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取豪夺》 第1章 章台骨1 劫后战场,苍鹰盘旋。 血腥气四面八方扑鼻而来,施遥光闭不住气,又吸了一大口。 浓郁的腥臭立时窜进鼻腔,她控制不住,连连干呕,泪花儿亦是不受控制的泛出眼眶,水雾交织血土,视线里一片模糊。 干呕到极点,气息不继,便又开始咳嗽。 发顶抓着的那只手牢牢掌住她,任她咳得仪态全无,也不松手。 “老实点儿!啊,将军——” 前一句是警告她,后一句是对那不知何时走来的人,态度转变飞快,带着恭敬的谄媚。 施遥光咳得停不下来,身子连连向前往地面上抢,又频频被抓着头发朝后拎。 俯仰间,余光扫过来人,只来得及看清是一身玄铁,护膝胫甲闪着残阳,与滴血佩剑融为一色。 “将军,这就是卫国人拼死护卫的卫国公主。” “哦?卫国公主?”沉悦的话音响起,似还带着厮杀过后骨血沸腾的兴奋。 话音落,染血的剑就挑过来,毫不顾忌会不会划破她的颈项。 施遥光周身一震,冰凉湿冷的剑尖险而又险托着她的下颌,迫她只能随着剑尖攀起的力道不断仰头,转向那人。 目光毫无抵抗之力的被一双如霜似雪的眼攫住。 霜雪里迸出玩味笑意,是酣战兴起的野兽看着徒劳求生的猎物的眼神。 “啧~攒劲。”尾音儿漫不经心的轻挑。 这大概是句过于直白的话,施遥光虽听不懂,但看周围的亲兵听完都会心一笑的态度,直觉不会是什么好话。 剑身的血味儿直冲着她,黏腻的血迹沾着下颌,她不想闻,蹙眉屏住呼吸。 那人看出她的用意,偏不放过她,剑尖再次挑起一分,如愿看到她被迫泄气。 施遥光忍住想要干呕的本能,开口说了被俘以后的第一句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很想死么?” 剑尖从挑她的下颌改为贴住她脸颊,像在代替手指,一寸寸抚摸。 至于她刚刚说的那句话究竟是明志还是什么,他浑不在意。 剑身沾着的卫国人的血已经往她脸上蹭了大半,眼看着白皙姣好的面庞被血污裹住,傅云祈这才停住动作,将佩剑掷开,俯身看眼前这被俘虏来的卫国公主。 她看他时,韧的眼神像刀——还没开刃的刀。 钝刀子可割不了他的肉。 他捏着她略尖的下颌,隔着刚擦上去的血,像捏着藏在云后的月。 眼睛看着她,话却是对着身后一众自己人问的,“出征之前,韩公许诺过要送给我的美人,是谁来着?” “回将军,是卫国公主!”亲兵们嬉皮笑脸答。 “你们说她是谁?” “哈,将军,她可不就是卫国公主嘛。” “卫国没人了?连公主都派出来。” 傅云祈说完,随手抹了一把施遥光下颌上的血,直起身。 亲兵立即递上布巾,又看向施遥光一眼,思绪转了转,顺着这话接道,“将军说得是,卫国再不济,也不会让公主上战场,此女多半是细作,应该格杀!” 傅云祈擦着手,侧眸扫他一眼。 那亲兵自知失言,立即低头,“属下多嘴。” 重甲行走间因碰撞发出的铿锵声响起,斜插在地的佩剑被人随意拔出,西沉的斜阳从高大身躯的缝隙漏过,与影子相融。 “看押起来,我亲自审。” …… 燕军营地设在卫国都城三十里外。 此番燕军攻城,所率大军十万,战后燕军收拾战场,收殓同袍,营地里人来人往,但谁也没开口说过话。 施遥光被关在杂帐处的一座小帐子里。 这一带是临时堆放军中器械的所在,这座帐子里的东西之前被搬空了,现在只剩下些绳索之物。 她被扔在帐中空地上,不算平整的地面硌着她,却已比方才满是血水残肢的战场要好得多。 那些人把她丢进来就没再管她,帐外脚步声断断续续,之后趋于平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彻底暗下来,营地里点起火把,火光簇簇,隐隐透进帐内。 脚步声也在这时候重新响起,帐帘一撩,有人大步走进来,带进一帐火光。 施遥光许久未见光亮,骤然看到刺目火光,下意识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似嘲弄似玩味。 火光骤然靠近又倏而离远,傅云祈随意将火把插在帐边,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帐中景象,最后落向委顿在地的女子。 看惯了浑身披甲的将士,此刻看她一身云锦,人也软的像一片云,蓦地让他想起前不久误入营地的一只鸟。 和她一样,有漂亮的羽毛,大概是飞昏了头,狠狠撞在他的帐子上,晕得动也动不了。 他歪头看着她,心中想,后来怎么来着? 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鹰啸,他想起来,那只鸟后来被他的鹰叼走了。 连日打仗,粮草供应不及,猎鹰找不到肉吃,委屈的和秃鹫抢了好几日的尸体,正好那只鸟主动送上门来,可怜啊,小的还没有猎鹰一只爪子大。 她么……看起来也弱小得很。 啧,卫国人都不给女子吃饭的么? 施遥光自然不知道傅云祈在想什么,她只紧张的屈起手指,指尖抠着地面,逼迫自己冷静。 她此番成为战俘,是有任务在身,一丝一毫差错都不能出。 方才她独自在帐中时,已在心中将和傅云祈对峙时可能产生的对话,都演练过一遍,这会儿多少有了底,只等着傅云祈说第一句话。 但傅云祈一直没开口,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哪怕她闭着眼睛没有看他,也能感觉到那强烈到无法忽视的视线。 火把橘红的光影罩着她的眼皮,傅云祈的目光也如影随形,她不得不将头偏转到另一侧,扭过脸去,彻底背对他。 仍带着血腥气的重甲骤然贴近她,有什么粗糙干燥的东西抹上她的脸颊。 动作粗鲁,谈不上半点轻缓,强行扳正她的脸。 面上擦得生疼,她睁开眼睛,看到傅云祈在拿着一块布巾擦她脸上已经干涸的血污。 哪有人是用干布巾直愣愣这么擦的—— 或许这不过是燕人折磨俘虏的一种手段,故意磋磨人。 她想躲。 头已经朝另一边转过去,避开那块粗糙布巾,却又立刻被手掌固定住脑后。 傅云祈手上动作没停,说出进帐以来的第一句话,“不是公主么?有人伺候你擦脸,还不愿意?” 完全超出了她在心中演练过的范围。 布巾不知道擦掉多少血污,也可能一块也没擦去,但她脸上已经热起来,她想她的脸一定是被擦伤了。 于是趁着傅云祈换手去擦另一边脸颊的空隙,奋力挣脱他的手,一句话紧跟着冲口而出。 “放肆!” 话一出口,傅云祈罕见的愣了一下。 “放肆?”他拎着布巾,又露出那种戏弄猎物的眼神,“卫国的公主,对人都是这么说话的?” 他好像只是询问,并不动怒。 询问过后没有等她的回答,不由分说按住她后颈,重新将她固定在怀里。 这次再用布巾擦她脸时,倒是不像之前那么重了。 可依然剌的她脸颊生疼。 “放开我,”她用力推拒,这次她大概看出来了,傅云祈大概当真是想替她擦干净脸,“你就不能沾点水再擦么?” 燕人武夫都是铜皮铁骨么? “要求还真多。”傅云祈停了手,扔掉布巾,改为指腹代替。 他的指腹也不比干布巾好多少,指腹下有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茧,刮着她的皮肤。 他应该清楚这一点,抹过血污时,故意压下指根,如愿看到她闪躲却总也躲不出的气恼。 语气自然也十分恶劣,“营地水源有限,公主连军营都能闯,还受不得这点委屈么?” 施遥光终于等到傅云祈说出她预想中的话,当即调出应对这句语境的反问,“将军还没审,就已断定我是公主?” 干燥指腹代替回答,从脸颊划到唇瓣,故意用带茧的指根剐蹭。 施遥光紧咬住唇,头向后仰,不愿与他接触。 厚茧牵拉唇瓣不成,倒也没强求,只半追逐半随意的随着她退后的距离跟着探过去,食指一托下颌,轻轻巧巧勾着她。 “原来你真希望我审?” 傅云祈偏了偏头,打量她,想到什么一笑,笑容里有残忍的意味,“细作和公主不是一个审法,前者抽筋剥皮,后者么……” 他的手张开,从她下颌继续划下去,执掌住纤颈。 蓦地收紧。 “我没审过,不如你教教我?” 窒息感骤然涌起,施遥光抬手乱抓,触上身前甲胄,摸到残留着飞溅血迹的冷硬的铁。 鱼鳞玄甲片片紧密穿连,臂鞲护手严丝合缝,她抓不动,挣不开,能吸入的空气愈发微薄,渐渐连挣扎也挣不动了。 傅云祈垂眸冷冷看着她。 他掐住她,掌心紧贴着她颈间皮肤,感觉到皮肤之下拼力跳动的脉搏,一鼓一鼓的,像拼力扇动的断翅。 意识到再掐下去她真的会没气,傅云祈蓦地松开五指。 她皮肤太脆弱,指印在颈上烙下痕迹,盛开时,像另一种痕迹。 …… 颈间桎梏猛地一松,久违的空气灌进口鼻。 施遥光大咳着换气,不顾颈间那只手仍架在那里,随时会再度收紧。 “你不教,这就是公主的审法,”傅云祈的声音如鬼魅在耳边炸响。 他应该并不在意刚才是不是真的险些掐死她,看她缓过来,接着问她话,语气和之前没什么两样,“说来我还是好奇,从抓你到现在,也过去几个时辰了,卫国竟不来找我要人么?” 见她不答,傅云祈手掌往下继续滑,隔着衣衫压在突出的锁骨上,感受掌根处传来的心跳的起伏。 她的心跳速度很快,和当初他握着那只自投罗网撞进来的鸟感受到的心跳起伏一样快,让他忽然很想对比看看,她和那只鸟,究竟谁更轻盈。 “啊,还有个问题。” 大概是刚经历过劫后余生,她像那只鸟一样,连听他说话的反应都一惊一乍。 可猎鹰吃鸟是天性,他又不吃人。 傅云祈不禁低头凑近了,安抚似的问,“卫国有几个公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章台骨1 第2章 章台骨2 是诱哄的语气。 在傅云祈刻意贴近她鬓边,从掐着她颈项改为拖住她后颈的衬托下,仿佛情人间的低喃。 施遥光有片刻的失神。 卫国当然不止她一位公主。 三年前她的父皇——卫国显通帝驾崩,在朝中立有太子的前提下,仍留下一份遗诏,指名将皇位传给其弟泰王。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疑团重重,但朝臣在正值盛年的泰王和不过稚童的太子之间,一致决定相信遗诏,尊泰王为帝。 泰王推拒三次,最终听从皇兄遗愿,于灵前继位,年号灵圣。 登基大典一切从简,灵圣帝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太子仍然是太子,皇位将来依然由太子继承。 可惜好景不长,太子夭折,先皇留下的一双儿女里,只剩下施遥光。 灵圣帝对施遥光不能说不好,他的女儿们有的东西,施遥光有双份,女儿们没有的,施遥光也有。 比如,这次的任务。 卫国国力衰微,新皇苦撑三年,天下仍摇摇欲坠,而燕国则趁机攻下卫国大半国土。 眼看卫国都城也将不保,朝中武将一个接一个折损,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有人为灵圣帝献计,若有一人愿意以身犯险,或可解卫国燃眉之急。 这个人不能是武将,不能是任何朝中的熟面孔。 这个人要有身份地位,有资本让燕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人还要看上去毫无威胁,如此才会让燕人放下戒心。 施遥光就是被选中的这个人。 “怎么不说话?” 傅云祈看她神思飘远,在他身前既不开口,也不挣扎,愈发像那只都快被鹰吃了还在鼓起全身羽毛却又不知该如何对抗的鸟。 有心要起怜惜之意,又想到前不久刚刚结束的那场惨烈战事,怜惜顷刻换成嗤笑。 卫人狡诈。 先前将一车患有风寒的病人埋在粮草车里,伪装成补给辎重,故意混进他的补给中,导致营中将士受其传染,战力大减。 若非如此,今日攻城势在必行,黄昏时就该攻破卫人都城,直取卫帝首级,哪还会被卫人残兵拖住,拼那么长时间的刀子? 这样想过,目光一寸寸森冷,最后垂落在施遥光身上,不再有之前因怜惜产生的温情。 手指使力,顺着后颈向上,抓紧她脑后青丝,再向下一拉一拽,逼她仰起脸,让她视线堪堪与他接壤。 施遥光向后仰折的颈项顶起一弯弧度,露出脆弱咽喉,人却始终一声不吭,连看他都没有。 方才他留在颈上的指印还没有消,更是在帐内火把悬照下,变为更深的红印。 傅云祈饶有兴致看着红印,眯起眼思忖,卫人故意留下这个女人当他的俘虏,想跟他玩什么花招? 意识到施遥光并没有回答他那个问题,他的耐心又降下一半,五指重新覆上红印,轻描淡写的收紧。 语调微扬,“不过是问问你的姊妹而已,这么难回答?” 预料中的窒息感并没有附之而上,粗糙掌心上经年累月鼓起的厚茧割着她从未经风吹雨打的细肤,像砂砾摧残嫩叶。 隐痛细密覆盖颈间,施遥光脑海中蓦地闪过她刚刚被俘时,傅云祈和手下亲兵的对话。 她现在的姿态太过弱势,气息正被他不紧不慢的收紧,说出话来并不容易。 但施遥光也不服软,就维持着这样的姿态,阖眸垂视他,冷笑反问,“问明又如何?难道你的韩公没承诺你,究竟要送给你哪一位?” 束缚在颈上的手一松,她栽倒在地。 “倒是牙尖嘴利。” 傅云祈静静看着撑在地上揉自己手腕的女子。 和他想象中的公主不同,身陷敌营没哭没闹,还有力气跟他周旋。 不过……她好像扭伤了。 他刚才收手的力气很大么? 想来还是卫国女子柔弱,花一样,一碰就折。 帐内陷入安静,只有呼吸的起伏声,和施遥光揉手腕时衣袖随之拂摆发出的细微簌簌声。 火把跳跃的火光落在施遥光脸侧,她的神情也跟着半明半暗。 施遥光手腕没伤。 至于一个女人在男人眼皮底下表现出伤势,意味着示弱,以及—— 她在找一个一击必中的时机。 傅云祈是身经百战的武将,任何一点细微的意图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恐怕在她接近时,他就会先一步做出应对。 那是常年奔行在生死之间练就的速度,是实战赋予他的本能。 她假意揉着手腕的动作放慢下来,手臂向内收,借着广袖的遮掩,不着痕迹的向下落。 同时回头迎着傅云祈的视线,主动接上方才的话题,“你不是想知道,卫国有几位公主么?” “肯说了?”霜雪眸子里果然露出兴趣,“肯说可就表示承认,你是卫国公主了。” 施遥光没有理会他的后半句话,“卫国有四位公主,其中有两位已经招得驸马,一位刚出生不过两个月。” 她缓声说着公主的基本情况,目光盯住傅云祈,不动声色观察他的反应,直起身,主动与他拉近距离。 “你说燕主打算送一个卫国公主给你,真是不巧,卫国的公主,你一个也得不到——” 话音落,藏在袖中的手猛地伸出,一把匕首握在掌中,刃上泛着寒芒,擦过帐内火光。 傅云祈略略侧身,屈指弹向她手腕,不甚在意,“你以为杀得了我?” 她这动作处处都是破绽,像那只用力蹬着鹰爪试图借力反击的鸟,随动作扬起的衣袖也绵软的像那只鸟在最后时刻不甘振翅洒出的几片绒羽。 弱小的不自量力,倒也称得上生命的可歌可泣。 但匕首在半空划出一道银芒,倏地自半途折回去,手肘回撤,匕首尖端对准的是她自己的心口。 没有犹豫,只有决绝。 原来她不是等待时机行刺,她竟是要自尽! 傅云祈瞳孔微缩,一把拽过她翩然未落的衣袖,借力将她拽回自己身前,跟着徒手去夺匕首。 施遥光惊呼一声,不受控制往前扑。 手臂也下意识向外伸,匕首的去势被另一人阻住,刀刃入肉,她隐约听到划开皮肉的声音。 然后看到傅云祈抓着匕首锋刃的手淌出汩汩的血,殷红顺着刃身蜿蜒,大颗大颗的血珠滴在她身上。 他就着染血的手,继续捏着刃身,一使力,将匕首从她手中抽走。 “是把好刀。” 他看着她,甩甩正在流血的手。 仿佛对这样的小伤浑不在意。 傅云祈换了只手拿匕首,端详两眼。 刃身沾过血,但雪亮依旧,没残留一点儿血珠。刃也锋利,看着像新开的,今天是第一次饮血。 他以眼神点点施遥光,“刚打的主意?” 说话时随意一扬手,匕首顺着力道脱手飞出,钉在帐顶支撑的木头上。 笃的一声,带起一阵木头吱呀回声。 施遥光没开口,便见他俯身,迫人的气息席卷周身。她顶不住,偏过头,回避他看来的眼神。 “刚才这帐子里没人,你有得是机会自尽,但你没有,为何呢?”傅云祈探究着看她,“啊,我知道了。” 燕人将领高壮的身躯在火光照耀下投下一大片影子,玄甲随着呼吸起伏动出金戈声,凌厉眸光蕴着玩味,有心戏耍被俘的公主。 他公布答案,“你想知道我会怎么处理你,是拿你当细作呢,还是真拿你当公主。” 这句话让女子原本平静的眼眸颤出波澜,虽然只有细微的一瞬,但逃不过他的眼睛。 “猜对了。”很笃定的语气。 帐内无人作答,他也不催促,目光在她周身逡巡,看她因方才“行刺”被扯开的外裳。 卫人擅织锦,遍地种桑田,这一身锦缎绮绣折合成粮草,约莫能换一石。 唔……刚才她从哪里拿的匕首出来? 视线落在女子束得盈盈的腰间,长的丝绦顺着身体走势勾勒轮廓,丝绦尽头坠着一枚压裾裙刀。 寻常裙刀不过装饰,或是骨制,或是玉制,不开刃,或者只开到能简单裁纸的程度。 然而若有心仔细开刃,裙刀也可以作为武器,用于…… 行刺。 施遥光乍一见他眼神不对,警惕的向后退,手肘拄在地上,地上尖利的石子儿硌着她,让她保持镇定。 裙刀从腿上滑落,掉在地上,“当啷”一声。 在安静的帐内格外明显。 她嗅出危险的气息。 “别过来!” 但玄甲如山,自身前罩下。 慌乱中她抓起裙刀,先指着傅云祈,又觉小小的裙刀对舞刀弄枪惯了的武将来说毫无威慑,干脆反手对准自己咽喉。 她自知不能表现出害怕,因而竭力撑住仪态,哪怕落于下风,也仍是一国公主的气势。 谨慎看住近在咫尺的傅云祈,无视他霜雪眼眸里闪动的幽火,思路清晰的道,“不管是细作、还是公主,我都是卫人。你率燕军攻我卫国都城,至今已有两月,都城久攻不下,你的兵马也撑不住,所以你不希望我死,至少不希望我现在死,对么?” “哦?” 傅云祈感兴趣的抬眸,目光从她眼上,扫到她手执的裙刀。 倒是个聪明胆大的,可惜,他略显遗憾的想,终归留不长久,最后杀起来,怕是会心疼。 随即细思她刚才的话,状似认同的点点头,“是有些道理,不过——” 施遥光飞快的截住他的话,“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朝陛下不忍黎民受战乱之苦,有心与将军和谈,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你说你是使者?” 两军阵前的确会派去使者,或是和谈,或是请降,不斩来使也是从古至今默认的规矩。 但他率军攻城已有两月,可没见城里有什么苗头。 这卫人女子着实大胆,连使者都敢冒认。 “将军不信?” 傅云祈略一歪头,挑眉。 玄甲再次逼近,切断火光,女子周身罩在他的身影下,他忽然发现,除了眼神,她整个给人的感觉也像刀。 但不是战场上茹毛饮血的战刀,而是博古架上横陈的,有翠玉珠宝刀鞘装饰的,供人赏玩的刀。 锋利的柔美。 破空风声骤起,美人刀暴起,施遥光抓着裙刀盯住他露在玄甲外的咽喉,目标明确捅来。 傅云祈没有防备,还真被她划中。 裙刀轻而短的刀身在他颈边留下一道血痕,施遥光一击已经使尽力气,后继无力,失去先机。 武人趁虚而入,扣住她手腕,手指稍稍使力,迫她扔掉裙刀,再屈膝抵住她,毫无感情的将她按住。 “砰”的一声,后背率先撞到地面。 施遥光吃痛皱眉,倔强不肯出声,本能的去抓按住自己的手,奋力往外掰。 意识因疼痛有些涣散,耳边听到的声音也远的像在千里之外。 “他们打扫过战场,没见过旌节。” 有话音戏谑着拆穿她仓促的谎言。 傅云祈俯身盯着她的脸,这张脸上呈现的表情可比她诚实多了,如果不是强撑,他猜,一定会流下泪来。 这张脸,若是流泪,一定很美。 这个念头让他顿时觉得血在沸腾,前不久沙场厮杀的兴奋卷土重来,催得骨血滋滋的响。 他反手将她双手箍到一起,另一手去拨动她纤密的睫羽,如愿找到挂在睫羽根部和她一样倔强的泪珠。 表里不一,弱小又危险。 指尖一抹,那颗泪珠瞬间被他的体温烘干,残留的水意钻进肌理,生了钩子一样,往心底深处挠。 霜雪眸色变沉,扫过被按在手下不断挣扎的女子。 嗅到她终于不再掩饰的恨意。 这具身体上藏过匕首、裙刀,身体的主人声东击西欲盖弥彰手段数不胜数…… 是该好好查查。 “又是使者,又是公主,甚至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细作,可真是让人难猜——” 裂帛声响,施遥光惊恐瞪大双眼。 耳边的声音渐有实感,清晰的残忍。 “那就从这具身体开始,好好查吧。” 第3章 章台骨3 后半夜霜重鼓寒,营地内除了不断跳跃的火把光亮,只有些换岗巡查的士兵。 “哎!别往那边儿去。” 新兵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人虽然被老兵拦着,眼睛仍往杂帐处附近张望。 那里平时少有人去,营中大家巡逻也只在那一带草草转一圈,夜里更是黑乎乎的。 “咋了老哥?” “将军在审细作呢,不让别人靠近,你别瞎乎乎乱闯。” 新兵更糊涂了,“啥细作啊,还得将军亲自审?” “不该问的别问。”老兵直接把人拽走。 夜风呼的一下吹来,新兵穿的薄,打了个寒颤,老兵见状,多提醒一声,“对了,晚上回去多盖点儿衣服,卫都这片地方邪门儿,生着火呢都还有寒气往骨头缝儿里进,营里本来就有不少伤风的,你别也伤风了。” “嘿……多谢老哥关心。” “老子才懒得关心你,老子是怕你回头再给老子传染上风寒。” 俩人正说着,迎面看见亲兵提着一桶水走来。 老兵借着手里火把往前照了照,发现那桶里正冒着热气。 好家伙,竟然还是热水。 又看亲兵去的方向是杂帐处,不由得上前去,挤挤眼睛,“里头审的这么花花儿?都上热水了?” 亲兵明显和老兵熟识,笑着骂一声,“少废话,将军可不爱听底下人乱嚼舌头,巡你的逻去。” 新兵抻着脖子看那亲兵提着热水走进杂帐处,忍不住好奇问老兵,“老哥、老哥——那里头到底啥情况啊?我听前线下来的人说,这回俘虏了个卫国公主,将军审的细作该不会就是……” “别瞎打听,让将军知道了,皮都给你扒了。” …… “哗啦”—— 布巾丢进水桶里,搅起水花。 帐帘没有拉紧,风顺着缝子钻进来,烛火被吹得乱晃,影子也在帐中一跳一跳的。 傅云祈没急着管帐帘,从水里捞出布巾拧干,走向榻边蜷缩的人。 他的身影整个罩住施遥光,没俯身,居高临下看着。 人还昏着,刚才又哭过。 哭着时拣了所有她知道的难听话骂他,但都毫无攻击性,和她的指甲一样,挠痒痒似的。 ……像只猫儿。 猫儿该安顿在什么地方呢? 还是就像现在这样,放在身边养着? 傅云祈挑开她鬓边被汗沾湿的一缕头发,捏着布巾替她擦脸,若有所思。 …… 施遥光仿佛经历一场长梦,梦中惊恐难捱,眼前始终晃着一双霜雪似的眸子,盯住她,像叼住猎物。 脸上感觉到潮湿的触感,她猛地睁开眼。 帐顶变了样子,明显比方才待过的地方要大,不等她细看,视线里猛然出现一双眸子,顷刻占据全部视线。 这双眸子里闪着和锋刃一样的幽光,正端详她,欣然回味自己的作品。 见她醒了,唇角勾起,似笑非笑,“醒了。” 重新浸过热水的布巾,沿着鬓角擦下去,往颈上抹,濡湿的温度唤起不久之前的记忆,施遥光扭过头,上手去抢布巾。 “别碰我——” 手腕自中途被截住,直接拉高到头顶,她腾出另一手去掰抓她的手,最后两只手全被扣着固定在一处,动弹不得。 眼前骤然一暗,湿热布巾坠着一点重量落下来,整个盖住她双眼。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闻到一股混着血腥气的药味朝自己贴近,立刻让她想起不久前血肉横飞的战场。 那时候她自车辇滚落出去,目之所及全是残肢断手,燕人追兵赶散护卫,将她围住,堵住她所有退路。 地面深浸多层的血水不断向上翻腾着浓郁的血腥气,押着她的那几个燕人士兵敷过金疮药,药味混合血味,令她心中惊惧频催。 傅云祈的手促然扯断回忆,落在她唇边。 指尖欲探似点的流连在一处,人一直不说话,耐心的磋磨她的意志。 施遥光扭过头,恨意泼天,“你不如直接杀我!” 嗓音嘶哑,像某种呲牙的小兽。 “别急,会杀的。” 她看不到傅云祈的表情,只听语气是在笑,笑意深处有计划尽兴的残忍。 跟着听到他似是好奇的问,“说起来,卫国女子都像你这般爱咬人么?” 傅云祈说着话,目光从她唇边,落向自己“伤痕累累”的右手。 指骨、虎口、掌侧,虽说没被咬破,但齿痕极深,留下深红的印子,等印子淡去以后么,青肯定是得青几天了。 掌间纱布覆盖的地方是被她的匕首割出的口子,指节间也有些,都已涂过伤药,同样用纱布麻烦的一一缠过。 真是不容易,他无奈失笑,都多少年没跟人近身拼过白刃了,今天倒是在她这儿又“拼”一回。 被制住的女子没剩多少力气,双眼还被布巾遮着,他看不到她的神情,但是猜也猜得出,肯定又是那种像刀子一样的眼神。 哦,又或者,像哈人的猫儿。 自以为凶神恶煞,实际上只会呲牙,落在对方眼里,约莫会得一句——是个性子烈的小家伙。 虽然的确烈得很,打破了他这燕人认知里的那种,卫国女子都是柔如水一样性子的印象。 春水固然沁人,但水亦可成冰,他也只好委屈委屈自己,嚼冰破凌。 “看看你干的好事,”傅云祈佯作叹气,抽开布巾,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明日上阵,让我怎么拿枪。” 永远拿不了枪才好! 施遥光看着那只手上渗出纱布外的血迹,心中闪过畅快。 素闻傅云祈上阵永远身先士卒,而军中流传的四大战功里,有“斩将”一功,只盼明日迎战的卫军将士里有人一举斩将,护得都城太平。 她眼中意图太过明显,方才被抽走的布巾就又落回到她眼上,盖住她的“愿望”。 帐外有鼓声响起,到集结的时辰了。 …… 天刚拂晓,号角悠悠。 傅云祈提枪坐在马背上,身后是一众精神抖擞的燕军将士。 远处卫国都城城墙斑驳,看着是连夜加筑过城防,外面虽然破破烂烂,但毕竟是一国都城,城墙高耸宽厚,不是一时能攻得下的。 深秋的天,夜里下过霜,这时候还没出太阳,从地面往上窜着凉。马蹄向前踏出两步,甩了个响鼻儿。 对面卫都墙垛的转射口里探着箭尖,瞄住他们,只等他们进入射程,就送他们一阵箭雨。 傅云祈看向身后将士。 接连攻城数日,众人难免疲惫,但眼神都是亮的,此刻全都看向傅云祈,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冲向前方那座梦寐已久的都城。 若是谁运气好,说不定今日还可夺得“先登”之功。 傅云祈手握缰绳,将兵器挂在鞍侧,举起盾牌,竖在身前,猛一催战马,下令。 “攻城!” 投石车沉重运行,砸向城墙,砰砰不断。 玄甲如黑潮,在落石的间隙,瞬间奔涌而去。 奔至中途,城楼上箭雨如注,噼啪墩墩声不断,有人不慎中箭落马,后面的人立刻填补上去,继续向前冲。 又是一日苦战。 至傍晚回营,军中司马——侯临,正向傅云祈说着辎重情况。 “……后方来信,兵部还在筹粮,约莫这两日能送来一批。” “还有,斥候刚刚回报,其他几路人马还算顺利,卫都主要补给线都已切断,如今卫都城中所仗兵马不过三万,外面补给一断,军民只能靠城中太仓,必定比我们更急。” 傅云祈一一听完,斟酌今后的部署。 外面帐帘一掀,传信兵呈来一封最新的八百里急递。 众人见状,无不惊疑,“莫不是韩公那边有何急事?” 韩奉早有挥师南下之心,之前因乱局分身乏术,如今大局初定,灭卫之事便提上日程。 韩奉本想亲征,碍于年岁渐长,左右苦求,才打消了他亲征的念头,而后这重任便交到傅云祈手中,同时允他便宜行事之权。 起初傅云祈领兵一路势如破竹,原以为秋收之时就能攻下卫国都城,生擒卫帝,却不想两军胶着至今,仍在拉锯。 燕都城内也渐渐隐有微词。 傅云祈拆开急递,一目十行看完,随手往案上一拍。 其他人见他面色不善,纷纷询问,“将军,韩公说了什么?” “不是韩公,贺探元发来的,”傅云祈嗤笑一声,“说韩公身体欠佳,所有事宜暂由他代理,让我等退兵。” 贺探元一直不赞同出兵,如今他代韩奉掌事,第一件事就是召回燕军。 “放屁!”立刻有人骂起来,“他个老瓤子懂什么打仗,现在退兵,那我们这几个月不都白干了?老子不同意!” “老子也不同意!” “对!将军,咱们不能退!” 帐中吵吵声一片,最后还是侯临安抚住众人情绪,看向傅云祈,“我等都听将军吩咐。” 傅云祈没做声,目光在帐中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毫不意外看到众人不甘的眼神。 用作急递的特制纸张水火不侵,被团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沉闷。 厚实的纸团划出一道弧线,精准落在火盆中,被火舌包裹,熊熊燃烧。 烈焰妖娆,火光里仿佛晃过一双倔强含恨的眼。 傅云祈意外于自己的错觉,不过……时辰的确不早了。 玄甲铿锵,帐帘掀起便觉风紧,深秋就快过去了。 “修整两日,等粮草。” 众人纷纷对视一眼,心中甚喜,那就是不退兵了。 第4章 章台骨4 从议事厅出来,已过半夜。 夜里似乎又变天了,风刮得邪,孤月挂在天边,望之朦胧不清。 也许明日要起风雨。 主帐外值守的亲兵看到傅云祈过来,利落行了军礼。 傅云祈颔首,随即拿目光点点帐子,“里面如何?” 亲兵对视一眼,摇头。 “没用饭食?” 他白日里一直在卫都城下僵持,收兵回来又在议事厅待了半日。起先是腾不出工夫来问,后来回营也一直不曾听说异常,更是没管,如今眉头才皱起来。 别是死了。 这个念头一起,步子就有些急。 亲兵还在答他的问话,“按将军的吩咐,饭食送进外帐,今日三餐都送了,但……都没动。” 帐帘掀开,带起一道罡风。 亲兵下意识想跟进去查看,视线里乍见挥在半空的臂鞲映着帐外火把闪过一道暗芒,连忙收住脚步。 “外面等着。” 语气里听不出起伏,但依然听得出声音的主人心情极差。几名亲兵暗暗在心中揣测一番,互相对了对眼神。 …… 外帐桌案上点着烛火,烛芯没人剪,弯出长长的弧度,烛火微弱不堪,险些被帐外带进来的风吹灭。 傅云祈迈步掠过外帐,绕过屏风,走进内帐。 内帐一片黑,只有营地里燃着的火把隐约透进来,勉强照着周遭。 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这样想,他立即走到床榻处,径直探向蜷缩在榻上的人。 “唔!”施遥光像是溺在深水里,又被人猛地捞上来。 目之所及比傅云祈离开时的光线还要黑,她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觉得身上依旧累得发软,抓着傅云祈的手却使不上力。 “你混蛋——”她咳嗽起来。 傅云祈听她骂自己,不知为什么发笑。 “不吃饭?就这么饿着?” 捡只猫儿都知道饿了叫唤两声,她倒好,和他玩儿绝食。 还是她根本就打的死在他这里的主意——公主也好,冒牌使者也罢,他都没咬死了当她就是细作,她自己倒演上了。 施遥光不理会他的话,等灵台稍清明些,直接问,“什么时辰了?” 傅云祈打量她,调笑着探问,“怎么?有人给你递信了?要去赴约?” 什么时候军中都不乏摸进来的老鼠,打不尽,只能靠眼疾手快的抓,他今日故意留这么大的破绽,也是打算看看她会做什么举动。 如今看么,她果然也没辜负他,这么快就和营里的奸细接上头了。 还是有力气,有心思想别的。 眼神遽然冷下来,将人狠力往自己身前拽。 玄甲在外面吹了一天的风,夜晚露重,衣甲上都凝着一层寒气,凉硬的刺骨,骤然贴上身,单衣极薄,隔不住这样的寒。 施遥光禁不住打个寒颤,冷声道,“放开!” 抓着她的人没放手,反倒贴她更近,目光如火,将她整个拢在视线里,目色灼着她。 “过亥时了。” 漫不经心的开口,不知是随口告知,还是有意提醒。 施遥光听到这话,忽地反应极大,不顾和身前人的距离,失声重复,“亥时?” “不信?” 傅云祈干脆矮身坐在榻边,手臂腾换,箍着人强行放到自己腿上,随手挑起一绺长发,指尖挑着转圈绕。 半天没等来反应,手腕便一沉,开始勾着头发往下压。 施遥光被迫扭过脸来。 内帐黑,面容半掩在暗影里,傅云祈的目力却好,凭着透进来的微弱亮色,瞄见她蹙紧的眉。 心思都写在脸上,却自以为隐藏得好。他在黑暗中打量几眼,心中猜了个七八分,手上暗暗动作,偏要听她自己主动说出来。 口中继续逼问,“要么是犯愁?想着怎么引开我,好出去见人?” 施遥光满心都是懊恼。 她昨日被俘是日落时分,被关在杂帐处又过了不短的时辰,营地里更夫敲的梆子声她一节一节的数着,早就过了一个亥时。 原是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再疲累也不能睡,傅云祈白日里率军攻城,营中防守松懈,正是借机探寻的机会。 可傅云祈现在又说是亥时,就只能是第二天的亥时。 她竟在这里无知无觉睡了一整日! 挣了几下仍是没挣脱桎梏,腰间那条手臂甚至还越勒她越紧,臂甲落满的寒意不断侵蚀她,她终于还是徒劳松了劲,力竭着喘。 也依然没理他。 傅云祈更是没打算放她,听不到答案,就继续半真半假的逼。 手掌往腰间收束,忽有微讶,掌中盈盈腰身哪怕卸了力也仍是挺直,像是把规矩深镌进了骨子里。 便又是一挑眉,闲语一声,“卫国女子,都这么不肯折腰?” 之前似也这般,最后是在他手上累极了,连意识都控不住了,才像终于不再闹腾的猫儿似的,软软塌下来,任他挪换地方。 趁他思绪飘远,束缚力道松懈的空隙,施遥光推开铁臂,猛然起身,总算和他拉开距离。 只是脚步发软,先前又一直使力对峙,有些脱力,身子难以维持平衡的一晃。 又一晃,重新被人扯着拉回去,这次结实的撞上玄甲。 血肉之躯直面冷硬铿锵,施遥光眉头蹙紧,立刻咬唇压住嘶声,不等回神又被动的拧身回旋,张眼就见玄甲毫不留情压下来。 军榻糙硬,迎击脊背,撞上的刹那,让她顷刻想起前夜杂帐处粗粝的地面。 到底还是闷出一声痛哼。 傅云祈便嗤笑着,“长本事了,白日我不在,怎不这么跑?” 不听话的猫儿就得这么治,傅云祈没怎么使力就压制住人,还能顺手挑开她挡住面容的缎发。 下一刻迎住她凶得紧的眼神,却是先分心暗暗喟叹一回。 只看这捧头发,就知道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啧,什么眼神?” 又似才突然发觉那双凶光似的,随口道出这一句,身形向后撤开一点,撑起手臂,视线居高临下描画她。 然而人在影子里遮的太深了,帐外送来的那点儿幽火照不清,或许,该举个灯烛? 但手避开思绪,冷静掐住那截纤弱细颈。 帐外火光移了个位置,应该是巡逻的士兵走到这里,手里火把的光刚好穿进来了。 火把余芒恰好落在手下的人眸间,仿佛有汪水正在里面颤,他见状一挑眉,俯身又凑近细看了看。 可惜眼眸在他凑来时就阖上了,人也扭脸别过头,不知道是真的在哭,还是不想看他。 脾气大得紧。 “哭一声,”傅云祈低语着,低头贴向她脸颊,心血来潮提着交易,“不是已经和谁接上头了么,哭一声,放你去见他。” 鼻尖悬在眼睫上方,她只要一颤睫羽,就不可避免的刮着他,触感软韧,像氲湿的倦鸟翅膀。 闻了一整日战场铁锈味儿的鼻腔里不断涌入女气,胭脂味早就淡了,随之萦来的是清浅的香,让他想起在北地,暮春与初夏之交时候,曾闻到风里偶然飘来的那一阵白榆香。 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深吸气,鼻尖向下划,抵着她脸颊。 不出意外的感觉到她在躲。 “这也不愿意?” 他低低笑出声,声音在她颈间回荡,沉悦如山涧激流,热气呵出一团,半闷不闷的。 忽然又抬起头,看着她仍阖紧的眼,漫不经心问一个新问题,“你说,今夜这营地里,会不会有动静?” 奸细在军营做的事无外乎那几种,往粮草上动手脚,扰乱军心,炸营。 他带兵扎营在卫都城外这么多天,卫都久攻不下,人也折损不少,如今粮草又告急,那些将领打红了眼,不愿意退兵,可不代表底下人也是这么想。 心思活泛了就是切入的口子,不管她是怎么被卫人从城里送出来让他俘走的,最终目的都是这个。 有趣。 不过眼下,他好奇的问题还有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 紧阖的眼眸颤了一颤,不言语。 但是心跳幅度骗不了人,在他问名字时,他感觉到了,跳得真快。 是在紧张。 “若真是卫国派来的使者,在这里都会先自报家门,说官职,姓名,来意……”衣甲铿锵声细碎,手指在低语里探向脸侧,点着耷过来的坠子。 这只坠子懂事得很,每次她晃时,它都跟着簌簌的摇,在灯下火中,偶尔接过她腮边淌下的泪,和她一样的漂亮。 “我记得这里……”指尖从耳坠继续往下点,指腹扫过下颌,勾进衣襟,从里面挑出一块玉牌,“这上面有你的名字吧?” 玉牌莹润,带着体温,手指顺着绳扣摸索着捻,不多时就服帖的摘落在他掌中。 帐外的火光移走了,那一队巡逻的士兵转向远处,帐内光线随即暗下来,看不清玉牌上雕琢的纹路。 施遥光上手来抢,“还给我——” 自是抓了个空。但指甲还是险险擦过他脸颊。 “嘶……”傅云祈举高攥着玉牌的手,侧开脸,眼眸在昏暗中显得亮而锐。 脸上刚被指甲擦过的地方隐隐发热,颈侧昨日新添的刀伤也在隐隐作痒,两处伤都来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卫国女子。 若是指甲和刃上藏了毒,他可死两回了——在她手上。 看来这玉牌对她而言是个重要东西,这样想着,不经意对上她目光,蓦地被狠剜一眼。 傅云祈咂摸着片刻,随口挑明那眼神里的意思,“这是又想杀我了?” “我必杀你。”卫人女子回视他,语气坚决,毫不否认。 鹰的野心,猫儿的眼神。 傅云祈以指腹抚她微红的眼角,一路蜿蜒向下,捏住后颈,朝自己的方向顶。玉牌从掌中落下,噗的一声落在随意堆揉在榻边的外裳上,武将健硕身形也如一座山,跟着覆去。 “那就看看你的本事,我等着。” 帐顶接连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敲打声,潮湿的风从地底往上返,外面下雨了。 第5章 章台骨5 后半夜一直在下雨。 施遥光枕着雨后湿意昏睡过去,没敢睡太沉,有意绷紧精神,数帐外的更声。 风一更,雨一更,阴雨天判断不好天色,直到帐外透进的火把光线弱了,猜是天快亮了。 意识时而朦胧时而清晰,但总是昏沉沉,恍惚间察觉到身侧重量一轻,傅云祈终于起身了。 施遥光悄悄眯起眼,怕被他察觉,没有转身,只盯着眼前的帐墙看上面晃过的影子,等看到帐子上渐渐显出一整道人影,耳边也传来衣甲穿戴的声响,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这段时日,燕军攻城的频率一天比一天紧,朝中推测是燕军辎重紧张,所以才越来越急,只要拖着他们捱到冬天,建邺冬日潮冷多雨,对燕人来说并不好过,总能拖得他们无奈退兵。 又或者找准时机杀了主将,到时群龙无首,必然也会退兵。 只要他们退兵,卫国就能得到喘息之机。 至于她自己…… 想到出城时,灵圣帝专程微服来送,痛心疾首叹的那声“卫国积弱,竟要靠你亲身犯险救国于危急,朕……叔父惭愧!”唇角一抽,险些发出声音。 尽管她立即闭上眼睛假意睡着,身后还是覆来一道影子。 身侧薄榻陷下一块,迫人气息扑洒上来。 她不清楚傅云祈究竟是不是察觉出她醒了,只拼命闭紧眼皮,稳住呼吸,佯装因梦中感觉出身侧人的贴近,排斥的往旁边避。 顺势又往里侧了侧身,埋住小半张脸。 听身后没再有动静,想来是搪塞过去了。 …… 脾气真大,睡着还记仇。 傅云祈撑着薄榻好整以暇看了几眼,心中一动,手指抹过枕上人散落到前额的发,漫不经心的向后拢着,别在耳后,露出完整容颜。 她安静的时候,像张毫无生气的画,非要有人往画上多添几笔,看着才活一些。 不是公主么?卫国公主都这么死气沉沉? 盯着久了些,便注意到眼前人呼吸的节奏过于平顺,一下一下,一起一伏,看着莫名熟悉。 营中吹起晨时号角,猎鹰撞开帐帘扑扑楞楞飞进来,精准落在他肩上。 傅云祈偏头看一眼,猎鹰也转过头来看他,喙尖儿上沾着一丝没梳理尽的血迹,蓦地想到,她这样子像极了在猎鹰爪子下装死的小家伙。 假装没有了呼吸,动也不敢动,只希望借此骗过猎鹰的眼睛,松开鹰爪,好趁这机会逃出生天。 聪明的可怜。 傅云祈抬手抹掉猎鹰喙尖儿上的血迹,顺手摸摸猎鹰的头。猎鹰粗滑的羽毛在指尖下顺从的收起,时不时还主动拿脑袋顶一顶他的手掌心,亲昵的示好。 “去吧。”他拍拍猎鹰翅膀。 猎鹰得到指令,从喉咙里咕噜一声,扇扇翅膀绕着帐内飞了一圈,撞开帐帘出去了。 傅云祈俯身撑着榻板,又在看装睡的人。 大概是终于快装不住了,睫羽抖得厉害,在他俯身过来那一下抖得最快,和提着心却只等来猎鹰动动爪子的猎物差不多。 目光逡巡着从眼眸落到颈边,颈上痕迹没消完,两天的印子叠在一起,重瓣莲似的。 莲瓣下是脆弱的喉管,有隐秘的冲动从心底升腾出,傅云祈低头凑近颈侧,牙尖抵着莲瓣,半咬不咬的嘶磨。 “唔——” 尖利隐约刺破皮肉,仿佛尝到血气,施遥光再伪装不住,痛呼出声,挣扎着伸手去推他。 “醒多久了?还是没敢睡?”耳边笑意还在扩大,玩味着观摩破裂的伪装。 施遥光感觉到颈边的牙齿收回去,但尖利触感仍没离开。话出口时,热气就扑在被啃咬过的地方。 她不知到底留没留下伤,但疼意直窜上来,扯着绷紧的意识,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在疼。 她不想再躺在这里,却被按着撑不起身,视线范围里只看到武将穿戴整齐的臂甲,那只手正抬起来,盖住她的眼睛,遮住最后的目光。 “放开……!” 热气卷土重来,尖利又盖过热意,颈间不断落下灼烫气息,肆意妄为,磨牙吮血。 帐外鼓声一下一响,与心跳声落成一处,仿佛造出一块新的战场,而她再次为俘。 施遥光疑心自己会死在这里。 武将宽大粗糙的手掌还覆在她眼上,她看不到哪怕一点儿从指缝里漏下的光,只有每一次拼命睁大眼睛试图去寻缝隙时眨动的睫羽折在掌间,徒劳的撑着无用功。 在手又一次抓过玄铁臂鞲时,施遥光终于找到机会,凭着感觉摸索到傅云祈没有衣甲保护的咽喉…… 掐上去! 颈间痛痒全部停住,束缚住她的身躯轻而易举后撤,她很快就掐了个空。 身前人又抓着她手腕举过头顶,笑声自上方传来,听不到多少怒意,更多的是饶有兴味的意外。 “很聪明。”傅云祈看着抓在手里恼羞成怒的人,似笑非笑。 “卫国女子……唔,卫国的公主,都像你这样么?” 本以为她在这帐中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没想到还能翻出这么些花儿来。 会示弱,懂反击,还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对,卧薪尝胆。 方才还真教她抓住机会,也是他大意。 想到这里,傅云祈不由得叹一口气。 如此妙人儿,这么快就要杀了,还真有些不舍。 “卫国不出人来救你,怎么办?” 他重新俯身,附在她耳侧低语,提出一个新法子,“我让他们看看你,想法子来救你,如何?” 察觉到掌下覆着的那双眼眨了眨,睫羽抓挠着掌心,不知是希冀还是愤怒。 不过他也不在意是什么,直到听着帐外又响过一遍角声,才收回手,顺手扯了快丝帛,缠覆在她眼上。 “时候还早,继续睡吧,免得……” 想到人不会太安分,遮住眼睛以后,又仔细把她的手也缚住,确保她只能安静留在这里,笑出一声,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免得等哪天驾临城下,让里面的人说我苛待你。” …… 进议事帐时,众人都已到齐,见到傅云祈进来,纷纷起身行过军礼,“将军!” 营内将士修整,等待后方粮草,前方斥候却不闲着,穿梭两地禀报战前的最新进展。 “……卫都加紧修补过城防工事,全军据城不出,是死守到底的架势。” “平梁渡、大安渡、芳远渡三处渡口,都已按将军的意思,全部封锁。现下南边的船不敢露头,原本停在渡口的几船物资已经整理完毕,左营将军传回信来,左营上下都在按计划行事,请将军放心。” 傅云祈听着众人回报,视线落在帐内沙盘上。 南边水网纵横,卫国都城建邺周边虽少有农田,但凭着密集的水网,靠湖州等鱼米之乡源源不断往都城运粮,一直不曾出现粮食短缺的情况。 如今燕军切断水路补给,营造大军围困之势,理论上可行,但…… 他看向侯临,“可派人往后方查问过了?” 最近这几次粮草送来的日子不正常,兵部那边一拖再拖,起初说是粮草筹措不及,比既定日子晚了一天,后来干脆不提缘由,只无故往后拖延。 到上一批辎重送来营中,已经比既定日期晚了近半月。 侯临听到问话,立即回道,“已经派了人沿途去探,估摸着日落之前会传回消息。” 看傅云祈面色不好,侯临想到某种可能,试探着压低声问,“将军可是怀疑,是朝中有人作梗?” 若真是作梗,这个人只可能是贺探元。 “说来……那奉命来送急递的差人还在营中等将军的回话,按将军的意思,还在晾着他,但此人不太老实,总想往营中各处走动。” 傅云祈冷笑出声,“那就对得上了,你们拦他时,可听他提过谁出来撑门面?” “的确提过一人,只是……听起来与贺探元无甚关系。” “谁?” “李夫人。” 听到这个称呼,旁边有将领坐不住了,“李夫人?韩公发妻的那个,李夫人?” 韩奉得势后,因李氏当年尽心追随,功劳颇丰,故而大肆封赏李氏,李夫人更是在韩奉身边有绝对的话语权——前些年内乱未尽,韩奉亲自率军平乱,后方事务多由李夫人主持。 “正是,”侯临点点头,看向傅云祈,“韩公病重,贺探元这时候借机要求退兵,粮草又是这般情形,或许这里面也有李夫人的意思。” 是继续打,还是听命退兵? 帐中众将领再次齐刷刷看向傅云祈,目光里依然闪着不甘,“将军,只凭一封前后矛盾的急递,不能说明问题,万一这是卫人的阴谋,我等这时候退兵,岂不就上了卫人的当——” 傅云祈垂眸看着沙盘,在脑海中推演过一轮,将一面小小旗帜插在卫都城下一处地方,作出一个特别的标注,招手示意众人来看。 跟着道,“南下卫都是韩公心愿,我等受韩公倚重,自要尽心尽力。如今破城在即,最忌惑乱军心。至于满口妖言来路不明那人——” 沙盘上平梁渡等处代表着卫国的小旗被一一拔下,众人看着沙盘上的全新部署,听他随意如讨论天气般的语气,“杀了。” 帐外鼓声又响,众人心中像被放进一根定海神针。 将军英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章台骨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