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海》 第1章 第 1 章 “宗门余孽,死不足惜!” 剑意随声袭来,凌冽破空,带着十成十的修为,直往困囿于竹林绿海间的年轻女孩而去。 忽而云销雨霁,万鸟腾飞,盘旋于太衡宗顶,发出凄厉哀鸣。 太衡宗代掌宗主屠绝眉眼微动,缓缓抬手执弓,往竹林射出一箭,箭尾银光蜿蜒盘旋,海中白龙般折断已近女孩身前的呼啸剑灵。 剑灵之主公孙良眼神一凛,收力不及,往后疾退几步稳住身形。 他瞪向站在人群中心的屠绝,刚要开口质问,只听年轻女人轻飘飘出声。 “公孙长老这么着急做什么?”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白须老头,神色莫名。 公孙良老脸一凝,倒是很快找了个借口,“此子杀我孙儿,手段之残忍,苍天可鉴,罪不容诛。我这个为人祖父的自然要为我孙报仇。” 他接着话锋一转,对着屠绝道,“不过,老朽倒是要奉劝屠绝姑娘一句,你虽为代掌宗主,可手也不要伸得太长了。” 屠绝微笑了笑,眼角毫无起伏,很不走心地应付了句,“公孙长老说的是,我一个晚辈,当然不会插手像您这般年长者的事。” “但这丫头杀过的人不单有您的孙儿。自然不再是您一家之事,也不该只遵您一家之言。” “总得先听听当事人的陈词。” 说罢,她走上前,看向倒地不起的年轻女孩。 血色染红面颊,清凌凌的草木气仍存,净水天湖般纯粹的修为外泄——屠绝没从女孩身上发现半分魔气。 这让她怎么也无法将其与传闻中剥皮抽筋,鞭魂碎魄的杀人魔头联系起来。 屠绝眉头轻蹙,略垂首看着狼狈少女,沉声开口,“斥青姑娘,你可知罪?” 闻言,斥青原本松落的头颅抬起,一双灌满恨意的眼睛直直盯着屠绝,鲜血从女孩肺腑涌出,于嘴角溢出缕缕殷红。 她勾起唇角,满目讥讽。 “我有何罪?” “你们该庆幸我只杀了凶手,只拿了几个头颅葬我师兄。” 话音才落,女孩身形微动,一柄黑刃闪过,不等屠绝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就被斥青拿着匕首挟持于身前。 女孩紧握着赤刃,抵在屠绝脖颈上,声音已经因为抵抗多日而嘶哑粗粝。 “让我离开太衡,否则——”她把刀锋往前一推,屠绝的颈上瞬间多出一条显目血痕,意思不言而喻。 随屠绝而来的人见此状顿时面色一变,接连不断劝说满身残血衣的斥青。 双方僵持不下时,没人注意到,人群里一个弟子不动声色地暗自离开,动作飞速,很快请来一个着碧色衣衫的青年。 青年名屠弥,是屠绝的同门师弟,恰巧路过太衡,寻师姐屠绝一叙。 他趁着所有人仍在紧张对峙,幽步进入竹林内,从后面逼近,一个手刀,朴实无华地把斥青劈晕倒地。 青年随意瞥了眼失去意识的女孩,旋即神色焦急地看向屠绝:“师姐,没事吧?” 屠绝深吸一口气,瞟了他一眼,神情恼怒又无语——这个便宜师弟实在傻得出奇。 将血痕任意抹去,脖颈瞬间细腻如初。她侧身对青年发问,“你觉得以这姑娘现在的模样,杀得了我吗?” 可没想到她才说完,只一个转身的功夫,昏倒在地的女孩瞬间被不远处的一个卷发男人抓了过去。 男人身材高大,大手抓着斥青的脖子,像猎手捏住了羔羊命脉。 屠绝余光瞥见,悚然一惊,立刻朝男人大喝,“薛定嵘,你要干什么?!” 男人抬眸,与屠绝四目相对,高昂的姿态神情冰冷。 只听他一字一句答道:“替灵端仙长清理门户。” 屠绝刚要动手将人抢回来,又听他补了句,“屠宗主放心,我不会伤她性命。” 当然,也只会留她一命苟延残喘而已。 霎时间,风沙跟着斥青凌空飞旋,女孩体内一股股绿色灵息被薛定嵘扯出,铺满整个竹林穹顶。 天色复葱茏,绿意青翠作荧火,燃烧得重林草色簌簌作响,经鸟悲歌。 屠绝飞身接住枯叶般飘落的女孩,探查一番,发现少女虽无性命之忧,但其丹田已毁,修为尽散。 此境已成定局,无法更改。 屠绝叹了口气,凝眉施法护住斥青筋骨。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望灵端前辈不要怪罪。 —— 三年后,逝春村。 一个穿着碎花夹袄的小姑娘风风火火跑向村里的小桥,脸蛋红扑扑的,细密汗水沾湿了额角。 “看,小卷这丫头又跑去找那个不说话的怪姑娘了。” 村路狭窄,陈家大婶挎着个菜篮子,扬起头往茅草屋远眺,脸上挂着探究和好奇。 她身边站着个瘦高妇人,顺着目光瞧了眼,摇了摇头,“也不知道那姑娘发生了啥事,好好的一个孩子,没半点生气。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愣是没见她张过嘴。” 两人正说着,迎面走来个中年男人,听到二人的话,面带鄙夷地插了嘴,“我看八成是个祸害,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会像她那样,死气沉沉,和活死人一样。” “说不定,手上还沾着人血,背着杀人官司也说不定!” 陈大婶白了他一眼,没多理会。待男人走远,嫉恶如仇的胖婶子朝他狠狠啐了一口。 “我呸,什么东西,坏心思没得逞就造谣人家年轻娃娃。”说着,她拉过赵家寡妇在走到村口,抿了抿嘴,把菜篮子放下,“也不算没说过话。前几天你不在,那姑娘开了次口。 说到这,胖婶子停了停,故作神秘问道,“你猜她说了啥?” 赵寡妇哪猜的着,搡了搡了她的手,示意她快说。 “滚——” “嘿,你走啥!不是我说滚,是她说。” 眼见扯闲话的伴要走,陈婶连忙伸手将人拉住,她身材壮实,力气大得很,硬生生把赵寡妇按在了石凳子上。 胖婶子攥着赵寡妇没多少肉的细胳膊,生怕人跑了,“你咋不听人说完,是那女娃娃说的滚。” “好端端的,她说滚作甚?” 陈婶朝离开的男人背影努了努嘴,“被这姓韩的给恶心的。丑东西一个,居然能觍着个脸让人小姑娘嫁给他。” “那天我起早去地里干活,路过桥边时打眼一看,凑巧就听茅草屋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 “我还以为是咋了,跑进去一瞅,好家伙,那姑娘手里拿了把砍刀,上边血刺呼啦的,再转头打眼那么一瞧,姓韩的脸上居然多了道血口子。然后我就听那姑娘说了句,滚——” 赵寡妇看她说的有模有样,还是有些怀疑,“你诓我呢吧?那小姑娘细胳膊细腿,看着比我还瘦,再说了,姓韩的虽然恶心人,但在村长哪儿可是有脸得很。要是他被打了,能不报复回去?” 胖大婶身体一收,靠在背后的杨树干上,神色莫测,“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多时,她又眉眼一转,笑着说,“没准啊,是又被人小姑娘打出去了。” 赵寡妇拿出篮子,扯了两把菜出来慢慢择,脑子里思索起女孩的模样,倒是得出个结论,“不过这孩子看着的确不是寻常人。我头回瞅见这么水灵的丫头,除了来时太瘦,活脱脱就是一个菩萨座下的小仙童。” 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老半天,没注意到徒然黑下来的天色,以及森森而动的大杨树上莫名多出来的阴影。 “我咋觉得有点儿冷呢?”陈婶正口若悬河,细数村里头发生的事,一股子寒气猝然袭上她皮肉,冻得她打了个激灵。 赵寡妇和胖婶子对视一眼,没说话,但搓着胳膊的动作没停。 大夏天的,这会儿也没风,两人却从心底里泛起一阵战栗。 赵寡妇隐有所感,回头一瞄,杨树叶哗哗作响,巨大树冠掩藏黑暗,看不清里头样子。 老人常说村口的这棵杨树不祥,但经年累月之下,大树早已经根深叶茂,轻易奈何不得。 尽管没看见什么,但一种被窥伺的感觉还是令两个普通妇人汗毛乍起。一胖一瘦皆拎上菜篮子,立马起身,快步离开了村口。 杨树依旧于风中摇晃,绿油油的,一片繁盛。 天色越加暗沉,云层黑压压盖住光亮,大下午被遮掩成黑夜。 茅草屋里,小卷杏眼圆圆地站在窗口,屋外淅沥大雨正狠狠砸地,干燥尘土混为泥泞,雨束成一柄柄白光闪烁的长枪,刺进黄泥浆,搅和成大地腐烂的血肉。 泥腥味涌进鼻尖,小卷不喜欢这种沉闷闷的气味,立刻关上了残破木窗。 她转过身,坐到小木凳上,双手托腮,目光再次放回正闭目养神的女孩身上。 桌上摆着的饭菜早就凉了,她小脸皱起,有些无奈。 小卷喜欢这个叫阿青的女孩,可是阿青似乎并不喜欢她。这些日子,她几乎天天都要跑来逝春桥,锲而不舍地和阿青搭话,可惜都毫无作用。女孩依然不发一言,多数时间始终安静地像个漂亮泥人。 今天又是无功而返,她仍旧没和阿青说上话。 有些灰心,但是她知道,自己明天还是会过来。 毕竟,永不言弃为她的人生准则,这两个词还是周大哥教她的——周大哥是阿卷的订婚夫婿,邻村的年轻秀才。 思绪逐渐走偏,情窦初开的年轻姑娘忆起心上人的样子,面上浮现些许姑娘家的羞涩笑意,她捂了捂自己红扑扑的脸蛋,很快远去。 小卷走后,被关紧的木门被风刮开,寒气缠绕着飘入屋内,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 哐当一声,木门又被关上,密闭的一方小天地中落针可闻。 斥青遽然睁眼的瞬间,两束幽幽蓝光腾腾升起。 森森鬼气包裹住女孩瘦削躯体,低沉而清晰的嗓音传来,于女孩耳侧呓语般呢喃。 “你醒啦!” 第2章 第 2 章 鬼影附在斥青耳畔,言语间带着诡异感十足的笑意。 女孩却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睁着眼一动不动。 发现斥青没反应,充斥整间屋子的鬼魅笑声顿了顿。年轻鬼脸上带着几分不确定,慢慢飘浮到女孩面前,和她四目相对。 斥青仍然面无表情,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怎么回事儿? 这可太不尊重鬼了! 怎么着也得给个反应吧。 鬼影憋着一口气继续朝前飘,偏不信吓不到她。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就在鬼影都能看清斥青脸上绒毛时,女孩终于有了动作。 她伸出手,鬼影下意识移去目光,却听“啪”的一声。 ——他被扇了一巴掌。 这巴掌把鬼影打蒙了,也让斥青彻底从浑噩状态里醒了过来。 自她被剥去一身修为后,灵识关闭,魂魄也受动荡。强撑着离开太衡宗,后昏倒在人间小路上,被人捡到了逝春村。自此之后,她每天都会重复醒来又睡去的状态。 但是醒来不是醒来,因为她完全失去了外界感知,只能呆呆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做出的行为全由空荡躯壳下意识支配。 闭眼也并非真的沉睡,而是疲惫受损的灵魄在自我修复。 日子就这么荒诞又可笑的过去了三年。 三年于修行中人来说不算长,可那种被困在雾里看花,万物虚幻的不真实感实在不好受。 好在刚刚打出的一巴掌重新给了她掌控身体的快感。 挨了一巴掌的鬼影被打得阴气暴涨,怒火有如实质,快要从他眼睛里喷出来。 斥青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根本没把鬼影当回事儿。 感觉到冲向自己的杀气,斥青淡定开口,“你可想好了,要是动起手来,你不一定能打得过我。” 此话一出,鬼影气得当场消失。 片刻后,他换了身衣服,又出现在斥青面前。黑衣长袍的,倒是有点聪明鬼的样子。 “你不怕我。” 斥青倒了杯水,没理这句显而易见的废话。 鬼影也不在意,继续说道,“而且还能碰到我的实体,不被阴气所伤,说明你绝非常人,也就是说我找对人了。”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盯着女孩眼睛,肃声开口:“我叫问悬,应该是一只死了千年的鬼。” 斥青秀眉轻挑,“什么叫应该?” 问悬语气略微低沉了些,“因为我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也忘了自己是谁,只知道逝春村里的那棵大杨树活了多久,我就变成鬼飘了多久。” 说着说着,他忽而眼神一凝,冷冷道,“但是我记得我有一个仇人,一个必须千刀万剐的仇人。” 他自顾自说个没完,斥青只觉得屋子里闷滞沉顿,遂打开了门,屋外重云尽散,月光无覆,瞬间撒了满屋。 她抬眼凝视高悬的圆月,语调不见半分起伏:“所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问悬呼啦一下飘到斥青身边,诚恳真挚地说:“你可以帮我。” 斥青推开他,起身走到屋外头,月色照得四处亮堂堂,一座孤桥建在茅草屋几步外,有点像无终廊的青石道。 问悬是千年鬼,晚上行动自如。他紧跟着斥青站在逝春桥上,言辞恳切,“求求你了,帮帮我吧,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家。” 斥青诧异地朝他瞥了一眼,显然惊讶于他的脸皮。虽说他的确死了那么久,但顶着一张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脸庞,说出这番话来还是十分怪异。 “我现在就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怎么帮你?” 问悬忽略掉女孩的自嘲,指着她胸口的玉石挂坠道:“靠它,它可以帮我。” “你想要这个坠子?” 问悬点点头,满脸期待。 斥青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他,红唇轻启:“做梦。” 一人一鬼在桥上掰扯,落到旁人眼里,只剩一个瘦削女人在自言自语。 神仙童子与幽冥女鬼只一线之隔。 第二天,桥上有女鬼的传言就在小小的逝春村里传遍了。 阿卷一如往常,正准备前去茅草屋,却遭到了爹娘的阻拦。听完二老的话,她秀气的脸庞露出些无奈笑意,晃着脑袋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爹娘,你们别老是听村里头的人胡说。” 说罢,她心情颇好地走了,留下老父亲与老母亲在原地面面相觑。 “她爹,啥叫子不语?” 模样朴实黝黑的男人摇摇头。 “啥叫怪力乱神?” 男人还是摇摇头:“这我咋知道,我老李家往上数八辈子都是种地的,从没拿过笔杆子,咋会知道这讲的啥嘛。” 中年妇人看着女儿轻快的步伐,脑袋倏忽灵光一现,旋即眼中略过一丝了然的笑。 “孩儿她娘,你笑啥?” 女人白了他一眼,眉梢高挑,昂首挺胸地说了句没什么,随后也拎着锄头往菜地里走了,唯留下一脸茫然的男人目送妻女远去。 —— 阿卷来到茅草屋,打开门,头回没在屋里看到人。正要急忙转身去找,面前忽然多了抹阴影。 她抬起头,和高挑的女孩对视。 刹那间,惊诧,欣喜,不安等情绪在小卷眼里逐一显现,交织在一起,最后只剩呆愣在原地。 斥青微微笑了笑,她逆着光站在茅草屋门口,连发丝都在闪烁着耀眼光芒:“你好,李卷,我叫斥青。” …… 凡世之外,重重仙山矗立云际。一座远离群峰的海外小岛上,雾海翻涌成画,走兽飞禽自其中掉落在地,瞬间变为光点碎入风里。 虚无幻境中,一个身着绛红紫金衫的青年是其中唯一的存在。他一点点砍断自己构建的世界,任由天地塌陷在他手心。 透明光幕火烧般蔓延消散,青年睁开眼,从识海脱离。他盘坐在沙地上,平复体内汹涌逃窜的力量,连指尖都能感受到快速流动的漩涡—— 这是彻底毁灭幻境的代价,也是他修行途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之前闭关多日,法境已修至入道,他对万境千象的掌控显然更为精进。 青年离开昏暗荆棘,途经之处萤火遍及,微弱光亮倒映在他眼中,深色瞳孔化作幽暗深湖水,冷肃凌厉,叫人无法看清。 幽深海水当中,一只巨大海怪正在疯狂嘶吼,它的身体千疮百孔——那是沉溺于幻境中,神魄随幻境破裂的后果。 海怪很快坍缩成一粒白色内丹,青年当即炼化,浑身笼罩着残阳般的刺目血光。 斩杀这只海怪耗费他许久,将内丹融入精魄后,他有些疲累,靠在岩石边上很快陷入沉睡。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棵正值花期的梨树,少年模样的他和一个女孩坐在草地上,远眺空茫荒野。 他看到少年脸上一直带着不自觉的笑意,直到身边的女孩说了句什么,男孩的脸色骤变,整个人肉眼可见的低沉下来。 青年听到女孩说她要离开。尽管知道这是梦里,可他莫名的,还是跟少年模样的自己一样,不舍离别的伤怀顿时浸满胸口。 “你会去很久吗?”柔和的春风吹过,男孩控制着心中低落的情绪,假装自然地问道。 “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少女思索着开口,倏地侧头看向男孩,语气坚定,“但我一定会回来的,只要我找到屈溟海,找到自我所在。” 云层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少女站起身,张开手像一枚即将翩飞的青叶。 男孩无声地看着少女良久,直到暮色四合,弯月星错。 他站起来,走到梨树边,深深几个吐息后,伸手虚抱了下面前的少女。 女孩纷乱的碎发划过他脸颊,如同空谷飞羽轻落他心上。 片刻后,男孩退后两步,状似洒脱地笑着说:“好,我就在这等着,等你找到了那片海,记得回来,你的木枝还在我这儿,可别忘了。” 女孩借着月光静静看着眼角微红的少年,忽而踮起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会回来的,赌局还没结束,不是吗?” 少女的身影逐渐缩小,直至消失成一个模糊的黑点。男孩站在树下看着,一边的梨花树花瓣被风带动,飘落在他肩上,如同一场轻柔的雪,没有惊动离别。梨花开始凋谢,春天也快结束了。 一个很平和的梦,现在想来却让他心口一滞。 她现在会在哪儿呢? 那个拿着墨绿大刀的姑娘。 不是说去找天地尽头了吗? 怎么会入魔? 怎么会被追杀? 怎么就修为尽毁,不知所踪? 他和她约定好了的,他会在无终廊等她,她会回来,两人会再次相见。 可她没去找传说中的屈溟海,他也没能一直在无终廊等待。 不过没关系,他先去找她也一样。 他不相信她会堕魔。生于无终廊山林溪涧的生灵长不成妖邪,青鸟永远高飞云际,纯粹得比春风畅快,比秋雨自在。 青年缓步走入自己识海,看见满目碎片镜像里,一棵梨树苗扎根在唯一空地,结出的花苞轻轻摇晃,在虚幻深邃的空濛天地间,有如高挂于苍穹的星星。 女孩的声音再度出现,回荡在这处他最为隐秘的所在。 她纳罕地看着他的识海,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漆燧,既然我的梨花枝已经在你的识海扎了根,那就干脆让它在这儿生长吧,我折下一小段当做纪念,以后我看到它,也就算看到你了。” 梨树这些年在他这儿长得很好,只是许久未见其主人,它或许有些想她了。 青年汇聚灵力于手心,灵韵释放,光华流转在梨树上,小树苗看着似乎更大了一些。 漆燧伸手轻触梨树,指尖抚过草木经络,留下冷冽又炽热的痕迹。 他淡淡开口,嗓音悠远而缥缈。 “好好长大吧,我会带你找到她。” 第3章 第 3 章 又是一个黑夜,外头大雨倾泻而下,从门缝里透进来的风将斥青的发梢吹动。女孩一脸不耐,耳边一直传来男鬼问悬的哀求。 “你到底有完没完?我不可能把挂坠给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听到此话,原本苦苦哀求的鬼也累了,阴风大作显出身形,变出两条腿走到桌子前坐下,闷闷不乐地问道:“不就是一条挂坠嘛?等我报了仇,还你个百八十条的都不是问题。你怎么就是不能行行好呢?!” 斥青被他烦了一个多月,实在不明白这男鬼所求为何,“你究竟要这条挂坠做什么?” “住。” “什么?”斥青蹙了蹙眉,没怎么听清。 问悬再次开口,沉声解释,“我可以附在挂坠里,不被杨树发现,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出去,离开逝春村。” 对上斥青越发不解的眼神,他接着细细说来。 “我从千年前就试图出去,那会儿还没有逝春村,这片地方只有一棵杨树。千年前的杨树还是一棵小树苗,我也是一个刚死没多久的鬼。小树苗的力量虽然不大,但足以拦着那时的我。千年过去,杨树长成现在这副模样,阻拦我离开的力量更强了。那股力量就像是有张手抓着我的天灵盖,每当我走出一定距离,脑袋就跟被揉碎了一样,完全无法再往前一步。” 斥青听完他的讲述,心中仍有疑问,“你为什么那么确定我的挂坠可以帮你?” 问悬苦笑了一下,余光扫过斥青脖颈,上头悬着一条嵌红玉缀灿金的挂坠,挂坠中间有一颗非石非玉的黄色圆珠,外面被一圈镂空黑玛瑙围绕,挂坠从外形上看除了有些特别,并无其他不同。 他走近两步,一只手试探着往斥青脖子处而去。 斥青眉头一皱,可还不等她做出反应,问悬整个人就被一阵暖黄色的光芒掀翻在地。 难得看到女孩诧异的面色,问悬撑着地直起身,叹气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吧。” 他干脆靠着泥墙,双手揉着钝痛的肚子,斜睨了一眼斥青,“你的挂坠是纯阳之物,上边布满了周肃正气,就像一块被烈光照射的坚实大地,像我这样的阴邪鬼物根本无法近身。” “那棵杨树也是鬼物,比我邪气得多,肯定也会怕这吊坠。” “既然你无法近身,又怎么能附在里面?” 问悬笑了笑,开口说道,“这简单,只要你开口让我附在上面就行。” 斥青站起身,摩挲着脖子上的黄石链,音调拉长,“这样啊——,听着的确简单。” “是吧,我说了很容易的。”年轻鬼魂扶着墙踉跄站起,眼中带着期待,“所以——” “所以,我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斥青打断他的话,眼底意味深长,手心握着的挂坠泛起微弱亮光。 “我总不能白白让你附身,你有所求,我也该得到些什么,如此才公平。你说是吧?” 问悬听着她的话,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所以,你和我缔结契约,我为主,你为仆。这样就公平啦!”女孩精致的脸上浮现发自内心的笑容,落到问悬眼中,却无比惊悚。 主仆?那他岂不是成了卖身? 眼前的女孩笑容满面,看着纯洁无瑕,实则满肚子坏水。真真是仙子面庞,蛇蝎心肠,他都成鬼了还不忘剥削他。 但是,事不由鬼。 问悬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开口答应,“好,我可以和你结契。” 一盏茶的功夫后,茅草屋内忽然升起两抹亮光,一人一鬼沉浸在光束中,一个站着,一个悬浮在半空。 斥青划开指尖,挤出三滴血,一滴挥洒至凌空显现的咒文上,一滴落到问悬额心,最后一滴凝结在她掌间,血色纹路形成一条直线,慢慢流淌汇聚到符咒中心。紧接着,所有光亮消失,唯余一点微弱黄色晶莹融进了问悬身体。 原本半透明的鬼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真实,幽蓝鬼气的面庞也成了略有几分苍白的正常人模样。 问悬高兴地检查了一番身体——他好多年没有这种实打实的触感了,虽然冰冷没有温度,但触碰起来完全是活人的皮肉感。 有了活人气的男人看着不过二十来岁,模样周正,苍白的样子还有几分病美人的风采。 这位病美人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然后又跑出屋子,屋外天色已破晓,旭日东升,他发现自己可以在阳光底下行走,顿时兴奋得几近手舞足蹈。 他“死而复生”的心情无比激动,直到天黑才渐渐平和下来。 思绪回笼,问悬咧着嘴对斥青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对了,你不是说我不是你的对手嘛?既然这样,你为何还要和我结契?” 斥青斜睨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我只是随便说说,哪成想你真信了。”她的眼神里带着戏谑,“我全身上下没有半点修为,除了你说的挂坠能挡挡邪魔,我压根就没法儿和你这个千年老鬼对打。” “不过你那么轻易就相信了倒挺让我意外的。” …… 还不是你那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够能唬人。 问悬暗自腹诽了两句,接着问道,“你和我结契是为了我的修为,我没猜错吧?” 斥青盯着他的眼睛,抬手打了个响指,“没错,我要杀人,在我恢复修为之前,我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杀人说得和切菜一样简单。问悬咽了口唾沫,“杀谁?” “仇人,该死之人。” 男人长眉轻挑,有些意外,“这么巧,你也有仇人要杀。” 女孩走到窗前,外头星月朗朗,明天应该是一个好晴天。 “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启程离开。” ——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在午夜响起,不多时,整个逝春村都从睡梦里被唤醒。 人群中间站着一对夫妇,正是李卷的父母。 二人脸上布满焦急之色,陈婶在边上扶着脱力的李母,安抚着让她把话说清楚。 李母有些哽咽,带着哭腔说,“小卷不见了。” 众人举着火把,心里一沉。 李父接着妻子的话,闷着声音道,“那丫头白天还好好的,和平常一样,干完了活就跑出去玩儿了,可她直到天黑都没着家。我俩以为她是跑到村里其他几个女娃家玩去了,只当是玩得忘了时辰。我和娃儿她娘一直在家里等,眼见亥时都快过了,人还没回来,也没托人带个话。” “心里头有些发慌,我俩就挨家挨户上门去找,结果全都说没见过她。” 众人听完七嘴八舌地说起来,猜测着小卷会去的地方。 赵寡妇披着个薄衫站在人群里,忽然想到什么,对李母说,“小卷那丫头很喜欢桥那边的怪姑娘,说不准在她那儿呢。” 李母擦着眼泪,摇了摇头,“不在那儿,我和她爹一早就去那儿找过。” 一直干耗着讨论不出结果,一行人便各自分头从村里各地开始找,呼唤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传到茅草屋内,将刚刚入睡的斥青吵醒。 她皱着眉走到门口,外头或近或远散布着火把光亮,隐约有找人的声音传来。 斥青仔细听了听,发现他们在找李卷。 才不久她父母就来找过,人还没找到吗? 女孩一边想着,一边往人群走去。 陈婶见她走了过来,大感惊奇,听到她开口询问李卷情况,更是快把眼珠子瞪了出来。 斥青陪在李母身边,凝眉若有所思,片刻后,她对李母给出建议,“李卷有没有可能在她未婚夫婿那儿?” 此话一出,李母眼睛一亮,激动地拍了拍胳膊,“对,对,还有周家没去找,小卷最喜欢她周大哥,她肯定是在那儿待得太晚,怕被我骂才不敢回来。”说着,一行人又乌泱泱地往邻村走去。 岂料走到半道上,迎面走来一群人,来人也拿着火把,一副着急找人的样子。 陈婶眼尖,一眼看见人群里面色焦急的周家人。 两伙人碰面一聊,才发现周家爹娘也在找儿子,两家孩子都不见了。 一下失踪两个大活人,这下可了不得了。 两村人从晚上找到白天,几乎快把两个村子翻了面,仍然半点人影都没看到。 斥青没有离开逝春村,直觉告诉她,李卷还在村子里。 她仔仔细细查找了几圈,一样什么都没找到。正当她头绪全无时,问悬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她身边。 她只瞥了男人两眼,继续在附近查找,却被问悬一把拉住。 男人抬起头,面色苍白得像纸一样,他额角青筋暴起,语气虚弱至极,“杨树有问题,失踪的人有可能在里面。” 斥青面色一沉,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 几个时辰前,问悬看众人如此焦急地找人,遂打算跟着一起找。只是他觉得村里找不到,那就在村外。于是他便动作自然地往村外走,之前出现的撕裂头骨感果然不见,可就在他走到大杨树边上,离村口仅几步之遥时,那种痛感再次袭来,并且直接施以最痛苦的力度,不像从前层层递进。 他整个人栽倒在大树边,蜷缩在地,捂着脑袋等待痛感减弱,在此期间他隐约闻到了几丝血腥味。 等痛感不再那么剧烈,他走近大树,划开树皮,瞬间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红色汁液在树茎中流淌,如同怪物在吸□□血。 待斥青来到村口,果然看见一块被割去表皮的树干,上面是一片干涸的血迹。 等她把这个发现告诉村民,众人的表现各有不同,有的认为这纯粹是胡说八道,也有的认为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无论如何,大家一致决定挖开杨树根,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竟然能让树干流出人血。 众人齐力拿着铁锹开始挖掘,泥土一层又一层,每每挖深一点,血腥气就更为浓重几分。直到挖到一块骨头,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动作。 唯独李父像是没看到那块骨头一样,仍然拿着铁锹拼命挖。村民们看不下去,有的拿起铁锹接着帮忙,有的害怕看到惨状,扭身不敢再看。 日已暮,余晖撒在满坑骸骨之上,坑内血色淋漓。 深坑最上头,两个人皮骨架靠在一起,从衣服可以看出,那就是李卷和她的周大哥。两人的手紧紧相牵,不难想象,二人死前是多么痛苦,只能紧紧握着心爱之人的手汲取微薄力量,无力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见此,村民们皆惊骇在原地,随后,李母的哭声响彻天际。 场面一片混乱,死亡彻底打破平静。 第4章 第 4 章 问悬是被一场大雪冻醒的,说是冻醒也不太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残留的生前意识对冬雪做出了反应,因为他已经变成了鬼魂,无所谓寒冷与温暖。 他躺在荒芜雪地里,周围除了一棵杨树苗一望无际。 彼时他透明得快要消散,幸好当时正值寒冬,阳光不曾到达,他才得以喘息。 最初他并没有想过离开,因为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都不记得。可千年时光太过漫长,或许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他躲在漆黑的石洞里,目光渴求地望着远处的灿烂光明,脑子里闪过几个彩色瞬间,他突然就想走得远一些,走出这片惨淡地。 他趁着夜色离开,走到杨树苗几步外时,未曾料到一阵疼痛突如其来,点点席卷他的头颅,其实那时的疼痛远不及千年后,可于那时的他来说,于一个不过才稳固魂体的幽灵而言,痛感已经足够将他撕裂。 无生亦无死,他多次尝试,多次败北。 这场鬼与树的较量持续了多年。 后来有人走了进来,来人认为这是个好地方,远离纷争,十分安全。于是其族群开始在此繁衍生息,改变了长久荒寂。 可有一天,接连有人失踪,无声无息,不见踪影。消失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只留下野草疯长的屋子。 又过了一些年,屋子上爬满了苔藓,引来了追着蝴蝶的孩子。孩子告诉母亲,母亲告诉自己的族群,这里再次迎来新的生命。 然后是不断的重复,重复第一个族群的结局。 —— “……逝春村是第五个来此的族群,也是唯一一个没有人无故消失的族群。”问悬看了眼火光密集的人群,眸光闪烁。 斥青听得眉头快打结,抬手指向暗影重重的杨树,不确信地说,“那些消失的人都被这棵树吃了?” 男人隐有不忍,没再看过去,只点了点头,“现在看来应该是这样。” “我之前也怀疑过这棵杨树,但作为鬼魂,没法儿触碰杨树实体。直到——”他叹了口气,语气低了几分,“直到今天。” 斥青险些被气笑,咬牙切齿道,“也就是说,那么多条人命都像李卷一样,被这个鬼东西吸干了血,骸骨堆在地底下,死了也不见天日。” 她的双手攥紧,里头有一个李卷送给她的木雕,是一个精巧的人偶,模样与斥青一般无二。 明明前不久,李卷还在和她诉说年少慕艾的心事,眼里满是对将来的向往。鲜妍年少的姑娘开怀地说自己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年底,她还说,到时候自己要穿一身绣着杜鹃花的嫁衣,因为杜鹃花是她最喜欢的花。 斥青清楚地记得李卷分享喜悦时的样子,小姑娘的嘴角一直带着笑,美好的样子令人难以忘怀。 康健,幸福,年轻的生命旺盛蓬勃。 奈何老天总爱作践人,竟然以这种莫名的方式蚕食一条鲜活的人命。 等等—— 斥青突然拉住问悬的胳膊,力道巨大,“你能看到他们的鬼魂吗?” 问悬被她问得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好像从来没见过那些消失的人的魂魄。 人群突然嘈杂起来,两人顺着看过去,发现树边火光冲天。 而下一刻,剧烈的惨叫哀嚎声从地底升起,尖利刺耳,带着绝望和痛苦。 熙攘鬼魂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火堆燃烧着白骨骷髅,被困其中的游魂终于逃出,尖叫着,又在杨树荫庇下灰飞烟灭。 画面之悲怆骇人,引得众人惊惧,一部分已经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快逃!爹娘,快逃啊!” 忽而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紧紧抱着女儿遗骸的李母震惊抬头,居然看见李卷站在面前。 她正声嘶力竭地对众人呐喊,魂魄已近透明。 此夜无星无月,注定难熬。 李卷强撑着魂飞魄散的结局,讲述了她今日发生的事。 诡异,又不可质疑的真实。 一切再简单不过,两个即将完婚的年轻人约定相会,昼尽后欢喜又不舍地分别。谁知遇到再度进食的老怪物,将一对有情人活活抽干血肉,用作自己生长的养料。 听到风进出叶隙的声音了吗? 那是它进食时的欢歌。 “总之,这棵杨树还会接着吃人,大家赶快离开,快走——!” 李卷话未尽,最后的目光只来得及在李父李母脸上停留片刻,魂魄便灰烬一般消散。 亡灵之语萦绕在所有人心头,怪力乱象尽管可怕,但要他们仅凭几句话就离开过了半辈子的逝春村,大多数人还是犹豫了。 “小卷这孩子没准是被吓到了,杨树咋可能吃人嘛!”一个干瘦的老头心有余悸地说着,脸上却显然不太相信自己的话,更像是在自己劝说自己。 陈婶被惊得心肝儿都在发颤,肉嘟嘟的手捂着胸口,斜睨了他一眼,恨恨道:“可好好的一个人,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剩下了个骨头架子,还就在杨树底下,要不是这棵树做的恶,还能有谁?!” 老头悻悻闭嘴,一旁的韩鳏夫满脸不赞同,开口说:“杨树做的恶又怎么了?难不成就因为这么一棵树,全村人都得离开?就算离开了,咱们又能去哪儿?” 陈婶看了一眼姓韩的,心里知道他说的也没错,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一群人接着商量了好一会儿,深坑里的火焰一直没有变小的趋势,上头的骸骨烧完,下面的又露了出来。 最后逝春村村长开口敲定,他是一个样貌精明的白胡子大爷:“行了,大家都别争了,整村离开确实行不通。”他沉吟片刻,眼神落到高耸的杨树上,“这样吧,明日一早,全村人一起,把这棵吃人的东西烧了。” 村中话事人都开口了,大家也不好继续争执,很快就三三两两地散开,各回各家去了。 昏沉沉的夜一如众人思绪,压得没几个人真能安稳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老村长就带着一些青壮年来到杨树边,几大桶麻油浇到杨树上,等到日头升到最高,将几根火把丢下,火焰瞬间燃起,火舌攀爬上杨树顶,将绿荫如盖的树叶一烧而尽。 火光落入众人眼中,映出痛快和心安。 斥青远远瞧着,总觉得不太对劲。 会这么顺利吗? 这场火烧了一天一夜,中途还加了三次油,隔天早上却下起了雨,雨水浇灭了火,杨树再现,外表看着尽是焦黑一片。 韩鳏夫刻薄的茄子脸上露出一抹笑,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扬声说:“看来这树不过如此,还好你们听我的,没傻得离村,要不然岂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瞪大眼睛低头,赫然看见自己脖子和身体缠上了两根枝条,枝条在拼命收紧,勒得他喘不上气。 “救——命” 两个离得近些的青年刚要上去把人拉下来,却被甩倒在地,眼瞧着韩鳏夫被枝条拖到已经烧成一片灰烬的骸骨坑里,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皱缩,很快就成了个粘着一层皮的骷髅架子。 而缠着他的两根焦黑树枝,瞬间焦木逢春,重新变得青翠欲滴。 一条人命当然无法满足外皮被烧的杨树,它很快操纵自己的枝条,把一个个村民卷起,悬在枝丫上,像一棵长出活人的枯木。被束缚的村民晃动身体,远远看去,如同随风摇摆的长条果实挂满了树梢。 红彤彤的血色在大树躯干中流淌,炭黑由红变绿,在场的十几条人命顷刻间丧命,杨树仍像是没喝饱一样,枝条触地,试探地寻找新的食物。 村中其他人听到动静走出门查看,岂料地下传来窸窣动静,接着院中黄泥土里伸出大树根茎,盘结千年的根系包裹住整个逝春村,肆无忌惮地蚕食吞噬。 斥青拍了愣住的问悬一把,眼神冷厉地盯着泥尘翻飞的村落:“别愣着了,快去救人。”说完,她动作飞快地拿起一把砍刀,狠狠朝几步外缠绕着五岁孩童的枝条砍去。 枝条出现断口,流出的汁液是泛着黑气的鲜血。 滴答滴答,泥地里很快汇聚出一小滩血坑。 阴寒,邪肆,腥臭无比。 斥青手起刀落,将邪树的枝干切得赤色横沥,血坑中的血光沿着土壤草木蔓延,如同毒蛇经脉爬向不可知的深处。 杨树感受到威胁,操纵着身体卷向斥青,年轻女孩一开始还能灵活跳跃躲闪,可修为尽散后,躯体同样受损,心脉有碍,气力远不抵从前。 她弯身躲开扭曲沾着血的枝条,刚落到一块空地站定,脚踝倏然被地底下钻出的粗壮根茎缠住,而后整个人立马被其他几根枝条环绕。 枝条逐渐紧缠,女孩呼吸急促,紧攥着手心的刀,正要侧手往她腰间的东西斩去,岂料被杨树发现,它一把甩开豁口砍刀,继而将斥青悬空吊在枝头,女孩的绿萝衫隐没于吞食人血后,重焕生机的满目青葱。 紧紧缠绕的困缚感无法逃脱,起初的奋力挣扎也变得几不可见。 不远处刚救下一位年迈老人的问悬余光注意到斥青状况不对,转身提着把菜刀飘至半空,上下来回砍向勒住斥青的枝条。 千年老鬼与千年邪树争斗不停,刀光闪烁间,刀刃彻底斩断圈圈缠绕斥青苍白手腕的枝桠,只是断裂后的枝条撤回太快,原本落在树皮上的刀光,最后把女孩的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问悬趁热打铁,利用鬼魂习性,飘来飘去,灵活躲避毒蛇般的树枝,将斥青身上的枝纷纷劈开血口。 几个回合下来,斥青被大树狠狠甩到地上,她昏沉着脑袋伏在泥土中,浑身上下沾满了杨树血。 她靠坐在一片狼藉里,任由身体上的阵阵疼痛四处乱窜。 女孩眼神冰冷,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 如自己所说,她现下这副模样还真成了个废人。 杨树根茎复杂,砍断了地上的枝条,又有源源不断的触手从地底爬出来。 一条略显瘦小的根茎破开土层,高高扬起躯体,悄悄来到女孩的脖颈处,甫一触碰上头显露的青筋,便被一只血色斑驳的手狠狠捏住。 力道之大,瞬间就捏出了刺鼻的血腥气。 泛黑的汁液流到斥青手上,和她手背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再次滴落到瘦小根茎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刺耳叫声。 斥青低头瞥了眼,原本只是被她捏得瘦瘪的枝条居然出现了几个空洞,风从中穿梭而过,声音呼啸而尖锐,像是枝条在惨叫。 瘦小根茎呼啦一下缩回,埋头逃回地下时,斥青看见有紫红色的火烬在根茎伤口徘徊——那附近沾着颜色略淡的血迹。 第5章 第 5 章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凝,垂眸伸手拿起脖颈处的挂坠。 它此时看上去不过是个精致特别的玉石坠子,微弱光亮在白昼下全然不见。 不远处的问悬还在拿着砍刀救人,一些被救下的村民也学着他的样子不断挥刀斩向树枝。 人与树在斥青双瞳中影影绰绰,一众凡人之躯迎面根深树脉,为求生路拼尽全力,却不过是蚍蜉撼树而已。 就像她妄图以一己之力杀尽仇人,却落得个废人模样。 不过—— 她握住冰凉挂坠,一把将其扯下。 若苍翠巨树空余皮囊,蚍蜉之力天又何知。 蚍蜉撼朽树,焉道不可为? 斥青凭着最后的力气轻踏尘泥,凌空而立。 被她用刀划破的手心鲜血淋漓,缕缕血色滴落到挂坠上,在她悬空的瞬间,挂坠变作一股暖黄色的光团。 女孩在光团里依旧攥紧手心,血源源不断地自伤口滴落。 太慢了,手心伤口流出的血液远远不够。 斥青凝眉举起左胳膊,用方才找到的小刀在胳膊上割出一条长至肘节的口子。 鲜血霎时浸染白皙,像一条赤红小河随雪地蜿蜒,淅沥沥滴落融进光里。 她清楚地感受到生命随着鲜血自体内流逝,和修为被生生扯出体内的感觉相同。 无力的,愤怒的,任人宰割的。 破碎识海中闪过师兄祭于血阵的身影,和她匍匐在地,声嘶力竭的狼狈模样。 斥青眼底恨意不受控制地上涌,消瘦的身形因回忆轻轻发颤。 她闭上双眼,周身气血涌动,心绪交杂间,血液终于把黄光彻底染红。 斥青凝神控制红光,在赤色彻底包围巨树的同时终于脱力倒地,她昏倒前隐约听到了焰火燃烧的声响,夹杂着猩红血色沸腾,像亡魂在怒吼。 * “这姑娘叫啥来着?” “我听那年轻后生好像喊她痴什么来着,痴,痴——” 陈婶皱着脸,脑子里回想了一会儿,双手猛地一碰,咧嘴道:“欸,我想起来了,她叫痴情!” “痴情?这是个啥名字” 赵寡妇裹紧了肩上搭着的外衣,不太理解,满脸狐疑地和陈婶东拉西扯。 斥青在两个妇人的低语里睁开眼时,眼前一片黑暗。 她心头一跳,差点以为自己瞎了。 她撑着床头木板正准备起身,结果浑身酸痛无力,半支起的身体又倒回了床上。 坐在屋里说话的两人听到动静,马上走到床前,陈婶手里提着盏煤油灯,幽幽光亮驱散了于黑暗中滋生的不安,一角光亮照清了斥青过分苍白的面庞。 赵寡妇搬了个小凳子坐下,抬头对斥青笑了笑,轻声开口:“痴情姑娘,你总算是醒了,醒了就好,醒了你就捡回了一条命。” 见斥青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一边站着的胖婶子对她解释道:“你失血太多,当时整个人完全没了反应,呼吸脉搏都快停了,昏睡了整整五天五夜。” “我先给你把把脉吧。”赵寡妇说着伸出手,搭在斥青腕间,指尖传来轻微持续的跳动感。 妇人松了一口气,收回手,对上斥青的眼睛:“脉搏平稳,虽然还有些虚微,但并没什么大问题,好好休养几日就能恢复。” 斥青向二人道谢,话出口,却见她们眉头低垂,笑得苦涩,强撑着的情绪眼瞧着逐渐崩溃。 陈婶子声音低落,将煤油灯放在床脚:“得我们谢谢你才对,要不是姑娘舍身毁了那杀千刀的老杨树,恐怕我们全村人都得丧命。眼下还有十几个人能活下来,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两人沉浸于被亲友被害的伤痛,要说的话堵塞在喉咙,哽咽得无法开口。 斥青很清楚这是什么感觉,她心有不忍,沉默片刻后,出声打断牵扯二人的情绪囚锁。 “二位婶子,杨树怎么样了?” 听女孩提起造孽的邪树,陈婶吸吸鼻子,咳了两声清嗓,倦怠悲痛的神情总算有了点精神。 “说来也是奇了,自痴情姑娘你用红光把树围住,这东西就跟蔫吧了一样,树枝一动不动,更别说吸血了。整棵树从地底到树身,都被红光包住,连着好几夜村里到处都亮着光。” 这话倒提醒了斥青,她活动了下身体,感觉恢复了些体力,在两个妇人的注目下走到窗前,入眼却一片黑暗。 赵寡妇适时走到她身边,递给斥青一碗热汤:“红光连着亮了三天三夜,昨天开始暗淡,到今儿晚上,只剩杨树还有些亮光。” 瘦妇人伸出手,指着逝春桥所在方向,示意斥青往那儿看。 果然,有一抹和烛光一样的亮点,只是太浅淡,在夜里隔着些距离,难看真切。 外头的黑暗似有幢幢鬼影,冲向斥青沉沉双眼,瞬间化为烟尘。 她盯着外头,眉眼丝毫不动,抬手将剩余的汤药一口喝完后,转身面向屋里的二人。 年轻女孩轻笑出声,纠正了件事:“二位婶子,忘了和你们说,我叫斥青,不是痴情。你们叫我阿青就好。” 陈婶被她的笑晃了晃眼。 烛光掩映下,女孩苍白的脸恢复了些红润,面上虽有盈盈笑意,眼底却依旧沉沉,真是似鬼又像仙。 胖妇人愣愣点头,心头暗忖,难不成前些天说村里闹鬼说的就是这姑娘。 陈婶出门走到正在煎药的赵寡妇跟前,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了瘦妇人。 赵寡妇只瞥了她一眼,扇动炉子的动作不停:“管她是人是鬼,只要救了我们,就是咱的恩人。” “再说了,”她拿着蒲扇的手一顿,“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区别。那天晚上,可是有数不清的鬼魂哭叫,不过都是一些可怜人罢了。” 陈婶被她说的臊红了脸,结巴着解释,越发显得欲盖弥彰。 斥青在屋内将二人的对话听得隐约,倒没什么别的想法。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只是—— 鬼? 呵,她倒是情愿自己变成鬼,以鬼身修炼,怎么着也能比现在这副破烂躯体有用。 她举起左胳膊,被割开的伤口被包扎得严严实实,或许是伤口划得太深,简单动作依旧有痛感袭来。 斥青垂下有些无力的手,抬眼远眺远处的红点,忽然眼前一暗,外头只剩浓黑夜色。 一点微光闪进窗子,斥青脖颈上有风拂过,紧接着,她只觉自己浑身都被一股暖意包容。 她低头一看,原本化作红光的挂坠已经重新回到了她身上,在她胸口隐隐发热。 斥青不过用手轻碰,玉石已然烫得她手指发红。 “你终于醒了!” 斥青睨了眼声音来处,只见窗前飘来一抹黑影,正是男鬼问悬。 青年男鬼原本还算俊俏,此刻却显得尤为狼狈,头发乱遭,身上的锦衣也站着泥土血迹,显得邋遢脏污,显然这几天被树折磨得不成鬼样。 “情况如何?杨树死了没?” 问悬没直接回答,而是一个闪身进入屋内,坐到木桌前从身上拿出个镜子,仔仔细细把自己打理了一番后,才慢吞吞开口。 “情况有点复杂。”他把梳头放下,给自己灌了两口水,接着道,“树可以说是死了,但也可能还没死。” 他这几天一直在杨树边上守着,亲眼目睹邪树被红光吞噬,原本张牙舞爪的各路枝条全部没了动静,只剩下本体还在挣扎。 前两天还有树枝妄图撕开红光裂口寻找生机,全都被问悬一刀刀砍了下来。如今,树是没了动静,可从外头看去,只不过外皮多了焦黑,内里尚未可知。他和村民本想把树砍断,可全都无从下手—— 红光散去不久,杨树外出现一圈黑气,不往外扩散,也难以让人靠近。黑气里头的气息极其浑浊,各种沉闷腥气令人无法呼吸。 第二天天亮后,杨树外的黑气愈加明显。斥青站在边上,清楚地闻到了问悬所说的气味。 尸骨,冤魂,怨气,以及融进土里上千年的血腥气,各种肮脏气息混在一起,自然压得人无法在喘息。 斥青静静地盯着杨树看了片刻,从地上捡起一根大砍刀。 她拿着把刀,迎面走进黑气,污浊气息正要缠缚在她识海之际,全都被一缕柔和黄光强硬阻隔。 斥青一刀砍下面前的千年木枝,刀刃劈开邪树枝,露出肮脏破败的内里。 焦黑枝条断落横亘在土地上,由布鞋踩过,顷刻碎成齑粉。 她就这么一刀一刀地挥动,胳膊上的伤口崩裂出血也一无所知,外头的只能看到女孩挥动大刀的身影。 千年树,年轮圈圈难数。 日头升到最大时,斥青终于将杨树砍倒在地,黑气随着杨树轰然倒地而消散,红艳艳又黑漆漆的树脉呈现在众人眼中。 软趴趴的,甚至还在隐约跳动,如同一块圆形人肉,丝络根根鲜红,就像人的经脉一般,切断了输送精血的脉络,剩余人血堆积在树轮上,将淡红肉块浸染得更加血红。 这幅景象让所有人都泛起一阵恶心。 “放火烧了吧。” 斥青轻声开口,然后拎着火油尽数倒在树上,一点火星窜起条条火舌,立即蚕食这块天地孕生出的阴邪怪物。 火光冲天,气息却和最初那场火不同,这次的火焰充满冰冷寒气,好似亡魂残留于此的泪水,里头蕴藏的哀伤染湿了炽热。 火焰烧尽,化作漫天飘飞的红屑,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落在村民肩上,可惜来不及诉说离别,风匆匆将之带往天际,只留下一场细密的雨,雨滴落进余烬,如同亡灵们的血泪,砸得众人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