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彼平生》 第1章 第一杯酒 黑云低压,塞外的风像是从冰窟窿里头刮出来的,遍野都是雪,方圆几里之内没有半点儿人烟。 雁无一动不动地站在营寨门楼上,一只手紧握着长|枪,鼻头冻得通红,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隔壁二柱来换班时赶忙问了句:“柱大哥,袁哥怎么还不来?” “他啊,喝了几口酒,睡死过去了。”二柱打了个哈欠,“倒是你啊,都换过几轮班了,怎么还在这儿。” 她苦笑一声,没有说话,重新打起精神——反正甲衣上的风雪盖了一层又一层,冻习惯就不觉得冷,还能撑撑。 二柱猜也能猜到是袁黑那群人又整她了,看她实在倒霉便劝了句。 “雁绝啊,你歇歇得了,咱们营靠着雪山,底下就是大江,哪个缺心眼儿的会从这条道儿走。” 但见她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不管了,嘴里嘟囔一句“缺心眼儿的”,缩缩脖子,竟然靠着门楼柱子又打起盹儿来。 天地间又只剩一片寂静,不远处枯树丫子上积了一团子厚雪,在冷风里晃晃悠悠,眼看就要被压塌了,只是哆嗦了几下,又倔强地弹了回去。 雁无盯了半晌,不知道为啥就想起以往在村儿里的日子。 她记得,自己也做过一段时间闺阁小姐的,只是在十岁左右时被抄了家。 后来就到了那个村子里。 那会儿老爹刚死不久,锦衣玉食惯了的娘卷了钱财跟野男人跑了,她一个人带着弟弟,算得上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平日里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苦是苦了点儿,倒也不算支撑不下去。 过了四五年,给弟弟攒了点儿老婆本,送他上了镇里的书塾,指望他出息,以后能过上好日子。 只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胡人就来了,杀的杀,抢的抢,放了一把火把许多屋子都烧成了灰烬。 雁无因为跟着车队去镇上采买躲过一劫,回来就只看到火光冲天,尸横遍野。隔壁的娟姐儿躺在大道上,白嫩的身子上布满青紫,下|体全是黑血泥渍,坏得教人不忍再看一眼。 她微张着嘴,眼睛瞪得很大,脖子上一道骇人的红痕,竟然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娟姐儿往日里总吵着要做她家的媳妇,天真烂漫的,像一朵春天的花儿。 她那年才十二岁。 雁无给她好好清理了一番,与隔壁的王家夫妇葬在了一起,托逃命的人给在镇里读书的弟弟带了封信,叫他绝对不要回家来,然后改扮一番,跟着征兵的人走了。 头也没回。 弟弟雁绝十三,那年下场没有考中童生,按例也是要服役的,但现下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上了战场的有几个有命回来? 老许家就他一个男丁了,她舍不得看自己养大的孩子死在沙场上。 死在胡人手里。 幸而雁无身材高挑,眉眼轮廓有几分棱角,又因为从小干活儿,手劲儿也大,竟然真的稀里糊涂代替弟弟成了西北军营里头的许雁绝。 这是她在营寨里头过的第八个冬天,也上阵杀过敌,运气好,凭着狠劲儿提回来几个胡人的首级,立了几回功,从万千下等卒子里头拼杀出来,得了将军青眼,原本是要提拔的。 却不知道挡了谁的道儿,被遣到了这鸟不吃屎的地方。 索庆背靠雪山,营寨扎在山腰子处,脚底下就是大江,是一处天堑,说是重兵驻守,实际上全是从各地军营发配过来的老弱病残,老兵各自有各自的团体,可不管你先前在哪个将军麾下,立过多大的功。 她一个新来的,很不受待见。 袁黑是看不惯她的头一号,从她入营的第一天就开始找她的不痛快,但凡是自己干了任何偷鸡摸狗的勾当,无一不栽赃到她头上,这回新将领上任,拟定换防名录,把她和袁黑排在一处时,她就知道要遭殃。 许雁无原本是个泼辣性子,可在军营里头摸爬打滚了这么多年了,什么委屈没受过,想想自己在索庆望不到头儿的日子—— 罢了,怎么过不是过。 她是个女人,在遍地大老爷们的军营里头就该缩着脑袋做人,万一被抓住把柄,怎么活着回去见雁绝。 倒也有家里有门路的,呆上几个月就能调走,但雁无一个孤女,没钱没靠山,一看就是要老死雪山的,所以袁黑才敢毫无顾忌地排挤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盯着茫茫雪原,上下眼皮都开始打架的时候,终于有人来了。 “许雁绝?” “嗯?”回答的声音闷闷的,很没有精神。 唤她的士兵看她的眼神十分奇怪:“你在这儿站了多久啊,都冻得没个人样儿了。” 她低着头不做声,没提袁黑那伙儿人整她的事情。 士兵见问不出什么来,便向她摆摆手:“好了,你走吧,我换班。” “将军找你,你去主帐。” “是。” 雁无抱着自己的枪,挪开步子,士兵看着她僵硬沉重的身子,不忍地叹息一声。 “真是个死脑筋。” “怪不得要给人逮着欺负。” 下了门楼,风便没有那么猖狂,手指上生出两个冻疮,又疼又痒,她忍住挠的冲动,把冻到僵直的双手放到手边哈了口气,可连哈出的水汽都几乎要结冰。 真冷。 在索庆的三年,她每逢寒冬时才会鲜少地想起在淮水河畔戍守的短暂日子。 想篝火,想羊肉锅子,想同袍,想烈酒。 唯独不愿想那个人。 即便那时春风拂面柳绿莺啼,少年郎鲜衣怒马,色彩鲜妍到深深刻进了记忆里,其余的事,晃一晃神就抹掉了,偏偏这些,想要忘,却怎么都忘不掉。 “许雁绝?你动作快点,将军有话问你!” 她赶紧拍拍甲衣上的雪,掀帘进账,接着暖意与烈酒的味道便从衣领子里钻进去,瞬间就化了一腔寒意。 主帐就是好啊,这会子还能把炭火烧得这样旺。 先前没有见过这个新上任的将军,听说是从洛阳郡调来的,想不到也是个会享受的性子。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将军行礼。” 雁无赶紧生生地跪下去,甲衣上抖落了一摊雪。 “麾下许雁绝,参见将军。” 空隙间斜眼一瞥,袁黑那一伙儿竟然也被绑起来跪在一旁,脸颊赤红,浑身酒气,看起来还昏昏沉沉的。 啧,果然又聚众饮酒了。 袁黑掀开眼皮时还没有醒酒,看到许雁无斜着眼睛打量他,便咋咋呼呼地在主帐里喧闹起来。 “将军,嗝,都是这个混小子骗咱们喝酒,他说新来的将军脾气好,喝两口也没啥,他是故意的,故意的!” 竟然张口就是把罪名往雁无身上扣。 雁无跪在一旁并没有出声,袁黑这种栽赃嫁祸的手段她早已司空见惯,从前的将军总是偏袒他,没少给雁无苦头吃。 现在来了新人,她也没觉得会有什么改变。 辩来辩去都是她错,左右就是一顿板子,挨了就是,免得徒费口舌,反而又招来一顿更毒的打。 她垂着头,静静等着处置,可是这次竟然久久没有回音。 难道这回袁黑又做了什么其它的事,一并栽倒她身上了? 半晌后,桌案后头终于响起低沉喑哑的声音,似乎压抑着浓重的情感。 “雁…雁绝?” 这是她曾无比熟悉的嗓音,在淮水的烈日里头,在烽火狼烟间。 “雁绝,你这一去,恐怕与他…再无缘分。” 那杯千军冢前赠她的清酒,送别之时故人一声劝告竟一语成谶。 她的眼眶蓦然热起来,喉头一紧,双手紧握,十指几乎掐进肉里。 他还能毫无芥蒂地唤她一声“雁绝”,可她却不能了。 许雁绝,现在只是西北边疆,索庆军营里头毫不起眼的一名小卒,断不可直呼将军名姓。 “将军,属下在。” 她双手交叠,低头叩下,行的是最最恭敬端正的叩首礼。 我已不是当年的许雁绝了,清平,你可知道。 沈清平看着消失多年突然出现的旧友,一时竟喉头哽咽,无语凝噎。 容齐说雁绝回乡将养身子,不愿再被外人叨扰,他便不再动去看她的念头,只是偶尔寄一封信问她安好,即便从未得到回信,也不曾怀疑过容齐所说的真假。 那她,缘何会在这苦寒边镇,披着一身风雪,枯槁消瘦地出现在他面前? 容齐,你竟真的没有半句真话! 他看着她,心中无数辛酸悲愤,无数话就在嘴边,可最终还是生生咽了回去,最后只能答一句。 “你…先起来吧。” 许雁无这才抬起头,撑着在门楼上冻得僵直地膝盖慢慢起身,向他躬身问道。 “不知将军唤属下来,有何事要吩咐。” 他张口就想问她近况,可是一看她这谨小慎微的模样,便知道自己贸然亲近她,只会给她招来祸患。 雁绝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他咽下满腔苦涩,勉强让声音听得刚正威严些。 “刚刚巡逻兵将抓回三个饮酒作乐,玩忽职守的卒子,他们三人皆称乃是由你怂恿,许雁绝,可有此事?” 只是说完还是不忍,末了又加了一句:“不要怕,若有冤屈只管说来,本将自然会秉公处置。” 袁黑的话他是不信的,雁绝从军以来向来规行矩步,严于律己,是他们几人中最正直古板的性格,断然做不出这等坑害同袍的事。 雁绝只要你说不是,我便—— “是属下的主意。” 阶下女子却语气平静,如此答道。 沈清平握住太师椅靠,努力压抑满腔的疑惑与心疼,又问了一遍。 “许雁绝,你要想清楚,若有人——” “不,将军,确实是属下的主意。”她平静地说,“是属下因为嫉恨袁黑兄弟,故意诓骗他聚众饮酒作乐,好让将军责罚他们。” “请将军处置。” 袁黑见她认得这样快,也赶紧附和道:“是啊将军!许雁绝就是故意的,您不信的话可以随便遣人去问问,他平日里这种事情可是做惯了的——” “闭嘴!” 将领的一声怒喝吓得袁黑栽倒在地,浑身打颤,忙不迭闭上嘴巴再不敢多言。 沈清平的目光冷冷掠过那醉成一团的三人,最后缓缓放到雁无身上。 她身着厚重铁甲,也可见日渐消瘦的身形,竟然再也看不出半分曾经意气风少年将领的模样。 “既然如此,袁黑三人明知故犯,擅离职守肆意妄为,而许雁绝有煽动之责,每人三十军杖。” “即刻执行。” 许雁无叩首,掀帘出帐。 不一会儿主帐外木板击打□□的沉闷声响,便一下、一下地传进来。 沈清平紧紧盯住门帘,紧握腰间佩刀的刀柄,双目通红,似乎这样便能穿过这短短的距离。 将故友以身代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杯酒 第2章 第二杯酒 许雁无第一次见沈清平,是顶替弟弟参军的头一天。 她跟着伍长往营内走,路过校场,看到一群人正在斗殴,排头儿的一个趾高气扬,嘴里叼着根草儿。 “来啊,还有谁不服的?” 伍长叹了口气,转身对着一列新兵蛋子劝诫道:“看到了吗,那个?” “这种背后有人的,千万不要惹,否则只有你吃亏。” 许雁无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抬起头又看了一眼校场中央的少年,二人眼神对了个正着。 他先是一愣,接着便冲她耀武扬威地扬扬下巴。 两人明明没有交谈,她却从这人的眼睛里明晃晃看到了三个大字。 “叫大爷。” 幼稚。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揣着自己的破布包裹跟着大队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才知道,这家伙名叫沈清平,富户少爷,家里还有人在京中做大官儿,是个惹不起的人物。 那个时候,他只知道在淮水军营里头横着走,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体贴人。 雁无迷迷糊糊地趴伏在营帐里的木头床上,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曾经的一些事。 沈清平以往挨了打总说,与其让执杖的手下留情,倒不如一通给打昏了去,总比醒着生疼遭罪的好。 她与几个故友便骂他昏了头,索性给他打死了一了百了,免得留着气人。 这厮惯是涎皮赖脸,只会一边儿捂着屁|股一边儿笑。 “左右还不是你们心疼?” 便又被众人啐了一脸。 雁无想起这些来,冒着虚汗的苍白脸颊上露出个浅浅的笑,一面又因为臀上的伤“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沈清平自己明白得很,偏偏轮到她挨打就心软,留她清醒着受苦,着实没安好心。 也不知道送些药来,当初给他挡的那一刀可算是白挡了。 帐子的门帘没有扎紧,一阵阵儿地往里头漏冷风,木床旁虽烧了些许炭火,可被冷风一搅便散了个干净。 她忍不住往褥子里缩了缩,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割肉般的疼,教她的五官都皱到了一团。 “…今日值守的兄弟委实不厚道了些,我好歹是个伤号儿呢。” 雁无忍住疼,想要抬手替自己拉拉褥子,可是偏偏浑身乏力,根本就难以动弹,挣扎了半晌反而越发冷了,最终还是放弃了,双手耷拉下来,就露在冷风里。 她这个人一向这样,面儿上摆好大个架势,却是一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一旦发现事情真的难了,过不去了,便把脑袋缩回去,留着烂摊子给旁人收场,自己不敢再吱一声。 她曾经也反复思索过,自己缘何是这样一个软弱性子,最后得出结论,大概是幼年时做小姐的那一阵儿光景把她给养坏了。 以至于后来经历了这些大风大浪也改不了遇难则退的坏毛病。 那时容齐… 想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她的眼神暗了暗。 那时他...便经常因此笑她是只一戳就缩进壳里的乌龟,没有半点决心与毅力,注定成不了大事。 最后被雁无追着一顿好打。 只是打完之后他还是明朗的意气风发的模样,伸手就把气急败坏的她抱进怀里,轻声在她耳畔道。 “不过呢,我的雁无也不需要做什么大事,沙场点兵,封王拜相,这些事都不需要你做。现在这样,就很好。” “一生一世,由我护着你就好。” 温声细语犹在耳畔,连同他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 往昔缱绻便像是淮水畔的某一阵风,曾无比清晰地在她身旁停留,待她想要伸手挽留时,忽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其薄幸。 雁无缓缓笑起来,一边笑,泪也不自觉地流,带着温热划过脸颊,最后落进尘埃里。 明明不愿想的,偏偏又忍不住,许雁无,你可真是没有出息。 这时,原本就漏着风的门帘被人蓦的全部掀起,风雪一下子全部涌进帐子里,把她吹得又是一个哆嗦,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沈清平,掀个帘子这么大动静,你想冻死我?” 来人被她吼得一愣,接着便坐到她的床边,伸手把她冻了许久的胳膊塞进被褥里。 “还有力气吼我,我看你精神头儿挺好啊。” 雁无连翻白眼儿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病怏怏应道:“您老是贵人多忘事,我刚挨了你帐下亲兵一顿毒打,精神能不好吗?” “疼都能给我疼清醒。” “那还不是怪你?” 他一巴掌拍到她脑袋上,没好气地说:“别人栽给你的也认,这么慈悲为怀啊?干脆剃度出家,找个庵子当姑子去算了。” “我倒是想…”雁无却还是只勾勾嘴角,“拿药没?” “…拿了,”他盯了她半晌,见她面色枯槁,蔫儿得像个烂菜帮子,最终还是长长叹了口气。 “雁绝,我能帮你的,为什么要承认。” 她勉强扬起唇角,向他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 “我知道,清平。” “可你帮得了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 许雁无想要挪动身子,调整成一个舒服些的姿势,但扯动伤口后更加难受,便只能作罢。 “你可是东京沈氏的大公子,在这儿呆不了多久,可我来了这儿,就是要老死军营的。” “最多...也只能等新皇登基,看能否免了我们这些苦命人的长役——哦对了,”她偏过头,状似不经意般问道,“所以,他何时...” 沈清平愣了愣,最后只沉默着伸手掖了掖她的被子。 然后站起身,给她留下一个背影。 “雁绝,别想他了。” “你现在不可以再想他。” 男人的声音变得冷冽,尾音被卷入风雪声中,刹那湮灭。 雁无目送他掀起帐帘离去,浓浓的疲倦终于席卷而来。 在瞭望楼长时间的不眠不休,精神高度集中,再加上一顿杖责后的虚脱,悲喜交杂之后,身子终究不堪重负,神思也陷入混沌之中。 而许雁无,早已不是当年为了伙伴就能冲出去认罪,挨了板子之后依旧能活蹦乱跳的许雁无。 沈清平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军帐以外。 可在她的眼前,少年将领的身影却又在恍惚之间出现。他虽已在风雪之中越走越远,形容身姿却依旧银甲长|枪,如松如柏,就连剑柄之上白虎卧石的纹路也愈发清晰。 乌云蔽日,她在后头遥遥地望着,多想开口唤一句“清平,等等。” 可是唇舌上仿佛挂了千斤重的镣铐,怎样都说不出话来。 那条路上仿佛没有人能走到尽头,清平的背影一直在天际线的前头,雁无伸出手来拼命往前够,但指尖离他永远那差毫厘。 他一直不回头。 她在后头趟雪向前,追着,追着,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两行蜿蜒漫长的脚印,直到风雪停下,冰化雪融,春风拂过两岸,杨柳绿堤,花开莺啼,抬头看那轮春日,却淮河之畔好韶光。 而面前的少年人,从一人行,变作三人为伴,白马桃花张扬肆意,沈清平从酒馆里头打了一壶烈酒,拉过容齐,非要藏进他的袍子里头。 “放一下嘛,雁绝那个性子你也知道,如果是你她一定会通融的。” 那人却皱着眉头,模样端肃,坚定地将酒坛子推开。 “不行,军中有军纪,你守点规矩。” 她看着他们越行越远,双腿宛如灌了铅,无力而绝望。 等等我! 最后,墨发高高束在发顶的女子一把钩住沈清平的脖子,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好小子,又偷溜出去找酒喝,可让我逮了个正着,走,跟我见将军去!” “别啊——雁绝,这可是好东西,不如跟我们一起尝尝?” “别想蒙混过关!” 跟在后头的雁无终于慢慢放缓脚步。 她看着那女子熟悉的眉眼,笑意温柔而无奈,回忆随风而乱。 哦,是你啊。 淮水军营里的,“许雁绝”。 她终究支撑不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凛冬已至,边镇的风雪愈烈,一晃就过了半月。 建宁元年,新帝逡巡边镇,逢大雪,至索庆,三军接驾。 这鸟不拉屎的旮旯里头从没来过这样的大人物,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如今又是雪山里最危险的时节。营内人人自危,行事都谨慎了许多。 “沈小将军,陛下在等你。” “嗯。” 他点点头,掀开军帐。 身着玄色长袍的男人立于主帐之中,正伸手随意翻动书案上的古籍兵书,沈清平拍落肩上的雪,而后便看到了他。 帝王放下手中的卷轴,没有说话。 而他神色复杂,亦抿唇不语。 直到帝王身侧的宦官厉声呵斥:“沈大人,见到陛下,为何还不行礼?” 沈清平却不看他,看着男人冷笑一声,拿住剑柄,转身便走。 但这一系列连贯轻蔑的动作还是没有惹恼男人,他抬起眼眸,低声唤道。 “清平,等等。” 淡漠而不掺任何一丝情感。 “你还是这么意气用事,如果站在这的是我父王,你绝对无法活着走出军营。” 端的是一副大度仁义的帝王模样,可是从古至今,又有几个帝王真的有情呢。 沈清平转过身,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然后双眸直视他道。 “看来,你刚刚知道。” 青年将军却勾起嘴角,话中带刺,句句讥讽。 “知道什么?陛下,你想让我知道什么——是还想骗我雁绝已经回乡,还是,告诉我在她拼了命把你从崂山救回来后,你喜迎新妇,她却被你无情地这里等死的真相?容齐,我们之间的情谊在你眼中到底值几个钱。” “陛下,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只有你想让我们知道的,我们才配知道。” 容齐看着面前年轻男人充血的双眼,静默着等待他说完。 然后问道。 “她在哪儿。” 仿佛只是问他的一件器物,无用时丢在一旁,如今想起来了便又寻找。 但器物就是器物,无足轻重,无需挂碍。 “你现在记得问她了,早干嘛去了!” “我问你,她在哪。” 帝王看着他的眼神是真切的冷漠无情,叫人背后寒凉,换做常人早被这杀伐凛冽的模样吓得战栗而不能言语。 沈清平很少见容齐这个样子。 但他依旧不想把雁绝送回面前这人的手中,于是咬咬牙,恨恨道。 “你别想知道。” 玄衣帝王沉默下来,与他对视了许久。 “沈清平,还是朕对你太仁慈了。” 他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将领。 “你以为,咬死不说,朕就找不到她?那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从龙之功沈氏大公子,却被发配到索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看着他的眼眸中戾气丛生,总算不再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说完此话之后,他拂袖而去,沈清平身侧只余淡淡的龙涎香,与那人袖袍中所余的风雪寒意。 “沈清平大不敬,谅初犯,赐五十杖。” 捉捉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杯酒 第3章 第三杯酒 索庆背靠雪山,脚下便是大江,乃是大燕国的一处天堑。 半月之前。 今日没有下雪,天晴朗着,沈清平处理完帐内的事务后提着一壶酒兴冲冲地往营地一角去了。 “雁绝,你瞧,我带什么来了。” 许雁无抬起头,见是他,嘴角勉力地扯起一抹笑:“哟,这不是咱们沈小将军吗?”接着掀起被子就要下地迎接。 吓得提着酒坛子的少年将军赶紧扑上去一把又把她塞进被子里。 “要不要命了!你现在能下床吗?” 她被包在被子里眨了眨眼睛,然后看着面前的好友戏谑地笑道:“欸,知道我是个病号儿你还带酒?” 他被说得一愣,旋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真是…不见到你就记不得。” 只是…声音也逐渐黯淡下去。 “以前的许雁绝…哪儿会受伤呢。” 帐子里蓦然安静下来。 许雁无轻轻掖了掖自己的被子,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裂开的苍白的唇。 双眼放空,盯着帐顶。 她跟沈清平多年好友,然而有些话题终究不能提,一提就会想到让教人难受的事情。 他坐在她的塌边,垂着头,眸色黯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雁无却能猜到。 只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末了抬起头,勉强一笑:“今天天气不错,想不想要出去...走走?” 雁无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你先前也说过我不宜下床。” 少年却直起身子,咧着嘴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没关系,我背你。” 她微愣:“这...不好吧。”你现在可是个将军。 然而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已经被人一把捞出了被子,身上裹上了他厚厚的裘衣,抬眼讶异地看向他,却正好对上了一双明亮地眸子。 他扬起眉梢:“喂,以往在淮水营,揍我的时候可不见你含糊,这会儿跟我客气起来了啊。” 是沈清平其人一贯插科打诨的语气,接着又挤挤眼,用状似委屈得语气,瘪着嘴说。 “你莫不是嫌弃我吧?你许雁绝现在还是个男人身份呢,将军我都不怕叫人说闲话...你还计较什么呢。” 哼哼唧唧地,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许雁无被他逗得忍不住笑出声,紧接着也不忸怩了,朝他挥挥手,示意他背对着自己蹲下来。 “成,来给大人弯腰。” 他旋即眉开眼笑地扶着她坐好,然后弯下身来,等到她在自己的背上趴好,双手圈好他的脖子之后,又猛地站直了身子,朗声笑道。 “来,上马!” 把雁无吓得小小惊呼了一声,接着便抬起手佯装要锤他:“你这个人——!” 他赶紧笑着讨饶:“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接着眼睛一转,又说:“为表歉意,女侠今日要去哪儿,小的都愿做女侠身下马,赶巧放晴,咱们今儿就去瞧瞧索庆的冰原,如何?” 来了索庆这么些年,她还真没怎么看过这里的雪。 许雁无对边镇冬日的印象向来只有一个字——冷,从来没有闲工夫去看周身景致是壮美还是瑰丽。 可雁无此时趴在他背上笑得看不见眼睛,哪儿还记得起悲伤,只能连声说:“好,好。” 少年将军直起身子,侧眸朝她眨了眨眼,声音灿烂得像是久违的日光—— “准备好了吗?走咯!” * 东京。 一个月前,老皇帝病逝,未留遗诏,经六部及内阁商议,欲迎太子登基。 封禅礼成,大赦天下后,滞留于淮水之畔的先帝幼子却在此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领十万驻兵一举攻入东京,在金銮殿前斩下了太子首级。 可君都没了,到底要清谁的侧呢? 群臣跪倒玉阶之下,而那皇子举着那颗沾满血污,死不瞑目的头颅,高声道。 “此子包藏祸心,谋害先帝,大逆,当诛!” 往后的事顺理成章。 先帝幼子容齐登基即位,改年号建宁,是为大燕新帝。 福德从小跟着这位主子,倒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这金銮殿里头的掌事大太监。 站在殿前看雪时,很容易就想起了以前。 从前每到冬天,别的宫里地龙烧得旺盛,锦衣狐裘不断,那些小主子们每日都抱着汤婆子,被燕窝人参娇养着身子。 可玄德殿内却只几框根本不够用的炭火。 陛下要开源节流,非得从后宫立规矩,可是其余皇子该有的没见少过,唯独玄德殿这边的小主子,就连平日里穿的棉衣披风都要缝缝补补,撑满三年再换新。 接着便是淮水军营隐姓埋名的五年。 那里就连风都是粗糙的,没有珍馐佳肴,行军时甚至只能煮草根为食,夏日闷热却依旧衣着笨重,起汗后又难清洗,皮甲内惯常起大片红疹子,就连他这样天生皮糙肉厚的奴才都受不住。 偏偏蛰伏的五年里,不仅要忍受皮肉之苦。 最可怕的、最要命的,是暗地里的危机四伏。 幸好,主子熬过来了。 福德自小跟着陛下,这么多年里,未曾奢求过什么,唯一的愿望不过是主子能过得好一些,不必再过宫中任人欺辱,遭人冷眼的日子。 身后传来低而恭顺的声音。 “干爹,陛下唤你。” 回头一看,是跟着他有些时日的小孩儿福贵。他手里捧着暗金龙纹的狐皮裘衣,上头沾了一片茶渍,看来是要拿去浆洗。 眉头因此一皱:“如何?陛下又…” “是,只是算不上严重,且咳了两声,接着便唤您了。” “好,咱家这就进去。” 他拂了拂衣裳上的雪,然后又偏头叮嘱小太监:“你将衣裳送去尚衣局前记得先叫人去传太医,陛下龙体金贵,耽搁不得。” “可陛下说…” 他一见福贵这不开窍的样子就来气,当即举手就要揍他。 “陛下即便不让咱们唤太医咱也得唤,适时若真出了岔子,一百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欸,儿子知道了,干爹莫打,莫打。” “长记性了吗?陛下宽仁不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蓦然阴冷下来。 “可是,这皇宫内殿里,可不只陛下一个主子。” 福贵被他的眼神所震慑,一时竟然再说不出话来,只答了一句“是”,便躬身退了下去。 福德看着他的背影一路消失在了雪中,仔细擦拭了衣裳上的雪渍,这才抬步进入金銮殿。 “陛下。” 男人抬起头,浅浅地扫来一眼。 “你来了。” “嗯。” “西北那边怎样了?” “已经全部安排妥当,”他躬着身子低声答道,“但恕奴多嘴,陛下您的身子…” 皇帝却径直打断了他的话,眼眸冷着,比金銮殿外头的风雪更甚。 “不必多言。”然后披衣起身,向殿后走去。 福德只好闭上嘴,然后垂着头跟了上去。 “陛下,方才奴才见福贵捧着衣裳出去了,便自作主张唤了医官。” 闻言,帝王脚步一顿,而后微微侧头,长眉慢慢蹙紧。 后殿侍立的使女一向少,陛下惯常不爱明灯,厚重的帷幔一层一层垂下来,更显得这原本恢宏庄严的金銮殿内阴沉得可怕。 灯火摇动,烛影映在帝王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光影交错,更衬得他眉峰锋利,眼眸冷酷。 福德并不抬头,只是躬着身子兀自说:“奴知僭越,自领罚去,但陛下龙体要紧,太医…还是看看罢。” 面前的建宁帝未置一词。 他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但静默片刻后,却没有发怒,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到了便引进来。”便兀自向殿内走去。 话里没有要罚他的意思。 但他分明是无比厌恶僭越之人的。福德在原地愣了一秒,似乎想不通皇帝的想法。 “愣着做甚。”前方突然传来帝王冷漠的声音。 抬头一看,原是皇帝见太监没有跟上,便停下了脚步。此时他眉心紧蹙,眼神清楚地表达了他不满的情绪。 福德醒过神来,也不敢多问,赶紧低下头跟了上去。 他的脚步很快。 烛影昏黄,帝王薄唇抿成一线,身着黑色大氅的背影高大宽厚;这位先帝年纪最小的皇子登基不过数月而已,但此时无论是就他周身威势、还是就他手握权柄而言,都已堪称一位反手乾坤,雷霆万钧的主君。 ——太监知道,面前的人,这是这个王朝最强大的人。 帝王虚握着拳,掩在唇边咳了一声,坐到床前,接过太监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唇角,然后递了回去。 福德垂着头,双手接过,余光里瞥见一抹暗红,却没有置喙,只是沉默着转手又递给了侍立在旁的侍女。 是啊,他也知道。 ——这也是这个王朝最孤独无助的人。 “福德。” “陛下。” “什么时候了?” 太监将窗推开一个缝隙,看了一眼外头的雪与宫阙,然后垂首回到他的身前。 “戌时了,陛下。” “雪停了。” 他闻言后缓缓抬头,黑色的眸子看不清情绪。 福德侍立一旁,不知帝王所谓何意。 而他却在此时突然起身,快步向窗畔走去,像是追着什么一般,神色急切。太监连忙跟了上去,拿起一件狐裘披到他肩上。 “陛下——” 帝王却朝他竖起手掌,示意他保持缄默,然后推开了窗。 窗外寒风卷着雪吹了进来,不由分说的灌进人的脖子里,几个侍立一旁的侍女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迎着风雪的男人却巍然不动,漆黑的眸子透过天光云翳,不知看向了何方。 殿内气氛沉抑地吓人,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地太医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福德赶了出去。 “大人,陛下现在暂且不见人,您先等等。”他眯着眼睛笑说,一贯地圆滑,滴水不漏。 等安顿好太医之后,他重新站回帝王的身后,但仍并未置喙半句。 良久之后,才听到面前的人长长地叹了一声。 “福德啊。” 他依言上前一步:“欸,陛下。” 男人却没有转身,依旧站在窗畔,目光穿过宫阙亭阁,重重高墙。 痴望着远方。 “雪真的停了。” 今日我这里雪停了,你那里放晴了吗? 听闻索庆的冬天很冷,你膝上有旧伤,一到阴雨天就疼,索庆的天气那么坏,会不会更疼? 清平上月已经去了。 我不敢告诉他你在那里,可是你们一向要好,等他见到你了,也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但,我该在你身边的。 我知道,我该在。 可我不行。 雁无,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杯酒 第4章 第四杯酒 沈清平被杖责了。 这位骄傲的将军出身高华,是东京世家的嫡子,身有从龙之功,就算被贬谪至此也无人敢看轻他,如今一挨打,全营上下哗然。 他是营中主帅,谁敢罚他?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近来主帐之外的护卫森严,恐是禁中来的大人物。 监军太监? 营中确实多了不少白面无须者行走。 众将士早对新帝信重内侍有所耳闻,原以为只是谣言,索庆离东京那么远,再真的话传过来也会变成谣言,更何况新帝上位的手段狠戾,又是戎马出身,何必依赖阉党? 他们都不当回事。 不想他们连陛下的伴读都敢动… 没过几天,主帐又下达了一条整军之令,紧锣密鼓地搜查各帐,一日之间就将不少人绑了拉到校场之前斩首示众,听说都是爱好欺压边民、犯下□□贪杀之罪的无耻之徒。 索庆边军都讨厌太监,恨他们无功却能居于庙堂之上,也恨从前他们贪墨军粮、害同袍饿死的恶行。私底下不知道咒骂了多少不堪入耳的词汇,如今见识到他们的手段,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在沈清平安排的帐内养伤的雁无也感到了慌乱,但她与其他人不同,她总感觉…… 是他来了。 是容齐来了——那个三年前骗她回援,最终害得她麾下将士尽数殒命淮北、害得她被发配索庆,只能与苦寒终年的骗子,他来了。 雁无坐在床上,沈清平的亲兵依然在按时给她送饭,可她拿着木勺的手却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她感觉自己在耳鸣,营帐周围传来的噪声喧闹而庞杂,雁无却仿若魂已出窍,她静静地盯着从帘缝之间透出的光影,四肢被冻住了般麻木。 脚步来来回回,眼看就要到这间帐子了。 “这里头住的谁?” “伤员营?索庆近来无战事,哪来的伤员?” “咱家奉上令搜查奸细,还不快给我让开!” 雁无教这尖锐的嗓音叫回了神,因为手抖而打翻了粥碗,她却顾不上被弄脏的被褥,爬到床边够自己那件陈旧的棉服,颤抖着套到身上,便跌跌撞撞地掀开帐子逃走。 那些凶神恶煞的兵将围在原本的伤员营外,一时间没注意到她,等有人发现,雁无已经跑到了营地边缘。 “谁?抓住他!” 伴着铠甲碰撞的沉闷脚步声越发近了,雁无绝望地发现自己的手脚失去了力气,她攀着墙壁向上爬,可一个腿软就跌倒在地。 难道就要这么认命吗? 她不知道容齐是不是在找她,为何找她,当年他在阵前救了自己一命,她后来也偿还了啊,不仅数次以身相换,后来更是付出了此生难以释怀的代价。 ……在索庆的这几年,雁无已经不知道多少个夜晚都伴着同袍的喃语入睡了。 他们好像被困在了黄泉此岸,他们恨自己竟然如此信任她,恨她为何轻信帝王之爱,恨她是个无能的主帅。 她浑身发冷,只能缩在墙角,眼看就要被发现了,阴影中却伸出一条黑壮的胳膊,将她捂着嘴拖了进去。 * 从昏迷中醒来时,雁无发现自己正身处于潮湿的洞穴内。 唯一的光源是不远处摇晃的火光。 她眯眼望去,发现火堆旁坐着一个眼熟的人。 雁无浑身紧绷,下意识去摸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她的匕首早在被帐责那天就被卸下了。 “醒了?” 一个粗嘎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火光跳动,映出一张黝黑、布满风霜沟壑的脸,还有那双鹰隼般锐利、此刻却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眼睛——袁黑。 “是你…”雁无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但她的语调转瞬成冰。 “你想干嘛。” 袁黑绝无非善类,他一定别有目的。 果然,他露出了不屑的笑容:“别误会,老子可不是菩萨心肠。” 他啐了一口,随手将一块烤得焦黑的干肉丢到她脚边,眼神像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我犯事儿了,那群阉狗鼻子灵得很,索庆待不住了,所以需要你帮个小忙。” 雁无警惕地追问:“什么忙?” 她养伤这阵子跟沈清平来往过密,被这厮发现了吗? 可惜,沈清平品行刚正,他二人也不过淮水营的几年交情,恐怕不可能被袁黑利用容情。 他却凑近火堆,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亡命之徒的兴奋和狠厉。 “幸好老子这几年捞的油水够多,足能买通那些没卵子的玩意儿…… 那天我请公公们去小红楼吃酒,领头的酒量浅,昏沉间可给我透露出一个不得了的大消息,你猜怎么着?” 雁无看着他一步步靠近,露出得意的狞笑,荒唐的真相在脑内成型。 雁无只觉得被绝望逐渐攫住了。 “咱们这鸟不拉屎的索庆,竟然来了条真龙,皇帝老子亲自来了!” 他盯着雁无骤然煞白的脸,露出焦黄的牙齿。 “他在找一个女人,一个丢了很久的女人…是你吗?许雁绝。” 袁黑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一点点舔舐着雁无包裹在破旧棉衣下、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瘦弱躯体。 他的目光触及雁无木然的双眼时,立刻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真是你!果真是你!” “哈哈哈哈,天不绝我。” 袁黑猛地站起身,上前两步,阴影笼罩住蜷缩的雁无,带过的空气流动着一股汗臭和血腥气。 他一把攥着她的领子将雁无提了起来,语调逐渐癫狂起来。 “老子早就觉着你不对劲儿。骨头轻飘飘,身板儿没二两肉,连撒尿都他娘的躲着人,难怪啊,原来你是个娘们儿……还是个能让皇帝老子亲自跑到这鬼地方来找的娘们儿。 够金贵的,来我们索庆想干嘛,好日子不肯过,特意吃苦来的?” 袁黑大笑起来。 “还真是要多谢你啊,若非如此,老子也逮不到你这根救命稻草。 乖乖跟我走,等我过了关,说不定还能留你一命!要是敢耍花样…” 他狞笑着抽出腰间的短刀,寒光在火堆映照下格外刺眼。 “我死,你也给我陪葬。 皇帝的女人陪我下地狱,这辈子也够本了。” 说完,他便掏出粗糙的麻绳,准备将她捆住。 雁无的心也随着他的叙述沉到了冰窖。 果然是他。 预料之中的事落到实处,她却没有想象中的情绪起伏,胸腔内闷而酸胀,胃也开始翻涌,像是食用了腐烂的食物。 雁无缓缓抬起黑沉的双眼望向袁黑,或许是她的神态太过冰寒,袁黑莫名起了一个激灵。 ……还真是莫名其妙,他怎么会害怕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皮。 但下一秒,眼看袁黑粗糙的大手就要抓住她的胳膊,雁无眼中厉色一闪,竟然扭身从他的桎梏中钻了出去,接着抬腿踢中了他的膝盖。 这完全出乎袁黑的意料!他这里有旧伤,被雁无用尽全身力气击中,登时腿软跪下。 接着“咔嚓”一声,只感觉巨力捏碎了他的腕骨,袁黑握着短刀的右手手腕一轻,剧痛传来。 “啊啊啊啊啊——你找死!!” 雁无紧紧攥住夺来的短刀,死死抵在惨叫着的男人的颈动脉旁。 “你知道吗?淮水营最强的战士,其实从来都不是容齐。” 她用平静的语气叙说道,仿佛在讲旁人的故事。 短刀被狠狠地捅了下去。 “呃——!” 一声短促而沉闷的惨哼。 时间仿佛凝固了。 雁无松开袁黑的身体,软倒在地上,剧烈地喘息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过了许久后,她艰难地回过头。 袁黑的脖颈插着那把属于他自己的短刀,鲜血正汩汩地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破旧的衣衫和脚下的地面。 他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褪去的凶光,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枯瘦而苍白、却在方才爆发出他未曾预料的伟力的女人。 “你…你…”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雁无撑着手臂,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她站不稳,背靠着冰冷的岩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看着袁黑像一座崩塌的肉山般轰然倒地,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眼神却已涣散。 山洞里只剩下火堆噼啪的燃烧声,和雁无粗重压抑的喘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粘稠鲜血的双手,又看了看地上迅速蔓延开来的暗红,心中泛起一丝恶心,但更多的却是死寂的冰冷,以及一丝…尘埃落定的麻木。 该不该感谢袁黑呢? 如果不是这个亡命之徒,她恐怕还真的要跟容齐重逢了。 雁无靠着洞穴的墙壁,缓缓地吐息。 但没过多久,令人更加绝望的火光照进了洞内。 她用染血的衣袖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点,眼神空洞地望向山洞以外。 来了吗? 好快。 雁无慢慢弯下腰,从袁黑渐渐冰冷的尸体上,拔出了那把沾满血的短刀。 刀锋上的血珠,在火光映照下,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尘土里。 她握紧了刀柄,指节泛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