条路很漫长,漫天都是鹅绒般的白雪。 穿过创新街小学的放学路,王恺格记得,这条路很短,路的尽头是一棵老桐树,姥爷总是站在桐树下,等自己走过来,塞给自己二十块钱,让自己买饼干吃。 穿过申城大学的中央大道,开放日里人声熙攘,王恺格大声对姥爷说他以后就上这个学校,姥爷高兴得说不出一句话,直点头。 “姥爷,为什么不说话了?”王恺格的话音越来越呜咽。 满屋子的人都红透着眼,泪水早已哭干了,只剩对命运的不忿的苦水细长而蜿蜒地往肚里流。三个月的夙夜,三个月的守候,三个月的希望。 王恺格握住姥爷干枯而又扎满营养针针眼的手。 “姥爷,我来了。”王恺格脸上露出一个湿透了的微笑,眼底渐渐发红。 等到王恺格回到一中,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 他照旧和朋友插科打诨,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乐达跑上楼问他这几天去哪了,他也不说,随口含糊过去了。 最后一节晚自习上课前,同学们绷了一天的精神都有些放松,教室里闹哄哄的,王恺格觉得气闷,出教室到走廊上透口气。 结果走廊上人也多,都吵着要看什么月亮,还有人用偷带的相机拍照。王恺格只好往人少的地方走。 他拐过弯走慢慢地在长廊上踱步,少年的背影显得宽大却也单薄。 忽然一片盈亮的月光倾斜过来,照亮了他的脸。王恺格转头注目那轮圆月,这才想起今天应该是中秋节,不过按照一中“国庆都给你们放两天假了,中秋就想得美吧”的尿性,同学们今天果然都被关在学校里,也难怪月亮出来会这么激动。 月华光洁,将一楼的小广场照得很亮,玉兰树的叶子被照得反光,好似枝叶间又重新开出了洁白如玉的玉兰花。 花有重开日,人生能复还吗?他靠着栏杆,默默注视着月亮,心里五味杂陈。 忽而,他被一阵歌声吸引——有人在楼上轻声歌唱。 冷月如霜,歌声飘渺,像悠长的沉吟 。 王恺格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这歌声就像湖对面吹来的一阵微风,杂乱的心绪被抚平了不少。他觉得这声音似乎听过,但又一时想不起。他决定上楼去看一眼。 “冷露无声湿桂花……”循着歌声,王恺格走上楼梯。 “中庭地白——树栖鸦……”轻和的歌声在回转的楼道中回响,被放大,变得更加悠远、虚幻,好像真的来自月亮上。 王恺格的一级一级得走上去,楼梯口外趴在栏杆上哼唱的背影一点一点显露出来,悠长的歌声也愈加清晰。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王恺格认出背影是李朗。他就站在远处静静地听着。 每个学校的教学楼都有这么一层:没有学生,没有班级,无人使用,却满是设备齐全的空教室,五楼就是这样的地方。这里楼层高,往来的学生极少。李朗百无聊赖地趴在栏杆上哼歌,忽然,他意有所感地转身看了一眼,背后空无一人。 上课铃打响,李朗起身跑下楼去。 第3章 第 3 章 今天一早,王恺格兴冲冲地走进教室,刚巧班里头只有他和姚孟文到了。他放下书包,拉开拉链掏出一罐薯片。 王恺格喊姚孟文:“文子姐,文子姐!唉,别不理我啊。” 姚孟文瞅着英语书,用耳塞堵住耳朵,假装没听见。谁料,王恺格这个神经直接把她耳塞摘了搁一边,还弯腰把脑袋伸到姚孟文眼前晃两晃,“嘿!嘿!” 姚孟文:…… 她一把把书拍过去,“我靠,有毛病!有事说!” 王恺格躲过袭击,佯装乖巧地说:“我错了,你别生气,你看我给你带啥了?”他从背后拿出一罐青绿包装的薯片,“我上回一个不小心把你‘请’我吃的薯片吃光了,今天来给你赔罪来了。” 这话槽点太多,姚孟文一时不知从何骂起。 王恺格把薯片递给姚孟文,姚孟文漠着脸无动于衷,“哦,难为你一大早跑超市,可真辛苦你了,走读生。” “唉,别这样,我真错了。”王恺格又把薯片推给她,姚孟文不收只是拜拜手,“好了原谅你了,玩去吧。” 王恺格立马双手合十,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求你了,好歹吃一片吧,文子姐——” “能不能换个称呼?”姚孟文有点受不了他了,“行我吃。” 她揭开盒盖,捻起一片薯片咬了一口,然后整张脸都呆滞了。刚咬下去那一瞬间她就发现不对了,随着薯片清脆一响,一股冰箱里黄瓜串了柠檬、柠檬串了黄瓜的味直冲进脑门,两种味道交缠混合在一起,薅住姚孟文的味觉中枢一阵穷殴猛打。 王恺格期待地望着姚孟文,“怎样,好吃吧,你上回请我吃青椒烧烤,我这回请你吃青柠黄瓜,都是绿罐子,不过我这可是新口味,跑了好几家店才给你找来,感动吗?” 姚孟文撕了张纸把刚嚼了半口的薯片吐掉,她看着薯片包装上的柠檬黄瓜图标,那柠檬还咧开个口像在笑,姚孟文气得手发抖。突然,她释然一笑,抄起薯片罐就去敲王恺格脑壳。 王恺格撒腿就跑,“诶诶!吃人嘴软,咱俩扯平了,说好不生气了啊!” 两人绕着教室狂奔,王恺格只顾着躲打,没注意李朗从后门进来,一下撞到了他身上。李朗被冷不丁一撞,一个趔趄差点磕到墙。 幸好王恺格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这会他不敢皮了,关切地问:“你没事吧,磕到没?” “我没事。”李朗说。 “王恺格你咋看路的,长俩眼睛出气呢?”姚孟文半恼地说,“给小李子道歉!” 王恺格立马挺直身子,两手交叠在身前,恭恭敬敬地低头说:“对不起,小李子——” 姚孟文暗自腹诽:这人戏真多…… 早读时间转眼就到了,今天是英语早读,英语老师韩梅穿着碎花连衣长裙从后门进来,发现二班大都还在坐着,大喊一声:“起来,早读!” 同学们一听这动静就知道谁来了,赶紧站起来拿着材料背短语和句子。 韩梅走到李朗身边把答题卡还给他,“这回大小作文都写得挺好的,我给一班看完,别的老师也想要过去给他们班展览展览,我今天早上才要回来。” 李朗接过答题卡后,谢过老师。 韩梅又走到王恺格跟前,把答题卡放他桌上。王恺格笑嘻嘻地问:“老师,我答题卡是不是也拿去展览了?” 韩梅脸色立刻就不妙了,“你没写名,我去教务处给你扒了半天才找着。以后我可不给你找了,答题卡爱要不要。” 王恺格不笑了,半正经不正经地举手发誓:“我以后一定写!” 同桌在一旁偷笑,“叫你装。” “你还笑呢,董礼航?”韩梅点道。 被点到的同桌也立刻不笑了。 “来,把卷子拿出来,第三十二题,你是咋想哩选个B,全年级就你一个人选的B。”寒梅十分无奈。 董礼航讨好地嬉笑着说:“那……老师,这阅读理解全篇不都是讲狗的吗?我看也就B选项里头有个狗。” 王恺格被逗乐了,瞪大个眼睛往卷子上瞅,“哪有狗啊,我咋没瞅见?” “那是goods,不是dogs!”韩梅简直要被这祖宗逼疯。 董礼航一皱眉,“哎呀,还真是!”他一指在旁边笑个不停地王恺格,“老师都怪他!” 王恺格:“嗯?!咋就怪我了?” 董礼航义正言辞道:“他家狗叫谷子,他天天念叨他家小笨狗:谷子,谷子!Goods,goods的!导致我考试的时候一看见goods就想起来狗。” 王恺格反驳道:“这咋能怪谷子呢?而且谷子再傻也没你笨。” “好了,行了。”韩梅是不想再跟这俩祖宗论理了,“早读吧。” 早读快结束的时候,英语课代表突然过来叫王恺格和李朗,“老师找你有事。”她这样对两人说。 两人被叫到教室外,韩梅正在看手里的文件夹。 王恺格开口问:“咋了,老师?” 韩梅对两人说:“下个月有一场三个市重点一起举办的英语演讲比赛,学校要求每个班都抽出来至少三个人去参赛。虽然这不算什么特别重要的比赛,但既然有这个任务,咱也不能马虎过去,到时候要是得个什么奖也算是给咱学校长脸了,是不是? “所以我就打算先从这回期中英语前十里头挑出来仨。”韩梅把文件夹翻到成绩单那一页,“李朗,英语全班第二。王恺格,上回是全班第三。” 韩梅从文件夹里抽出来一张稿子递给李朗,“我这有一篇稿子,你们先来读读试试,让我听听你们的口语怎么样,然后再做打算。李朗先来吧。” 于是李朗拿起稿子就直接念了起来。 王恺格在一旁默默听着,他觉得李朗的英语口语十分流利,虽说不上多么华美,但也是轻重有度,连读、重音、浊化一个不落,他说英语就像平常说话一样自然流畅,比自己强多了。 而且——他正经说话时的声音还挺好听的,就像……王恺格绞尽脑汁想了想,突然灵光一现:就像圆融的玉石。 这玉石又像朝间的珠露,一不留神就挥发完了,王恺格感觉还没听够,一篇文章就念到底了。 韩梅点点头,说:“念的不错,李朗,要不你这段时间先练练,下个月去试一试,就当是去看看大报告厅长啥样,好吗?” 李朗笑着很爽快地说:“好。” 韩梅又把稿子交给王恺格,“好,该你念了。” 王恺格本来还在回味李朗的讲演,听到老师这一指令猛地一激灵可清醒了,“什么,还有我的事儿?” “不然呢,我叫你出来欣赏风景吗?”韩梅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又没认真听自己说话,她把稿子塞到他手里。 王恺格捏了捏手里的稿子,有些为难地端详了一会儿上头的洋文,然后深吸一口气,随即又瞬间泄了气。 “要不算了吧。”王恺格带点儿讨好地讪笑着,勾得唇角浅浅的梨涡圆圆绕绕。 “先念念试试。”韩梅劝道。 “咳,咳!”王恺格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那我念了啊。” “念吧。”韩梅的耐心快被磨没了。 于是王恺格就开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英语演说。这段不到两分钟的英语演讲堪称对整个中州省高中生英语口语问题的一次最全面、最具代表性的汇总! 韩梅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实践证明建设得还不够,只好打断,“好,停。先不说单词念错的问题,你这b,p,d,t都快弹我脸上了,辅音咋能读得比元音还重呢?更可怕的是,你这洋文怎么还有股胡辣汤味?” 王恺格乖巧地眨巴着眼,用一口纯正的中州话说:“老师,俺说嘞是‘荷兰’方言~” 韩梅摆摆手示意他收了神通,“行,下个月的今天,后两节晚自习,你跟着他们”她点了点李朗的肩膀,“去大报告厅,好好听一听那些口语好的人是怎么发音的,虽然说你们这一届暂时还不考听力,但是你上大学四六级要考啊,如果你自己念都念不对,那播音员念的稿子你怎么听得懂呢?” 王恺格点头如捣蒜,“好好,我一定去好好听听!” 第4章 第 4 章 王恺格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走读生,他是今年才办理的走读。虽然走读,但是早读学校是不允许落下的,晚自习倒是可以早走一节课,毕竟太晚了不安全。 可偏偏一中的新校区专门被政府安排建在了荒郊野外,啊不是,是新开发区,据说是为了带动周边发展。但这样一来学校离王恺格家十万八千里。 于是,第一节早读六点四十开始,王恺格五点半就得起床,披星戴月地往学校赶,晚上再乘夜色回去。 不过毕竟能安安稳稳睡个觉,好好吃顿早饭,每天还都能洗澡,王恺格觉得值了——一中新校区可是连澡堂都没建好。 然而昨晚感觉没休息好,王恺格今天到学校时还是有点儿倦意。 他背着包上了楼,慢悠悠往教室走。刚走到拐弯处,一阵清风从西边走廊尽头吹来,分外凉爽舒适,王恺格感觉脑子渐渐清醒了。 他变道走向走廊尽头的栏杆,趴在那吹风。 荒郊野外也有荒郊野外的好,比方说:清静,校外的马路上都没多少车,然后是空气清新,天色格外澄净,日出的辉光映得学校周围低矮的楼房一片金黄。 而在教学楼正对面,还有一片未经开发的林丘。如今已是深秋,树林一片枯黄,偶见几抹火红,但每到春天,这里可就是姹紫嫣红一片。 王恺格正享受着晨风,忽而,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这回他一下就认出来了,这个声音很有辨识度——是李朗在练习英文稿。 李朗念诵的语句像流转在山林间的溪水,发出格外明澈悦耳的脆响。王恺格读了十几年的书,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书声朗朗”,自然而然地静下心来,多听了一会儿。 风清,林静,声音悦耳,王恺格感到难得的惬意。 谁知,李朗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台词也变了个风格:“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王恺格眉头一抽,咋还演上话剧了呢? 李朗的声音突然变得铿锵有力,时而不可一世地发问:“Do you think you can defeat me?——Nonsense!”然后跳起来迎击自己的敌人,e on,show me what you got!” 王恺格在楼下都能听到他蹦来蹦去的脚步声,李朗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很快对手一败涂地,李朗无情且高傲地嘲讽:“Haha,collapse like a house of cards!” 下一秒,李朗又继续了抑扬顿挫的话剧:“Jealous siblings are liars!” “I could be bounded in a nutshell ……”短暂的沉默后,李朗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and count myself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高颂着,他张开双臂环抱世界,同时单脚着地转了个圈,好像全世界都是自己的王国。 结果转身看见五班班主任正在看自己的表演。 李朗身子一僵,讪讪站好,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卢老师好……” 不知道卢璐璐老师究竟在旁边看了多久,反正她表现出一种震惊过后的从容,“念的不错,招呼着点儿嗓子。”然后她就拿着钥匙开办公室门去了,好像啥也没发生一样。 等卢老师进去后,李朗转过身清清嗓子继续正经练稿。 王恺格在楼下憋笑,平静下来后,他望着马路对面的林丘依旧轻盈盈地微笑着,笑得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他着实没想到李朗竟然还有这么慷慨激昂、富有爆发力的一面,真是……很有趣的一个人。 经过这近一个月的“听”察,王恺格确信李朗是个勤勤恳恳的好学生,而且做事很认真。 一个月来,五楼西边的栏杆旁,李朗没有一天缺席。他每天都在声情并茂地练稿子,一天说得比一天流畅,1000词的稿子估计已经烂熟于心了。 只是偶尔李朗练着练着就会走神,嘴上也跟着串台,一会儿拯救世界,一会儿对抗外星人,一会儿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一会儿you jump,I jump! 时而又会引吭高歌: “这就是爱——” “It''s been a long day without you my friend~” “全都是泡沫~~~” “Ladies and gentlemen,Will you please stand……” 王恺格在底下听着很有乐子,然后高高兴兴地走进教室早读。一天里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会会心一笑,心里格外敞亮、明快。 但是这搞得同桌董礼航一脸莫名其妙,“你傻笑啥呢?” 每到这时,王恺格就会开始犯欠,他先是神神秘秘地凑近董礼航,示意他附耳来,然后等到董礼航真乖乖靠过来,他会突然抬高音量:“不告 诉你!”把董礼航吓一大跳,从此不再问了。 周六下午上完三节课后,一中就会迎来为期一晚的迷你假期。这对走读生王恺格而言稀松平常,但对住校的学生来说是一周唯一一次洗个大澡,睡个好觉的机会。国际局势有什么变化,社会有什么新闻,谁玩的游戏出新活动了,那个明星的瓜又惊爆热搜了,谁追的动漫更新了……这短短的一晚也是一中学生一周里唯一一次与世界断线重连的机会。 不过在欢天喜地之前,要先换个座位。 这天中午二班同学都早十分钟吃完饭回来。班长嘱咐道:“同学们先到走廊上排成一队……”这流程太熟悉了,不等班长说完同学们都纷纷出去了,“待会我按排名念名字,念到谁……” 牛逸矛经过班长身边时,摇头晃脑地细着嗓子说:“谁就进来选座位~” 班长拿成绩单拍了他一下,“不准学我!” 于是同学们在走廊上站好一队,班长开始点名:“孟科——王恺格——宋雨霏——………” 等念到李朗,他依旧坐在最后一排的老位置。没人想一个人坐这里,除了李朗。时间久了,大家都默认这是李朗的位置了,也没人跟他抢。 只是等李朗坐下后,发现王恺格也坐在后排,就在隔一个过道的对面。他有些惊讶,但毕竟是人家的事,他也没管。 “呀,王恺格你咋坐这儿了?”姚孟文奇怪地问。她和南瑆儿走到李朗前头的座位上坐下。 “你又为什么坐这儿?”王恺格反问道。 姚孟文抱怨道:“前头快挤死了!都一个劲儿往前推桌子,让往后退也不退。” 南瑆儿压低声音补充道:“尤其是那个刘悦盈,死犟,我每回说让她往后退一点儿,她就这样。”南瑆儿模仿刘悦盈的样子狠狠地瞪着王恺格,也不说话。 “你呢?”姚孟文斜睨着他,“回答我,跑后头来干啥?” “跟你们一样,后头宽敞~”王恺格笑嘻嘻地说。 过来巡视午自习的班主任徐茜倒是傻眼了,她问李朗:“你咋还坐这儿呢,后头能看清吗?” 李朗笑着说:“我后头坐习惯了。” 徐茜又看向王恺格,“你咋也坐后头了?” 王恺格嘻嘻一笑:“我前头坐腻了~”引得周围人一阵嬉笑。 “行,爱坐哪坐哪。”徐茜摆摆手走了。 这天晚上,倒数第二节晚自习下课后,王恺格都背着包走出一截了,突然跑回来,专门拦在理科七班门口等乐达。 “诶,乐达!”王恺格喊住他。 “咋了?”乐达走过来。 “你手环是不是能录音?”王恺格问。 “不仅能录音,还能拍照呢。”乐达指着腕上的运动手环说。 王恺格:“借我玩两天。” “那你得把你的表给我,我得看时间呢。”乐达把手腕上的运动手环去下来给王恺格。 王恺格也把自己棕褐色表带的机械表给了乐达,“谢了。”说罢,转身飞快地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王恺格来得更早了,王恺格老妈的电车还没停稳,他仗着腿长直接站起来走了。 老妈林青欣在后面喊着:“小心点儿!记得多喝水。” “知道了。”王恺格举起两根指头背对着向老妈致礼示意,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他急匆匆地赶上楼,李朗才刚开始练习。王恺格摁开运动手环,开始录音,把李朗朗诵的文章、表演的话剧、哼唱的歌调一一都录进去。 过了两天,也是演讲比赛的前一天,王恺格把运动手环还给乐达。 乐达点开录音机,“怎么是空的,你不是录音吗?” “我给删了啊,”王恺格一边扣上机械表的卡扣一边说,“我记录的东西会让你听见?”说罢,王恺格弹了个舌,“走了,孩子。” “哎,你这个人真是!”乐达在后面控诉,他八卦的心再一次受挫。 晚上回到家里,王恺格洗完澡躺在床上翻看微信记录。备注昵称为“可达鸭”的好友给自己发了几个录音文件——这都是王恺格自己用乐达的手环给自己发的,发完之后就把手环里的记录都删了。 他点开一条录音听,是李朗故作凝重的声音: “我以前没得选择,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 “好,去跟法官说,看他让不让你做好人。” 李朗一人分饰两角,形神毕现。 王恺格微笑起来,他觉得李朗要是当演员肯定是最有天赋的那一类。 点开第二条: 李朗在哼唱一首歌,他唱得很随意,也没有歌词,只是哼个调。这首歌曲调也很轻快,听着让人很放松。 王恺格点开听歌识曲却没有搜到这首曲子。 第三条: 李朗突然夹了起来,义愤填膺道: “臣妾要告发熹贵妃私通,秽乱后宫,罪不容诛!” 王恺格直接爆笑如雷,如雷贯耳,惊得林青欣在外边敲门,“什么那么好笑?十一点了,赶紧睡吧!” “Yes,sir!”王恺格立刻把手机扔到桌子上,关灯睡觉。 结果窝在被子里还忍不住一阵窃笑。 林青欣又敲门,“咯咯咯笑什么呢?赶紧睡!” 早上起来,王恺格发呆了一会儿,然后想起来什么似的哼哼笑了两声,之后渐渐止不住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他又拿手机:不行他得再听一条。 王恺格打开微信,点开第四条: 王恺格不记得有这段,背景里有杂音,一种是风声,另一种,呃……是自己憋不住的笑声。不过就算有杂音也掩盖不住主角慷慨激昂的陈词: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这声音雄浑壮阔,仿佛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在鼓动三军士气,完全不像李朗之前的样子。王恺格被震住了,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这下又是一位意气风发,纵马驰骋的少年英杰。 王恺格看着这一条一条录音,唇角轻轻勾起,继而变作一个明朗的笑容,他拎起书包出屋洗漱去了。 等到了学校,王恺格一如既往地靠在栏杆旁等着。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李朗起晚了,王恺格在那等了一会儿,楼上才传出声音。李朗今天格外专注,全程没有走神,演说如行云流水,轻重缓和都安排的错落有致。 王恺格听着,剥了颗薄荷糖填嘴里。可念到一半,李朗突然停了。 “不要紧张,”王恺格听见李朗低声对自己说,“放轻松,李朗,这个演讲又不重要,放轻松——” 闻言,王恺格转身回班了。李朗接着练习。 可能还是太紧张,早读铃响了他都没注意到,等反应过来时,着急忙慌地跑下楼。幸好今天的值班老师是五班老师卢璐璐,她看见李朗跑下来,点点头说:“快进去吧。” 李朗站在位置上,定了定神,然后去拿书,结果碰到了一颗硬质的东西,它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地上。李朗疑惑地捡起那颗小东西——是一颗用锡纸包装的薄荷糖。 李朗问前头的姚孟文:“你知道这是谁的糖吗?” 姚孟文也含着块糖,“王恺格给的,咱这一片都有。” 李朗瞟向王恺格,他正在认真背政治——虽然现在是历史早读,但并不妨碍王恺格想背啥背啥。 李朗看着糖唇角微微勾起,他知道王恺格这个人虽然很多时候都挺不着调的,但是人心不坏,而且不管做什么事,只要决定了就会很投入。 李朗剥开糖纸,纸内侧印着一段广告词:“放轻松~好运会连连!” 李朗把糖含进嘴里,会心一笑,薄荷味沁人心脾。 第5章 第 5 章 午休还有几分钟结束,天清气朗,天空正中央一块棉花似的白云落下蓬松的云脚。 一中的校门口停了两辆大巴车,从车上下来了一群面生的老师和一群穿着外校校服的学生。上学的日子毕竟无聊,突然被放出来,感觉什么都新鲜。学生们一下来就左看右看,跟秋游一样嬉笑打闹着跟着老师走。一中的学生也没有聊到哪去,一个个趁还没上课都趴到栏杆上围观,三楼的理科重点班也不例外。 “红白配色,一看就是一高校服。”乐达说。 “那大白菜一看就是实验的。”董礼航指着绿白渐变色的校服补充说。 乐达瞅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董礼航问:“你咋来了?” “我不兴来?”说着董礼航在乐达和另一个男生之间挤开一片位置,也趴在栏杆上瞧。 一中的面子工程向来炉火纯青,道路两旁早有穿着志愿服的“迎宾小伙”顶着大太阳给师生们引路。董礼航看着这些“志愿”学生被太阳耀的睁不开眼的样子,咂咂嘴,“怪受罪。” 乐达突然想起来啥,问他:“王恺格呢,他不是说要去看演讲吗,不会还没睡醒吧?” “他早去了。”董礼航漫不经心地答道。 一中的大报告厅由遥山市政府直接投资建设,是一个市级展演设施。一中建新校区时刚好赶上市政府筹建市级标准的报告厅,于是新一中的设计图上就多了这么一处特殊建筑,遥山稍具规模的讲座和教师研讨会都在这里举行。 据二班历史老师·八卦大师·年级副主任·刘建生老师亲述:“这下可把周戍北(校长)嘚瑟坏了!”。 大报告厅就坐落在操场南侧,一中学生每天跑操都能看见。虽然名字叫“大”报告厅,但一高就这么大点儿,所谓“大——”报告厅也大不到哪去。不过毕竟是个要撑场面的建筑,设计师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虽然规模跟“宏伟”二字一点儿也不沾边儿,但它胜在造型新奇,一眼看上去既像旋舞的纸杯蛋糕,又像摇晃的曲线,而且还隐约偷师了一点儿悉尼歌剧院的神采。造型上创格新特,使人一眼就能注意到它。 王恺格正坐在大报告厅的后排,他打开座椅把手,从中抽出一张折叠桌板,就靠在这上面写题。反正下午的政治和语文无非还是复习,他一节也不想上,还不如过来凑个热闹,还能光明正大地刷文综题,即使这样前排的老师还得夸他勤奋呢。 “你们都瞅瞅人家,争分夺秒学习,多刻苦!”实验高中的老师说。 旁边的几个女生偷笑着说:“嗯嗯,确实挺帅!” 老师无奈,“我是让你们看这个的吗?” 一边的男生看热闹不嫌事大,撺掇身边的女生说:“大胆点儿,上去要个微信!” 另一个女生调笑地说:“我们小姑娘都比较腼腆,你去更合适,你说:帅哥,今晚有空吗~”旁边的女生们掀起一阵起哄的笑。 那男生原本还觉得她们笑得莫名其妙,但一看女生们姨母笑的眼神,瞬间就理解了,赶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去去去,别搞我。” 一个女生小声惊讶:“啊,他看过来了!” 刚才起哄的那个女生损道:“花痴!他看同校同学呢!” 她说对了。演讲马上开始,第一排前面用红漆木长桌和高背椅额外摆出一列,评委们已经就坐。选手和指导老师们都进场完毕,三个学校加在一块还不足半个场馆,王恺格心想,看来这确实不是什么重要比赛,选手们也都挺悠闲。 于是他越过正在起哄地实验高中,在一中的方阵里找韩梅。 韩梅就和二班的同学坐在第二排,两个女生:英语课代表陈曦和班级第五的宋雨霏正在低头备稿。至于李朗,他一直抬眼望着空空如也的台上,不知道在看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眼神是虚化的,他只是单纯在发呆…… 王恺格被逗乐了,这小子早上还说紧张,马上要登台演讲了反倒这么松弛。王恺格不再关注他们,只是低头刷题。 演讲正式开始前,李朗靠着神秘手气成功抽到了一号,陈曦和刘雨霏都替他捏了一把汗,李朗自己倒是不在意,轻松一笑,“没事儿,早死早超生。” 韩梅拍拍他的肩膀说:“这稿子咱都背一个月了,不差这一回,去吧。” 由于这是“一场不怎么重要的演讲比赛”,所以选手也不用特意准备服化道,直接校服登台。灯光鲜亮,稿在心中,李朗心想,这就够了,他想着,嘴角轻轻一笑:“Good afternoon,distinguished guests,esteemed schoolmates, and fellow enthusiasts!It is both an honor and a privilege to stand before you today!” 他的声音嘹亮,好似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芒,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引到他那双仿佛被夏日光辉润泽过的双眸上,王恺格也不例外。 王恺格知道,哪怕是同一篇稿子,李朗每念诵一次的效果都不一样,念诵过千次那就有一千般模样,一千种滋味。 但是这次的念诵,是他从未想象过的,是他认知中从未触及过的。 许是厅堂太空旷,他的声音格外渺远。许是念词太优美,引人无限遐想。人们都愣住了,一个一个屏气凝神地看着台上: 他在做什么?他在歌唱,他在致辞,他在表演。不,不,他只是在演说。 他演说着什么?演说着李贺的奇逸,歌颂着李商隐的迷梦,字词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间旋舞;奥菲利娅远渡重洋,第一次见到人间的盛宴;杜丽娘魂游格陵兰岛,极地的虹光落进眼帘;凿穿地心,地幔喷出岩浆;撑开了伞,海面上飘起鹅毛大雪;沙漠暴雨如注,绿洲亘穿汪洋,牡丹在玫瑰星云旁绽放!不,不,他只是在谈理想、社会和愿望。 他在笑,嫦娥接回小王子,武陵人梦见爱丽丝;大鹏起兮云飞扬,桃乐丝乘风归故乡;仙女教母画个圈,黑森林飞出麒麟兽;胡桃夹子歌又唱,飞天播撒郁金香;湘妃笑饮伯爵茶,东君结绳捕梦网;达芙妮化身海棠树,阿波罗编成长命缕。王恺格感觉脑子有些……有些……乱了…… 演讲时,李朗明亮温和的目光均匀地平铺在每一个人身上,现场的每一位观众都不禁觉得:他正在认真地注视着我。 虽然王恺格知道,李朗并没有看任何一个人,他只是遥远地看着一片虚空,但自己也不自觉地被这目光所吸引。 尽管王恺格努力克制,但心底就是有一个固执的声音在呐喊:对,他就是在看我! 终于,李朗的演讲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可王恺格的心脏还在共鸣。 李朗鞠躬致谢,全场爆发雷鸣般的掌声。可王恺格并不觉得震动,因为他早已在台上人的演讲里看见过太平洋上更轰动的雷霆。 李朗下了台长舒一口气,和同学、老师们开着如释重负的玩笑。 此时,王恺格却悄悄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