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我的异瞳竹马》
1. 第1章
黑眼睛,黑眼睛
不如有个金眼睛
江家小儿忒“福气”
天生有那黄金命
将来遇上贫或灾
换金豆豆和银锭
金眼睛,金眼睛
不如有个黑眼睛
黑眼睛圆又亮
金眼睛邪念生
江家小儿是妖魔
偷鸡偷鸭害人命
天朔十四年秋,雨刚过,地微湿,一群孩童在村口拍着巴掌齐声喊着一首童谣。
田间地头上时不时有人扛着锄头经过,听见了就当是没听见,有的甚至还会附和几句。
这首童谣,潘阿毛唱得最起劲儿,直接打了头阵。
唱了一会儿,他又觉不得味,竟领着众人浩浩荡荡跑去江家门外唱。那声音乱七八糟,好像一群鸟在门口打架。
常渡村的东头只有四户人家,江家、李家、阮家,还有一处是空宅。
他们闹得声音极大,在里屋练字的阮清殊听到了动静,有些不安地望向殷氏。
殷氏面无表情地绣着花,连头都没有抬。
潘阿毛正唱得起劲,一块扁平的石头突然一袭他面门。潘阿毛捂着额头瞪着那扇窗牖,半开的缝隙之中,一抹绀青色的襦裙。
潘阿毛看清楚了人,便开始开口叫骂:“哪里来的娘们儿羔子,敢用石头片子砸爷们儿的头,看小爷……”
话还没说完,又有一块石头飞了过来,力道极大,又似是长了眼睛,直撞他的脑门而来。
石头尖硬,往肉皮上一划开,血便汨汨冒出来,腥味倾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潘阿毛直觉手上黏糊糊的,两眼向上一翻,差点头朝下栽倒。
潘阿毛可不是好惹的,眼下见了血,丢了面子,更是气急败坏,跑过去踹江家的木门,叫骂声不断:“江窈,你给小爷出来,看小爷怎么收拾你。江不辞,你个缩头王八,躲在家里算什么本事!”
周围的孩童听到这话,只觉有趣,捂着嘴笑个不停。
窗户被“啪”得一声关上,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在说话,但听不真切。
潘阿毛随手拔了几根草药,放在嘴里用力嚼上几下,然后吐在手心里,搓成绿团压成饼状,然后敷在伤口处止血。
随即他又一次瞪向宅门,似是在想什么法子把它撞开。
还不等他有动作,门自己被拉开了,出来的是气红脸蛋的江窈。
潘阿毛一看是她,乐了:“我当是谁,这不是咱常渡村有名的母夜叉么,怎么,你那怪物弟弟躲在家里当缩头王八,派你这个阿姐出来丢人现眼?”
江窈看都不看他,一一扫过外面众人,嗤笑了一声,手上的东西颠了几下,又收回到了手心里,扬声道:“刚刚你们在唱什么,当着我的面再唱一遍!”
到底都是孩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忌惮江窈手里的石头片子,谁也不出声。
潘阿毛一看这场面,气的不行,输人不能输场子,尽管头还疼着,还是大喇喇地高吟:“再唱一遍可以啊……江家小儿是妖魔,偷鸡偷鸭害人命!”
江窈是个火爆脾气,她提裙往上冲,直接踮脚掐上潘阿毛的脖子。
刘玉娥听到动静,冲了出来,一看这场面,吓得站都站不稳了。也不敢上去拦架,只跌坐在地上哭,一边喊着:“窈儿,窈儿,别打了啊……窈儿……”
这吵闹声实在无法忽略,常渡村的人又极爱看热闹,不一会儿就聚成了一堆,全都抻着脖子看。
阮清殊悄悄放下手中毛笔,走到殷氏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角:“阿娘,咱们出去看看吧,好像是江姐姐和潘阿毛……吵起来了。”
殷氏手上动作停了,抬眼看她:“清殊,不干咱们的事,不要管。你去窗台那个小篓里挑几块布样子,阿娘教你绣花。”
阮清殊抿了抿嘴,走到窗台边,那人群还未散去,好像越来越多,大家还挤来挤去。
田间,江不辞跟着江老爷子打谷子,远远就见一人慌慌张张往这边跑,停在了不远处的草垛子边,指了指东边:“你阿姐和潘阿毛打起来了。”
说完那人就往回跑,不小心绊了一下,栽了个大跟头。他爬起来,呸呸两声,嘟囔道:“果然帮他是会遭报应,真是,唉。”
这话江不辞没听到,他急急往家赶。
江窈平日里只是嘴上不饶人,却从未与人动过手。两人厮打在一起,江窈脸上挂了彩,但最后竟然是潘阿毛吃了亏,被江窈直接按在地上揍。
“住手!简直无法无天!都给我住手!”
这声音粗犷而凝重,像庙里和尚晨起所撞出的钟鸣,却让所有人都停了手,主动让出了一条路来。
阮秀才一身短褐襕衫,脚踩旧麻鞋,一脸不悦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高大威猛的少年郎君,便是阮秀才的儿子阮清武。
阮清武年纪与他们相仿,却生得极为魁梧,生性严肃不喜笑,右脚微跛,据传是有一次上山采药,徒手杀死了一只野猪,但不小心摔了下去,伤了脚。
常渡村的孩子怕他,甚至有的见他要饶路走。
可对于阮秀才,他们又是不得不要敬重的。
他是村里唯一的先生,博文通识,前些年还教出来一个探花郎。探花郎做官后,想给阮秀才另置一处宅子,可阮秀才不愿离开常渡村,最后推拒了。
村里人常说起这件事,潘阿毛平日混,对阮秀才却要敬上几分。听见声音,他便不再挣扎着起身反抗,那边江窈也停手起身。
阮秀才紧紧皱着眉,黑黢黢的脸上映着一条条深沟。
他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扫来扫去,半天不语,倒把众人都盯毛了。
阮清武侧了侧身子,将江窈往后挡了挡,看看满脸是血的潘阿毛,道:“你先去河边上洗洗。”
潘阿毛心里不悦,当下又干不了什么,瞪向江窈时,却发现江窈被阮清武的身形整整挡住了,连一块布料子都没露出来,只得先作罢,拖着身子先去河边上洗脸。
见着潘阿毛走远,阮清武这才微微偏身,眼睛自然垂视:“江姑娘,同刘婶先回去吧。”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江不辞回来了。”
人群更加骚乱,刚刚还在看热闹的村民突然上前去拉自家孩子的手,急急往自己家里带。
边走还小声重复:“快走,快走,千万别沾染上晦气了。”
江不辞跑到江窈身边,发现姐姐的衣裙上沾了好几处脏污,肩头处开了一处针脚,脸上灰土土的,还带了伤,头发也散乱不堪。
刘玉娥看了一眼就发觉儿子神情不对,忙跑上去抱住他的腰,哭道:“快进屋收拾收拾,唉,造孽啊。不辞,咱们回屋了啊,回屋了。”
*
阮秀才和阮清武进了屋,将背篓放在院子里,里面有不少刚采来的草药。
阮秀才拎起背篓的一边,晃荡了几下,将表面浮着的土摇散,转头对阮清武说:“清武,一会儿吃过了饭,将这些草药送到潘家去,看看能不能用上。”
阮清武点了头,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沉。阮秀才自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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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出来了,叹了口气道:“潘家那小子确实混,但潘老爷是个实心肠,也为村子干过不少好事。宰相肚里能撑船,做人不可狭隘了。”
潘家在常渡村声望很高,不是因为家财万贯,也不是因为桃李满园,而是因为祖上有一剂独门秘方。
每到盛夏,天气干热,村子里不少人脸上身上会起麻子,瘙痒难耐,不断扩散,严重的甚至会长成浓包,流黑血,十分赅人。
好在潘家有一剂流传下来的名方,二十几种草药研磨出的膏子,涂抹在麻子处,几天便消了。
潘家靠卖这膏子为生,所求人多,膏子却格外便宜,因而也得了一个好名声。潘阿毛东窜西跑,不务正业,可人们一提到潘家还是会竖个大拇指。
阮清武扶着阮秀才起身:“爹,咱们进屋去吧,阿娘和小妹肯定等急了。”
内室,一个梳双环髻的小娘子托腮坐在小矮凳上,见门帘掀动,便欢快地跑上前去迎接,声音又响又脆:“爹爹!阿兄!”
纵是严肃又古板的阮秀才,也受不了这甜甜的一嗓子,蹲下身把她抱起来,一脸宠溺:“清殊今日有没有认真练字啊?”
阮清殊狡黠一笑:“爹爹和阿兄还没吃饭吧,娘亲做了好多好吃的,清殊都快要馋哭了。”说完还在自己的小肚皮上轻轻拍了拍。
正说着,殷氏从里屋出来:“你们两个快去换件衣服,饭都快凉了,再不吃只能去喂狗了。”
阮秀才无奈地笑笑,将阮清殊放下来,又在她的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莫要耍那鬼聪明,吃了饭,我要查你的课业。”
阮清殊哀嚎一声,转身去拉阮清武:“阿兄,帮帮我吧。”
阮清武失笑:“就算爹不查,阿兄也要查你。”
阮清殊捂着小脸,表情更痛苦了。
吃完饭后,阮清武到院子里收拾草药,将根部的土拾掇干净,又重新装回背篓里。
屋里探出一个小脑袋。
阮清武无奈,朝小妹招招手。
阮清殊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阿兄,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阮清武将背篓背到肩上:“给潘伯伯家送草药。”
阮清殊虽不喜潘阿毛,却对潘老爷很是敬重,便道:“那我同阿兄一起去。”
阮清武摇摇头:“天黑,路不好走,阿兄自己去。”
阮清殊依然坚持:“我陪着阿兄,帮阿兄提灯照路。”说着便从墙跟下取了一盏鲤鱼灯。
阮清武无奈,取了火折子将灯点亮,递给阮清殊:“跟紧我,不许乱跑。”
阮清殊忙不迭点头。
兄妹俩提灯出来,街上一片寂静,昏暗的月光投下或深或浅的斑驳。
两人穿过那条路,隐隐约约听得些声响。仰头望去,就见江家屋顶上坐着一个人。
是江不辞。
阮清殊躲在哥哥身后,偷偷探出半个头来,扬起脸来,朝江不辞笑了笑,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江不辞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听到动静,垂下眼眸,对上有些慌张的阮清殊。
那双眼睛很亮,像是有星星藏了进去,于清澈的眼波中流转。
江不辞立刻移开视线,朝阮清武拱了拱手。
随后他又仰头,看向天空,不发一言。
阮清武默默叹了口气,拉出身后的妹妹:“走吧。”
夜寒风凉,阮清殊提着
鲤鱼灯一蹦一跳走在前面,阮清武慢吞吞在后面跟着。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缓缓在江不辞眼中消失了。
2. 第2章
潘家收到了阮家送来的草药,自是千谢万谢。
阮清武带着妹妹回来,见殷氏在灯烛下躬着身子补衣服,忙端了水送过去:“娘,别缝了吧,光太暗了,小心伤了眼睛。”
阮清殊也忙凑过来:“阿娘我来缝吧。”
殷氏抬眼看向女儿,阮清殊红了脸,不说话了。
阮清武往里屋看了一眼:“阿娘,阿爹呢?”
殷氏道:“被村长叫走了,不知道是什么事,走了有一柱香时间了。”
阮清武立刻起身:“天黑风大,我去迎一迎阿爹。”
见阮清殊又想跟去,阮清武一把把她按下:“你陪着阿娘。”
村长家住西头,离阮家极远。阮清武腿脚不方便,走得慢,在村口老槐树下见到了阮秀才,还有村长的小儿子犬娃。
阮秀才一见阮清武来了,便对犬娃道:“就送我到这里吧,回去路上小心些。”
犬娃挠挠头,将灯烛的竿子往胳膊上一夹,两手交叠,做了一个笨拙的行礼姿势:“先生,我想识字念书,也想让先生为我另定一个名字。”
待犬娃走后,阮清武为阮秀才在前掌灯,寂静的黄泥小道上只能听到沙沙的风打叶声。
“爹,犬娃刚说的是——”
阮秀才叹了口气:“潘阿毛这些孩子,天天在村子里乱晃悠,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儿。村长与我商议,让我把咱们那边的三间陋屋修葺一番,改成一个小型私塾,教教他们认字,说不定还能出几个读书人。”
阮清武点点头,觉得这个办法其实不错,可又担忧:“那三间陋屋不是咱们的,可以借用吗?”
阮秀才道:“那是之前刘家的,后来刘家在镇上开了茶庄,挣了不少,现下举家迁到汴京去了。听村长说,这陋屋他们不要了,闲置也是可惜,拿来做私塾甚好。”
阮清武放下心来。
两人回家,把这件事同殷氏说了。殷氏没直接反对,只说:“村里孩子多,办私塾可以,但不能免了束脩,与村长要议好,若是太累,能说不办就不办了。”
第二日,村长便找来了几个木匠,在破屋里敲敲打打,办私塾的消息自然也传了出来,田间地头常有人议论。
村里人眼界小,却也知道读书是顶顶要紧的事。万一家中有个走了仕途,中了秀才或是举子,那可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光耀门楣的大喜。
阮秀才不挑人,只要到了年纪,只要愿意来私塾读书,他都欢迎,只收一笔小小的束脩,村中人自是十分乐意,前来报名的人不少。
这几日阮家歇了农活,阮清武在家门口支了一张桌子,准备了笔墨纸砚。阮清殊搬了个凳子在旁边陪着,兄长说一句,她就附和一句,模样实在可爱。
晚间,阮清武将名单拿给阮秀才看。
阮秀才皱着眉头,从头看到尾,最后长吁了一口气:“还是要挨家挨户走一走,讲清楚利害关系,让他们自己定夺。”
阮清殊不太明白,“颠颠”跑到阮秀才身边:“爹爹,何故这般麻烦?像阿毛之流,识字念书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
阮秀才摸了摸女儿的头,倒是格外耐心地解释:“识字念书,更重要的是知礼守节。”
阮清殊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兄妹两人开始挨家挨户走访,先从村子的最西边开始。
潘阿毛在自家院子里晒药草,见阮清武带着妹妹来了,好生欢喜,可到了跟前又有点局促,一只手不自觉地往后伸,摸到了屁缝,然后顿住。
阮清武没有察觉,他朝阿毛笑了笑:“潘老爷在家吗?”
这种事还是要先问请楚家中长辈的想法。
“在……在家的。”潘阿毛涨红了脸,抻着脖子大喊,“爷爷,爷爷!”
屋里没人应。
“我爷爷有些耳背。”潘阿毛悻悻一笑,“不如你们就直接进去吧。”
“这不合规矩。”阮清武淡声道,“不如你进去看看,我与妹妹就在此处等着。”
“好……好哦。”潘阿毛双手捂着屁股,面朝着他们,一步一步地往里挪。
“阿毛哥哥,你怎么了?”
阿毛努力挤出一个笑:“没事啊,你看,我好得很。”
他想把手从后面拿出来展示,小指不小心勾住了裤缝的边边。只听“滋啦”一声,布帛撕裂,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潘老太爷出来相迎,阮清殊同潘阿毛留在院子里。
阮清殊见潘阿毛神色有异,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局促道:“阿毛哥哥,你家有针线吗?”
小孩子的裤子一共就那么几条,破了要补,却又免不了挨打。
潘阿毛一手抓着裤子,一手挠头:“你……你会补?”
阮清殊抿抿嘴:“补得不好看,但是我可以试一试。”
潘阿毛想着,好不好的不要紧,反正能补上就行。他因为同江家那小妮子打架的事,才刚挨一顿好打,现在屁股还隐隐作痛呢。
“行,那我去换一条,你给我补上。”潘阿毛红着脸道。
从村西到村北,从村南到村东,转眼夕阳西下,就剩了江家还没有去。
阮清武拉着妹妹站在江家门口,顿了顿。
“你饿不饿,阿娘肯定烙了你最爱吃的野菜饼,不如先回去尝尝,饼凉了就不好吃了……江家,阿兄自己去就行了。”
阮清殊摇摇头:“我陪着阿兄,一会儿咱们一起回家。”
“真不先回去?”阮清武又问了一遍。
“嗯。”阮清殊回答得很坚定。
“行,那走吧。”阮清武叹了一口气,他是不信什么金瞳儿的,可殷氏千叮万嘱,让他带妹妹一定远离江家。两家住的这么近,想完全不接触也很困难。
阮清武上前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江不辞的阿娘刘玉娥,她一见来的是阮氏兄妹,又惊又喜,连忙把他们迎进屋,然后端了果子来待客。
今日歇农,江家人都在。
江老爷躺在里间的床上,江不辞和江窈都在身边陪着。
江不辞小叔江田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媳妇郭氏忙前忙后。
刘玉娥一脸忐忑地问:“你们这趟过来……莫不是……”
阮清武点点头:“我爹打算建个私塾,想让更多的孩子能识字读书。就算将来不走科举这条路,至少到镇上去买东西都要方便一些。”
刘玉娥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
阮清武一看形势,估计是妥了。
“那江……”
“等等,这私塾啊,我们家不辞和阿窈就不念了吧。”郭氏突然笑着开口道,“阿窈是个女孩子,认不认字无所谓,等到了年纪,找个男人也就嫁了。”
江窈自然听到了,嗤了一声:“我才不嫁人。”
郭氏直接笑出了声来:“就算你想嫁,放眼常渡村估计没有一个男人敢娶你呢。你那日同潘家那小子动手,抱也抱了,摸也摸了,要不是他年纪小,你现在都已经嫁过去了。”
江窈顿时眼睛红了:“我就算死,也不嫁那个臭□□!”
江不辞握了一下姐姐的手,他的性格的确如他的名字,不善言辞,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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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姐姐受的委屈他都记得,已暗中报复了回去。
郭氏努努嘴,接着说:“至于不辞……他就更算了吧,这双眼睛……”
阮清武看向江不辞:“你可能清楚视物?”
江不辞点点头。
“那便无碍,能正常视物,为何入不得私塾?”
刘玉娥高兴起来:“那便好了,改日让阿窈和不辞一起去,姐弟俩还能做个伴。”
“大嫂,先别就这么拍板了。”郭氏插着腰,声调偏高,“我可听说了,这进私塾得交束脩的吧,咱们家哪里负担得起啊。”
刘玉娥眼中的光熄了下去。
阮清武挠了挠头,束脩这事他做不了主,他只能说:“没有银两,鸡鸭鱼肉相抵也可。”
刘玉娥还想着从哪里能够弄来鸡鸭鱼肉,里屋的老爷子发话了:“老二媳妇儿,咱们家的钱一直由你管着,这事你怎么看?”
怎么看?这明显是让郭氏拿钱的意思。
郭氏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走过去,赔着笑道:“爹,你是知道的,咱们家已经多长时间不见肉腥了,今年大旱,收的粮食自家吃都不够,哪有钱供他俩念书。”
一屋子人沉默。
最后,江老爷叹了口气:“清武,劳你跑一趟。不辞,送一送。”
阮清武无奈,朝江老爷拱了拱手。
刘玉娥满脸愁态,看向阮清殊时却又慈爱了不少,给她兜里装了不少果子,沉甸甸的。
江不辞出来送,却也没什么话说,倒是阮清殊亦步亦趋地走在他身边,仰着小脸:“你想不想来呢,如果你想,我去跟爹爹说说,束脩……”
“多谢,不必。”江不辞一脸冷漠,甚至都没有看她,停住脚步,朝后面跟上来的阮清武生涩地拱了拱手:“我就送到这里了。”
阮清武道:“多谢,留步吧。”
看着阮氏兄妹进了家门,江不辞闭了闭眼,转身,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星辰铺地,夜凉如水,刘玉娥焦急地往外面看了又看:“不辞怎么还没回来?”
江窈急了,披了衣服就要去外面找。
郭氏不咸不淡道:“急什么,这么大的孩子了,还怕拐子拐了不成。就他这个样子,拐子拐他可能都觉得晦气。”
江老爷气得猛烈咳嗽几声,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她:“你……咳咳……你这婆娘……咳……”
江田也觉得这话说得有些过了,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郭氏。
“你捅咕我干嘛,理不是这么一个理么。”郭氏不以为意,“说不定是阮家觉得不辞挺好,留他在那边吃了,咱们瞎操个什么心!”
这说着,院子里传来动静,刘玉娥直接冲了出去:“不辞,你上哪去了,怎么……啊,这是怎么弄的?”
院子里昏暗,刘玉娥没瞧见,等江不辞走到门口,她就清楚地看见他手上全是细小的口子,深深浅浅,令人触目惊心。
江不辞无所谓地从缸里舀了一瓢水,简简单单地冲洗了一下,然后打算进屋。
打算去个茅厕的郭氏突然喊:“呀,这缸里怎么有鱼啊?!”
她作势就要去捞,江不辞冷声道:“别动!”
郭氏有时还挺怵江不辞的,悻悻缩回了手。
江不辞从屋里找出两截细绳,顺着鱼嘴上的口子穿过去,拎着吊起来。
这两条鱼力气不小,离开了水,猛地扑腾几下,溅了江不辞一脸的水。
江不辞没管,朝走过来的江窈笑了笑,语气里满是激动,却又在拼命克制:“阿姐,咱们能去念书了。”
3. 第3章
江不辞趁着鱼新鲜,连夜送到了阮家。
来开门的是阮清武,他一见是江不辞,眼睛亮了:“刚和爹商量,再去找你一趟,你就这么巧来了,快里边请。”
江不辞没动,将手上的两条鱼递过去。
阮清武有些惊讶:“这是——”
“我与阿姐的束脩。”江不辞低下头,看向地面。
“其实不必……”
他刚刚与阮秀才说了江家的情况,阮秀才想了想,打算不提束脩的事,什么时候有了再补上就行。
“够吗?”江不辞小声问。
阮清武看着他手里那两条乱扑腾的鱼,接了过来:“够了,两日后,你与你阿姐直接过来就成。”
江不辞拱了拱手:“多谢。”
阮清武这才发现他的伤,皱了皱眉:“你这手上……”
“无碍,告辞。”江不辞跑得飞快。
阮清武盯着自己手上的两条鱼看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很快两日到了,私塾来了不少人,有多一半是来看热闹的。
毕竟现在是农闲,这又是村里的第一个私塾,大家都想过来瞧个新鲜。
可等大家来了,看了,却都不乐意了。
原因是,他们的孩子不能与江不辞共处一室,要求私塾将他赶走。
江窈气得直咬牙,后来与他们推搡,不小心扭伤了脚。
江不辞背她回家,一路,两人都很沉默。
江窈对着他的肩膀打了一下:“你是不是不打算去了?”
江不辞没说话。
“凭什么不去,他们越不想让你去,你就偏要去,气死他们,呕死他们。咱们交了束脩的,怕他们做什么?!”
江不辞抿了抿唇:“阿姐,我不是怕他们的嘲笑,我是怕先生那边难做。你的脚伤了,正好我可以留在家里照顾你……挺好。”
江窈又对着他的肩膀拍了一下,这一下很轻,充斥着无力感。
第二天,阮清殊来了。
她穿了一件藕粉色襦裙,梳得是双环髻,显得整个人十分灵动可爱,像春日里漫上枝头的桃花。
“江不辞,快去私塾呀,爹爹让我来叫你。”
她的音调有些高,像欢快的小百灵,又脆又悦耳,可江不辞却不知为何生出几分躁意,未经思考就脱口说出:“你很吵。”
“不辞。”江窈板了脸。
阮清殊眨眨眼,并不在意他的失礼,还笑眯眯地对着他。
江窈有些哭笑不得,随后问了一句:“乡亲们不是说……”
“都被我爹爹搞定了。”阮清殊边比划边讲,“他们现在都抢着来呢,因为我爹说,来私塾念书的,可以帮着另定一个名字。”
“潘阿毛已经不叫潘阿毛了,他现在叫潘旺。”
说完,阮清殊才意识到他们跟潘阿毛有过节,有些心虚地捂上了嘴。
常渡村的村民基本都是白丁,给孩子起名字就用些什么猫儿狗儿的,这种名字乡亲间叫叫也就罢了,可要是到了镇上,根本叫不出口。
江窈反应过来,笑着推了江不辞一下:“快去快去,今日先生讲了什么,回来你要讲给我听。”
江不辞同阮清殊去了。
阮秀才一见他们来,招手让江不辞过去。
坐着的孩童见了,撇了撇嘴,却又没有办法,只能将自己的腮帮子气得鼓鼓的。
阮秀才给江不辞安排了一个位置,可坐在一边的那个孩子立刻就不干了,嚷嚷道:“我不要和他坐在一起。”
阮秀才板了脸,可那个孩子说什么也不愿意。
“先生,我自己坐。”江不辞道。
阮秀才叹气,位置是固定好的,一条桌案,两个蒲团,同席的人互帮互助。
“爹爹,我想和他坐一处。”阮清殊突然举起了小手,阮秀才朝她投来赞扬的目光。
*
傍晚,阮清武在院子里搭了一个架子,阮清殊在边上帮忙。
忽听有什么动静。
两人默契抬手,只见江不辞又坐在了自家屋檐上,手里拿着书本,正对月而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声音又轻又碎,却有着一股坚定的力量。
阮清殊听得有些入神,悄悄拉了拉阮清武的袖子,小声问:“阿兄,他背得对吗?”
阮清武点点头:“对。”
“完全对吗?”
“一字不差。”
“哇。”阮清殊敬佩地再次看向房顶上那个瘦小的影子。
人家已经能熟读成诵了,可自己却连字都还没有认全。
一想到明日杜小先生或许要抽查,心里便像有一个爪子在挠来挠去。
*
私塾根据学生的年纪和学习的进度,设了三间课室,将学子分成甲等、乙等、丙等。
每等学子所授内容不同,甲等多学历史与名物,如《十七史蒙求》、《叙古千文》、《史学提要》以及《名物蒙求》。
乙等学的要简单不少,主要是教他们识伦理、懂道德、通诗词,如《童蒙训》、《少仪外传》、《性理字训》、《小学诗礼》。
丙等最简单,也最基础,主要是认字,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阮秀才带不过来这么多学子,便找了成绩突出的甲等学生做小先生,杜渊便是其中一个小先生,负责教丙等学子的课业。
阮清殊、江不辞、潘阿毛都是在这间课室里学习的。
杜渊见到潘阿毛,很是吃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脸上还带着伤,坐没坐相,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潘阿毛敬重阮秀才,却并不把杜渊放在眼里。
杜渊叫潘阿毛起来背《千字文》,潘阿毛翘着二郎腿坐得稳稳当当的,全当听不见。
杜渊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但又实在拿潘阿毛没有办法,只能点其他人。
“张忠,你来背。”
潘阿毛给张忠使了一个眼色,张忠慢吞吞地起身,眨着那双呆愣愣的眼睛:“背什么啊?”
杜渊道:“《千字文》。”
张忠又问:“《千字文》是什么,跟我娘做的千层饼有没有关系啊?”
所有学子都笑起来,那声音像是要把屋顶掀开。
张忠摸了摸头:“啊?不是都姓‘千’么,肯定有关系。”
真是充傻装愣的一把好手。
杜渊无奈,摆摆手让他坐下,又叫一人:“秦贵,你来背。”
秦贵起身,看了潘阿毛一眼,开口:“天……天……天……地……地……”
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完整。
杜渊厉声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结巴的?!”
秦贵笑笑,懒散地做了一个揖:“回杜小先生的话,我与这《千字文》犯冲,一背它就结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很明显就是故意捣乱,杜渊剜他一眼,看向吴坚:“你来背。”
吴坚是个聪明孩子,开蒙也早,背书自然是不在话下。
吴坚起身,扬了扬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杜渊神色稍缓,满意地点了点头。
谁知他的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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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谁背谁亡,秋没冬葬。”
这下彻底激怒了杜渊,他身体微微颤抖,咆哮了一会儿,喘着粗气坐下了。
底下人看热闹似的相互对视,潘阿毛直接笑出了声,还大声重复:“说得好,谁背谁亡,秋没冬葬,哈哈哈。”
阮清殊坐在底下偷偷玩一根毛笔,她也挺想笑的,可是又怕被杜渊看到,让自己背《千字文》。
私塾规矩不多,两人共用一席,男女也可同席,阮清殊正与江不辞坐在一处。
两人虽离得近,但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江不辞总是面无表情地一坐,像是一块没有情感的木头,石头砸向水面都经不起半点涟漪。
阮清殊觉得无趣,刚拿起墨条在砚台上蹭了一下,就听上头喊:“江不辞,你来背。”
阮清殊身子一抖,墨糊了一手心。她比江不辞还先抬头,就见杜渊一脸期冀地望过来。
很快,阮清殊就塌下了身子,用帕子擦了擦手。
江不辞背到什么程度她是知道的,不新鲜,也没什么期待感。
潘阿毛收敛了笑容,恶狠狠地瞪向江不辞。
小声嘟囔了一句:“怪物。”
却还是被阮清殊听到了,她皱了皱眉。
江不辞起身,两手下垂,表情平静地朝上面望了望。
杜渊道:“《千字文》,背吧。”
所有人都看向江不辞。
江不辞唇闭得紧紧的。
很快,人们的表情都变得格外精彩。
杜渊沉着眸子,声音愈加冷厉:“你是个哑巴?为什么不背?!”
江不辞抿嘴,只用余光撇向潘阿毛。
潘阿毛不加掩饰地笑出了声来。秦贵朝张忠挤眉弄眼,张忠憨憨地摸了摸鼻子。
阮清殊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江不辞颀身而立,眼波微漾,却依然不发一言。
阮清殊以为他是忘了首句,帮偷偷翻看一眼,小声提醒道:“大地玄黄。”
江不辞面无表情地盯她。
阮清殊朝他眨眨眼,又重复了一遍:“大地玄黄,你快背呀。”
江不辞眼里寂寂,用那双黄色的眸子睨她。
杜渊猛得一拍桌子,显然是动了气,那张脸憋得通红:“江不辞,你为什么不背?不要管他们刚才的胡言乱语,快背!”
江不辞慢慢抬眼看向他,又轻又缓地吐出两个字:“不会。”
阮清殊猛地看向他,一脸的难以置信。
秋风吹卷着窗外的落叶,江不辞冷漠的脸上没有一丝惭愧,身子挺得直直的,只是手微微牵着一丝衣角。
杜渊大怒:“江不辞,你想造反吗?”
听到这里,潘阿毛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笑道:“想造反的是小爷我,可你又能奈我何?”
杜渊不理会他,只看向江不辞:“我要罚你,打扫书舍七日,《千字文》抄写三遍,你可服气?”
江不辞的脸上依旧无波无澜,轻轻颔首,目光却死死盯着潘阿毛。
潘阿毛单手支在脖颈上,身子微斜,竟还从袖子中掏出一包花生米,嚼得嘎嘣嘎嘣响。
杜渊又补充一句:“江不辞,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要不要这样自甘堕落下去。”
他又睨了潘阿毛一眼,语重心长道:“你跟他们这些人不一样,自己想想清楚。”
潘阿毛慢慢直了身子,朝墙根吐了一口吐沫星子,嗤了一声,扬了声调道:“是,他跟我们不一样。他一个金瞳儿,那是我们这些人能有的?”
阮清殊看见,江不辞眼里的光暗淡了下去。
4. 第4章
现下是深秋,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地上的叶子在空中打起了旋儿。
学子们背着书箱从书塾里出来。
“清殊,清殊。”一个穿绿色襦裙的小娘子喊住她,“今天风大,我们一起去田间放纸鸢吧。我阿兄才给我做了一个燕子纸鸢,又漂亮又轻巧,飞在空中肯定好看。”
阮清殊有些心动,刚打算答应,就见江不辞背着书箱从自己旁边经过。
他很瘦,却挺着背,像一根劲竹。
阮清殊回神,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下次吧,我今日有事。”
待那个小娘子走后,阮清殊四处张望一番,然后快步往东边跑去。
夕阳西下,火红的晚霞映衬在那张稚嫩的小脸上。
阮清殊跑得气喘吁吁,但总算是赶上了。
她清脆的声音传到江不辞耳畔:“江,江同窗,请等一等。”
江不辞脚步微顿,却没有停下来。
阮清殊有些无奈,小跑着上前:“江同窗,别走这么快嘛,我差点就没赶上。”
江不辞停步,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她。
阮清殊整齐了一下自己微微散乱的发髻,道:“你昨天在月下背书,我听到了。”
江不辞冷漠地看着她,显然不想说话,也不想再听。
阮清殊还是把自己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你昨夜明明背得很好,今日为何背不出了?”
江不辞眼眸微动,目视前方,半天才吐了五个字:“这与你何干?”
阮清殊眨眨眼,觉得很受挫,江不辞明显就不想理自己。
她轻轻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小步。
江不辞听到了动静,悄悄垂下了眼眸。
阮清殊突然道:“潘阿毛他们欺负你,你就要变得强大,以后有了出息,他们便不敢了。”
她声音低了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他们接纳你。”
说完,她仰着头看向他。
江不辞怔了怔,突然开口道:“天地玄黄。”
“啊?”阮清殊歪了歪头,没听懂。”
“是天地玄黄,不是大地玄黄。”江不辞语调没什么起伏,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阮清殊反应过来,挠了挠头:“哦。”
江不辞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别的话,迈开步子往前走。
他不会同她解释,这样做,不是屈服认怂,而是想以这种方式,给自己以后少找一些麻烦。
他是真的很喜欢念书,也是真的需要念书。
谁也不会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秋风吹着,却有一丝暖意。
阮清殊目送着他的背影,慢慢抿嘴笑了。
*
晚上,电闪雷鸣,秋雨而至。
阮清殊躺在自己的床上,睁着眼睛看顶子上的帷幔,突然听到了一声钟响。
外面雨声很大,阮清殊呆愣了一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第二声钟响传来。
常渡村有个习俗,村里有人快不行了,亲属就去村口处敲报丧钟,村里人听到后会赶过来,送最后一程。
阮清殊有些害怕,抱着被子缩了缩脖子。
一会儿,外头传来动静,是有人来传信儿了。
阮秀才和殷氏早早在屋里候着,阮清殊悄悄下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只听来人道:“唉,是江家老爷子。原是上午还好好的,去摸了一会儿虾,回来就不好了,还吐了血。请潘郎中过来瞧,说是风寒,加上年事高了,怕是熬不过这个晚上了,现在就用一口气吊着呢,你们快过去瞧瞧。”
江家老爷子?!
阮清殊瞪大了眼睛。
印象中,江老爷子不常出来,却也是个身子硬朗的。没想到因为一个风寒之症,说要走就要走了。
阮秀才和殷氏送走了报丧人,就听外屋门“吱呀”响了一声,阮清武披了衣服出来:“爹娘,我同你们一起去。”
阮秀才拿了伞,道:“不必,你在家中照顾一下妹妹,我跟你娘过去看看。”
殷氏站着没吭声,阮秀才挽了一下她的胳膊,轻声道:“走吧。”
殷氏点点头,慢慢吐出一口气来。
*
江家此时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向来节省的刘氏将家里的所有粗蜡翻找出来,照得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
阮秀才和殷氏到时,屋里已经聚了不少人。江老太爷沉着头歪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声时轻时重,让人听了心惊胆战。
刘氏边哭边端着盆子和白帕进来,忍着哭腔对江不辞道:“为你爷爷净净手面。”
江不辞稳稳接过,跪在床前,脸上没什么表情,擦得却格外认真。
有人小声道:“老爷子这一走,他们的日子就更难了,好在还有个能顶事儿的。”
人们看向靠在墙边偷偷打哈欠的江老太爷的二儿子江田,摇了摇头,又看向低头擦身的江不辞,烛光下他的眼睛呈现出不同寻常的金色。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弱的弱,邪的邪,不管事的不管事,乱和泥的乱和泥,实在是让人唏嘘。
江不辞帮江老太爷将手、脸、脖子、脚底板都擦了,一言不发端着盆出去换水。
人们听着江老太爷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像个破风箱,暗道不好,对刘氏说:“准备起来吧,怕是挨不过这个时辰了。”
刘氏擦了擦脸,看向江田,哭道:“小叔,一会儿等不辞回来,你们一起把爹抱到板子上吧,我给你们备孝衣去。”
江田应了声,众人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来。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江田那媳妇儿?”
江田那媳妇儿可是江家的重要人物,毕竟江老太爷为人低调,每次江家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是由她绞起来的。
江田嗫嚅着说:“俺媳妇晨起说肚子不舒服,现下在屋里歇着呢。”
听得这话,几个妇人你眨眨眼,我撇撇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只刘氏关心地问:“请了郎中过去看过没有?”
江田急忙道:“这用请什么郎中,歇上一会儿也就好了。”
众人笑道:“二郎,说你不疼媳妇吧,这种事都不让她露面。若说疼吧,连请个郎中过来看看都不肯。”
江田被他们调侃得羞红了脸,媳妇嘱咐说的话只说到了这儿,让他怎么继续接下去啊。
突然,帘珠清脆地响起来,从外面进来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声音格外洪亮:“今早起来身子不爽利,吃不下东西,见什么吐什么,月信也迟了,怕是有了。”
众人一惊,只江田眼皮一跳。
他与这郭氏成亲已有三四年,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可一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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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她拿着鸡腿狂啃的样子,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郭氏却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说:“爹的事是大事,做媳妇的自然是不能不来,可又怕冲撞了孙子,所以谨慎了些。”
旁人不言语了,可殷氏听不下去了,轻笑一声道:“既是怀疑有了,更应该找个郎中过来瞧一瞧。你说怕冲撞孙子,那现在怎么又过来了?”
郭氏被怼得一噎,脸上的肥肉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最后,还是刘氏站出来打圆场:“既是如此,那弟妹便到别屋去歇着吧。左右爹这里有这么多乡里乡亲的帮忙,小叔和不辞也在。”
殷氏以袖掩面,差点笑出声来。
刘玉娥平日里看上去娇娇柔柔,这一句的厉害程度可不比刚才自己弱。
看那郭氏的脸色就知道了。
这郭氏一看自己败了下风,心中又气又恼,但脑子却转得极快。她的眼睛一扫,便勾了勾嘴角道:“怎不见江窈那丫头,怕不是也有一个头疼脑热。这种时候,连我都来了,她不在不合适吧。”
众人这才发现,江窈却不在这里。
刘玉娥一愣,她忙前忙后都给忙忘了,自己女儿怎么一直不露面。
她刚刚进过江窈的屋里拿瓜果点心,床上分明是没有人的。
郭氏观察着人们的表情,得意道:“江窈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若是在屋里休息算是好的,这大晚上的要是在外面出了什么事,那……”
她故意没说完,可刘玉娥的身子已经开始抖了起来,勉强冷静:“外面雷声大,窈儿估计是没有听见,我……我这就去叫她。”
“还是我去叫吧。”郭氏摇着肥胖的身体,“嫂子事忙,我正好是个闲人。”
说着就往那边走,正在这时,门帘又被掀开,夹着清凉的雨丝,一人跛着脚慢吞吞地进来。
阮秀才与殷氏大惊:“清武,你怎么过来了?”
阮清武头上挂着水珠,身上也湿了一片。他往门口处一立,像一座山,将郭氏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郭氏努努嘴,到底还守着规矩,立在一旁等。
阮清武道:“我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乡亲们啧啧两声,都在夸阮清武能干又体贴,还有几个热衷于说媒的,开始探头给他介绍姑娘了。
郭氏忙道:“有劳清武了,快进来坐吧,总在门口站着像什么话,倒显得客气了。”
阮清武犹豫着,突然背后传来动静。他侧了侧身,垂着眸往里走去,站到了阮秀才身后。
江窈冷着一张脸进来,刘玉娥大赅:“窈儿,你的头发怎的湿了?”
江窈倒是丝毫不慌张:“做了个噩梦,便去梳洗一番,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
说完,目光瞟了阮清武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便放下心来。
她虽与阮清武不太熟,但也知道他不是一个多事的。刚才她躲在院子角落里哭,他看见了,却没有说什么,还用自己的伞为她遮雨。想到这儿,江窈又忍不住看他一眼。
郭氏半信半疑,可她又没有证据,只好作罢。
江老爷子那边有了动静,他本就剩一口气吊在喉咙里,不知怎得突然伸着胳膊往前够,嘴里呜呜呀呀的,听不清楚。
人们都围了上来,看这情形,面色凝重。
有人叹息道:“这……这怕是回光返照了。”
5. 第5章
这雨下个没完,内室里聚着这么多人,却没有屋外那般吵闹。
所有人都紧张兮兮地看着江家老爷,只见他双眼混浊,又干又糙的手指头向前指着,颤颤微微,也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何物。
有人劝道:“老爷子,如今你儿孙都在这了,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你安心,乡里乡亲们也都在这呢,往后谁要是欺负江家孤儿寡母前来闹事,我第一个站出来评理。”
众人应和,郭氏暗中撇了撇嘴,但碍于这么多人在这里也不好发作。
江老爷含着泪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谢过,可手依旧向前指着。
看来不是因为这个。
人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除了围挡着的乡民们,就是烛台上燃着的那支白烛。
阮清武反应了一下,轻声道:“会不会是仿效严监生?”
阮秀才听见了,立刻给了他一个噤声的眼神。
毕竟江老太爷真算不上是吝啬鬼。
刘玉娥紧张地问道:“啥是严监生啊?”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茫然。阮清武自觉说错了话,也就不敢吱声了。
最后,江窈道:“严监生走之前,一直竖着两根手指头,有心愿未了,人们猜来猜去,都猜不对。最后,他的婆娘明白是他觉得灯里有两茎灯草,怕费了油,后来挑掉了一茎,严监生才放心闭眼了。”
这是江不辞给她讲的,她记得很清楚。
人们议论纷纷。
“江老太爷平时也节俭,说不定还真是这个意思。”
“这屋里确实是太亮了,这么多的蜡烛,真的没有必要。”
“那不如就熄几盏吧,别让老爷子不安。”
刘玉娥忙道:“不辞,快熄掉几根蜡烛。”
江不辞依言做了,吹灭几根,又拿了剪子剪了剪还着着的烛芯。
可江老太爷还是指着前方,喉咙里咕咕直响,似是有话要说,可怎么也说不上来。
有人歪着脑袋突然道:“这个方向……老爷子不会指的是阮秀才吧?”
“阮秀才?怎么可能。”人们都不信,摇着头道,“这江老太爷与阮秀才不过是邻里,这时候就算是有什么要交代的,也得找他儿子江田,再者找孙子江不辞啊。”
可是,话音刚落,人们就见江老爷子将手放了下去,嘴唇一碰一碰的,半天才吐出半个音来。
大家竖起耳朵努力去分辨,最后江不辞道:“爷爷好像说的是,荤?”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个人猜道:“莫不是老爷子想吃肉了?”
刘玉娥刚做出个手势,还没来得及出声,郭氏先抢先一步道:“我们家这个条件,哪能吃上肉啊。再者,就算行,这个时辰,外面那样的天气,去哪找肉吃啊。”
这话一出,江田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明明今早他还看到郭氏偷偷买了半只烧鸡,在自己屋里全吃光了,还让他去把鸡骨头埋土里。怎么到了他爹这里,就变成了家里没钱买肉了。
可他又向来说不过郭氏,想想也只能先忍下来,于是并没有出声。
潘老爷道:“这好说,我家院子里养了几只鸡,个个肥,等我这就抓来。”说罢便朝外走。
江老太爷突然开始猛烈咳嗽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眼睛瞪得极大,一声:“婚……婚……婚约……”
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连马上要掀门帘出去的潘老爷都定住了脚步。
殷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格外难看。
刘玉娥心中一惊,好在还能勉强稳住,温声道:“不辞,阿窈,你们去林子里捡些树枝来放屋里,明天烧火用。”
江窈惊道:“娘,现在?”
这深更半夜的,外面还下着大雨,树枝明日再捡也来得及啊。
刘玉娥抿嘴道:“这雨估计明日也停不了,不如早做了安排。清武,劳你陪他们去一趟,以安全为上。”
顾清武拱了拱手:“请伯母放心。”
待三人撑伞出去,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不语。江老太爷眼里的光熄了又明,明了又熄,就是不愿咽气。
有人叹气道:“老爷子所言,莫不是指江家和阮家当年定下的婚约?”
殷氏表情严肃,立刻反驳道:“无稽之谈,我们两家哪有什么婚约!”
刘玉娥伤感地垂了垂眼睫,可江老爷子一直坚持着等阮家表态,眼睛死死盯着他们,里面蓄满了泪水。
阮秀才看了不忍,刚打算点头,就被殷氏拉了衣袍。
殷氏小声道:“想想清殊,不能答应。”
她说得实在小声,周围的人只看她脸色凝重,却不知这婚约是顾清武的还是顾小娘子的。
有人劝道:“先应了吧,左右老爷子能安心上路了。”
“三更的魂留到五更才离去,怕是要动了禁忌。”
“既是真的有婚约,那成亲不就是理所当然的嘛,在犹豫什么呢。”
那自然是要犹豫的。
若是平常的小郎君,定下了也就定下了,谁又想抵赖。
可那偏偏是生了一双金瞳的江不辞,阮氏夫妇就不得不为自家的女儿考虑了。
刘玉娥见状,也是无法,只好安抚江老爷子:“当年定亲之时,两个孩子还小,算不得数,现下倒也不急着敲定下来,先让他们相处着来。”
这倒是个折中的法子,殷氏脸色稍缓,只要清殊与江不辞没什么交集,自己再多提提他的坏处,这亲以后定是成不了的。
可江老太爷却不肯,他的呼吸又急又乱,支撑了半天,歪了头开始吐。乡亲们不动声色地用袖子捂着鼻子,看着刘玉娥蹲在地上收拾,又取了盆和帕子帮他来净手面。
“求……求……求……”
他只能吐出半个音来,可眼神里满是乞求。
知情人都知道江老爷子有多疼爱江不辞,那孩子长相也周正,只可惜了那双眼睛。不少郎中给瞧过了,都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治不了。
阮秀才不忍心,拉了拉殷氏的手。殷氏偏过头去,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可就是没有松口。
刘玉娥看向江田和郭氏,道:“还劳小叔和弟妹去偏屋拿一下火盆和纸钱。”
郭氏不高兴道:“拿这些东西,还用得着两个人?”
她还想看看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她嫁过来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江家和阮家有什么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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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田道:“那纸钱松松散散的,虽然不沉,但我一个人也不好拿。咱们俩一起去,一趟就够了。”
郭氏拉着脸,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扬声道:“这里面要真有了你的种,你还让我干这干那,将来不怕他不认你?”
江田脸黑了黑,可悄悄打了一个手势,还要哄着郭氏:“走吧走吧。”
郭氏看出来他比划了一个鸡腿,虽然万分不情愿,但还是跟着江田出去了。
待他们一走,刘玉娥朝阮氏夫妇行了一个大礼,郑重道:“能到边上说说吗?”
殷氏一怔,被阮秀才一拉,才勉强同意。
刘玉娥在边上同他们说了几句,乡亲们看不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只知道再回来时,殷氏依旧板着脸,但和之前相比却是不太一样了。
刘玉娥脸上挂着泪,伏在板子的旁边,又笑又哭的:“爹,你放心去吧,江阮两家的婚事定下了。”
江老太爷转着眼珠子,看向阮氏夫妇,像是在确认。
阮秀才道:“是,两家的婚约依旧,这么多的乡亲作证,老太爷放心便好。”
乡亲们忙着附和:“我们都能证明,老爷子放心吧。”
听到这话,江老太爷努力地点了一下头,长舒出一口气来,身子慢慢软了下去。
有人问:“哎,这婚约说的是江窈还是不辞啊?”
他的声音太小了,很快就被满屋子的哭声所掩盖了。
*
江老爷子祖籍江岭,就算是死在了常渡村,那也要落叶归根。
江家人扶柩送灵到江岭,半个月后才回来。
本就人丁不兴的江家,随着主心骨的离去,更显得了了无声。
常渡村的人向来重诺,既然江家人回来了,那议亲的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这日,阮清武从田里回来,从缸里舀了一口水喝,就见殷氏面色凝重地从里屋出来。
阮清武过去:“娘,怎么了?”
殷氏犹豫了半天,知道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便道:“你进屋来,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阮清殊在园子里拔青菜,一回头,就见娘带着哥哥往里去。
她站起身,小跑两步:“娘,阿兄——”
可他们没听见,房门便在自己眼前阖上了。
阮清武扶殷氏在椅子上坐下,面上没什么大的表情,心里却打着鼓,小心翼翼地问:“娘,发生了何事?”
殷氏看着他,叹了口气。
自家儿子生得高壮,虽然表情憨憨的,但眉目也爽朗。之所以一直没有受到姑娘的青睐,是因为那只受伤的脚。
毕竟没有哪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跛子。
“是这样的。”殷氏只能硬着头皮说慌,“在你很小的时候,阮家和江家定了一个婚约。如今你已经弱冠了,那江家丫头也及笄了,你们愿不愿意成亲呢?”
殷氏不敢说太多,毕竟说假话的人心虚。
刚刚那番话中,都是实话,阮江两家确有婚约,阮清武确已弱冠,江窈也确已及笄……可放到一起……殷氏便不再说了,只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阮清武。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6. 第6章
阮清武有些懵了,他在常渡村生活了二十年,竟不知道已经和只与自己家隔了一个院子的江家定了亲。
想到江窈,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张梨花带雨的娇容。
常渡村的姑娘们都不太会打扮,整日里灰头土脸的,但江窈是个例外。
她会梳高高的发髻,涂艳红的口脂,在阳光下明媚又张扬。
可阮清武只会默默看着,低头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不去打扰。
可是那天夜里,瓢泼大雨下着,电闪雷鸣,他在角落里看到了浑身湿透的江窈。
她抱着手臂,哭得眼眶通红。泪混着雨水,像是能流进他的心底。
阮清武呆呆地望着她,那种感觉,像是仙女入了凡尘,他知她的难过,懂她的心绪,更明白了一件事——江窈就是美的,与发髻和口脂无关。
见自家儿子愣了,半天不说话。
殷氏有些忐忑,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便问:“清武,你是怎么想的啊?”
毕竟是个刚弱冠的少年,提到婚事,总觉得心里别扭。
阮清武挠挠头,半天才道:“既是早就定下的婚约,那我自然是同意的,但不知道江姑娘意下如何。”
殷氏听他这样讲,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好,一会儿我去问问江家夫人,若是窈儿也同意,那咱们家就要快点准备聘礼了。”
阮清武一听“聘礼”两个字,又是一阵脸红。
*
江宅,刘玉娥也悄悄将江窈叫到了一边。
不同于殷如兰的心境,看到女儿,还没说话,刘玉娥没忍住落了泪,吓了江窈一跳。
江老太爷对小辈们都一样疼爱,因而他的去世,让江窈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近日来清瘦了不少,这让刘玉娥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江窈着急地取出帕子帮刘玉娥拭眼泪:“娘,你先别哭,发生什么事了?”
刘玉娥叹气。
“你,觉得阮家大郎如何?”
她都不敢去看江窈的眼睛。
江窈一怔,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如何与我何干?!”
刘玉娥拍拍她的手背,试着问:“若是你们两个成亲……”
话还没说完,江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情绪十分激动:“我们两个?!成亲?!”
刘玉娥垂下眼眸。
“他一个跛子,我……我才不要嫁给他!”江窈咬着嘴唇,又加上一句,“更何况,他不喜欢我。”
其实,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在江窈心中,阮清武也算是一个还不错的人。
虽然长得高大威猛了些,却并不粗鄙,反而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至于跛脚,算是江窈为拒绝找了一个借口。
那天的雨很大,她红着眼睛,看着他一点一点走过来,远远地站定,没有说话,只是偏了手中的伞,为她挡雨。
他的身子浇在雨里,病脚疼了好几日,这是她听别人说起的,心里别扭了好久。
可是那日,她同叶家小娘子一起上山采蘑菇,遇到了阮清武。
江窈觉得尴尬,扭着头避开,并不想理会,谁知他却朝她们两个走了过来。
江窈皱了皱眉,心中暗想:这人过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要帮忙?多管闲事,本姑娘每天山上山下跑好几趟,什么时候需要别人!
正想着,阮清武站到她们面前,先看看江窈,视线又转向了满头大汗的叶小娘子:“叶姑娘,需不需要帮忙?”
叶小娘子错愕,十分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不必,多谢。”
阮清武点点头,又看向江窈,刚想说话,就见江窈僵着脸,身子一扭,越过他,大步朝前走了。
叶小娘子赶忙追了上去:“江姐姐,你等等我呀。”
所以,江窈心里很清楚,阮清武有喜欢的小娘子,他喜欢叶宛。
可现在母亲要给他们两人做媒,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江窈想到这里,问道:“这是阮家的意思,还是哪个媒人给牵得线?”
刘玉娥摇摇头,虽说成亲一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她到底是心疼女儿,想给她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小郎君。
所以,“错亲”这件事,她并没有打算瞒她。
“江阮两家早有婚约,是在你弟弟还没有出生时就定下的。”
江窈懂了:“所以,有婚约的,是弟弟和阮家小娘子?”
“嗯。”刘玉娥点头,“不成想你弟弟生下来是这个样子,咱们家便不再提起婚约的事了。”
江窈顿了顿,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她是个火爆脾气,又向来是护着弟弟,可想了想,这事阮家人做得不地道,却也可以理解。
弟弟的眼睛,实在是怪异的很。自己家人自然是不会相信什么“克亲”的流言蜚语,可别人家会有所忌讳。
刘玉娥接着道:“本打算就这么算了的,可你爷爷到底是放心不下不辞,那日迟迟不闭眼睛,就是因为婚约的事情,想听到个答复,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江窈瞬间明白过来:“所以当时只说是江阮两家的婚约如旧,却没有提到弟弟和阮小娘子,所以,这件事还可以与我商量。”
刘玉娥应声:“娘当时也没来得及问问你的想法,现在想来还是草率了些。若你觉得阮家郎君是个良配,那自然一切欢喜。若是不愿,也别委屈了自己,娘再想想别的法子也就是了。”
江窈一听这话,眼睛微微泛红。
母亲在江家过了大半辈子,任劳任怨,可在外面受尽了乡亲们的指指点点,可没有人知道,她是这天下最伟大的母亲。
最后,她扁扁嘴:“算了。”
刘玉娥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江窈苦笑一下:“阮清武……便宜他了。”
*
十月甘二是个吉日,阮家向江家提亲了。
按常渡村的传统,一般是男方的兄弟将聘礼抬到女方家中,喝了女方给的定亲茶,这事便算是成了。
若无兄弟,便可由姊妹代替。
清早,阮家便将聘礼抬到了院子里。过路的乡亲好奇,扒着门缝朝里面望了望,五个大红木箱子,里面放着各式的帖盒,装得满满当当。
“哎,看什么呐?”
“你猜阮家备了多少聘?”那人激动地伸着手指,“整整五大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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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家娶妻,准备三大箱聘已足够诚意,可阮家准备了五大箱,这实在是让人意外。
“江家那丫头有福啊。”两人笑着感慨,忽听里面传来动静,自知站在人家门口不太礼貌,便摆了摆手走远了。
阮清殊蹦蹦跳跳地从里屋出来,用红绸子将箱子盖好,还系了一个特别漂亮的结。
“阿兄,一会儿我将这些聘礼带去,江姐姐看见了肯定高兴。”
阮清武一笑,声音温柔:“我亲自去送,你声音清脆,一会儿就负责读礼单。”
阮清殊开开心心地应了,悄悄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虽然有些疲累,可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和期待。
今日天还没亮,她便同阿兄赶着小毛驴到镇上去备聘礼了。
香炮镯金早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海味、三牲、四京果、四色糖这些东西,要新鲜的才好。
阮秀才扬名在外,镇集上的人自然也认识阮清武和阮清殊。见他们来,都热情地同他们打招呼。
“买点什么,新摘的金丝瓜,要不要尝一尝?”
阮清武笑着摇头,牵着小毛驴继续往前走。阮清殊是个藏不住事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灵动又可爱:“阿伯,哪里可以买到四京果?”
牛老伯是个热心肠,顺着手一指:“那边……那边都是用作聘……”
他突然停住,眼睛倏得睁大:“莫不是——”
阮清武嘴角没忍住向上翘了翘,努力平复了一下:“嗯,今日便去下聘。”
“好事啊,到时候一定要请我去喝喜酒哇。”牛老伯不仅是个热心肠,还是个大嗓门,这一声便惊动了旁边的其他人,纷纷问道,“什么喝喜酒,喝谁的喜酒?!”
阮清武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镇集上的货品丰富,不少人都会到这里采买聘礼。走到摊位处,还没说话,摊主便笑眯眯地看着他:“阮小郎君是要两箱礼、三箱礼还是五箱礼?”
阮清武没犹豫:“五箱。”
摊主忙活起来:“小娘子有福啦。”
他取了帖盒来,开始往里装,边装边说:“四京果——龙眼干、荔枝干、核桃干、连壳花生。祝你多子多福,圆满相宜。”
“四色糖——冰糖、桔饼、冬瓜糖、金茦。祝你甜蜜欢愉,白头到老。”
“油麻茶礼,守信不渝。鲮鱼一条,年年有余。”
“两雄两雌两对鸡,夫妇结成永不离。五斤猪肉起双飞,丰硕诚恳显敬意。”
“酒四支,情浓郁。”
“斗二米,意圆满。”
“聘饼一担,海味八式。”
“生果一把,生生猛猛。”
之前的这些还好,听到“生生猛猛”,阮清武耳根微微有些泛红。
摊主早就习以为常,哈哈笑了笑,指着说:“这是莲子、百合、青缕、扁柏、槟椰各两对,图个吉利。剩下的空位置,去添置红豆绳、聘金、饰金、龙凤烛、无骨透脚青香、大鞭炮、大火炮和吉联。”
阮清武忙点点头,这些东西早就备好了,只待回家去装了箱子,盖上红绸布,便可以送到江家去了。
一想到这,阮清武的心中又不禁打起鼓来。
7. 第7章
阮家兄妹在院子里说话,就见阮秀才推门出来,阮清殊立刻跑上前去撒娇:“爹爹!”
这一次,阮秀才不似从前那般把她抱起来,只是指了指身后的门道:“清殊,你娘让你进去陪她绣帕子,快进里屋去吧。”
阮清殊愣了愣:“现在吗?可我还要陪着阿兄到江家去送聘礼。”
阮秀才朗声笑道:“你这细胳膊细腿,还送聘礼呢。行了,先进去吧,别让你娘等着急了。”
阮清殊无法,只得先同阮清武讲:“阿兄,我进去和阿娘讲清楚,你一定要等着我,我还得帮你读聘单呢。”
阮清武笑着应了。
阮清殊走得急,生怕赶不上吉时阿兄就不等她了。
殷氏正坐在窗边绣花,她微垂着头,针一下一下在丝薄中穿梭,绣出来的花样很是精致。
见阮清殊进来,她便放下了手中的帕子,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软垫。
阮清殊很着急,便开门见山道:“娘,我要跟阿兄去江家送聘礼。”
殷氏面上的表情不变,只道:“虽说兄弟姊妹送聘是旧例,但你年纪小,江家又离得这么近,你阿兄亲自去送更显咱们家的诚意。”
阮清殊点点头,很认同,反正她还有别的任务。
“阿兄说,我的声音好听,让我来读聘单。”说到这儿,阮清殊下意识地扬了扬头,“爹爹教我认了不少字,我肯定没问题的。”
殷氏的嘴角不明显地抽了抽,心道就你认识的那几个字,估计是要闹出大笑话的。
她知道不能再迂回着说了。
“清殊,你觉得江家的人怎么样?”
阮清殊眨眨眼,不知道阿娘为什么好端端的要问这个问题,但她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道:
“过世的江爷爷很慈祥,我不常见到他,可每一次见他他都朝我笑。”
“江伯母很温柔。”
“江窈姐姐总会给我糖吃,长得也好看。”
“江不辞——”
她停顿,想想那天路上的情形。
“他不喜欢说话,但也挺好的。”
殷氏很意外,压低声音问道:“他的眼睛……你不害怕吗?”
阮清殊眨眨眼,十分天真:“我为什么要害怕,他的眼睛是金色的,是因为里面藏了太阳。”
殷氏抿嘴,摇着头叹息:“你还太小,有些事情不懂。”
“总之,你要离他远一点,离江家也远一点。”殷氏语重心长道,“外面的人都传,江家那孩子有克命之嫌,阿娘虽没有那般迂腐,但这种事还是要谨慎一些。”
阮清殊不认同,但也没有搭话。
“你阿兄娶了江小娘子,之后我们两家的关系会更紧密,但你记住,远离江不辞。”殷氏拉着她的小手,“你要听到心里去啊,今日就不要同你阿兄去送聘礼了,陪阿娘一起绣花吧。”
阮清殊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她眼珠一转,立刻有了法子,顺从地点了点头,隔着窗子朝外面瞧了瞧。
阿兄正站在驴车旁边,五大箱的聘礼把车塞得满满当当。不知爹与他说了什么,他朝窗子这边望了一眼,然后牵着驴往外面走去。
阮清殊丝毫不慌,暗中观察一下,然后用手捂住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殷氏笑道:“怎么回事,这个时辰你怎么困了?”
阮清殊挠挠鼻子:“今日早起同阿兄去采买,现下眼皮都要掀不起来了,娘我想回房去补了觉。”
这事殷氏自然乐意,叮嘱道:“去吧,别睡太长时间,午膳还是要吃的。”
阮清殊痛痛快快地应下了。
*
乡亲们早就听到了消息,一见阮清武拉着驴车出来,便纷纷围上前来,又是说着“恭喜”,又是抻着脖子看那五箱结结实实的聘礼,热闹极了。
本来几步路,硬生生地耽误了一柱香的时间,也正好让阮清殊赶了过来。
“阿兄。”阮清殊猫着身子,躲在聘礼的一侧,“咱们快去吧,别让娘亲发现了。”
阮清武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不知这其中原由,以为是爹娘怕妹妹年幼,好心办了坏事,这倒是没什么,于是他道:“嗯,我们快走。”
队伍浩浩荡荡来到江家门口,刘玉娥、江田和郭氏站在那里等着。
阮清殊走在前面,清了清嗓子,又突然顿住。
她在这里读聘单,不会被阿爹阿娘听见吧?
她回头看看阿兄,就见他默默开始往下搬箱子,低着头,好像田里埋头认真耕作的老牛,可他的耳根却红红的,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算了,不管了。
阮清殊大声喊道:“四京果,多子多福,圆满相宜……”
把那个摊主的话学了个七七八八。
乡亲们议论:阮家这个小姑娘,还真是机灵。
话音落,阮清武已经把五大箱聘礼送进了院子里,东西占了半个院子,红布盖着,喜气洋洋的。
刘玉娥大喜,忙招呼兄妹俩进屋去:“喝口进门茶,这是传统。”
乡亲们见人家往里走,便打算散了,其中一人突然道:“哟,江田家的,你眼睛都要掉进那几箱聘礼中去了哦。”
人们瞬间有了兴趣,看向殷氏。就见她手扶在箱子边上,眼睛眯起往缝中使劲儿瞅,像个在驴车旁边撅着的大萝卜。
江田闻言,又羞又恼,转身去拉她,低声道:“快进屋去。”
郭氏倒是无所谓地摆摆手,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阮家的聘礼是真是假,别是往里面装了石头糊弄咱们吧?”
一听这话,阮清殊不干了:“这些聘礼中,有今日清早我同阿兄在镇集上采买的,有阿爹阿娘备了好多年的。我家极看重窈姐姐,怎么可能会糊弄聘礼?!”
刘玉娥也不高兴地看向郭氏,一直以来,她们妯娌之间的关系就很微妙,她以忍让居多,但不代表是什么事都是可以忍让的。
她朝江田道:“带你媳妇回屋去吧,这边不用帮忙了。”
江田自然听出了嫂子是什么意思,这么多人看着,他也觉得丢人,便朝郭氏吼道:“还不快进去,丢什么人,现什么眼!”
郭氏自然是不服,两人开始叫骂、推搡,围观的人看了一场好戏。
屋里,江窈坐在蒲团上吃葡萄,见阮氏兄妹进来,偏了偏头,眼神回避,看向一边的阮清殊,笑笑,招呼她:“阮妹妹,快过来吃葡萄。”
阮清殊看了一眼阿兄,就见他也避着眼神,颊边两片绯红。
刘玉娥端着茶过来,笑道:“有不少果子呢,喜欢什么吃什么,千万别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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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清殊坐在江窈旁边,吃得格外开心。
突然,江窈喊了一声:“弟弟,你在那边摆弄什么呢,快过来吃东西。”
阮清殊拿果子的手一顿,这才发现江不辞坐在角落里,手上拿着一块木头和一把小刻刀,格外认真地削着。
阮清殊很好奇,但想到殷氏的叮嘱,心里多少有了些忌惮,不敢贸然向前。
毕竟两人还没有成亲,阮清武不便久留,喝了进门茶,又吃了几个果子,便起身告辞了。
刘玉娥走在前面引路,江窈同阮清殊告别后回了自己屋里,一时间,江不辞的世界又安静了下来。
他垂着眼睫,格外专注认真。小刻刀划着木头,雕饰着形状,很快地上便积了一层木屑。
突然,烛光暗了暗,一个影子落在了他的余光中。
江不辞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她,皱了皱眉头,语气不是很友好:“阮清殊,你挡住我的光了。”
“啊?哦,对不住,我不知道。”阮清殊慌慌张张地往旁边移了一小步。
她本来是随着阿兄一起出去的,可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住,回头望了几眼,最终还是好奇战胜了忌惮。
她与江不辞是同窗同席,之后还会是更亲近的关系,可她来他的家中,还并没有同他打个招呼。
江不辞知道她挪了步子,便低着头,继续去削木头。
阮清殊也忘了自己过来的目的,就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
“这是什么啊?”阮清殊轻声问。
就在她以为自己听不到答案了,江不辞平静开口:“机巧。”
“何为机巧?”阮清殊问。
江不辞抬眼:“这就是。”
阮清殊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不再说话了。
江不辞并不意外,手上的动作不停,不一会儿,一只小木鸟便立在了他的手掌中。
阮清殊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江不辞用手扫了几下木鸟上沾着的浮屑,然后在木鸟的尾巴处一用力,那只木鸟竟然拍了拍翅膀,自己飞了起来。
“哇,好厉害呀。”阮清殊忍不住夸赞。
江不辞脸上没什么表情,简直比手里的木头还要木。
阮清殊跑过去把小木鸟拾起来,认真抚摸了一番,然后放到江不辞的手里。
她知道自己该走了。
提着裙子刚踏出门槛,身后的人突然开口道:“等一下。”
阮清殊脚步一顿,转身看他,就见江不辞指着木鸟道:“这个送你了。”
阮清殊有一瞬间的激动,但很快反应过来,摇了摇头:“我不能收。”
江不辞身子一僵,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却依旧很平淡:“是不喜欢,还是因为是我做的东西,所以不愿意收?”
阮清殊赶紧摇头:“都不是,只是我不好白拿你的东西,这样不礼貌。”
江不辞道:“我只问一句,喜欢吗?”
阮清殊道:“喜欢呀。”
“那便拿着吧。”江不辞起身,头也不回地进里屋去了。
阮清殊在原地呆愣片刻,看着那只精致小巧的木鸟,最后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等江不辞再出来时,阮清殊已经走了,木鸟不在了,连地上的木屑也一并消失了。
8. 第8章
木鸟很小巧,阮清殊把它放在荷包之中,带在身上,连去私塾都要带上。
或许是江阮两家定了亲,又或许是江不辞私下里主动说了话,阮清殊便单方面把他当成了好朋友,话也多了起来。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腰间的荷包,笑着问江不辞:“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江不辞很头疼,他根本不想知道荷包里面装了什么。
一个荷包,里面能装什么呢,左不过是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
他淡声道:“不知。”
阮清殊将木鸟拿出来,收在手掌心上:“看,是你送给我的木鸟。”
江不辞抿了抿嘴,只道:“小先生看过来了。”
阮清殊慌张抬眼,就见杜渊正眯着眼睛看过来,她赶紧将小木鸟又放回到荷包之中。
下学后,阮清殊又忍不住拿出小木鸟们把玩。
小娘子们瞧着新鲜,纷纷围了过来。
她们轮流摸小木鸟的翅膀,试着让它飞起来,喜欢极了:“清殊,这是你在市集上买的么,真有意思。”
阮清殊扬起脸来:“不是,是江不辞做的,厉害吧?”
“啪嗒!”小娘子一个没拿住,小木鸟摔到了地上。又听她说这是江不辞做的,没有敢捡。
阮清殊有些生气了,推开旁边的小娘子,弯腰让小木鸟捡起来,扫去它翅膀上的灰尘。好在小木鸟比较结实,并没有摔坏。
“你怎么还要他的东西啊?”一个小娘子惊恐地用帕子捂住嘴,“我娘说了,金瞳儿的东西都晦气,染上是要倒大霉的。”
此言一出,其余的小娘子都慌了。小木鸟她们刚刚都碰过了,会不会倒大霉啊?
“无稽之谈!”阮清殊将木鸟小心翼翼地收进菏包里,“他只是与我们眼睛长得不一样,我觉得他的眼睛更漂亮。”
她看了一眼,江不辞的位置已经空了。
继续道:“你们知道,在话本子里,有这种眼睛的是什么人吗?”
几个小娘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阮清殊,摇摇头。
阮清殊郑重道:“是神仙啊,说不定我们摸了神仙的东西,会保佑咱们长命百岁呢。”
说罢,她便一脸骄傲地背着书箱走了。
几个小娘子愣在原地,手掌还虚虚张着,好似上面沾了什么脏兮兮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娘子开口问:“怎么办,碰都碰了,我娘要知道了得打死我。”
她说完都快要哭了。
“我听说,邪祟都怕水,我们多洗几遍水,应该就没事了。”一个人出言安慰。
“好,那咱们现在就去吧。”
生怕晚了一步,就有邪祟要上身了。
那边江不辞背着书箱出来往家走,被张忠他们几个给拦下了。
今日潘阿毛不在,张忠便是“猴子称了霸王”,带着秦贵和吴坚,要给江不辞一点颜色瞧瞧。
三人将他围住,张忠笑道:“江不辞,你看到的所有东西,是不是都是黄色的啊?”
江不辞不想理他们,低头绕开,只当他们不存在。
三个人又挡了上来,这回说话的是秦贵:“看什么都是黄色的,这可真新鲜……哎,吴坚,你知道什么东西是黄色的吗?”
吴坚耸着鼻子,怪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了,是屎。”
三个人笑成一团:“哈哈哈,江不辞,看来你看什么东西都是屎啊,哈哈哈。”
江不辞慢慢攥紧了拳头,每次出门,刘玉娥都要好生嘱咐他一番:凡事要多加忍让,现在江家就剩了他们孤儿寡母,经不起任何风波了。”
他抿着唇,将话咽了又咽,再次绕开他们,往家走。
三个人追上来,不依不饶:“你不仅是个金瞳儿,还是个哑巴呢。看来阿毛哥说的没错,你就是个缩头王八!”
江不辞依旧不理他们,沉默着往家去。
三个人对视一眼,扯开嗓子喊:“江不辞,江不辞,眼里看到的都是屎!”
他们成了江不辞的“跟屁虫”,一直跟在他身后,越喊越起劲儿,甚至还手舞足蹈起来:“江不辞,江不辞,眼里看到的都是屎!”
直到,张忠突然捂着屁股大叫了一声:“啊!谁扔我?!”
三人同时回头去看,看到了不远处弯腰捡石子的阮清殊。
她才赶上来,发髻都跑乱了,微微喘着气,凶巴巴地瞪着他们。
“你干什么?!”张忠气呼呼地朝她喊。
阮清殊走过来,扬脸道:“你说他眼里看到的都是屎,那他看你的时候,你就是屎喽?”
江不辞猛地顿住脚步,却没有转身。
此言粗鄙不堪,他没想到阮清殊会借力打力,反将他们一军,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
“你——你——”张忠脸都黑了,可一时又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来,只好道,“你一个小娘子,竟说出这么不堪入耳的话来,夫子要知道了颜面何在。”
竟然还搬出了爹爹。
阮清殊丝毫不慌:“你也知道这话不堪入耳,还说出来去脏大家的耳朵。其实在我看来,最可怕的不是烂言臭语,而是一个人的心脏了,整个人也就脏了。”
江不辞咬了咬嘴唇。
那三人平日里就没怎么用功读过书,根本论不过阮清殊,只得败下阵来。
嘴上却依旧要找回场子:“姓江的,你给我等着!”
阮清殊拿着石头朝他们比划了几下,三人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阮清殊。”江不辞终于转过身来,眉宇间多了些说不明的情绪,“把石头扔掉,走了。”
阮清殊反应了一下,见江不辞已转身走出去一段,可速度却要比平日里慢上许多,心里有了主意,将石头一扔,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江不辞,咱们同路,以后一起回来吧?”
江不辞冷漠拒绝:“不必。”
阮清殊有些失望,却也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在他旁边慢吞吞地跟着走,江不辞不得不再减小步子。
她的思绪比较活跃,突然找了一个话题:“再过段时间,我阿兄就要娶阿窈姐姐入门了吧,到时候,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随便。”江不辞只看着前方,突然,他脚步一停,发现阮清殊没有跟上来。
江不辞蹙了蹙眉,站在原地等她,可阮清殊不知道较什么劲儿,干脆不走了。那委屈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你怎么了?”江不辞心想:小娘子就是麻烦,好在刚刚没有应她以后一同回来,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明智了。
阮清殊真的哭了,她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控诉道:“你这个人有没有心啊,今日是我帮了你,可你对我总是这么爱搭不理的,回答那么敷衍,你分明就没有把我当成朋友!”
江不辞垂眸,慢慢吐出几个字:“我们不是朋友。”
这下,阮清殊哭得更伤心了,反问他,语调上扬:“我们不是朋友?”
江不辞不说话了,他配做她的朋友么?
她真的愿意和一个千人嫌弃万人厌恶的金瞳儿做朋友么?
他没有问出口,却也知道,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的确让她伤心了。
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哄人,想来想去,他终于还是走了过来,声音依旧平平淡淡的,不显什么情绪:“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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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千字文》背下来了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阮清殊刚抹干了眼泪,这一下又想哭了。
江不辞咬着嘴唇:“你要愿意,今夜戌时三刻,到老槐树下,我陪着你背。”
阮清殊不喜欢背书,可她想看江不辞做机巧。除了木鸟,她还想再要个别的。
于是她厚着脸皮提要求:“要是我来了,你再送我一个机巧好不好?”
江不辞一怔,想了想:“背两页书,送你一个。”
“好耶,一言为定啊!”阮清殊突然激动地跳了起来,吓了江不辞一大跳。
她又缠着他拉勾:“来,我们拉勾,谁也不许反悔,谁反悔就是……”
江不辞没伸手,不自然地将头转向一边:“无聊。”
阮清殊对着他的后脑勺吐了吐舌头。
江不辞这个人真无趣啊。
*
今夜无星无月,空气有些闷。
殷如兰让阮清殊跟着自己学绣花,可她心神不宁的,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扭来扭去,像是凳子上长了钉子,来来回回扎她的屁股。
终于,殷氏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瞪她一眼:“清殊,你怎么了?”
阮清殊嗫嚅道:“阿娘,我……我想如厕。”
殷氏叹了口气:“去吧。”
反正是怎么也坐不住。
阮清殊提着裙子就往院子里跑,殷氏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解:这么急么?
阮清殊是很急,她可不想做那个失约的人。
刚跑到门口,大门突然被从外推开,阮清武一脸懵地与自家妹妹对视:“清殊,这么晚了,你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阮清殊脸都憋红了,可还要继续演:“我……我去茅厕,太着急了,走错了路。”
阮清武看她的样子是挺急的,也不敢再耽误她:“你快去吧。”
阮清殊只好认命般地往院子的另一头跑。
阮清武掀帘进去,问了一句:“娘,爹呢?”
殷氏叹了一声:“又让犬娃给叫走了,说是村长那边托他办事。”
犬娃现在已经改了名字,叫王通海,但乡亲们还是习惯叫他犬娃。
阮清武喝了口水,眉头锁住一丝愁色:“连天秋雨,听说镇南边上的几个村全被淹了。有幸逃出来的,现在也无家可归,朝廷下了救济金,各地也在纷纷出粮应急。村长将爹爹叫去,应该就是因这件事。”
殷氏手上动作不停,只道:“天灾降祸,无可避免,我们不过市井百姓,能帮上什么忙。”
正说着,阮清殊回来了。她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直接跑掉,又乖乖坐到了凳子上。
阮清武笑道:“小妹还会绣花呢。”
阮清殊抿抿嘴,想到那条被自己缝得奇奇怪怪的裤子,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也不知道潘阿毛还穿不穿了。
过了一会儿,阮秀才回来了,果真如阮清武所料,村长托办的事与救灾有关。
他们便聊了起来,阮清殊听不懂,又想着与江不辞的约定,心里焦燥不安。
她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阮清殊悄悄将针线放下,双手托腮,对着阿兄打起了哈欠。
哈欠极有传染性,阮清武跟着打了一个,又传上了阮秀才和殷氏。
“行了,天色也不早了,回房熄灯歇了吧。”阮秀才发了话。
阮清殊最积极,“颠颠颠”回了自己屋子。
殷氏笑道:“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以往让她去休息,总要磨上好一阵。”
“随她去吧,许是今日课业繁重,累着了。”阮秀才没往他处想。
9. 第9章
阮清殊鬼鬼祟祟,可算是从家里偷遛出来了。
她还记得自己出来的目的,腋下夹着那本《千字文》。
等她到了老槐树下,哪里还有江不辞的影子。
这也很正常,是她失约在先,阮清殊将《千字文》打开,又合上。绕着老槐树转了一圈,就打算回去了。
“阮清殊,你就打算这么走了?”
江不辞的声音似乎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不大,但格外瘆人。阮清殊打了个哆嗦,抬头去看,就见他立在自家房顶上,居高临下地负手看着她。
“江不辞,我有事耽搁了,实在对不住。”阮清殊决定先认错,后解释,扬着小脸,眼睛亮亮的,“我也想上去看看,可以吗?”
她知道江不辞经常到房顶上去看书,也不知道房顶上的风光会不会看着不太一样。
江不辞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这是他的私人领地,还没有让谁上来过,阮清殊绝对不行。
“好吧。”阮清殊抿抿唇,难掩失望之色。她很快调整好情绪,仰头朝他咧嘴笑了笑:“那江不辞,你下来吧,不是要陪我背书吗?”
江不辞声音依旧冷冷的,未动,只言:“墙根那头有把软梯,晃的厉害……”
阮清殊反应了半天,默默垂下了头,声音很小:“可我不会修软梯。”
江不辞嘴角抽动,差一点就破功。
他知道阮清殊脑子不太好使,可没想到是这么不好使,这么明显的暗话都听不出来。
他在房顶上走了几步,停在软梯的斜上方,金黄色的眼瞳里藏了几分无奈。
阮清殊终于绕了过来,看见软梯,伸手摸了摸,又扬起小脸来无辜地看向他:“江不辞,这软梯也没坏啊。”
江不辞沉沉地看着她。
阮清殊这才一拍脑袋:“哎呀,我知道了,江不辞,我这就上来,你先帮我拿一下书。”
房顶不算太高,阮清殊单手扶着软梯,上了三节,将书往上头递。
江不辞手臂很长,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就把书拿到了。
他却没将身子缩回去,依旧趴在软梯上方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阮清殊边爬边往上看,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她没忍住,脱口而出:“今天没有月亮诶,江不辞,是不是你把月亮藏进眼睛里了?”
话出口,阮清殊暗想遭了,江不辞最在意别人议论他的眼睛,她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玩笑话。
可惜覆水难收,说出来的话也很难再收回去了。
江不辞自然是听见了,他下意识地反应是蹙眉,可接下来却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生气。
他望着一脸歉意的阮清殊,突然一伸胳膊:“你当心!”
阮清殊为失言而愧疚,沉浸在情绪中,脚下却踏空了。
要不是江不辞及时探身拉住了她的手,这时候估计她已经摔在地上动弹不了了。
江不辞的手很凉,与她的手心相比,要粗糙不少,估计上面磨了不少茧子。明明是同龄人,可他的手却比她的大上不少,骨节又粗,覆上后,可以完完全全盖住她的手,一点也看不见了。
江不辞见她一直盯着两人的手看,脸一红,快速地收了回去。
阮清殊终于是爬上来了,歪头看他一眼,有些纳闷:“江不辞,你怎么啦?脸怎么这么红啊?”
江不辞羞恼地瞪她一眼,恨她太迟顿,又恨自己莫名其妙翻涌上来的情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冷漠开口:“不想念书就下去。”
“想,想啊。”阮清殊随口应着,眼睛却滴溜滴溜地四处打量。
这是她第一次上屋顶,上面格外空旷,但似乎离天更近,风吹着她的鬓发,倒也格外舒服。
天大地大,要是有月亮和星星就更好了。阮清殊闭着眼睛,感受风声,脱口叹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她不可置信地睁开眼:“江不辞,我背下来了!”
江不辞不得不泼她冷水:“这才是第一句话。”
“哦,好吧。”阮清殊低声嘟囔一句。
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辰回家的,只记得屋顶风真大,天空灰蒙蒙的,灯烛下的《千字文》乱糟糟的,她差点把书给点着了。
第二日到私塾,阮清殊和江不辞轮流打瞌睡,引得杜渊朝他们那里看了好几眼。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学,阮清殊无精打采地背着书箱,发现江不辞也走得很慢,她便好奇跑了过去:“江不辞,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啊?”
江不辞脚步一顿,蹙着眉头看她一眼,然后如脚下生风一般,几步便走出去好远。
阮清殊突然想到之前她问过他——“咱们同路,以后一起回来吧?”
虽然被他冷漠又干脆地拒绝了,可难保人是会后悔的。
想到这里,阮清殊看着他的背影,咧嘴笑了笑。她蹦蹦跳跳地赶了上去,扮了一个鬼脸:“江不辞,你是不是在等我啊?”
江不辞踩到了一块小石头上,差点来个平地摔。他微微偏头,看向身后那个笑容灿烂的“小尾巴”,心中莫名烦躁,脚步更快了些。
“哎呀,江不辞,你等等我呀。”阮清殊不想他突然加大了步子,只好提裙去追。她不生气,反而觉得这是他们之问的游戏,“我追上你啦,我追上你啦,江不辞……”
谁知江不辞突然停步了。
阮清殊反应不过来,鼻子撞到了他的后背,捂着鼻子不满地哼哼:“江不辞,你干什么啊,为什么突然不走了?”
江不辞抿着嘴向左移了一小步,阮清殊终于看到了被他挡住的阿娘。
“阮清殊,你给我过来!”殷如兰盛怒,手臂上挎着的篮子砸在地上,不少绣锻都掉了出来,染上了尘灰。
阮清殊吓傻了,身子缩成了一个小鹌鹑,躲在江不辞身后一动不动。
江不辞慢慢伸出一侧手臂,那姿势像是母鸡护崽。殷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谁才是“母鸡”啊,在她面前“护”着她女儿,这成何体统!
“阮清殊,我再说最后一遍,回家去,不然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殷氏眼睛里冒着火,凶巴巴地瞪着两人。
阮清殊是真的怕了,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将掉未掉。她从江不辞的身后走出来,三步一回头地进了自家院子。
“伯母,是我忘了规矩,失了礼数,请您不要责罚……”江不辞咬着嘴唇,躬身行礼,头埋得低低的。
殷如兰看着他,闭了闭眼,转身走了。
江不辞半天才直起身子,看了一眼紧闭的阮家大门,地上还散落着各式绣锻以及缺了几处竹片的绣篮。
来来往往的村民都用一种嘲笑的眼神看向他,却又在他看过来时慌张避开,谁也不想沾上霉运,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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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麻烦。
江不辞弯腰,将绣缎一个一个捡拾起来,放进绣篮里,最后将绣篮端正摆到门口的矮石上。
里头,阮清殊垂头立在墙角处。
殷氏折了一根粗藤条,厉声道:“把手伸出来。”
阮清殊终于哭了出来,泪像断线珠子,缀在白嫩嫩的小脸上。她慢吞吞地伸出手来,举到殷氏面前,吸了几下鼻子:“娘……娘……打吧……”
殷氏无语地叹了口气:“手心。”
阮清殊哭着将手翻了过来:“阿娘打得轻一点。”
“轻一点,轻一点你能长记性吗?”殷氏狠了狠心,闭着眼睛一抽,阮清殊疼得撕心裂肺地喊。
声音大得传到了外面,路过的人议论起来:
“怎么回事啊?谁在喊啊?”
“这阮家是不是在杀猪啊?”
阮清殊右手握着左手手腕,半点没缩,白整整的手心上已经有了一道血迹斑斑的印子。
殷氏将藤条一扔,抬手抹了一把泪:“你可长记性了?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与江家那小子来往,你为什么就是不听,你这是要气死我呀。”
阮清殊哑着嗓子道:“阿娘,江不辞挺好的啊。他每日都用功读书,别人三日背下的内容,他一日就能背得滚瓜烂熟了……”
殷氏现在也冷静下来了,取了药膏帮她涂抹:“你说别人要背三日,那你要背几日啊?”
阮清殊又想哭了:“呜呜,哇——我到现在还没背下来呢。”
殷氏摸摸她的头,她这女儿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可爱呢。
这么可爱的女儿,更不能让那个金瞳儿给耽误了。
“有件事情,娘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殷如兰拉着她的手引她坐到自己身边,语气平和下来,“你可知,江不辞的阿爹,是怎么死的。”
阮清殊摇了摇头,这陈年旧事,常渡村的村民都很少议论了,只在去送江老爷子时提了几句。
“是江不辞把他害死的。”殷氏叹气,“他害死了自己的亲爹啊。”
阮清殊猛地站起身来:“不可能啊,阿娘,这不可能啊。”
这会儿她的脑袋就转得快多了:“我听旁人说,江不辞一岁失怙,他那时还在襁褓之中,怎么可能会害死自己的爹爹呢。”
殷氏抿了抿唇,回忆起那段往事。
江老太爷年轻时经营过一家布庄,生意不错,可惜赶上了战乱,铺子让兵卒砸了,银子票子皆一抢而空。好在江老太爷还有一处田产在常渡村,便带着一家老小搬来此处,度尽半生。
一日正巧赶上官差过来捉壮丁,江老太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江泉,生了一儿一女,小儿子叫江田,还未娶妻。江老爷听到了风声,便让两个儿子提前躲了起来。
“本来当时江家大郎已经躲起来了,谁知襁褓中的江不辞一直啼哭不止,其中一个官差听得头疼,打算把他抢过来摔死,最后江家大郎自己出来充了军,这才保住了儿子的命。”
“江泉被捉了壮丁充军,最后死在了战场上,尸骨无存啊……”
殷氏语重心长道,“你年纪小,不懂这其中门道。金瞳儿又叫讨债鬼,上辈子受了气,这辈子追着讨冤债了。所以与之亲近的人都会沾上晦气霉气,害了性命也未可知。”
“所以娘才让你远离他,能离多远就离多远,这回记住了吗?”
10. 第10章
昨日阮清殊的哭喊声,到底隔着街墙传到了江家。
郭氏倚着木门磕瓜子,听到动静笑出了声来:“我本以为阮秀才家都是斯文人,这打起孩子来也是够狠的了。”
江窈洗了衣服,将水泼在地上,看着这好吃懒做不干活儿的郭氏就来气,估算着让水溅到她的下裙上。
“你,倒水不长眼睛的啊?!”郭氏跳开,对着她吐了一个瓜子皮。
江窈向来不在口舌上吃亏:“我长了眼睛可惜水没长,它光往闲出屁来的人那里跑,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将空盆往地上一放:“婶婶是长辈,该给小辈们做好表率,不然小辈出去惹了事,乡亲们也会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丢的也是你的人。”
郭氏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气得直喘粗气:“我就说娘儿们家家的念什么书,识什么字,本事都用在自家人身上了。”
江窈笑道:“不及婶婶,人还在家里,舌头却已经议论到墙外去了。”
郭氏听出来了她的嘲讽,不甘示弱道:“我就算是论及这阮家的长短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这还没嫁过去呢,胳膊肘就已经往外拐了?”
江窈刚想开口反驳,就见江不辞满脸颓然地进来。
“你怎么了?”江窈急忙过去。
江不辞摇摇头,阮家的哭声已经停了。他沉默着进了屋,脱掉了外裳,和衣躺在床上,晚上什么也没吃。
今日一早,他来到私塾,看到阮清殊在和一个小娘子聊天。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心上,被刺了一下,猛地收了回来。
阮清殊不自觉地挠了挠,疼是不怎么疼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痒,她总是忍不住想去抓,然后被疼刺激得清醒过来。
那个小娘子自然也看到了,惊讶地问:“清殊,你的手怎么了,是被谁打了么?”
阮清殊突然将手背到了身后:“才……才不是呢,我不小心跌到了草丛里,被草叶子划的。”
那小娘子也没多想,安慰她道:“还好伤口不深,过个几日也就好了。”
阮清殊点点头,默默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江不辞发现,今日的阮清殊对自己疏远了不少。以往他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的,总喜欢在他身边凑。
他咬着嘴唇,将头偏向了一边,熟悉的失落感又扑面而来:她终于还是像其他人一般,觉得自己是个黄眼睛怪物了。
私塾里乱糟糟的,杜渊站在上面,正打算发作,门轻响,阮秀才站在外面。
他只能忍了,往后退了一小步,恭敬行礼:“先生。”
所有人站起来,朝阮秀才行礼:“阮秀才好。”
阮清殊眨着大眼睛,心中诧异。
今日爹爹怎么过来这边了?
阮秀才挥了挥手:“不必多礼,是有件事,需要你们出把力。”
人们一听,议论起来。杜渊沉着脸声喊:“肃静,噤声,听先生说。”
可杜渊的话谁会去听,最后还是潘阿毛说了一句:“谁再说话,我便拔了谁的舌头。”
这下,屋子里真的是寂静无声了。
阮秀才无奈地扶了扶额,说起了正事。
“铜迎镇大水冲堤,不少百姓受难受灾,官老爷捐了五百担大米送往铜迎镇。可人手不够,无法将这五百担大米送至渡口。”
后面的话不用说,大家都懂了。
杜渊最先表态:“我的本事不大,但出力气绝不含乎,先生放心便是。”
这种事情大家不会推脱,阮秀才道:“在此替铜迎镇的百姓谢过大家,只是你们年纪小,那米又重,一个人恐费力,不如就两个人为一组,你们意下如何?”
“自然是极好。”杜渊道,“这么多人,抽签吧。”
大家都没有反对。
阮清殊站在人群中,见他们一个一个走上前去,摸出一个纸条来,然后叫一个同窗的名字。
她与谁一组都无所谓,只要能够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受难的百姓,她心里高兴。
秦贵取了字条,展开一看,挑了挑眉毛,走到阮清殊身边。
“阮姑娘,你的运气可真不错,遇到我这么一个得力干将。”
秦贵的确是长得高些,身子也算壮实,可与阮清武比起来就差远了。
阮清殊轻哼了一声,笑道:“我觉得你运气也很好,我经常干活,力气很大呢。”
秦贵努努嘴:“吹牛吧你。”
阮清殊扬了扬下巴:“那你一会儿就看好吧。”
这边的谈论还算和谐,可那边一个小娘子已经跑到阮秀才面前哭诉了:“先生,我不想和江不辞一组。”
阮秀才沉了脸,还没出声,就听杜渊随口道:“为何?”
小娘子扯扯嘴角:“还能为何?他那么瘦,肯定没什么力气。再者,他是金瞳儿,身上都是霉运,我和他一组,会倒大霉的。”
人们听得此话,看向角落里的江不辞。
只见他垂头而立,脸上的表情十分淡漠,仿佛是早就想到了会是这样一个局面。
“无稽之谈!”阮秀才有些生气,“平日里教你们要友爱同窗,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
众人都不言不语,阮秀才看向那个小娘子:“你还坚持不跟江不辞一组么?”
小娘子红着脸,又很无奈:“先生莫气,也不是我不友爱同窗,只是江不辞实在特殊。爹娘天天叮嘱我远离他,毕竟我家做小本生意,忌讳比较多。”
阮秀才懒得与她掰扯这些,扬声道:“谁愿意和江不辞一组?”
众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江不辞向阮秀才行了一礼:“多谢先生,但我想自己一组。”
阮秀才皱眉:“不可,壮汉扛一袋米都十分费力,何况稚子,不可逞强。”
这时,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清脆的声音:“爹爹,我想跟江不辞一组。”
又是一样的场景。
江不辞猛地回头,就见阮清殊举着白嫩的小手,眼睛亮亮的,倒是十分坚定。
他其实很意外,毕竟搬米是个体力活,而自己看上去确实像个花架子。再者,经过昨天的事,他以为阮清殊再也不会和自己亲近了。
阮秀才赞许地看她一眼,刚想点头,阮清殊身边的秦贵先不干了。
他梗着脖子道:“不行,明明是我们两个一组,你怎么变卦了?”
阮清殊很抱歉地看着他:“对不住,下次给你带酥糖,好不好?”
秦贵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为什么要换组?”
阮清殊道:“不然江不辞就要一个人了。”
秦贵有些激动:“我比江不辞高,比他有力气,最重要的是,我不会给你带来危险。他是个金瞳儿,他是个妖怪!”
“他不是,他是我们的同窗,是一个很普通的人。”阮清殊不想再理他了,走到阮秀才身边,又重复了一遍:“爹爹,我和江不辞一组吧。”
阮秀才叹了口气:“好,那秦贵和顾小娘子一组,咱们现在就去米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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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众人四散,两两成队,往米仓方向去。
阮清殊蹦蹦跳跳走在江不辞身边,问:“江不辞,我们两个一组,你开心吗?”
江不辞抿唇:“为什么同我一组,是因为怜悯么?”
“自然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想。”阮清殊正色道,“我们是朋友,而且你那日送了我木鸟,我特别喜欢;还有,你陪我念书,虽然我没背下来多少,但还是要感谢你……可我又什么都不会做,就用这种方式来报答吧。”
江不辞脚步顿了顿,声音很轻:“原来,是报答啊。”
阮清殊没听懂,但看他脸上的表情,倒是格外丰富。
像笑,却带着略微的苦涩。
像哭,又掩饰住了悲伤的情绪。
阮清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让他不高兴了,反正一路上,江不辞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但他干起活来还是挺麻利的,手臂上青筋鼓起,扛起一袋米就往桥头走,阮清殊只能边跑边喊他。
“江不辞,你,你等等我呀,我同你一起搬。”
同路的学子们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没想到这江不辞看上去瘦瘦巴巴的,力气是真不小,但那脸色看上去有些奇怪,不知是因为累着了还是因为别的。
阮清殊终于赶上来,托着米袋的边缘,喘了几口气:“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啊,不是说好了咱们一起吗?”
江不辞看她一眼,垂眸:“不用。”
“什么不用?”阮清殊道,“我们是一个组,要一起,你这样会显得我很没用。”
江不辞没说话,但是把肩上的米袋放了下来。
一人托一边,走得又快又稳,倒是都省了不少力气。
阮清殊高兴地笑了笑:“你看,咱俩多默契呀,今日肯定是搬米最多的小组。”
运米的船就停在渡口岸边,两人踏着木板走过,将米堆放在船仓的角落里。
里面有一个船夫打扮的人,朝他们作揖:“多谢多谢。”
江不辞自然是不会说什么,倒是阮清殊道:“能帮到铜迎镇的百姓,我们心里高兴着呢。”
两人说了几句,江不辞就沉默地站在一边,不参与,但也没有催促。
船夫递来两块干帕子:“二位辛苦了,擦擦汗吧。”
阮清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笑道:“不过是搬一袋米,又不累,哪里有汗,我们还得继续搬呢。”
船夫看了看旁边的江不辞,他不善言辞,后背却洇着一片汗渍,看来运米的时候是出了大力气,没让小娘子累着。
可当他对上他的眼睛,心头着实是一惊。阳光下,他那双金黄色的眼睛就更加明显,像是镶了金子一般,却让人感慨万千。
船夫笑道:“坐下歇一歇吧,你们人多,两人一趟也就足够了,一会儿我给你们讲讲铜迎镇的事。”
阮清殊最喜欢听故事了,她悄悄拉了一下江不辞,却被他默默避开。
阮清殊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正好有两个同窗同她打招呼:“阮同窗,快坐到这边来。”
船夫还为他们准备了小墩子。
阮清殊道:“江不辞,咱们过去坐吧。”
江不辞点点头,却道:“我坐那边。”
他指了一个最远的墩子。
阮清殊有些失落,绞了绞手指:“江不辞,我们是一个小组的,要坐在一起吧?”
江不辞道:“这无妨。”
说罢便走,阮清殊抬眼看他,这才发现他背上的衣服湿了好大一块。
11. 第11章
船夫见所有人都到齐了,便开始讲故事。
可阮清殊心不在焉地托着下巴,望着翻涌的水面,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船夫讲道:“铜迎镇里的人以炼铜矿为生,祖祖辈辈都很富足。可这几年的铜矿渐少,有人开始动了歪心思,朝河堤下手了。”
有人问:“河堤也有铜矿吗?”
“有什么铜矿啊。”船夫讥讽一嗤,“是有人故意放了消息,说那里面藏着黄金,是上一任太守贪污受贿的罪证。有人没抵住贪婪,半夜便去挖黄金了,结果黄金没挖到,命没了,河堤塌了,整个铜迎镇的百姓都遭了殃。”
阮清殊一直在玩自己腰间的荷包,可这话一入耳,她手上的力道一重,差点把荷包给拽下来。
船夫唏嘘不已:“他们罪有应得,可那些孩童和老人,他们实在无辜。铜迎镇采矿,早就快把地下给掏空了,估计这就是土地神降下来的惩罚。”
人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跟着一起叹气。
出了这样的事,谁也没有办法,只能尽力补救。
休息得差不多了,杜渊道:“船家还要赶路,我们回去吧。”
众人纷纷应了声,阮清殊慢慢站起身来准备跟上大家,可是不知怎的,衣服被船上的钩子挂了一下。
阮清殊只觉腰间一轻,她低头一看,愣住。
她腰间的那个荷包没有了!
荷包倒没什么稀罕的,可是荷包里放着的东西……
水流湍急,打得船左摇右晃,像是喝懵了的醉汉。
一个小荷包,落入水中,起不了多大的动静,不过是划出一个小小的涟漪。
阮清殊眼见着它沉了下去。
江不辞随着人们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脚步,有人骂骂咧咧怪他突然停下,险些撞到。
江不辞没有理会,表情格外严肃。
他发现阮清殊并没有跟上来。
“小姑娘,你——”
“清殊!”
“阮小娘子!”
伴随着船夫的惊呼,同窗们的喊叫,水浪的拍打声,江不辞猛然回头,瞳孔骤然缩紧。
他看到那抹瘦小熟悉的身影就那么一跃而下,消失在了眼前。
她竟然跳进了水里!
荷包掉进了水里,阮清殊想都没想,一提裙子便一头栽了下去。
十月天的江水依旧冰凉刺骨,最后,两个会凫水的小娘子把她救了上来。
阮清殊手握成拳,已经没有了意识。
所有人都慌了,有人跑得快,去给阮秀才报信;有人找了一辆驴车来,几个姑娘合力将阮清殊抱了上去;可有的人在一旁看着,嘴也没有闲着,议论道。
“阮小娘子怎么会好端端地落水呢?”
“不知道啊,好像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怎么可能,谁会直接往水里跳啊。”
“谁知道呢,你说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一提到这个,说话的声音明显小了,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江不辞。
江不辞脸上全是汗,那双让人恐惧的金黄眼睛里竟然布上了红丝,看上去还真像是一个准备吃人的怪物。
议论的人只觉得自己后背发凉,慢慢往后移了几步,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毕竟他们都知道,金瞳又叫讨债鬼,与之亲近的人都会沾上晦气霉气。
江老太爷本来身子骨格外硬朗,说走就走了。
江不辞的爹也是被他克死的。
现在又轮到了阮家小娘子……
他真是害人不浅!!!
*
阮清殊被送回了家,后面还跟着乌乌泱泱一大群同窗。殷氏顾不上招待他们,忙让阮清武去请潘郎中过来,又忙着帮阮清殊将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下来。
潘老爷很快赶来,身边还跟着潘阿毛。
他偷奸耍滑,搬米搬得最慢。等把米运到了,他才听说阮清殊落水的事,赶紧飞奔回家去找爷爷。
潘老爷坐在床边给阮清殊诊脉,围边的孩子们一看,知道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还多有打扰,便纷纷同殷氏打了招呼便离开了。
春风轻拂着芭蕉叶静静地沉睡。
殷氏定了定神色,取了小铜盘、清水和帕子,正打算往里走,就看见墙角处站了一个人。
素衫麻鞋,是私塾儿郎统一的装扮。他身瘦如竹,微低着头,脊背有些弯,像笼了一捧清霜。
殷氏走近,看清了他是谁,顿时变了脸色。
江不辞自然也看到了殷氏,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伯母,是我没有照顾好清殊妹妹。”
殷氏朝他摆摆手,无力再指责他,只道:“这不怪你,快回家去吧。”
说罢,也没再管江不辞,抬脚朝里屋走了。
榻上,阮清殊嘴唇发白,脸颊红红的,还在不停地打着寒颤。
殷氏心道不好,忙取了湿帕子给她敷额头。
潘老爷眉头紧锁,半天叹气道:“唉,小娘子怕是染了风寒。这个季节落了水,任谁的身子骨也难说。现下已经高热了,我也只能开个土方子先煎药喝着,能不能熬过去我不敢保证。”
一听这话,殷氏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外面传来喧闹,风声、打斗声、嘶吼声从窗子里进来,殷氏没有理会,哭着道:“劳烦开方子吧。”
院子里,潘阿毛拽着江不辞的衣襟,拳拳到肉,一点不留情:“你应该离阮小娘子远一点,你这样的丧门星,会害死她!”
潘阿毛人浑,但唯一感激的人就是阮秀才,刚刚听秦贵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经过,便把阮清殊落水的事全怪在了江不辞身上。
江不辞不躲不反抗不出声,任拳头往自己身上招呼。
屋子不隔音,潘阿毛打累了,猛地松手,江不辞便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里面传来潘老爷的声音,听得不太真切,两人却都听见了最后一句——
“我也只能开个土方子先煎药喝着,能不能熬过去我不敢保证。”
潘阿毛顿时红了眼,那股劲儿又上来了,握起拳头就要继续打。
谁知,江不辞情绪更加激动,一把将他推到一边,踉踉跄跄往前跑了几步,然后被潘阿毛抓住。
江不辞吼道:“让开,别再耽搁了。”
潘阿毛被吓得一怔,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就见江不辞胸脯像风箱似地喘着粗气,直接冲出门去。
“不是,你,你这人,喂——”
潘阿毛被他撞得身子歪了一下,又气又恼,却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能用力在原地跺脚。
江不辞匆匆忙忙往镇上跑。
潘老爷医术还算不错,但比镇上的郎中就差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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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不辞只听那一句“能不能熬过去我不敢保证”,就觉得浑身发寒。
她还这般年幼,怎么可能熬不过去。
到了镇上,每家每户门前的灯笼里已然发着薄光,夜色沉沉,风吹在皮肤上有些凉。
他记得这条街上有一家医馆,那郎中自诩华佗在世,名声大噪。相传他曾让一人起死回生,神乎其神。
刘玉娥还想请他过来给自己看看眼睛,一打听,诊金太高,不得不作罢。
江不辞从来不信什么神医,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信与不信,都要争取一试。
救人要紧!!!
常渡镇地窄人多,说不上寸土寸金,但要价绝对不低。
街巷店铺林立,为省钱省事,一般都是前堂做生意,后院住人。
医馆外都有招牌,并不难找,只是里面乌漆麻黑,想来神医已经歇馆休息了。
江不辞绕到了后院,重叩院门,不一会儿里面就有人应声:“且等片刻,且等片刻。”
做郎中这行,半夜三更被叫起来倒是常事。江不辞等不及,又用力敲了敲。
“哎呀,都说了且等片刻,急什么嘛。”许郎中边穿衣服边拉开铁门,“怎么了,谁治病啊?”
江不辞忙将铜板悉数拿出来:“是……是一个小娘子,她今日落水,高热不退,求您救救她。”
许郎中比江不辞矮了半个头,因而他先看到的是他手上的铜板。
他嗤笑一声,道:“你手里这点子儿,付我看诊钱都不够,更没说抓药钱……”
“钱我可以去凑,求您先救救她。”江不辞顾不上什么脸面,慢慢跪了下去,“我们村的郎中说,她可能熬不过今夜了……”
他这一跪,让许郎中看到了他的眼睛。
许郎中大赅,短小的身子跑得极快,立刻回到自家院子栓上了门。他隔着门墙大喊:“你回去吧,我不给金瞳儿诊病。”
江不辞被他身子一带,跌倒在地,就看着许郎中一脸惊惧地跑了进去。
他甚至还拿起了一把扫帚赶人:“快走快走,大半夜的晦气死了。”
江不辞赶紧道:“不是给我诊病,是给一位小娘子……”
“那也不去!快滚快滚!”许郎中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你若再不滚,我就到衙门去告你夜间扰民,欲闯民宅,让官府治你的罪!”
江不辞拖着沉重的身子回来,突然有些想哭。
因为自己的金瞳,他没少受人冷落、白眼、欺负,可他把这些委屈都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可今日,因为他的金瞳,他请不到郎中为清殊妹妹看病,情绪便一点一点涌了上来。
到了阮宅门口,里面灯火通明,看来情势并无好转。
他轻轻叩了叩门,里面有人喊:“谁啊?”
江不辞听出是殷氏的声音:“伯母,我是江不辞。”
里面顿时没了声音,过了不知道多久,殷氏才冷言道:“回去吧,别再过来了。”
江不辞怔住,久久没有回神。
他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深深磨在皮肤之上,生疼,可他又像是感受不到疼一般,攥得更紧。
这一夜,注定无法安眠。
阮家人照顾了阮清殊一宿,江不辞在门外守了她一宿。
后来晕了过去,他只记得那晚的月亮格外惨淡。
12. 第12章
阮清殊福大命大,终是熬过来了。
烧退了下去,可整个人都病怏怏的。殷氏给她喂药,心疼得不行。
“清殊,想吃什么,阿娘去给你做。”
阮清殊摇摇头,对上母亲那双红肿的眼睛:“阿娘,对不起……”
殷氏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没事就好,以后别再这样吓阿娘了。”
“不会了。”阮清殊轻轻地说,忽想到什么,问道,“阿娘,你看到一只木鸟了吗?”
殷氏面色如常,甚至还带了些疑惑:“什么木鸟?阿娘不曾见到。你要是喜欢木鸟,我让你阿兄去镇上寻一个来带给你。”
阮清殊摇摇头,她的那只木鸟是独一无二的。
只是可惜,她受了这么大的罪,也没把那只木鸟给捞上来。
若是江不辞知道了,应该会很难过的吧。
*
这场病,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月,阮清殊不能出家门,甚至连自家院子都不能去,整个人都焉了,像是一株即将枯萎的小花。最严重的是,她吃不进去东西,瘦了好一大圈,之前肉乎乎的小圆脸都变成小尖脸了。
阮清武见着可怜:“小妹这许是心病,要不给她找几个关系要好的同窗进来陪着说说话?”
殷氏觉得可行,便把杜渊叫来询问,杜渊支支吾吾不言,最后才道:“让江不辞进来……怕是不妥吧。”
自然是不妥,殷氏气得脸都黑了,最后自作主张,把潘阿毛叫了过来。
潘阿毛自然是使出了全身解数逗阮清殊开心,时不时扮着鬼脸,说个笑话,还把坊间听来的传闻都讲了。
阮清殊只是淡淡一笑,很是敷衍。
阮清武忍不住说:“要不还是把那只木鸟给她吧,小妹看到木鸟,说不定会高兴。”
殷氏瞪他一眼,就是不肯松口,她同阮秀才商议:“要不让清殊去她祖父家住上几月,换个环境,说不定病好得快些。”
阮秀才摆摆手:“她祖父家远在江南,清殊南下一路,定会舟车劳顿,病怕是会更严重了。再者,清武马上便要成婚,清殊自己也不会同意走的。”
殷氏无法,只得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
一日,江窈提着一个食盒过来探望。
门是阮清武开的,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有些尴尬。
江窈是阮家定下的媳妇,自然没有被拒之门外的道理,殷氏待她也算热切,领她去阮清殊的屋子。
江窈一直很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可一见到她僵恹恹的小脸,心中的酸涩感便蔓延开来。
她将食盒打开:“这是我自己做的小点心,你尝尝好不好吃呀。”
阮清殊没什么胃口,但不好却了江窈姐姐的面子,便对着鲜花饼轻轻抿了一小口:“好吃的。”
殷氏看到这一幕很是高兴,嘱咐了几句,便拉上门出去了。
江窈打开食盒的底部,从里面取出一只木雕的小狗,那小狗吐着舌头,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刻得惟妙惟肖。
阮清殊盯着它看。
江窈将木雕小狗放到她手心里:“阿弟很担心你,可是他进不来,所以这个东西只能由我转交给你。”
她将江不辞的话转述给她听:“你喜欢什么,他都可以给你雕出来。”
阮清殊看着手里的木雕小狗,摸摸它的头,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
“姐姐,我想要蜻蜓。”
上次她听江不辞背诗,记住了一句——“翠色蜻蜓立菱蕊,青丝騕袅秣城根”,这个季节已经看不见活的蜻蜓了,所以她想看看江不辞雕刻的木蜻蜓。
江窈十分高兴,立刻起身:“我现在就去告诉阿弟,让他快快地做,做好后我就立刻过来给你。”
自打阿姐去了阮家,他就借着软梯爬上了自家屋顶。
在这里,可以看到阮家的小院。
也不知道阮清殊喜不喜欢自己做的那个木雕小狗,她身体怎么样了呢。
正想着,忽听底下有人大声喊他:“阿弟,你快下来啊,爬那么高做什么?!”
江不辞一愣,他没想到阿姐会这么快回来。莫非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阮家也介意阿姐,几句话就把她给打发回来了?
他暗自思忖,动作却麻利。几下借着软梯跳了下来,江窈上前来帮弟弟弹了一下衣袍上的灰。
江不辞小声问:“阿姐,你见到她了吗?”
江窈点头。
江不辞忙问:“她好些了吗?”
江窈实话实说:“瘦了不少,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江不辞垂了垂眼睫,声音更低了些:“那东西,她看到了吗?”
一提这个,江窈笑了:“自然是看到了,我瞧着喜欢得紧呢。”
江不辞抿了抿唇,没笑,但嘴角微微翘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清殊还想要一个木蜻蜓。”江窈轻轻推他一下,“傻愣着做什么,快去呀,做完我就给清殊送过去。”
江不辞咧了咧嘴,往里屋跑。突然,他反应过来,脚步停住,又折返回来,换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阿姐,我去送。”
江窈斟酌了半天措辞,刚要开口,江不辞低头一笑:“我明白阿姐的顾虑,放心,我不是要去阮家找她,还请阿姐替我传话。”
江窈有些难过地看着他,最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你说。”
江不辞道:“三日后,午时二刻,听到骨哨响,到自家院子里来。”
江窈有些不太明白,问道:“为何是午时二刻?”
江不辞没有再多解释,只道:“有劳阿姐。”
怎么解释呢?午时二刻阮先生和阮大哥还在私塾,殷伯母此时午憩,这是他唯一能与她单独见面的时间。
说完,他便转身进了里屋,拿出了刻刀和最漂亮的一块木头,埋头干活。
三天三夜,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时间。
既然她要,那他就要做一只最精巧最奇特的木蜻蜓送给她。
三日后,江不辞再次爬上了自家的屋顶。午时二刻,他对着阮家的方向,吹了一声清脆的骨哨。
他怕吵醒殷伯母,所以实在不敢吹得太用力。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再吹一声时,阮家院子里传来动静。
阮清殊裹着一件大披风,站在院子中,踩着地上的积雪,正四处张望。
江不辞无声地笑了笑,从怀里拿出做好的一串木蜻蜓,绑好了线,按动了机巧横木。
那串蜻蜓张开两侧翅膀,朝阮家的院子飞了过去。它们被一根根细线操控着,围着阮清殊飞来飞去。
其中一只最大的,稳稳落在阮清殊一侧的发髻上。阮清殊又惊又喜,伸手摸了摸,高兴地抿嘴笑了起来。
江不辞远远看着,也跟着咧咧嘴角。
金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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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里只能看到金黄色么?只有江不辞知道,他的眼中,五彩斑斓。
翠色蜻蜓立菱蕊,大概是不及眼前的风光了。
阮清殊彻底病好已经到了初夏,树上的蝉鸣惹得人心烦,可江家和阮家却要迎来一桩大事——阮清武和江窈要成婚了。
常渡村很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因而一大早全都聚在了门口。
阮清武穿着一身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虽然俗了些,可他眉目疏朗,身材魁梧,像是个凯旋归来的大将军。
村民们纷纷感慨,若是这阮家大郎没有伤到脚,没准能通过武科举登堂入仕,实在可惜。
阮家和江家离得极近,接亲的队伍便绕着村子走了一大圈,这才敲着锣打着鼓停在了江宅门前。
村民们卖力地喊:“新郎官到了,新郎官到了,快把新娘子背出来吧。”
江家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扭着身子手拿红帕子的媒婆来:“哟,新郎官竟这般急切,要想开这扇门,没有诚意可怎么行。”
阮清武抿嘴笑笑,从衣襟里取了一个荷包递了过去:“见礼。”
那媒婆拿在手上掂了掂,这才满意地侧了身子,朝里面喊:“新娘子出来吧,要上花轿啦!”
门从里面推开,刘玉娥笑着站在门边,人们纷纷抻长了脖子,往里面张望。
就见江不辞背着盖着红盖头的江窈朝这边走来。
他步子很稳,可背上的江窈却忍不住抽泣起来。
常渡村婚俗传统,新娘子成亲这日是不能下地走路的,所以进花轿的这一段路,需要家中的兄弟背着,到了男方家里,就要让新郎官背着了。
一个好嚼舌根的大婶突然道:“这大喜的日子,让金瞳儿背,就不怕……”
有人轻轻撞了她一下,她只好悻悻地闭嘴了。
阮家布置得更加热闹,院子里便摆了二十桌大席,请的也是全村的村民。
阮清殊见阿兄背着窈姐姐进来了,忙不迭地跑上前去说吉利话,然后看着他们跨了火盆,拜了天地,最后送去了洞房。
几个姑娘小说谈论,一个道:“阿窈还真是命好,阮家大郎长得俊,性格也不错,你看刚刚他还帮阿窈整理衣摆呢。”
另一个不服气道:“再好也没用,反正我是不愿意嫁给一个跛子的,他跛得那么明显,走起路来好丑。”
阮清殊真想上前去同她们理论一番,她阿兄是世上最好的,阿窈姐姐在阮家一定会很幸福快乐。
可她到底忍住了,毕竟是阿兄的喜宴,闹开了不好。
“清殊。”潘阿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你身子好些了吗?”
阮清殊点点头:“已经好了。”
潘阿毛笑了:“改日,我去跟我爹要几根人参,你泡水喝,肯定对身子好。”
阮清殊显然被惊到了,忙说:“不必不必,人参是大补之物,我用了反倒对身子无益。”
潘阿毛挠挠头:“行,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送来。”
“不用了。”阮清殊有些哭笑不得。
门外传来笑声,两人跑过去看,就见几人围着花轿,推搡着让其中一个坐上去。
潘阿毛心念一动:“阮清殊,咱们来玩个游戏吧。”
阮清殊眨眨眼,有些好奇:“什么游戏?”
“你坐上去,盖上盖头,扮一回新娘子。”
13. 第13章
有人起哄道:“那谁扮新郎官啊。”
潘阿毛瞪着他:“去去去,别妨碍我们玩游戏。”
阮清殊倒不甚在意这个,不过是个游戏。潘阿毛从轿子里取出红盖头帮她盖上,又扶着她坐了进去。
花轿里面的空间要比她想象中的大,垫子软软的,倒还算舒适。
阮清殊盖着盖头,只能看见自己的鞋。她小声询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却听外面吵了起来。
都想当这个新郎官。
秦贵先道:“搬米那次抽签,我与阮小娘子抽到了同组,说明我们极为有缘,我才是新郎官。”
有人毫不客气地给他泼了冷水:“可最后阮小娘子也没选择你啊,她宁愿和金瞳儿一组。”
秦贵气得直跺脚,被张忠挤到了一边。
张忠道:“我爹说了,‘打是亲,骂是爱’,那日阮小娘子拿石头扔我了,所以我才是那个新郎官。”
众人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潘阿毛轻哼一声,站了出来:“你们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阮小娘子能看上你们就怪了。”
他扬了扬眉,来了个劲爆的:“阮小娘子可是给我缝过裤子的。”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开始起哄。有几个人不信:“真的假的,虎人的吧?”
潘阿毛下意识地摸了摸屁缝,他今日没穿那条裤子,准确的说,是她补完后再也没穿过。
他倒不是嫌弃阮清殊手艺不佳,觉得穿出去丢人。而是因为他发现裤子莫名其妙地变小了——卡裆。
“你们若不信,可以去我家瞧,那裤子现在就在我家躺着呢。”潘阿毛瞪他们一眼。
几人对视,眼神里便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
众人开始起哄:“那新郎官,快快踢轿门吧。”
阮清殊在里面听着,外面的人似乎要打起来。
她有些无奈,刚打算掀开帘子出去拦一拦,只觉脑袋发重,身子一沉,便跌了回去。
迷迷糊糊的,她入梦了。
梦中,还是阮清殊熟悉的家。她正坐在梳妆台边,对着一面大铜镜,身后是红着眼睛的阿娘拿着木栉,帮她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
阮清殊微微低头,就见身上穿的是艳红色的喜服。她有些?异,忽听殷氏叹了口气,动作慢了下来:“殊儿,到了夫家,不必拘着,若是过得不好,就回家来,娘和阿爹养你一辈子。”
阮清殊眨眨眼,忽然鼻子一酸。
殷氏的动作极为轻柔,边梳边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说到后面,声音有些哽咽。
阮清殊在阿娘皱皱巴巴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她还有些恍惚,明明成亲的是阿兄,怎么现在穿着喜服的成了自己。
还有,她要嫁给谁?
阮清殊心中忐忑着,想开口问问,最后还是放弃了。
梳好了头,喜娘过来招呼:“迎亲队伍和花轿已经在门口了。”
殷氏含着泪帮阮清殊盖上了盖头,又在她手上塞了一个苹果,这才扶着她到了门口。
阮清武早早便在那里等着了,见她们出来,便转身弯下了腰:“清殊,阿兄送你出嫁。”
爆竹声响起,阮清殊趴在阿兄肩上,感受着盖头的晃动。
院子里聚着不少人,说话的,起哄的,鼓掌的,响成一片。
阮清殊看不到他们的脸,却能看到一双双鞋在眼前划过去。
到了门外,阮清殊被送进了轿子里,这轿子她很熟悉,掀起帘子的一角,便能看到默默垂泪的阿爹阿娘阿兄,以及在场的所有宾客。
有潘阿毛、张忠、秦贵……还有许多没见过的面孔。
喜娘迎上来,忙让她将帘子放下去:“哎呦喂,快快放好,快快放好,这是不吉利的。”
阮清殊还想再看一眼阿爹阿娘,就见阿兄拐着腿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他握住了她的手:“殊儿,到了江家,千万别委屈着自己。阿兄永远在,有什么事要同阿兄讲。”
阮清殊抱着哥哥的手臂,终于哭了出来。
喜娘一看,忙上前安慰:“江公子一表人才,是咱十里八村都知道的事,姑娘嫁过去那是享清福的命,哪里还会有什么委屈。快别哭了罢,这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的不吉利啊。”
边说边帮她将帘子放了下去,招呼轿夫:“起轿!”
唢呐锣鼓声响起,外面闹哄哄的,阮清殊捂着脸,哭了个昏天黑地。
她在想,江窈姐姐出嫁,是不是也是这样难过。
哭累了,阮清殊抓起案上的果子往嘴里塞。
吃着吃着,阮清殊突然顿住了,有些震惊地抬了抬眼。
刚刚喜娘说——江公子?
江家?
阮清殊把到嘴边的果子放了下去。
难道她是嫁给了江不辞?
阮清殊仔细回想,刚刚的宾客中,的确没有江不辞,就连江窈姐姐她都没有看到。
阮清殊有些慌乱,悄悄掀开车帘的一角,却发现这轿子竟是往村口抬的。
江家和阮家只隔了一个院子,阮清殊觉得坐花轿都是多余,那几步路甚至比自己从内室到大门外还要短。
不过坐花轿是传统,阿兄娶江窈姐姐,怕不够热闹喜庆,硬是让花轿绕了村子一圈才停到阮家门口。
想到这里,阮清殊努着嘴,将帘子放了下来,认命般地轻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嫁给江不辞就嫁给江不辞吧,反正两家离得这么近,这跟没出嫁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阮清殊竟有开心起来,继续吃起了果子。
花轿摇摇晃晃,从阮家直直抬出来,出了村,往镇上走去。
突然,花轿停了。
四个轿夫把轿子从自己健壮的手臂上放下来,目光盯着对面迎过来的囚车。
喜娘甩着帕子笑盈盈地迎上去:“呀,各位官爷,自古红白事不相撞,还请宽容宽容,让我们这花轿先过。”
说完,便指挥着身边的一人上前送喜糖。
官差看也没看,木着一张脸道:“县老爷有令,此人罪大恶极,必须立刻运至刑场,误了时辰,可是你们担当得起的?!”
喜娘对上他们腰间的佩刀,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再一抬眼,就看到囚车里用铁链困住的人,脸上灰扑扑的,布满了伤痕,可那双眼睛却格外得亮。
喜娘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他,嘴唇发白:“金……金瞳儿!”
打头的官差打了一个手势,也不再管对面说什么,直接推了喜娘一把,囚车颠簸前行。
喜娘踉跄几下,看着囚车从眼前经过。
囚车上的那双眼睛奇怪,可怕,却又像一口枯井,无波无澜,让人望之胆寒。
突然,人群开始骚乱,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烂菜子、臭鸡蛋,直直朝囚车砸去。
叫喊的人越来越多。
“奸贼!”
“奸贼!”
“奸贼!”
囚车晃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黄澄澄的蛋液与绿花花的菜汁在车壁外侧木板上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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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深深浅浅的印子。
人们边喊边随着囚车走,却又因为囚车上关着一个金瞳儿不敢靠得太近。
官差怕出什么纰漏,找了个黑布袋子套上了他的头。人们大胆起来,烂菜子、臭鸡蛋往他身上招呼,一时间囚车上没有了下脚的地方。
喜娘早早就退到了旁边,抚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她也想去看个热闹,可还有大事在身,便无奈叹了口气,转身。
突然,有人大喊:“新娘子跑了!新娘子跑了!”
阮清殊坐在喜轿里,目睹了一切。
她知道自己坐不住了。
天生异瞳的邻家小竹马成了人人喊打的大奸贼。
在自己出嫁之日,被押赴刑场。
挺荒唐的,但现实就在眼前。
看着他穿着破败肮脏的囚衣,就安安静静坐在囚车之中,阮清殊突然想到他送自己的那只木鸟。
明明就是一块木头,却张着翅膀,高昂着头,妄图往天上飞。
阮清殊身着火红嫁衣,挤过重重人海,去见他最后一面。
刑场上多的是看热闹的人。
阮清殊挤到了最前面,一手扶着歪了一半的喜冠,样子有些滑稽。
江不辞身着囚服,跪于长地,目光淡薄,只朝她轻轻一瞥。
头落地的那一刻,阮清殊两眼一黑,猛然惊醒。
她依旧坐在江窈姐姐的喜轿之中。
阮清殊定了定神,掀了帘子下去,就见潘阿毛笑道:“我踢轿门都把脚踢麻了,你迟迟不出来,我们都以为你赖在里面睡觉呢。”
阮清殊没有回应,目光打量一圈后,最终停在了一个角落。
江不辞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听到动静,他转身欲走,却被张忠他们几个围住了。
其中一个笑道:“怎么,金瞳儿也想娶媳妇儿了?”
其余的人笑作一团。
张忠甚至灵感爆发,即兴赋诗一首——
“贺新郎,贺新郎,新郎眼睛金晃晃。嫁新娘,嫁新娘,新娘含泪上公堂。金瞳儿痴心又妄想,娶个婆娘吊房梁。怪物生来就不详,莫要出来害姑娘。”
几人拍手叫绝:“不想张狗子你还有这等文采,真是让我们哥几个刮目相看啊。”
张忠笑着摆了摆手:“不才不才,阮先生所教,我不过学了些皮毛而已。”
阮清殊冷眼看着,心里一阵胆寒。
爹爹办私塾的目的,是为了能让他们知礼守节,可现在看来,却加重了他们的恶毒心思。
这群人见江不辞没什么反应,便更加大胆,一边重复着张忠刚刚的话,一边伸手推搡。
江不辞猛地抬手,一手便握住了一个人的手腕。那人呲牙咧嘴:“疼疼疼……疼死我了。”
“滚开。”江不辞将他的手挥开。
那人退了几步,不停地揉着手腕,恶狠狠地瞪着他。然后,弯腰……
“小心!”阮清殊忽然提裙往这边跑。
她听过伙伴嘲笑他所编的歌谣。也记得母亲语重心长让她疏远他的嘱托。
可当石子飞向他的那刻,她还是提裙而上,把他护在身后。
石子擦过她的耳边,“咚”得一声打在后面的大门上。
“阮清殊,你干什么?!”周围的人都惊了。
潘阿毛气冲冲地走过来:“你护着他做什么,他是个怪物,他不详,他会害死你!”
“他不是怪物,也没有不详!”
阮清殊眼睛瞪得圆圆的,极力反驳,
“他……他……他是我的意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