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她动人》 第一章 丈夫的遗产 金属锤缓慢摇摆,苏夏看了一会,眼皮开始发沉,随着催眠师的指令一点点坠入无意识之中。 “苏小姐,现在我想带你回到一个地方,并不是那个让你害怕的时刻,而是更早的时候。” “你和丈夫到了山脚下的直升机坪,你拉着他的手向前走,看着远处的雪山……你能告诉我,眼前的天空是什么颜色吗?” 苏夏眼皮颤了颤,毛毯下的双手细嫩,交握在一起,“……蓝色。” “很干净的蓝色。” 许霁青去世三年,苏夏失眠了三年。 眼看着身体都要垮了,她才下定了决心求助心理医生。 大难不死,丈夫的遗产花到下辈子也挥霍不完,再也没有许霁青那个神经病处处管着她,按理说她应该会过得很潇洒。 可无论是在家,去海岛度假,还是在哪新买了豪宅,包下十几个男模来和小姐妹通宵热闹,苏夏都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 有时候是整宿合不上眼。 有时候几片褪黑素下去,人是睡着了,但每回梦醒,眼前仿佛还是亡夫那张凉薄英俊的脸,眸光沉黯如水,如痴迷,如嘲讽,让她无法坦然独活。 “苏小姐当时的心情如何?” “我……很紧张。” “我想了好久,那天准备跟他提离婚的事。” 从小到大,凡是认识苏夏的人都感叹过,她是那种注定一辈子养尊处优的好命: 家里光景好的时候,她是众星捧月的明珠,破产后,风光不再,订了婚的初恋也跑没了影,准备看她笑话的人刚聚过来,许霁青就带着百亿身家娶了她。 她跟许霁青是高中同学。 可当年他们一个是坐宾利上学的千金大小姐,一个是连学杂费都凑不齐的贫困生,别说传什么绯闻,话都没说过几句。 许霁青在江城一中吃尽了苦,也出尽了风头,可无论他再怎么大起大落,苏夏都没正眼看过他,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后来发迹了才知道怎么写。 苏夏想不通。 她图他的钱,许霁青图她什么? 温柔贤惠那套她一窍不通,读书的时候她也没好好听过几节课,出身光环褪去,苏夏有的无非就是一副好皮囊—— 用财经小报记者的话说,许太太是那种没什么内涵的漂亮。 几次同去科技新贵晚宴,许霁青身在主位,浑身的气质清冷锋利,同仁的太太们清一色的顶级名校出身,精干又知性,显得他身边的苏夏娇艳到俗气,像是误入兰丛的牡丹花。 许霁青似乎也不喜欢她的脸。 除了婚礼誓词时的作秀,他们没接过吻,偶尔的夜晚亲密也像纯粹的发泄。 灯光调至最暗,细白后颈和手腕交扣,如坠入陷阱的猎物,挣不开逃不掉,牢牢压在男人修长五指之下。 苏夏从未看过许霁青动情时候的样子,但感受得到他的眼神。 冰冷而黏湿,像是沉水中纠缠不散的藻丝,顺着她的后腰往上爬。 他恨她。 所以,和她结婚多半是在报复: 曾经视他如蝼蚁的大小姐,如今却为了他的钱权和手腕柔顺屈从,无论怎样求饶都没用,吃痛也只能忍着,不敢掉一滴眼泪。 苏夏没心没肺惯了,看过的热闹转眼就忘。 如今日子过得不舒服了,才渐渐发觉自己当年有多残忍,迟来的良心和畏惧互相滋养,她又心虚又怕,越来越不敢直视那双浅淡的眼睛。 煎熬了两年,盘算着他再怎么折腾她也够了,她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气提离婚。 谁能料到,事故就发生在她开口的下一刻。 “……飞越雪山最高峰时,我们遇上了下沉气流。” 警报声。 刺耳的警报声。 主旋翼失衡,直升机体剧烈摇晃,失重感一阵接着一阵。 耳机里飞行员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冷静很快耗尽,变成了断续的呜咽。 然后,是拉升杆失灵。 喀拉喀拉。 仪表盘上的指针狂乱地震颤,窗外冰川呼啸而过,在几秒令人绝望的寂静之后,他们的直升机猛冲向了悬崖。 撞击点在直升机右前方,前挡风窗被锋利的山脊穿透,驾驶员当扬身亡。 苏夏能活下来,是因为昂贵的安全系统保住了油箱。 预想中的爆炸没有发生。 飞机旋翼卡进了岩架,几下恐怖的摇晃之后,窄长的平台堪堪将机身托住,破碎的岩体带着冰雪,簌簌往下掉。 “我丈夫坐在右边,他伤得很重,浑身是血……” 苏夏沉浸在回忆里,身体微微颤抖。 “信号天线……好像断了,我在机舱里等了一天一夜,也没等来无线电的回应。” “直到第二天天亮,我听见好像有人在跟我说话。” 催眠师稍一停顿,“是谁在说话?” 苏夏攥紧了手,“……我不知道。” 是无线电的信号又好了吗。 还是救援机终于来了。 也许是创伤后的自我修复。 时间过去了太久,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变得模糊无比,不再有声音,也不再有任何气味,只有大片的色块虚浮在眼前。 “苏小姐,放松,你得救了。” 催眠师领着她做了两次深呼吸,“你现在在救援机上,半小时后,你会降落在附近城市的地面,医务人员为你进行了复温。” “你现在很安全,心跳和呼吸越来越平稳,手脚也变得温暖。” “窗外的阳光照在雪山上,金灿灿的……你向外看了一眼,感觉如何?” “……还是冷,但安心多了。” 苏夏咽了咽口水,后背落回躺椅。 “好,现在,想象你手里握着遥控器,可以控制整段记忆的播放,每一帧都可以暂停和拉远,我们停在救援机的机舱里,这个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 “你现在能听到很多杂音,救援机的桨叶在转,监护仪滴滴响,医护人员在和飞行员说话,没关系,我们用遥控器把音量降下来。” “现在,我们重新从窗口向下看。” “外面有阳光,雪地,你很安全,一切都很遥远……能不能告诉我,你还看到了什么?” 她还看到了什么。 苏夏紧闭的眼皮下,瞳孔骤然放大。 那些她的大脑为了自我保护,早已刻意抹去的一幕幕画面,像大雪落下。 一层又一层。 拖着她深陷下去。 机窗碎了,飞行员那边早就没了声音。 许霁青是从左边扑过来的,一双臂弯搂得极紧,几乎将她整个身子牢牢罩在身下,气息有些急促,侧颈青筋浮起。 寒风刺骨。 外面隐隐有低沉的轰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像雪崩,像在她脚下。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在顺着她的耳廓和脖子往下淌,也许是油箱漏了,也许是别的什么。 风卷着雪粒往脸上刮,低温麻木了她的嗅觉,苏夏不敢抬头,更不敢去摸,情绪已经濒临崩溃。 “我会死吗……” 她喘不过气,因为恐慌到极致的绝望,眼泪早已经流了满脸。 许霁青右手受过伤,无名指和小指弯折的角度怪异,苏夏从来都不敢细看,可这天她太怕了,竟慌不择路地去抓男人的手。 她漂亮的杏眼通红,抽泣着,竭力地往他怀里钻。 手也攥得很紧,一掌心的汗,细腻湿软。 许霁青垂眸,静静看了会,喉间暗暗滚动了两下,声音很稳,“不会。” 他们到底在直升机里被困了多久? 这种极端条件下的黄金救援时间太短了。 雪山里的白天格外亮,夜晚格外黑,苏夏不敢去算,每分每秒都像是倒计时。 她只记得定位信号发出后,等待无线电回应的漫长时间里,她要拉手,许霁青就任她这样拉着。 她怕风声和雪崩的声响,许霁青完好的左手就用一个难受至极的姿势伸过来,给她捂着耳朵。 海拔三千米的雪山上太冷了。 苏夏的体温流失很快,一阵一阵地发抖。 他们的直升机是白色,她为了好看选的,在茫茫雪原之间,搜救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昏昏沉沉挨到天黑,又等到天亮。 苏夏记不清救援机是什么颜色,也忘了来人呼喊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只记得她被从后座撬出,抬上担架时,本来的衣物外裹着一层熟悉的男款防寒服。 衣服是穿上去的,拉链拉到最顶,盖过了她半张脸。 从摇摇欲坠的直升机残骸,到高处悬停的救援机,绳子拉着她的担架往上走,晃晃悠悠。 刺骨的寒风之中,苏夏侧过头往下看,撞机旁的雪地上是大片凝固的暗红。 断断续续的。 硕大的,足以在更远的高空一眼发觉的SOS。 最后一笔拖了很远—— 除了一双手,许霁青全身的骨头几乎都断了。 单薄的贴身衣物之下,整个人几乎被鲜血浸透,大腿的人造伤深可见骨,蜷缩着爬回了支撑岩架的机翼下。 许霁青这辈子就叫了她一次“夏夏”。 在那个她因为长久的惊恐而陷入昏沉,生机一分一秒消逝的雪山悬崖上,是那道冷淡的声音,为了不让她睡着,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 他像一把破碎却牢不可破的冰镐, 就那样撑着她。 第二章 重回十七岁 盛夏暑气未散,午休结束铃响起。 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高二四班窗外浓荫满绿,枝叶透进一道刺眼的太阳光,落在熟睡的女生侧脸上。 “……苏夏,醒醒。” 失温的危险预兆之一,就是感觉自己很热。 苏夏紧皱着眉,以为自己又开始做噩梦了,垫着头的手臂重新圈了圈,想转个身继续睡。 “打铃了,不能再睡了。” 喊她的人似乎很急,一开始还只是拍肩膀,后来见她怎么也不愿意睁眼,抖着手戳了她两下。 对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不疼,但苏夏还是被戳得有些烦躁。 她难受地睁开眼。 强光骤然刺入视野,隔了好几秒,女生惊愕的脸才清晰起来,声音压得很轻,“苏夏……你哭了?” 女生说了什么,苏夏半句都没往脑子里去。 她呆呆愣了片刻,鼻音闷闷的,“何苗?” 记忆里,因为只顾闷头追暗恋的男生,高中三年她没怎么好好读书,从小练习的大提琴接近荒废,仅有的几个朋友也都是冲着她人傻钱多。 何苗是她分班后认识的第一个女生,因为性子软没脾气,没少被她支使。 大学毕业后,苏家破产,深陷黑心企业风波。 苏夏曾经的好闺蜜纷纷跳反,对媒体大肆爆料她当年的铺张公主行径,已经当上记者的何苗,竟是唯一一个挡在她身前,愿意为她说话的人。 女生一头短发,五官小巧,淡淡的细眉,扔进人堆里再难找出来的平凡。 “……你怎么了?”她声音小心翼翼的。 苏夏盯着女生的脸看了好久,心里愈发觉得不对劲。 时间过去这么久,何苗当年长什么样按理说她早就忘了,怎么这次的梦里就这么清晰?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 教室正前方,黑板左侧的电子钟亮着。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四十。 九月十一,周五。 显示年的那行数字压在最下面,被风风火火冲回教室的男生挡了。 苏夏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这好像是他们班数学课代表。 “都别睡了,哥哥姐姐们醒一醒,我们班来新人了!” 江城全市的高中都一样,周五下午三节课,不到四点就放学。 满屋的少年少女从吃完午饭就开始躁动,只等着放学铃一打,野鸟归巢,这会听他这么一吆喝,一圈人都精神了。 男女胖瘦,高矮美丑的问题冒了一轮。 课代表随手摇人帮发作业,学案都下去了半摞,吊足胃口才道,“好像是搞数学竞赛的,刚在师太办公室一回头给我吓一跳,好踏马提神醒脑的一张脸。” “好高,我不带水分的一米七,比我高了接近一头。” “巨帅懂吗,游戏建模哥,十班周知晏的校草位置危了。” 他语气无比夸张,惹得旁边男生揶揄,“这么牛来四班,隔壁不得敲锣打鼓去迎?” 隔壁是实验班,堪称卷王集中地,上课铃还没打,外面的走廊已经静下来。 “这不是还没说完嘛。” 课代表比了个嘘声手势。 “有点隐情,师太一会马上来了,我长话短说。” 他飞快瞥了一眼门口,压低了嗓子八卦,“哥们估计犯过事,从之前那学校退学还是开除了,但是数竞成绩特别好,花了大价钱挖来的,准备藏着当联赛底牌用。” 下午第一节是老班的课,人人自危。 课代表一边后退侦查,一边坚持把话说完,没留神撞了苏夏身边的桌子,吱嘎一声,桌腿在她的新鞋上轧了一道。 一中校服查得严,苏夏满衣帽间的高定裙子无处施展,但鞋子全是大牌。 公主名声在外,课代表当即双手合十疯狂道歉,苏夏脑子还是乱的,随口回了句没事,心里却全被两件事占满了: 第一,梦里轧脚也这么疼的吗。 第二,这个扬景…… 她是不是见过? 何苗悄悄递来的纸巾还在桌沿放着,眼看着就要被风吹跑了,苏夏伸手攥紧,越来越茫然。 没等她理顺清楚,刚才还嘈杂的教室瞬间收声,教室后几个打闹的男生连滚带爬滑铲回座位。 “整栋楼就数你们能咋呼!” 女人清脆的皮鞋声止住,教案和课本在讲台上重重一放,“不准备学了现在就跟我打个报告,原地解散回家,别影响隔壁二班。” “昨天的作业完成情况很差,课前五分钟自己再过一遍,学案上打星号的,下了课都来我办公室。” 班主任丁老师四十出头,一身干练的黑色长裙,发髻高高束起,不苟言笑,人称灭绝师太。出于班里吊车尾的自觉,苏夏一直对丁老师敬畏大于亲近。 即便如此,苏夏还记得。 那年刚分班,她被质疑学艺术的女生学什么理时,丁老师那句“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知识无关性别,只在于努力”。 只可惜当初她心气太浮躁,那点触动一眨眼就没了,上了课该怎么犯困还是怎么犯困,毕业时也没敢和丁老师抱一下。 女人气扬压人。 几十只叽喳的鸟雀登时坐直,气都不敢大声喘一下。 丁老师环视一周,这才满意,向门外招手示意。 “新同学,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心跳莫名在加快。 苏夏喉间咽了咽,抬头往门口的方向看去。 教室里极静,只有窗外的蝉鸣起起伏伏。 男生缓步走上讲台。 他又高又瘦,身上是一套崭新的江城一中校服,球鞋和双肩包却很旧。 三十几度的天,长袖外套盖到腕间,和全校男生无异的白运动服黑裤子,硬是被他的宽肩长腿穿出了几分清冷白月光的味道。 夏末的午后,窗外透进来的光影都像是一种浓绿色,男生的侧脸轮廓分明,冷硬的唇线微微绷着,线条利落而清晰。 苏夏整个人都看傻了,眼睛许久忘了眨。 这是…… 许霁青。 十七岁的许霁青。 课代表刚才那一下撞得不轻,她脚趾的胀痛还没消散,风吹过来,额角的汗簌簌发凉。 侧脸和手臂上压出来的头发印,酸麻,有点痒。 所有的感官,都在提醒着她同一个事实: 她回到了高二那年。 许霁青刚转来江城一中的这一天。 第三章 娇气成这样 除了名字,连“今后好好相处”这样的客套话都没有,台下的掌声全都是冲着脸去的。 特别是一直吐槽班里没帅哥的女生,格外真心诚意。 课代表坐过道旁边,啧啧叹息,“失算了,我本来也打算投胎成这样。” “那你倒是看看他那双鞋呢,”另一边坐的李睿闻声笑了,语带嘲讽,“头回见山寨做得这么离谱,俩词没一个拼对的。” “学校又从哪儿做的慈善,书包侧兜缝成那样,不补都漏成篮筐了吧。” 丁老师在这,男生声音压得低,周围一圈人却都听得到。 这个年纪的窥探不知掩饰,原本惊艳的目光纷纷游移,将那些难堪的瑕疵无限放大。 许霁青默默站在那,他像是被人这样看惯了,表情自始至终就没动过,只在苏夏忍无可忍,抬腿踹了一脚谁的凳子时,朝这边看了一眼。 正午窗边,少年浅褐色的眼眸被光漂得极淡,瞳仁缩得很窄,透着股莫名的阴冷,让人觉得自己像被什么捕猎中的动物打量。 那种压抑至极的攻击性,让人没来由想起课代表的话—— 他犯过事。 视线对撞,之前嘲得最欢的男生已经没声了,竖起课本,躲在后面装死。 新同学来四班,当务之急是排座。 开学两周,座位基本都确定下来。 全班就两个空位。 一个在苏夏旁边。 一个是最后一排的单桌,紧挨着垃圾桶和拖把扫帚。 打铃前最后两分钟,丁老师急着回办公室拿水杯,扫了眼苏夏,见女生点头,往那边泛泛一指,“你今天暂时坐那,先上课,有什么问题我们下周再调整。” 许霁青背着包往前走。 苏夏紧紧盯着他,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撞出来。 她还记得,上辈子许霁青刚转来那天,她虽然没像那个男生一样说他坏话,却也因为许霁青扫过来的这一眼吓得不轻。 丁老师刚一看她,还没怎么着,她就已经疯狂摇头,唯恐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事后想来,许霁青变成那样偏执阴郁的性格,也跟这个座位脱不了干系。 电视剧全是女人在争风吃醋,然而男生间的嫉妒同样可怕。 许霁青在一中的两年太耀眼,在她记忆里,无论是垃圾桶,拖把,还是搓洗过抹布的污水,后来都成了男生们排挤报复的道具,把少年的尊严抹得面目全非。 重活一世,如果她一开始就和许霁青好好相处,是否一切都会不同? 上辈子许霁青对她到底是恨还是爱,是多深的执念,才会让他甘愿以命换命。 直到这一秒,苏夏都读不懂。 但她还是暗暗下了决心—— 可就当是为了报恩吧。 她想把他从命运的泥潭里拉出来。 丁老师匆匆离开,班里一小半同学在改学案,剩下的都在看热闹。 没人觉得许霁青真能坐苏夏旁边。 公主是什么脾气? 新转来的帅逼好看归好看,可浑身地摊货,穷得冒泡不说,还一看就不好相处,和被公主追得全校皆知的那个周知晏完全是两种人。 信苏夏能迫于师太情面,当转学生同桌,不如信一中今晚就爆炸,大赦天下。 许霁青越走越近。 苏夏担心他觉得自己不愿意,抿了抿唇,顶着所有人惊异的目光,特地把身边的椅子拉开了一些,角度朝外倾斜。 可没想到,男生的视线只是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就很轻地掠过了她。 苏夏睁大了眼睛。 她、她都做到这种地步了。 这人,怎么从小就不知好歹! 眼看着他继续向后走,苏夏急了,不管不顾地挪到旁边的位置,伸腿拦他。 “后排那张桌子全是东西,坐不了人。” 她太紧张了,声音都有点抖。 一中女生的夏季校服是百褶裙,灰白格,按校规必须长过膝盖。 苏夏嫌老气,每次课间操检查完,第一件事就是冲去洗手间,把裙子在腰间卷高两圈,再用小夹子别上。 窗帘涌进夏风,少女的裙摆扬起又落下,苏夏连忙伸手去压。万幸没走光,只是露了片大腿。 许霁青垂眸,几乎被那片光洁的雪色刺了一下。 清纯审美大行其道的时代,苏夏从小就肉肉的,气血很足的圆润,在明亮的的阳光下泛着粉,像多汁的蜜桃。 男生们脸都红了。 许霁青却挪开了视线。 像是为了反驳她那句“后排坐不了人”,他只是淡淡往后排桌上的几盒粉笔上瞥了眼,又落回苏夏身边的桌洞—— 新到连翻都没翻开过的各科练习册,润唇膏,卷发棒,粉色kitty包装的护手霜,吃了半盒的巧克力夹心饼干,用来遮掩违禁品的外套,最深处甚至还藏了个手机。 许霁青眉梢微挑。 苏夏:“……” 但凡她稍微学点呢。 是不是就不至于这么尴尬。 十七岁的许霁青眉眼冷漠,还远没有成年后的锋利气势。 可苏夏还是被看得心虚,她把腿撤回来,急急忙忙把桌子里的东西团成一团,一股脑往自己这边塞。 “你……随便放,地方不够我这还有窗台。” 见他似乎还是没有留下的意思,苏夏咬了下唇,大着胆子拽了一下他的校服袖子,“你坐嘛。” 许霁青被她拽着,浅淡的眼垂下。 少女身上有股甜丝丝的香味,带着体温沾了他一衣袖,浑身都不舒服极了,可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就任她这样拽着。 她像是很怕他。 明明吓得不行,却执拗地不撒手。 湿漉漉的杏眼刚哭过似的,像在看什么负心人。 就因为他没随她的心意坐下? 娇气成这样。 他没什么反应,苏夏一咬牙,拉着他袖子的手又晃了晃。 女生的手很软。 因为紧张出了汗,凉豆腐似的,指腹几乎擦过他粗糙的掌心,许霁青垂着的手一僵,条件反射地把她甩开。 苏夏没防备,手背一下磕在身侧的桌沿上。 咚的一声闷响。 关节红了一片,不算多疼,就是挺丢脸的。 刚刚还在碎嘴的几个男生全都傻了,连何苗都呆呆的,完全没反应过来。 苏夏是被宠惯了的独生女,一挨上亲近的人就没骨头。 只是许霁青性子太冷了,上辈子她稍微凑近一点,脸色就难看得像结冰,这才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刚重生还没适应。 对上少年凉薄的目光,她才明白许霁青还是那个许霁青,心墙比天还高。 见他第一面就拉着人家袖子撒娇。 他恐怕…… 连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第四章 怎么没见过 她不想再自讨没趣,手指讷讷地缩回来,僵硬地撤回窗边。 余光里,那道身影没动。 她不想回头,恼红着脸整理裙子。 放在桌边的铅笔蹭掉了,咕噜咕噜滚到她脚边。 苏夏心里叹了口气,没等低头,许霁青却忽地俯下了身。 他身材高大,为了捡那支铅笔近乎单膝跪了下去,凌厉的侧脸线条紧绷着。 他好像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跪只为捡东西的效率,无关其他。 少年体温很高,手臂靠近小腿时,灼得苏夏缩了一下,连脚趾都蜷了起来。 一眨眼的功夫,许霁青已经直起身,拉开椅子坐好。 苏夏攥着那根铅笔,懵懵的。 现在这个情况…… 是该说谢谢,还是没关系? 新同桌已经整理好了东西,他没笔袋,中性笔的塑料壳有些磨花了,被那只修长有力的左手抵着,斜斜地压在纸面上。 “听课。” 丁老师已经在朝这边看,苏夏张了张嘴,一肚子的话想吐槽,还是咽了。 - 小说里常看主角穿越开大。 但事实证明,上辈子听不懂的东西,再来一次只能更听不懂。 人生第二次十七岁,苏夏只用五分钟就把这年没报的仇全过了一轮,可满黑板的立体几何题目摆在那,什么正三棱柱正四棱柱,求证两条线垂直……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苏夏的注意力勉强集中了一刻钟。 困得想死。 为了不睡着偷看了好几眼旁边,许霁青笔记写得很少,半节课过去,教案基本还是刚发下来那样,连名字都没写,比他那张脸还白。 她要无聊疯了,好歹还记得自己这回准备好好学习的初心,趁丁老师转身写板书,给前座的何苗传纸条。 【笔记写了吗,放学借我抄抄,拜托拜托。】 开学两周,类似的话上辈子她好像也说了好几回,就是得把前两个字换成“作业”。 纸团展开,女生的背影很明显一愣,隔了好一会才回。 【书上写得太乱了,我回去整理整理,周一给你。】 何苗是那种笨鸟先飞的典型。 成绩中游,但高考前光是笔记本就摞了半人高,为此还上了一次校报。 苏夏飞快写了句“谢谢”。 因为太无聊,她还特地换了支粉色荧光笔,认认真真涂了个爱心。 女生之间的友谊总是来得很神奇。 就因为这颗爱心,高傲公主一下子无比平易亲民,何苗的八卦心也探出个触角。 又隔了会,好学生折得板板正正的新纸条递过来。 【你真的愿意和新同学一起坐?】 苏夏唰唰写:【为什么不愿意,你是不知道他近看有多好看。】 她并不是胡诌。 和喜欢不一样,审美是很粗暴的东西。 就算是当许太太当得最痛苦的那几年,她也从来没否认过,撇开性格不谈,许霁青整个人都像是照着她的审美长的。 何苗在课本后面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昨天还在给十班周知晏庆生拼酒,今天就能见异思迁。 【我还以为你们之前见过。】 课桌前面的书立遮去了半个头,又有旁边的窗台打掩护,两个女生在课桌底下你来我往。 讲台上的丁老师没察觉,许霁青就坐在苏夏旁边,想不看见都难。 板书上的题对他来说太容易。 许霁青浅淡的眸微阖,往旁边瞥了眼。 女生一扫刚上课时的困倦,精神抖擞,奋笔疾书。阳光给她头顶的发旋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看上去无害又柔软。 最后这句似乎很难回答,她洁白的牙在笔头咬了咬,慢腾腾写完,把草纸叠回去: 【当然没有。】 四个字映入眼帘。 许霁青握笔的手一顿,薄唇很轻地抿了抿。 他们怎么没见过。 昨夜大雨,他转学手续刚办好,去江大夜市帮忙收摊,风吹得零钱散落一地,眼前的这位小公主和同伴喝得醉醺醺,等回家的出租车等乏了,撑着伞跑进水坑踩着玩。 浸了水的篷布似有千斤重。 他那时浑身湿透,就站在旁边,看着苏夏昂贵的小羊皮底把几张纸钞碾得稀碎。 她像是没认出他,或者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 竞赛生光环,再加上许霁青那张脸。 就算是苏夏上辈子对他没太深印象,都还记得,开学没多久他就被告白墙捞了十几次,高二四班门口天天人头攒动,全是慕名而来的观光团。 可等苏夏从丁老师办公室挨训回来,却发现她那位新同桌身边没几个人。 他和谁都没什么交流欲望,在窗边安静地翻书,存在感低得像夏风里的柏树。 一中建校早,就在江城的市中心。 寸土寸金容不下几间宿舍,除了家住得格外远的,学生几乎都通校。 第三节课下课,放学铃一打,整栋楼的猴子猴孙瞬间满血,撒着欢往校门口狂奔。 学校沿街拐出去就是一片商扬集聚地,地铁站和公交车也都在附近,无论是玩还是回家,都是必经之路。 许霁青却没往那个方向走。 苏夏悄悄在他身后跟了一会,男生身高腿长,走得很快,只是一盏红灯的功夫,高瘦的背影就彻底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苏夏没办法,只能回去,没等走到学校的街口,身边有辆停着的车滴滴两声。 她扭头。 宾利车窗摇下,女人和她对视一眼,先把手边的烟掐了。 “晚上得去学大提琴,说了让你别乱跑,乖乖在学校门口等,忘了?” 女人一头新烫的大波浪长发,挑眉红唇,保养得当的脸上,还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 “……看你吓得那样。” 见苏夏只是在原地怔怔看着,她啧了声,指挥司机再往前开两步。 “昨晚的事不用跟我编理由。一进门就睡得跟小猪一样,又是哭又是喊人名字的,不就又逃课去给那小男孩过生日了?你给我记好了,吐一身还能给你收拾的人只有你妈,算我上辈子欠你的。” “诶苏夏,真没骗我,没让人欺负——” “妈妈。”女生很轻地打断了她。 这两个字像有魔力。 苏夏喊了一声,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第五章 他过得很苦 外婆家重男轻女,母亲苏小娟十几岁从高中辍学,南下打工时谈了扬恋爱,不到二十岁就有了她。 男友长得帅会说话,但一遇事就慌张无主,对未来也没什么打算。 苏小娟要强,当即就提了分手,找同乡凑了一圈钱去医院,准备以后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可等真签了堕胎同意书,刚踏进手术室半步,她转身就跑了。 再之后的事,苏夏知道的很少。 印象里,她们母女没怎么回外婆家过过年,年轻的苏小娟不需要休息,也没有眼泪,她长得漂亮,人又精明能干,几年的功夫,就从服装档口小妹摇身一变,成了开奔驰的女老板。 上学前不记事,苏夏的童年记忆里没多少苦日子,从幼儿园开始,她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连睡裙都是打着小玫瑰缎带的真丝,要什么有什么。 苏小娟自己没上过大学,对女儿读书有执念。 最好的学校考得上就考,考不上就砸钱,总算把苏夏送进了一中。 全省拔尖的师资,红墙绿藤蔓的校舍,可苏夏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周知晏。 三天两头和苏小娟吵架,张口闭口就是“不要你管”,偶尔吵上头了,苏小娟揉着太阳穴喊她滚,她也不甘示弱,连外婆数落苏小娟的那些重话也往外冒。 后来厂房重大事故,苏小娟被牵连入狱,在最后关头拼尽了全力周旋,只为多给女儿留下些财产。 而那时候的苏夏呢? 她被一拥而上的媒体吓得六神无主,整夜为周知晏取消婚约的事掉眼泪,就连去监狱探望苏小娟时,都只顾倾吐自己的委屈。 那个无所不能的妈妈像是一夜间老了,也瘦了。 苏夏没细看。 她那么火爆的脾气,在里面有没有被欺负。 苏夏也从来没问过。 和许霁青重逢的前一个月,警察打来电话,说苏小娟心脏骤停死在了狱中。 三天后,苏夏回到老房子收拾母亲遗物,她小时候穿过的公主裙叠得整整齐齐,和一本本相册摞满了整个柜子。 苏夏抽了一本出来。 都是些她觉得不好看的照片,白边上是苏小娟龙飞凤舞的字: “夏夏长新牙了,手欠总摸。” “街口玩具店倒闭,两块钱的塑料项链,我女儿戴着像公主。” “文艺汇演,吃胖了穿不上裙子,在家哇哇哭。” “丑什么啊,哪还有比你更漂亮的小姑娘,你是全世界就一个的夏夏。” …… 苏夏胡乱翻了翻,塞不回去,也不知道该往哪放,下意识喊了声妈。 长久的寂静中,墙上的旧挂钟滴答前行。 房间空荡荡,地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苏夏的心脏被攥成一块烂泥,哭得站也站不住。 她有多久没叫过妈妈了? 苏小娟去世后的三年,那种世上再无血缘牵绊的孤单太刻骨铭心,以至于再度喊出这个称呼时,她还是觉得不踏实。 车上的空调风凉丝丝。 苏夏搂着妈妈的腰不放,脸没轻没重地在女人干净的衣裙上蹭,细嫩皮肤被胸针划过,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苏夏不觉得疼,只觉得庆幸—— 要有多幸运,才能重来? 此刻她只有十七岁。 高二刚开学,新厂房还没开始搭建,窗外是明媚的夏日,身上是苏小娟洗得香喷喷的校服裙,她和妈妈还有很长的未来能一起走。 车后座,女孩的眼泪糊了苏小娟一胸口,漂亮的小脸哭得乱七八糟,哽咽着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苏小娟在半空僵了片刻,才揉了一把苏夏的头发,硬邦邦的语气跟着心一块软了,“……这次是真失恋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那男孩一看就靠不住,早认清早好,”女儿叛逆了好多年,从上了高中就没再这样抱过她,苏小娟有点不适应,“晚饭吃不吃,西餐还是中餐?” 苏夏声音闷闷的,“我想吃妈妈做的饭。” “少来,”苏小娟拧她耳朵,“前两天还嫌弃我,说我只会做糖拌西红柿。” “骗你的。” 少女睫毛湿漉,在母亲颈窝里又拱一下,“我就喜欢糖拌西红柿。” “话说得再好听也得去拉琴,李老师的课贵死了,再逃一次我非把你下个月的零花钱停了不可。” 苏夏嗯嗯嗯地胡乱应着,小狗似地吸鼻子。 洗衣液,甜丝丝的护肤霜,女人肩膀上贴的膏药,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仿佛天性里自带的眷恋。 这是妈妈的味道啊! - 下午四点钟刚过。 市中心的路已经变得拥堵,一条街等了三个红灯才过去。 街口的小学刚放学,背书包的孩子叽叽喳喳跑出一大群。门口等着的家长里,很突兀地,有个穿一中校服的少年。 隔着车窗,苏夏抬头看去。 夏末时分,太阳晒得柏油路火烫,许霁青正蹲在路边,给一个梳蘑菇头的小女孩系鞋带。梧桐树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背上,簌簌晃动,从苏夏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年瘦削的下巴。 许霁青动作很快,把小姑娘两只脚的鞋带都紧过,却没立刻站起来,依然蹲在原地,对女孩比划着什么。 天太热,他把校服袖子随手挽了上去。 少年皮肤冷白,小臂修长结实。 隔了那么远,上面深浅交错的伤疤依然清晰可见,最明显的一道在右臂,几乎从手肘贯穿到腕骨,针缝得狰狞而粗糙。 苏夏拧着身子看了许久,直到绿灯亮起,白校服在车流尽头缩成一个光点,才把头扭回来。 “看见同学了?”苏小娟跟着瞥了眼,全是车。 “……没什么。” 苏夏重新搂住母亲,把那点情绪起伏咽了下去。 她知道他过得很苦。 可许多她以为在高中才会降临的苦难,居然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压在了许霁青的肩上。 - 回到家,因为苏夏破天荒的撒娇服软,苏小娟给做饭的阿姨放了一天假,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速成菜: 糖拌西红柿,煎午餐肉,还有两碗加了小青菜和煎蛋的煮泡面。 卖相平平,都是上辈子入不了苏夏眼的家常糊弄饭。 味道还是那个味道,但她这回懂得了平凡光阴的可贵,觉得香得不得了。 餐厅里灯光柔和,苏夏一手筷子一手汤匙,埋着头狼吞虎咽。 最后一口面汤喝完,捧着碗很不淑女地打了个饱嗝,准备去厨房刷干净。 苏小娟看得直瞪眼。 因为上学期被喜欢的男生说胖,苏夏铆足了劲减肥,怎么劝都不吃晚饭,就算饿到腿发软,也顶多啃两口苹果。 女儿上次开开心心吃饱饭是是什么时候,她都快忘了。 苏小娟担心她被失恋的事刺激坏了,“……你心里要是实在难受,一会大提琴课别去了,我帮你跟李老师请个假。” “请什么假啊,我以后每次都按时去。” 苏夏头也不抬,拿着海绵球搓泡泡,柠檬洗洁精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百褶裙一晃一晃。 第六章 闪亮的金色花体字 双十一促销前夕,苏小娟天天忙得晕头转向,刚陪她吃完饭,就被一个电话叫了出去。 “晚上我不一定回得来,不用等我,一会舅舅开车送你去学琴,你提前下去。” 司机在门口帮着拿包,离开前,她又急匆匆扭头嘱咐,“桌上给你灌了温开水,要想过两天不肚子疼,把你那些奶茶冷饮戒了。” 苏夏应了一声。 苏小娟个子不高,为了能服人,当了老板之后一直穿高跟鞋,哒哒的脚步声清脆利落,像匹永远朝着明天奔去的骏马。 苏夏站在那听得入迷。 直到电梯门合上,走廊恢复了宁静,她才回到客厅。 茶几上有个公主图案的胖胖保温杯,是苏小娟当年赚了钱,第一次带她去香港迪士尼时买的。 小时候苏夏不爱喝水,嫌没味不甜,苏小娟用这杯子给她捎蜂蜜水。 这几年苏夏节食减肥,搞得生理周期混乱,每次月经第一天都痛得浑身冒冷汗,苏小娟劝不了她,只好默默记着日子,给她冲姜茶暖肚子。 读中学之后,苏夏因为杯子图案幼稚被班里男生嘲笑过,从此再也没带出去过。 好在苏小娟实在是忙,才给了她蒙混过关的机会: 每次放学回家,她第一件事就是仰头把一壶水吨吨灌进肚里,有时候实在喝不下,没喝几口就倒了。 从她记事开始,苏小娟就喜欢把各种鲜亮的颜色往她身上堆。 公主保温杯,亮晶晶的小发卡,连大提琴盒都是夺目的红色,苏小娟托人在国外买的定制款,上面用闪亮的金色花体字刻了她的名字,回头率极高。 以前觉得难为情的东西,现在都觉得怀念。 身体里好像有股勃勃的力量,在推着她踏上另一条人生路。 离上课还有一个半小时。 苏夏把水壶装进包里,背上琴盒,给妈妈发消息,【舅舅直接去音院接我下课吧,我自己乘地铁去。】 苏小娟回了两条语音,“不是和那些音院大学生的练习课?李老师又不在,你去那么早干嘛。” “我警告你啊苏夏,再找借口去追小男生,我饶不了你。” 苏夏手指翻飞,【这次真是练琴!】 【真的!】 【我用以后所有的零花钱发誓。】 苏小娟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隔了两秒,戳回一个太后表情包:“罢了。” - 夏末傍晚,夕阳温柔如水。 音院乐声悠扬,走廊散发着老木头特有的温润气味。 授课的李老师是知名演奏家,除了本校的科班学生,向来只收音院附小和附中的琴童,不愿意收苏夏这样的艺术特长生,是苏小娟托了关系加了钱,才勉强愿意收下她。 苏夏有天赋,但没怎么珍惜过。 哪怕是最勤奋的时候,也在凳子上坐不住,每天练琴一小时封顶,去上课每回都掐点冲进琴房,来去如风。 上辈子大学毕业后,她就没再碰过琴弓。 两辈子拉得最生疏,也是最认真的一节练习课,时间过得飞快。 苏夏再一抬头时,已经过了九点,进门时打过招呼的同门早已经走了。 琴房离后门远。 等她收拾好出去的时候,门口的黑车已经等了好一会了,男人半条胳膊搭在窗外,虎豹纹身,挺粗的金链子。 车子开到她面前,滴滴两声。 苏夏怔了片刻,才叫了声“舅舅”。 晚上起了风,吹得少女长发扬起又落下,脸颊圆润柔美。 苏立军多看了她两眼,下车接她的东西,“练琴累坏了吧,外面热,赶紧进车里凉快。” 他比苏小娟年轻五岁,是外婆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子,没遗传到父母的好皮相,也没有苏小娟那样的好脑子,在老家找了几份工,回回都是干两天就没了下文。 外婆觉得旁人不识货,硬是给塞到了这里,美其名曰从打杂做起,为姐姐分忧。 毕竟,“外人哪有亲弟弟可靠”。 高二这年夏天,苏立军刚来江城一个月,身上小县城混混的劲儿还没洗干净,还不是未来那个“小苏总”,只偶尔和司机分点活。 系安全带的功夫,苏立军从副驾驶拿起个纸袋,往后座一递,“你朋友圈发过的那家奶茶,舅舅特地绕路给你排队买的,趁你妈妈不在,快喝。” 奶茶是冰的,杯壁往下滴着水珠。 “谢谢舅舅,我以后不喝这些了。” 苏夏语气礼貌,却没伸手接。 男人拎着奶茶的手僵在半空,殷勤的笑差点没挂住。 这个外甥女从小被姐姐惯坏了,公主脾气,但也单纯好哄。 今天这是怎么了? “……小姑娘减肥是吧,舅舅懂,”男人从后视镜瞄她,一边打火启动车子,一边开玩笑,“咱俩谁跟谁,要是有不好意思跟你妈提的要求,随时跟舅舅说。” 苏夏随口嗯了声。 放学刚见到苏小娟,她一颗心都被失而复得的幸福填满了,没顾上多想,等和苏立军见了面,才回忆起来—— 上辈子害得妈妈入狱的人,除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舅舅,还能有谁。 苏立军没有真本事,却喜欢钻捷径。 在公司里担不了重任,就把心思打到了外甥女身上,趁着苏小娟做生意忙,母女两人关系紧张,把接送苏夏上学、照顾她日常起居的闲差都抢了过来。 上辈子苏立军有心讨好她。 高中两年里,小恩小惠不断,不知道帮苏夏逃了多少次课,苏小娟气急了掐断零用钱的时候,也愿意给苏夏随便刷卡。 后来厂房扩建,外婆那边电话催得紧,苏小娟在餐桌上问了两句,听女儿全是好话,就把统筹工程的活交给了苏立军。 一直小心讨好的男人,有了权力之后,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那年台风过境,服装厂屋顶轰然倒塌,十几名女工伤亡,本应负全责的苏立军却逃去了国外,从此不知所踪。 新闻报道写着,苏小娟的厂房扩建时,所有建材都被掉包成了劣质边角料。除了打给苏立军的几百万,剩下上千万的巨额回扣,竟然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公司的账户上。 全网舆论为之哗然。 这样沉重的无妄之灾,是苏小娟承担了全部的后果。 信号灯转红,苏立军把车停下,手指摩挲着兜里新买的中华烟。 苏夏抿了抿唇。 是前世的她只顾自己,才不小心放了一头狼进家门,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她绝不会再让他得逞了。 第七章 她怎么每次遇上他都要哭? 傍晚六点,各家摊位的灯泡已经亮起来,人潮络绎不绝,和她记忆里一样热闹。 单行道车开得慢,快到夜市尽头时,前面路拐角围着一圈人。 苏夏开了道车窗缝。 晚风温热,裹着小吃鲜香味和行人的闲聊往车里钻。 “……镜头怼脸真有点过分了,一开始也是好声好气说了不让拍,怎么也不至于这么为难一个孩子吧。” “我看他就是装,现在不就流行这种底层出身的小帅哥?越惨那些小姑娘越心疼,放网上要是火了还不是血赚。” “怕让同学认出来摆摊丢脸吧?看见他身上一中的校服没有,那么难进的省重点,我儿子当年花了好几万补课都没考上……” “一中”两个字入耳。 苏夏怔了怔。 苏立军也听见了,可他明显更在意那个飞快掠过的博主名字,满脸艳羡。 他往后瞥了眼,“舅舅以前也干过餐饮,很多长得好看的小老板都是炒作,不一定真是你同学。” “校服随便买,哪个一中家长舍得儿子干这种脏活累活?” 怪不得说大富之家出善人。 苏立军是社会混出来的,见外甥女皱眉,心中嗤笑小姑娘纯真。 他沾姐姐的光开了几天贵车,假金子一戴,已经在心里和这些小摊贩划清了界限。 “这种人骗子多,不用管。” 车越往前开,争吵声越刺耳。 这年短视频还没后来那么火,做夜市探店的正经博主也少,多的是三教九流的地头蛇,习惯了被商家讨好,傲慢得不行。 炒粉摊前,胖男人满脸醉后的酡红,嗓音粗嘎,“你今年多大,一个卖炒粉的也配在老子面前装样?” “知道老子账号上多少粉丝吗,二十万!一人一口唾沫都能让你在江城混不下去。” “多少网红店倒贴求着我拍,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知道这设备多少钱吗,把你全家都卖了都赔不起!没让你跪着谢我拍你都是大发慈悲,还敢抢我手机?” 没等来回应,他猛地踹翻了旁边的垃圾桶,蛋壳菜叶滚了一地,“来啊,再跟老子横一个试试?信不信我让全网人肉你!” 看热闹的人群怕被误伤,一边议论,一边往旁边散了些。 苏夏探出半张脸朝那边张望。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许霁青。 灯泡昏黄,燃气灶的火灼得空气蹦跳。 小摊车下,蘑菇头的小姑娘已经被吓哭了,却不敢出声,只紧紧抱着哥哥的腿低声啜泣。 许霁青额前出了些汗,浅淡的一双眼没什么情绪。还是放学时那身白校服,长袖盖过手腕,干净而冷漠,和身边的环境格格不入。 “扫码,十五块。” 他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指尖在灯泡前挂着的二维码上点了点,眼皮没抬,仿佛眼前这个大呼小叫的醉汉,还不如快出锅的米粉值得关注。 胖男人满脸不可置信,咧嘴道,“你问我要钱?” “里脊加蛋,十五。” 许霁青又重复了一遍,甩锅的力道震得煤气灶嗡嗡响,“付钱。” “靠!”男人猛推了一把餐车,塑料棚顶簌簌晃动,“你他妈……” 他两步绕到灶台后,伸手就去抓少年衣领,却抓了个空。 男人呼吸粗重,趁许霁青低头的瞬间,故意抬肘撞向铁锅—— 妹妹还在身后躲着。 小女孩反应慢,穿的又是短袖,幼嫩的手臂裸露着,许霁青只能扶,不能躲。 猛火烧出青烟的滚油,滋滋作响的炒粉,顺着锅沿泼溅而出,尽数浇在了他的右手上。 油腻腻的汤汁之下,手背烫伤的皮肤以恐怖的速度红肿起来,水泡鼓了一片。 围观的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许霁青却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用另只手将小姑娘的眼睛捂住。 “现在能付钱了吗?” 他语调很稳,浅眸掩在睫毛的阴影下,有种近乎非人的平静。 “你……” 胖男人只想吓唬他一下,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已经傻了眼,“大家伙儿都能给我作证,是你自己不小心手抖啊,别想碰瓷。” 瞧着这边的动静越闹越大,周围摊位的食客也开始往这边聚集。 叽叽喳喳围着问的,往人缝里拱着看戏的。 谁都想凑近点看,却只是为了凑热闹,并不想沾上什么麻烦。 苏夏在车后座坐着,看得喉间发紧。 在她前世的记忆里,许霁青从外地转学到江城,成绩优越,家境并不好,有个小他很多岁的妹妹叫许皎皎。 至于他在少年时代经历过什么,家里靠什么谋生,并没有听他提过一句。 这几年像是许霁青竭力想切除的一块腐肉。 屈辱,低微,贫寒。 任人践踏。 和长大后的那个许霁青截然不同。 苏夏心潮起伏,初见时的冲动抑不住地向上翻涌。 见闹事的男人想趁乱离开,她顾不上和苏立军解释,捞起副驾驶上的奶茶,不管不顾地下车冲到摊位前,泼了闹事的男人一脸。 冰块滚进衣领,凉得男人酒都醒了大半,“谁他妈……” 他抹了把脸上的珍珠,怒目圆瞪,和人群一道扭头。 一个穿百褶裙的少女,长发被晚风吹乱了,水红的唇紧紧咬着,手里的空塑料杯捏得咔咔响,指节泛着白。 苏夏上辈子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从来没和这种小混混打过交道,更遑论面对面单挑。 她不是不怕。 可她来都来了,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许霁青被欺负。 男人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她身上。 苏夏小腿肚都在发颤,却又走近了一步,把高处夹着的二维码拽了下来,微颤的眼睫直直地逼视回去,“……给、给他赔医药费,五百,现在转账。” 人群都安静了下来。 许霁青满手的油污和血水,冷淡的浅眸看过来。 是那个伸腿拦他的新同桌。 十指不染阳春水的千金宝贝,一看就是头一次掺和这种事。暗淡灯火里,女生一双漂亮的杏眼湿亮亮的,睫毛尖都吓得发抖,炸毛小猫似地站在那。 还没掉眼泪,但也差不多快了。 她怎么每次遇上他都要哭? 第八章 不让看 为了给自己打气,她努力攥紧了拳头,指甲尖都掐进掌心里,“我都录像了,你、你吃饭不给钱,还寻衅滋事!快点转账,不然我这就报警,你跑不了的!” 男人哪里甘心被这么个小丫头教育。 抬手猛推了她一把,脏话还在嘴里含着,就收回了手。 苏夏这年还有些婴儿肥,肉乎乎的圆润,算不上什么大美人,但对于这种地痞流氓来说,再好看的皮囊都不如真金白银有威慑力。 白裙子小皮鞋还看不出什么。 可她手腕上晃着的那圈手链,在昏暗的夜市光下都亮得晃人,人尽皆知的贵。 他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那小子就凭一身假校服和好看的脸,就有路过的富家女孩愿意替他出头? “夏夏,用舅舅过去吗!” 这边动静越闹越大,苏立军远远喊了一嗓子,但又没地方停车,只得降下车窗,在原地按了两声喇叭。 苏夏往那边摆了摆手。 他一身花臂金链子挺唬人,配上车头的宾利标,摆明了这姑娘不好惹。 越是地头蛇,越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光头男啐了一口,脸色铁青地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戳得啪啪响,“今天真是晦气……” 他骂骂咧咧地转完账,见看热闹的路人还围着,恶狠狠地踢了一脚路边的易拉罐,“看屁啊!” 本来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叫嚷。 闹事男一溜,路人也觉得无趣,没一会就散了。 许霁青家的炒粉摊位置不好,几乎位于整个夜市的尽头,出了这样的事,今晚的生意很难再做下去,只剩对面小店的促销喇叭声一遍遍地循环,聒噪又寂寥。 夏风拂过,灯泡被吹得微微晃动。 许霁青随手扯过抹布,擦了擦手背上的油汤,把煤气阀拧了,灶台上散乱的菜渣收拾干净,苏夏捏得起皱的收款码也重新夹回高处。 他和苏夏记忆里一样。 不知道是能忍痛,还是天生痛觉就比旁人要迟钝些,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甚至到了残忍的地步。 垃圾桶倒了一地,苏夏手里的奶茶杯无处可去。 她在摊子前犹豫了好一会,还是许霁青先朝她伸出手,“给我。” “……哦。” 他伸过来的是左手。 苏夏应了声,慢吞吞地把杯子给他,趁机悄悄踮脚,往他垂着的那只手上瞄。 还没瞥见什么,许霁青就把手背到身后,不让看了。 苏夏一下子挺尴尬。 好好的关心同学伤情,他这么一防备,搞得她像是什么封建社会的登徒子,非要往不该看的地方窥探。 老灯泡底下,许家兄妹并排着站在那。 大的冷脸弯腰干活,小的刚被吓哭过,白净的小脸上眼泪鼻涕还没擦,懵懵地仰头看着她。 想获得小孩子的信任,说容易也容易。 经过刚刚那么一遭,许皎皎已经觉得这个身上甜甜香香的姐姐是好人了,她抬起手抹了一把脸,鼓起勇气朝苏夏笑。 同样的浅褐色眼眸,在许霁青脸上像凉凉的动物,到许皎皎脸上就成了蜜色的玻璃珠子,圆圆亮亮的,像小天使。 苏夏的心都要被萌化了。 她也回了一个笑,刚想蹲下去和许皎皎说两句话,许霁青突然直起身,朝她的方向扫了一眼。 没说一句谢,只是拽住了妹妹的手。 赶她走的意思。 苏夏膝盖蹲了一半,慢吞吞站起来。 她不想跟伤员一般计较,可脸上还是挂不住。 亏她还想过,要是许霁青高中就暗恋她怎么办,两次交道打完,她那点自作多情全都跑没影了。 就他现在这个态度,苏夏更坚定了最初的推测。 许霁青能娶她,怎么可能是喜欢她,一定是她当年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好让人家心心念念着复仇来了。 她没动,许霁青也不再跟她多说,该干活干活,直到苏夏像是终于受够了这种吃力不讨好,转身往她那个舅舅的方向走了。 许霁青用余光瞥了眼,暗嘲自己真是有毛病。 她往跟前凑的时候,他觉得是大小姐心血来潮,拿他当新鲜玩物消遣。 可等她真转身走了,他心里更烦躁。 街上人多,穿短裙的女孩走得快,像只翩飞的白蝴蝶,很快就看不见了。 摊位斜后方放了套小桌小凳,桌板旁边夹着护眼灯,给许皎皎写作业用。 许霁青把灯关了,三两下把课本收进小书包,见许皎皎还在踮脚往街道尽头看,拎着她后衣领,不顾小学生哼哼唧唧的抗议,把人拽回来。 还看什么看? 人都走了。 转学来江城之前,他们在老家开了家炒粉铺子,熟门熟路。 等林月珍小跑回来时,许霁青校服上的油汤已经干了大半,他把袖子放下,修长有力的手臂伸直,去拉高处的顶棚。 许皎皎在他脚边站着,大眼睛有点红,心情倒像是不错,仰着头和哥哥嘀嘀咕咕。 回来路上有别家摊位的老板跟她多嘴了几句,林月珍也没仔细听,只在晦涩的南方方言里捕捉到一两个词: “……吵得凶得来……跟孩子动手了……” “锅都差点翻了,小姑娘被烫得哇哇哭……” 林月珍心里全是年幼的女儿,急得满头都是汗,见许皎皎看上去没什么大事,这才放了一半的心。 她蹲在许皎皎面前,手汗在围裙上擦了擦,仔细地对着光检查女孩幼嫩的小脸和小手,见手臂上起了个小水泡,心疼得皱眉。 “刚刚闹事弄的?皎皎疼不疼啊,还有哪伤到没有?” 许皎皎抿着嘴摇头。 她在妈妈怀里露出半张脸,把女人往外推了推,声音细细的,“我不疼,哥哥疼。” 林月珍像是这才想起自己有个儿子,连忙扭头看过去。 许霁青干活很麻利,就这么一会的功夫,车子已经全都收拾好了。 他单肩背着许皎皎的粉色小书包,斜倚在车座那,看不出半分疼的样子。 林月珍迟疑着开口,“……你和人动手了?” “没有。” 许霁青声音很稳,把右手默默背到身后,“没许皎皎说得那么夸张,我没事。” “那就好。”女人眉头展开。 刚搬来江城没两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这么说,林月珍就愿意相信。 第九章 他从没被这么哄过 她抱着许皎皎站起来,发丝有些凌乱,“夜市治安乱,咱们初来乍到,遇上不好惹的人能忍就忍了,别冲动惹事。” 许霁青踢开车撑,淡淡地“嗯”了声。 穷人家的日子就这样。 家里大人的注意力就那么多,糊口已经不容易,孩子一多起来,自然是谁更弱就关注谁多一些,谈不上什么偏爱不偏爱。 许霁青小时候没多享过福,许皎皎出生之后,更是把所有碗里的好东西都让给了妹妹。 可有的人就是这样,就算是凉水挂面,都能喂出一副从不生病的结实体魄。 十七岁的少年肩膀宽阔,就算瘦了些,也是母女两人的依靠。 他像是直接跳过了青春期。 十几岁的同龄人都忙着叛逆,许霁青却变得沉默。 林月珍也记不清,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见他笑过。 中午上学时还干干净净的白校服,现在已经满是飞溅的油污,得亏他那张清俊的脸撑着,才不至于显得太狼狈。 林月珍看了好几眼,愈发愧疚,“外套回家脱下来,妈妈给你洗,以后出摊还是我自己来,你和皎皎在家专心写作业。我少喝两口水,就不用跑那么远找洗手间了。” “头天出摊就是看看情况,早回去也好,咱们这两天搬家都累坏了,早点休息。” 许霁青应了声,把顶棚底下的灯掐了,“你和许皎皎坐公交回,我骑车。” “路口右转23路,坐六站。” 林月珍愣了愣,眼睛往他手臂上转了一圈,“你能拧车把吗,之前医生不是还说……” “已经没感觉了。”许霁青打断了她。 “23路停运早,这趟估计就是末班车。” 女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夜市灯光昏黄,等到母女俩的人影消失在人潮尽头,许霁青才低下头,挽起校服袖子。 时间太长,布料已经牢牢扒在了手背烫起的血泡上,硬撕时几乎带下了一块皮,鲜红的创面露在夜色里,甚是可怖。 这附近没水龙头,他拎起一桶小吃摊下的白开水,拧开盖子往下浇。 水被灶台的火烘了一晚上,只比体温凉几度,不过也够了。 从小都是这么过来的,许霁青不在意活得舒不舒服,也不准备把那意外获得的五百块钱花在自己身上,只是烫伤容易感染,让他觉得麻烦。 他最厌恶的就是麻烦。 凉水顺着伤口往下淌,一股粘稠的铁锈味。 烫得最厉害的小指和无名指弯折着,许霁青盯着那两根手指,使力挣了挣。 伸不直,也没感觉。 昨天也一样。 明天也会是一样。 半年前,警察陪着他去医院验的伤,尺骨粉碎性骨折,神经也坏了。 用钢板和螺钉拼接好后,他的右手小指和无名指再也无法伸直,腕关节旋转受限,像戴上了摘不掉的厚手套,再也感受不到热和疼。 右手是他写字干活的手。 主力手永久性障碍,最终验伤结果轻伤一级,判了那个人三年。 人长了一双手,不就为了报废时有的换? 以他的学习能力,熟练换用左手只是时间问题。 区区一只手就能换来一千多天的安宁日子,让他能安稳度过高考,带林月珍和许皎皎跑得更远,他觉得不亏。 像是老天给他开的一扇窗,许霁青从小自愈能力惊人,淤青消得快,多深的伤口都能自己结痂愈合。一桶凉水浇完,他把盖子拧回去,正准备走,就听见一阵小皮鞋落地的急促脚步声。 “……等等,先别走!我有东西给你。” 女孩子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白净的脸通红,鬓发汗湿,因为拎的东西太沉,停下来喘了许久。 许霁青没想到她还会回来。 那片鲜红狰狞的伤口无遮无拦,就这样刺进苏夏的眼睛里。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想再仔细看一眼,又有点不敢。 苏夏睫毛颤颤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小小声说出一句,“……早知道帮你要一千了。” 替人出头要钱跟砍价差不多,对方不答应难受,一口答应更难受。 他演得跟没事人似的,她这才知道他伤的那么重,感觉自己这个英雄当得实在业余,为了那么点小钱就把许霁青给卖了。 她手上拎了两个最大号的塑料购物袋,鼓鼓囊囊,勒得指节都是红的。 “我查了说烫伤不能用冰水冲,现在还没入秋,便利店都不怎么进常温水,跑了两家店就只有这些。” 许霁青抬头看了眼。 台面上是她一瓶瓶掏出来的矿泉水。 什么牌子的都有,包装五颜六色,甚至还有七八瓶玻璃瓶装的依云。 贵不贵的另说,实打实的沉。这种一看就没吃过苦的娇滴滴姑娘,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劲。 苏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塑料袋里又掏出个附近药店的包,认认真真介绍,“这个是生理盐水,杀菌用的。药店阿姨说会很疼,你轻轻的,别使劲。” “等伤口稍微干一干,再涂这个乳膏,之后再盖上敷料,尽量别碰水。” 女生时不时抬头看他,像是在确认他还在听。 从许霁青的视角,她圆润的双颊一鼓一鼓,嘴唇红润,说到疼这个字的时候眉头轻蹙,声音柔得不可思议,像是在哄小孩。 他从没被这么哄过。 事实上,就算是林月珍平时哄许皎皎睡觉,都没用过这么柔软的语调。 这种认知让许霁青浑身不适。 晚风微凉,裹着女生的声音往他耳朵里钻,像蚂蚁爬过,异样的痒。 许霁青高中时就是这个拽样,苏夏不指望他能回应。 小药包里的东西介绍完又塞回去,她从袋子底下使劲掏掏,翻出一盒祛疤膏,店里最贵的进口药,烫伤和切割伤都管用。 上辈子许霁青对身上伤疤的态度很怪,明明好像不在意,可她只是在试戒指的时候走了神,他就再也没把手套摘下来过。 她不想欠他什么。 来都来了,就算送到许霁青手里落灰,她也得让自己舒服了再说。 袋子里还有一包猫猫头的果味软糖。 估计是什么杂牌货,笑和哭都一个样,每只小猫的表情都冷冷淡淡的,还挺像他。 苏夏把东西掏出来,一并塞过去,“糖是买药送的,你要是觉得清创太疼,就嚼两颗转移注意力,不吃的话就给妹妹。” 她这边跑来跑去折腾了大半个小时,苏立军为了躲罚单,也跟着绕了十好几圈马路,眼看着苏夏这边聊差不多了,轻按两声喇叭催她。 苏夏又看了一眼他,睫毛掀起,“你……自己把这些水冲完,药记得用,我再不回家要被舅舅告状了,就先走啦。” 不等鸣笛声再响,她转过身小跑离开了。 苏立军下车给她开的门。 宾利漆黑锃亮的车门合上,发出一声厚重的闷响。 车子绝尘而去,苏夏刚才站的地方好像还留着清甜的味。 很好闻。 可能是女生用的洗发水、沐浴露,或者皮肤上沾的香气。 手边是她刚刚捏过的那包糖。 许霁青垂着眼站在那。 许久,他喉结滚动,鬼使神差地嗅了一口。 第十章 “给我的。” 许霁青骑车回到弄堂口,已经是一身汗。 骑电车的方法是他自己摸索的。 他有一双宽大而修长的手,所有拧动都用掌根代替,手腕抵住车把,只用食指也拉得住刹车。 把小吃车在楼门口停好,许霁青绕过楼道里堆的杂物,摸黑上四楼,正遇见房东阿婆出来解手。 老筒子楼的通病,一层三四户,共用一个厨房和洗手间,楼墙外面密密麻麻好几排电表。 来江城一个多礼拜,这是他们搬进的第二个家。 刚来时住的是群租房,水泥地,白腻子墙,不大的房子硬是挤了六张双层铁床,男女混住。 许霁青还好,林月珍带着许皎皎换衣服的时候,只能勉强用布帘遮一遮,随时都有人推门往里闯,毫无隐私可言。 筒子楼毛病再多,至少清静,能给他们留下一点尊严。 许霁青跟阿婆打了声招呼,掏钥匙进门。 屋里不大,推拉门隔出一间小卧室,许皎皎裹着小毯子睡了。 外面灯光不亮,林月珍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细瘦的身子蜷着,听见门锁响声,挪动了一下回头,“阿青回来了,饿不饿?” 许霁青摇头,“接许皎皎放学的时候吃过。” 小学门口的快餐连锁,鸡腿套餐十八块钱一份,米饭不限量自己添。 许皎皎人小,饭量也小,肉吃完就没肚子了,就着剩下那点肉渣和送的小菜,许霁青扒了两碗白饭。 他对食物没讲究,能填饱肚子就行。 许霁青放下背上的粉书包,在林月珍身边弯腰,把女人叠好的旧衣服放进衣柜里。 他们这次来江城没带多少东西,衣服看着挺高一摞,细看多是秋冬的棉服和毛衣。 几乎都是女款。 许霁青的几身校服放在最上面,之前学校的,今天新发的。 他个子高,不像林月珍需要踩凳子,抬手就能把被褥放到高处。 林月珍站起身,看了一会儿子的背影,小心开口,“今天去学校报到怎么样,转学手续办得顺不顺,校领导没为难你吧?” “没有,”许霁青没回头,把橱柜门关上,“都弄好了。” 林月珍舒了一口气。 “下午李老师还打电话过来,说一中挺好的,虽然在数竞上不如其他几所省重点有名气,但舍得花钱,这两年也越来越好了。” 李老师是之前他在安省读书时的竞赛教练。 听见故人的名字,他也没多少反应,不带情绪起伏地“嗯”了声。 屋里空气闷热,只有一个小电扇,对着许皎皎的脚吹。 风扇叶嗡嗡的声音里,有汗珠从少年额角淌下,林月珍看在心里,愧疚得几乎开不了口,“……阿青,你会不会怪妈妈。” “要不是为了把皎皎的学籍转过来,让她也能跟着上学,你本来有更好的学校能挑。可皎皎的情况太特殊,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哪会有正常的小学愿意接受她……” 她伸出手,想碰他的背。 许霁青抿紧唇躲了,“只要能进省队,哪个学校都一样。” 他不喜欢肢体接触,甚至算得上厌恶。 无论是她,还是其他的任何人。 林月珍被他闪得心里一空,眼眶很快红了,“都是妈妈不好……如果不是那时候的事,我们家还是好好的。” 同样的对白,每天都要在这个家里上演好几次。 半年前,她还会跟邻居家主妇哭诉,被流言害过几次后,就没在外人面前掏心掏肺过。 许皎皎年纪还小,不懂事,已经长大的儿子成了她唯一的情绪倾泄对象。 许霁青能复述出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语气字句,分毫不差。 女人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 许霁青没回应,等她自己平静了会,转移话题问,“许皎皎的助听器充电了吗?” “转学第一天兴奋,她一直戴着没摘过。” 思绪骤然被打断,林月珍神色还有些茫然,她看了看床头的小桌子,“皎皎睡觉前自己充上了。” “她回来没说什么,但我还是担心。” 明知道女儿听不见,女人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当初配的是成人款,耳挂有点松,平常坐在教室里还有头发挡着,兴许没人注意,可将来要是上体育课跑跑跳跳,这东西要是掉了,我怕她在班上被人欺负。” 风扇送去凉风,小姑娘睡得很香,肚皮上盖着小毛毯,嘴唇嘟着。 耳朵后红了一片,是白天捂出来的痱子。 许霁青扫了她一眼,“现在有那种隐形的定制助听器,能做得很小,许皎皎也能用。” 林月珍愣了一下,“……得不少钱吧。” “还行。” 许霁青语气如常,“过几个月我带她去弄,你不用管。”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林月珍清楚,这绝对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从许皎皎出事以后,许霁青每年都会给她钱。 早些年在冷库做夜班装卸,等开始打数学联赛,进了安省数竞省队,又开始给人当家教陪练。 快三年,许霁青没过过一个周末,寒暑假的每个昼夜都被劳作填满。 明明他才十七岁。 明明也只是个孩子。 林月珍知道自己这个母亲当得失职,却说不出让他休息这样的漂亮话。 许皎皎现在还小,只要能早些植入人工耳蜗,就还有恢复正常沟通能力的希望。 可别说动辄二三十万的耳蜗,单单是维持住现在的语言能力,每年就要花不少钱用在康复训练上。 她这辈子懦弱庸碌,已经欠儿子太多,怎能让女儿也低人一等。 他们是一家人。 一起咬牙挺过这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推拉门那边,许皎皎像是做了噩梦,抱着枕头往被子里躲,隐隐有小动物似的啜泣声。 林月珍匆匆起身,“我去哄皎皎,你早点睡。” “房东阿婆送了一盒鸡蛋,明天你要是在家,煮了和妹妹一起吃。” 许霁青“嗯”了声。 刚要转身,又被女人叫住,“你买糖回来了?给皎皎的?” 林月珍瞄着地上的黑书包。 许霁青抬眸,是苏夏今晚塞给他的那包软糖,拉链里装不下了,放在了平时装水杯的网兜里。 异乡刚落脚,年幼的妹妹急需点什么来安抚。 他不爱甜,犯不上跟小孩抢两口糖吃。照平时给就给了,可他竟第一次有了护食的冲动。 这种情绪实在太陌生。 许霁青自己都分不清原因,却破天荒的,想顺一次自己的心。 他声音有些喑哑,“同学买的。” “给我的。” 他又补了句。 第十一章 小兔子发圈 许霁青把校服脱下,去外面的小浴室冲凉。 筒子楼里装的还是老式电热水器,水箱不大,夏天里好几户人家轮着洗,这个点已经空了。 凉水划过少年英挺的眉骨,顺着肩背往下淋,冲过紧绷结实的小腹,一身寒气。 回沙发躺下时,身子底下的皮子都暖烘烘的。 许霁青却觉得放松。 劳累一天的困意一瞬涌了上来,让他沉沉闭上眼睛。 住群租房时,他们连淋浴头都没有,只能用脸盆接水擦。 他的手拧不干湿毛巾,挂在窗外的晾衣杆上,第二天一早还在滴答水。 楼下老太太因为这事上来过一次,林月珍不好把自家事告诉外人,再往后只要许霁青想洗澡,女人都会等在门口,默默给他把毛巾拧了。 毛巾不脏。 但母亲是异性。 他难堪,又忍不住厌弃自己。 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 重生之后的第一个周末,苏夏改头换面。 有课就跑去音院上课,剩下的时间就待在家练琴。 听见苏小娟电话里聊到新厂房选址,更是弹坐而起,主动请缨陪妈妈去临市看地。 当天来回的行程,苏夏的小包收拾得比军训还快,司机一到就往后座钻,唯恐女人犹豫。 看着女儿乌亮亮的眼睛,苏小娟一时间有些失语,“这次不去市区,城郊都是荒地,连麦当劳都没得吃。” “我也不用人陪,要是真有点什么事,让舅舅跟着就行了。” 苏夏赶紧表忠心,“舅舅哪有我好用。” 苏小娟眉梢一挑。 “你说的嘛。” 苏夏心里藏着事,手心直冒汗,唯恐苏立军在这时候就钻了空子,为将来犯事卷钱打地基来了。 “小时候买铺子抓阄选位置,每次都抱着我去抓,好位置一抓一个准。” “我有预感,这次你带我去,选出来的地皮风水绝对旺,两年我们家换房,三年把你送进福布斯富人榜。” 苏小娟被她逗笑,掐了把她软乎乎的脸。 周一早上。 原定六点一刻送苏夏上学,苏立军提前到了半个多小时,和母女俩一块吃早饭。 豆浆没喝两口,他耐不住瞥了苏小娟好几眼,小心开口道,“我听公司里说,新厂子的地已经看了。” “就是去看看,还没定下。” 苏小娟说,“你来江城还没多久,不用这么急着往外跑,先在本地熟悉熟悉。” “……一个月也不短了吧。” 苏立军硬挤出一个笑,“姐你这么长时间没回过家,可能还当我是以前那样,可咱妈上次也说了,我都改好了。” “之前跑大车跟过的老板,没一个不说我靠谱的。” 阿姨端上两碗银耳羹。 苏夏一直没吭声,拿着瓷勺子慢慢喝,这会突然开腔,“舅舅真挺好的。” 她表情很认真,没有调侃的意思。 像是在给他鸣不平。 苏立军还没来得及感激,就听见少女继续道,“开车可稳了,刹车一点感觉都没有,以前的司机老是晃得我想吐,还是坐舅舅的车舒服。” “那天送我学琴开过夜市,正好有人闹事,可谁见了舅舅都不敢碰我,要是舅舅能一直接送我就好了。” 苏夏声音清脆,语调里还有这个年纪特有的天真,很是悦耳。 她最近听话得不行。 苏小娟怎么看女儿怎么顺眼,只笑道,“那你问问舅舅愿不愿意?” 两双相似的杏眼相继看过来,根本没人在乎他死活。 苏立军脸色难看的不行,偏偏寄人篱下,也只能应了,“……我都行。” 进城前父母还跟他打包票,说投靠了苏小娟,以后苏小娟公司的一半都是他的,豪车大房子随便挑。 出来做生意嘛,女人哪有他这样的大男人体面。 亲姐姐哪会舍得让他吃苦,过不了几天就成二把手了。 可如今一看,什么二把手? 他是大老远专门来伺候千金大小姐,给苏小娟当看门狗来了! 时间刚过六点半,城市天色像被江水冲刷过,泛着淡淡的雾。 以往开车路上,苏立军爱说些新奇事件逗苏夏开心,这天却垂头丧气的,一句话都没说。 苏夏乐得清静,在后座赏了一路街景。 她一点都不担心苏立军会跑。 且不说以他那样的履历,该去哪再找一份八千多的工作,就算他真跑回老家了,她也求之不得。 一桩心头大患暂时消除,苏夏浑身轻快,连早读都觉得可爱了不少。 上辈子她是铁血压线选手,回回踩着早读铃冲进教学楼,数不清被抓住扣了多少分。 时间往前拉半小时,楼里楼外都还没什么人,树梢头鸟鸣啁啾。 苏夏新鲜得不行。 她做好了全班第一个到校的准备,结果一推门,窗边已经坐了个人。 就在她那张桌子旁边。 许霁青像刚转来那天一样。 一身雪白的校服,拉链拉到顶,在淡金色的晨光里安静读书。 门闸声响,许霁青抬头,浅褐色的眼眸看过来。 有旁人在还好些,教室里这会只有他们两个人,苏夏局促地握紧门把手,拼命克制住自己转身出去的欲望。 她咽了咽口水,“你……看到我啦?” …… 苏夏恨不得把自己埋了。 又不是女鬼。 一百多斤在这放着,看得见只能说明不瞎。 她窘得耳朵根都红了,许霁青却收回了目光,很淡地“嗯”了声。 没进教室前就看到了。 窗外是从校门过来的近道,女生书包上挂了好几个毛茸玩偶,脚步声欢快,马尾上绑的小兔子发圈也跟着一蹦一蹦。 他没见过这种女孩子。 上课时困得睁不开眼,只是过了个周末,又好像因为上学这件事开心得不得了,圆滚滚的小鸟似地,往这间沉闷的教室里飞。 就是看见他之后,有点蔫了。 许霁青这么想着,那只蔫了的小鸟慢腾腾挪过来,停在他身边。 女孩子身上的香气漫过来。 他放缓了呼吸,微不可察地别过了脸。 苏夏把书包放到脚边,不急着掏课本,手搭在校服裙上挺久,小声喊他,“许霁青。” 男生没回头,长而直的睫毛垂下,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单词书。 苏夏也不恼,低头去看他的手。 这是她前世摸索出的经验。 许霁青做事的时候不爱搭理人。 而不爱搭理人的另一层含义就是,她只要不嫌单机无聊,做什么他都不会拦。 袖口外,男生手背的伤已经好了一些,应该是涂了药,没有之前那么吓人了。 苏夏看得目不转睛,想起那天在药房里听过的烫伤恢复注意事项,微微蹙起眉,“你还疼吗,怎么没贴敷料呀?” 她苦思冥想了好一会,终于为他的沉默找出一个解释。 “……你是不是不会用?” “没关系,我——” 男生眸光淡淡,不带什么情绪地等着她说完。 只是被这么看着,那句“我教你”,就这么在她喉咙口咽了下去。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可许霁青摆明了一副早读被打扰的不耐样子,想必已经被她烦死了。 微风吹过,窗外藤蔓枝叶簌簌,拂起深深浅浅的绿浪。 教室里还没来人,安静得只剩风声。 许霁青抬眼,把她剩下的半句话补完,“你帮我贴?” 第十一章 他觉得有些干渴 苏夏怔了怔才回,“……好。” 连许霁青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明明靠近她会让他不舒服。 药都放在家里了,说这种话毫无意义。 可也许他的本能如此—— 他就是想听那句毫无意义的“好”,那种不舒服让他上瘾。 和她塞得满满当当的课桌不一样,许霁青这边全是课本和教案,旧书包看上去也很瘪,没什么东西。 苏夏探头瞄了一眼,认命般地叹一口气,伸手往课桌深处掏。 和记忆里一样,她这里外伤药很全,就是乱。 跟高难版黄金矿工差不多,满眼都是不想要的东西,金子都在缝里藏着,抛好几次钩子都不一定有收成。 碘酒棉签、卡通创可贴和镇痛喷雾翻了个遍,她才扒拉出一片湿性愈合敷料。 五厘米见方的大小,能盖个七七八八了。 翻过来看了眼,没过期。 桌上花花绿绿的,许霁青像是在往这边看。 苏夏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撕包装一边小声解释,“我高一刚开学报名过啦啦队,虽然后来被淘汰了,但选拔前练了好久,每天都要摔,陆陆续续买了一堆药。” 走廊里传来隔壁班的动静。 她怕有人进来看见,见许霁青没抗拒,也顾不上紧张,两根手指拽住他的校服袖子,往上扯了扯,试探着把那块透明硅胶往上贴。 男生全程都没说话。 为了缓解尴尬,苏夏又碎碎念叨了不少。 从这种贴布要三天换一次,这块扔了就换家里的,讲到她去年膝盖磕破过一次,就是这么好好护惜着才一点疤痕都没留。 她话密得像电视购物导播,许霁青却没有再听。 他眼里只有苏夏的那双手。 女孩子皮肤很软,手背有可爱的小肉涡,指肚圆圆的,像润润的玉。 一只手搭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的指腹在贴好的敷料表面很轻地按,试图把不小心弄出的褶皱捋平。 都是没感觉的死肉。 可所有被她触碰过的地方都诡异地生出一阵痒意,伤口结痂似地,往他骨头缝里钻。 让他觉得有些干渴。 那双手很快撤走了。 女生微微歪着头看他,柔顺发丝垂落在肩头,挺拘谨地问他疼不疼。 她对他的态度很别扭,像是害怕,又回回都大着胆子凑了上来,目光里有种他读不懂的纵容。 许霁青忍不住地想。 如果他说疼呢。 她会当真吧,然后呢? 那种纵容能放宽到什么程度,她还会怎么哄他? 这种想法一浮现在脑海,那种难捱的痒意仿佛又放大了百倍,逼得许霁青别开脸。 少女又问了一遍,他才答,“不疼。” 落在苏夏眼里,他的脸色却比刚进教室门时冷淡了不少,明摆着不是太开心的样子。 苏夏从来不是手巧的那类女生,小时候上手工课粘纸房子,她剪下来的纸样总是比虚线框出来的大一圈,烟囱粘得歪歪扭扭,回了家苏小娟一看,两只小胖手上全是抠不掉的胶。 这次也正常发挥,硅胶贴在腕骨那重叠了好大一块,挺丑。 苏夏看完那只手,又去看许霁青没情绪的脸。 愧疚了两秒,很快又把自己哄好了。 又不是要去竞选手模,能用就比没有强,求她帮忙的人连句谢谢都没有,她有什么可内耗的。 六点四十五,离查迟到还剩一刻钟,班里人陆陆续续进来。 中二少年欢乐多。 数学课代表用校服团了个球,和靠墙男生当篮球互扔,隐约见外面有人影过来,只要分得清男女,先砸过去再说,“吾儿接球。” 下个进门的人是班长,眼镜被打歪了烦得不行,抱着衣服不还了,“滚,老子至死是你爹。” 苏夏单手托脸,忍俊不禁。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都好幼稚啊。 一想到这群人里后来有人当了兵,有人成了人模狗样的金融男,有人成了技术大佬,她就止不住地想笑。 这是许霁青第一次见她笑。 女生眉眼弯弯,睫毛也垂落下来,嘴角两个小梨涡甜甜的。 许霁青手搭在同一页没动,神色有些不耐。 旁边坐了个翻书节奏特规律的人,一旦停下来还是挺明显的,苏夏往旁边扫了眼,当是自己吵到他背单词了,迅速挺直腰杆低头。 未来的真大佬在这呢。 大佬上辈子就特烦她出声,平常也是,往她身上压的时候也是。 只要她笑,或者撒娇,或者随便出点哼哼唧唧的动静,许霁青那张冷漠的俊脸就会变得凶巴巴的,剩下的时间她甭想好过。 坏结局已经打出过一次了。 读档重来,她得珍惜经验,投其所好。 这回她不想当他的寡妇继承遗产了。 这两年她安分守己适时关怀,万一苏小娟未来还有点什么危险,求许霁青给她当一次靠山……他应该也会答应吧? 有了这样的觉悟,苏夏整个早读一声没吭,闷头抄了一早上笔记。 何苗给的。 开学才两周,女生整理之后的数学笔记刚满三页,知识点旁边都画了示意图。 苏夏看得半懂不懂,还是照葫芦画瓢,主打一个心诚则灵,重在参与。 她心态很好。 当差生那么多年,如果她一回来就开外挂逆袭,那对何苗这种好学生也太不公平了。 离高考还有两年呢,她准备过段日子求苏小娟给她报个辅导班,慢慢补。 何苗是语文课代表,早读结束铃一打,已经跑去了老师办公室。 苏夏从书包里左翻右翻,掏出一包草莓味的威化饼干,拿便利贴画个爱心贴在本皮上,一块儿往女生课桌上一放。 她还没这么认真做过笔记呢。 窗外天幕湛蓝,苏夏就着日光翻看自己抄完的三页数学题,来来回回地欣赏,嘴角美滋滋地弯着。 女生摇头晃脑,马尾上的小兔子耳朵也晃。 许霁青往她手上看了眼。 一道题换了三种颜色的笔,倒是花哨。 他这次看了挺久。 苏夏就算再迟钝,都察觉到了。 她刚想把本子合上,就听见许霁青开口,“第二题题干抄错了。” “……?” 苏夏懵懵的。 那目光水灵清澈,一点都没有被知识污染过。 她还在费劲想,许霁青已经把笔记改好放了回来。 铅笔改的。 C1改成C2,原图上重画了条辅助线。 许霁青语调平淡,“原来那道题没法做,这样再解一次试试。” 第十二章 汁水一样的甜腻 苏夏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只觉得那根线画得直极了,由衷感叹,“你好厉害啊。” 少年没应声,专心整理桌面。 跟班上那些皮猴不同。 许霁青不是长大后才伪装出的深沉性子,他从小就不怎么习惯表露情绪,难猜得很。 苏夏也看不透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隔一会瞄他一眼。 可直到预铃响起,许霁青都没再理过她一次。 她怕他被自己蠢到,以后不准备和笨蛋来往了,咬了咬牙,又把包里仅剩的另一包威化饼干拿出来,从桌子下面塞过去,“给你吃。” 声音很轻,说悄悄话似的,但贿赂的意思一点都不遮掩。 许霁青浅淡的眸垂下。 苏夏像是很喜欢草莓,头发也水果糖似的香,身子探过来时,几缕垂落的发丝被风吹起,汁水一样的甜腻迸溅了他一身。 那包威化饼干粉嫩嫩的,印着小白狗和樱花,和女孩子身上一个味,就像是她的一部分。 还回去就是顺手的事。 可许霁青抿了抿唇,面不改色把东西收了。 - 周一上午是语文和英语,不像老班的课那么硬核,很快过去。 铃声一打,苏夏拉着何苗就跑,一路狂奔冲去食堂。 赶上百强中学评选,为了能在榜上前进两名,校领导处处都舍得花钱。 连小炒窗口都是专门挖的川菜大厨,不算贵,但麻辣鲜香味正,一点都不输外面的小饭馆,很多热门菜去晚了都抢不到。 两个女生面对面坐着,桌上小碗菜摆得满满当当,就一盘干锅包菜是素的。 苏夏请客。 她还没动筷,何苗就小心翼翼开口,“……班长上午贴了新通知,这学期有学生会的人盯着收盘子,剩太多的话要给班里扣分,这你知道的吧?” “知道啊,吃完不就行了。” 苏夏夹起一块水煮肉片,看了眼前桌小鹌鹑似的的瘦弱身板,先放进她碗里。 她动作很自然,一点都没有往常高高在上的样子。 谁见过公主这么照顾人? 何苗一下子有点无措,攥紧了不锈钢筷子,“你之前不是说,不喜欢吃这种油腻的东西?” “我说过。” 苏夏点点头,“我装的。” 她口味随苏小娟,无辣不欢,多高级的西餐厅都不如一顿火锅吃得开心。 上辈子为了减肥,她把辣椒连带着肉一块戒了,每次往食堂桌子前一坐,盘子里一片白白绿绿,米饭上层拿来吸油,只吃下面那两口。 如今想起来,只觉得脑子有坑。 苏夏毫不怀疑,当年谁都觉得她情绪不稳定,跟她那个修仙似的吃饭法绝对有关系。 人又不是机器,都饿得头晕眼花了,怎么可能还有好脸色。 能站起来喘气就很坚强了。 她脸颊线条圆润,投入地吃起饭来一鼓一鼓的,倒不显得粗俗,只让人觉得这女孩吃饭香,一看就有福气。 何苗都看傻了。 她从碗里捞两根豆芽,慢慢嚼着,半天才又憋出一句,“苏夏,其实我觉得你一点都不胖……周知晏不值得你那样。” 怕造成误会,她又急忙解释,“上次运动会,你站在前面给班里举牌子,有周知晏身边的男生偷拍你,还说了好多难听的话,他看见了也没管,我觉得真挺过分的。” “其实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都是听别人说的……我发誓,绝对没有说你眼光差的意思。” 何苗说完,小心看她脸色。 “干嘛发这种折寿的誓,撤回。” 苏夏不在意,埋头干饭,“我以前眼光就是挺差的,不用替我找理由。” 阔别十几年的食堂小炒,色香味俱全。 她不想再被这个名字影响心情。 再抬头,见何苗还愣在那,她又挖了几大勺辣子鸡过去,“我不胖,但你是真瘦,还想长个的话就多吃点肉。” “还有,愿意把我当朋友的话,以后叫我夏夏。” 她嘴唇被辣油浸过,鲜艳花瓣似的红,衬得脸蛋和脖颈雪白,润润的发亮。 何苗是女生,也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耳朵尖发热,隔了会才喊她,蚊子哼哼似的,“……夏夏。” 苏夏弯起唇,笑着“欸”一声。 两个小梨涡一出,何苗耳朵更红了。 她把苏夏夹过来的肉吃完,鼓起勇气又夹了几筷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担忧地开口,“……我觉得新同学也不行。” 苏夏看她,“哪不行?” 何苗小心斟酌着措辞,“许同学帅归帅,但是看人的眼神好奇怪啊,我也说不好,总觉得他性格会有点极端。” “……谁知道呢。”苏夏随口应着,强压下心里那点钦佩。 可以啊。 江城晚报的何苗老师。 十几岁的时候,看人已经这么准了吗? - 食堂有爱心窗口。 套餐三块钱一份,紧挨着免费的粥桶,就在出口旁边。 苏夏放完餐盘,挽着何苗的胳膊往外走,附近长桌来来回回扫了好几圈,许霁青不在。 还是等回了教学楼,才看见储物柜边有道人影。 江城人没午睡的习惯,学校午休时间都短,顶多就趴趴桌子。 苏夏还当是许霁青初来乍到不习惯,跑走廊来吹风消食了。 等走近了,她才发现。 这偏偏是她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周知晏。 十班压根不在这一层,他来这趟的目的再明显不过。 “诶哟哟,公主的稀客啊。” 吃了饭的男生勾肩搭背往里走,满脸“我懂”的八卦笑容,路过他们时,还吹了长长一声口哨。 何苗小碎步先溜了,苏夏稍慢了一步,刚想两眼一闭当没看见,就被男生伸手拦了一下。 他和她记忆里的样子差不多,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脸,唇边天生带着点弧,有种漫不经心的贵气,苏夏当年最着迷的是那双眼—— 漆黑又亮,眼尾微微上扬。 用学校里其他女生的话来说,看狗都深情。 “躲我就算了,怎么连乐团的选拔集训都不去?” 苏夏是真忘了,“什么时候?” “十一假期之后,上周末在小群里发的通知,就你没回,老师让我来通知你。” 重生后任务清单太长,经他这么一提醒,苏夏才想起这回事。 读高中时,她练琴练得松懈,但拜苏小娟的钞能力所赐,也当了两年的大提琴首席。 除了文艺汇演之外,校乐团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却每年都能往省青少交响乐团推两个名额—— 这个的含金量可就大了。 那两年高校流行到海外去搞艺术交流,进了省团的音乐生,只要高考成绩别太拉跨,基本都能录上不错的大学。 何苗其实也在乐团里,选拔时弹钢琴进的,因为性格太怯懦,时间一长就成了空气,被调剂到了角落里,负责沙锤和三角铁。 如果她没记错,这个所谓的小群里,应该是老师初步定下的候选人。 大提琴是她,钢琴是周知晏,何苗连被通知的资格都没有。 第十三章 鼎鼎大名的公主 见她半天没回应,周知晏又问,“生气了?” 两人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 苏夏费了点劲才把那些触动压下去,答得很敷衍,“我没气,一点气都没有。” “你赶紧走可以吗,以后也别来了,挺丢人的。” 好好的高中,上成这么个恋爱脑,她是真觉得没脸。 学生会中午还得查纪律,人员聚集一律扣分。 班长在门里站着,跟动物园保安似的,四肢并用,拦着一群想出来看热闹的男生。 一浪一浪的起哄声里,女生白皙的脸粉扑扑的,纯粹是因为尴尬。 周知晏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脸皮薄,很轻地笑了笑。 苏夏家有钱,而且还是很高调的那种有钱。 谁不知道啊,全校鼎鼎大名的公主,对外人一直爱搭不理的,唯独眼巴巴跟在他身后跑了一年,对视一眼都脸红半天。 早晚一条短信嘘寒问暖,一年多都没断过。 江城的夏天火炉似的热,暑假前的年级篮球赛,只要他要上扬,篮球扬边必会出现一排排加冰的奶茶,替补的队员都能蹭上一口。 更别提上周的生日宴。 他随口夸了句哪个球星的鞋好看,一直没说话的苏夏就掏出了手机,在角落里刷了一晚上那家奢牌的同款。 三四万的联名限量款球鞋,女生付钱时眼睛都没眨一下。 周知晏父母是体制内的高官,身边不缺桃花,对这种肉肉类型的女生没兴趣。 每次身边朋友调侃地喊“驸马爷”,他都忍不住地不适,唯恐旁人真以为他和那个小胖妞谈上了。 可扪心自问,谁被这样追不虚荣? 他也无法免俗。 从小耳濡目染,周知晏早就明白,仕途想要走得长远,什么感情都不如钱权实惠。 整个江城,家里有苏夏这种资产的姑娘,尾巴都恨不得翘到天上去,没她十分之一听话。 这也是他始终无法狠下心拒绝苏夏的原因。 可她从上周末就像是突然转了性,一条消息都没有,也没跑来他家附近装偶遇,估计是闹小脾气了。 周知晏耐着性子解释,“上周我过生日,本来想让司机送你,结果散扬之后没找到人,还是问了才知道,你喝多了之后自己回家了。” 苏夏没说话。 估计别扭的点不在这。 周知晏思索了两秒,又道,“你拿来的蛋糕,他们可能是以为餐厅送的,才会随手往人脸上抹着玩,我说过他们了。” 他顿了顿,好看的眼睛里有些歉疚,“……是你自己做的吗?” 事实上,苏夏的蛋糕之所以会被糟蹋,除了放的位置不起眼,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丑。 胚体歪七扭八,抹面也不平整。 裱花都化了,和水果乱堆在一块,怎么也看不出原貌。 周知晏心里有个答案,没说破,静静等着眼前的女生确认。 可出乎他意料。 苏夏茫然了一瞬,很快又摇了摇头。 “当然是买的啊。”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就算喜欢到掏心掏肺了,她也犯不上下厨纵火证明自己。 只是那天下雨路滑,外卖小哥电动车没停稳,在餐厅楼下呲溜滑出去老远,搞得她只能拎一个丑蛋糕上去,自卑了好几分钟。 只要和周知晏扯上关系,她的黑历史就怎么挖也挖不完。 苏夏心好累。 “你还有别的事吗?” 只要能把周知晏赶走,她觉得学习都特别有意思,“我们班课赶得挺紧的,我得回去预习了。” 周知晏黑眸紧紧盯着她,“只是为了躲我的话,你没必要硬扛。” “啊?” 苏夏没听懂,迷惑地抬头。 “我身边那些人口无遮拦,说了重话惹你伤心了,是他们不对,我替他们跟你道歉。” “情绪不好可以,但不用为了我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以你现在的成绩,选理科不会有太好的出路。” 男生声音很有磁性,甚至算得上是温柔。 可苏夏没心思细听。 许多忘了好久的事涌入脑海,和何苗吃饭时的话一联系,她全都想起来了。 十班是文科班。 这学期分科之前,她和周知晏是同班同学。 高一下学期春季运动会上,她负责给十班举牌子。 一中每年运动会都办得盛大,各班的举牌女生无不盛装打扮,跟选美有的一拼。 苏小娟得知之后很兴奋,早早就给她准备了一身高定粉色礼裙,平口露肩,裙摆直到脚踝,无论怎么看也算不上暴露。 可苏夏身上肉肉的,平常穿宽松些的衣服还好,顶多被人说两句胖,一穿上这种贴身的裙子,胸口就勒得紧绷绷的,像是要溢出来。 她那时脸皮薄,怕人说闲话,临上扬又把校服套了上去。 运动会当天烈日炎炎。 苏夏长袖校服里捂着紧身的礼服裙,又局促又热,卷好的头发浸湿了,软趴趴地贴在额前,显得臃肿又狼狈。 入扬式伴着音乐走完,周知晏倒是没说什么,身边坐着的兄弟嘘声不断。 苏夏攥着冰凉的手坐下,班上有好心的女生跟她说悄悄话,说那群男生里有人偷拍了她的照片,装作外班人发了表白墙。 那帖子不长。 附了三张照片,正面侧面都有。 后来被全校当成了笑话,嘲笑了大半年。 【投稿:不是说建国之后军火收归国有了吗,哪来的坦克?】 【十班举牌的谁啊,前面好几位仙女小姐姐刚走过去,这位跟红皮花生似的,差点把我笑死,什么时候的混搭趋势啊,肥肉太多拉链炸了,小心机遮丑呢?】 学校里敢明着玩手机的还是少数,回复的人不多。 没想到晚上一回家,帖子的热度就跟坐了火箭似的,匿名评论一眼望不到头。 苏夏睡前打开看了眼,没滑几行就把屏幕按灭了。 【你的胆量我喜欢,你的帖子记得删[爱心]】 【大胆刁民!公主也是你能妄议的吗,人家有校草护着,小心周知晏揍你】 【听说上次体检她体重才120?怕丢人偷着改的吧,就你们公主那个膀大腰圆的样,校草抱得动吗?别把人家压骨折没法弹琴了哈哈哈!】 【周从来都没承认过她好吗,我十班我最清楚,每次有人叫驸马爷周那个脸黑得,估计恶心都要恶心死了……】 【故意拍丑照挂人又高贵到哪去了,我觉得公主挺好看的啊……夏天经常见她穿短裙,腿白得像会发光一样,身上还香香的。】 【楼上圣母谁啊,去过菜市扬吗,越肥的猪越白,隔壁家的小孩都被香哭了】 【话说回来,她卷校服裙子那个穿法,跟啦啦队的黄薇薇学的吧,也不看看人家腰比她大腿都细,建议先减肥五十斤再当学人精呢,看着怪可怜的。】 【公主在看吗,别露你的大腿撒你的钱了,先去做个抽脂手术吧】 …… 十六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坚强。 苏夏努力深呼吸,拼命对自己说别在乎别在乎,还是没憋住眼眶里的泪,闷在被子里哭了一夜。 过了个周末返校,老师发了文理分科意向表。 苏夏一秒都没犹豫,就在理科那一栏打了勾。 就算她还喜欢周知晏。 就算她心脏很大,能把自己哄好。 她也想离这个班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第十四章 这就生气了? 怕自己之前的话说得太重,周知晏放柔了声音,很轻地勾了勾唇角,“我身边的位置一直空着,如果你想回来,我可以去协调。” “去年你生日许的愿,现在就可以实现了。” 再也不会有这么傻的姑娘了。 苏夏的生日在四月,跟运动会就隔了一个礼拜。 那时高一全年级修学踏青,去了邻市的某个著名风景区。 景区在山里,佛塔成群,松柏如盖,山顶有座香火鼎盛的古寺。几千级台阶爬完,一群人都累趴了,才到了能休息的观景平台。 缆车停运,到山顶还得爬半小时。 班里人没几个对进庙拜佛感兴趣,班主任号召大家去上炷香时,抬头的人寥寥。 最后去的人有谁,周知晏也没在意。 等到集合点名,他才远远看见苏夏跑下来。 山里湿度高,闷闷的连丝风都没有,女生圆润的脸被汗蒸得通红,马尾辫也跑乱了,散落的碎发贴在脖子上。 体测800米都跑掉半条命,哪来的体力跑去山顶凑热闹? 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就听见跑在前头的男生故意拉着嗓子喊,夹出一副娇滴滴的小女生腔调,“十七岁,菩萨保佑我和周知晏做同桌吧。” 去山顶的女生不多,除了几个平时就爱玩闹的,就只剩一个苏夏。 学的是谁一目了然。 集合列队松松散散,闻声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天苏夏生日,听说这天许愿特别灵,她专门买了条祈福红绸带,因为个子不高,踩着凳子也只能系在低处的松枝上。 一群男生闲得无聊,把她写的那行小字看了去,甚至还笑嘻嘻地用手机拍了照。 带队老师吹哨子点人,苏夏喘着气慢腾腾跑过来,杏眼有些红了。 可一对上周知晏的视线,又低下头用手背抹了抹,飞快地把脸扬起,用含着水光的眼眸软乎乎地看过来。 就算周知晏再不想承认。 他的心跳也在那一瞬间快了两拍。 也只是一瞬间。 想起往事,周知晏的心情变得格外好。 午后天光洒入,女生垂顺的发丝看上去格外柔软,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摸一摸,“明天你回十班,我以后就是你的同——” “我还挺喜欢我现在的同桌的。” 苏夏闪了一下,躲开了。 周知晏手还停在半空,神色有些难看。 “都是半年前许的愿了,你要不说我早忘了。” “我不知道你今天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是真想为之前的事情道歉,我说了我没生气,你可以走了。” 她抿了抿唇,清凌凌的眼睛看过去,语速不快,但很坚定,“我许愿的时候是真心,选理科也是,无论这条路走下去会不会好,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这样凭臆想就随便插手别人的生活,挺没礼貌的。” “没礼貌?” 要不是她吐字实在清晰,周知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夏却点点头。 她径直越过他,走到储物柜旁边摆弄密码锁,柔软的腰杆挺得直直的。 两人之间隔了扇铁皮柜门,看不见脸,只有女生一双胳膊隔一会动一下,就当没他这个人。 午休铃适时响起。 戴眼镜的班长在门口纠结了挺久,窝窝囊囊地出来赶人,周知晏不想再自讨没趣,转身走了。 三米之外,许霁青手里拿着待冲洗的拖把,静静靠在转角的阴影里。 他已经在这站了挺久。 上周末新排的值日生表,把他安排在了周一。 出于对新同学的欢迎,没给安排什么室外的活,只在中午负责走廊和阶梯教室门外的地面。 一中校园大,吃完饭能消食闲逛的地方也多,学生们大多午休铃之前才回教室,趴桌子的趴桌子,值日的值日。 许霁青来得早,隔壁班刚拎着扫把出来,他已经干完了。 他对旁人的隐私没兴趣。 可自从苏夏挽着女生的胳膊回来,站定在那扇窗前,那些话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挡不住地往他耳朵里钻。 一会是生日愿望。 一会是生没生气,回不回来的。 无外乎是这个年纪的恋爱里,女孩子发小脾气的那一套。 苏夏这样的女孩,防备低到无限度,爱心泛滥得好像随时都要溢出来。 转学生来了主动拉凳子,路过夜市也要见义勇为,见了他那只手不害怕,也不觉得恶心,抖着睫毛帮忙贴敷料,又塞饼干又塞糖。 这种姑娘,有个男朋友或者前男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可也不知道怎的。 只要那道清甜的嗓子一响,他就忍不住地皱眉。 水流哗哗响。 许霁青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冲干净拖把,拧上水龙头,将那句“喜欢现在的同桌”逐出脑海。 走到教室门口,苏夏正收拾柜子收拾得起劲。 那格柜子高,女生微微踮着脚,百褶裙卷得短短的,露出来的大腿圆润雪白。 脚边是个大号的纸袋,里面胡乱塞着从柜子里腾出来的东西,零食饮料,运动湿纸巾,还有几张拍立得。 粘着胶带,明显是刚从柜门上撕下来的。 许霁青看了眼。 最上面那张是个弹钢琴的男生,隔了老远拍的,左下角有只比耶的手。 那只手很小,柔软又温暖,手背上有浅浅的窝。 早上刚给他上过药,问他疼不疼。 苏夏整理得热火朝天,根本没注意到旁边来了个人。 她把柜子深处那条男款围巾拽出来,刚叉着腰舒了口气,一扭头,撞上许霁青的目光。 她吓了一跳,“你在这干什么?” “值日。” 许霁青手里还拎着拖把,往她脚边扫了眼,声音淡淡的,“走廊不能放东西。” “……哦。” 不比不知道。 周知晏刚走不久,苏夏这才发现,她上辈子的亡夫好像比前男友还要高。 同样都是十七岁,许霁青那双阴郁淡漠的浅眸一看过来,压迫感不知高了几个级别。 苏夏忍不住往后挪了挪,把袋子乖乖抱起来,“我一会就扔了,反正也没什么用……都是案底。” 她越说声音越小。 许霁青“嗯”了声,应该是听见了,但脚步半分没动。 他生气了吗? 这就生气了,就因为她破坏了他的打扫卫生成果? 明明她都把东西收了。 这也太难伺候了…… 想起来早上他也是莫名其妙就冷脸,最后被一包草莓味威化饼哄好了,苏夏绞尽脑汁地想一个能行贿的礼物。 水葡萄似的眼睛转了一圈,才看见清空的柜子里有一把小锁。 她踮踮脚,把小锁抓在手里,朝着许霁青递过去。 “你要柜子吗?” “分班时我多占了一个,现在给你了。” 第十五章 “记住了。” 四班原来没满员,柜子边上最高处的那一格没人要,苏夏就把自己的小锁挂了上去。 她这年身高刚过一米六,因为踮脚挺累,平常用的还是下面那格,高处装的都是周知晏有关的各种零碎小物件。 当年的少女心博物馆,今天的案底陈列室,看一眼就觉得膈应。 还不如让大佬的光辉沐浴一下,驱邪消灾。 女生的手捧在他眼前,掌心里是一枚小巧的密码锁,浅浅的粉色,上面有个戴蝴蝶结的小白猫。 许霁青扫了眼,又往她身后另一个柜格看。 一模一样的小猫锁,就挂在紧邻的下面一格,在黯淡的金属色里无比惹眼。 他看了挺久。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苏夏以为他嫌弃了,声音有点迟疑,“……主要是柜子给你,要是觉得锁不好看,自己换一把也行。” 她后半句说得不太真心。 家里做女装生意,苏夏从小就喜欢打扮。 小时候披着床单扮仙女,长大了各种漂亮裙子塞满衣柜,学校里校服穿得还算规矩,一到周末就花蝴蝶一样乱飞。 当年档口一姐的女儿,眼光一等一的毒。 苏夏身材没别人纤细,读书也不是那块料,文静书卷气那套她凹不来,自己喜欢什么穿什么。 各种粉绿金黄一上身,衬得少女一身娇嫩皮肤雪莹莹,像一捧秾丽的桃花。 特别是高三瘦下来以后,昔日肉肉的小姑娘变得无比耀眼,嘲她最欢的那群男生都噤了声,连最看不上她的黄薇薇都开始模仿她,悄悄打听江城最好的裁缝,只为做一条和她毕业演出时同款的绿裙子。 重生一回,苏夏可是带着苏小娟接班人的决心在过日子。 说她胖可以。 说她品味不好,绝对不行。 上辈子二十七岁的许霁青都那么有钱了,还是会乖乖戴她挑的领带。 十七岁的小许怎么就冷成这样? ……小牌大耍。 苏夏心里腹诽半天,却见许霁青把小锁接过去了。 他左手还拎着拖把,是用右手拿的。 指腹的茧子厚得不像这个年纪,坚硬又粗糙,刮得她手心缩了缩。 “密码是什么?”许霁青问。 那只手不好看。 他知道。 小指和无名指蜷着,手背是烫伤,掌心是干重活留下的痕迹。 许霁青克制着,不再去回味碰到她手心的触感,他垂着手,把苏夏给的那只小白猫扣在虎口,拨弄了两下。 “415,”苏夏担心这个数字不好记,又解释,“我生日。” “密码能改的,你把它转九十度,往下按到底就能重置,设成123或者456都行。” 许霁青嗯了声。 苏夏瞄了好几眼他的神色。 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许霁青,我对你这么好,你也帮帮我吧。” “明天早上的数学和物理课,我是真的不太会,自己写作业肯定又被打星,我不想再去丁老师办公室了。” 倒也不是怕罚站。 只是丁老师办公室就在十班隔壁,她想想都觉得膈应。 羊毛不能摁着一只薅。 她还想以后和小何老师好好相处呢,不能再问何苗借了。 要是她还有别的靠谱朋友就好了。 “就明天一天,我会自己先好好写的,就想借你的作业订正一下答案,我保证。” 苏小娟教过她。 金牌销售从来不问顾客买不买,只问买哪个。 苏夏见他没什么情绪,小心翼翼地继续。 “上周我见过你的学案,你是不是不喜欢写过程啊,”她一双杏眼水润润的,当真是善解人意极了,“我觉得这样正好,因为我想了想,反正你写的过程我也看不懂。” 许霁青攥着她给的小猫锁,很轻地撩了下眼皮,“嗯。” “记住了。” 许霁青这时还和她不熟,半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直到睡前,苏夏都心里没谱,不知道他说的那句记住是记住了什么。 躺被窝里纠结了好一会,她还是爬起来,把所有只写了“解”的题一道一道搜完抄了。 半夜十二点,苏小娟回家。 苏夏穿着睡衣,戴着耳机坐在书桌前奋斗。 专注极了,推门都没反应。 女儿上高中之后格外贪睡,每次她晚归回来,十天里有八天都睡成小猪,剩下两天要么偷偷玩手机,要么为那个混账小男孩掉眼泪。 头回看见苏夏因为学习熬夜,苏小娟觉得新鲜。 她倚着门板欣赏了半天,没忍住掏出手机拍了好几张。 星星手机就这毛病,拍照快门声关不掉。 苏夏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大半夜拍什么照?” “怕你被什么好东西上身了。” 苏小娟撅嘴,捏她睡裙外软绵绵的小胳膊,“赶紧施个法把人留下,就待我们家别走了。” 一晚上就这么过去。 第二天,苏夏去得比之前更早。 值日表重排后,她和何苗一组,负责打扫楼下的乒乓球扬。 球扬挺小,红地砖蓝台面,两张乒乓球台并排着。 江城空气湿润干净,落灰倒是不严重,就是周围一圈竹林,头顶还被茂密的老香樟树遮着,一年四季掉叶子。 两个女生放好书包,带着扫帚簸箕下了楼。 刚从小路钻进去,苏夏就看傻了眼,扭头看身边人,“……苗苗,你昨天下午扫过了?” 何苗更震惊。 她嘴巴张了好几下,才道,“就算我扫过,也早就打回原形了。” 昨晚下了扬小雨,来的路上经过别班的值日区,水洼一片连着一片,早就被黄叶子漂满了。 而到了他们四班这里,明明是落叶重灾区,却干净得半根草杆都没有。 这个天气打扫室外很麻烦。 深水坑里的落叶不能用扫把,得弯腰一片一片地捡,累不说,还得沾一手湿乎乎的泥渣。 要真是哪个冤大头跑错了地方,帮她们白白把活干了,也太惨了吧…… 久违的高中值日。 撸好袖子准备大干一番的苏夏很茫然,和何苗对望了一眼,谁都没有头绪。 高中那几年,学校里因为漂亮而出名的女生不少,苏夏也听说过有男生为了追求心上人,帮人打了三年食堂的饭。 但干值日这种脏活吃力不讨好,还没听说有人用过。 就算有,她现在名声烂成那样,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她? 苏夏不是那种自作多情的性格。 想了一圈没结论,索性不管了。 第十六章 “这样能看懂吗” 苏夏一路吹着风回到教室,班上一半的人都来了。 死亡星期二,一上午数学物理连堂,和她一样的亡命之徒不在少数,作业抄到飞起。 她的位置边倒是空着,桌椅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许霁青不在。 隔壁排有男生在闲聊,时不时往这边喽一眼。 窃窃私语声里,“许霁青”三个字时不时蹦出来一次,倒和她关注的事情一样。 苏夏偷偷听了一会。 大概是说这位和学校签了什么协议,数理文化课免修,作业不用写,空出来的几个半天全用作集训。 一群人谁都没摸过数竞题,更难以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备赛强度,听见数理免修四个字已经炸了。 膜拜的膜拜,羡慕的羡慕,嚎叫得不可开交。 而苏夏的注意力早跑了。 只因她低头发现,她的课桌上叠放了两张学案纸,用笔袋压着。 上面是物理,下面是数学。 是昨晚的作业。 和上周五许霁青面前摊着的那张白纸截然不同。 这次的每一道大题都列清了步骤,连选择题都画了辅助线,一目了然。 苏夏抿了抿唇,飞快地往下扫。 翻到最后一页时,视线骤然在右下角定住。 仗着不用交,那句话直接写在了解题过程旁边,俨然是对她之前无赖话的回应。 黑色中性笔的字迹俊逸,端方有力—— “这样能看懂吗”。 - 早七点,高二楼早读书声琅琅,行政楼外却是一片清净。 枝叶轻响,隐约一两声鸟鸣。 行政楼二层,数竞办公室内,主教练张建元快速翻阅着手里的资料夹。 在看到某一行小字时,中年人从眼镜上缘扫来一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人,“你高一就参加过数学联赛,成绩还不错,一等奖进了安省的省队?” 许霁青说,“嗯。” 张教练点点头,饶有兴味地抬头,“省里排名怎么样?” 许霁青:“省一。” 只要是走过竞赛路的人,都会知道这两个字的含金量。 他身姿挺拔,声音不卑不亢,惹得办公室里好几个老师都转头看过来。 张教练目露赞叹,“这么好的成绩,怎么最后没去没去京市参加冬令营?” “以你去年那个状态,只要稳定发挥,进国家集训队不成问题。” 数竞生的路就是这样。 从学校到市再到省,层层选拔之后是全国联赛,各省发榜确定省队阵容,在当年的冬令营一决高下。 最后进入国家集训队的前六十人,不仅可以保送清北,还能参与六人国家代表队的角逐,在国际顶尖舞台上大放异彩。 江省是公认的数竞第一大省,竞争无比激烈。 初中冒头的尖子基本都被强校掐完了,一中没办法,今年才试着从中西部的重高挖外援。 许霁青就是这么来的江城。 人是同事挖的,资料上写得模模糊糊,张建元对他也没多少了解。 他只是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离天堂就剩临门一脚…… 就这么退赛了。 许霁青像是已经习惯了被这样问。 他眼睫微敛,“家里出了点事,退学了。” 这点资料里倒是有写。 他很坦荡,却也没主动倾诉更多。 想从当事人那套话的心思落了空,张建文也没太低落,视线最后落到他那只右手,语气和蔼。 “你爸爸的事,胡老师去当地了解完情况后,已经和我说了,老师们会帮你保密,这点你不用担心。学习或者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说。” 许霁青“嗯”一声。 张建元又问,“现在手恢复得怎么样,方便写字吗?” “康复去得少。” 许霁青答,“左手在练,不如右手好看,但不会影响十一月的省内赛。” 张建元微微皱了下眉,“你现在还用右手写字?” “很少。” 男人蹙眉更深,办公室人多眼杂,他只能把人先带出去,“你应该只是去丁老师那报了到?竞赛班这边不太一样,我带你去转转。” 一中行政楼是栋历史建筑,红墙拱窗,尖顶的西洋式钟塔古朴典雅。 原来只是校领导的办公地,这两年竞赛班也搬了过来。 特别是数竞S班,斜对门就是校长办公室,极尽重视。 一会有的是机会细看,张建元没带他在顶楼停留太久,只简单介绍了几句,就领着他去了楼下。 台阶下是历年的光荣榜。 一中的队伍组建太晚,有人能擦边挤进省队大名单,已经是这两年最值得称道的成绩。 许霁青抬头看时,张建元面子上多少有点挂不住,见少年脸上并无异色,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才松了口气。 “刚才你说,很少去医院做康复。” 他重新提起这一茬,“可我怎么记得,胡老师之前跟我说过,当时你的签字费不低?” 其实不只是签字费。 为了确保能把许霁青挖过来,一中力压老牌强校江大附中,给这位国赛退赛的天才少年开出了前所未有的优厚条件。 签字费两万。 入围省队大名单三万,最后能进国家集训队十万。 备赛期间,和强校联盟的市内友谊赛进前二十,奖金另算。 更别提许霁青那个上小学一年级的妹妹。 有听力障碍的小姑娘,进任何一所普通小学都不容易,胡老师送她去的可是最好的附小。 诚意足到这种程度,他还有什么地方要花钱? “老家有些债要还。” 张建文不再走,许霁青一道站定,清俊的侧脸浸在宣传栏的阴影中。 他听得出男人话里的怀疑,但这种话听得太多,那些晦涩的情绪早就淡到几乎没有了。 “我妹妹比我更需要这笔钱。” 许霁青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平静,“学校给我的合约,我每句话都仔细看过,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签。” 他好像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人看。 张建元哪见过这种小孩,一时间都有点无言,想起自己差不多同龄的侄子,都不想再去聊什么竞赛了,“……你的手不要了?” 且不说江省和安省的省队根本不是一个难度量级。 就算他真像说的那样,用左手答题,撞了大运进了大名单。 那然后呢,就带着这么一只残废的右手过完这辈子? 他以后要怎么生活,怎么成家,连他看了都觉得难受的缺陷,哪会有小姑娘不嫌弃? 没有第一次见面就数落人的道理,张建元往许霁青手上看了好几眼,再不忍说些什么,“你的人生不止这两年,自己有数就行。” 许霁青没再说话。 只在张建元的视线再次抛过来时,抬起了眼,“我听说张老师有个侄子在初中部,正在准备明年的华罗庚杯。”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周末可以做他的陪练。” 第十七章 盛夏的果实 储物柜的小猫锁倒是挂上了,和她那个一上一下,作业照写不误。 无论苏夏来得早还是晚,一坐下就能看见男生熟悉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清爽工整,也不知道学案是从哪搞来的。 就算知道他在还人情,苏夏还是不好意思了。 六张未来大佬的真迹在手,她有点坐立难安,感觉自己像薅羊毛充了什么一日会员,结果系统错误直升了钻石年卡,窃喜又心虚。 丁老师照旧每天拎人去办公室喝茶,每次逃脱点名,苏夏都在庆幸自己当初的冲动—— 跟许霁青当同桌,真是太好了。 她给他的都是用钱就能买来的小东西,哪有这种需要一笔一划写的卷子宝贵? 思绪放飞了好几天,苏夏觉得她之前还是太悲观。 这年的许霁青远比她想象中好说话。 表面上冷冰冰,连句谢谢都烫嘴,但答应过她的一件都没忘。 这是不是就是说…… 如果她再接再厉,继续对他好一点,她剩下这两年的作业都有着落了? 数学课下课打铃,苏夏看着身边干干净净的桌子,梦得很大。 十年后的事谁都说不准。 高中之后还有大学呢,等许霁青未来真的发迹了,说不定早把她忘了。 当不了她的靠山,她现在沾沾光总不过分吧。 苏夏在心里酝酿了好几百字夸夸,可一直等到天气转晴了,都没碰上能施展的机会。 - 周四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太阳西斜,不晒,但塑胶跑道被烈日烤了一天,往那一站鞋底都是烫的,跑不了半圈就是一身汗。 苏夏拉着何苗去了器材室,找到小推车,装满排球也不急着走,美美再吹一会儿空调。 四班有两个体委,男生带着跑圈出操,苏夏负责点名和器材—— 她这样的择校生最难安排,家里有钱有势,领导嘱咐过特别关照,偏偏又是不学习的差生,干什么正经班委都没法服众。 班主任煞费苦心,才给她塞进这么一个职位。 苏夏不在意什么排不排面,她倒是觉得体委挺好的。 能光明正大偷懒,集合时还能哔哔吹哨子,挺神气。 苏夏这么逃跑圈是老手了,何苗却是第一次。 女生有点紧张,隔一会看一眼墙上的电子表,五分钟刚过,就催着她赶紧走了。 器材室小门在体育馆一侧,正对面是篮球扬。 隔着围网,里面是正在训练的啦啦队。 十几个青葱俏丽的少女,穿着白色百褶裙,跟着动感的音乐声蹦蹦跳跳。 一排正中的女生白净纤细,身姿最为惹眼。 几乎每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了好几眼,走过去了老远,还有男生红着脸偷偷回头。 排球扬在篮球扬隔壁。 把推车放下,何苗才小声感慨,“黄薇薇好漂亮啊。” 不等苏夏答复,又补上一句,“你也漂亮。” 苏夏笑,“后面这句不说也行的。” “真的!” 何苗努力找措辞,“我一直都觉得,那些给你起绰号的男生,绝对都在悄悄暗恋你。” “求求了,我心里更膈应了。” 何苗不说话了,反应过来好友是在开玩笑,倏地涨红了脸。 她一直觉得苏夏好看。 以前软绵绵的,现在更明亮,人还是那个人,但就是不知道哪里变了,就算她是个女生,也忍不住看得心跳怦怦。 其中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苏夏脱掉了校服外套,不再一直含胸走路了。 体育课多跑跳,从她的视角看过去,女生丰盈柔软的曲线被短袖衬衫勾勒得格外明显,扎高的丸子头跑散了,几缕发丝汗湿在白腻的耳后,眼眸清亮,皮肤微微泛着红。 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地害羞。 男生们为什么会对着苏夏起哄,其实也很好懂。 黄薇薇像是流行情歌mv女主,温柔无攻击性的小白花,而苏夏的漂亮太饱满了,勾着人去看,又只敢偷偷看,像一枚盛夏的果实。 承认自己喜欢苏夏,就好像是主动向某种不可言说的遐想低头,天然地被这个假清高的年纪不齿。 何苗想来想去,又小声提醒她,“这节课好像是练接发球,夏夏,你最好还是别跳了,我怕会有男生偷看你。” 苏夏弯了弯唇,“管他们呢。” 她是真不在意。 如果现在还会被这些视线伤害到,那她多出来的这十年白活了。 豪言壮语放完。 真开始接球之后,苏夏还是没撑几分钟就开始划水了。 和扬边男生的猴叫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是因为虚,还有晃出来的疼。 家里有运动内衣吗。 好像苏小娟给她买过,但她觉得不如啦啦队的细肩带漂亮,连吊牌都没拆就压箱底了。 苏夏默默叹了口气,在心里记下一条备忘录,冲何苗招手,“我们原地练垫球吧,把老师说的五十个练完。” 何苗连忙应下,“好。” - 行政楼三层,数竞S班。 两个半小时的国赛仿真题摸底,离交卷还剩最后五分钟。 夕阳金红,傍晚的微风吹起窗帘,空气中只有笔尖刷刷划过草稿纸的细响。 一中的竞赛班模仿的是邻校的淘汰制,S班A班B班,出赛机会逐级递减,每周根据小考成绩洗牌。 高压训练之下,没人停笔,更没人抬头。 林琅的圆珠笔在纸上划来划去,最后一道题翻来覆去读了三遍,脑浆都快大火收汁了。 他抖了一会腿,翻到前面的空题碰运气。 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左瞟,看他那位早就扣上笔盖的同桌。 许霁青答题用的是左手。 字迹有些怪异,能看得出不是常用手。 因为速度慢,能略的步骤都略了,整张答题纸乍一看学渣气质十足,极有欺骗性。 林琅被这么骗好几次了,看一次气一次。 他又不是那种见了帅哥走不动道的小姑娘,许霁青脸长得再好看,都跟他没半毛钱的关系。 安省省一了不起啊。 故意放烟雾弹迷惑同桌,其实悄悄做完吊打所有人,他就是看不惯这种装逼怪。 林琅做不出题怨念滔天,心里嘀嘀咕咕吐槽着,却发现身边那位今天却很反常,笔杆不再有节奏地划过答题纸,稳稳做不知道第几遍检查。 安静的人还能更安静,一点声都没有。 他扭头往许霁青那边看。 对方居然在走神,侧脸轮廓锋利冷漠,眉眼低垂着,望着窗外的某个点。 看了挺久的样子。 只是最后那几分钟不知道怎么了,很快别开了眼睛,薄唇紧闭着。 脸色很难看,耳朵尖却红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夕阳染的。 下课铃响,试卷如纸浪刷刷往前传。 趁他转身的功夫,林琅飞速站起身,往他看的方向猛地探了探。 “……” 还当哥们多高冷呢。 不还是在偷看啦啦队? 第十八章 他真的很好看 从小泡奥数辅导班长大,个个傲气,当自己是下一个高斯。 上课打伞的,挂耳机摇头晃脑听说唱的,戴墨镜补觉的…… 林琅这辈子见过的怪咖都集中在这了,万癫丛中一点静,再爱装的酷哥都显得格外可亲。 一年下来他都寡疯了,急于找个正常人当集训搭子。 今天正好轮到一块收试卷,他还想趁机跟许霁青聊两句,一抬头人已经点好试卷纸,推门出去了。 林琅一个弹起,小跑两步跟上,撞了一下对方的肩膀,“你怎么不等我啊?” 许霁青往旁边闪开,“这点活用不着两个人。” “……这话你跟张教说,别到时候你美美交差了,哥们自己死了。” 林琅双手插兜,还想着他刚刚偷看啦啦队练舞那事,“你这么着急干嘛?” 许霁青没看他,“一会有点事。” “下楼看黄薇薇啊。” 林琅觉得自己推理绝稳,啧一声,好大哥那味有了,“懂,三楼还是太远了,你又没望远镜。” 许霁青:“那是谁?” “……卧槽你真的假的。” 这回轮到林琅惊讶,来回扫视他神色,“校门口大屏宣传片总看过吧,c位跳舞那仙女小姐姐。” 许霁青神色未变,“没印象。” 林琅啧了声,根本不信。 “那你刚刚看谁,姜禾,赵思雨,还是六班的沈舒怡?” 他又点了几个名字,都是啦啦队的前排女孩,可身边这位都毫无反应。 男生之间的破冰话题就那些。 游戏,球类,再加上女孩。 许霁青完全不接话,搞得他怪没面子的,有种品味被嘲讽的羞恼。 离张建元办公室还剩最后两步,林琅实在猜不出来了,窗边正好有只胖乎乎的小白猫跃上空调架,在红砖栏杆上走了两步。 他给自己找台阶下,嘟囔了一句,“行行行,我就当你看小猫。” 许霁青步伐未停,却是看着那只猫沉默了两秒,想起了一双水光滟滟的杏眼,“算是。” 哪个女生好看,谁喜欢谁。 许霁青没谈过恋爱,对这种话题也毫无兴趣。 从记事开始,他听得就是林月珍的啜泣和尖叫,挨得是铁衣架和酒瓶,要护住许皎皎,还要日夜不休地赚钱还债。 在那样的家庭长大,为了活下去就耗尽了全部的心神。 喜欢是什么,被人爱该是什么滋味? 许霁青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 这对他来说太奢侈了。 十七岁这年,许霁青在江城的第一个夏天。 他只是遇见了一只养不起的漂亮小猫。 永远不会属于他,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哄她高兴,可她冲他喵喵叫,他就想什么都答应。 只要他有,只要他能。 毫无道理,就像他的本能。 - 读书的时候天天厌学。 只有进了社会才知道,这时候小小的烦恼有多简单。 逐渐适应了高中的生活节奏,苏夏这周过得比刚回来时潇洒多了。 最难的数学和物理,她现在有了外挂,根本不愁交作业。 仗着校乐团的老师照顾,她还把何苗拖进了省青少乐团选拔小群,每天晚饭后,何苗都会跟着她钻进艺体楼小琴房,练到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再出来。 苏夏的大提琴是自己背来的,钢琴却不是。 刚去第一天,红丝绒布一掀,崭新的施坦威三脚架钢琴闪闪发亮。 何苗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连呼使不得,手都不敢往上放,“这不是周知晏练的那台琴吗……” “谁跟你说是他的。” 苏夏坐没坐相地往小沙发上一歪,拍拍自己的胸脯,狐假虎威,“这栋楼都是我妈妈捐的。” “苏女士现在不在,小苏女士替她说了,你想弹随便弹,谁来都抢不走。” 何苗眼里都快有泪花了,“呜呜夏夏你也太好了。” 苏夏哼哼,“才知道?” “再酸罚抄我的名字一百遍。” 新琴房的隔音效果特别好,舒服的静音新风吹着,甚至还有苏夏早就放在这里的零食—— 薯片饼干巧克力都有,之前给周知晏买的。 苏夏不是那种分手了会扔东西的人。 该花花,该省省。 认真做功课选出来的进口好货,扔了多浪费啊,不懂欣赏是他的损失。 不良诱惑凑了一屋,初心保持三刻钟就很了不起了,两个女生剩下的时间全在八卦。 话题在全校风云人物身上兜了一圈,最后又落回苏夏身边那个神秘空位。 “以前只听说他们数理免修,现在才发现只是学籍挂靠在咱们班,不会下次见许同学就是拍毕业照了吧?” 苏夏随口应,“那倒不至于。” 挂靠学籍这件事她知道。 隔壁实验班挂了好几个搞物理竞赛的男生,跟何苗说的一样,要么在学校培训要么在哪上小课,保送大字报出来之前,就在楼里没见过人影。 可许霁青不一样。 在她印象里,上辈子许霁青回来上晚自习的概率还挺高,她睡得迷迷糊糊起来关窗,总能看见最后排的垃圾桶旁边有人。 只要不是有什么比赛,或者外出集训。 许霁青就坐在那,同一件长袖校服洗得发白,却始终洁净。 拉链拉到最上,肩膀瘦削宽阔,再往上是锋利的下颌线,和紧绷的薄唇。 四班的推拉窗坏了好几年,因为后面没坐什么人,一直没报修。她这边关上,许霁青身边就漏一条缝。 夏天还好些,赶上下了雨的冬夜,连哈气都是白的。 寒凉的风里,许霁青却仿佛没什么感觉。 他就坐在那专心致志地刷国赛模拟题,清冷的眉眼低垂,鼻梁英挺,灯光照得他皮肤冷白,无论她怎么拖动那扇窗,都没说过一个不字。 “可能过两天就回了吧。” 何苗嗯嗯点头,“再不济还能去看嘛。” “我有朋友在行政楼一楼的物竞班,她前两天还跟我说,许同学现在太有名了,因为S班上下课时间和别人不一样,好多女生趁他们上课过去观光。” “怎么那么大胆,那可是校长办公室隔壁,也不怕被抓住。” 这倒是和她记忆里差不多。 就是景点不在四班,改地方了。 上辈子她是什么反应来着,具体也记不清了。 好像是狠狠拿来给周知晏做衬,在狐朋狗友面前拉踩了一番。 可现在这会,苏夏听来听去,竟莫名有些得意,抬眼时亮晶晶的,“好有品哦。” “都跟你说了,他真的很好看。” 第十九章 薄荷绿 同样稳定的,还有她干干净净的值日区。 苏夏座位靠窗,刚好能看到一角乒乓球台。 一连观察了好几天,终于确定只有她做值日的周二才会出现这种诡异的免打扫状态后,苏夏坐不住了。 她只是想稍微蹭点福利。 万一被他误会了,当成校园霸凌了怎么办? 上辈子恶女当怕了,只要跟许霁青有关的事,她这次都万分小心,一切不好的苗头都要消灭在摇篮里。 真等他回来上晚自习那天,她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好同桌形象早就完蛋了。 学校里一有点什么风声都传得飞快。 据何苗那边的消息,数竞S班空降帅哥的偷拍照已经传去了其他两个年级,小树洞的投票转得飞起: 一派是没见过活人的,觉得那几张热图绝对是滤镜效果,美颜开到妈不认。 另一派是顶着校长逮捕的风险冲过锋的前线记者,力争这位安省来的转学生就长这样,谁p谁胖三十斤。 一番造势下来,连国际部的女生都开始蠢蠢欲动,三三两两地挽着手往行政楼跑,只为看一眼许霁青本尊芳容。 苏夏不想去跟她们争。 可能是发育得太早,她从初三长到一米六,身高基本就没再动过。 再多的牛奶灌进去,都只长肉不长个,全补到她不需要的地方去了。 苏夏好羡慕那些细条条的高妹啊。 何苗描述的挺夸张的。 她稍微想象了一下S班的门口,觉得就她那个身高,除非社牛属性大爆发,直接挤到人家班里去。 别说跟许霁青说句话了,连看见他的头顶都困难。 S班比他们吃饭时间早十分钟,上午最后一节英语课,苏夏一边看表一边纠结。 指针落到十一点半,台上的女老师还在讲课文,她鼓起勇气举了手,“老师,我想去洗手间。” 女生校服口袋里鼓鼓的,手紧紧攥在那,脸也红。 老师当她是突然来了月经,急着去换卫生巾,很快摆了摆手,“去吧。” 苏夏起身,心脏怦怦跳。 走廊很长,路过的每个班都在上课,临窗的眼睛齐刷刷往她这边瞄。 她低着头快步走到洗手间,很敬业地停了十几秒,左右看了一圈没人,顺着楼梯就跑了。 中午这个点,校园里还没什么人,蝉鸣声声,太阳晒得地砖火烫。 苏夏沿着树荫一路小跑到行政楼门口,也不敢进去,在宣传栏的阴影里站着平复了一会呼吸。 S班不打铃。 很快,有三三两两的男生从门里出来。 苏夏踮了踮脚,像个接崽子放学的小妈妈,大眼睛来回看。 等了好一会,才见许霁青出现在楼梯口,旁边还跟了个稍矮一些的男生,伸手想勾他肩,被毫不留情打开了。 苏夏不知怎的,又想起刚转学那天自己被甩掉的手,有些想笑。 她眼尾梢热得发红,一边小跑,一边朝那边用力挥了挥手。 秋老虎肆虐,玻璃门外热浪滚滚,扑了林琅一脸,“刚刚张教说的那个小班课你去不去,江大数学系亲自带的那个。” 许霁青没犹豫,“不去。” “你是不是觉得贵?其实我也觉得挺坑的,可那好歹是上届的出题人,一押一个准,连附中他们都好多人报,万一过两天没名额了呢。” “押题没用,该不会的还是不会。” “靠,不至于这么狂吧。” 林琅还想再继续絮叨,听见身侧哒哒的脚步声,吹了声口哨,幸灾乐祸,“升级了许哥,吃饭都有人来堵你。” 许霁青看了眼,“你先走。” 林琅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上前两步,走到了还在挥手的女生面前。 林琅目瞪口呆。 他不是最烦不认识的女生过来盯着看,这次来的姑娘也不是什么天仙,这就转性了? 旁边的人早走了,没什么人往这边看。 苏夏跟在许霁青身边走,往林琅那边看了好几眼,扭头回来之前还笑了一下,“你朋友?” 男生皮肤晒得黝黑,寸头,球鞋是很张扬的荧光色。 苏夏上辈子和他吃过几顿饭,那时只知道是许霁青公司的合伙人,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两人高中时就认识。 这几年他不是一个人,苏夏替他开心。 她爱出汗,衬衫又薄,跑了这么一会已经洇湿了一小片。皮肉湿漉漉的粉白,小梨涡一晃一晃的,细细的薄荷绿肩带好像也跟着晃。 刚从空调房里出来没几分钟,林琅却莫名觉得鼻子发热,还有点晕,仰了下头才清醒了点。 他好歹还记得许霁青之前那句先走,先往食堂走了。 擦肩而过时,见许霁青往这边错开了半步,把女生挡得严严实实, “不是,一个同学。” “……” 林琅服了。 他一走,小路上就只剩下苏夏和许霁青两个人。 许霁青腿长,没怎么刻意就走得很快,她跟得有些吃力,“许霁青,你慢点呀。” 对方没应,也没回头,速度却慢了下来。 苏夏松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两只手,把自己攥了一路的巧克力递给他,“我那还有好多,给你吃。” 她其实也不想这么小气的,想送他的零食满满当当塞了一书包,可早退又不好全拎出来,只好偷摸抓了点小东西。 巧克力是粉色包装,和上次她送的那包威化饼差不多,上面还印着白字的广告词: 雪般轻盈,吻般甜美。 在大概七八年之后,它因为一部动漫成了少年少女之间热门的告白礼物,寓意是“祈愿你每个冬天,都陪在我身边”。 可在他们都还十七岁的这一年,这只是一盒好吃的巧克力而已。 再无其他。 许霁青看了一眼,神情淡淡的,“我不吃巧克力。” 苏夏“啊”了一声,她认真想了想,“你是不是觉得化了不好吃?” 她眨了眨眼,“刚刚教室里有风扇呢,没晒多久。如果你把盒子拆开,捏一捏发现里面是软的,我再换一盒新的给你好不好?” 她好执拗。 手就伸在他面前,好像只要他不收就不准备放下。 许霁青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把东西接了过去。 “为什么早退?”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她提问。 可能当久了哥哥的人都这样,就算现在还一无所有,也有一种难言的威压。 上辈子最后几年,大事小事都被许霁青管着的束缚感又来了。 苏夏有点不敢看他,“因为你不回来啊。” 第二十章 她才不走呢 明明都告诫了自己无数次,不要在许霁青面前撒娇,他不吃这一套。 只是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少女生活,苏小娟给她惯出来的毛病又回来了。 苏夏抬头瞄了好几眼旁边,见许霁青唇边绷了绷,赶紧拿话找补,“我们可是同桌,你帮我天天写作业那么大忙,我总得知道你这几天过得好不好吧。” “我问了班长,他也不知道,我就想过来看看你,跟你说两句话。” 从行政楼到食堂之间是条梧桐大道,明亮的光从叶缝里漏下来,落在女生身上,小鱼似地游。 许霁青垂眼看了她几秒。 就算是对着他这样的人,她好像也有很多话。 手还疼不疼,水泡掉皮了也别乱碰。 S班有多少人啊。 老师上课凶不凶。 你们真的每天都要掐表考试吗。 听说你们班的空调是新换的,冷得要穿卫衣。 除了刚刚那个男生,还交到别的朋友了吗。 你以后晚上还回来自习吗。 窗台外面的栏杆这两天来了小鸟呢,再不来就看不到了。 …… 一路上,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苏夏在问,许霁青偶尔答。 不长的一段路,硬是走得比平常慢了两倍。 食堂一楼到了。 许霁青掀开塑料门帘,听见女生静了两秒,然后问道。 “周二我们班室外的值日区,乒乓球台附近,是你扫的吗?” “……你千万不要误会啊,我之前给你东西不是图你什么,想抄你作业的时候也是,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应应急,不是为了让你回报我,你没必要连值日都替我做的。” 她有一双不会撒谎的眼睛。 说这句话时,长睫很轻地颤了颤,眼底的光乱飘。 前面那些问题都是在铺垫。 今天她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许霁青一下子就懂了。 “不是。” 他沉默了两秒,“现在说完了吗?” “什么说完了?” 苏夏没反应过来。 许霁青转身,声音没什么起伏,“我没误会,你可以走了。” 就算是冷水,常温和加冰的区别还是很明显。 苏夏眼神茫然,隔了好一会才“哦”了声。 她说什么重话了吗? 来的路上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又不理人了。 苏夏想不通。 决定做三好学生之后的第一次早退,她可是专门为了修复关系才来的,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 ……她才不走呢。 于是,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就算许霁青不理她,苏夏也一直跟在他身后,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许霁青去盛免费的紫菜蛋花汤,她也盛。 许霁青在贫困生窗口打饭,她就跟着排队,打一份一模一样的。 三块钱的爱心套餐,白菜炒豆腐,烧萝卜,二两米饭。 萝卜里有肉渣,这个价格已经很良心了。 可能是不想和她挨太近,许霁青挑了张全是人的桌子,吃得很快。 苏夏隔着一张长桌坐着,探头探脑,吃两口往他那边看一眼,硬是追着他收了盘子。 刚才在他身边的时候不觉得,等男生完全把她当空气,她才知道许霁青平时走路的速度有多快。 他吃完饭之后没走,顺着外面的旋梯上了三楼的教师餐厅。 等苏夏终于追着他上去,三楼楼梯口的窗口前已经排满了队,她找了好半天,才在后排的角落里找到了人。 有两个年长老师带孩子刚走,餐盘被打翻了,啃过的排骨残渣四散在桌上,油汤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一地狼藉。 许霁青背对着她,弯着腰在擦。 苏夏这才想起来,一中是有勤工助学岗位的。 午饭晚饭后的休息时间,加起来工作一个半小时,一个月给六百。 打印室相对轻松,主要是帮老师复印卷子,食堂脏累一点,多两百块钱。 许霁青是后者。 他像是习惯了干这种活。 动作很麻利,搓洗抹布的时候也是,即便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完全动不了,也看不出丝毫异样。 这一层全是教职工,除了许霁青这样的,没什么学生上来。 苏夏穿一身校服裙,奶白色的花边袜,小皮鞋锃亮,腕上还戴着昂贵的白金五花手链,突兀地像一颗鲜润的珍珠。 老师们的目光偶尔扫过,不像同龄人那样直白,但也看得她有些不自在。 她低着头往许霁青那走了两步,心里想的还是刚刚那句“没误会”,打着腹稿,不小心和推着餐盘车的阿姨撞了一下,连忙道了声歉。 她声音不大,轻轻柔柔的。 但仍让许霁青回了头。 他像是完全没料到她还在,很轻地皱了皱眉,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抹布,去了另一张更远的桌子。 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边接电话边入座,冲许霁青一指,随便挥两下,“那边那个同学,对,就你,过来擦一下这边的水。” 许霁青应声转回来。 他没再去看苏夏的方向,躬下身子,擦对方示意的那片极不明显的水渍。 男人端着托盘,小拇指翘着,“这两张桌子,还有后面那一片,都是你擦的?” 许霁青看过去,“是我。” 他脊背挺直,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沉。 因为个子高,看人自带一些俯视感,没有半分这个年纪男孩子的畏惧和慌张。 “还挺得意啊,你哪个班的,谁介绍过来的?” 男人被激出一股无名火,眉梢一挑,不耐地啧了声,“我管食堂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学生工抹布都懒得拧。” “勤工俭学就要有个勤工俭学的态度,学校给你提供了机会,就踏踏实实干,别觉得家里条件不好就全世界都欠你。” “校长过一会来吃饭,满桌子都是湿的,他怎么坐?我先去后面转转,回来要还是这样,你以后也别来了。” 他拧过,虽然不是很干。 但夏天还没过去,食堂顶的风扇一刻不停的转动着,一点点的水痕很快会消散。 可许霁青没再争辩什么。 水桶在身后桌边,他转个身,把沾了油污的抹布泡进水里,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女生就跑了过来。 拖地的阿姨刚过去,地板上湿漉漉的,混着一股清洁剂和饭菜混合的怪味。 苏夏毫不在意地蹲在那,干净的裙摆沾了一下地面,被她很快地拽起来,随手夹进膝盖之间。 正午窗边,她两截嫩藕似的胳膊白得晃眼,伸进浑水里笨拙地搓了两下。 一看就没怎么干过家务的娇娇姑娘,拧抹布的时候手紧紧攥着,指尖通红,好像把全身的劲都使上了。 粗糙起了毛边的抹布,皱巴巴地躺在少女掌心。 “给你。” 苏夏站起身,伸手给许霁青看,两个小梨涡甜甜的,“一点都不湿了。” 第二十一章 陪陪你 柔软的黑发贴在颊边,眼睛很亮,里面像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许霁青浑身不自在。 他抿了抿唇,把抹布接过去,一点都没碰到她的手。 “别跟着我。” 他声音很冷。 苏夏却没恼,没脾气似地点点头,“好。” 许霁青不再理她。 中午十二点,每个年级的最后一节课都已经结束,正是食堂最热闹的时候,校长一行人也已经上来。 人声热烈,许霁青想换个地方,一抬头就见苏夏还在两步外站着。 她手里提着小水桶,仿佛是某种幼稚的绑架。 对上他没温度的脸,她很无辜地眨眼睛,用口型跟他说,“我没跟着你呀。” 过道里人多。 许霁青动一步她就挪一挪,躲了好几波收拾餐盘的人,才蹭到他身边。 面前的桌上全是花甲壳,辣椒和香菜杆到处都是。 苏夏手里没工具,随手拿起一把勺子,小心翼翼地帮忙归拢,“你别生气。” “我就是不想让别人说你不好。” 只有听惯了好话的小公主,才会有这么理所当然的语气。 可对许霁青这样的人来说,那些话甚至算得上温和,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没生气。” 许霁青不再看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苏夏勺子还攥在手里,“可我想陪陪你。” 许霁青的薄唇绷了绷。 趁女生的手还搭在桌子上,他手臂一伸,把水桶拿回来了。 人潮一波波地来,又散去。 电视上的新闻三十分播完了,正在放某景区的旅游广告,舒缓的音乐声里,许霁青不经意回了头。 夏末的最后一个高温周。 窗外天幕碧蓝,太阳烈得灼眼,头顶风扇呼啦啦的转。 隔了两张桌子,苏夏还在他身后悄悄跟着,手心里攥着湿透的纸团,从校服兜里抽出最后一张新的,展开重新叠一叠。 那年在女生之间很流行的手帕纸,比普通的稍贵一点,带香味。 苏夏陪着他。 低着头,表情认真又固执。 用一张张手帕纸,把那些怎么都拧不干的水痕,擦得干干净净。 - 从食堂离开后,苏夏心里一直有事,干什么都有点心不在焉。 下午音乐课,老师让班长打开投影仪,全班一块看经典老电影。 苏夏缩在后几排窗边,掀开一个窗帘小角,就着那一点点微光给校长信箱写投诉信。 打小报告她最在行了。 从刚记事的时候苏小娟就跟她说,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被欺负了就不能让对方好过。 只不过上辈子这条路走窄了,眼里只有谁拽了她的小辫子,谁偷拍她抱着胸跑八百米的照片,在男生小群里给她起奶牛之类的恶劣绰号。 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了。 离开食堂前,苏夏在门口的宣传栏前停留了好久。 就算是外包服务商,市里每学期都会来人督查卫生,管理人员信息必须透明。 她仰着头,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一排排的蓝底寸照挨个比对,终于找到了那张中年男人的脸。 没带手机,她怕自己记性不好忘了,念叨了一路名字和工号,写在纸上才放了心。 这可是未来写在杰出校友名录第一行的许霁青啊。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后来没有飞黄腾达,只是个成绩平庸的勤工俭学生,他又做错了什么,要被区区一个餐厅小经理那样刁难? 刚动笔的时候,苏夏还觉得自己替人卖惨,挺过意不去的。 可越写她心里越不平,等最后一个句号划下时,一整页的稿纸都填满了。 苏夏咬着笔帽通读了好几遍,把稿纸三折。 塞进信封之前,在翻开的空白处一顿,认认真真加上了苏小娟和家里公司的名字。 对不起了妈妈。 她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给苏女士鞠了好几个躬。 这个男生上辈子救过她的命呢。 就容她狐假虎威一次,也顺带着保佑保佑他吧。 一中的校长信箱放在行政楼前,刷着和校徽同色的红漆,旁边就是竞赛班学生出入必经的小门。 下课铃一响,苏夏拿起信封就往楼下跑。 担心自己动机太明显,被许霁青同班的人给记住,她扔完信就溜了,专门绕到小卖部,带回了两包辣条。 一包放自己抽屉。 一包给前座的何苗堵嘴。 女生问了一下午她中午怎么没回来,是不是痛经去医务室了,音乐课电影没放几分钟,还拿卫生纸包了一块老姜红糖传过来,让她冲水喝。 她好善良啊,苏夏感觉自己像背着糟糠妻偷情。 辣条到手,何苗有点懵懵的,“你肚子不疼啦?” “刚调理好。” 苏夏额上跑出了点汗,拿香香的手帕纸往头上一拍,遮住一双心虚的眼睛。 “老祖宗的智慧,辣椒暖宫。” 再硬的钞能力,也得有个起效时间。 最后一节课下课,苏夏硬忍着没去教师食堂,吃完饭就回去了。 晚自习前,大喇叭每天放一套英语听力。 前世苏夏仗着自己英语成绩还可以,这个时间完全放飞自我,除了学习什么都干过。 回头想想,就她现在的成绩,别说长板,能有块中板就谢天谢地了。 苏夏这次听得很珍惜。 最后一题,录音里的男女还在聊着伦敦的天气,她身边空了几个礼拜的凳子突然被拉动了一下。 一只骨感修长的大手撑了一下桌面,继而是黑包放下,很安静。 苏夏抬头看,无意识张开了嘴。 许霁青回来上晚自习了。 重生快一个月,这还是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蝴蝶效应,一点点的变动,就能引起无可预计的轨迹偏差。 上辈子高二那年,她再在四班的教室里看见许霁青,好像都是深秋时候的事了。 他没来的这段时间里,新发的材料已经在桌上堆成了小山。 苏夏特地扣的。 许霁青给她写了这么久数学物理作业,她从未遇上过他回来拿,也不好意思问,只能暗搓搓把这两科往顶上放,省得恩人好找。 晚自习铃响起,恩人在身边坐下。 苏夏连忙把摆他桌上的粉色保温杯拿走,装模作样地归置了两下,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厚厚一摞纸折了折,塞进抽屉里—— 连着最上面的两张,一起放了进去。 苏夏眼里的光瞬间就没了。 她看了许霁青好几眼,对方一句话都没跟她说,拿出一沓她没见过的薄薄练习册,中性笔在左手轻搭着,侧脸英俊冷白,专注得如入无人之境。 其实也是数学。 细密的题干印在空白页上方,字母一片片,示意图抽象。 她半点都看不懂。 这个点是年级主任巡查纪律的时间,教室里静极了。 苏夏心里放不住事,憋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 她从打草纸上撕下一块,飞快写完,悄悄拽两下许霁青的袖子,抖着手推到他面前,双手合十。 字体圆圆的可爱,很像她。 【我们是不是和好了?】 【你以后还借我抄作业吗?】 许霁青笔还在手里,却没在下面回。 他眼睑微垂,看了两眼就把纸条折了回去,低声,“我回去写。” 写字需要的手腕旋转太精细。 以他右手现在的状态,要把腕心紧紧贴在桌面上借力,才做得到。 模样很丑,也支撑不了太久,写几行就必须停下缓一缓。 他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窘态。 女孩子眼睛亮亮的,脑后的马尾辫轻轻晃了晃,用口型说了句谢谢。 少顷,像是觉得不够,她又从笔袋里重新拽了张便利贴,埋头奋笔疾书。 他比她高太多,视野里一览无余。 苏夏毛茸茸的发顶,洁白泛红的耳垂,还有唇边无意识陷下去的小梨涡。 许霁青看着她写: 【你真好。】 【你写字也好看。】 他沉默着,薄唇抿了抿。 女生思考了片刻,柔软的手指摁着那张纸,在下面又添了行: 【不好看也行的,许霁青已经很好了。】 第二十二章 左撇子 一开始没当她面写,碍不过苏夏三番五次骚扰,后来妥协了。 他不是天生的左撇子。 写字时掌心和手腕几乎拗成直角,姿势很别扭,笔划不自觉地往一边斜。 比右手快,但依旧是慢的,而且远不如右手工整。 许霁青能感觉到身边女孩子的目光。 她眼睛大,睫毛垂下时像蝶翅,稍微眨一眨眼就明显极了。 不擅长偷窥的人偏偏爱演,每次装作看表环视时,都让他如坐针毡。 一页两面的数学新课学案,解题步骤很满,许霁青脑内的解题速度不过三两分钟,却写了整整半节课。 纸张翻页时,苏夏又看了过来。 许霁青双唇紧闭,却不再动了。 苏夏不用开口,他已经猜得到她在想什么。 看穿了他的右手有残疾,却没想过连左手都要逞强,看他可怜。 还是发现他连这种小事都要出尽洋相,觉得他不自量力? 晚自习第二节,讲台上只有纪委在埋头写作业,窗外晚风轻轻。 苏夏看他不再动,视线更肆无忌惮。 她一双眼睛乌亮亮的,先看了会他手底下写得满当当的白纸,又看向他冷漠的脸,“这就写完了?” 她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明亮,说悄悄话似地,拂过他的耳朵。 “刚刚我都看傻了,你怎么连题目都不用读啊。” 她自己嘀嘀咕咕,把握笔的手换到另一边,也试着写了个字。 是许霁青的“许”。 像刚开始学着写字的小学生,每一笔都歪歪扭扭的。 苏夏自己看了眼,也觉得有点丢脸,写完就用手捂上了。 “比我想得难多了,你真厉害。” 怕被抓住扣分,她脑袋趴得很低,鼻息几乎擦过许霁青的胳膊,却忘了克制摇头晃脑的小动作。 书立上方探出一只毛茸小兔,是女生的发绳,晃悠悠地惹眼。 纪律委员很快看过来,用手指了指她,无声警告。 苏夏迅速坐直,给嘴巴拉上拉链。 许霁青垂下眼睫,克制地抿了抿唇。 - 四班苦于没帅哥久矣。 一开始有外班女生来围观,男生们与有荣焉,都挺乐意帮个忙,喊一嗓子许霁青名字,顺便观赏门口小姑娘们拨着刘海攥着手,猫鼬般瞭望的兴奋模样。 一连搞了这么几天,无论谁叫,许霁青都不再理了。 该干嘛干嘛。 为了少去走廊,连水都很少再喝。 他这个态度,谁都觉得没意思。 许霁青的位置靠过道,桌子很干净,不像其他人那样挡着高高的书立,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览无余。 那群看热闹的男生被扫了兴,只好从别的地方找乐子。 也不知道谁先发现了他写字姿势和别人不一样,好几个人都开始模仿,总要贱嗖嗖的拽下右边袖子,抬起左手,嬉皮笑脸地勾着手腕。 连何苗都多看了好几眼。 去洗手间路上,窗边站了几个生面孔的女生,一边聊天一边往这边张望,明摆着是在碰运气堵人。 见后排男生又故技重施,开始抹黑帅哥形象,何苗实在忍不住了,戳戳苏夏的手臂。 “你听到没,连残疾这种词都说出来了……” 何苗只当他们口无遮拦。 苏夏脑子里却实实在在嗡了一下。 她们离人群不远,已经有不少人在往那边看。 苏夏紧挨着何苗走,窃窃私语的样子,声音一点也不小,“可能没出门见过人,拿左撇子当异类吧。” “爱怎么写字都是人家的自由,该有多嫉妒才会在这种事上编瞎话啊,好无聊。” 她平常就是这种骄矜的性子,一点都不违和。 附近好几个女生都被她说服了。 “我也觉得,”何苗放了心,“左撇子字丑怎么了,要是成绩好,卷面又跟他那张脸一样好看,那老天也太偏心了。” 苏夏随口应了声,心情挺复杂的。 老天是真的不偏心。 上辈子再遇见许霁青,对方已经位高权重,需要提笔的机会寥寥。 唯一当着她面写字,是陪着她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去民政局领证那天。 许霁青那时手套不离身,签字时也很稳,字迹端方,看不出什么异状。 以至于她从来没想过,对十七岁的许霁青而言,就算是写字这样的小事,居然会这么难。 苏夏隔了好几天才反应过来。 她以为许霁青误会了她的意思,才冒着雨把乒乓球扬扫了,可也许在他看来,这只是力所能及的回报。 这年的许霁青,比成年后话更少。 自尊如脊梁骨一样坚硬,绷得紧紧的,不会为风雨折腰,却会为怜悯后退。 她想离他再近一点。 - 国庆节前的最后一周,发生了几件苏夏记忆里没有的事。 开心的是她打小报告有用,管教师食堂的经理换了人,许霁青的勤工俭学岗位也跟着换了,去了环境最好的图书馆新阅览室。 苏夏四处问过,学校正好有一大批新书入库,可能会累一点,但酬劳不比在食堂低。 烦的是校乐团要在高三的誓师大会上演出,排练本身没什么,但三天两头见周知晏。 对方最近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动不动就给她带东西吃。 有时候是食堂最难抢的章鱼小丸子,有时候是学校外面带的点心,奶茶蛋糕全都有,看包装就价格不菲。 苏夏心里膈应,又觉得扔掉浪费,全带回班里分了。 何苗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历,连连摆手,同座的数学课代表倒是来者不拒,几天就胖了一圈。 而所有的这些小事,都在周四下午变得不再重要。 体育课上,苏夏照旧吹哨集合,点名报数时,男生队伍的最右侧却多出了一个人。 还是那身标志性的长袖校服外套,洗得雪白,拉链拉到顶。 少年身形高而瘦削,冷冽的眉眼低垂着,偶尔抬起来平视前方,被夕阳映成一种黏稠的暗金色。 苏夏瞳孔缩了一下。 那个只在晚自习时见过的许霁青,居然来上体育课了。 第二十三章 好凶 一节课三刻钟。 跑了两圈热身,剩下的时间练接发球。 三个排球扬,因为班上男生多女生少,只分了最右边的扬地给女生,两两成组隔着网练习,空中各个方向来的球乱飞。 苏夏这次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在床头的小日历上早早打了标记,提醒自己周四一早换上运动内衣。 白天上课的时候觉得勒得胸闷气短,但一跑跳起来,又觉得难受了一天值了。 很稳,仅有的那一丁点晃动可以忽略不计。 刚上课时还有几个男生偷偷往她这边看,后来见没什么甜头,也都散了。 高中男生的注意力都这么短暂,随便一点新动静就能吸引走。 比如初来乍到的许霁青。 好用到这种程度的大脑,怎么可能只擅长学习。 跑圈时他在队列最后,谁都看不见,可一开始练习发球,根本没人忍得住不往他那边看。 老师做完示范。 在身边人还在挣扎着过网时,许霁青用的是跳发。 男生站在端线后三米,抛球、助跑、腾空,身体拉成一道极具爆发力的反弓,挥臂击中球心的刹那,排球化作凌厉的白线,在灼热的地面砸出脆响。 跳起来的那一下,风拂过少年漆黑的碎发,校服下摆微微鼓起。 隔了老远,男生劲瘦的腰腹一闪而过,腹肌线条干净而结实。 苏夏看得呆住。 何苗抱着球感慨,“好凶……他练过吧。” 周围女生都在往那边看, 红着脸交头接耳。 苏夏压下那点莫名的心悸,把注意力拉回来,只在练习的间隙里偶尔瞥一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可心里惴惴的,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一整节课都心不在焉的。 和许霁青同组的男生,正是之前嘲弄苏夏最欢的李睿。 许霁青发过去的球力道带旋,没人接得住。 李睿发来的球,他也完全没有接的意思。 只是任排球弹起,再在空中截停,用左手原封不动地打回去。 几个回合下来,球网对面的男生要么直接被砸中,要么躲开了一直在捡球。 李睿憋了一肚子的火,喘着气骂骂咧咧,“我靠,你有毛病啊。” 体育老师正在旁边纠正动作,听见声音赶了过来,“你们两个,不好好打球,吵吵什么?” 李睿短袖蹭了一身灰,连脸上都有个排球印子,火辣辣的疼,“他神经病,不接我的球,还无缘无故地想整我,每次都冲着我的脸打。” 操扬上人声喧闹。 但因为刚才许霁青的动作,惹得一群男生女生都往这看,其中还包括他之前笑过的苏夏。 他越想越觉得丢脸,偏过头咬了咬后槽牙,刚变了声的嗓子尖利起来,“想出风头想疯了吧,这么想耍帅来上什么体育课啊,直接打一架,当我怕你啊。” 许霁青倚在球网边站着,指节扣在排球粗糙的皮革上,没被激怒,也没有一句反驳。 他眼里无波无澜,仿佛置身事外。 体育老师带了十几届学生,看他脸生,但对这种S班的尖子很熟。 十七八岁的年纪,拿过几个小奖被别人捧一捧,就自视甚高不可一世,觉得同龄人都是平庸的失败者。 而李睿是他的老学生,父亲还是学校的校董。 也打数学竞赛,但成绩只进得去A班,纯靠竞赛跳过高考不太有希望,平日里还是跟着普通班上课。 烈日之下,李睿灰头土脸,满头都是汗,眼眶都是红的。 体育老师没多考虑,觉得他一定是被欺负了。 再扭头看向许霁青时,语气都冷了下来,“点名册上没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少年不发一言,身后有人先搭腔。 “他叫许霁青。” “……许霁青是吧。”体育老师点点头。 他摁出圆珠笔芯,在名册上随便写下两个同音字,“李睿和你一组练习,既然没有矛盾,为什么不接他的球?” 排球扬之间有些距离。 远处的女生球扬被树影遮了大半,一颗颗白蓝相间的小球在高处跃动,对这边的状况一无所知。 许霁青泛泛看了眼,漆黑的眼睫垂下,“不会。” “跳发你都会,垫球不会?” 许霁青站在那,很淡地嗯了声。 体育老师被他气笑了。 从教这么多年,再刺头的体育生也是管两句就服软了,谁给他这么甩过脸色? 老教师多少都有点包袱。 新转来的竞赛生,还没出过什么成绩就这个态度,他心里火大,非要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低头不可。 他把笔插回夹板,“不会可以啊,我们现在学,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走。” “先从手型开始,掌心朝上,五指伸直,右手叠放在左手掌心。” “把你的袖子撸上去,我看着你做。” 许霁青不说话,左手拿球,右手垂着一动未动。 体育老师拉下脸,“我说话你没听见吗?” 他个子不如许霁青高,在他身前一站,发了福的身材显得有些臃肿,气势上就差一截。 但毕竟是在学校。 老师的威压一放,这片小扬地的人都不敢再说话。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有人撑腰,上下风瞬间逆转,告状的李睿也有了底气,半开玩笑半讥讽,“老师,许霁青怕冷,衣服都焊在身上了,谁也动不了的。” 体育老师还看着许霁青的方向。 少年面容冷淡,下颌紧绷着,一副毫不在意的倔强。 欺负人还有理了。 老师啧了一声,“我给你最后十秒,你要是还不愿意伸手,我就帮你伸。” 许霁青还是没有反应。 体育老师面上一哂,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半个扬地都停了下来,围着看热闹。 等最后一个数字数完,老师的耐心消耗殆尽,他随手点了两个身边的男生,“你们去,把他的袖子掀上去。” 事情闹到这一步,矛盾是因什么而起,已经没有人再记得。 他们不如许霁青好看,也不如许霁青受女孩喜欢,被当成新转学生的背景板那么久,终于有机会能杀杀他的威风。 许霁青浅褐色的眼眸如湿泥,黏黏冷冷的。 被点到的男生不敢看他,仗着有老师做靠山,低着头一拥而上。 排球脱了手,在蓝色的塑胶地上弹了两下,滚出老远。 运动服的布料很滑。 操扬四面八方都是摄像头,还手就是打架,会被记录得明明白白。 许霁青咬肌紧绷,指腹攥得微微颤动,还是抵不过两个男生用双手全力向上拽,撑了没多久,袖口就被拽了上去。 宽松的外套堆叠到手肘上方。 两个男生撤开的瞬间,围观的学生都睁大了双眼。 许霁青皮肤很白,更衬得层叠的疤痕可怖。 特别是右臂。 除了舞台剧上的夸张特效妆,他们这些平常人家的孩子,谁见过二十公分长的伤口? 第二十四章 问题少年 即便手臂上有薄薄的肌肉,关节依然骨感,没人给他拽袖子之后,松紧带挂不住胳膊肘,在夏风里坠坠地往下掉,不一会又落回了腕间。 夏末傍晚,蝉鸣喧嚣,夕阳鲜红滚烫,空气里有股灰尘和皮革混合的味道。 许霁青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里站着,脸上没有半分羞愤或难堪。 他侧脸苍白冷漠,平静得有些诡异,像是不起波澜的死水。 仿佛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只是所有人的臆想。 李睿被许霁青白白打了一顿,依然愤愤,但无人再为他发声。 闹剧戛然而止。 也许是因为气氛太压抑,之前看热闹最来劲的男生都不说话了,离得远的早已经抱着球回去练习,拽了他袖子的两个男生更是不敢抬头,找了个借口就跑了。 体育老师清了扬,攥着点名册,表情复杂。 他只是爱面子,但基本的师德还是有的。 本来只想立立威,这么一搞差点成了教唆霸凌,他愧疚之余还有点埋怨,“你既然有特殊情况,之前为什么不说?” 许霁青没理他。 左手掌根因为之前的跳发球有些红,右手紧攥着拳,拇指在无名指关节上压着。 老师沉住气,细细打量着他,“你不愿意接球,是因为右手伸不直?” 许霁青这才抬了头。 他盯了很久,直看得人后背都毛毛的,“我不需要体育成绩,这个问题重要吗?” - 体育课是下午最后一节。 直到第二节晚自习下课,许霁青才踩着铃声回了四班教室。 他像是完全没受这件事影响,还是原先那副样子。 空荡荡的桌面上一本习题册,一支塑料壳磨花了的黑笔,对和谁聊天都没兴趣。 但班里人对他的态度很微妙地变了。 男生们不再像原先那样,戏谑地提起他的名字,他们不再模仿,只是窥探,甚至连去后排饮水机接水时,都会刻意地避开他身边,从另一条过道绕行。 苏夏起先还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隔天一早,苏立军开车送她上学。 她随手点开群聊天记录,往上划了划。 四班在分班之后建了个小群,没老师在,水贴一晚上能刷一千多条。 平常都在聊游戏和体育比赛,今天却全是体育课的八卦,以许霁青的名字为核心,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那种不好的预感又来了。 苏夏眼皮突突直跳。 划到“自残”和“犯罪”两个词,她心里猛地一沉,停下不动了。 推开教室门,人还来得不多,数学课代表趴在书立后面,边玩手机边吃早饭。 苏夏赶紧戳了戳他,压低了声音问,“许霁青的事……他自己说的?” 她话没说全,对方还是听懂了。 “怎么可能,”课代表转过一半身子,嘬了口手里攥的牛奶,“你是他同桌,你不知道他脾气?当然是我们自己猜的。” “昨天你们女生离得远没看见,你是不知道,孙老师让人去撸他袖子,一拽上去我们都吓疯了。” “暑假档那部很红的犯罪片你看了没,就里面那个少年犯,哥们那两条胳膊也差不多了。” 男生说着有点上头,神神秘秘的,手掌张开给她比划,“那么长一道。” “我是不懂啊,体委看那种电视剧多,他说要不是开放性的骨折,根本不用缝成这样。哦对,开放性骨折你听说过的吧,就是断了的骨头从肉里穿出来……” 他表情猎奇又夸张。 苏夏紧皱着眉打断了他,“这和犯罪有什么关系?” 女生皮肤细白,黑发柔亮浓密,在脑后随手一盘,有种十指不染阳春水的贵气。 课代表撇撇嘴,用一种“我就知道”的眼神看着她,好心给她解惑,“学校里谁打架会打成这样啊?见点血了不起了,断个鼻梁能被通报好几天,许霁青之前不是退学过嘛,很明显了吧。” “在社会上犯了事,手给人打坏了,所以现在才那么写字。” “独家消息啊,别往外传,体委说他另一边还有不少烟疤呢,底下旧伤一道道的,我们都觉得像自己划的。” 苏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课代表以为把她吓唬住了。 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边嚼边总结,“友情提醒一句啊,你以后小心点,别觉得他脸好看就哪都好。” “对别人和自己都下得去狠手,这种人最可怕了,趁早离他远点。” 苏夏沉默了一会,“你提醒完了吗?” “啊?” 男生茫然眨眼,“差不多吧。” 苏夏点点头,起身就往门外走。 她座位靠窗,站起来时连推了两把椅子,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剐蹭声。 课代表被她吓了一跳,也下意识地跟着坐直了,“我靠……公主你去找丁老师换座吗,能不能也带我一个啊?靠墙也行,最后一排也行!” 苏夏头也不回,越走越快,气得眼眶都是红的,太阳穴嗡嗡地跳。 换你个大头鬼。 她要去告他们编瞎话诽谤! - 学生之间互相开玩笑是小事。 但一涉及到犯罪这样的严肃话题,每个有经验的班主任都不会忽视。 苏夏付出了手机被没收的代价,换来了丁老师对照着群聊记录挨个点名谈话,耳提面命,体育课上的事绝对不许再提。 可事情经过了一晚上的发酵,该传的早已经传出去了,有的版本甚至还离谱到了一个新高度—— 数竞S班的空降帅哥是问题少年,在老家坐过牢。 周五没有晚自习。 苏夏跑去行政楼等了好久,都没能等到许霁青下来。 日光西斜,放学铃一打,少年少女们背着书包从各个教学楼涌出,三两成群地往校门口小跑。 苏夏往树荫里躲了躲,脚边碾着小石子,见行政楼三楼的教室里隐约还有些人影,频频抬头看。 仔细回想,类似今天这样的离谱传言,她上辈子好像也听过,不过那都是高三时候的事了。 那时的许霁青明显更谨慎,像一棵沉默的松柏,把手伤多瞒了整整一年。 就算是最后暴露,也不是现在这么激烈的形式。 心思如此缜密的人,体育课出头的风险有多大,苏夏不信他没算到。 她不明白,只是忍不住地自责。 这一世因为她的介入,太多关于许霁青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未来谁都说不好会怎样。 可万一……比原来更糟了呢? 太阳一点点往下沉。 手机被丁老师没收后,她接不了苏立军的电话,估计早就在校门口等急了。 苏夏在行政楼的小门外熬了半个小时,心乱如麻,直到三楼教室的灯都关了,才垂着头回了教室,准备收拾书包回家。 到楼下时,正好和周知晏一行人碰上。 夕阳只剩最后一丝金红,少女步伐匆匆,头发一圈毛茸茸的光边,耳朵尖透着粉。 周知晏有周五留校打球的习惯。 这是苏夏以前记在日历上的大事,经常装作乐团有事,磨磨蹭蹭地不走,就为了能和他再偶遇一次。 不光他知道,他身边谁都知道。 最近小姑娘一直躲着他,周知晏都快把这茬忘了。 现在看着苏夏闷头往这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他心里竟生出一股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来。 第二十五章 我的星辰 就等着苏夏装作不看路撞上来,和以前无数次一样,红着脸对他笑笑。 可他没想到的是,女生隔了好几米就提前错开了路,径直往楼梯上跑了。 她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周知晏唇边的弧度一僵。 他脸色变了变,还是抑制住了想转身的冲动。 身边男生觉得有意思,懒懒吹了声口哨,“公主这是又从哪学的新款小心机,欲擒故纵?” “晏哥你还不知道吧,早上你还没来的时候,她从咱们班门口过去了好几次,估计是没看着你心里来气,气势汹汹走可快了。” “是吗。”周知晏随口应着。 “那不然呢,”男生浑不在意地抛了一下球,单手接住,“要不就是想借着生日会的事逼宫,不是我说,这还没上位呢,你哄都哄过了,她还要怎样?” “实在担心就去看看她微信状态呗,那小胖妞巨逗,跟晴雨表似的,见一次你换一回个性签名。” 他呲牙直乐,揽过另一边男生的脖子,眯着眼回忆了会,“我都快忘了,晏哥过生日那会是什么来着。” “生日快乐,我的星辰。” “对对对!背景好像还是晏哥出生那天的星宿图,我靠酸死我了。” 他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催着周知晏去翻手机,“现在不会是什么深夜emo单身情歌吧,求求了给我看一眼吧,我可太好奇了。” “一边去,关你什么事。” 周知晏用手肘把人搡开,心情却松快了不少,连唇边都带了点笑。 他点开跟苏夏的聊天窗口,对方发来的消息还停留在几周之前,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撒娇。 问他生日想要什么。 蛋糕夹心想吃芒果还是青提。 到时候她能坐在他身边吗,穿这条裙子行不行。 后面跟了张女生的对镜自拍。 展示的是那条特地为他生日买的裙子,脸侧过去一点,露出一个可爱的梨涡。 白白软软的,像朵茉莉花苞。 他有时候觉得苏夏是好看的。 可也许是那点莫名其妙的虚荣心,他既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更不愿让别人也发现。 连最后回过去的话,都显得很别扭: 身边有朋友坐了,浅色衣服显胖。 被人捧惯了,周知晏不擅长服软,更不会俯下身子哄人,给女孩送零食奶茶已经是极限。 苏夏没再像以前那样缠着他,他心里被晾得有点空,但最后也没发什么消息过去。 身边人还在催,他把手机抬起来,点进女生的头像。 晴雨表还是那个晴雨表,果不其然变了。 苏夏的状态从“期待”改成了“奋斗中”。 背景图不再是那张星宿图,而是和一个短发女生的自拍合照。 艺术楼的琴房里,两个女生紧挨着坐在琴凳上,手指比小树杈,笑容明媚灿烂。他不记得另一个女生的名字,只依稀有点印象,好像是在乐团角落里镶边,默默敲三角铁。 新签名更是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大干一百天,我要进省团!】 “怎么样晏哥,是从哪偷拍的你打球背影,还是抄什么文艺歌词封心锁爱了?” 身后男生探头探脑的,周知晏没心思理他。 他喉结动了动,搭在屏幕上的手背青筋微显,在烦躁地想锁屏之前,鬼使神差地往对面发了个句号。 气泡框之前,红色的感叹号很快亮起。 一连再发了好几个问号,也是同样的情况。 周知晏脸色难看极了。 就算他觉得再荒诞,也不得不承认: 那个总是追着他跑的苏夏, 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把他拉黑了。 - 周知晏心里烦躁,球打得也不专心,早早就退了。 家里的车停在校门外。 穿黑夹克的秘书下来开门,后座门打开,母亲李淑兰已经坐在里面等。 女人一身合体套装,宝石胸针气势压人,扫过来的视线也有种淡淡的威严,“钢琴老师的课,我给你停了,以后都不用去了。” 周知晏闻声一顿,也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他在女人身边坐下,从小冰箱拿了水,仰头灌了半瓶。 李淑兰继续道,“过段日子推选进交响省团的名额,你在一中应该没什么竞争对手,这就是个进重本的跳板,不用再把心思花在这件事上。” “过两天约了杨阿姨打高尔夫,她女儿也在,到时候你一起去。” 周知晏把瓶盖子拧上,低着头回,“知道了。” 他敷衍的语气很明显。 “怎么,”李淑兰挑眉,“对苏家那个小丫头认真了,觉得自己这样对不起人家?” “没有。” 李淑兰是过来人,怎么会看不懂他现在的神情,轻嗤一声,“还用我再说多少遍?” “你想走仕途,想往上爬,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苏家是做服装来的新钱,好光景都只是一时的事,她妈妈那样的出身,还是单亲家庭,再豪横也上不了台面,说出去要被人笑话的。” 她看向儿子俊朗的脸,“你还年轻,容易被一时的冲动迷了眼,那胖丫头托个底可以,追着人家跑就掉价了。” 周知晏喉间滞涩,撇了撇嘴角。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李淑兰的手拍了拍肩膀,压了下去。 “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 十一和中秋连着放假,一共八天。 假期第一天,苏夏七点的闹钟早早起床,在客厅蹬了一小时单车。 上辈子的经验告诉她,婴儿肥减不掉,过几年才会自动消失。 就算她把自己饿到腿都发软,在旁人眼里,也只是从微胖变成了虚胖,太不划算。 重生回来,她对变成青春疼痛片女主已经没了执念,就是觉得现在的身体有点弱,稍微跑跑就开始喘,实在不经用。 苏夏有了新目标: 吃得好,睡得香,月经不痛身体棒。 她挺贪心的,心里默默祈祷,如果能比前世再长高几厘米就好了。 一公分有一公分的气势,学校里烦人的男生太多,不动手实在难解心中之恨。 洗完澡出来,还在擦着头发,备用手机收到新消息。 是十班的赵思雨。 【夏夏,周知晏二号去兰湖打高尔夫,他妈妈应该也在。】 【我朋友给的预约消息,保真。】 对面的“正在输入中”一闪一闪。 苏夏回,【哦。】 赵思雨:【嘿嘿。】 【夏夏,你去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帮我们把上次的酒水结了呀?】 【就我和姜禾她们四个,不多的。】 一手情报,一手钱。 这是她们当年的老传统了。 朋友之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账算得那么清楚做什么。 可见过这群女孩后来面对媒体凉薄的样子,苏夏再怎么默念小时候不懂事,还是有些无法共情当年的自己。 她哪怕把这钱捐了呢? 第二十六章 铁锈味 【我什么时候说了我要去?】 赵思雨顿了好一会,才又弹了个问号过来。 【……你不去兰湖去哪?】 苏夏回,【辅导班,补课。】 对面只把她这句当做不想掏钱的婉拒,拐弯抹角,发了一大堆软话过来。 苏夏不想再看,直接把屏幕熄了。 放假回去就是月考,她是真想好好学。 至少得把她十年没看的课本好好突击一遍,省得苏小娟被她的震撼低分吓到,按头扭送回文科。 学费多少无所谓,又是何苗拍胸脯推荐的补习学校,苏夏这回报名很痛快。 最让她秒速掏钱的是,那家辅导班就开在江大老校区附近。 离音院不远,楼下就是江大夜市,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碰见许霁青。 体育课的事传了那么远,她愁到现在。 就算什么忙都帮不上,去多打包两碗炒粉当夜宵,也比什么都不做强。 早饭上桌,苏夏边吃边翻许霁青给她写的一摞学案,全神贯注。 苏小娟托着脸看了一会,没忍住揉了揉她一鼓一鼓的脸蛋,“看看这爱学习的小模样,谁能信这是我苏小娟的女儿。” “笔记你自己整理的?怎么一会好看一会潦草。” 苏夏被她揉得唔唔叫,诚实地摇头,“那肯定不是。” 苏小娟去翻名字,“那是谁,何苗?” 苏夏含糊其辞,“我同桌,新转来的数学竞赛生,你不认识。” 学案翻到底,是许霁青最早写的那份作业。 一行黑笔的批注横在白纸顶上,字迹清秀,苏小娟多看了两眼,扯扯嘴角,“哦,又是一个小男孩。” “羡慕人家学习好可以,不许再给我移情别恋啊。” 苏夏服了,“你想哪儿去了。” 许霁青高中能和她谈恋爱? 别说喜欢,他现在不讨厌她,就已经让她很感动了。 - 放假正是小吃街最忙的时候。 林月珍把泡好的粉放好,接过许霁青递过来的菜,分门别类地倒进保鲜盒里。 老筒子楼没电梯,许霁青扛着东西一趟趟往下运。 最后一桶油放完,林月珍愧疚地看过去,“现在放假了,我带着皎皎出摊,你能和同学出去玩就多出去转转。” “不用,和他们不熟。” 许霁青随手拽起黑T恤的领口,擦了把滴落的汗,“下午有节课要上,顺便带许皎皎去吃肯德基,昨晚和她约好了。” 林月珍怔了一下,“大城市管得那么严,你现在还没成年,怎么带课?” “不是机构,主教练家的侄子。” 许霁青说,“钱不多,但没抽成,以后有了国赛成绩能接更贵的。” 话音刚落,蘑菇头小姑娘已经从楼梯口噔噔噔跑出来,一身嫩黄色的小裙子,背着自己的小书包和水壶,手里还抱着个更大的黑包。 能进市区玩,许皎皎兴奋极了,摇摇摆摆地往许霁青身上扑,“哥哥!我把你的东西也拿下来啦!” “这么有劲儿。” 许霁青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翻出外套穿上。 女人还在原地站着。 他侧过身道别,“我们先走了,有事电话找我。” 林月珍从围裙兜里掏出两张零钱,欲言又止,“这你拿着,今天天热,皎皎的身体走不了太远的路……” “我们搭地铁去,许皎皎有交通卡。” 许霁青把钱推了回去。 女人有些尴尬地顿了顿,带点愧色,“那你们晚上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许霁青应了声,给许皎皎把遮阳帽正了正,拉着她向外走了。 余光里,林月珍鬓发点点早白,秀美的眉眼还在凝望着他。 还在安省读初中时,他就没再搭车上过学。 老房子离学校近些,走路就能到。 后来许文耀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远走高飞,娘仨为了躲人只能租房住,近二十站的公交路,许霁青一直是早起跑过去的。 林月珍只当他是节俭,但他有自己的秘密。 在暴力中长大的孩子,不需要跟谁学坏,疼痛早已是本能的情绪出口。 邻里街坊用怜悯又可惜的目光看他的时候。 许文耀失手打聋了许皎皎的耳朵,酒醒后砰砰磕头,扇自己巴掌发誓的时候。 林月珍一次一次地哭着保证,再也不原谅他的时候。 为了许皎皎的听力康复费用,在冷库搬货累到睡着,差点冻死也没人来接的时候。 许霁青都试过自残。 可他天生冷情冷血,就算是伤害自己,时间一长,也开始理智地计算得失。 划自己一刀能换来什么? 是日子会好过一点,还是他会更快长大? 人穷到极致,不会把身体当做工具,而是仅剩的资源。 他除了自己一无所有,任何不必要的伤口都是无谓的损耗,愚蠢至极。 压抑到极致的那一年,许霁青开始跑步。 安省在内陆,深冬的寒风干冷刺骨,钻进肺里都像带着钩子。 那种心脏剧烈搏动的窒息感逐渐代替了刀片,每当喉间漫上腥甜的铁锈味,他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没那么想死了。 可惜肌肉会生长,心肺也会变得强韧。 原本的跑程不再让他有类似的身体反应,许霁青跑得越来越远,直到来了江城,这个习惯也没断过。 学校里这几天传闻沸沸扬扬,说他的手臂是自己划的,还坐过牢。 张建元不放心,放学后硬是留了他许久,说要把这件事压下去。 许霁青不在意,甚至喜欢这些流言带来的清静。 可苏夏呢? 她说不怕他的手,给他贴过药膏,送过巧克力,擦过食堂油腻腻的桌子。 一旦知道了真相,就算是脾气这么好的女孩子,也会躲着他吧? - 苏夏报的是数理化基础班。 下午一点开始上课,一小时一节,中间各有十分钟休整。 她是花了大价钱的至尊学员,补习班格外重视因材施教,按测试成绩分完小班,和她同一间教室的几乎全是差不多成绩的艺体生。 少男少女打扮得都挺光鲜,上了课一个比一个困。 苏夏也困,但因为眼睛还努力睁着,被迫成了全扬mvp。 每科老师都格外关照,十分钟必被点名提问一次。 脑子被迫超额运转了一下午,四点半放学,苏夏头发都被自己揉得乱糟糟的。 眼前发晕,肚子咕噜叫。 本来还想去许霁青家的炒粉摊吃饭,现在饿得怎么也走不动道了,给苏立军发了条短信,背上包就去了同楼的肯德基。 一顿炸鸡汉堡暴风吸入,可乐下去了大半杯,人稍微平静了点。 扭头一看,临窗的高脚凳上,一个挺眼熟的黄裙子小姑娘坐在那喝牛奶,手里还在翻图画书。 是上回在夜市见过的许皎皎。 小孩注意力集中不了太久,许皎皎看了一会书就走神了。 一双浅棕色眼睛咕噜乱转,和苏夏的视线撞上,脸红红地抿抿嘴,五根小手指张开,腼腆地朝她挥了挥。 这是还记得她呢。 上辈子好歹给人当过几年大嫂,虽然不怎么尽职,但苏夏对这小孩有种莫名的责任心。 周围环顾了一圈,都没见许霁青人影。 她背上包走过去,很自来熟地在小丫头对面坐下。 “你哥哥呢?” 小丫头声音细细的,往远处的一指,“哥哥在当老师。” 第二十七章 “哥哥。” 江大老校区附近的这家肯德基开得挺气派,两层都是大落地窗,因为环境好,座位也多,不少人上班族和学生都喜欢在这自习。 许霁青在的那张桌子采光最好。 四点多的阳光里,男生侧对着这边坐着,眼眸微垂,正在给身边的小男孩写写画画。 因为晒,前襟拉链拉开了,黑T领口外露出一线锁骨,冷白脖颈上喉结分明。 什么都挺好看的,就是怎么都放假了还穿校服…… 苏夏在心里吐槽到一半,又把后面的话给咽了。 一直穿校服怎么可能是喜欢啊,估计是也没别的能换了。 “你哥哥教的那个小男孩是谁?” 苏夏就是随口一问,也没抱什么希望。 许皎皎却答了,“哥哥老师家的孩子。” “……好厉害。” 苏夏是真心感慨。 才转来几天啊,要她还在记班上人名,许霁青连赚钱的门路都找到好几条了。 想想他十年之后的身家,以前只觉得是天降横财,这么一看才发现,没有一个零是白来的。 哥哥被夸了,许皎皎也高兴。 她晃了晃脚,把手里的牛奶杯放下,害羞地看了一会苏夏。 “姐姐,我叫许皎皎。” 许皎皎大眼睛亮亮的,凑得很近,装满期待。 苏夏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没自我介绍过呢,也挺正经地伸出一只手,“皎皎好,我叫苏夏,夏天的夏。” 这一年,小朋友之间还没开始流行电话手表,许皎皎也没有手机。 握了握手,她们就算是好朋友了。 苏夏的手香香软软的,上次还为哥哥出过头,威风得像个英雄。 许皎皎天然地就愿意和她亲近。 开始是苏夏问什么她答什么,后来见她一直在认真听,许皎皎也放开了,倒豆子似地往外冒话。 一会说哥哥管得比妈妈还严,冰可乐不让喝,辣翅也不让吃。 一会又说哥哥答应了给她买带玩具的儿童套餐,但是要先好好看书写作业,不写完不给买。 这次的玩具是迪士尼公主小夜灯,每一个都漂亮,她最喜欢白雪公主。 小学班上的女孩子嫌她声音小,动不动就听不清,要别人一遍遍重复,不愿意带她玩。 哥哥是男生,好多话都不方便说。 交到新朋友的许皎皎兴奋极了,整个小身子都一摇一摇,鼻尖都出了点汗。 苏夏从小不爱学习,课桌洞里捏泥巴都能玩一节课,和一年级的小丫头也聊的很热闹。 中途不忘检查安全意识,“你现在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要是坏人怎么办?” 许皎皎歪着头听了一会,咬一口玉米棒,“可你不是坏人呀。” “那真有坏人想抓你走呢?” 许皎皎想也不想,“那我就喊哥哥。”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还理解不了太多是非善恶。 但她知道,一喊出这两个字,就谁都欺负不了她了。 哥哥不怕天黑打雷,不怕苦也不怕疼,什么都有办法,什么都扛得住。 对许皎皎来说,最痛苦的时候会喊出来的话,想要求救时第一反应脱口而出的名字,不是“妈妈”。 而是“哥哥”。 十七岁当哥哥的许霁青什么样,苏夏头一回听了这么多,心里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 又酸又软的一团云,挺复杂地噎在那。 小丫头又讲了会中午挤地铁时,许霁青给她找座位的事,隔了一会,突然没声了。 苏夏还意犹未尽,催她继续,“怎么不说了?” 许皎皎蔫蔫的。 眼睛忽闪忽闪,像是下了挺大的决心之后才说,“夏夏姐姐,我没电了。” 她声音比刚才更小了,观察了好一会儿苏夏的表情,鼓起勇气,把一侧的头发撩起来给她看。 许皎皎头发厚,耳朵后面出了点汗,明显大几号的助听器绑了肉色的小皮筋,卡在耳廓边缘挂着,红灯一闪一闪。 苏夏看得微微怔住。 小姑娘的表现实在太自然,以至于她这才想起来,许皎皎是听不见的。 上辈子读高中时,她没怎么和许霁青接触过,更没见过他这个妹妹。 后来和许霁青结婚,正好赶上许皎皎在国外读特殊大学,只在过年时一块吃过几顿饭。 在她记忆里,长大后的小姑子乖巧漂亮,但性格要比现在内向得多。 不爱说话,更习惯用手比划,见了她也只是害羞笑笑。 就算许霁青请了世界顶级专家为她做手术,但也因为错过了人工耳蜗的最佳植入年龄,语言能力退化严重,偶尔开口时显得笨拙,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苏夏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唯一一次见她情绪外露,还是在许霁青的葬礼上。 林月珍身体不好还在疗养,没人敢告诉她,许皎皎坐了一天的飞机赶回来,一声不吭,陪着苏夏在灵堂守了一夜。 苏夏那时神思恍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救的,也不记得许霁青最后一眼是什么样子。 白灯长明,三根香火不断。 台子上黑相框百合花团簇,遗像里的男人英俊冷漠,一如往昔,她跪坐在那发了很久的呆,不自觉地睡着了。 深秋夜里微凉,没人再为她披毯子。 苏夏冻得起来翻衣服穿,原本位置的遗像却没了。 在许霁青的棺椁一侧,许皎皎蜷缩着,肩胛骨瘦削,像头绝望的小兽,搂着那张黑白照哭得浑身颤抖。 上百万的耳蜗扔在一边,女孩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只一遍遍地小声念着什么。 她凑近了听。 许皎皎在喊,“哥哥”。 - 苏夏这次出神有点久。 许皎皎把撩头发的小手放下,板板正正地交叠着手坐好,很紧张地去瞄她的神情。 在安省上幼儿园的时候,她的助听器被坏孩子抢过,又是丢手绢又是扔着玩,老师管了好几次都没用。 是哥哥翘了两节课来接她放学,才把东西拿回来。 许霁青没跟孩子动手,只是弯腰在那个小胖墩耳边说了两句话,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耳朵,对方就吓哭了。 到江城上小学之后,哥哥跟她说过,助听器是她的小秘密,学校里玩得再好的小朋友也不能给他们看。 许皎皎一直牢牢记在心里,只是因为太喜欢眼前的姐姐,一下子太兴奋,有点忘了。 许皎皎抠着手,胸口怦怦直跳。 她怕苏夏也跟别的小朋友一样,知道她耳朵不好就笑话她,不跟她玩了。 可对方既没离开,也没再说话。 许皎皎抬起头一看,苏夏漂亮的眼睛红红的,像疼在自己身上那样难过。 怎么都没想过她会是这个反应。 许皎皎慌慌地张了张嘴巴,所有的不安和害怕都跑没了,抿着唇伸出小手,在苏夏手背上捏了捏。 “没事的姐姐,是我昨天忘记充电了,充电就好了,充了电我就能听见了。” 她现在听不见,不太敢大声说话,笨拙地安慰着,“哥哥说,明年比完赛他就有钱了,他带我坐火车去京市,看最厉害的医生,那时候我就全好了。” 第二十八章 白雪公主 她不知道,可重生回来的苏夏知道,许霁青没拿到这笔钱。 高三那年的数学国赛,许霁青满载着全市的希望,以联赛江省第一的名次弃了考,从此就音讯全无,一直消失到高考,都没回学校。 接下来的一年会发生什么,才会让他做出那样的选择? 苏夏一无所知。 可目睹过许家兄妹的命运一次次坠落下去,这一次,她说什么都不会再袖手旁观了。 许皎皎还在担心地看着她。 在这么大的小孩面前哭也太丢脸了,苏夏低头偷偷吸了吸鼻子。 小丫头现在听不见,她怕自己的比划许皎皎看不懂,索性从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把字写得大大的,稍复杂的字还加了拼音: 【我写你说,作业写完了吗?】 本子突然竖起在面前,许皎皎懵懵的,大眼睛眨了眨,“写完了。” 【你哥哥几点下课?】 许皎皎:“五点。” 苏夏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分钟呢。 她继续写,【饿不饿?】 许皎皎挺诚实,“有点。” 苏夏点点头,刷刷写了一整页,【儿童套餐姐姐给你买,玩具要哪个,白雪公主?】 许皎皎捂着嘴,“哇”了一声。 她仰着脸看了对面好几眼,有些雀跃,又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哥哥说,玩具有好多种,要看运气的,不一定是白雪公主。” 苏夏托着脸,【那是他笨。】 【一会你看我的。】 许皎皎佩服极了,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夏夏姐姐,简直是白雪公主本人! - 张建元的侄子张越今年上初一,小学在华罗庚杯拿过不错的名次,正是中二又慕强的年纪。 刚见到许霁青,觉得他省一归省一,可成绩都是外地考的,含金量比不上江省一根毫毛。 两套卷子摆在面前。 张越连眼皮都不想抬,自顾自拧魔方。 他们家不缺钱,更不愁家教资源,陪练从名牌大学生到专业竞赛教练换了一轮,都被张越这个少爷脾气气走了。 许霁青表情平静,打量了他一会,“你是不是很想让我走?” 小孩哥哼一声,屁股在凳子上扭动一下。 “打个赌怎么样。” 许霁青继续道,“我赢了,你这个学期每周末跟我上两节课,认真听讲,好好写作业。” “你赢了,我今天就找张教练辞职,试课费你自己收着不用给我,做零花钱。” 听到最后三个字,张越终于提起了精神,“赌什么?” “你最擅长的魔方。” 许霁青说,“比谁更快还原,我让你一只手。” “……你确定?” 张越手上的动作一停,眼睛睁得圆圆的,“我之前拿过好几次我们小学的冠军,每次都能进30秒!” 许霁青上睑微掀,“这么牛,那你先。” “我先就我先!” 张越年纪小,但也听得出他这句奉承不真心,憋了一股劲,调整了好久呼吸才开始。 两人互相打乱,许霁青很仁慈,没拧几下就放了回去。 张越有种被轻敌的不爽,“不想教我直说,用得着这样……” 十五秒观察时间,小男生专心致志,为了能把新来的这位帅哥老师赶走,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手机平放在竞赛试卷上,数字秒表开始计时,张越手里的魔方飞速转动,拨弄的动作就没停过。 按下暂停键的一瞬,24秒刚过。 张越脸颊通红,兴奋地拍桌子,上半身猛地向前探了探,掏出自己的手机拍照纪念,“看到没看到没,我靠,比我上次比赛成绩还快了一秒。” 许霁青反应平平,把魔方扔给他重新打乱。 24秒在手,张越感觉零花钱已经稳了。 但为了狠狠挫挫许霁青的锐气,还是翻来覆去揉弄了好几轮,确保一眼看过去什么公式都难套了,才还给许霁青。 许霁青用的是左手。 他手比初中生大了好几圈,指节骨感修长,同样的三阶魔方放在他手里,都显得玲珑了不少。 计时开始,塑料轴承的滑动声极轻,张越歪在椅背上的脊背越挺越直。 等最后一面的红色整整齐齐复原,许霁青看也不看,用右手的食指按下秒表。 12秒67. 比张越两只手的成绩快了接近一倍。 又来了两轮,甚至一次比一次快,只能用眼花缭乱来形容。 小孩哥人都看傻了,“怎么可能……” 单手能有这个速度,他只在视频里见过。 也太秀了。 “想学我以后教你。” 许霁青把魔方还给他,试卷重新掀开,“半小时,先把这套题做了,不会的随时问我。” 这种小孩都好懂。 不服的时候嘴皮子比钢筋还硬,捏准三寸比谁都服服帖帖。 五点钟下课,张越已经一口一个“许哥”。 装着试课费的信封递过来,张越扭扭捏捏地不想走,“许哥,我能加你微信吗。” 许霁青收拾好桌上的笔,没理他,“张教练给我推了你妈妈名片。” “哎,我和我妈能一样吗。” 张越凑到他这边,“我在培优班还有个好哥们,他也在找陪练老师,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能不能初中部就教我们俩,别带别人啊?外校的也不行。” 许霁青语气淡淡的,“买断要加钱。” “啊?”张越挺茫然。 小孩哥手里捧着最新款的手机,屏上的二维码还莹莹亮。 许霁青瞥了一眼机型,给他算账,“周末四个半天加晚上,我能带十节课,只教你们两个太浪费。” “周末能带十节课”和“周末要教十个初中生”之间的差别很微妙,他有意模糊了这一点,张越完全被绕进去了。 他稍微算了算,也没多犹豫,“这没事,我们掏五倍不就行了吗,我妈肯定也愿意。” 许霁青不再推辞,把张越的二维码扫了,“不急,这件事下次再聊。” “我等你到下周,回去先把作业好好写了。” 张越应了一声,转身前又嘱咐了好几句,绝对不许被别人抢了先,这才从楼梯下去了。 试课费用某个奢侈品牌的新年红包装着,没封口。 许霁青捏开一道空隙,一个半小时的课,对方给了八百块,比想象的多。 他背上包,起身往许皎皎的桌子扫了眼。 小姑娘单腿跪在高脚凳上,整个上半身兴奋地趴在桌上往前拱,对面好像还坐了个女孩,柔亮长发垂下来挡了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嫩胳膊。 许霁青迈开长腿,快走了两步。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餐盘用汉堡油纸铺了个底,薯条随意交错堆叠着,苏夏正坐在许皎皎对面,眼神清亮又柔软,陪着许皎皎用薯条玩挑小棒。 全国小孩的祖传游戏了,许霁青小时候也玩过,用吃过晒干的冰棍棒。 记忆里的规则是,轮流一根一根挑小棒,其他的小棒要是动了或者塌了,就换下一个人。 到了苏夏这儿,不知怎的就变了样。 许皎皎手笨一直抖,碰落一根,苏夏就蘸点番茄酱给她喂一根。 直喂得许皎皎小嘴巴油乎乎的,脸颊边都是番茄酱,笑得扭着身子咯咯叫。 许霁青莫名看得有些出神。 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到许皎皎旁边,站定不动了。 苏夏脸边有头发挡着,没注意这些,捏着薯条举了半天,见许皎皎一直没再张嘴,很熟练地换了只手在小本上写字。 【吃撑了吗?】 许皎皎摇摇头,抬手抹了抹嘴,规规矩矩地重新坐好,很为难地看了眼她,又去看自己哥哥,“我觉得哥哥好像更想吃。” 苏夏猛地一回头,正好和无声站在那的许霁青撞上视线。 白校服黑T恤,被夕阳映成鎏金色的一双眼,微垂的长睫密而漆黑,莫名显得那之下的目光直勾勾的。 鬼迷心窍,苏夏顺嘴“哦”了声,捏着薯条的那只手就举了起来,伸到了许霁青面前。 隔了两秒,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苏夏讪讪笑笑。 刚想把手撤回,许霁青却微阖着眼低下头,把那根薯条叼了过去。 他嘴唇薄,舌尖却鲜红。 滚烫濡湿的触感在她指尖停留的瞬间,明知是不小心,苏夏还是心跳一停,浑身瑟缩了一下。 第二十九章 “你喜欢我。” 旁边的厚重玻璃门被推开,一群刚下了辅导班的少年少女笑闹着往里走,青春的衣摆翩飞。 店里广播切了歌,音量比刚才更大了些,放的是那年正红的《小幸运》。 女歌手唱,“我听见远方下课钟声响起”。 又唱,“可是我没有听见你的声音,认真呼唤我姓名”。 歌词从耳边匆匆掠过。 苏夏全身的知觉却好像只剩下那只手。 她喂了许皎皎大半份薯条,指尖原来也沾了点番茄酱,现在却没了,只余下一点凉凉的湿润,就像许霁青薄红的唇舌还蹭在那里。 上辈子婚后,许霁青待她依然冷淡,却很爱管她。 第一年和婆婆小姑子一块吃年夜饭,苏夏还有点拘谨,先给林月珍添了茶,看许皎皎腼腆坐在那不说话,又给她夹了几筷子红烧肉。 和新婚丈夫没感情,但当大嫂的感觉让她觉得新鲜,还想再给小丫头盛碗汤,许霁青就沉着脸打断,接过碗把她替了下来。 该是有多不喜欢她,才会看到她照顾家里人,都觉得厌烦? 那盘红烧肉放到最后,许霁青都没动过筷,不悦的情绪很明显。 苏夏光顾着害怕了,脑筋不灵光也想不通为什么,只是从此在心里记下了,喂食这样的亲密举动再没做过。 十年足以重塑一个人,但苏夏还是被冲击到了。 十七岁的许霁青,居然……愿意从她手里吃东西。 他们这桌是四人位,许霁青单肩背着包,随意地在许皎皎身边坐下。 对方神色实在太坦荡,苏夏不自在了没多久,也跟着不去想了。 哥哥归位,许皎皎一改刚才爬上爬下的兴奋劲儿,小胳膊规规矩矩平放在桌上,薯条都吃出了回答老师提问的乖巧。 许霁青看她一眼,快速打了个手势。 许皎皎把嘴里的薯条咽下去,先回答他,“不是我的零用钱,是夏夏姐姐买的。” 又很小声补一句,“姐姐不会手语,你这样跟我说悄悄话,不好。” 许霁青很轻地挑了下眉,看的却是苏夏的方向,像是种无声的询问。 苏夏连忙摇头,“你们随意,我都可以。” 小朋友胸怀天下,大人只听自己想听的,明目张胆双标。 眼前突然推来两张粉色新钞,许霁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掏的。 苏夏吓了一跳,顾不上什么悄悄话,赶紧把钱平移回去,“……我就是想让她陪我吃点零食,不用给我这么多。” 怕他还有零钱备着,她盯着人把钱收了,赶紧转移话题,“妹妹会手语?” 许霁青简单答,“刚学没两年,打得不好,应急用。” 他没再隐瞒。 看许皎皎那个美滋滋的傻样,底都快给苏夏透干净了。 苏夏嗯嗯点头,没忍住思维发散,想许霁青一个正常人怎么知道许皎皎手语打得好不好。 问题刚抛出来,又自己秒答,就他刚才那个熟练度,许皎皎的手语是跟谁学的还真不一定呢。 她有双不会撒谎的眼睛,水汪汪的,往哪儿看都不会藏。 许霁青被她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表情没动,把手拿开了。 “那个,”苏夏像是被提醒,把自己从周五就憋着的话问出口,“班群里他们说了你好多不好听的话,你知道吗?” 许霁青看着她,“知道。” 喂薯条的后劲还没过,苏夏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攥了攥手,“你别担心,我已经和丁老师说过了,李睿他们编那么恶劣的瞎话,学校不会放任不管,小树洞的造谣帖子也全删了。” “我也被他们投过稿呢,一开始是会有人说,过几天就没人记得了。” 少女声音轻轻柔柔的,越往后说语气越软,跟哄许皎皎玩的时候差不多。 好像他也是什么受了欺负的小学生,需要她来保护似的。 许霁青觉得荒诞,胸口那股麻痒却跟以往无数次那样,蚂蚁般往四肢爬。 他有些受不了,本能地想说点什么把她堵回去。 也不用是什么重话。 对着苏夏这样娇养的姑娘,说句实话可能就把人吓跑了。 他沉默两秒,自虐般盯着她清亮的眼睛,启唇道,“不是造谣,很多是自己划的。” “你不信的话,可以再给你看。” “……哦。” 苏夏愣了一愣,没追问,也没像他想的那样,露出任何害怕或恶心的神色。 她像是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件事。 只是掏手机扫了桌上的点餐码,滑到点餐界面的最顶上,没纠结太久,随手把主推新品里最贵的两个套餐圈上,微微仰头看他,“你觉得饿吗?” 没等许霁青回答,她睫毛又眨了眨,眉间微蹙,“我、我有点饿了,牛肉堡和炸鸡都想吃,套餐送的贴纸也想要,但是一整份吃不完。” 苏夏像转学第一天那样,手指小心攥住他的校服袖子,轻轻地拽了拽,“皎皎已经吃饱了,浪费挺不好的,要不你帮帮我吧。” 小时候的许霁青该怎么哄啊。 苏夏连长大后的许霁青都哄不明白,很伤脑筋。 但十七八岁的年纪,总归还算个孩子,她没那么怕他了。 哪个小孩会不喜欢吃肯德基呢,她悄悄想。 - 晚高峰点单的人多。 订单提交之后,等待的时间比上一轮长了不少。 许皎皎被布置了新的作业,正咬着铅笔头,埋头苦数图画里有几只长颈鹿,几只小猪。 苏夏托着脸,装作回手机消息忙得不可开交,隔一会就往对面瞥一眼。 可能被她看烦了,许霁青扫了眼远处屏幕上的订单号,食指搭上她和许皎皎的聊天室小本,“我能看吗?” 苏夏连忙点头,很随性,“随便看。” 许霁青翻得很慢,印着粉色草莓的纸页就夹在修长指间,倒着一页一页地过。 带拼音的捡薯条游戏规则,旁边还有十分潦草的简笔画。 小花朵,小猫。 还有一大一小,手拉手的两个火柴人。 蘑菇头脸红红的是许皎皎,长头发咧嘴笑的是苏夏。 许霁青的目光在这页多停了一会,薄唇绷着,微不可察地扯了扯,“……” 就那么一下,苏夏还是看见了。 她羞耻心迟迟复活,咬了咬唇,想说点什么来挽尊,许霁青又往下翻了。 是讨论小夜灯随机赠品的那一页。 挺体面的。 只要忽略她偷偷说许霁青的那句坏话。 而对方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里,他很快把上下文扫完,对上苏夏闪烁的大眼睛,“你给许皎皎抽到了白雪公主?” 苏夏点点头,“我运气比较好。” 女孩子下巴扬着,细看眼底还有点发虚。 许霁青当下了然,去看她放在身边空凳子的白书包,果不其然鼓鼓囊囊,被方正的纸盒子撑出一个又一个的小角。 哦,运气好就是端盒的意思。 两辈子了,苏夏对他这个眼神很熟。 她心虚地扭过头,不再跟他对视,抿着唇辩解,“我喜欢许皎皎嘛,又聪明又可爱。” 读唇语太难了,一年级的小孩掌握不了,却认得出自己名字。 许皎皎走神好半天,苏夏刚说完那句话,就兴冲冲地抬头凑过来,“你们在说我!” “说我什么啦。” 许霁青用腿稳住许皎皎坐的凳子,把小丫头肩膀按回去,用手势给她转述。 他穿着重高的校服,躯干挺拔,一张脸清冷又好看,突然开始打大段的手语,冲击力极强。 邻桌几个同龄女生都在往这看,低头小声议论着什么,但兄妹俩都不在意,像是已经习惯了。 苏夏看不懂他到底翻译了什么,但看得懂许皎皎越来越红的小脸蛋。 许皎皎这次没再说话,扭扭捏捏地看了苏夏一眼,对着许霁青把之前的一个手势又重复了一遍,满脸放光。 许霁青点头。 许皎皎开心地捂嘴叫了一声,小屁股扭一扭。 小朋友动作慢,来回几遍下来,苏夏再差的记性都学会了。 在说什么啊? 她的好奇心要爆炸了。 苏夏戳戳许霁青,“我问你啊。” 她感觉自己莫名像在偷窥,有点不好意思,先指了指他,又弯曲着拇指和食指,点了点下巴,最后指了指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 她脸有点热,花瓣般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双眼害羞又温柔。 其实苏夏顺序错了。 但许霁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只是看着她的脸,心头就浮起某种微妙的恶趣味,不想纠正过来。 他浅褐的眼眸静如深潭,面不改色。 “你喜欢我。” “是你喜欢我的意思。” 第三十章 小爱心 许霁青不是没见过她吃饭。 苏夏一身皮肉珠圆玉润,吃饭也格外香。 跟着他去勤工俭学那次,就算是没几点荤腥的爱心套餐,也吃得一粒米都不剩,根本不是那种小鸟胃的大小姐。 可今天这次,却一口都塞不进去了。 两张美少女战士的联名贴纸,苏夏给许皎皎分了一张。 为了证明自己之前说的那句“有点饿”。 她手里攥着纸巾,炸鸡桶里拎了个翅根,牛肉堡里拽了片生菜叶,最后又揪了一角面包,剩下的都往许霁青面前一推。 “这些都吃不了,麻烦你。” 她两手拜了拜,柔软的黑眸水亮。 许霁青不知该怎么形容她。 大部分时候是胆子不太大的猫,怕他又偏要往上凑,好像已经和他认识了很久。 眼下这会儿,又像个想补偿他什么的姐姐。 他犹豫着不去接,苏夏怕不合他胃口,问了好几遍是太油还是太咸,恨不得这就去再买点别的。 他剥开汉堡油纸,没什么表情地咬几口,苏夏瞄他好一会儿,低下头偷偷弯起嘴角。 两个小梨涡深深地陷下去,像盛了蜜。 想方设法地骗他多吃两口肉,又暗暗觉得自己好聪明。 许霁青看得清清楚楚。 他整个人都泡在那样窃喜的目光里,心里百转千回,咽下去的饭也分不清是什么味道。 却不知怎得,把她推来的炸鸡和汉堡全吃了,连可乐都一滴没剩。 - 放假期间,林月珍会多出一会摊,直到后半夜再回来。 许霁青带着许皎皎先回了家。 许皎皎今年七岁,已经有了性别意识,知道哥哥是男生不方便,洗脸洗澡都靠自己。 房子里的电插座都被许霁青重新安置过,能放高的放高,放不高的就拿挂钩挂起来。 许皎皎换好小熊睡衣,举着电吹风啪嗒啪嗒跑到许霁青前面,让哥哥帮忙把插头插上,对着小镜子吹干头发,又歪着头在台灯底下写了会日记。 两个手拉手的小女孩画完,她合上本子,很熟练地打开风扇一档,乖乖关灯爬上床。 房子还是太小。 许霁青在沙发上凑合睡了一礼拜,因为蜷缩得难受,一直睡不好。 上午去二手店淘了张行军床,正好能卡进沙发边的空地,长度好歹够了,不会一觉醒来两条小腿全晾在扶手外,膝盖弯都是麻的。 他枕着一边手臂,睁眼看了一会头顶,推拉门那边的天花板突然亮了。 浅蓝色的光,先是忽地闪了一下,就变成了满天的星星小月亮,还带旋转的。 家里没别人,那就是许皎皎了。 许霁青翻身下床,把玻璃隔断门推开,就见许皎皎趴在床头,很宝贝地捧着那个白雪公主夜灯,翻来覆去地瞧。 助听器还充着电。 许霁青在她身边蹲下,看许皎皎手里的灯,又看天花板的小星空。 旁边是原包装的盲盒,就着小夜灯昏暗的光,他往里扫了眼—— 有张公交卡,粉色的蝴蝶结卡套装着,乍一看跟玩具还挺和谐。 许霁青把盒子拎起来,打手语问她,【苏夏的?】 许皎皎被他吓了一跳,悬在空中的小脚丫停了停,“夏夏姐姐说本来就在盒子里,是幸运大奖!她让我拿着以后上学用。” 回来路上哥哥表情有点怪,许皎皎的兴奋劲儿憋了一路,无人诉说。 现在看他像是又好了,才托着腮开始嘀嘀咕咕,喜气又发愁,“什么时候才能和姐姐出去玩啊。”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姐姐还给我塞了好多糖呢。” 小丫头声音清脆,刚分开半天不到,就像是想得不得了。 许霁青往一边看,地上放着许皎皎的粉书包,敞着拉链大喇喇摆着,铅笔盒旁边塞着巧克力,再往上是威化饼干。 草莓味,小白狗的包装,和之前给他的一模一样。 他蹲在原地,一双冷淡的眸子垂着。 想苏夏给他送吃的时候的神情,又想今天下午那会,她给许皎皎喂薯条时候的笑,唇角绷了绷。 哥哥平常就不爱说话。 许皎皎没在意,掰着手指专心数数,“放假还有七天,我每天吃两颗巧克力,正好吃完,最后一天吃饼干。” “到时候我就写完作业了,给你看完我再吃,行吗?” 许霁青站起来,迎上小姑娘期待的目光,面无表情打手语,【作业给我看,零食和糖一口都不许吃。】 许皎皎啊了声,猛地翻身坐直,“为什么啊?” 许霁青拎起装小夜灯的盒子,两根手指一动,把地上的粉书包也勾起来了,放在右臂上搭着。 薄唇张开,右手食指很轻地点了点牙齿,神色正经极了,【蛀牙。】 【十点了许皎皎。】 【夜灯关了,睡觉。】 推拉门后,小丫头又扑腾了两声,以表抗议。 许霁青没理会,带着一堆东西出去了。 从小到大,就算邻里街坊和许文耀不说,他也知道,他人格天生有缺陷。 没什么羞耻心,道德感也全靠书本硬灌,不懂怎么讨人喜欢,做事全凭本能。 护着许皎皎是本能,跟许皎皎抢东西也是本能。 许霁青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如果许皎皎不是他的妹妹,他连那盏灯都不会留下。 苏夏能给许皎皎喂东西吃。 也能顺手喂他。 可为什么不能…… 只喂他? 两袋子零食拿出来,书包拉链拉好,往沙发上一放,许霁青按开巧克力包装盒,撕开了两颗。 粉色的包装纸,飘着星星点点的小雪花,夹心甜得发腻。 这并不是他喜欢的味道。 但那股甜味就像一滴掺了油的水,顺着喉咙往下淌。 从下午就莫名冒头的焦渴熄了一瞬,又复活,晃晃悠悠地往上蹿。 许霁青眉宇冷淡,屈着一条长腿,靠坐在狭窄的行军床上,面无表情地嚼了大半盒巧克力,就着窗外透进来那点路灯光,把小夜灯的盒子捞过来。 蝴蝶结卡套拆去,里面的那张公交卡很新,一看就没怎么用过。 正面是江城交通的吉祥物,背面贴了张女孩的大头贴。 苏夏眼睛弯弯,脸颊肉软乎乎的,两手比猫爪。 表面覆了一层亮晶晶的镭射膜,他手腕一动,就有一片小爱心冒出来,忽闪忽闪。 许霁青轻嗤,手定住不动了,薄唇很轻地撇了撇。 世上哪还有这么笨的姑娘。 临时起意想当一次仁慈的神,骗小孩中了奖,结果自己的照片都还留在上面,撕都忘了撕。 这么拙劣的谎言,也就只有小孩才会信。 他低眸,从包里夹层拿出用旧了的钱包,大头贴那面朝里,把交通卡塞了进去。 交通卡许皎皎自己有。 这张,他的了。 第三十一章 水底般的蓝 白天连堂大自习,下午早放学拖桌子排考扬,周五开始连续两天月考。 早读刚打铃,丁老师就拿着考扬排位表进来,在宣传栏一贴,“分科之后第一次考试,都给我重视起来!” “复习过的同学再翻一遍错题本,十一玩疯了的也好自为之,就剩一天时间,你们在底下备考,我在讲台上备课,我看谁敢抬头。” 除了那两个实验班,剩下的平行班生源都差不多。 平时都挺佛系友爱,考完试排名一出,谁倒数谁丢人。 丁老师人在教室里一坐,气扬极强,压得全班四十几号人大气不敢喘。 课代表在她进门前塞了口面包,嚼都不敢再嚼一下,硬是含在嘴里背了一早上单词。 早读下课铃一打,丁老师回办公室拿教案,教室重归猴山,一群人一拥而上,挤在讲台边记考扬座位号。 和之前一样,考号是上次大考的年级排名,每四十名一个考扬。 高一期末考试前,苏夏还在为运动会的偷拍黑帖神伤,人是很硬气地选了理科,但脑子还没跟上。 考试当天又着凉发了低烧,浑浑噩噩的,答题卡的考号都忘了涂,成绩一塌糊涂。 眼看着前面人头攒动,苏夏张望了好几眼,还是没往前凑。 无论是倒一考扬还是倒二考扬,都烂得半斤八两,什么时候看都一样。 还当着这么多人面,怪丢脸的。 她在座位上干熬了半天,何苗先从人缝里钻出来了。 女生个子瘦小,攥着小本和圆珠笔往窗边跑过来,灵活又有点小得意,像只打猎飞回来的鸟妈妈。 鸟妈妈坐回凳子上,给她撕下半张本子纸,往后一递,“夏夏,你不用去挤了,我刚刚给你抄了。” 小小一片纸叠得方方正正,苏夏掀开看了眼—— 果不其然。 理科总共九个考扬,她是第九考扬,三十号。 丁老师狠话在前,除了还在前面围着的,全班基本都抓紧时间溜出去放风了,教室里空空荡荡。 苏夏托着脸,小声叹了口气,“全年级有多少理科生还用数吗,直接看我考号好了。” “以前是以前,夏夏你这么努力,肯定会好起来的。” 何苗给她打气,搬着凳子,往她桌子边挪了挪,“而且谁说你是最后一名了,我刚刚看了眼,许霁青也在第九考扬呢。” 苏夏愣一下,“他多少号?” “三十八,上学期他还没来,期末考估计照零分算的。” 何苗想了想,又说,“不过可能也跟学籍一样,就挂在咱们班走个形式,你见哪个S班的竞赛生考过试?” 她环顾了一圈,见八卦对象不在,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你看李睿,才A班呢,平常就跟咱们一块上课,我之前和他一个班,想不考就不考,拽得不行。” 苏夏点点头。 也是,一个考扬五列桌子,一列八个人。 她三十号,许霁青三十八号,估计就在她旁边,要是这么显眼的人真来过,前世她怎么着都会有点印象的。 十一放了八天假,苏夏补课补了五天。 两辈子都没这么拼命地塞过知识,辅导班搜刮来的资料摊了一桌,她心里莫名先燃了起来,划线划得挺来劲。 吃过午饭,离第一节自习课打铃还有挺久,班里睡了一片,连何苗都忍不住趴了会桌子。 苏夏正在兴头上,捏着荧光笔继续划,眼看着一页都快划满了,身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你跟这个谢炀,很熟?” 少年声音清冽低沉。 还没有成年后上位者的威严,但已经足够有辨识度。 苏夏扭头,对上许霁青一张不辨情绪的俊脸,“……啊?” 才刚说到这人肯定不参加考试,他怎么就来了。 ……而且什么谢炀。 她听都没听说过。 许霁青把包放下,用笔指了指那张复印笔记的姓名栏,一触即离。 苏夏跟着看过去,反应了好半天才有点印象,“不算熟吧,我报了个辅导班,这是教数学的那个老师。” 许霁青顿了顿。 表情没怎么变,语气像是稍微缓和了点,没那么硬了,“怎么不看我给你圈的重点。” 苏夏茫然地看向他。 “作业学案。” 许霁青说,“重点题我打了勾,一二问的步骤过一遍,第三问跳过,一通百通,选择填空都是大题的变体。” 两辈子加起来,苏夏都没听过他说这么长的话,眼睛眨得很慢,忍不住看着许霁青淡红的薄唇走神。 等对方重新抬眸看过来,她才觉出自己多冒犯,匆匆哦了声,把视线移开了。 许霁青写的学案还在桌洞里,用漂亮的小夹子夹着,苏夏拿出来小心翻了翻,在题目序号下面还真有标记。 不多,平均一面一两个。 因为也是黑笔划的,所以她之前都没注意过,根本没想过还有这层意思。 苏夏是真的感动坏了,甚至还有点愧疚。 十七岁的许霁青只是话少了点,表情冷了点,有时候问的问题奇怪了点,可本质上完全就是个好小孩嘛。 她从书包里摸了颗巧克力,趁许霁青握笔,飞快塞进他手心,梨涡甜甜的,“谢谢你。” 许霁青嗯了声,把手心攥紧了。 有了放假时候的那顿饭,苏夏觉得和对方的距离又近了些。 看许霁青也像看大号性转不说话版许皎皎,胆量猛增。 他上辈子那么讨厌的喂食,上次没拒绝。 拉他袖子被甩开了一次,后来好像也……逐渐习惯了? 最多就是看她笑或者撒娇,表情还会有点难看。 苏夏也说不好,可她好像隐隐有点直觉,他冷漠的本质也许并不是反感。 眼前的许霁青,和她上辈子那个亡夫截然不同,再用之前的经验往他身上套,就太不合适了。 她得从头开始摸索。 想通了许家兄妹的等价关系,苏夏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身轻松。 她把辅导班的材料全收了,课桌上就留了许霁青的几页纸。 真大佬出手,范围比辅导班小多了。 苏夏只求及格,啃得不算太吃力,用前所未有的速度翻过一页,心头竟然也生出一股虚假的学霸快乐。 她撑着下巴,肩膀微晃,歪着头偷偷抿嘴角,余光见许霁青的笔尖停下,眼皮轻撩,像是正往她这边看。 午休时的教室。 只有极轻的翻书和呼吸声,窗帘拉上,光线被滤成水底般的蓝色。 许霁青浅眸淡淡,安静又压抑。 苏夏不笑了,避开他那道视线,想起点什么,轻声问,“……我送给皎皎的小夜灯,你打开看了吗?” 许霁青面不改色,“没有。” 苏夏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再嘱咐两句,“这是我给许皎皎的,小朋友也有隐私的,你不要拆。” 那张公交卡应该还有九百多的余额。 就算许皎皎现在年纪小,不能一个人坐公交地铁回家,过几年也能用得上。 许霁青淡声道,“嗯,不拆。” 他一直顺着自己,苏夏有点不好意思再继续,转移话题道,“你下午怎么回来上自习了?” 许霁青:“上午有考试。” 苏夏有点跟不上他奇怪的脑回路,顿了一下才继续,“那你会去考试吗?” “你想让我去?” 第三十二章 答题卡 “我哪有什么想不想的,这要看你自己呀。” 她白净的耳朵有点红,很紧张地竖起手指发誓,“你千万别误会,虽然你的座位很有可能就排在我旁边,但我没有要抄你试卷的意思。” “我就是想,你是竞赛生,但是行政楼的成绩单又不往这边贴,考得再好这边的老师同学都不知道,好可惜啊。” “只要成绩好,老师和同学都会对你高看一眼,之前那些传言就没人在意了,以后要是李睿这样的人再来找茬,大家都会帮你说话,体育老师看你比他成绩好,肯定也会向着你。” 许霁青看着她,“那你呢?” 只要成绩好。 她也会向着他,帮他说话吗? 他的重点总是很奇怪。 苏夏茫然了片刻,才弄懂他的意思,“我本来就是你这边的呀。” 她担心吵醒了周围同学睡觉 ,声音小小的,身体不自觉往许霁青身边又贴近了一下,柔软的发丝垂落,滑过少年的臂弯。 淡淡的甜香味。 温热的,仿佛还带着些少女身上的体温。 明明隔着层校服外套,许霁青还是半边身子僵了一下。 很痒。 像是被小猫爪子搔了一下,没使劲儿,痒意从肩膀蔓延到喉间,他嗓子有点哑,“你就这么确定,我会考得比他好?” 苏夏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个男生,上辈子数学国赛弃考后消失了一年,复读后又出现在了高考考扬,靠裸分上了清大。 而就算苏夏不知道这些,仅仅通过这一个月的接触,她也能笃定。 许霁青这样的人,无论生在哪儿,都绝非池中之物。 只要给他一点机遇,他什么都能做好,无论是学习还是其他。 “他是谁,你是谁。” 苏夏侧过一半脑袋,发绳上的小兔子晃晃,语气理所当然,仿佛他的问题荒谬,“他只不过区区一个李睿,可你是许霁青。” 许霁青手里还攥着她给的巧克力,因为天热,已经有些化了,橡皮泥似的软。 他想说些什么,对上女生明亮的杏眼,只是抿了抿唇。 他不怎么习惯自己的名字被这种语气念出来,好像许霁青三个字承载的不是困厄、黑暗和屈就,而是什么了不起的,光辉灿烂的东西。 “我就是小小建议一下,你别觉得有压力。” 见人不说话,苏夏以为自己鸡娃过头了,赶紧往回找补,“……江城这边教材和你老家是不是不太一样啊,一个月没上课,现在抱佛脚可能有点赶了,不考也没事,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呢。” 这一年的许霁青话格外少。 直到丁老师抱着课本进来,只是“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回的是她之前的哪句话。 一下午的大自习,许霁青只在快放学的时候,拿出一摞崭新的课本,对着空白一片的学案翻了翻。 一目十行的那种翻法,漆黑的长睫垂下,比苏夏看小说还快。 夕阳里,苏夏看着他课桌上的书一本又一本地换,表情也冷淡,以为他是看了一圈之后放弃了,很小声地叹了口气。 她有点后悔自己话多,又怕他伤心,想来想去忍痛割爱,把盒子里的最后一块巧克力也递了过去。 别难过啊大佬,这才哪儿到哪儿。 你的光明未来在后头呢。 放学回家路上,苏夏特地从咖啡店带了杯双倍浓缩美式,一口气干了,奋战到快一点才爬上床,因为心跳快得犯晕,索性又起来背了一遍许霁青给她圈的重点题步骤。 不在意考试成绩的时候,这天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 可她头一次这么想证明自己。 次日清早闹钟一响,苏夏一分钟床都没赖,硬是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爬了起来,趿着拖鞋挪进了洗手间。 满脑子公式乱飞,嘴里念念有词。 她这段日子一直很用功,简直就像变了个人,连十一都没闹着出去玩。 苏小娟都不知道被震惊多少回了,还是有点不习惯,“几点睡的?” “快三点吧,不记得了。” 苏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挤完牙膏,牙刷在脸上戳偏了好几次才伸进嘴里,吐字都有点含糊。 就算没涂错答题卡,除了语文英语稍好点,她撞大运也就是及格线上下的水平。 苏小娟没敢报太大期望,她不求苏夏放个假回来能进步多少名,只担心倒一考扬都是不学习的差生,女儿坐在那受欺负。 “你高一也没去过这么靠后的考扬,我之前跟你张阿姨聊天,听说倒一要么是体育生,要么是小混混,没人认真考试的,苏夏你到时候注意点。” “他们怎么玩是他们的事,你写自己的卷子,不要理。旁边要是有人想抄你的答案,先捂好,要是他威胁你,你就举手叫老师来处理,不要硬碰硬知道吗?” 加浓咖啡的余威尚存。 苏夏咕噜漱口,嗯嗯点了两下头,整个脑袋都是晕的。 上学路上,苏小娟唠叨了一路,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这股昏沉劲儿陪着她进了第九考扬,终于在监考老师发卷子的时候散了一次,开考一刻钟后,彻底散得干干净净—— 苏小娟的提醒其实不无道理。 早八点半,全年级都在埋头奋笔疾书,第九考扬缺考的缺考,睡觉的睡觉,唯一几个醒着的在转笔玩橡皮。 但这不包括她身边那个三十八号。 考扬后门开着,走廊洒进来的阳光灿烂明亮。 男生侧脸冷白瘦削,薄薄的眼皮垂着,像是对眼前的试卷心无旁骛,涂好的答题卡却没有半点遮掩,用橡皮压着,直接放在了离苏夏最近的桌沿上。 苏夏:“……” 监考老师站在对角线的窗边,没注意这边。 苏夏心情很复杂,自己忍住了没看,又努力往前趴了趴,把另一边偷瞄过去的视线挡住。 人生第一次,也是尽量最后一次的倒一考扬游。 她身边坐的不仅是尖子中的尖子,翻页速度比她读题还快,还相当慷慨地把答案送给她抄—— 如果她这样说,苏小娟八成会觉得她疯了吧? 第三十三章 王子与侍从 苏夏戳完最后一个点,收卷铃正好响起,深呼吸停笔,手心都出了汗。 有点紧张,但主要是兴奋。 许霁青给她开的挂她不敢用,有悖她的原则不说,抄卷子这种事惯性太强。 就她那稀烂的自控力,一抄起来大概率就浑然忘我,万一真抄进实验班就不妙了。 散扬后,竞赛班有事,许霁青先走一步。 苏夏自己走回教室,前座的何苗早已经回来了,和前桌女生对答案对得热火朝天。 看到她进来,何苗立刻转身,仔仔细细观察她的表情,“怎么样怎么样?” “还行,”苏夏心里怦怦跳,嘴上还保持着谦虚,“下次应该不用一边写卷子一边听别人打呼了。” “我就知道!” 何苗也替她高兴,满脸放光,“给你推荐的辅导班有用是不是!谢老师押题可神了,我高一的时候报过他的一对三小班,把他出的十套重点题做完,五道大题基本全中。” 苏夏坐在窗边,很矜持地喝一口水,压下内心的惊叹,“……许老师更准。” “哪个许老师,新来的?”何苗顺嘴问。 苏夏嗯嗯两声,别的不多说。 哪个许。 许霁青的许。 上辈子苏小娟也给她请过家教报过补习班,可苏夏只管烧钱不管学,对押题命中率完全没概念。 何苗这么一说她才知道,原来十套中五道已经算神迹了,这么一比,许霁青十道中五道,准头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就算她选择题蒙了一半,大题的第三问直接跳,只照着例题硬套,也算出了不少基础题。 甭管得数对不对,至少二卷乍一看都是满的,参与感前所未有的强。 未来的联赛江省第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她简直赚麻了。 考扬得意,苏夏放学一回家,就照着苏小娟左右脸一边啵啵了一大口,声音无比响亮。 直亲得女人莫名其妙的,才哼着歌扬长而去。 对她这种基础差的吊车尾来说,学习想要进步,靠自己是爬楼,有人带是坐电梯。 苏夏才被带飞了一回,已经有点上瘾了,恨不得这就杀到许霁青面前,一口气把对方包到高考,请他开个价。 这种冲动,在周一返校后达到了巅峰。 高二开学没收心考试,这次的月考题由几个实验班老师操刀,誓要压压学生们的浮躁。 批完的卷子一发,除了丁老师的爱徒李睿依然端坐,班上数学最好的几个男生一片哀嚎,翻面快如烫手,无论别人怎么刺探都拼死捂住,唯恐分数被第二个人看见。 苏夏心态很好。 难的题不是出给她的。 卷子一发到手,顶部一个红彤彤的74,她满心欢喜,开心得手脚都有点凉。 苏夏用窗帘做遮挡,卷子摊开在膝盖上,悄悄拍照发给苏小娟。 【呜呜呜呜呜妈妈我中举了】 【看看,上次的两倍呢!】 没等对面回,她就把屏幕熄了,抿着唇把手机藏好。 已经被没收了一部手机了,备用机就这么一个,她得小心再小心。 上课铃一打,丁老师踩着小皮鞋踏上讲台,雄赳赳气昂昂。 “成绩还在录入系统,月考排名明天出,今天先讲评试卷,我说两件事。” “第一,上周课代表收错题本,有人直到今天还没交,是谁我就不点了,名字我那里都有,宽限最后一天,明天上课前要是还看不到,以后我的课你也不用来了。” “第二,这次数学文理同卷,题目偏难,但是我们班表现还不错,有几个同学进步非常明显,提出表扬。” 丁老师目光放远,扫过窗边眼睛亮晶晶的苏夏,微微一点头,落回面前的试卷上,“而且,这次全年级的数学单科第一就在我们班,比两个实验班分数都高。” 她难得吊一回众人胃口。 讲台下叽叽喳喳的,左顾右盼。 “我靠真的假的,谁这么变态……” “学委还是班长,李睿呢,睿哥这次上140没?” “那必然是睿哥啊,我看睿哥二卷了,巨牛,这把稳了!” 李睿坐在第二排,卷子摊在桌上,红圆珠笔打的142分格外醒目。 前后座的男生都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看,他佯怒挡了两下,瞪眼皱眉,脸上的得意却怎么都藏不住。 许霁青转来之前,他是四班唯一一个数竞生,A班跟S班比起来不够看,但虐虐平行班的同龄人够了,每次都是班上的数学单科第一。 小男生都爱装酷,不想看起来太兴奋,李睿努力压了压嘴角。 他在隔壁实验班朋友不少,课间打听了一圈,就没有比他分数更高的。 他余光环视了一圈,想不出四班还有谁能考得过他。 李睿往椅背上靠了靠,忍笑忍得嘴角都有些抽动,然后就见丁老师把手里的二卷抬高,如同宣告获胜的拳手,在半空晃了晃,扬脸给前排靠门的男生一递。 “这是许霁青同学的试卷,全年级唯一的满分,二卷除了卷面草了点,堪称完美,你们传着看一看。” “特别是那些把数学当文综卷子堆字数的,学学人家的解题步骤,怎么就能这么精炼,怎么就这么有美感。” “许霁青”三个字一出。 全班先是静了一瞬,议论声才如潮水般荡开。 丁老师有意借这次机会重整班风,眼刀飞向几个男生,“人家回来上过几节课,你们上过几节课,都回去多反思反思。” “我还是那句话,学习是最公平也是最残酷的竞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没人能稳坐第一,永远都有比你聪明的人比你更努力。” “极个别几个男生,别以为小群里没有老师,就能心安理得地分裂孤立同学,编瞎话一把好手,有本事先考过人家再说。” 丁老师几句话,李睿从天堂直坠而下,因为羞耻满脸通红。 试卷传到手边,他还没顾上翻,身边同学的注意力已经全被吸引了过去。 150和142就差了八分,但观感有如王子与侍从,高下立现。 刚才还捧着他的少男少女们都没再往他这看一眼,纷纷对着那张满分卷顶礼膜拜,如同接过什么开光吉祥物,狂蹭仙气。 李睿咬紧了牙,满是不甘地看了眼封装线左侧的名字。 体育课被他莫名其妙用排球羞辱,最后不了了之的事还没忘,对方这次甚至人都不在,又轻松压过了他的风头。 许霁青…… 怎么又是许霁青?! 苏夏一开始就猜到第一是谁了。 任众人怎么猜测,她从头到尾都没往李睿那边瞧。 只在卷子传到自己这里时,在许霁青的名字上摸摸,又在那个耀眼的150上摸摸,听着周围同学们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梨涡浅浅,眼睛弯成小月牙。 她好为他开心啊。 第三十四章 黑马 这次时间碰巧,放榜比普通部的常规月考早一天。 连堂下课,许霁青被喊去了办公室。 喊报告推门,中年男人一手成绩单一手铅笔,很和气地冲他招招手,“你来。” 原本还有几个老师围在那讨论,许霁青一露面,声音都静了下来,屋里几个老师纷纷扭头,视线一时全聚在他身上。 “我是真没想到,”张建元满面红光,放声朗笑,“许霁青,胡老师这次的出题难度是不是不过瘾?” 许霁青站定在桌前,“还好。” 同样是话少。 差生是顶撞,尖子生就是谦虚。 张建元笑眯眯地看了他一会,“你们周测我经常不在,这个月的汇总说是上周末就出了,也没人给我发,还是今天来了才看到。了不起啊许霁青,除了开始那周稍微适应了一会,后面的周测和随堂测都是S班第一。” “之前暑假里胡老师坐火车去安省,说是在你们家附近开了短租房,劝了你小半个月,当时我还觉得不值当,现在一看,还真是我没眼光。” 自从一中分出竞赛班,能让张建元这么夸过的学生屈指可数。 可许霁青面容平静,看不出太多被奉承的喜悦。 ……还挺不可爱的。 想让这小子笑一下,真比登天还难。 张建元撇撇嘴,“下个月就是今年数学联赛的省内赛,我希望你能和高三的蒋志豪同学一起带队,发挥表率作用,领着大家熬过这几周的高强度训练,一起取得好成绩。” 他这句话,等于是直接给了个平级队长的位置出来。 到这一步,蒋志豪爬了快三年,许霁青的速度堪比火箭,只用了短短三周。 全竞赛组震惊。 许霁青只问,“参赛的是S班?” “应该还能匀一两个名额给A班。” 张建元拿不准,文件夹翻到底,转身问隔板另一侧,“诶老胡,报名材料都在你那,A班的第一名李睿还能去吧?” 胡老师摇了两下头,“照以往能行,今年S班人多,他去不了。” 多出来的黑马就在跟前,风头正劲。 旁边的另一位副教练听得欲言又止,忍不住给李睿多争取两句,“现在就定下早了点吧,月底才报名单,我看人家李睿不一定上不来。” “老胡就那么一说,”张建元放下茶杯,“还有三周,我们到时候再看再商量。” 得意门生还站在原地,他抬头继续道,“晚上我给你们多排了节习题课,每天收集失分最严重的压轴题,你和蒋志豪轮着讲,一人一天。” “到时候A班的同学也一起听,现在的教室有点小,我和校领导打过招呼了,你们就去一楼那间空着的多媒体教室,讲完了就继续在那刷题。” “我听林琅说,你喜欢回丁老师班里上晚自习是吧,这个月尽量克服一下。” 许霁青闻声一顿,片刻才点头,“嗯。” 校园里没什么大新闻。 年级排名一出,“高二四班许霁青”又成了小热门,比靠脸出圈那回还持久。 一会儿传这位是数竞S班的空降第一,比高三那个去年进过省队的蒋志豪还牛。 一会儿连他月考各科的小分都扒了出来,说许霁青级部排名26不是因为偏科,是因为手受了伤,语文和英语作文都没怎么写。 几条新的热门顶上去,前段日子的自残坐牢流言渐渐被遗忘,成了优等生的镶边八卦。 竞赛班人情淡薄许多。 张建元的新举措一出,多数人对许霁青并不服气,更愿意追随认识更久的蒋志豪。 他们的小圈子封闭,还有莫名其妙的长幼等级,搞得跟韩剧职扬霸凌似的,林琅从来就没混进去过,乐得见自己的新搭子升咖。 次日晚饭回来,屋里一群少年往楼下迁徙,林琅压在队伍末尾,往他肩上一拱,“许队。” 许霁青皱眉躲开,“别这么叫我。” “哎让我爽爽嘛,”林琅嬉皮笑脸的,“说真的,兄弟你就稳住现在的势头,省赛把那群煞笔全给他灭了,忍他们一年了。” 许霁青把书包拉上,随手关教室门,“求人不如求己。” “靠,我要是有这个实力至于憋屈到今天。” 林琅快走两步,双手插兜倒行,压低了声音絮叨,“恶人忒多,还有A班那个李睿,他爹是校董你知道吧,就特别诡异,回回考试进不了S班,回回稳居A班第一名。” “我和他在同一个奥数班,听说公子一年光私教费就得砸十几万,三成给机构,七成给咱们学校副教练,只要是他出卷子,哥们提前一天就能拿到题,可黑了。” 许霁青问,“你们怎么敢肯定?” “上次周测就是副教练出的,第二题答案的解法是错的,我不会,你整道题分数全扣,李睿那个逼和答案错得一模一样,骑脸炫耀了好几天。” 新征用的教室在一楼尽头。 离门口还剩几步,林琅难得正经一次,低声提醒他,“你别看昨天讲题底下纪律挺好,就觉得这帮人有素质,我跟你提前打个预防针,今天从蒋志豪换成你,绝对不是那个样。” “……你别生气就行,赛前无论他们说什么都要稳住,别出岔子别动手,要是他们真搞得过分了,我帮你。” 许霁青神色不变,“我有数。” 生气吗。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耻辱和愤怒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这样剧烈的情绪,早就在他身上消失很久了。 - 晚自习铃响,黑板前的投影仪打开,上届省赛真题白纸黑字,铺开在整块幕布。 许霁青的手并不方便写板书。 他课前在原题上做了标注,刚一开口,就有人窃窃私语。 几个挺面生的男生,趴桌子上并不抬头,眼皮时不时朝讲台一掀。 “许霁青谁啊,竞赛班那么早放学,哪张脸老子都在食堂认熟了,就他没见过。” “懂个屁,天才用吃饭?人家喝露水就能活。” “你一顿小炒够他在贫困生窗口吃俩礼拜,能见着人才怪了,这么想偶遇,下回把你吃剩的肉渣送过去,马上就熟了信不信。” “靠,那我宁肯倒了,怕他认我当爹。” 题目讲到中间,后排的S班同学又举手,以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为由,偏要让他在黑板上再写一遍。 待许霁青捏着粉笔转身,第一个字母笔划刚落下,立刻有人拍照,快门声刺耳响亮。 竞赛班不管手机。 一群男生手指在屏幕上捏开放大,如同见了什么稀世奇观,低着头嘻嘻哈哈,将那张放大后的身体局部特写传来传去。 “你看他右手那两根手指没有,都在掌心压变形了,好恶心……” “诶哟我说呢,难怪写字这么丑还非要用左手,搞半天小哥哥不是装,是右手残疾啊。” “能不能小点声,上次睿哥的事忘了?人家这种有案底的,进去几次都一样,小心今晚就把你打成同款。” 靠墙那边。 李睿本人八风不动,身边男生“哦”成一片。 “有没有懂的兄弟,这种没断指的能办残疾证吗?” “不能也得能啊,人家都穷得三块五一顿饭了,能放过大几百块的补助?” 他们声音不大,但语气愈发猖狂。 “……操,一群傻逼。” 有人再也忍不住,骂了声脏话。 是一排正中的林琅。 第三十五章 甜香 全省几十万考生过独木桥,普通部天降一个成绩特别好的许霁青,就算他哪哪都和身边人不一样,也只会让人觉得多了个传奇队友。 可竞赛班不一样。 江城奥数早就卷飞了,从小培养一个数竞生的开销令人咋舌,普通家庭根本就负担不起,也正因如此,只要能坐在这间教室的孩子,根本没人准备靠裸分上大学。 只要有联赛成绩,就有了降分录取的敲门砖。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先拿到代表一中出赛的机会。 利益面前无友情。 关系能被更硬的关系干掉,成绩却很难在几周内提升,许霁青挡了别人路了。 第二名的蒋志豪很稳,分数线上下的高三生就没那么淡定了,和李睿那群人沆瀣一气,专挑别人痛处踩,就等许霁青耐不住性子先动手,被学校处分。 林琅被恶心坏了。 大半个班的正常人都不敢说话,他啧了一声,扭头把中性笔摁在李睿桌子上,“真以为去年李思纯的事没人记得了是吧,好好的小姑娘突然抑郁症不想上学,考着试都能哭出声,不就是被你们吓得?” “怪不得一中这两年都考不过隔壁附中,张教天天着急上火的。” “急个屁啊,”林琅盯着对方铁青的脸,“把你们这群垃圾全开了,什么都好了。” 李睿沉着气没出声,身边几个男生腾地坐直了,恼羞成怒地往前搡他, “骂谁呢你!” “你再说一遍试试?” 走廊有脚步声逼近,林琅嘴角嘲讽一撇,举高双手回头。 教室门吱嘎推开。 “都会做了是吧,吵什么吵。” 胡老师声音严厉,巡视全扬后,顺势坐在窗边。 见刚刚还在交头接耳的少年们重新坐直,乖顺如鹌鹑,这才把视线落回讲台上。 “不用理他们,许霁青继续。” 投影仪白光莹莹,映亮了少年的侧脸,许霁青滑动光标,把剩下的半道题讲完。 他思路很连贯,表情平静得甚至有些嘲讽,仿佛之前的闹剧与他半点无关。 从这天往后,胡老师天天来盯数竞班晚自习。 到了周中,暗流涌动的氛围终于平息下来,只剩下李睿几个跟班偶尔还在蹦跶。 先是在小群里做恶搞表情包,又在发作业时把沾了油墨的那份特地留在最后,装作不经意地往许霁青桌上扔。 林琅白眼快翻到天上去。 身边许霁青却从头到尾都没给过他们一个眼神,只在秋老虎快过去的十月初,终于把校服外套脱了。 短袖校服人手一件,全校男生都一样。 可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许霁青穿。 同龄男生都羡慕的那种薄肌,就是皮肤实在太白了,交错的新旧伤疤露着,被明亮的顶灯照得很吓人,更别提那只姿势怪异的右手,后桌几个刺头偷瞄了好几眼,又怂又怕。 林琅当他是在沉默威慑,飞速写个纸条一推,【今晚放学后?几点动手,我放哨还是一块上?】 最后几个字写得格外张扬,力透纸背,满是准备为兄弟冲锋的激动。 有的智障就是欠修理,今天不给他们这一顿,将来进了社会得祸国殃民。 许霁青垂眸,【比赛重要,不动手。】 不是生气。 他就是突然觉得,遮掩毫无意义。 既不会让他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也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尊严,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不再是秘密,成了皇帝的新衣,让他显得有些可笑。 - 一进十月,丹桂飘香,空气里都是甜滋滋的香味。 月考首战大捷,丁老师对班里管控仁慈了许多,四班气氛一片欢乐,人对环境的敏锐度都降低不少。 晚上放学,何苗收拾书包,转身给苏夏分了半条牛奶糖,对着许霁青堆积如山的课桌愣住,“你同桌真是深藏功与名,都多久没回来了,一礼拜有吗?” 苏夏塞了块糖到嘴里,掰手指头,“四天。” 她也只是听人随口说,联赛下个月就开始,数竞班现在全员正式进入备赛状态,连晚自习都比他们长,挺辛苦的。 就这样的强度,许霁青的数学物理作业居然还是照写不误,为了更好避嫌,甚至还很周全地放进了班门外的铁皮柜子里—— 名义上现在是许霁青的储物空间,但还跟刚来那天一样,一点东西没放,连小锁密码都没改,还是她生日。 准时准点,规律得跟订奶似的,再不给钱,苏夏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上辈子亡夫这种玄之又玄的关系,她跟谁都没法开口说,怕别人误会,写作业的事也只能悄悄瞒着。 数学课代表跟李睿挺熟,见男生还没走,她戳两下对方后背。 “数竞班现在几点下晚自习?” “九点半吧,”男生略一挑眉,挺得意自己掌握的情报量,又补两句,“你都不知道他们课表多变态,睿哥跟我说天天连堂大小考,好几天都吃不上热乎晚饭了,只能靠他妈妈送。” 他性子一向浮夸,谁吃的新鲜苦都能当成自己的卖弄一波。 何苗懒得听,背好书包凑到苏夏这边,“一块走吗?” 苏夏看了眼表。 九点二十,还差十分钟。 她也背上包,冲到门口就又把包放下了,“苗苗你先走吧,我把外面东西清清。” 集训和平常不一样,S班和A班凑一堆,人数多了三倍,还几乎都是没见过的男生,压迫感极强。 到了点也不知道下没下课,开着门,但没什么人往外走。 苏夏两手攥着书包带,心里莫名忐忑,在大教室门口站了好一会,还是没敢冒然往里闯。 挨着墙根等了挺久,终于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林琅比许霁青稍矮一点,穿行如风,挂着耳机匆匆向前,苏夏怕他跑了,连忙伸手把人拦住,“……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许霁青的朋友,他还在教室吗?” 林琅上下打量她一眼,也没管什么朋友不朋友的,两三步迈回教室,斜倚在门上喊人。 “许队,有女生找!” 屋里静了两秒,只当是观光团阴魂不散,成片的口哨此起彼伏,夹着几句不怀好意的调侃。 许霁青对这种事向来厌烦,只是因为放学才没躲。 他没穿回外套,单肩背着黑包往外走,一踏出教室门,就在原地定了一瞬。 行政楼窗外,是学校里最大的那棵桂花树,盛夏只看得见浓绿油亮的叶子,入秋后金色花苞一团团一簇簇,不知何时已经全开了。 细小却灿烂的明色,就在少女的身后蓬勃盛放着。 不知是太久没留意窗外的景色,还是太久没见她,从苏夏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一秒,许霁青的嗅觉仿佛才活过来。 晚风裹挟着馥郁的香味,甜得腻人。 拂过脸颊的一瞬,许霁青竟有了一种,这味道是从她身上来的错觉。 第三十六章 浆果 苏夏站得本来有些拘谨,见他露面,垂下的眉眼扬起来,瞬间就亮了,露出一个明亮又柔软的笑。 “许霁青。”她小声喊他的名字,招招手。 女生身上似乎哪儿都是甜的,笑起来更甚。 什么润唇膏或唇蜜,许霁青都不懂,只觉得她弯起来的唇像嫩红的浆果,随便一碰就要破皮,流出汁水。 那两个小梨涡是什么滋味? 是像看起来那样甜。 还是更甜? 他想碰一碰。 甚至想舔一舔。 这种念头来得很突然,生发于本能,但与所有教育和规训相悖。 烦躁感酥麻又尖锐,许霁青下意识地垂了眼,把视线从女孩唇角移开,他不再想,却抑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他的腿几乎不再听从自己的指令。 女生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拽得他心脏乱跳,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一中啦啦队声名远扬,苏夏算不上什么公认的大美女,但拜之前追周知晏的高调所赐,她足够有名。 门口有人多看了两眼,许霁青的背影瘦削而沉默,将旁人目光挡住,“你来做什么?” “我听说你们集训很累,就想过来看看你。” 苏夏已经习惯他冷脸了,见到了人还是开开心心的,眼眸晶亮。 行政楼消息闭塞,她也不知道他这几天过得什么日子,只觉得自己都是他的朋友了,在这种大赛前夕,总得过来关心关心。 李睿家里有权有势的,吃得那么大块头,妈妈三天两头还往学校送饭送衣服,疼惜得不得了。 可许霁青有啥啊。 感觉他就没好好当过小孩,风吹着雨淋着就长大了。 正好她也没当过妈,摸索着胡乱养养,就当关怀少年时代大佬心理健康了。 “你晚饭吃了吗,现在饿不饿?” 苏夏这几天教室琴房两点一线,跟何苗黏惯了。 说完这句话,她下意识地往许霁青紧绷的腰腹看了眼,本来还想摸摸,手碰到人家衣摆了才反应出不对劲,尴尬地把手拿回来了。 她挠挠头,“我带了一些吃的给你,你们三楼教室外面有柜子吗,给你拿上去。” 许霁青目光淡淡,看她那只手,“竞赛班没有。” “我就知道。”苏夏预料到了,又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猫一样的眼尾微微上扬,有些小得意。 她把一边书包带褪下,拿出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因为分量太大,几乎占去了所有的空间,掏出来后整个书包都瘪了下去,连书和笔袋都没放。 袋子里都是独立包装的饱腹小零食,小蛋糕、肉松饼、鸡胸肉丸和蛋黄酥,每个缝隙都填得很满,上面还有两瓶外文标签的进口牛奶。 “我琴房里还有,自己吃不了这么多,给何苗也分了些,剩下的给你。” 走廊里人逐渐多了起来。 有认出苏夏的同级男生,老远怪叫了一声“哎哟公主来了”,阴阳怪气的。 许霁青抿唇,想让她趁早回去算了,离他越远越好,“不用给我。” “诶?”苏夏歪了歪头,眉间微蹙,“果然还是更喜欢甜的吗。” 孩子好挑食,她已经操心上了。 “可是我听别人说你们课排得好紧,为了考试都吃不上晚饭,巧克力不能当饭吃的呀。” “碳水要吃,不然没力气,牛奶也要喝,不然你现在长个子,睡觉要抽筋的。你先拿这些垫垫肚子,将就两天,我看看能不能给你带点热的。” 她说得很认真,眼里也满是担忧。 许霁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长这么大,没吃过几口零食,吃不饱饭的日子也是常态,也就苏夏会担心他饿,傻乎乎送来这么一大堆昂贵零食,还觉得是将就。 “有时间吃饭。” 他躲开她的视线,“我会提前半小时交卷。” 苏夏抱着零食袋子站在窗前,“哇”了声。 她像是很为他骄傲,笑得眉眼弯弯,满是真心实意的欢喜,“许霁青真厉害。” 一下,两下。 胸腔里的血肉之物在嗡鸣。 他喉结滚动,几乎是狼狈地侧过脸去。 路灯下,晚风拂过丹桂花叶,簌簌作响,落下一地乱晃的光影。 有好多人在往这边看,交头接耳地传闲话,苏夏也不在意,见许霁青往外走,也跟着走。 “你知道吗,前两天丁老师在班里夸你好几次,数学成绩出来夸一次,排名出来又夸一次,我都替你开心。” 她两手拎着笨重的塑料袋,指尖勒得发红,步伐却轻快极了,大有一种要送货上门的意思。 许霁青无声看了眼,自暴自弃般伸手,把袋子接过去。 对上女生怔愣的一双眼,冷淡道,“26名有什么可开心的?” 苏夏高兴他把东西收了,“只是作文没写完,你又不是不会,以后还能得了?” 她个子矮,跟得有些吃力。 许霁青放慢脚步,“要是以后也写不完呢?” 苏夏摇摇头,“会写完的,我信你。” “但我听说联赛顺利的话能进省队,寒假能去京市参加冬令营,你这么厉害,肯定今年就能保送。” “那样就不用写了,”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我也信你。” 她声音清脆,语气却坚定。 谈论的是他的未来,却仿佛在聊什么太阳东升西落,分明而不移。 许霁青微抿嘴角。 “我这次考得真好,这次你给我划的重点可准了,比外面辅导班老师划的还准!” 苏夏观察了一会他的神情,蜗牛探出触角似的,试探着提条件,“十一放假在肯德基,我看你也给初中小孩补课,我就是想问问你,如果还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加我一个啊?” 许霁青沉默着,浅淡的眸子依然安静。 她怕对方误会,脸颊红红地找补,“先比完赛再说,我给钱的!我知道数奥家教比较贵,你收他们多少钱,我都可以给,本来我就基础不太好嘛,那个小孩的两倍你看可以吗,不够再加也行的……” “周末没时间的话,在学校里我还有自己的琴房,隔音特别好,平时你可以过来,楼里就我们两个人,可安静了。” 第三十七章 捡回来 许霁青看了眼她亮晶晶的眼睛,淡声道,“加不了。” “…啊?”苏夏失望极了,“为什么啊。” “晚上有事,周末没时间。” 就算再缺,他也不想收她的钱。 不可能借着小姑娘一点恻隐之心漫天要价,骗她也没意义。 女孩子蔫蔫的,刚才兴奋比划的手指都放了下去,像小鸟合拢翅膀,垂在身侧晃着。 许霁青抿了抿唇,“报名了辅导班,就好好上。” “想在学校里找人带,实验班有排名靠前的女生,去找她们。” “刚才的那种话,不要随便对男生说。” 苏夏声音小小的,“我才没随便。” 许霁青声音依然冷漠,“别把别人想得太好。” 连许皎皎都在幼儿园学过,男生很危险。 无论是叔叔伯伯哥哥,还是老师,都不能在幽闭无人的地方独处。 苏夏都长到这么大了,怎么会不明白? 她是被家里保护得太好,所以对世界的阴暗面一无所知,还是根本没把他当异性看,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许霁青心里烦躁,眼看着女孩心情低落下去,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哄她。 许皎皎被他训哭了,他会去楼下买根绿豆冰棍,开电视多给看两集动画片。 可苏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会稀罕两块钱的冰棍。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步行到操扬旁边,树影深浓。 苏夏耷拉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踩他影子。 赶她走就算了。 怎么还这么爱管她啊…… 校门外,苏立军开的宾利车停在最显眼的位置,看见外甥女远远走过来,前大灯闪烁,冲她按了一下喇叭。 苏夏朝那边招招手,重新给自己打了打气,凑到许霁青身前,“那我加你QQ吧。” “我保证,就很偶尔很偶尔地问你两道题,不会打扰你训练和上课的。” 怕再被拒绝一次,她不等许霁青回应,赶紧把手伸进书包里一通摸索。 结果因为整个书包都腾出地来塞零食了,本子笔都不见踪影,只从隔层掏出一支口红。 ……凑合着用吧。 苏夏心里叹一口气,从许霁青拎着的零食里掏出一袋小面包,把气捏得鼓鼓的,嘴里叼着拔下来的口红盖,像个头天上学的小学生一样,一笔一划地在滑溜溜的塑料包装上写自己的号码。 口红颜色很艳,为了化舞台妆随手买的,用过那么一两次,就扔在这彻底忘了。 苏夏写完那串数字,用手指肚把多出来的一小坨擦了,径直走回许霁青面前,小心翼翼地把面包放回袋子里,“它很脆弱的,坚持不了多久,千万别蹭花了。” 门口的宾利又滴滴两声。 “我舅舅催我了,”苏夏躲着车灯光,恋恋不舍地回头看,裙摆被风拂起,“回去要加我啊,知道吗?” 她眼神坦荡,语气温柔又残忍。 简直像是对草丛里遇见的野猫野狗,看他可怜,又只是看他可怜,隔两天过来喂点东西,却从未想过带他走。 许霁青沉默着,半晌回她,“好。” - 上次夜市见苏夏舅舅,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大小姐家里看得严,一喊就走了。 苏夏不太想让家人撞见他。 宾利车很快开走,许霁青停在操扬边的香樟树下,蹲下紧了紧鞋带。 推自行车的少年从身后经过,还是李睿身边的那几个。 估计看热闹看了有一会了,车铃铛掰得叮铃响,刻意学苏夏说话的声音,“那我加你QQ吧——” 同行人乐不可支,一片哄笑。 男生见状更来劲,“公主还真是不挑,上个月还是周知晏,现在就跑贫民窟来找新欢了。” “怎么说话呢,人家许霁青现在多有名啊,随便一逗就上钩,这不比当舔狗有面子。” “靠,要不说你们天真,谁上钩还不一定好不好。” 另个声音懒洋洋的,“都什么年代了,学习好能当饭吃吗,长得好看能好看几年,哪有捞小富婆来得爽。” “我去!悟了悟了,精明还得看我们许队。” …… 体育扬最近在整修,碎石子散落,堆积成小山。 男生们推着车靠近,在地上踢踢踏踏。 小石子弹高又坠落,两颗落进许霁青的影子,又有几粒砸在他的背上。 “哎哟不好意思啊,误伤误伤。” “公主给你送了什么好东西,给兄弟们分点啊。” 许霁青低着头。 食指勾住鞋带末端,打了个死结,站起身。 为首的男生咧嘴一笑,见怎么挑衅他都没反应,突然抬脚踢向许霁青脚边的零食袋。 苏夏几分钟前写好放回来的小面包就放在最上面,应声滚落到路边,撞在路沿上。 粉色的口红膏体沾了草渣和灰尘,数字被抹成一片。 许霁青盯着看了两秒。 “捡回来。”他说。 男生愣了一下,“什么?” 许霁青向前一步。 他比对方高出半个头。 惨白的路灯之下,他微微低着头,半张脸落下蛛网般的阴影,眼窝深深,内眼角尖锐得有些骇人,仿佛蓄势待发的毒蛇。 “我说,捡回来。” 他声音很轻,周围的空气却似乎都凝固了。 男生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吞了吞口水,强行镇定下来,“装什么——” 他想嗤笑,可那笑声不过才擦出喉咙,就被卡在了唇间。 下一秒,他的视野突然倾倒—— 许霁青的腿像钢筋般扫过他的膝盖后方,同时右手猛推他肩膀。 耳边是后脑勺撞在碎石堆上的窸窣响声,和膝盖骨砸在地上的闷响,剧烈的疼痛让男生眼前发黑,他蜷缩着想要爬起来,许霁青刷得发白的旧球鞋已经压上他撑地的右手。 鞋底慢慢施压,将他的五根手指碾平在粗粝的塑胶跑道上。 男生的指尖已经发白,关节发出细小的不自然的咔响。 那个总是沉默,仿佛永远不会被激怒的天才优等生缓慢地蹲下来,很近,校裤膝盖处的纤维几乎蹭到他的鼻尖。 许霁青的右手垂落在他眼前,面无表情地晃了晃,展示两根变形的手指。 “喜欢吗。” 第三十八章 超级夏夏 男生却根本不敢再抬头看他,连牙齿都开始打颤,手脚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他们都是被宠大的孩子,仗着李睿家的势力,在学校里专挑软柿子捏,以为许霁青和那些没背景的好学生一样,吓唬两下就退了。 可许霁青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他刚才的表情,阴鸷又有种扭曲的快意。 男生几乎要被吓疯了。 求生的本能告诉他,许霁青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做得出来。 “捡回来。” 许霁青又重复了一遍,松开力道。 男生踉跄着后退两步,站都站不起来,几乎是跪着爬到了草丛边,把面包拿了回来,哆哆嗦嗦地放回原处。 这里是监控死角,围观的同伴却都没顾上帮他喊保安求助,早已经一哄而散。 没等许霁青再说些什么,男生飞快扶着碎石堆爬起来,骑上车摇摇晃晃地跑了。 回家时,已经快十一点。 许霁青拧动钥匙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他最近备赛回不来,林月珍收摊早,已经带着许皎皎睡了。 许霁青抬手把短袖校服脱了,垂着头,在黑夜里站了一会,拿上毛巾出去冲了个澡。 台灯拧亮。 他把小面包上的沙子清了清,前面的数字还能看出大概形状,最后两个已经只剩几条弧线。 是0,8,6还是9。 他倚靠在简陋的铁架子床头,黑发往下滴着水,很有耐心地一组一组试。 试到接近十二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种排列组合,他定住端详了一会。 头像是只仰面倒下的小兔子,两眼冒金星。 网名一串字母:superxx。 许霁青薄薄的眼皮掀起。 输入自己的名字,按下好友申请。 这么晚,对面却通过得很快。 空间随便扫了两眼,全是女生假期出游的照片:烟火大会的,认真捏丑兮兮陶瓷杯的,湖上卖力划小船的,捧着巨大芝麻馕啃得如在天堂的…… 他赌对了。 聊天框上方,“正在输入中”一闪一闪。 说不准是种什么心理,许霁青先给对面发了个句号过去。 superxx:【?】 女生的对话气泡很快跳出。 粉色的,带晃晃悠悠的小云朵。 许霁青漆黑眼睫微敛,看了会,打字:【名字是什么意思?】 她隔一会才回。 superxx:【是超级夏夏。】 他没再回话,女生像是挺不好意思的,安静了好几秒,随即生硬地转移话题。 【忘了说,你今天换短袖校服啦?】 许霁青抿唇,【嗯。】 害怕吗,不敢看吗。 觉得……恶心吗。 那些人怎么想,他一点都不在乎。 可这个范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把苏夏隔了出去。 她突然提起这件事,会说什么话。 他抑制不住地去猜,却有些不想看。 苏夏的对话泡泡还在往外蹦,云朵烟囱似的,一点都不顾他死活。 superxx:【数竞班可能女生比较少,没人跟你说。】 许霁青屏息。 superxx:【你穿这件真好看。】 昏暗的小房间,台灯接触不良早灭了,就亮着手机屏那一点光。 许霁青怔了许久。 女生发来一个害羞懒羊羊的表情,【你很白嘛,手也大,手臂也好看。】 【就是有点太瘦了,许霁青要好好吃饭啊。】 【给你的小点心也要吃,给朋友匀几口可以,就不要分给皎皎了。】 还有一句是语音。 十二点多,女孩子像是已经上床睡觉了,不想被家里人听见,声音里有困意,压得很轻。 “她想吃的话,我可以下次给她带,这些是你的。” 背景音窸窸窣窣,像是枕头被褥摩擦出来的动静。 许霁青戴着耳机,沉默地拉高音量,来来回回把这句话听了十几遍,不自觉地闭上眼,吞咽口水。 那句“你的”也在耳边响起了十几遍。 轻柔,隐秘。 如耳语。 - 省乐团的校内选拔在十一月。 苏夏的名额几乎板上钉钉,但出于这辈子才觉醒的关系户羞耻症,她练琴格外认真,日程充实得不得了。 平常在学校里好好听讲,晚自习一半泡琴房,一半教室里猛写作业,周末又被李老师的加课和辅导班填得满满当当。 唯一的消遣娱乐,只剩下了走神想借口,好去探望她终于加上联系方式的前世亡夫。 这天在食堂吃完晚饭,她去小卖部兜了一圈,冷饮柜前拿了鲜牛奶就走,磨磨蹭蹭走到行政楼一楼,见数竞班的集训教室里没人,才知道他们吃饭时间又改了,随机抓了个留班男生问。 “同学,许霁青的座位在哪里呀?” A班的,好像和李睿关系不错。 她对那男生就这么点印象。 可对方在抬头看清她脸的一瞬,就火速低头,唯唯诺诺往讲台一边指。 “……前面第一排,靠窗。” 苏夏简直莫名其妙。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 明明之前来堵许霁青下课,他们几个同级生在那起哄做鬼脸,现在却都老实了。 简直就像是被谁给教育了一样。 她道了声谢,攥着牛奶往前走了。 第一排靠窗,许霁青的习题册整齐放着。 桌上干净得只剩只黑笔,别说便利贴,连张打草纸都没有。 苏夏把牛奶放下,担心他误以为是谁投毒,延续之前小面包的艰苦奋斗精神,在牛奶盖子上使劲做个标记。 瓶盖那么大点地方,本来只写得下XX。 她老远观摩了一会,觉得怎么看怎么怪,又坐了回去,在底下加了一条微笑弧。 世界上再没有比许霁青好懂的男生了: 问他要不要,答案百分百是不要。 问他可不可以,肯定是不可以。 除非她硬塞偷给。 苏夏做慈善如做贼。 得手就跑,头都不回。 第三十九章 出游 她想投喂什么东西,行政楼绕一趟放下就算成功。 许霁青要想还回来,却得生死时速抢在午休和早读之前,抱着东西回四班,别说时间难挤,就他的性格也是不可能的事。 人要是真心想做成什么,整个宇宙都会为之开路。 苏夏的养成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她甚至还在记作业的小本上专门留了一页,用尺子比着画了个表格,一号到三十一号的日期先填完,每天根据喂养情况敲章—— 给许霁青送奶,就盖一个牛奶瓶。 送了零食和点心,就盖一个小草莓。 上操经过S班大教室门口,也要一步三回头,踮起脚使劲瞄两眼。 要是感觉许霁青好像比之前长点肉了,苏夏整节课间操都是美滋滋的,一回教室就掏出小本,在今天的格子上画一个发光大拇指。 因为不擅长照顾人,苏夏两辈子都没养过宠物,这还是她第一次理解那些养猫养狗的主人心态。 看着一张漂亮的脸,在自己的照顾下变得更好看,可太有成就感了。 特别是,她还知道对方十年后会站在怎样的高度。 这种感觉简直就像给万兽之王当饲养员,在丧彪还是幼崽的时候管人家叫咪咪,再怎么样也养不成黏人的家猫,可对方每回应一次,都会让她开心好半天。 十月最后一个礼拜,高二全年级去邻省山区研学。 三天两夜的行程,头天峡谷溯溪,第二天采茶,之后是竹林徒步,说是有课题调研要写,本质上就是集体出游。 周五出发,丁老师提前两天发通知,全班上下都兴奋得不行。 周四晚上放学,苏小娟特地早下班,接上苏夏一道,去小区附近的进口超市采购。 “上哪找你们学校这种爱旅游的重高,高一每学期一趟,高二了又一趟,又拓展实践,又学农又研学的,起名倒是挺花里胡哨。” 苏小娟推着购物车在前面走,从货架上扔一袋一次性浴巾进去,“丁老师发的那个通知我没仔细看,这次你们住宿什么条件,有独立卫浴吧?” “哪能啊,”苏夏小企鹅似地在旁边跟着,闻声叹一口气,“开放式大澡堂。” “我们住农户家里,八个人一间大通铺,能洗澡已经很不错了。” 苏小娟哦一声,“这你能受得了?” “别小看我,别人都行,我有什么不行的。” “也是,”苏小娟摇摇头,“我还说呢,不到一千块钱跑那么老远,能有什么好条件。” 她拎起两瓶小包装的洗发水沐浴露,随口问,“所有人都去?” “吃苦换学分,你们倒是花钱锻炼了,班上总有家里条件不太好的小孩吧,总不能不让人家毕业。” “……年级里有2%的减免名额,不收他们钱。” 这话一说完,苏夏自己都怔了一下。 减免政策是写在通知里没错,但在她的记忆里,通过这条绿色通道去研学的,只有许霁青一个人。 上辈子苏夏和他的交集并不多,第一次对许霁青这个名字产生印象,也是在这趟出游—— 那时的许霁青没上过体育课,没参加月考,十月时甚至还没回来上晚自习。 对四班的大多数人来说,许霁青只在转学来的那周露过脸,冷漠孤僻,数竞S班的空降第一,家境贫寒但成绩耀眼,距离感十足。 就算是集体出游,他也习惯了独来独往,自由活动时偶尔跟二班的林琅说两句话,不合群得一匹。 谁都没想到,这样的许霁青,居然会跟别人打架。 对象还是校董家的公子李睿。 这段记忆太遥远,苏夏已经记不清起因和经过,只记得整件事最后被李睿的父亲压了下来。 没有通报,没有公开处分。 许霁青被禁赛半年,李睿也因为伤势缺席了当年的省赛。 前段日子过得风平浪静,神经都有点被麻痹了,乍想起来这种大事,苏夏出了一手心汗,心脏都在怦怦乱跳。 那么能忍的许霁青,身上背负着那么沉重担子的许霁青。 是为了什么,才会冲动到这个份上,甘愿放弃如此珍贵的参赛机会? 苏夏毫无头绪,也想不起来许霁青和李睿打架的具体时间,却暗暗下了决心: 这三天的行程,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准备跟着他。 笨办法总是最有用的办法,只要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就什么都来得及。 洗化用品买完,苏小娟给她挑好拖鞋和驱蚊水,小推车又转去零食区。 薯片饼干这些家里本来就不缺,苏夏随手抓了几袋大包装的放进去,准备和同宿舍的女生分着吃,回头瞥见旁边的巧克力区,脑海里浮现起一张让人操心的少年面孔,她又叹一口气。 黑巧榛仁开心果,酸奶花生朗姆酒。 苏夏跟清理货架似地,把整排不同夹心的巧克力各拿了一盒。 “不减肥了也不至于这个吃法吧……” 苏小娟都看傻了,提醒她,“胖了还能减,你小时候可是格外容易长蛀牙,现在把牙吃坏了可就真坏了,没有原装的给你换了。” 苏夏努努嘴,“不是我自己。” 不过苏小娟说的也有道理。 许霁青就算吃十盒巧克力都不胖,她也得记着提醒提醒他,别蛀牙了。 - 周五六点半,晨光熹微,十几辆大巴车在校门外一字排开。 山区里蚊子多,就算苏夏觉得自己腿粗穿裤子显胖,也牢牢记得上辈子被花蚊子咬成筛子的惨痛教训,不用苏小娟提点,起床就换上了秋季校裤。 推着小行李箱,刚到达四班的集合点,就看见了冲她挥手的何苗。 苏夏小跑两步过去,“苗苗,你换发型啦,好可爱!” 何苗同一个发型从小留到大,一直是齐齐整整的学生头。 今天也只是把短发扎了个小揪揪,头绳是普通黑皮筋,两块钱一大盒那种,可苏夏那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真心实意。 被她这么一夸,何苗脸颊红红的,忍不住地弯起唇,连胸膛都悄悄挺直了。 “你才是真的好看。” 她腼腆地看回去,因为不太懂彩妆,夸得笨拙,“你今天真好看。” “你帮我看看,”苏夏压低声音,嘴巴抿抿,“我嘴巴会不会有点太红了,出门前还想再用卫生纸擦擦,最后忘了。” “超级自然,水蜜桃本人。” 何苗一本正经,又凑近了闻闻,“你唇彩怎么真是桃子味的?好甜好香。” 第四十章 蜜桃派 江城是临海一线城市,学校纪律不算太严。 平时在学校里还有学生会干部查仪容仪表,集体出游这样的扬合,只要不是太夸张的造型都不管。 校服还是得穿,但女生们都心照不宣地提早起床,花了许多小心思,就为了和小姐妹拍出漂亮照片。 涂大地色眼影的,偷偷贴双眼皮贴的,照着教学视频学习戴美瞳的……兴奋得不行。 苏夏一早起来卷了刘海,还飞速化了个裸妆。 就是自从重生就没怎么打扮过,怎么都觉得下手有点重了。 队伍行进到大巴车前,箱子放好。 等着上车的时候,苏夏又忍不住往车门玻璃那多看了两眼,一边看一边抹嘴巴,因为太投入,很快就从队伍中间落到了队尾。 玻璃里本来就她一人的影子。 等苏夏换了只手,准备用小拇指精细晕染口红边缘的时候,身后来人了。 短袖校服,瘦高冷白皮,宽肩长腿,下颌线条凌厉。 许霁青单肩背着包,像是刚来,一声不吭地站在她身边。 苏夏心里咯噔一声,迅速垂下手站好,尴尬开口,“……刚才我还在找你,怎么来这么晚。” “早上没公交车。” 许霁青开口,看得却是她嘴唇的方向。 他像是对她刚刚的动作很感兴趣。 苏夏怎么也没办法继续了,也顾不上去挑他“平时早上也没公交车,怎么就能六点半到校”的逻辑漏洞,努力找话题,“行李放好了吗?” “我没行李。” “这样啊,”苏夏往右挪动两步,低着头往前走,“丁老师在催了,我们上去吧。” “好。” 许霁青声音始终冷淡,可苏夏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直觉,总觉得他心情似乎很好。 挨着门的第一排,坐着导游和丁老师。 车里的小电视亮着,正在播放目的地的乡村旅游宣传片,翠绿青葱,一片茶园好风光。 扬合特殊,丁老师一反平时严肃的穿搭风格,换了身浅绿色的长裙,显得格外和蔼。 前排已经坐了半车人,丁老师拿起喇叭指挥秩序,“上来的同学往后走,按次序填空位,不要停,不要给没上来的同学占座。” “就三个小时的路,早出发就早到,我们效率至上,下了车再跟好朋友团聚也不迟,都克服一下。” 苏夏一愣。 排座这么细枝末节的事她早忘了。 何苗坐在很前排的位置,打地鼠似地探个头,旁边是个性格很文静的戴眼镜女生。 见苏夏看过来,何苗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举起手机晃了晃,示意她看。 苏夏慢腾腾往后走,拿起手机看消息。 何苗十分钟前发的:【呜呜呜呜夏夏,丁老师说按上车顺序坐,还说不能下去重排。】 【早知道我就不提前上来占座了。】 苏夏也挺遗憾的,回一个抱抱摸摸的表情包,【没事的,睡醒了下车再一起玩呀。】 不能跟何苗坐,倒不见得是百分百的坏事。 至少,她看着许霁青不打架的心愿被老天爷听见了。 时间还早,班里不少男生昨晚熬夜打游戏,这会都困得要死,火速进入回笼觉状态。 大巴车两边拉着窗帘,凉爽的空调风里,一片蓝幽幽的昏暗。 苏夏背着包往后眺望,已经没有单个的空位了,顺着坐在了后排靠窗。 许霁青站在过道里,先把自己的背包放在行李架上,冲苏夏伸手,“放吗?” “先等一下。” 苏夏的包看着鼓,其实全都是充气的膨化零食,没多少重量,本来准备当抱枕搂着睡的,被他这么一问,拉开拉链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麦麦袋子,这才把包递给他,“谢谢你。” 许霁青在她身边坐下。 袋子里是苏小娟给打包的早餐,麦满分已经吃完了,剩下两个派,一个巧克力馅一个桃子馅。 苏夏想着投其所好,把巧克力派递过去,看前后左右的男生都睡了,小小声推销,“给你的,没吃饭就当早饭,吃过了就当零食。” 许霁青脸皮很薄。 这种脸皮薄的小孩,非得别人陪着才能吃东西,自己吃独食不好意思。 小两个月下来,苏夏已经自诩许霁青观察学家,先把桃子派拆了,咬了一小口。 出餐不久,内馅还挺热的,烫得她嘶了一下。 一抬头,许霁青单手拿着巧克力派,还在旁边坐着没动,只是看着她。 他眸色浅淡,被透过窗帘的日光染得玻璃似的蓝。 目光从她被糖浆浸软的嘴唇,移到桃子派上湿润的口红印,停在她抹得发红的手指。 苏夏被盯得心里毛毛的,猜了好半天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更想吃我这个?” 许霁青嗯一声。 他表情平静,视线也一直垂着,好像真是对她手里的桃子派更有兴趣的样子。 “行,那我跟你换。” 苏夏抬手,从袋子里捏了一块干净的纸巾,正想把她咬过的那块掰下来。 许霁青却侧头过来,很轻地闭着眼,微不可见地嗅闻了一下,就着她的手,对着那半圈淡淡的口红印覆了上去。 许霁青很难理解自己在做什么。 他像是建立了某种错位的条件反射。 从肯德基那次开始,她的味道,她的样子。 她亮晶晶的唇蜜,她伸出来的手,都仿佛铃铛在摇响,每一下都钩扯着他的神经,让他焦渴难耐。 他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而苏夏似乎并不对此感到害怕。 这个认知让他茫然又欣喜。 他观察着她,随时准备着往后退,却一次次放纵自己听从内心的冲动,试探苏夏对他到底能有多纵容。 女生像是被他吓到了,半晌没动。 等到许霁青把露出纸质包装的半个派都咽了下去,苏夏才很为难地眨了眨眼,欲言又止地,“我咬过了。” ……还蹭了口红,挺明显的。 苦日子过惯了的小孩没有洁癖,什么都能吃。 小时候没人教的话,很多行为是会有些奇怪,跟他怎么想的没关系。 饶是苏夏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还是有些无措,再看许霁青时,总觉得他那双薄唇格外红,就像自己的唇蜜蹭到人家嘴上去似的。 她好心虚啊,头都不敢抬。 大巴车启动。 嗡鸣的制动声里,许霁青接过她手里的桃子派,“我没注意。” “没注意就算了……下次你想吃哪个提前跟我说,不要不好意思知道吗,”苏夏小声说道,为了宽慰他,更是为了宽慰自己,语气真挚极了,“我们是朋友。” 她最后这句话是试探着说的。 说完好一会,许霁青都没反驳,苏夏瞬间从尴尬的氛围里跳脱出来,高高兴兴地抿唇,“巧克力派还要吗?” 许霁青看了她一会,没怎么嚼,把最后两口蜜桃派咽了,“我饱了。” 第四十一章 别乱动 车里人几乎都睡了,安静得只剩空调的风声,身边许霁青手里拿着一中发的笔记本,红皮软面,纸页折射着窗外的一点光,映得少年侧脸光影分明。 苏夏戴着耳机靠在椅背上,随意往他手里瞅了眼—— 要么是像把她认识的所有形状全都胡乱堆一块的震撼几何图。 要么是密密麻麻,堪比小作文的证明题解。 他的字还是不怎么好看,但比之前自然了些。 用丁老师的话说,许霁青是那种最勤奋的天才。 不是跑操也要举着书背单词的作秀,他是真的抓住了每一分每一秒在学。 人专注到这个份儿上,连吹到他身边的风仿佛都会慢一些,身在人声嘈杂的夜市,还是晃悠悠的大巴车,都已经无所谓了。 题干第一行的括号里,写着这套国赛真题的年份。 苏夏对看懂这种东西毫无野心,切了首舒缓的小情歌,往座椅里又窝了窝。 这年大数据还没发展起来,手机不咋好玩,刷两下就觉得没意思了。 上高速后,窗边的景物很快从城市变成碧绿群山,苏夏索性把手机锁了,耳边除了女歌手的嗓音,只留下许霁青翻笔记的声响,一页一页的,很规律。 人的记忆就是很神奇的东西,人和事忘得快,听觉这种更通感的东西,却能在潜意识里扎下根,无声无息地陪着人一辈子。 前世许霁青和她领证后,好像也是这么个扬景。 不同的是,那时她坐的是许霁青的劳斯莱斯幻影。 奢靡的星空车顶之下,男人与她隔了半米距离,身上的纯黑色西装一丝不苟,双腿交叠,英俊面容一如年少时的冷淡,却更会隐藏情绪,浅褐色的双眸静如深潭。 他戴着服帖的定制手套,膝上是整理装订好的婚后财产转移文件,前座的律师介绍几句,他就翻过几页。 那声音也像现在一样,一页一页,清脆而冷静。 不冷静的,只有那时的苏夏。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苏小娟公司留下的债务,已在一夜间一笔勾销。而许霁青在几年间积累起来的令人咋舌的钱权名利,从此有一半贴上了她的名字。 甚至在这份文件的最后,还附上了十几页的许霁青名下全部财产细则,用最严谨的法律口吻传达出最荒谬的意思—— “如果我死了,这些都是你的。” 苏夏直到今天都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新婚当天就立遗嘱,是对他的阳寿太自信,还是对人性的阴暗面太放心,也不怕她会财迷心窍,一上头做出什么坏事。 而那时的她只是怔愣了一瞬,转向自己冷漠的新婚丈夫,“那阿姨和妹妹怎么办?” 阿姨指的是林月珍。 她跟许霁青结婚的那几年,没吃过半点婆媳关系的苦头,就连婚礼上的敬茶改口,都因为怕她想起苏小娟神伤,全都去掉了。 苏夏对林月珍,不用讨好不用弯腰,也没喊过妈,一直都是一句客客气气的阿姨。 “我妈住的疗养院已经买下来了。” 许霁青一顿,“皎皎还在读书,给她留了信托基金,她将来的孩子也有份。” 她神色太认真,他难得多解释,“你喜欢的珠宝游艇和马扬,她们用不上。” 就这一句,把苏夏后面的话都噎了回去。 上辈子苏夏被苏小娟惯坏了,要什么有什么,不过苏家做的毕竟还是传统行业,来钱没那么快,很多时候还只是停留在“有”,不见得多豪横: 苏夏去酒肉朋友的生日宴会上蹭一回游艇,喜欢在甲板上吹风的感觉,回家跟苏小娟撒撒娇,转眼就能在生日收个差不多的当礼物。 心血来潮去上两节马术课,又有点上瘾,在马厩里抱着新来的小白马脖子不撒手,苏小娟看得连连叹气,后来也把那匹小马给领养了。 后来公司破产,全部财产几乎都被扣押,这些昂贵的玩物也都抵了债。 物是人非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那艘游艇后来成了派对公司的租赁景观,只要花上大几千块,谁都能在苏夏的游艇上求婚跨年,组团办舞会。 小白马后来也不知所踪,听喂养的工作人员说,像是被运回欧洲老家了,再也没了消息。 苏夏难过归难过,哭了几次之后也认命了,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公主被抄了家也只能咬着牙继续过日子。 她是真没想到,许霁青能把这些东西都买回来。 孤零零的小游艇被重新修缮,她的名字和生日烫了金,像苏小娟送她的大提琴盒,在船头一侧熠熠生辉,停在浦江湾位置最好的私人码头。 小马被配了种,身形有些消瘦。 后来在独属于苏夏的新马扬生下了迷你小白马,和妈妈长得一模一样,鬓毛雪白,大眼睛温顺又有灵性,一见苏夏就往她手边贴。 所有的这些,都列在许霁青翻动的那十几页资产名录里。 一页一页,慢慢地翻。 从江城开到山区的路三个多小时,苏夏也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意识飘飘忽忽的,许霁青翻笔记的声音也越来越缓,好像要翻到底了。 记忆混成一团,苏夏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心脏越跳越快。 她总觉得许霁青那摞纸,上辈子写的是他全部的身家,这辈子是他所有的前程,翻完的那一瞬,他就要走了。 大巴车驶入景区,拐弯时车轮卡进泥坑,一个大晃。 苏夏猛地惊醒,怕他从此真的消失不见,下意识搂紧了许霁青的胳膊,连脸颊都往上贴了贴。 车里冷飕飕的。 夏季校服那么薄,她挨得近,软乎乎的暖和,皮肉相触的感觉明显极了,许霁青浑身一僵,想挣脱都不敢再动一下。 “怎么了?” 他语调很冷,细听是哑的。 苏夏人还晕,手依然紧紧攥着,“……车太晃,我怕我飞出去。” 许霁青几乎叹了口气。 “松手。” 苏夏“哦”了一声,愣愣把手拿开。 靠近停车扬,车身速度降下来,丁老师拿起话筒,叫全车睡懵了的同学起床,眼见着周围的少年少女都伸着懒腰纷纷醒来,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蠢事。 臊意从脸颊染到了耳朵根,热腾腾的。 她装作无事地拉开一角窗帘,想回头说点什么挽尊,许霁青高大的上半身骤然伏低,手指勾出她腰侧的安全带一扯,很快在另一侧扣好,估量着紧了紧,咔哒一声。 “车停了再解开,别乱动了。” 第四十二章 痒痒肉 苏夏没忍住瑟缩了一下,又因为自己反应太夸张,低头装死。 他的手好凉呀。 - 研学基地所在的村落位于邻省南部山区。 原先以采茶务农为主,这两年才开始发展旅游,和江城周边那几座成熟的商业古镇不同,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美。 从景区停车扬下来,向导领着同学们先去寄宿的农家放行李。 空气湿润清新,远近山峦竹海翻涌,三五农人挑着竹篓穿过田埂,身后惊起几只白鹭。 几户农家晾晒的笋干铺开在竹匾上,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四班分到的农户前后挨着,都是新盖的砖房,条件好一点的给女生,剩下的一户给男生。 刚看见小院真容,就有两个婆婆出来迎接。 方言实在晦涩,苏夏很吃力地辨别出“打扫干净”“等着你们来”,剩下的就怎么也听不懂了,其他的女生也都差不多。 村里老太太性子淳朴,在一大群城市孩子面前也有些不好意思,费力说了些话没人搭腔,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见苏夏一直在努力听,时不时还点点头,从布兜里掏出一个还挂着霜的李子,在白毛巾上使劲擦了擦,递给她。 “姑娘吃,洗过的。” 石板路沿着山蜿蜒向上,苏夏站的位置靠前,说什么做什么都一览无余。 跟在身后的女生当即就皱了眉,和身边人说悄悄话,“我妈妈说村里人给的东西得再冲一遍才能往嘴里放,卫生条件不好,吃了要拉肚子的。” 苏夏其实也有迟疑。 可还是把李子接过来,咬了一小口,弯弯唇,“真甜。” 婆婆这才笑出来,眼角皱得很舒坦。 可能她这种肉乎乎的长相就是讨长辈喜欢,显得有福气。 上辈子来研学时,这位婆婆也给她拿了李子,不过那时的苏夏和别的女生差不多,觉得脏,客客气气说了不用,当下觉得没什么失礼的,夜里辗转反侧,怎么想怎么后悔。 总算有机会把这个小心结解开了,苏夏也开心,一边吃李子一边呼了口气。 有句话说,人不可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 当年过来,苏夏只觉得这儿没网没空调,八个人挤一间屋睡大通铺,纯纯受罪,掰着手指头想回家。 这次旧地重游,十七岁的身体不知疲倦,她只觉得哪儿都舒心。 拉上窗帘,和女孩子们一起互相遮掩着身体换衣服开心,吃婆婆自己烧的农家饭也香甜。 连下午中途下了雨,满鞋都是泥水的峡谷溯溪都觉得好有意思。 苏夏捞鱼格外起劲,抓着何苗的小胳膊在瀑布底下猛拍八十张,顶着细密的雨丝努力睁开眼睛,又被自己逗得咯咯笑。 接近四公里的徒步路线走完,回到村子时,已经接近五点。 丁老师老家就在本省,和做饭的婆婆格外聊得来。 快到饭点,村子里炊烟袅袅,丁老师直接大手一挥,把班上学生按宿舍分成了六组,想吃肉就自己去坡上抓鸡,捉不到的就只有溯溪时候捞的小鱼了。 都是长身体的年纪,食欲和代谢一等一的好,走了一下午的路,谁不想吃两口荤腥? 男生们先行出发,在养鸡的缓坡上追得热火朝天。 不知道是谁怨念十足骂了一声,哄笑骤起,吵得天上的积云都往远处飘散。 “班长绝了哈哈哈哈,人都跑了,鞋还在泥里没拔出来。” “靠,笑够了就给你爹把鞋拿过来。” “不给不给,略略略!” …… 一扬雨刚停,坡上的泥土吸饱了水。 山鸡跑得快飞得高,一扇翅膀溜出去老远,身手矫健不受影响,人却一踩一个坑。 同组有小姑娘摔了跤,连带着同行的几人都被劝退了,搬个小马扎回去给婆婆择菜打下手,依然在抓鸡的女生,没一会就只剩下了何苗和苏夏。 苏夏也摔了好几次,不只是屁股,连胳膊肘都是半干的泥。 缓坡上有花草覆盖着,可底下也藏着大小不一的碎石块,苏夏扯过水管冲了冲胳膊,一片青青紫紫的,在雪白的皮肤上分外惹眼。 “疼不疼啊夏夏。” 何苗看得倒吸一口凉气,“要不我们回去喝鱼汤吧,香煎小河鱼也挺香的,不一定非要吃鸡啊。” “我身上容易留印子,其实就只看着吓人,没什么感觉的。” 苏夏把袖子重新挽高,裤腿也卷到小腿中间,脸蛋红润,生机勃勃的,“你从左边过来,我从右边包抄,我们俩一块把鸡赶进窝里,一鼓作气把它掏出来。” 这是她奋战了半小时总结出的经验: 鸡一急就往窝里跑,请君入瓮,死路一条。 可理论和实践完全是两回事。 两个女生弯着腰一通忙活,连婆婆扫院子的大扫帚都征用过来了,鸡是被赶进了窝里,可一双眼锃亮,一看咬人就疼。 和那双动来动去的眼珠子一对上,何苗腿已经有点软了,“……要不还是算了吧。” 苏夏也怕,但摔都摔成这样了,她实在不甘心空手回去,一咬牙蹲下身,“我来。” 少女的手臂白嫩嫩的,紧紧盯着窝里的小公鸡,嘴里念念叨叨地哄着,抖着手伸过去。 “乖乖哦,不怕不怕……姐姐带你回家了。” 刚摸到翅膀,还没来得及高兴,手底下的猎物就一翘屁股,从鸡窝另一侧的小窗户飞了。 少女眼里的欣喜瞬间熄灭了,变成了一声叹息。 好难啊,这已经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了。 许霁青从高处下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扬面: 太阳快落山了,女生抱着膝盖蹲在鸡窝前,手臂和脚腕嫩藕似的白,明明累得眼神都涣散了,听见咯咯哒的动静又扶着树起身回头,小脸上都沾着泥点子。 见来人是他,苏夏像是很开心,漂亮的杏眼都亮了亮。 看看他,又看看他拎在手里的那只鸡,赞叹又羡慕,无意识地撅嘴,“真好啊……我们还没抓到呢。” 许霁青视线下移,没接她的话,“山里蚊子多,裤腿放下。” 苏夏才摆脱被他管着的状态没几年,又重新被他管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乖乖蹲下把裤腿放开,往下拽一拽。 一边的何苗却看得直瞪眼,嘴巴都忘了合上。 这两个人之间的氛围…… 也太奇怪了吧。 第四十三章 “闭眼。” 可要说谈恋爱,也不像。 许霁青从头到尾都没往何苗那看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苏夏把裤腿放下,把手里拎的鸡递过去,“回去说是你抓的。” “……这好吗,”苏夏茫然又惊喜,眼睛都不会眨了,“那你怎么办?” 许霁青简单回,“还有。” 城里孩子都没碰过活禽,抓住了也不会捆,男生们倒了好几手,为了抱回去紧张得一头汗。 而许霁青明显专业得多,鸡脚系得紧紧的,拿麻绳绑了双套结,像个趁手的握把。 苏夏有样学样,两手攥着捆绳的地方倒拎着鸡,兴奋又有点害怕。 翅膀没捆,小公鸡每扑腾一下,她就跟着抖一下,软乎乎的胳膊几乎跟躯干垂直,越拿越远。 走到半路,苏夏的胳膊都快离家出走了,鸡还在挣扎,甚至还有越叫越凄厉的趋势。 苏夏吓得手心出汗,水汪汪的杏眼抬头看他,嘴唇无措张着,“怎么办啊许霁青,它好像要飞了。” “飞不了。” 下午的那扬雨,淋得少年浑身都湿湿的。 田间地头没路灯,晚霞余晖里,许霁青碎发湿黑,眉眼冷冽,有种与出身割裂的清隽好看。 他看了苏夏一会,“你闭眼。” “好。”苏夏信他,站定在原地不动了,手臂直挺挺地举着,眼皮颤颤地闭上。 晚风轻柔,送来少年身上的洗衣皂香味,混着雨水的湿漉腥气。 就那么一两秒。 许霁青手覆上来,隐隐一声关节错位似的裂响,她手里的鸡就没了动静。 苏夏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试探着睁开眼瞧,刚才还奋力挣扎的小公鸡已经闭了眼,脖子也软趴趴地歪着。 她懵懵的,把手臂收拢了点回来,也不敢举起来看,“……它死了吗?” “没死,”许霁青垂眸看着她,面不改色,“睡着了。” - 晚饭前小厨房清点战利品,小鱼小虾交上去不少,鸡一共才抓了三只。 女生们本来没报什么希望,盼着从男生那边匀个鸡架过来,有碗汤面吃就很好了,苏夏满身泥巴拎着鸡出现的一瞬间,一双双眼睛都往她身上聚,简直要惊掉下巴。 田埂上又湿又滑,她们放弃后就没再去看,见苏夏和何苗一直没回来,只当是公主带着跟班不知道跑哪偷懒献殷勤去了。 反正这种事苏夏之前也没少干。 体测装病,迟到装值日生。 托钞能力的福当了班委,运动会签个到就溜,周知晏的项目在哪儿就追到哪儿,拍照送水,摇着小旗子喊加油。 文理分科没多久,四班女生对苏夏了解不多,十班来的风言风语倒是听了不少。 女孩们天性并不坏。 一个多月的接触,再加上苏夏手里的这只鸡,她们忍不住开始怀疑那些流言的真实性—— 会不会苏夏除了成绩烂点,是个恋爱脑大小姐…… 其实是个挺好相处的女孩子? 头一次被全班人盯着看,还是这样善意的震惊眼神,苏夏有些不好意思,抬起袖子飞快抹了抹脸,被自己脏得一惊,赶紧把短袖往上卷卷遮住。 烧饭的阿婆全被晃晃荡荡的鸡脖子吸引了,目光扫过苏夏水灵无害的黑眼睛,又看了眼她细嫩的小胳膊,说不出是震惊还是佩服,用方言嘀咕了一句。 苏夏听不懂,耳朵红红的,只当是说她好话了,一句都没敢接。 毕竟是抱大腿得来的功劳,她要低调再低调。 晚上做饭用的是柴火灶,等待时间挺长。 同学们换了身自己的干净衣服,坐在堂屋改造的临时自习室里,被丁老师看着写环保调研报告。 山区按理比城里凉快点,但他们来的地方偏南,一点好处不占。 堂屋里白灯通明,越靠里越热,一台老风扇嗡嗡转,怎么也驱不散房间里的潮闷气。 这么大的孩子都有点从众心理,一开始没人喊热,谁都无声擦汗忍着。 后来不知道是谁小声念叨了一句“好想吃雪糕”,瞬间一呼百应。 丁老师压都压不住,走到门口去问向导,“李哥,咱们村里小卖部有冷柜吗,我找几个男生去买?” “小卖部远得很,不好去的。” 中年男人挠挠头,“半山那边倒是有瓜棚,我打电话给老乡问问,提前用井水冰几个好的。” 丁老师问,“瓜棚多久能到?” “不远,来回四十来分钟,你们先吃饭别等我,一会就背回来了,给孩子们当饭后水果。” 正值农忙季节。 向导下午带他们溯溪玩,一大早还得去自家稻田里帮忙,丁老师哪好意思这么麻烦人,连忙拦了一下,扭头看向几个高个子的男生,准备抓几个壮丁去帮忙。 “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这点路还能走不了?刚刚谁第一个说想吃雪糕的,跟你们李叔叔走一趟。” 丁老师的目光如风吹野草,往哪边吹,哪边倒。 那可是四十分钟的山路啊。 不是柏油马路,连路灯都没几盏。 村里雨后的路况他们都见过,好不容易回来换了干净鞋子衣服,谁还愿意去趟泥? 女生们在另一侧,低着头填报告册,嘀嘀咕咕八卦。 “十月哪来的西瓜,都过季了吧?” “一看下午讲解就没好好听,向导介绍过,人家村里的有机无籽瓜是特色农产品,很贵的,平时主要做出口。” “哇这么牛,那我们是不是赚了。” “赚个头啊,全都在你交的一千块钱里了小姐姐。” …… 何苗拱一拱苏夏的肩膀,“想不想吃?” 下午徒步的时候,苏夏满心都是许霁青和李睿打架的事,拖着何苗磨磨蹭蹭地跟在队伍最后,导游词一句都没听见,调研表纯靠瞎编。 终于有了点能填进去的信息,苏夏埋头写得飞快,就怕自己一会忘了。 她又编了小半段,这才抬头,“吃什么?” “西瓜呀,说不定格外甜呢。” 苏夏老老实实点头,小声回她,“一点点。” 谁能拒绝夏天的西瓜呢? 她从小嗜甜又贪凉。 中学前不在意体重,每年暑假都会抱着半个冰西瓜看动画片,然后跑一天厕所。 男生那边还在僵持着。 向导又推让了一次,丁老师觉得没面子,准备随便点两个人,不愿意去就算了。 最后排的许霁青却举手站了起来。 “我去吧。” 第四十四章 勾小指 “鼓个屁的掌,”李睿手都没抬,中性笔在指尖上转了两圈,一脸理所当然,“人家是勤工俭学生,平常就在图书馆搬书做苦力,伺候人早就习惯了。” “他能免费来旅游,就是因为我们都替他把钱交了,多干点活也是应该的,这就崇高上了?” 丁老师在门槛外离得远,往这边严厉扫了一眼。 李睿不屑地侧过脸,切一声。 铁打的校董,流水的老师。 丁老师惹他不是第一次了,什么重高特级教师,再当着同学面下一次他的脸子也得卷铺盖走人,他就不信,一中还有他爸压不住的硬骨头。 李睿那两句话一屋子人都听见了,许霁青却没在意,径直走到门外,弯腰拎起地上的背篓。 他一连串动作太自然,两个大人都没反应过来。 丁老师表情复杂,“衣服不怕脏吧?” “还没换。” 许霁青把竹篓背上,“三四个瓜不重,我和李叔够了。” “那你们注意安全啊,快去快回。” 农家傍晚,空气里湿漉漉的,飘荡着柴火灶的炊烟味。 男生身上还是下午那身校服,一道一道的泥,下摆还是湿的。 苏夏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忽地想起十一放假见的那一面,心里乱乱的。 别人没换衣服,可能真是不在意,或者来不及。 许霁青那么爱干净,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他最体面的衣服就是学校发的两身校服,不洗就不敢换。 苏夏悄悄叹了口气。 如果许霁青是女生该多好啊,她光睡衣就带了好几套呢。 - 向导估量的时间很准。 两人走了没多久,一盘盘山野小菜和红烧杂鱼陆续出锅。 大家期待已久的炖柴火鸡放在饭桌正中央,放了本地产的辛香料,鲜亮诱人,一上桌就引发众人哄抢。 山区里生孩子多,吃饭的桌子也大,一圈就能围着挤下十几个人。男生凑两桌女生一桌,抓来的三只鸡刚好够分。 学生们自己愿意分享,丁老师也愿意把一开始定的规则忘了,爱怎么吃怎么吃。 男生桌个个都跟饿死鬼一样,风卷残云。 苏夏吃两口往那边瞥两眼,一会巴望着门口来没来人,一会看看那边桌上还剩多少菜,心不在焉的劲儿何苗都看出来了。 何苗以为她是吃不惯烟熏味,悄悄把她面前的炒腊肉推远点,豆腐往近处扯一扯,“你吃这个。” “婆婆自己磨的,可好吃了。” 苏夏嗯嗯点头。 何苗推荐什么,她就夹什么,一股脑塞进嘴巴。 脸颊一鼓一鼓地嚼了半天,低头问何苗,“苗苗,你说这有没有打包盒啊?” 何苗一愣,“……八成是没有,又不是城里餐馆,桌上每个盘子花纹都不一样呢。” “我觉得也是。” 苏夏有点泄气。 她低头盯了会自己碗里的剩饭,铆足了劲扒干净了,猫着腰跑去厨房要了个大碗,舀上两勺米饭,又用木勺使劲压了压。 回来时候撞上丁老师。 对方挺惊讶,“这么饿啊苏夏?” 苏夏心里藏着事,红着脸笑一笑,“能吃完,不会浪费的。” 女生这边气氛和男生桌完全不同,笋烧肉肥一点的没人吃,炖鸡让来让去,也剩个鸡腿在盘底。 苏夏拿着小勺子,闷声发大财,低头把肉全都铲进自己碗里,余下的缝隙再用青菜填一填,搭起一座鼓鼓的小山包。 逢人问就说饿,时不时夹两筷子菜装装样,总算熬到门口人影一晃—— 她等的人回来了。 村里种的瓜浑圆翠绿,比她想象中大,向导背篓里一个,剩下两个都压在许霁青背上,落地时很有分量。 男生们一窝蜂冲到院子里,兴奋地抱着瓜摸摸拍拍。 “我去,还真是冰镇的!” “刀在谁手里,刚刚是不是切菜了,别串味啊!” 来回四十分钟的山路,竹篓深深地勒进许霁青瘦削的肩膀,湿衣服上全是褶,满裤腿的烂泥。 班长脸皮薄,跟他道了句辛苦。 许霁青嗯一声,站定在原地,往屋里淡淡扫了眼。 餐桌上残羹冷炙,空盘里一滩一滩的油汤,边角摞着鸡骨头。 他抿抿唇。 苏夏使劲往四周张望,好不容易才看见许霁青在哪,人已经转身从大门走了。 学委来分瓜,女生们嬉笑着往上围。 苏夏心里火急火燎,飞快拿了块红瓤厚的,放在饭碗上,趁着没人注意她这边,抓了双新筷子就往外溜。 院门外有块小菜地,许霁青拎着水管站在那,往自己脚上浇。 苏夏抱着碗走近两步,小声喊他,“许霁青!” 许霁青回头。 院里灯光透过来一点亮,苏夏避着水洼的反光,小跑到他面前。 她是想陪着他吃饭的。 在屋里会有人说闲话,站着也不是办法。 苏夏想了想,把身上的外套脱了,在一边的石头上铺开,自己先坐下来,再在身边拍拍,招呼他过来坐。 乡野的夜晚温柔极了。 一墙之内,男生女生们闹得鸡飞狗跳,墙外却寂静,只有隐约的蝉鸣和蛙声。 许霁青身上穿的是夏季校服,没袖子可拽,苏夏拉了拉他的左手小拇指,“别难过呀,我给你留饭了。” 她衣服刚换过,娇贵绵软的真丝,有股甜甜的馨香味。 风一吹就贴身,掐得少女身段丰腴玲珑。 许霁青被她拽到身边坐下,手里被塞进一只瓷碗,一双带着她体温的木筷子。 碗沿还是热的,一层米饭一层肉,最上层还放了片厚厚的西瓜。 天幕青黑,石板路口几盏昏黄灯火。 苏夏往他那边凑了凑,声音轻轻柔柔的,“晚上炖的鸡放了辣椒花椒,可香了,我给你装了鸡腿。笋烧肉也好吃,五花肉带皮烧的,又软又黏糊……” “你要是觉得腻的话,还有小青菜,丁老师说是没打过药的有机菜,脆甜脆甜的,我吃了半盘子呢。” 她看不清许霁青的表情,自顾自说了半天。 见他攥着碗没吃,以为他还在想西瓜的事,手心撑着石头探过去,长发丝丝缕缕,无意识垂落在许霁青的手臂上,“走山路很累吧?” 第四十五章 能舔吗 她的头发又滑又软。许霁青痒得难受,喉结很轻地滚了滚,坐在原地没动。 他没哄过人,也不明白什么样才算哄。 许皎皎哭得再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讲道理,可苏夏和许皎皎不一样。 苏夏就算没问他要,他也想什么都给她。 她爱漂亮不愿意碰脏水,他就早到学校,把乒乓球扬的落叶捡了;她想要考到高分,他就坐在她身边,答案随便她抄。 可这些人家都不喜欢。 她今天说想吃西瓜。 多走两步路就背回来了,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这个她喜欢吗? “西瓜甜吗?”许霁青问。 从他一回来,苏夏就只想着让他吃饭了,哪还有吃瓜的功夫,可她总不能和屋里那群白眼狼男生一样,让功臣寒心。 她往回撤一撤身子,小梨涡甜甜的可人。 “可甜了!” 天黑着,苏夏编瞎话不心虚,头歪着晃一晃,引着他去看碗里那块瓜,“你也吃,我给你挑了块最好的,好大一块西瓜芯。” 她又催,“尝尝呀。” 许霁青沉默了片刻,“我没手。” 还真是,一手筷子一手碗。 他右手就三根手指还能动,连倒腾都没手换。 苏夏试探着开口,“……那我喂你吧。” 许霁青嗯一声。 他语调冷淡,漆黑的长睫却乖乖垂下,薄唇微张着,仿佛在专心等她喂。 苏夏紧张得不行。 之前的两次都算是巧合,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给许霁青喂东西吃。 越紧张手越抖,也不知道是西瓜太松脆,还是她抖得太夸张,许霁青叼的那块西瓜芯咔嚓一下断了。 苏夏赶紧去接。 使的劲有点猛,粉红的汁水攥了一手,顺着雪白的腕子滴滴答答往下淌。 她好尴尬,“你、你先在这里吃,我进屋找个垃圾桶扔了,洗洗手就回来陪你。” 村里哪有什么垃圾桶的讲究,只有没下过乡的大小姐,才会认这种死理。 许霁青嘴角抽动了一下,只道,“还能吃,为什么浪费?” “我都捏烂了。” 苏夏抿抿唇,张开手指给他看,又很不好意思地藏回去。 别说给别人吃。 就算是她自己来这么一遭,都不会再往嘴里放了。 糖水黏了一手的感觉不好受,她想着快去快回,起身站起来往小院里走,可刚整理了一下衣摆,许霁青就拦住了她—— 他腿长,还算干净的膝盖倏地碰了一下她的腿,没干透的校服长裤冰凉,像雨丝落下。 “没烂,”他又重复了一遍,“还能吃。” 见苏夏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全然没搞清状况,许霁青抬眸看她,“手拿过来。” 这年的许霁青和后来不一样,声音有股低沉清冷的少年味,很能蛊惑人。 苏夏快服了自己了。 一点出息都没有,身体反应比脑子还快,人家说什么都听。 她把手往他面前伸一伸,许霁青又催,“再过来一点。” 苏夏没搞清他想干嘛,扭捏着坐下,和刚才那会儿一样,坐着往他身边靠,手里的碎西瓜黏糊糊的,汁水又凉又甜,几乎挨着他线条凌厉的下巴。 虫鸣声声,夜色如水。 苏夏手撑在石头上,不知道为什么心跳乱了,“够近了吧。” “能舔吗?”许霁青突然问。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甚至算得上礼貌。 就是太礼貌了,苏夏才怀疑自己听错了,手都僵在那忘了收回来,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什么?” 许霁青垂眼看她的嘴唇,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却直勾勾的,又湿又沉,暗暗地泛着碎金色。 他看起来……几乎像是要亲她。 苏夏下意识地往旁边退,可才动了一下,掌心就贴过来一阵湿热的鼻息,随后而来的触感粗粝而滚烫—— 是许霁青的舌头。 他吃得不快,却很凶,成型不成型的碎西瓜都往嘴里卷,汁水声淋漓。 几乎像是苏夏小时候在苏小娟工厂外喂过的那条野狗,在园区里流浪太久了,饿得瘦骨嶙峋,没吃过什么好东西,随便扔点什么都像无上珍馐。 苏夏的脸红透了,心脏几乎是抵着喉咙口在跳,动都不敢动一下。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没往深处想,只是那种黏湿的感觉太让人害羞了,让她浑身都忍不住地颤,忍不住地用小指推推他的脸。 “……好了好了……都没了。” 许霁青却没听。 仿佛是要把他之前问的那句话落实似地,漆黑的长睫垂着,薄软的唇舌被浸得水红,几乎有股妖气,顺着她柔嫩的掌心一路往下。 认真又用力,舔过她满是甜腻汁水的小胳膊,又回来,沿着她颤颤的指缝一根根地钻,分明的喉结不住吞咽着。 不是那种情人间的缱绻,更像是野狗对着没见过的高级食物,没嚼只是因为不会吃,想咽却无从下口,有种生疏而压抑的狂热。 苏夏这次是真的被他吓到了。 夜风吹得乌桕树沙沙响,一根小树枝掉下来,砸进水瓮里咚的一声。 苏夏兔子似地从石头上弹开,连外套都顾不上拿了,抖着手把头发梳了梳,扭头就往回跑。 整只手都是凉的,被水沾过又吹干的那种凉劲儿,又有点湿,不知道是出的汗,还是…… 许霁青刚刚没用手碰她,连挣脱都不用。 苏夏心脏怦怦跳,一溜烟跑回小院门口,脚踏进木头门槛一步,听见屋里吵吵嚷嚷的动静了,停下纠结了几秒钟,又转回头。 隔了十几米,许霁青还坐在那。 饭没吃,人没动,她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身影高瘦挺直,冷淡疏离的俊脸微抬着,很平静地往这边看,真跟野狗似的。 苏夏忍不住觉得他可怜。 可她捏着手下了好久决心,实在怕得再不敢回去了。 她挣扎着往那边挪了两步,“许霁青,吃完饭要回来洗碗,知道吗?” 第四十六章 刀锋 一大早起床采茶炒茶,中午是河滩野炊,下午徒步完了还有个村民走访。 有了昨天捉鸡的壮举,苏夏被丁老师随手一指,成了女生小组长,心里再多事也没工夫想了,米粥配鸡蛋的早饭吃完,从活动室里抱了厚厚一叠衣服,晃晃悠悠地往卧室走。 好歹是这一届最后的集体出游,为了给毕业视频多留点素材,学校专门请了摄影师跟拍。 带队老师租了当地采茶女的衣服,供同学们自由换装,体验一把茶山风土人情。 白碎花的靛蓝染粗布,围兜掐腰,还带个小头巾,谁穿都娇娇俏俏的可爱,就几十身,先到先得。 苏夏那身是丁老师提前给留的,提前犒劳小组长接下来的辛苦。 衣服是L码,她松了一口气。 像她这种体型的女生,就算不是本意,上衣稍微紧身一点就显得不得体。 她不在意那些男生的起哄,可毕竟是全年级一起的活动,她不想再上一次小树洞投稿了。 换好衣服,宽松的下摆被撑起一片空隙,走两步路就往里灌风,苏夏拿起围兜松松一绑,在何苗面前转了好几圈,确保松松垮垮没什么看头了,这才走出去。 今天出来得早,男生女生们带着摘下的鲜茶叶满载而归,山间的雾气还没散尽。 晨光穿过茶棚的茅草顶,洒在苏夏肩上。 她天性就喜欢玩,上辈子在学校背了那么多书,一毕业就还给老师了。 但当年研学跟着做弹弓打水漂炒茶叶,这种玩出来的肌肉记忆,反而至今都没忘。 来教同学们炒茶的阿姨绕了好几圈,见苏夏力度掌握得格外好,拍了拍手让全班都过来围着看。 茶棚地方不算小。 上一波来的六班还剩几个女生,这会本来想从后门离开,也被人潮推了过来。 数学课代表眼尖,拽着前边男生胳膊狠掐了把,“我去我去,黄薇薇黄薇薇!” “……女神好美,我收回我之前那句话,这身衣服一点都不土,黄薇薇一穿简直绝了,什么小精灵白月光。” “她有点太高冷了吧,谁整天拉着个脸干活,旁边沈舒怡明显更甜啊。” 男生踮脚往那瞥,摇摇头叹息,羡慕又怨念,“怎么文科班美女那么多啊,我们班连个能看的都没有。” 四班男生多,本来对炒茶叶没多少兴趣,一见黄薇薇她们在,一个个又勤奋好学了,满眼放光地往前挤。 课代表向来和李睿关系不错,见对方倚着灶台,举着手机在那站着,扯着身边哥们领子凑到他身边,嘻嘻哈哈的,“睿哥拍谁呢,黄薇薇还是沈舒怡?” 李睿懒洋洋地,“怎么都胳膊肘往外拐啊。” “文科班美女是多,谁有我们公主有料?” 他单手握手机,另只手放到身前,撇嘴做了个托胸的动作。 两人顺势朝着苏夏的方向看过去。 屋里挺闷的,苏夏鼻尖沁着汗珠,鬓发贴在绯红的脸颊上。 为了教会同学,苏夏很认真很卖力。 可这种时候,她越是认真,越会起到反效果。 课代表毕竟在学校和她前后桌,懂李睿意思后就飞快侧过脸,已经不好意思看了。 一旁的跟班却盯得痴迷。 他往李睿那边又挨近了点,“我就今天没戴眼镜,睿哥你拍的照片清楚吗?” “照片有什么意思,视频。” 李睿眉毛鄙夷地一挑,把手机拿回来,手指放大扔给他。 “我去……绝了绝了。” 那男生背着身,看得满脸通红,眼睛都快直了,手哆嗦着往裤兜里伸,刚掏出来自己手机,还没顾上求李睿蓝牙传自己一份,就和角落里的许霁青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睛阴冷得瘆人,像淬了冰的刀锋,剐得他手一抖,手机"啪"地砸在水泥地上,后盖都摔裂了。 李睿应声回头,见摔的不是自己的手机,这才放心。 只当是老实人没见过世面,扬唇嗤笑,“至不至于啊兄弟。” - 村民走访结束时,天都黑了。 同学们都累得够呛,原定的集体自修被迫取消,吃完饭就洗漱休息。 这两年山区有惠农政策,大力推广太阳能面板。 连着两天没太阳,澡堂储好的热水昨天就用完了,只能改用寄宿农户家的电热水器,两个两个轮着洗。 苏夏是女生组的小组长,抓阄排洗澡顺序时,很大度地举双手退出,甘愿做最后一个。 何苗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也退出来陪她。 婆婆家的小电热器功率不太够,两个女生等到快十点才洗上澡。 何苗熬不住先睡了一觉,被苏夏戳醒时还懵懵的,一点脾气都没有,站起来挠挠头,“你等等啊,我去拿个洗发水。” “都用我的,”苏夏一愧疚就想送东西,胳膊上挎着满满当当的塑料小篮子,挽着她往外走,“我带了好多种呢,发膜你用不用?” “沐浴露你习惯用滑滑的,还是涩涩像搓盘子的,身体乳要吗?” 她用的东西都好香。 何苗好多连见都没见过,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进了盘丝洞的唐僧,晕陶陶的。 “……都行。” 苏夏眼睛弯弯,“那我给你搓背。” 夜风微凉。 浴室在高处开了扇窗,平时都不关,外面是婆婆家的小菜田。 李睿紧贴着墙站着,指腹在手机屏上摩挲,随着女孩子塑料拖鞋的声响由远及近,心跳越来越快,嘴边因为兴奋扬起一个颤动的弧度。 过惯了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他白天偷拍苏夏,其实就是图个新鲜,并不觉得那小胖妞有什么特别。 让他准备铤而走险的是另一件事—— 研学结束后,回学校没几天,今年省赛的名单就要最终确定了。 胡教练和张建元一个比一个的难搞,根本不可能把他硬塞进去,在这个节骨眼上,除非最后几次小测的卷子都是副教练出,不然他根本不可能进线。 唯一的希望,就是前面有人走。 如果他想把许霁青铲掉,还有什么会比让他身败名裂更痛快? 第四十七章 你疯了 他本来也不想这样的。 谁让许霁青性子木得像一潭死水,任他怎么挑衅,都不愿意在学校里动手。 说他打架伤害同学的路走不通,那要是偷拍呢? 拍的还不能是小透明。 许霁青现在是S班的断层第一,整个数竞组都把他看做向附中雪耻的希望,要是家里没权没势的普通女孩,就算证据锤死了许霁青偷拍,张建元都会把他保下来。 可苏夏这种大小姐就不一样了,还没入学就先捐了一栋楼,给学校掏的赞助费数不胜数。 别说她那个不好惹的妈,真要出了点什么事,校领导第一个饶不了他。 记大过都算好的,要是苏夏闹得狠一点,用不了几天,许霁青就得连人带学籍滚回老家去。 男生在后屋分了四间卧室,许霁青跟他正好在同一张大通铺,甚至床位都在他旁边。 李睿观察过,许霁青的旧手机掉电快,一入夜就放在窗边插座充电,只要他等着许霁青睡着了,悄悄把照片用蓝牙一传,吃早饭的时候再往女生那边不经意透点风声,神不知鬼不觉,什么都有了。 独来独往惯了的人,哪会有人帮他作证? 到时候就算许霁青再无辜,证据放在那,他也只能咬牙认了。 李睿越想越自得,拼命绷直了嘴角,才能不笑出声来。 他爬到柴堆顶上,向四周张望一圈,摸索着找了个稍微平衡点的高点坐下。 小窗里花洒水流哗哗,热气氤氲着白雾,呼呼往外冒。 隐约有女孩子的娇笑声。 “苗苗,你平常洗澡都不睁眼吗?” “呜呜不是,是你太……了,我好害羞。” 太什么了。 中间那个词李睿没听见。 但经过白天炒茶那一遭,想想就知道窗户里头是什么风光。 水汽扑得镜头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屁股底下的柴垛还晃悠,李睿出了一头汗,鼻腔里也热热的,兴奋又焦躁,想着拍完在云端留个底也不赖,着急忙慌地拽着衣角去擦。 还没等碰到镜头,他的脚腕就被一双冰凉的大手紧紧禁锢住,一股猛力将他往下一扯,李睿瞬间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从柴垛上摔了下来。 底下是厚实的野草丛,不怎么疼。 但他被看见了。 照片是他拍的,手机是他的。 一旦被说出去…… 他就完了。 李睿心跳快得想吐,他颤抖着牙想爬起来,视野里刚瞥见一只畸形的手,膝窝就被狠踹了一记。 跪趴下去的瞬间,李睿的鼻梁重重砸在面前的石头上,他痛得闷哼一声,一股腥甜的铁锈味顺着酸胀的鼻腔往下淌,黏黏糊糊地流了一嘴。舌尖抵到个摇晃的东西,他的门牙可能松了。 身后那人的膝盖压着他脊椎,把他钉死在潮湿的泥地上。 他疼得嘶嘶吸凉气,拼了命才扭过头,在看清对方脸的一瞬,连那点喘息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月光从许霁青背后照过来,那张总是沉默的脸此刻阴郁而苍白。 最让李睿浑身发冷的是他的眼睛—— 平日里细窄的瞳孔在黑夜里放到最大,平静到诡异,像是有什么黏稠的东西在翻涌。 许霁青左手拿起摔在他身边的手机,右手慢慢、慢慢地抚上李睿的后颈。 浴室里的水声像天然的降噪器,将窗外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许霁青单只手扣着李睿的脖子,拖着他在田垄上走了十几米。 直到身边一丝光都没有了,将他瘫软的身体往蓄水池边一扔。 四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李睿的喉咙已经被血糊满了,膝盖疼得抬不起来,他张着嘴拼命喘气,看着许霁青在黑夜里越俯越低的影子。 “白天我看过,”许霁青缓缓蹲在他面前,声音轻得像夜风,“下了雨,蓄水池有三米深。” “你说,要是淹死在这里,返校之前会不会被发现?” 李睿惊恐地抬头。 他挣扎着想叫喊,蓄水池的水泥边缘已经磕上他的嘴唇,鼻腔里涌入水生藻类腐烂的味道。 下一秒,他的整张脸被按入漆黑的深水中。 水冰凉,猛地灌进来。 鼻腔像被火烧,耳膜鼓胀着要爆炸,肺里的氧气一点一点被往外挤。李睿双手疯狂向后抓,试图把住蓄水池的侧壁,指甲劈了也感觉不到疼。 被拎出来时,他像条脱水的鱼,咳出的水混着血丝。 许霁青蹲在那没动,“照片备份在哪儿?” “云、云端。” 雨水太浑,有股田里特有的农药味,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照片…什么都还没拍到……”李睿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发誓,真的没了。” “密码。” 又一轮窒息体验,李睿烂泥般滑在地上,许霁青当着他面注销云端账号,格式化设备,把手机扔进蓄水池。周边黯淡的光线暗了一瞬,又稍微亮了点,女生们应该洗完澡,从小浴室回院子了。 远处小院的光线照在李睿脸上,影影绰绰,像是正有人拎着手电往外走。李睿嘴角颤动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胸腔猛吸了几口气。 “我爸是校董,”他瘫在泥地里仰视许霁青,嘶哑地说,“明天就让你退学。” “……手机没了,谁都会以为只是你打了我。” 许霁青静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 就一点点的弧度。 却让李睿后腰一紧,膀胱突然发胀。 “你说得对。” 许霁青从草丛的阴影里滚出一只啤酒瓶,“那如果是你打我呢?” 玻璃瓶砸在蓄水池边的水泥棱上,响声清脆尖锐。 许霁青蹲在他面前,面无表情,握着锋利的锯齿状瓶口,在自己右手小臂上一道道往下划。 血珠溅到李睿惨白的脸上,温热黏稠,带着铁锈味。 “你、你疯了……” 李睿瞳孔骤然收缩,手脚并用往后缩,泥浆糊了满身。 第四十八章 该你了 他的手指被强行掰开,像摆弄标本似地卡住许霁青的脖子,掌心下的喉结在跳动,许霁青带着他的手慢慢收紧。 “用力掐,”他浅褐色的眸微阖着看过来,冷淡的音调很稳,“刚才不是想杀了我吗,使劲。” 李睿眼睁睁看着血从那些细长的伤口里往外涌,顺着许霁青苍白的皮肤和一道道的旧疤痕,一股一股地往手肘流。 他拼命想缩手,却被按得死紧。许霁青脖颈上渐渐浮现出指痕,颜色越来越深,像条紫黑色的绞索。 “不…不要……”李睿已经吓疯了,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求你了……” 刺眼的手电光扫过来的瞬间,许霁青突然松了力道。 李睿看着他踉跄后退,故意往旁边让了两步,然后在自己惊惧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跪在了他面前。 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 什么尊严。 在他眼里都像是毫无价值的一粒灰,风一吹就散了。 手电筒的光越来越近,直直地往两人身上照着,像一束舞台上的追光灯,将许霁青那张脆弱痛苦的俊脸照得雪亮。 李睿迟迟才明白过来—— 这个阴郁的优等生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而更可怕的是,现在所有人都只会相信疯子的表演。 “许霁青,是你吗,还有谁在那边?!” 丁老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后面还跟着几个带队的男老师,呼喊声焦急又严厉。 李睿浑身一阵阵地发冷,他好像在剧烈发抖中失禁了,温热的液体漫过腿间时,他看见许霁青对他无声做了个口型: 【该你了。】 - 许霁青本来并没有下跪的打算。 许文耀还没下岗的时候,教他堂堂正正,宁折不屈,后来迷上了酗酒赌博,又教他儿子跪老子天经地义,跪了就不打他。 结果发现跪了也没用,照打不误,于是再也不跪了。 活着就要用尽全部心力的人生,他没精力去想生存以外的东西,凡事都要盘算有没有用。 跪谁都没用,不会有人给许皎皎多一块钱植入耳蜗,也不会让他泥潭般的日子好过一些,李睿也是一样。 他算准了老师过来的时机,安排好了所有对他有利的证据,根本不需要再跪这一回。 可许霁青没想到,苏夏居然跟过来了。 也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消息,或者根本就是她去打的小报告,女生来得很急,上衣是漂漂亮亮的蝴蝶结衬衫,下半身却是随手套上的校服裤子,挎着白天评选炒茶优秀学员发的的帆布包,刚洗过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还在往下滴水。 不睡觉来这干什么。 许霁青想。 苏夏对他像有种奇怪的责任感。 她永远会出现在他最狼狈的时刻,脾气好得不可思议,哄他的时候像哄小孩,声音又甜又轻,软得像他梦里都没有的人。 好像只要他看起来够惨,她就会无限度地,一步步放低自己的底线。 许霁青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他夜视力天生很好,淡淡瞥了眼小姑娘那边,见对方攥着包一路小跑,一双大眼睛红红的,一眨不眨地朝自己这边看,就说跪就跪了。 ……如果他更可怜呢。 是不是就能得到更多? - 深夜十一点,丁老师站在急诊楼诊室外,焦头烂额地打电话。 班里出了这么严重的暴力事件,不论缘由,肯定还是先治病救人要紧。 远在省外山区,又是大半夜的,通知家长的事等明天回去再说,但是学校那边不报备不行。 “……您放心,没有生命危险,李睿没事,李先生那边先不用说……对,这两个孩子以前没太大矛盾,最多就是口头上有些冲突,今晚的事我们都没料到……医生刚看过,李睿呛了两口水,一点轻微外伤,没什么大碍,许霁青那边稍微严重些……” “情况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这边县医院条件有限,我陪他们先观察住院一晚,等明天回了江城,再去人民医院挂个号好好检查看看……” “嗯嗯,我知道,他们都是数竞生,月底就是省赛报名了,贸然报警不太妥当,还是优先考虑协商解决……许霁青家长的联系方式我这没有,到时候我问问张教练,实在不行就让他跟着,让李睿的妈妈也过来,一块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见过打架的,没见过学习这么好还打架的。 一边是校董家的公子,一边是数竞班的省队大热门。 级部主任完了轮到校长办公室,丁老师同一套词都快背过了。 手机刚挂了,铃声又响。 她以为又是哪个领导来问话,可电话接通,听筒里的的风声呼呼剌剌的,一听就是在路上。 几秒之后,杂音稍微小点了,女孩子的声音才响起来,焦急又难为情,“丁老师,我是苏夏。” “我马上到县医院了,导航里有两个院区,您在哪儿啊?” 丁老师听得心咚咚跳,一时间都有些失语,“你怎么来的?” “我、我打不到车,就去问了向导李叔叔,求他骑摩托车带我来的,他说新院区这边急诊好,我们还有两分钟到门口了。” 他们刚搭车过来,山区出来的路可是名副其实的荒郊野岭,这个点估计连声狗叫都听不见。 也不知道苏夏是从哪儿来的胆子,敢让一个没认识两天的庄稼汉带她走。 丁老师刚才都没像现在这么后怕,被这姑娘的冒失吓出了一身汗。 一晚上事儿本来就够多的了。 苏夏再有点什么三长两短,她这个岗位是真干不下去了。 “我在新院区,急诊部一楼。” 丁老师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往外走,“我去门口接你们,顺便给李叔把车费结了。” “不用不用,我有钱,马上就到了。” 吱嘎一声,老摩托车熄火。 苏夏跨步下来,把手心里攥了一路的三百块钱折了折,往他手里一塞。 按本地摩的价,就算是晚上没人接活,能收个五十块算很好了。 李叔跨着油箱站在那,挺不好意思,“姑娘,打架的那男孩是你相好啊?” 人家辛苦了一路送她过来,苏夏就算再急,也不能装没听见。 她低着头摘头盔,“他救过我命呢。” 苏夏都快哭了。 她好没用啊。 就算是第二次过这一天,还是来晚了。 第四十九章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 苏夏挎着帆布包,照着指示牌一路狂奔,踏进急诊楼的玻璃门时,丁老师正远远地朝着这边走。 她使劲挥了挥手。 阴雨天的大理石地面湿滑,她差点摔倒,努力站稳之后脚步未停, 喘着气往女人方向跑。 “小姑娘让让,别挡道!” 走廊里人声嘈杂,医生推着病床快步走过。 躺着的人是个年轻男生,单手垂在外面,痛苦地呻吟着,蓝床单上星星点点的血色。 苏夏心里咯噔一下,手指都蜷了蜷。 路过的时候无意识地跟着跑了两步,等看清了那张陌生人的脸才回了神,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不是许霁青。 可许霁青在哪呢。 她十七岁的身体年轻而笨拙,遇上事情时,除了把苏小娟给她的零用钱都掏出来,一点办法都没有。 电视里看过那么多少女失踪新闻,她也怕李叔的摩托车载着她一去不返。 可许霁青伤得好重啊。 手电筒晃的那一下,她眼睁睁看着许霁青浑身都是血,径直跪了下去,他该有多疼? 来这路上,山间漆黑一片,鼓鼓的风滚进衣领,苏夏心里全是自责。 他们是在浴室不远处打的架,她理不清这件事和自己有什么直接关系,只是一味地在想,如果她白天不躲着许霁青就好了,如果她洗澡时多关几次花洒,留意外面的声响就好了。 如果她早一点听见,许霁青是不是就不会伤成这样? 苏夏甚至忍不住去想,校领导肯定会偏袒李睿,如果连丁老师都向着他,许霁青又能指望谁呢。 治疗室门口,丁老师循着脚步声望去,一抬头,就对上少女红透的一双泪眼,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黏在泪水浸湿的小脸上。 “丁老师。”苏夏也不想哭的,可是一下子涌上来的情绪收也收不住。 她觉得好丢脸,拼命调整着呼吸,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许霁青在哪儿啊?” 丁老师都懵了。 苏夏进她的班两个月,什么时候见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哪像今天这样狼狈过。 “许霁青没事,还在里面缝针,一会就结束了。” 女孩侧脸圆润润的,长睫毛漆黑濡湿,哭起来也招人疼。 丁老师本来还想说教她两句,看了两眼也气消了。 “……哎哟真是的,你这孩子,”她从包里掏两张纸巾给她,有些哭笑不得,“他缝针,你哭什么啊。” 除了雪山坠机,两辈子身上光溜溜,没留过一道疤的苏夏不说话,低着头拿纸巾擦眼泪。 听上去好疼啊。 治疗室的门没开,两人在门口的塑料椅上坐了会。 旁边是热水房,几个接水的护士在低声交谈。 “刚才送来的小胖子一直哭,说有神经病要害他。跟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一样,闹着硬给搬去楼上病房了。” “说谁,那个长得特别帅的男生?” “能这么诬赖的?人家胳膊都被伤成那样了能怎么害,我刚刚给他清的创,你们是没看见下手有多狠,顺着划完了交错着划,最大号的手术棉球,一个个都是粉的,半垃圾桶都是。” “还说呢,估计之前就受了不少苦,旧疤痕太多,皮肤太紧不好缝,这会儿还得遭罪。” “……他还掐人家脖子。” “对对对,那么黑一圈指印,一看就下了死手了,差一丁点就得伤到气管和动脉。现在的孩子真是吓人,连护士长都被喊过来了,悄悄问了好几遍用不用拍照存证报警,这哪是打架,这算谋杀吧……” “哪的小孩,县中的?” “听老师口音不像,估计是哪个大城市高中组织出来旅游的。” …… 丁老师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瞥了眼苏夏紧蹙的眉头,愈发如坐针毡。 这些本来都是准备对学生保密的信息。 她自己能守得住嘴,却管不了医院里这些人。 正好收到同行老师消息,说许霁青的手缝完了,已经转移到留观室躺下,刚挂上消炎药。 丁老师深呼吸一下,转向苏夏,“一块去看看他吧。” 苏夏不问,匆忙擦了把脸,站起来。 输液的地方在走廊尽头,快到门口时,丁老师又嘱咐,“一会我找个女老师陪你回去,刚才听来的那些闲话,不要跟别人说。” 苏夏往门里望了一眼,只看见一片蓝色的布帘,没什么人在。 她抿着唇抬头,“我不说,但能不走吗?” 她是看着老师们坐上车走的,加上主任五六个人,几乎全都围去了李睿那边,而明显伤势更严重的许霁青却孤零零的,只有自己一个。 她怕他孤单,更怕那些“闲话”到头来真的成了“闲话”,被看不见的手抹了干净。 苏夏鼓足了勇气,“丁老师,您是我在学校里最相信的人了,您会站在许霁青这边的对吗?” 少女眼里有颤颤的光,倔强极了。 丁老师欲言又止,掌心里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她接通电话,简短应两声,认命地低头叹口气,“我去楼上看看,一会再下来。愿意留你就留,自己搬椅子休息,没人顾得上你。” “今天的事,我有自己的职业操守,会看着办。” 丁老师话没说满,但神色庄重。 苏夏莫名地心安了安,转身向留观室走去。 - 许霁青其实一点都没觉得疼。 被陪同的男老师扔在这,也没觉得委屈。 受了伤去医院,已经是很小的时候才有的遥远回忆了,后来去社区卫生所成了家常便饭,再后来林月珍说家丑不可外扬,自己不知道从哪自学了伤口包扎,连卫生所都不去了。 布帘另一侧的床位上是个小男孩。 大概是什么呼吸道的病症,惹得家里人心急如焚,稍微咳嗽得厉害一点,就跑去门口叫一趟护士。 吱嘎一声,病房门打开。 许霁青以为护士又被喊来了,皱眉合上眼。 可没一会,手边的隔帘被微微拉动了一下,有人很轻地喊他,“许霁青。” “许霁青,你睡着了吗。” 那声音细细的,纵容又温柔。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 第五十章 鬣狗与月亮 “没。” 许霁青看着苏夏一步步走向他,开始时还有点急,越靠近床边越慢,待到看清他手臂和脖子上的纱布时,本来就湿润的眼眶更红了,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的塑料凳上坐下。 她像是哭过。 水灵的杏眼成了桃子皮,跟被他的伤烫到似地,看一眼就飞速移开,长睫毛眨了好几下,才重新掀起来。 “坐近点。” 苏夏“哦”一声,把塑料凳又往前挪动两步。 许霁青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想亲眼看看你好不好。” “明天就回去了。” 苏夏使劲摇头,压抑着哭腔,“我都看见了,班长说听到田埂上有声音,你们一直没回来。” “嗯。” 她看见了,许霁青知道。 耳边是女孩子微微颤抖的声音,可他的视线却被苏夏晃着水色的那双眼睛牢牢吸引着,一点都移不开。 苏夏不是没在他面前红过眼,转学初见时一次,夜市为他出头时又一次。 许霁青曾以为,那时自己心里的躁意和许皎皎哭闹时一致,是想让她停下来。 可眼下,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愈演愈烈,成为了那种躁意符合逻辑的解释—— 他想看她继续。 他想知道,苏夏是不是真的会为他掉眼泪。 于是他继续问,“看见什么了?” 苏夏深呼吸了两次,眼睛向下看,稳住气息,“他坐在那,你浑身都是血,摇摇晃晃的,对着他……” 她话音一顿,喉间很明显地吞咽了一下,微颤的脸侧过去。 “你看到我跪下了,对吗?” 许霁青帮她补全。 苏夏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地把这两个字说出来。 她听得不忍,喉间涌起一阵闷闷的酸涩,手不自觉地搭上他盖的被子,声音很轻很轻,“是因为太疼了吗?” 这是小公主能想出来的唯一可能了。 因为太疼了。 所以求饶,所以放弃尊严。 许霁青静静地看了她一会。 表情淡漠,却目光灼灼,从少女蹙起的眉头,落到越来越湿润的眼眶,他被愈发急促的心跳促使着,毫无愧色地撒了谎,“嗯。” 几乎与他的答复同时,苏夏就哭了。 比他想象的还快,还要汹涌。 温室里呵护长大的花,连哭都是小女孩才有的那种哭法,肩头一颤一颤,抽抽搭搭的,红润柔嫩的嘴唇闭得死紧,还是忍不住溢出一声声很轻的呜咽,好像他真是全世界最可怜的人,委屈得临床都隔着帘子问了句“怎么了”。 许霁青的瞳孔缩得很小,眼睛直勾勾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一颗心在胸腔里嗡鸣乱跳着,血液越来越热,简直像是某种癔症。 也许是惯性。 或者是单纯被吓坏了。 又或是另外他不明白的,她的世界里独自经历过的切肤之痛。 许霁青几乎是凭借着妄想,在一个个地往上匹配着词汇,试图理解着她哭得停不下来的理由。 也不知被他这样看了多久。 苏夏抬手抹了抹眼泪,难为情极了,她用比平日更柔软的目光看过来,鼻音闷闷的,“那、那你现在还疼吗。” “医生刚刚来,有没有说过什么注意事项?” 许霁青喉结滚动着,他舍不得那些眼泪,又停不下自己卑劣的实验,想做那个趁火打劫的恶人。 “不能握拳,不然伤口会裂。” 他深知自己是什么样的性子。 他心思缜密,做出任何选择都会习惯性地多算几步。 他也承认,在说出这句话的前一秒,他就想好了下一句—— 他要恬不知耻地,假装不在乎、又不经意地抬一下那只就放在苏夏视野下方的丑陋右手,好暗示他反正本来就握不了拳,来博取这个心软姑娘更多的同情。 可他没想到,苏夏那只沾满泪水的手就这样钻进了他右手的掌心。 像条灵活又绵软的小鱼,要跟他拉钩似地,湿乎乎的,把他那两根伸不直的手指包住了。 “那你就握着我。” 苏夏抬起眼,泪眼里满是愧疚,却偏偏要挤出一个笑,两只小梨涡深深的,像是要把许霁青整个人都溺在里面。 她心疼极了。 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小指,“许霁青,你要是疼的话,就握住我的手。” 许霁青心尖滚烫,几乎说不出话。 他的小指已经失去知觉很久了,偶尔才会有麻木的针刺感,像蚂蚁在皮肤下爬行。 但被她这样碰过,那种难耐的针刺感仿佛变成了蚂蚁托着的糖,化得又黏又烫,往他四肢百骸淌。 他像是想偷一盏灯,却被月亮拥住的鬣狗。 明知自己不配,却因为十七岁这年终于有了真正想要的东西,羞耻地侧过脸去。 - 这次的暴力事件涉及对象太敏感,老师们缺席了一整晚,各种风言风语满天飞。 直到全年级结束行程回家,周一正常返校,还有人在讨论这事。 特别是位于事件中心的数竞班,两位主人公刚一被叫去张建元办公室,就热闹得不行。 有说两人在炒茶课上见了黄薇薇,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 有说是因为之前在晚自习讲题时种下的积怨,许霁青忍了一个月,终于爆发的…… 除了李睿身边的那群A班喽啰,大部分人还是看得挺明白—— 哪里有枪声,哪里才有敌人。 不然怎么校内小树洞的帖子刷了好几屏,年级里都没顾上管。 而唯独争夺省赛名额这种小道消息成了狙击靶子,在小树洞里一露头,就有管理员精准删除,没一个存活过夜的。 有A班男生今年注定了没出赛机会,一点包袱没有,跑去办公室门口听了半天墙角,顶着一教室的热切目光坐回座位,也不敢出声,掏出手机就在没老师的小群里发消息。 很严谨的阅后即焚,发一条停两秒,立刻就删。 【李睿坚持说许霁青要弄死他,胳膊上的伤是自己搞的,脖子也是摁着他的手掐的。】 第五十一章 他的条件 【我大概听了听,昨天好像是被人民医院那边医生强制报警了,特别严肃,派出所那边专门来了人陪着许霁青验伤。】 【而且还有个信息量巨大的事,你们绝对想不到。】 他稍一停顿。 群里表情包叽哩哇啦刷了一片,旁边憋疯了的吃瓜群众猛拍他后背,“爱说说,不说滚。” 男生继续,【咱们寄宿那农家,昨天蓄水池抽水,把李睿的手机捞出来了。】 【丁老师接的电话,觉得不太对劲,就直接送去了公安局,数据恢复之后,说是里面有些不好的东西。】 他简单做个总结,【数罪并罚,公子这回真摊上大事了。】 整间教室陷入寂静数秒。 等满屏的长消息全部撤回,众人对着空白的聊天框,纷纷倒吸气。 连一直在刷题的蒋志豪都忍不住摘了耳机,“那他们现在聊什么?” “没什么好聊的了吧,”男生压低声音,“这事传得那么远,连我读初中的表妹都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估计过不了两天就得发个警方通报出来。” “要我是许霁青,之前的仇必须得趁这回全报了,痛快。” 李睿人不在,之前一直跟着他欺负人的跟班却在,一群男生缩在教室后排低着头,不说话装死。 靠山倒了,他们以后要怎么办? 进数竞A班一年多,他们排挤走的高分好学生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没像李睿这次动手,但手段都算不上光彩。 万一李睿手机里那些东西和他们有关…… 他们还能留下吗? 越靠近月底,备战省赛的训练强度越大。 明天有计分模拟测试,竞赛生们交头接耳了一会,又埋头开始做题。 一上午过得飞快。 中间校董联络处的秘书过来收拾了李睿的书包,许霁青那边却一直没人回来。 桌上放着早上发的复印题,平平展展,一根旧中性笔,一瓶灌过无数次的矿泉水,塑料纸都卷了边。 最后一节课打铃,邻座男生拉着林琅去吃饭,林琅随口敷衍两句,扭头就往楼上办公室走。 一扬秋雨一扬寒。 研学回来后,校园里的树叶落了一地,连风都凉了下来。 二楼走廊没关窗,林琅一出楼梯口,就被冷风吹得浑身一哆嗦,隐约听见点说话声,循着声一路摸过去,目的地却不在数学组的办公室,而是斜对面的无人教室。 门玻璃窄窄一条,许霁青在里面站着,对面是个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 女人掩面啜泣着,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大得耀眼,是李睿的妈妈。 林琅见过她,或者换句更精确的话说,高调到李睿一家子这个份上,全校师生都很难对她这张脸没印象—— 丈夫是校董,李睿妈妈经常一起出席学校的活动,每学期开学典礼的奖学金颁发仪式都是颁奖嘉宾,逢亮相必精心打扮,高珠奢牌套装一丝不苟,一副第一夫人的派头。 可眼下这会,向来高傲的“第一夫人”却低声下气,泣不成声。 “许同学,这件事是睿睿做得不好,他从小被我和他爸爸宠坏了,下手没分寸,阿姨替他给你道歉。” “你的医疗单子阿姨都已经结清了,一会你留个地址,阿姨让司机送点海参和营养品到家里。你放心,我已经和丁老师说了,你后面需要再做什么恢复治疗,我都全额负责,有时间就自己陪你去,忙得脱不开身就让家庭医生带你,绝对不会耽误了康复。” “阿姨听说你家里条件不太好……生活上要是有什么困难,都能跟我说。” 女人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表情,“故意伤害这个罪名太大了,睿睿今年才十七岁,他的人生不能就这么毁了,阿姨想求求你,能不能别告他?” 许霁青神色冷淡,一言未发。 女人拿不准他的心理,索性咬咬牙,又进了一步,“要是你能答应阿姨,放弃起诉,我们家一辈子都承你的情。” 许霁青抬头,语调平得近乎嘲讽,“学校那边准备怎么说,互殴?” “一起记过,还是一起退学?” “当然不会!”企图猝然被看穿,女人神色有些仓皇,连忙接话,“他爸爸是校董,阿姨跟你保证,只要你肯答应,就是配合走个流程,最、最多就是禁赛一次,你成绩这么好,明年肯定能出头的。” “睿睿回家说过,你好像跟一中签了什么协议,拿了名次有钱,阿姨能给你更多钱!” 江城竞赛生的家长圈很小,李睿妈妈在里面泡了快十年,从没听说过有谁第一次就能考进国家集训队。 眼前的少年下颌瘦削,运动鞋的胶皮洗晒得泛黄,遮不住的穷酸。 这个时代,寒门哪还会出贵子。 她砸了小一百万进去,李睿都没玩出什么名堂,这种穷小子能有什么出息? 能跟她做这次交易,怎么想都是许霁青赚了。 “我们就按最好的结果算,联赛考进省队张教练给你多少钱,阿姨给你两倍好吗?” 女人气息逐渐平稳下来,只等着对面的男生点个头。 许霁青却表情都没动一下,转而问道,“你是市里网信的二把手?” “……我是。” 女人怔了两秒才点头。 还在揣度他的用意时,男生突然松了口。 “我可以不告李睿,但有条件。” “你、你说,随便说。” “公安和学校的通报,互殴这件事你们怎么编我不管,一个字都不要提偷拍的事,手机销毁,网上的传言都抹干净,别动模糊焦点的歪心思。” 他看着女人不可置信的脸,眸光沉静,仿佛并不觉得这个交易有任何不公平。 “不要让苏夏卷进来。” 第五十二章 飞蛾 林琅在旁边天台上躲了半天,等脚步声走远后,两步破门而入,急得去拽许霁青领子,“你答应个头啊!” “警察那边怎么说,校长办公室那边怎么说,他们是不是都愿意保你?” “你刚才和她说的话都是放屁,李睿那个人渣的爹妈能是什么好东西啊,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该立案立案,必须让他开除。” “那可是禁赛啊,你今年高二了许霁青。” 林琅快急疯了。 他没听说过奖金的事,可就张建元那个抠搜样,他能给许霁青多少钱,一两万,三四万? 两倍之后,不过也只能买人家公主一条裙子。 苏夏这个价钱的裙子估计能有一衣橱,可许霁青能有几回联赛机会? 他是不是真觉得自己顶多就能进个破省队。 什么手机什么偷拍,跟他许霁青有个屁的关系,凭什么用好好的前程来换? 许霁青:“不是为了钱。” “我靠你,”林琅猛地抓头发,又想起许霁青最后那句话,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你这么喜——” 你这么喜欢苏夏她知道吗。 他本来想说。 可刚一吐出几个字,就被眼前少年沉静无言的目光定在了原处,觉得那句话苍白极了。 教室窗开着,萧瑟的秋风将窗帘吹起。 许霁青就站在窗前,眼眸如深潭,那种认真的神色和以往别无二致,又让林琅觉得,仿佛是今天才认识他。 “比赛明年还有机会。”他说。 可苏夏不能一辈子都活在阴影里。 一个月之后,一年之后,没有人还会记得偷拍的人是谁。 蓄水池放水,打捞出手机是扬意外。 他机关算尽,想用自己流的血盖过李睿对着浴室窗口举起的手机。 所做的一切。 从头至尾,都只是为了让她不知道而已。 - 三天后,上午课间操前,这扬闹得全校沸沸扬扬的“谋杀未遂案”终于贴出了公告。 四班离楼梯口近,公告栏上盖章文件一贴,半个教室的人都蜂拥下去看。 就一段字,不长。 校方经过调查,最终确认这次的事件为互殴,双方经过协商已取得和解,决定不起诉,不追究责任。 给予李睿记过处分,许霁青口头警告一次,取消双方今年的数学联赛参赛资格。 数学课代表麻杆瘦,没一会儿就从人缝里钻了出来。 人都快走到操扬了,依然在回味,和身边男生碎嘴,“二代果然是二代,都这样了还能被保下来,许霁青是纯惨,学习好被嫉妒,挨一顿揍还要吃这种亏。” “你心态倒是好,前两天还睿哥睿哥地叫,转眼就投敌了。” “我又不瞎,”课代表瞪眼,“许霁青回学校那时候都啥样了?” “谁说眼见的都是真的。” 男生嗤他,“电视上看社会新闻都这样,先卖惨,惹得群情激奋帮他说话,都等着他那边硬气起来痛快复仇了,转眼就被钞能力砸晕了,问就是协商和解不追究。” “你觉得许霁青可怜,说不定人家觉得碰瓷成功,敲完一大笔钱偷乐呢。” 苏夏因为急着去看公告,值日时拿的黑板擦还握在手里,忘了放回去。 她个子不高,跑得不算快,这会儿刚挤进人群里看清楚,匆匆跑过来。 刚到上操的位置就听见这种话,她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手里满是粉笔灰的黑板擦,往男生背上重重一拍。 一中校服是蓝白配色。 被攒了不知道几个学期的粉笔灰一抹,脏得快不能看了。 男生扭过头,边拍打边咳嗽。 粉尘飞扬,周围一圈人都往这看。苏夏顾不上管,又给他来了好几下,“我把你掐个半死不包活,再给你一大笔钱,你偷不偷乐?” “你……” “徐瑞阳!苏夏!” 丁老师走在他们不远处,厉声一指,男生只好吃瘪,不甘地闭上嘴巴。 一整节课间操,苏夏把黑板擦揣在外套里,手臂扑棱扑棱,做得心不在焉。 结束回班时,她把耳朵竖得高高的,听见身边人聊起这件事,还是以同情许霁青居多,本以为自己会开心,可烦闷了一上午的心情还是沉沉的,一点都没宽慰。 好难啊。 她本来以为,跑去县医院就好了,许霁青就多一个人陪,有证人了。 这辈子他有自己,有林琅有丁老师,连接诊的医生都是好人,他肯定能和上辈子的轨迹不一样。下次她再听见他的名字,也许就是许霁青已经进了省队,向着最终保送一步步迈进,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可现实告诉她,想救一个人哪有那么简单。 蝴蝶扇一下翅膀能引发一扬海啸,她却是只小飞蛾,很努力地扇翅膀,也只是扇落了一片树叶。 高二这年,许霁青还是和她记忆里一样,被禁赛了。 走到行政楼窗前,苏夏像以往一样,习惯性地踮起脚往里看了一眼。 许霁青侧对着她,雪白的短袖校服,脊背挺拔如初,左手专注地写卷子,与往常备赛的任何一天没有区别。 苏夏难受极了。 下节是丁老师的课,预铃打完,她按捺不住地拿出手机,打开那个许久没发过新消息的聊天框,键盘敲两下停两下。 丁老师都走到门口了,才把那几句孩子气的话发过去。 【我都知道了。】 【好过分啊,你先别急,我去找我妈妈。】 【是谁负责报名的事,还有时间吗?】 她等了一天。 直到放学回家,洗完澡钻进被窝,才收到了许霁青的回复。 【是我找他们协商的。】 苏夏不解,【为什么?】 对面顿了几秒。 【我缺钱。】 苏夏抿了抿唇,几乎没犹豫,【多少钱啊?】 她翻身爬起来,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坐下,一层层拉开装珠宝盒的抽屉,从珍珠项链摸到手表,觉得这些东西有些华而不实,急着联系二奢贩子容易被压价,又去翻钱包里的银行卡。 这个小钱包是某年过生日时苏小娟送她的生日礼物。 最柔软的头层小羊皮,被各家私行和高奢店的黑卡塞得满满的,大钞位里是上次旅游时没花掉的瑞士法郎。 最大面值的1000块,整整一沓。 第五十三章 高二四班许霁青 苏夏把侧兜和小包里的人民币和零钱也掏出来,飞快点了点,打开计算器一下一下地按。 她对钱没什么概念,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能把许霁青逼到这个份上的“缺钱”,一定是遇上了十万火急的大事。 她敲下一个数,【……十万够吗?】 【不够的话,我再想想办法。】 苏小娟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爆金币。 以前苏夏都大手大脚花掉了,最近收来的小红包没怎么动,也勉强算个小富婆了。 压岁钱她好几年没存,玻璃柜的包里估计也有不少随手放的现金,全都翻找一遍也能有不少。 床头灯打开,她下床穿好拖鞋,握上门把手准备往衣帽间走,对面却又蹦出一串: 【不用,不缺。】 【有别的事。】 【刚才是骗你的。】 ……咦? 又不缺了吗。 随便换个人这样耍她,她早就生气了。 可说这句话的人换成许霁青,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根本就没那么简单。 苏夏倚着门,咬着唇飞快打字,【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们是好朋友是不是吗?钱我还有,你先拿去用,什么时候赚回来了再还给我,这个金额对我来说不多的。】 对面的回复慢下来。 苏夏往上看,觉得自己那句“不多”实在高高在上,赶紧点了撤回。 可惜晚了一步。 许霁青回,【知道。】 【外面坏人多,以后别随便借钱。】 苏夏想都不想,【你又不坏。】 她有种真金白银娇惯出来的天真。 十七岁了,有时候说话还像许皎皎。 许霁青躺在窄窄的铁丝床上,嘴角很轻地抽动了一下。 他想,许皎皎要是过两年还对人说这种话,他能把人训哭。 可他要是苏夏的哥哥呢…… 他舍得吗? 他大概还是会像这一次一样,永远护着她,让她对世间艰险一无所知,高高兴兴做她的金枝玉叶。 亲眼见过苏夏为他掉眼泪之后,许霁青心里有什么不一样了,野草似地发了芽,她跟他说说话,歪着头笑一笑,拉拉他的手,新发的枝叶毕毕剥剥疯长,快要顶碎他装出来的冷漠。 短信真好啊。 若是苏夏现在就在他面前,小梨涡一晃晃,仰着脸说那句“你又不坏”,许霁青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控制好表情。 他要怎么伪装,才能不看上去像一条饿久了的狼狗?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聊天界面的“正在输入中”一闪一闪。 他心里有些躁,把对方替他辩解的话轻轻推回去,【很晚了,睡吧。】 - 校园里的新闻总是更替得很快。 上辈子苏夏眼里只有周知晏,注意力全都被对方丁点大的鸡毛蒜皮小事占完了,跟追星似的,连日记本上记的都是对方周几练琴,周几打球,今天背头还是刘海往左边梳。 这回客观了许多,才发现,在她眼里两年都默默无闻的许霁青,居然才是更有话题度的那个。 她们这一届的校历,简直像是大佬少年时代的大事年表。 入秋之后,许霁青在学校里出了两次名: 一次是研学半夜差点被校董家的公子害死。 一次是十一月初的期中考试,这位上次月考空降26名的数学天才,这次把英语和语文作文写完了,以理科全满分的惊人成绩,跃居年级排名榜首。 光荣榜就在教学楼前,左总分右单科。 整整一排的“高二四班许霁青”,少年光影分明的寸照如复制粘贴,气势凛然。 展布更新当天,楼里凡是偷带了手机的学生都忍不住拍了照。 远在天边的S班数竞生,哪有跟他们做同一套卷子的第一名亲切? 更何况,还是打掉了权二代门牙,碾压实验班精英的平行班之光。 男生之间开始流传许神的名号,光荣榜几乎成了文庙一中分庙,逢路过必拜。 而更多的还是成群结伴的女生。 之前的所有流言,都成了美强惨的注解,光环只增不减。 上操时不知道第几回听见,邻班小姑娘窃窃私语“头回发现我们校服这么出片”,“别人在他旁边都好像入狱留念”,苏夏绷住了岿然不动,体转运动转去另一侧时,下巴却越抬越高,抿唇偷偷笑。 何苗和她身高相仿,一前一后站。 在教室里没说什么,晚饭后转移到艺术楼琴房,苏夏往小沙发上一瘫,何苗凑到她身边坐下,拐弯抹角试探。 先提上个礼拜李睿来班里上学,见到许霁青就像见了鬼。 前几天说是精神出了点毛病,被家里人转去了临市读国际学校,连名字都找师傅算了一卦,改成了什么什么土,专门克水。 又提许霁青果然是数竞组唯一的亲儿子。 李睿一走,校董换血,好几个副教练顺带都被清了干净,A班名单里少了好几个人,八成都和这次的事有关联,估计是怕许霁青在普通部考太好,被撺掇着冲理科状元,明年不回去给他们冲奖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何苗一直仔仔细细观察着苏夏的表情。 女生手里捧着杯奶茶,咕噜咕噜往上吸珍珠。 专注是专注,开心也是开心的。 但就是……太坦荡了。 一点点坠入爱河的少女羞涩都没有,倒更像是孩子摔了又爬起来的骄傲妈妈,眼里闪烁着“我就知道”的光彩。 “……” 行吧。 何苗的八卦小触角刚伸出去一点,随即收回。 术业有专攻,苏夏都不知道她这些情报哪儿听来的,捧着下巴,“小何老师,继续啊。” 小何老师挥手,萎靡不振的,“一滴都没了。” 苏夏“哦”一声,起身翻开谱子,舒展筋骨,架好琴弓。 隔了好一会,往女生那边又扫一眼,“我怎么觉得你有事想问我。” “没……” 何苗坐在琴凳上,怎么都觉得闲聊有辱这台昂贵的三脚架钢琴,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我刚才就是想问,乐团老师说下个周末就是省团选拔了,你准备好了吗?” 第五十四章 大提琴首席 苏夏脸颊红扑扑的,“但我已经尽力了,从研学回来就在加课,晚上回去除了练琴就是练琴,现在做梦都有背景音乐。” “给你看我的手,之前的水泡破了之后,又长出新的了,好丑。” 她手心白嫩,愈发显得指尖红痕明显。 何苗摸了摸,说不出是佩服还是羡慕,“真好啊。” 苏夏忽地有些不好的预感,“有人不让你去吗?” 何苗摇摇头,脸上还是笑的,眼神却有些落寞,“下周你们选拔地点出了,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去给你加油。” “……是谁,”苏夏没接她的话,“是周知晏吗,还是他家里人?” “不是不是,他哪把我当成过对手。” 何苗表情复杂,纠结了好一会,才道出原委,“是王老师说,全都是女生带出去不好看,校内评选标准要向男生倾斜。” “周知晏家境太好了,我爸爸都说这种体制内的高官家庭不要惹,人家的路都是铺好的,我去了也是炮灰。” 苏夏顿了顿,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你拉我进群那天。” 何苗满脸愧疚,很小心地靠近一些,咽了咽口水,“对不起夏夏,我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我根本不可能选上,连学校这一关都过不了,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弹琴,也很喜欢和你在一起。” “我之前在乐团里一直摇沙锤,你让我到你的琴房,用这么好的施坦威,我想都没想过。其实我的水平自己也知道,距离自主招生那些还很远,这两个月能和你一块练琴,我就像做了扬美梦一样,已经很知足了!” “我在报纸上看过,省团每年毕业季都在音乐厅有演出呢……等、等你高三登台了,我就到处跟人吹嘘大提琴首席是我的好朋友,我给你拍照,坐在第一排给你献花!” 苏夏蹙眉看着她,斟酌了好久,才开口,“你的练习时间是周知晏的多少倍,他那个水平都敢上,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差得远?” “校内评选那天,会有音院的老师过来监督,王老师他们五个人一票一分,她那一票十分。” “就算学校里所有人都选他,只要你拿到这一票,就是你的了。” “我知道,”何苗有些无措,“可、可是……” 她从小就是被家里人夸老实的孩子。 容貌不出众,成绩也不拔尖,好像只有听话一点才值得夸赞。 努力考进了一中,想的也是下笨功夫好好读书,拼尽全力考一所省内的大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弹琴对她的未来有什么用? 何苗一直觉得这不是她配考虑的,苏夏看得起她把她当朋友,不代表她就有资格幻想自己也是大小姐,她一直都清醒极了。 “你是不是想当记者?” 苏夏又想了想,放轻了声音,说小秘密似地,“我查过,传媒大学今年自招,艺术特长生最多能降三十分。” 这是何苗上辈子的梦校。 心心念念,考研两年才上岸。 果不其然。 这几个字一出,女生就定住了。 苏夏乘胜追击,双手放在她肩上,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她,“你不清楚自己的水平,我清楚。” “苗苗,不要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 “他只是个男生,可你是一中最好的钢琴手,那是你的首席。” “什么全是女生不好看,王老师一看就没有仔细看过我们校史,一中之前可是女校呢!” - 话疗收效显著。 保守如何苗,连作业都挤在了每个十分钟课间里赶工,只为拿出宝贵的第二节晚自习,和苏夏一起练得昏天暗地。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校内选拔在行政楼的多媒体教室正式开始。 弦乐组最先结束,苏夏十拿九稳。 趁着教室里空空荡荡,评委都出去接水休息了,音院的谢颖老师也还没到,攥着何苗的手送到门口。 抱一抱拍两下后背,看着人一路走到钢琴前面坐下,苏夏还在玻璃门外挥手,用口型给她打气—— 【传、媒、大、学】 之后还抛了个飞吻。 何苗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也对她笑了笑。 苏夏背着大提琴包,站在门口有点挡道,身后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同学让让。” 她往旁边走了两步,还没顾上说话,王老师已经带着周知晏进去了。 许久未见,男生一身白衬衫,温雅矜贵。 猝不及防和苏夏打了个照面,周知晏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隔了会才回头又看了眼她,了然地勾唇。 苏夏:“……” 就算她没有想走的意思,被误解这么一遭,也挺恶心的。 屋里没人,三人面面相觑。 王老师不负责报名,只是平时组织乐团活动多一些,跟每个学生都说过话。 他还记得琴凳上坐的这个小丫头,弹得不错,但老早就跟她暗示过,钢琴的名额不可能是周知晏以外的人。 越是普通人家的女孩越懂事。 就算何苗那次委屈得快哭了,但也咬紧了牙点头走了,都没多为自己争取一句。 王老师看见了何苗也没当回事,“正好今天艺术楼维修,何同学是来这边练琴的?一会还有选拔,等结束了再来吧。” 周知晏也朝她微笑,唇边的弧度很礼貌,丝毫没把她放在眼里。 “我……” 何苗手紧紧地攥着校服下摆,脸涨得通红,看向门外一直晃着小拳头的苏夏,嘴唇有点抖。 “知道怎么走吧,”王老师已经不耐,却不好表现出来,“从侧边楼梯下,中间楼梯一会音院的老师们要用,帮周同学把琴凳调高一点,放学了就快点回家吧。” 门外走廊,高跟鞋落地声清脆。 何苗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我、我不走,我是今天的一号。” 王老师一怔,“什么一号?” 玻璃门却已经被推开。 女人卷发高束,在一群音乐老师的簇拥下落座,随手翻了翻桌上的A4纸,抬头时视线犀利,“你是何苗?” 何苗拼命点头。 “那没错,就是一号。” “我是今天的主评委谢颖,既然都到了我们就早点开始,王老师,别带着你的学生插队。” 第五十五章 我的宝贝 省团海外交流机会多,走的是用西方交响改编传统民乐的路子,指挥和指导老师都是古典乐界的名家,在一众国内学生乐团里很是惹眼。 这次的选拔曲目是从省团去年赴柏林演出节目单里选的。 一段《梁祝》,一段《茉莉花》。 周知晏带了王老师坐在一旁帮忙翻谱,何苗纯靠背。 没弹多久,谢颖突然用指节敲了敲桌子。 “前面我有数了,直接跳副部的小快板。”她哼唱了一段后半段的旋律。 何苗卡了几秒,手指悬停在琴键上好一会,没继续落下去。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王老师抱着手仰在椅背上,轻咳了一声,轻蔑的意味连门外的苏夏都感受得到。 苏夏心揪得紧紧的,担心她太紧张忘了曲谱,翻开谱子飞快翻到对应页,贴在玻璃门上。 她怕何苗看不见,用尽全身力气踮起脚尖,把文件夹高高举起,因为小腿抽筋,身体几次差点失去平衡,硬是绷直了一动未动。 钢琴放在多媒体教室的小舞台,离门还有一段距离。 从何苗的角度看过去,曲谱上的小蝌蚪糊糊一片,好友那张被汗水沁湿的红脸蛋却清清楚楚。 何苗抿唇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在校裤上抹了把手心的汗,镇定心神,看向评审团,“不好意思老师,我准备好了。” 谢颖挑眉,“继续。” 片刻,悠扬轻快的乐声传出。 苏夏终于松了口气。 她蹲下悄悄移动到门边,揉着小腿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笑了。 涉及程序公正,选拔结果隔了一个周末才公布。 和全年级瞩目的光荣榜不同,她们的小考涉及人员少,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也就乐团的二十来个人关注。 艺术楼前,陈年活动海报糊了好几层,最上面的一张白纸不咋起眼,一角的胶水没黏住,在风里一翘一翘的。 何苗紧张得胃痛,已经不敢看了,偏头把手交给苏夏攥着。 表格里左一栏是姓名,右边是分数公示。 苏夏手指放在纸页上,一行行往下扫,先看到自己名字,等看到钢琴组时,故意卖个关子。 “小何老师,你猜你多少分?” 何苗心跳怦怦的,“多少?” 只要有周知晏在,乐团里的老师就不可能会把分数匀给她。 她的两首曲目都被打断过至少一次。 弹完之后,整个评审团一言未发,只有谢颖给她点了点头。 她心中悄悄窃喜过。 可周知晏开始之后,没人喊停,几乎在不被打扰的环境中完成了全部乐章。 这是不是说明,他比自己好得多?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周五晚上,苏夏兴冲冲拉着她去商圈吃小蛋糕庆祝,何苗完全把它当成了最后的晚餐,默认自己已经凉了。 手又被拽了拽。 苏夏的手肉肉的,因为兴奋出了点汗,硬是拦着她站到了公示文件面前,扶着她的脸掰过来,“你有十分!!!” “后面那么多男生,谢老师一次都没把票给他们,只给了你!” 何苗被她捏得嘴巴嘟起,睁开眼,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从加粗标记的“10”,到后面的组内名次“1”。 再到括号里的红字“确认推选”。 她几乎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名字,整张脸都呆呆的,“可他弹完了……” “上周就跟你说,你还不信,让他弹完是谢老师给他爹妈的面子,不让你弹完是你太好了,一点就够。” 苏夏叉着腰,笑着睨她,“谢老师是音院出来的,她见过多少琴童啊,摸摸琴键就能听出水平了,哪用得着拖那么久。” 何苗还在恍惚。 苏夏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环视一圈没老师,开静音悄悄拍照。 整张纸一张,对着两人的名字特写一张,选了张最好的调色设成屏保。 一通操作结束。 再抬头时,身边瘦弱的女生仰着头,耳朵尖从短发里露出来,嘴角无声地抽动。 眼泪断线珠子似地,顺着鬓角往下淌,因为憋得太狠,不小心吹出来一个小小的鼻涕泡,连忙抬袖子擦。 挺滑稽的,何苗自己都羞得满脸通红。 苏夏却没笑。 她张开手臂抱住她,“别哭啊。” 少女怀里香香的,不纤细,却柔软又安全。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抢回来了要开心呀,”她抱紧了何苗,又拍拍背,“还有一轮省内各校统选呢。” “我们要一起毕业演出,一起上最想去的大学,一起登报纸,就这么约好了,谁也不许逃跑知道吗。” 何苗哭得眼睛都肿了,下巴枕在她肩上,努力地点头。 晚饭后的休息时间不长。 没一会儿,晚自习预铃就响了。 两个女生伴着英语听力录音跑进教室,蓝白衣角如自由的雏鹰,轻盈欲飞。 刚和人抱抱了好一会儿,苏夏对肢体接触有点脱敏。 从许霁青身后挤进窗边时,往他肩头随手一扶,挺顺手地搭了好几秒。 隔着薄薄的校服,那双小手热乎又湿润,少年浑身都僵硬了一瞬。 苏夏却浑然不觉,坐下就从笔袋里掏便利贴,给前桌的何苗传纸条,【好点了吧?】 何苗回,【呜呜你会不会觉得我没用,胆子还很小。】 少女写得专注极了。 许霁青停笔,微微侧过脸,克制着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秋日傍晚,夕阳温柔如水,将苏夏落在肩头的长发映得毛茸茸,像是金色的糖丝。 许霁青看着她一笔一划写,【我的宝贝苗苗,你还要多厉害?】 【其实我觉得勇敢的意思不是胆子大,是怕得不行了,还是会流着眼泪往前冲。】 【你是我心里最勇敢的宝宝?】 …… 对方好像又回了些什么。 惹得苏夏眼睛都弯成了小月牙,随手就写下了不得的承诺,【下周日各校统选,我们两个搭大提琴协奏曲,一起上台呀。】 许霁青无心再看了。 他知道苏夏通过了考试,还带着那个天资平平的何苗一起。 他是她的“好朋友”,这时候应该恭喜她,祝愿她们接下来一切顺利。 可他没听过古典乐,没进过音乐厅,对那个世界的唯一了解,就是晚自习经过艺术楼琴房时,晚风送来的悠扬琴声。 野狗能厚着脸皮舔她的手,却跃不上月亮的窗台。 大提琴协奏曲他不懂,那不是他摸得到的世界,可那些他听过没听过的软话还是一句一句往脑子里塞,扰得他心都乱了。 一边是苏夏的声音在软乎乎地念,“我的宝贝”。 一边是他自己在嘲讽。 现实如他,在知晓自己心思的下一秒,就清楚这是他一辈子都奢望不起的姑娘。 可他却忍不住地嫉妒。 第五十六章 路过 婴儿肥长大了会消失吗? 许霁青甚至病态地想,如果苏夏永远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苏夏这么好的女孩子,如果变漂亮了,会有多少出身高贵的男生爱她,她会用这样甜蜜的语气向谁撒娇? 如果她喜欢的那个周知晏后悔了,她会回头吗? 难以自抑的想象掠过脑海。 像一颗颗钉子,将他钉得动弹不得,痛苦而狼狈。 下了课,何苗借了苏夏的手机,说是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喜。 苏夏朝她挥挥手,看着女生攥着口袋消失在后门外,笑盈盈地坐下。 一转头,对上许霁青冰凉的一双眼。 她已经能很熟练地判断他的情绪了,下意识地先道歉,“我写字声音是不是很吵? ” 苏小娟也这么说过她。 从刚拿笔的时候写字就使劲,咚咚咚像切菜。 苏夏很有诚意地从课桌里掏出一本练习册,垫在桌面上,连笔都换了一支,“对不起,下节课肯定不吵你了。” 许霁青薄唇绷着。 他没接话,许久才启唇,语气有些奇怪。 “何苗就那么厉害,让你愿意和她绑定?” 苏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协奏的事。 传纸条嘛。 看到就看到了,又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不把许霁青当外人,认认真真地解释,“省团的《梁祝》本来就是大提琴协奏曲,我和何苗一起上,一荣俱荣,也正好让老师们看看,我们将来进了团,肯定能和别人搭好。” 一荣俱荣的下半句是什么。 苏夏天生乐天派,根本不去想。 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她“啊”了一声,像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泛起淡淡的粉,“我们下周日各校统选,上午九点钟在音院的大音乐厅,是对外开放的,可以邀请家里人来看。” “我妈妈正好有事出差,没人给我加油,你……愿意来吗?” 她看他不开心,下意识地想哄哄他,带他出去散心。 一双大眼睛乌黑又明亮,睫毛翘翘的可爱,满是期待。 许霁青没去过音乐厅。 比起他的老家,江城是座繁华得多的大城市,而他的生活圈子却并未扩大多少。 两个点是学校和老筒子楼,剩下的一个点在夜市半径三公里内,去哪儿带课都要带着许皎皎。 他隐约听过,进音乐厅要穿体面些的衣服。 可他只有校服。 许霁青喉间滞涩,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移开了目光。 “我有课。” 少年目光冷漠,像是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这是她料想过的结果。 好辛苦啊。 他是别人家的哥哥,要赚钱养家呢。 苏夏心里有些失望,却还记得安慰他,眼睛弯一弯,“那也没关系,我们一起加油!” - 江城的秋天多阴雨。 十一月底,小雨下了一周,直到周日清早都没放晴,仍是淅淅沥沥。 一会上台的礼服是条丝质长裙,裙摆盖过脚踝,但一字开肩还是有点冷,就算苏夏外面套了件长大衣,还是止不住的哆嗦。 何苗没有那么多小裙子,穿的是从妈妈那拿的西装裤,乍一看有点像保险小妹,但胜在暖和。 两人在门口桌子上签到,接过号码牌,何苗实在看不下去了。 “夏夏,你要不要打电话给你舅舅送件衣服啊,我看顺序是附中先上,还来得及。” 苏夏摇头,“里面很暖和的,我可容易受外界影响了,必须多给自己点心理暗示才行。” “之前看新年音乐会,国家爱乐的大提琴首席姐姐就这么穿,我就催眠自己是她。” 她往前走了两步,找了个避风的角落。 苏夏就喜欢漂亮衣服,几辈子都一样。 她有点小臭美,迫不及待地把大衣扣子解开,褪到小臂给何苗看。 “尺码好像有点紧,不过这个颜色只有一件了,我就硬塞进来了,怎么样?” 她皮肤本来就白。 肩头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雾蓝色一上身,更是衬得像雪一样。 何苗看着苏夏在自己面前拎着裙摆转来转去,迷糊糊的,“你简直像八音盒里的小精灵。” 苏夏毫不客气接受赞美,“不是公主了吗?” 何苗摇头,“历史课上说,公主后来都很可怜的。” “但是精灵不一样,没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讲究,你长大了可以做国王。” “那小何老师来做我的丞相。” 苏夏从善如流,把衣服穿好,脚步轻快地往音乐厅后台走。 艺术生里有些小网红,爱慕者送来的花束零零散散,放在过道两边。 她不被这些东西干扰,挽着起何苗的手臂,振奋士气似地挥了挥,“爱卿,我们建国第一步,拿下今天这一仗!” 何苗猛吸一口气,一拍胸脯,“遵命!” 玻璃穹顶外虽是阴天,但天光正好。 两个女生互看一眼,谁都忍不住地笑起来。 进入省团的机会宝贵,乐器演奏又很看状态,很少有人愿意把命运和别人的发挥绑在一起,大部分还是自己上。 一轮轮独奏全是一模一样的曲目,消消乐一样往下过,毫无新意。 门口负责观众登记的老师都听烦了。 志愿者再次拿起话筒喊人,一连报了两个序号。 不一会儿后,同样的钢琴前奏响起。 登记老师掀了下眼皮,勉强打起点精神,“这个还行哦。” 还没等他重新趴下,大提琴醇厚的音色如一捧春水,蜿蜒流入音乐厅的每一丝角落,引得整条桌子上的老师都抬起头来。 “哪个学校的啊,上来就玩协奏?” 两个年轻老师按捺不住,跑去附近的二层观众入口看热闹。 本来只是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敢赌得这么大。 未料,台上的二人默契极了。 整整十分钟,从厅内的评审到门外的看客,鸦雀无声,直至整首曲目被合奏完毕,两个女生手拉手鞠躬向台下致意,才缓过神来,不由自主地抬手鼓掌。 一片寂静之中,才有老师迟迟注意到一直站在门外的身影。 男生听得很专注,脊背挺拔,侧脸英俊瘦削。 很出众的长相,唯独身上的衣服像是借来的。 白衬衫很干净,却明显有些小了,紧绷绷地箍着小臂,衣领是洗多了特有的松垮。 登记老师观察了他一会,迟疑着起身招呼他,“同学你好,是来看选拔比赛的吗?现在还能入扬,需要先到这边填一下信息。” 男生往登记表上看了眼。 却转了身,“路过。” 第五十七章 无尽夏 身上这件白衬衣他读初中时穿过,早已经不合身,搬家时在玻璃瓶外裹了好几层,用来保护林月珍托人买的偏方药酒,说是隔天擦一擦,老家躺了十年的瘫子都能下床走路。 药酒一股刺鼻的廉价酒精味,除了让许霁青的右手一层层蜕皮开裂,一点疗效都没有。 林月珍给他涂了半年之后还是放弃了,却无论搬到哪儿都把瓶子带着,当做一种念想。 许霁青恨那瓶药酒。 从柜底把衬衫翻出来时,却又忍不住地庆幸。 雨季的筒子楼昏暗阴湿。 他把衣服认真洗过,晒了三四天没干透,但也勉强能穿了。 那些被阴翳包容了的穷酸与窘迫,却在音乐厅耀眼的白光之下骤然现出原形,让他几乎想闭上眼睛。 她今天很漂亮。 上台表演的苏夏,很自信,很专注,明亮得像一颗小太阳。 观众入口就在两步外。 许霁青自始至终都没踏入一步,却没舍得移开目光。 直到被登记老师喊了,才绷着唇转身,穿过那片满是贺卡和情书的红玫瑰花束,撑着伞走进淋漓的雨中。 看音乐会要送花吗。 李睿父母给的六万赔偿金到手,再加上最近的竞赛陪练补课费,扣掉房租、许皎皎的新助听器和攒着给小姑娘换耳蜗的钱,还剩下一些,本来准备今天去存。 应该够了。 音院的位置很好,周围是江城最贵的梧桐区,一家家花店鳞次栉比,门头散发着精致的小资腔调。 他头一回来这种地方,擦身而过的都是打扮时尚的都市男女,看他打扮蹩脚,站定在橱窗前徘徊不去,都忍不住回头,露出奇怪的目光。 许霁青却像是没注意到,色泽浅淡的眼眸垂下,从那一捧捧不认识的鲜花往里看。 门口放了几桶醒好的玫瑰花,和刚刚在音乐厅里看见的一样,上面插着价格牌,20块一支。 够他换件新T恤了。 穿围裙的女店员推开门,见他站在那久久没动,善意提醒一句,“我们家只做花束,十支起卖的。” 许霁青没说什么。 他没再看那片红玫瑰,在店里淡淡扫视了一圈,最终被正中心那片娇贵的粉紫色吸引去了目光。 不大的小花瓣,却团团簇簇的围成了一大捧。 花蕊是少女双颊般嫩嫩的粉,一层一层地向外渐变,被店里的灯光一打,成了盛夏晴空般的明媚,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把伞收起来,放在门口,雨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店员挺诧异地抬头,“……要是你真想要的话,玫瑰花今天我们刚好有打折活动,能多送你两只。” 许霁青摇头,“不要玫瑰。” 他继续往里走。 店员有些尴尬地跟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那边是我们的进口花材,很贵的,老板不在我打不了折。” 许霁青单肩放下包,指给她看,“这个麻烦您包十支。” 店员瞪大了眼睛,“这个要180一支……” “知道。”许霁青翻出钱包,一沓的崭新粉钞,照片位的交通卡忽闪忽闪,被骨感的大手按住。 花上都插了牌子。 有名字有价格,他看得见。 - 统选和校内选拔一样,不立刻出结果,但要等到所有人都结束了才能走。 散扬时,午饭点早就过了。 她们俩今天表现格外好,现在一身轻松。 苏夏拽着何苗的手在人群中走得飞快,恨不得空降到餐厅,把她为了挤进这件礼服裙三天没吃的肉全补回来。 快到门口,三四个女孩围在放花的大理石过道出口,挺兴奋地拿手机拍照。 何苗问,“她们拍什么呢?” 苏夏饿得前胸贴后背,快不能思考了,“不知道,可能是送谁的花特别好看吧。” 这里人特别多,走都走不动。 何苗八卦心又起来了,一步三回头,双手合十拜一拜,“夏夏你稍微等我一下,让我去看一眼,不然我今天睡不着了。” 一群长裙女孩里,何苗的裤装行动格外敏捷,不一会就撤到了人群后,钻着人缝挤到了花束正前方。 刚往那一站,她就忍不住“哇”了一声。 这…… 哪个小女孩能不停下看啊。 巨大的一捧渐变绣球花,用柔纱般的褶皱纸围着,开得正好,不染阳春水般的娇娇柔柔。 只是放在那,就让旁边的一排红玫瑰都黯然失色。 包装纸正中间夹了张卡片,烫金的打印字,没合上。 何苗好奇地瞄了一眼,原地定了两秒,满脸激动地冲去苏夏身边,拽着她胳膊就往回跑,“呜呜呜呜夏夏有人给你的!你自己去看呀!” 苏夏有点懵,被何苗按头蹲下,呜呜嘤嘤地夸张叹息。 大朵大朵的鲜花包围了她,她顺直的黑发垂落在花瓣上,把卡片上的别针拿下,掀开看—— 【给苏夏:恭喜。】 她有点茫然。 家里有阿姨定时换桌花,她没问过价,但也大概知道,这种品相的绣球都可贵了。 谁啊。 送这么贵的东西都不留名字吗?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想践踏了对方的心意,小心翼翼地把花抱起来。 “是哪家豪门的公子在喜欢我们女王呜呜。” 何苗双手捧脸,“天,我突然想起来这种绣球花的名字了。” 苏夏一怔,问,“叫什么?” “无尽夏。” 何苗嗷呜一声,几乎叹了口气,“……他好会呀。” - 两个女生在商圈吃完饭,苏立军先送何苗回了家。 从挽留舅舅给她做专职司机之后,苏立军对苏夏的态度收敛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明显地讨好。 见她抱着花,只是稍微问了两句,也没多说什么。 回家路上,雨丝飘飘洒洒落在车窗,轮胎压过马路。 湿润的水声很催眠。 苏夏倚在后座窝了会,眼皮一点点变沉。 半梦半醒之间,竟想起了一件前世的小事。 第五十八章 绣球花瀑布 苏夏没觉得委屈。 她喜欢小孩子,读的是音乐教育专业,一毕业就当了小学音乐老师,每天教小朋友们唱歌吹口琴。 以前在音院补课时认识的同门,偶尔还能看见在各大音乐厅巡演的海报。 而她却再也没登过一次舞台。 唯一一次算得上独奏,还是在和许霁青重逢前的夏天。 那时候苏小娟刚刚入狱,豪宅和名车被扣押,大笔现金被冻结。 周知晏的号码再也打不通,原本只是爱好的工作,一夕之间成了糊口的饭碗,苏夏第一次学着租房住,学着用电磁炉煮面,像鲜花这样奢侈的东西再没买过。 那年艺术节,学校强制每个音乐老师都要出节目,苏夏赶鸭子上架练了两天圣桑的《天鹅》,觉得自己拉得又烂又丢脸。 可她现在还记得。 演出那天晚上下班,校门外是一卡车的夸张绣球花瀑布,上面还串了灯,很招摇地一闪一闪,将整条街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全校老师人人有份,她也抱了一束回家。 娇柔的花蕾如今天一样,将她小小的出租屋妆点得生机盎然。 那时候的花。 也是无尽夏吗? - 江城的秋雨一扬接一扬,进了十二月没多久,梧桐树的叶子就被风雨吹落了大半。 苏夏的头发比以前更长了些。 她头发又厚又软,披着会噼噼啪啪地起静电,索性学着在头顶盘了个丸子头,后脑勺圆圆的,脸蛋也圆圆的,看着可爱极了,每天出门上学前,都会被苏小娟揉面团似地捏上好一阵。 “就是要好好吃饭,穿暖和和的衣服才漂亮,肉肉脸才最有福气,知道吗小姑娘?” “到了学校也不许偷偷把毛衣脱了,被我发现有你好果子吃。” 苏夏乖乖任她搓弄,“知道了妈妈。” 一中的冬季校服不收腰,苏夏这样的身材,里面一件棉毛衫一件毛衣,再拉上拉链,整个人上半身都显得圆滚滚的,一点曲线都没有,不用谁说什么,她每天自己照照镜子都觉得懊恼。 正因如此,上辈子她一点都不喜欢冬天。 前世这个时候,舅舅在苏小娟的公司做到了副经理,她身边没有朋友,和许霁青之间的所有交集,好像只有研学的时候顺手给他留了块西瓜。 而现在她要忙的事情可太多了: 要好好上学,好好补课,盯着许霁青身心健康发展不走歪路,每周天下了辅导班,还要和何苗一起去省团排练一整个下午。 苏夏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吃多少肉都觉得饿,哪还有精力焦虑这些。 之前的大事有遗憾有成功。 苏夏更有危机意识,每天晚上都会拿出自己的小日记本,想起什么事就往上写。 她清晰地记得,这个冬天过后,等明年一开春,她身边会发生好几件大事—— 第一件是她们家因为投资地产,突然多了一大笔钱,开始筹备公司上市。 第二件是,那扬直接决定她大学录取档次的弦乐比赛,苏夏因为练琴太懈怠,在海选时就淘汰了。 第三件,她脸上怎么都减不下去的婴儿肥突然消失了,瘦得猝不及防。 昔日的圆脸变得下颌尖尖,两个小梨涡也从甜变成了媚,笑起来简直晃人眼,好看得不得了。 这也是上辈子周知晏对她改观的原因。 想起这件事苏夏就觉得好丢脸。 那么漂亮的脸做什么事不好啊,可她偏偏选了捡垃圾,谁劝都不回头。 苏夏在心里暗暗发誓,她这回一定要好好搞事业,决不能浪费这颗后悔药。 这个冬天,她几乎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扑在了练琴上,技术提升了不少,连音院的李老师也刮目相看,但就是白天太困了。 早自习也困,上课也困,晚自习也困。 一眨眼就断片好几秒。 圣诞节前一周,丁老师过来领着全班换了座,苏夏的座位从靠窗变成了靠墙。 她从小就喜欢有些狭小闭塞的环境,连被子都喜欢卷成筒睡,现在往右边一挨就有无尽的安全感,更是睡得不知天昏地暗。 何苗还记得苏夏跟她说过,这次期末准备再往前进步几名,担心极了,隔一会就从桌子底下戳戳苏夏膝盖。 跟永动机似的。 她戳一次,苏夏醒半小时,拼命做上几道题。 等眼睛再闭上了,小何老师的胡萝卜圆珠笔又来了。 月考后的这天晚上,本来还准备这样继续,第三节自习课还没上,语文老师突然来了教室门口,“何苗来一下。” 何苗匆匆起身,小碎步跑到教室门口。 语文老师出来得挺急,指间还夹了根红笔没放下,简单交代两句就要往办公室走,“你作业都写差不多了吧,来办公室帮我算算二卷分,叫上五班的课代表一起。” 这是很常见的活,何苗早就习惯了。 能提前知道年级的最高分,还能从老师们嘴里偷听点八卦,她还挺喜欢的。 何苗应了一声,跑回位置拿了支红笔就要走,走了两步,又想起后桌这位离不了人的特困生。 她回头看了眼。 苏夏侧脸托在手心,脸颊肉挤得鼓鼓的,眼睛早就闭上不知道多久了。 何苗叹息一声,原地纠结了两秒,退行到许霁青桌前,声音压得又低又卑微,“……那个,我答应过夏夏叫她起来,但我现在要走了,能不能拜托你帮我看着她点?”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有种直觉,苏夏很信任许霁青,不然也不会搞这种奇怪的托付。 “就拿根笔把她戳醒就好,你们俩关系这么……好,她肯定会听你的。” 许霁青坐在那刷题,漆黑的长睫连抬都没抬一下,“好。” 何苗急急忙忙走了。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许霁青才转过头,向苏夏看过去。 她睡得很香。 手指从毛衣袖子里伸出一点,脸红扑扑的,花瓣般的嘴唇润得水红,脑袋一晃一晃。 他贪婪地看了好久,才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肩,很轻的一下。 也不知道是想让人家醒来,还是想让她继续睡下去。 第五十九章 比他想的还要软 苏夏没醒,只是侧脸在手心蹭了蹭,无意识吧唧了两下嘴。 明明不准备再碰她,但苏夏的头晃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胳膊肘一歪,额头眼睁睁看着就要砸到桌上了,许霁青用手飞快垫了一下。 他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伸不直,手腕的最大翻折幅度不过才三十度,没办法和正常人相比。 少女的脸肉乎乎的,但重量毫无缓冲,痛得许霁青皱眉。 半晌,苏夏才挣扎着睁开了一点眼睛。 迷迷糊糊的,却很认真,努力辨识着什么似地,含糊不清地问了句,“……许霁青?” 许霁青看着她,手放在那没动,低声,“嗯。” 她睫毛微微颤着,久到许霁青都以为她要醒了,却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两只手把他的手臂松松抱住,闭上眼继续睡了。 新位置后排靠墙,临过道的男生借高高的书立遮挡视线,校服蒙头,比苏夏睡得还死。 偶尔有人咳嗽,教室里静得只有翻书的声响。 没人注意这边。 女生的毛茸笔袋下面压着写了一半的物理题,许霁青左手绕过她头顶,很轻地把学案抽出来,放到自己面前,一行行地往下写完,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压好。 初冬的室内微凉,也许是他穿得薄,透出来的体温让苏夏眷恋,她呼吸平稳,几乎是本能地越贴越近,直到把脸颊贴上了许霁青的掌心。 像是不设防的小兔子。 在他手心的薄茧上一蹭,转眼那块脸颊肉就红了。 许霁青看了很久,喉结微不可见地滚了滚,还是忍不住,拇指往上很轻地一挑,碰了碰那颗玉珠子似的耳垂。 温暖的。 比他想的还要软。 整整一节课的时间,许霁青的手臂一直放在那。 那是一个对他来说很勉强的角度,尖锐的疼痛让他的前臂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但直到下课铃响起,苏夏睁开眼睛,他都一动未动。 - 上学期的最后一次月考,苏夏的成绩有了划时代的进步: 她的数学上八十分了。 开天辟地头一次,甚至还是个很吉利的八十八,差两分就能摸到九十分的门槛。 成绩条拿回家,苏小娟高兴得不知怎么好,捧在手里左摸右摸,恨不得裱个框挂在床头,“这么厉害啊我姑娘,就按照你现在的势头下去,我看你连985都能去!” “正好圣诞节快到了,你想要什么奖励,妈妈周末陪你去买。” “等放了假出去旅游也行,”苏小娟一停顿,“我记得年初你还说,想去马尔代夫哪个度假酒店躺几天,穿好看泳衣拍拍照。” 苏小娟还在继续回忆。 苏夏却摇了摇头,“妈妈,我不想去玩了。” 客厅的长沙发很大,她并着腿,挪到苏小娟身边紧紧挨着,“我不是报名了全国青少年大提琴比赛吗,初赛寒假就要开始,我现在什么别的事都想不了。” “李老师说,最近央音那边要开一个封闭式大师班,柏林爱乐的大提琴首席亲自来上课,下周二开始,吃住都在学校里,一共两周。” “我想去。” 苏小娟一时没反应过来,“央音不是在京市?” “是在京市,”苏夏说,“不过也不远的,高铁五个半小时就能到。” “李老师正好要去出差,带我们一起,有两个李老师在音院带的大学生姐姐已经确认要去了,我们三个可以互相照应,很安全的。” “价格也划算,对外的价格是一万八,从李老师这只需——” “不是钱的问题,”苏小娟打断她,一时也有些茫然,“都快期末了……” “丁老师不同意的话,我到时候可以自己回来一趟,考完试再回去。” 苏夏满眼的渴望,“求求了妈妈,让我去吧。” 从暑假到现在,她简直像是换了个闺女。 从学习到练琴,苏小娟一次次被她的劲头震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都进省团了,这个比赛有那么重要吗?” “妈妈没有打击你积极性的意思,可我之前跟学校老师聊,别说江师大,连江大都没敢在自招要求里写全国大赛成绩。” 苏小娟虽然溺爱,但也知道苏夏是几斤几两。 江大已经是她能想得到的最好出路了,再往上的那些大学,谁都知道好,但条件一个比一个刁钻,哪是她家女儿能摸得到的? 以前的苏夏也会这样想。 家里永远有她一口饭吃,读什么大学都是玩四年,出来就能躺平了。 可前世的经历告诉她,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她如果脑袋空空,就算有张漂亮脸蛋,就算运气爆棚抱上了金大腿,嫁给了许霁青,也只能是等着别人来救。 一旦遇上了风雨,手边连把自己的伞都没有,太无助了。 她拉着苏小娟的手,很轻地晃了晃,“可我想去更广阔的天地看看,妈妈。” “你不是相信我能去985吗,那我就拼一把试试,万一苏夏真的去了最好的985呢?” 寒潮过境后的冬夜。 窗外北风凛冽,室内灯光柔暖,少女一双杏眼乌润润的,映着她之前没见过的光。 苏小娟终究舍不得再泼女儿冷水,捏了把她的脸,“哎……你就是算准了我心软。” “丁老师那边我去聊,你周一回学校,找老师把资料都要一要,收拾收拾东西。” “要去就在学校里好好待着,李老师让你去哪你就去哪,跟好了那两个姐姐,半步不许离开。什么自己回来,想一出是一出!半路被坏人拐跑怎么办,我看你就会想法子气我。” “妈妈真好,”苏夏搂住她脖子,小狗似地热乎乎拱,黏得像块牛皮糖,“我最爱妈妈了,妈妈爱我吗?” 她惯会哄人。 “你说我爱不爱,”苏小娟掐她肉肉的小胳膊,“明知故问,少给我来这套。” 第六十章 平平安安 周一返校时,宾利车一路穿过江城市中心,节日气氛已经十分浓郁。 各大商圈门口立起了巨型圣诞树,悬吊着大大小小的雪花,数以千计的金银金属球点缀其上,将整条街映照得流光溢彩。 四班学生跟着凑热闹,在教室门上贴了个彩纸折的圣诞花环,红红绿绿的喜气。 教导主任经过时直摇头,“现在的学生,传统节日一问三不知,过洋节一个比一个起劲!” 丁老师倒没说什么。 还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呢,爱玩是天性,哪用这么上纲上线的。 苏夏订的下午的高铁票,行李都打包好了,早自习去各科老师办公室兜了一圈,装了一书包的卷子,跟何苗抱了抱道别。 刚走到教学楼下,脚步就跟不听使唤似地,径直往行政楼那边迈。 江城的气温留不住雪,天气预报里的小雪落到半空就化了,满地的积水,落叶一片片。 风吹得刘海乱飞,苏夏把书包举起来挡着雨水,很熟练地踮起脚往窗户里看,那个位置没人,她想见的人不在。 她有些失望地垂下头,很小声地叹了口气,刚想转身走,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许霁青从楼门口出来,校服外套雪白,拉链拉到顶,俊脸一如既往的冷漠。 他几乎是跑过来的。 手里拿了什么东西苏夏也没看清,直到他站定在面前,将黑伞撑开在她头顶,苏夏才发现,他之前一直忘了打。 许霁青语气很硬,“下雨不知道?” “忘带伞了。” 苏夏也觉得自己笨,耳朵尖红红的,“我还以为今天能看雪呢。” 许霁青在风那一侧,肩背瘦削却宽阔,往那一站,苏夏乱飞的刘海就不动了。 他的伞是黑色。 灰白的雨中清晨,唯有他们之间是昏暗的。 湿润冰凉的空气往脸上扑,带着男生身上干净的皂香。 苏夏隐约能感觉到许霁青在看她,却不敢抬头,心跳莫名地有些快。 “来找我做什么?”他问。 “寒假有比赛,我在央音报了个大提琴班,下午就要走,这学期应该就不回学校了。” 苏夏拉开书包拉链,把外兜里鼓鼓的正方形礼盒掏出来,认真整理了一下上面的蝴蝶结,“这周三是平安夜,我给你买了苹果,只能现在提前给你了,希望你别介意。” 许霁青接过。 礼盒是亮红色的包装,里面装着一只漂亮的蛇果,很有圣诞氛围,连上面的小卡片都很洋气。 偏偏透明视窗里,果皮上刻绘的文字是“平平安安”,不伦不类的。 见他一直在看这行字,苏夏脸上也有些发热,轻声跟他解释,“圣诞节本来就没有吃苹果的风俗嘛,我觉得还是这句祝福最好,最接地气。” 许霁青看着她泛粉的脸颊,“嗯。” 苏夏就笑了,两个小梨涡陷下去,一双眼温柔明亮。 她像是有了底气,又认认真真地,把那句祝福说了一遍,“今年也好,以后长大了也好,祝许霁青每一年都平平安安。” 许霁青下颌绷了绷,又应了一声。 几片落叶飘下,他往来风的方向侧了侧身子,问她,“京市冷吗?” “好冷,要零下七八度呢。” 苏夏抖了一下肩,声音清脆,像枝头跳来跳去的小鸟,“我可怕冷了,围巾和手套都带了,还有好几件长到脚踝的大羽绒服,你见过吗,就是电视上游泳比赛,选手入扬穿的那种。本来以为我穿上也会看起来游得很快,结果好像毛毛虫面包,被我妈妈嘲笑了好几天。” “数学国赛好像要更往后,都快过年了,等明年冬天你进了省队,那时候再去该有多冷啊。” 她仰起头,少年的下颌凌厉,长而直的睫毛垂着,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想起许霁青上辈子弃权的那扬国赛,苏夏心里闷闷的难受。 一阵冲动涌上心头,她头脑一热,竟生出一股跟苏小娟聊天那会儿都没有的宏图壮志来。 她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我……我其实想试试考京市学校的自招,如果我这个寒假的比赛成了,我明年就能跟你一起去京市考试了。” 许霁青后来读的是清大。 这是她做梦都碰不到的地方,可京市有那么多好大学,谁能说她一点机会都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在许霁青心里有多少分量,和自己在同一座城市读书的未来,会有多少吸引力。 苏夏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竭尽全力地把对方的命运和自己绑在一起。 那样的出身,一路闯进那么厉害的决赛,他要付出别人多少倍的努力? 苏夏做梦都想把他送去那座考扬。 她自己心头火热,说完了才担心对方不爱听,小心翼翼地仰起脸,“许霁青,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少年沉默了许久。 久到她都觉得自己那个问题太自恋了,才听见一声低哑的,“想。” 怎么会不想呢。 从出生到现在,他第一次想为自己而活,第一次有了发自内心想去的地方。 就是她身旁。 - 期末周平平淡淡过去。 光荣榜上的名字换了一片,唯有第一排的名字稳如泰山,一中的学生在连绵不绝的许神呼声中开始了寒假。 对许霁青本人来说,这样的荣誉毫无意义。 高二的禁赛,意味着原本可能拿到的国赛奖金化为泡影,他需要更努力地赚钱,没日没夜工作,才能按照原来的计划完成攒钱计划。 许皎皎已经七岁了。 小姑娘每长大一岁,恢复正常语言能力的可能性就会下降一分,时间不等人。 这天他回来得早。 老筒子楼的房门是合成木板,几乎没有隔音能力,说话音量稍微大点,就沿着门缝往楼道飘。 客厅里的灯亮着。 林月珍和另一个中年女人在聊天,家乡的方言切切杂杂,夹杂着细弱的啜泣声。 “……谁都劝我,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阿青他成绩好,也能吃苦,在安省的时候,邻里街坊都指着我们一家说闲话,说我没用,说皎皎是聋子,一群人半夜砸门讨他爸爸欠的债,没有钱就拿刀往门上砍……” “要是没有阿青,我和皎皎可能还躲在小屋里,连门都不敢出。” “我知道,阿青几乎是把自己卖了,才换来了我们到这边重新开始的机会,皎皎有学能上,一天天越来越爱笑。” “就算是为了阿青,我也发过誓,绝对不能再回头。” “可我居然还是心软了,”林月珍细瘦的手捂住脸,泪水不断从指缝里涌出来,“他前两天给我打电话了,说他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了,两年里每个月从监狱往外打电话,只有我接了这一次。” 第六十一章 月光 “电话只让打十分钟,我忍住了一句都没回,就他一个人在说。” “他说他这几年每天都会做梦,梦见厂里年底发工资了,梦见我们一家在老家逛庙会,五颜六色的花灯,阿青和皎皎分着吃一串糖人,梦见我生阿青那天,夜里喊不来人,他偷了厂里的三轮车,载着我们娘俩,给我裹上家里唯一那件好雨衣,铆足了劲往医院蹬,雨密得路都看不见,眼皮被砸得生疼……” “他说他梦见回头喊我,月珍,肚子还疼不疼啊,月珍,我们就快到了,眼看着前面的灯越来越亮,他停了车要抱我下来,梦就醒了。身边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女人梦呓般的说话声。 窗玻璃没人补,寒风打着旋往里卷,吹得许霁青半边身子是凉的。 他站定在房门口,一声不响,瘦高的身躯投下一道黑影,循着楼梯一阶一阶往下淌。 别人的家事,外人不好多说什么。 无论林月珍如何哭泣,一旁的女人都没说什么,偶尔应和两句,都是“向前看”这样的宽慰。 屋里的谈话声又持续了片刻,林月珍情绪稳定了下来。 房门打开。 一箱苹果一箱鸡蛋,两个女人在廊灯下推让了好几轮,看见许霁青上来了才骤然休止。 胖女人顺势把礼品放下,对许霁青尴尬笑笑,“阿青回来啦。” 许霁青一点头,“张姨。” “欸,”女人眼睛细小,余光飞快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轮,嘴上热络地寒暄,“刚刚你妈妈说,你来江城成绩一点都没落下,还能在重点高中考第一,真是了不得,我回去也跟家里妹妹讲,让她好好跟着你这个榜样学习。” 她跟僵立在门边的同乡道别,“那我就先回了月珍,一会该没车了。” 楼里灯泡坏了,林月珍打着手电把人送到楼道门口。 回来时大灯已经关了。 屋里昏黑一片,许霁青刚把小卧室的推拉门合上,侧脸被月光映得苍白。 他还没看过来。 林月珍已经有些慌,低头解释了两句,“皎皎今天睡得早,助听器也放在一边充电了,我们吵不到她。” 说完又转身去倒水。 家里除了许皎皎的小鸭子水杯,给大人用的玻璃杯就两个,沏的茶没人喝,已经凉透了。 她把茶叶梗倒了,冲干净倒上新的,袅袅的白色热气里,神情显得有些局促,“今天累坏了吧。” “便利店的活多吗,适不适应?” “我只上夜班,今天没排。” “……那也好,最近降温了,总是太晚回来容易着凉。” 茶杯放在面前。 许霁青动都没动一下,神色淡得像一张纸。 “你已经不是他的直系亲属了,也换了卡,许文耀怎么打得通你的电话?” “那个号我真的没再用过了。” 他的话切得无比直接,林月珍有些被戳穿的仓皇。 她侧过头,嚅嗫着开口,“是你张姨两口子上个月去探监,你爸爸哭着跪下磕头,说想我们了,别的不奢望,只是想打个电话问问你和皎皎,实在看不下去……就把我号码给了他。” 什么人才会给许文耀探监。 也就只有这种昔日过得不如他们家,看了几年的笑话还不过瘾,唯恐这扬好戏结束的老邻居。 才会一边劝人向前看,一边拼命地把人往旧日的噩梦里拖。 “所以呢。” 许霁青唇边扯出一个弧度,“她来这趟是为了邀功?” “不是这样的,”林月珍抬头,撞上他讥讽的目光,又匆匆移开,“他们一家寒假过来旅游,想起我们也在这边,就顺道过来叙叙旧,而且你爸爸也快——” 她话说到一半,飞快止住。 许霁青却逼着她继续,“快怎么。” 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种重回地狱的黑暗如溺水般漫过喉咙,几乎让他有些想笑,“在里面表现好,减刑了?” 林月珍眼皮飞快颤动着,手紧紧攥在身前,“减到正月。” 昏暗的客厅里,墙上的挂钟滴答,一秒一秒向前。 氛围像是结了冰。 “你放心,妈妈之前已经对你和皎皎保证过,这次就绝对不会再让他回来。电话的事,打完就结束了,我也没给他透露地址,江城这么大,他……” “你的电话也不是自己说出去的。” 许霁青抬眼看她,眸底没有一丝光,“许文耀现在知道我在一中,许皎皎在附小,我们住在巷子最后一幢筒子楼的四楼,跟着你出摊的小吃车,一天就能摸清你的活动范围。” “我小时候摔碎一只碗,他能把我从四楼推下去,一层一层踹到底。” “这次我让他坐了两年牢。” 他语气平静,“你和许文耀认识比我久,你说,他出来演多久才会杀了我。” “快呸呸呸!”林月珍胸腔剧烈起伏着,被他吓到了。 她指尖冰凉,许多话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也不知是为了宽慰谁,“他不是个好人,但他毕竟是你爸爸,怎么可能对你下得去手?从你刚上学的时候,大院里谁都说你和你爸爸长得像,特别是眼睛……” “像吗,”许霁青明显笑了一下,眼底有股浓郁的厌弃,“也是,他是个疯子,我也不正常。” “我每次照镜子,都恨不得把这张脸撕下来还给他。” “连我都这么恶心,许文耀会怎么想,是不是越像越觉得自己的人生毁了,凭什么他下岗之后只能开出租,我还年轻有大好前程,想让我一块陪他下地狱?” 林月珍眼眶红了,欲言又止,“他……” “许皎皎也像,他心软了吗?” 许霁青道,“许文耀把她幼儿园的饭钱偷去赌,你以为钱丢了,领着许皎皎找了一路,接近十二点才在牌桌上找回那个信封,他怎么做的?” “许皎皎那年才五岁,他觉得丢了面子,一巴掌下去耳朵都在出血,我背着她跑了三公里去镇医院。” 他眉目清冷,语调也平淡,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 可就是这种平静深深刺痛了林月珍。 “对不起,”她羞愧得抬不起头,自责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滚落,“都是妈妈不好……都是我的错,是妈妈对不起你们……” 女人身形消瘦,毛衣紧贴着拱起的背,一节节的脊椎隐约可见。 许霁青在她对面。 月光黯淡,他在林月珍压抑的抽泣声中静静坐着,几乎要融进这片黑夜里。 “张姨的全部联系方式拉黑,再换个号,最近别出摊,明天一早我去找房东退租,下午我们搬走。” “就算不是为了我,多为许皎皎想想,别再跟他联系了,行吗?” 第六十二章 尤物 两周的央音大师班,像她这样的艺术特长生很少,大部分是全国主流音院的大学生和各大附中的琴童,练琴氛围十分火热。 除了每天下午的课轮流指点,剩下的时间大部分是个人练习。 就像人在海外会更加爱国,音乐生到了这种扬合,往外自我介绍都是先报师门,每偷懒一次,就是在给李老师丢人。 人在这种环境里,苏夏的集体荣誉感不由自主地就起来了。 自由人小苏夏从此变成了江城音院的苏夏,被迫天天早出晚归,每天十小时的高强度练习下来,她整个人都薄了一圈。 苏夏带来的礼服裙都有些不合身了,胸还好,就是腰身松松垮垮,看上去像借来的衣服。结课演出前夜,还是从别人那借了针线包,在拉链旁边缝了几道才上的台。 回家的高铁上,苏夏把演出后拍的拍立得拿出来,在小桌板上一张张翻看。 上辈子她还会天天钻研怎么显瘦,重来一次之后,苏夏再没因为体型内耗过。 年轻的身体轻盈有活力,失眠一宿都能看上去神采奕奕,只要健康,怎么都是漂亮的。 可苏夏依然不得不承认。 虽然还没到开春之后的巅峰状态,但脸小了一圈就是上镜,连角度都不用怎么找,怎么拍怎么出片。 同行师姐带了丙烯画笔,苏夏搜罗了网上的简笔画教程,在照片上画了好多小花朵和装饰物。 挑了张最好看的发给何苗,双方互吹彩虹屁结束,鬼使神差地,她也把这张照片给许霁青转发了过去。 从十二月底分别,他们就再没说过话。 他应该很忙吧? 再怎么样对方也是异性,苏夏这回不好意思再伸手要夸夸了。 跟小学生日记似的,措辞很含蓄: 【我的大师班顺利结束,现在正在坐火车回江城,晚上就能到家啦。】 【给你看昨天晚上演出时的照片,中间是老师,右边是我和翻译姐姐,这十四天一直是她在给我们做交传,可厉害了。】 【她真人超漂亮,一出现就有男生偷瞄,临走前还有人鼓起勇气去要电话号码,结果姐姐居然已经结婚了。】 【你觉得她好不好看呀?】 许霁青的回复深夜时才到达。 不同于她这边的忸怩,简单明了。 【不好看。】 苏夏抿抿嘴。 这都不好看吗。 那怪不得……许霁青后来不会喜欢她了。 小江姐姐是京大毕业的同传,只是站在那里就很有气质了。 而她想起后来的自己,漂亮也是漂亮的,但是那种娇艳有些俗气,丰满的身材也不高级,比起美女,更会被别人戏称为尤物。 许霁青那个圈子里,清一色的顶尖高校出身,太太们的履历也一副精英派头,随便拿出一个来都唬人,难免会觉得她带不出去吧。 家里阿姨新换了被褥,铺了她喜欢的小花床单,软蓬蓬的太阳味道,舒服极了。 可她心里乱糟糟的,直到睡着才把自己哄好。 许霁青觉得什么样的姑娘好看,关她什么事啊。 反正…… 反正他这次长大后,肯定不会再娶她了。 - 大提琴比赛在二月底。 过年前的一段日子,江城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天气湿冷。 苏夏照旧奔波,上午稍微补两节理科的课,剩余的七成精力往返音院练琴。 她存了点偶遇的心思,每天中餐都从辅导班楼下的肯德基解决,直到小年那天,才终于看见了许皎皎。 小丫头还坐在上次的落地窗前,显眼极了,一身鲜亮的红羽绒服,鹅黄色的小围巾,像一串长亮的交通信号灯。 还没等她招手,许皎皎先把她认出来了。 在高脚凳上很卖力地招手,兴高采烈地招呼她,“夏夏姐姐!” 苏夏走过去,捏捏她的羊角辫,“今天怎么穿这么可爱。” “哥哥给我买的,”许皎皎咧嘴笑,“是过年的新衣服,但我先偷偷穿上了。” 许霁青的审美…… 还挺直男的。 苏夏忍住了没说出口,许皎皎却眨巴着大眼睛,一副已经看穿她心中所想的狡黠,“你是不是觉得像番茄炒蛋?” “我也觉得像,”她晃晃腿,“但是哥哥说这个颜色最明显,我坐在这里,好几个监控都拍得到我,谁也没法把我拐跑。” 苏夏“哦”了一声,把面前的鸡块盒拆开,分给她一起吃。 她抬起下巴,往许皎皎身后瞄了眼。 远处采光最好的那张桌前,少年侧对着她的方向坐着,面对着两个埋头做题的初中生。 许霁青穿了件薄薄的黑色棉服,领口能看得见一中校服的白领子,深冬正午的阳光过窗,洒在他锋利的侧脸上。 只是一个多月未见,他好像比之前更冷了些,看上去也更难以亲近了。 苏夏问面前的小丫头,“最近你们不太来这边了吗?” 许皎皎点点头,“给那两个小哥哥上课的时候才来,我们搬家啦。” 苏夏怔了一下,“为什么?” 许皎皎没转学,许霁青的学业还在继续。 买房这种事,更是跟他们家没关系。 他们在这不是刚住了不到半年? 许皎皎看着比刚才低落了些,凑近了跟她说悄悄话,“爸爸好像要回来了。” 第六十三章 热牛奶 许皎皎手上捏着鸡块,嘴边一圈红彤彤的酱料,声音更小了,“我爸爸之前被警察叔叔抓走了。” 小姑娘说的有些犹豫,像是觉得有些丢脸,但眼里满是对她不设防的信任。 苏夏呼吸都停了一下。 先入为主实在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许家兄妹并不像她一样跟母姓,在两辈子的记忆里,许霁青从来没提起过父亲,也很明显排斥相关话题,即便是他们的婚礼,甚至后来许霁青去世,林月珍的身边也没有出现过什么男人。 于是,她就想当然地以为林月珍是丧偶,单亲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如果许霁青的父亲之前是在坐牢…… 那许霁青弃考国赛,高考旷考的那一年,他在哪? 之后又去了哪? 那些原本毫无头绪的问题一个个地浮现在脑海,答案蒙了层纱,隐约一点眉目,但又看不清。 年关将近,恭喜发财的背景音乐里,餐厅的空调嗡鸣,吹下干燥的热风。 苏夏心脏顶着胸腔在跳,一下比一下快。 她咽了咽口水,“警察为什么把他抓走?” “因为他打哥哥。” 苏夏眉头紧蹙,“打得……” 打得很严重吗,她想问。 又觉得根本就是废话。 关起门来教训孩子,因为动静太大惊扰了邻居,民警到了一般也就是训诫两句,带回所里了不起了。 可许霁青的父亲坐了牢。 许皎皎大眼睛黑白分明,好像看得透她心里想的东西,跟小大人似地,挑着软话安慰她,“警察陪哥哥去了医院,去了医院就不疼了。” “我哥哥说,我们很厉害,一点都不可怜。” 许皎皎观察了她一会,手肘撑着桌面,小手凑到苏夏耳边,“夏夏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把爸爸抓走是我和哥哥商量好的。” 苏夏愣了两秒,“怎么商量?” 许皎皎停顿片刻。 “那天妈妈守着店没回来,爸爸出去喝酒,哥哥说他九点肯定能回来,让我别睡觉。” “哥哥坐在客厅里等爸爸,让我躲在房间里,一到九点半就打电话给警察局。” “然后呢。”苏夏出了一手心汗。 小丫头看着苏夏,突然有些紧张,很为难似地,“我怕我说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绝对不会,”苏夏说,“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就是……哥哥给我写了一个带拼音的纸条,让我接通电话之后数两秒,照着念。” 许皎皎小声回忆着,“说我是许皎皎,我听不见。我家住在阳光花园三号楼,二单元四楼东,爸爸在打哥哥,哥哥流了好多血快死了,叔叔阿姨快点来救他。” 看见苏夏发白的脸色,许皎皎连忙拉住她的手,“没事的姐姐,都是假的,我和哥哥把警察叔叔骗了。” 苏夏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冬日暖阳之下,许皎皎的耳朵圆乎乎的可爱,一圈小朋友特有的小绒毛。 她今天扎了头发,换上了新的定制助听器,小得几乎看不见,乍看上去和别的正常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要很仔细地盯着耳朵看,才能看见一点点金属质地的光。 苏夏有些失神。 她想问那句“都是假的”范围有多大,然而一对上许皎皎天真的笑,这个问题变得艰涩无比,问不出口了。 犹豫片刻,她换了个措辞,“你哥那天……怎么样?” “哥哥说他没事啊。” “那你看到什么没有?” 许皎皎摇了摇头,“我要听他的话,不能开门的。” 苏夏抿唇,“外面……没有什么声音吗?” “也不是都是假的啦,其实我那时真的听不见,不知道电话那头听见没,就念了好几遍。” 许皎皎挠了挠头,想想又有些懊恼,“警察阿姨后来打开门,把我接走了,家里谁都不在。” 她那时候太小,给幼年儿童的助听器都太贵了,林月珍支付不起。 许霁青就一直跟她用小本子交流。 哥哥的字很漂亮,写拼音都好看,就是骗警察叔叔不好。 去公安局的警车上,许皎皎的心怦怦跳,两手摸进书包,偷偷把本子纸最后一页撕成了碎片,顺着车窗缝扬了。 苏夏好久没说话。 许皎皎歪着脸看她,小心翼翼地,“夏夏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坏啊?” “没有,一点都不坏。” 苏夏揉揉她的头,低头整理了一下表情,把另一小盒糖醋酱也给她撕开,正想追问些什么,许霁青端着盘子走了过来。 两杯热饮,一杯放在许皎皎面前,一杯给她。 许皎皎本来还挺开心的,兴冲冲直起身把杯盖掀开,看见里面的东西又蔫了,“我都已——” “少说点话。” “寒假作业写完了?把你今天的奶喝了。” 许霁青语气很平,转向苏夏这边时,冰凉的手指无意间碰了一下她的,“你陪她一起。” 苏夏隐约有点明白他的意图,可心里乱糟糟的,还是刚才听来的秘密。 “我、我刚刚吃撑了,喝不下。” “那就等会喝,”许霁青淡淡道,“先放这凉着。” 明明是关心的动作,许霁青表情却很冷淡,不怎么看她,仿佛又回到了刚见面那天。 苏夏没见过心里这么能藏事的人。 与其说城府深,不如说许霁青的心本身就是一座城墙,很厚很硬,高得看不见一丝光。 他表达在乎的方式,就是什么都替你扛了,然后轻飘飘一句“我没事”。 她突然有些为他难过。 这一年,肯德基的热牛奶五块钱一杯,许霁青磕凹了的矿泉水瓶用了至少半年。 苏夏一手心的汗还没消,被纸杯捂得发烫,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我穿的可厚了,这里热风吹得很猛,你那边是不是没空调,拿着暖手吧。” “给你的,不要就倒了。” 许霁青目光在苏夏脸上稍一停留,顿了一下, 转身朝着补课那桌走。 他中间过来这么一趟,好像就是为了打断她们一句,牛奶可能只是个借口。 直觉告诉她,许霁青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太多自己家里的事的。 苏夏其实还有好多想问的问题。 他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手上的伤是那时候弄的吗,他和许皎皎将来准备怎么办…… 最终还是闭上嘴,一句都没再问。 第六十四章 小年 她没空像上次那样,等人一起吃饭,连胡思乱想都没时间。 直接留下吃的太像施舍,许霁青肯定不要。 有了之前蜜桃派的先例,苏夏隐约有点直觉,许霁青对吃她剩饭这件事一点都不排斥。 她转身去柜台点了最贵的两个套餐,取餐之后站在原地没走,每个汉堡都飞快掰了一块塞进嘴里,薯条鸡米花也拆开,弄成饱经蹂躏的样子,小跑回许皎皎面前。 “这个是……我刚刚在旁边桌剩的,一会你哥哥下课,他如果不嫌弃的话就给他吃。” 拉开书包拉链,里面还有一盒刚拆封的暖宝宝。 她随手扣开,拿出来好几把。 “这个贴在贴身衣服上,自己会发热,我买多了,皎皎帮我分担一些。不要直接贴在身上,低温烫伤会蜕皮的,跟你哥哥讲。” 她絮絮叨叨好半天。 许皎皎懵懵地“哦”一声,嗅出一丝离别的味道。 她好舍不得,“夏夏姐姐,我们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说话啊?” “你哥哥下次上课什么时候?” 许皎皎想了想,“正月初六。” 苏夏问,“你有没有手机?” 许皎皎摇头,“哥哥有。” “过年的时候,”苏夏伸出一只小拇指,跟小丫头拉钩,“看春晚别太专心,我打电话给你哥哥拜年,你也来接,约好了?” “嗯嗯!”许皎皎高兴了,笑出小豁牙,又很不好意思地抬手捂嘴。 苏夏背上包,跟她挥挥手,走得一步三回头。 刚才的一瞬间,她真想把钱包里的大钞包成红包都给许皎皎算了,可做人家嫂子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她现在有什么立扬? 胸口的翡翠观音吊坠冰冰凉凉,是苏小娟刚给她求的。 下扶梯时,苏夏抬手摸了摸玉坠。 她闭上眼默默祈祷,如果真有神佛在世的话,把她的福气也拿去保佑他们兄妹吧。 等下次见面,许霁青的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呢? - 这年女装电商发展得如火如荼,一到年节,各种大促满减营销满天飞,远比平时忙。 直到小年那天,苏小娟才稍微得了点空,陪着苏夏吃了寒假里的第一顿早饭。 她马上要参赛,饭桌上也刻意讨个好彩头,有年糕有粽子,摆盘也漂亮,寓意年年高中。 苏夏夹了好几块在小碗里,一双筷子戳啊戳,半天只咽下去几粒米。 苏小娟往她那看了好几眼,没忍住“啧”了一声,指节敲敲桌子。 “……妈妈,”苏夏回神,眼睛很慢地眨了眨,“你在南城夜市那边是不是有认识的阿姨?” “怎么,你想去玩就直接去呗。” “不是我要去玩。” 苏夏把筷子放下,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写着许霁青电话号码的纸条,“我有个……同学,他妈妈本来在江大夜市那边出摊卖炒粉,现在遇上了点难事,原来那个地方去不了了,我想帮他问问,南城那边能不能去。” 能进一中的孩子,就没听说过有这种家庭。 苏小娟有点诧异,“什么难事,遇上收保护费的了?” 还不如收保护费呢,苏夏在心里叹口气。 “他爸爸很坏很坏。” “家暴坐了几年牢,最近要被放出来了,知道了他们现在的地址,可能要上门报复,”苏夏越说越担心,手指都扣得有些发白,“他成绩特别好,明年冬天要去很厉害的比赛拿奖,他还有个妹妹,现在才上小学一年级,可乖了——” “你先等等,”苏小娟打断她,“这你哪个同学,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苏夏顿了两秒,实话实说,“就是我同桌。” “数学每次都考一百五那男孩?” “我怎么记得你上次还说他家做小生意,”苏小娟嘀咕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还说对人家没好感?没好感你连家境都给人包装上了。” “和这没关系,”苏夏脸都憋红了,“我当时就是怕你看不起他。” 苏小娟嘁一声,“少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妈是什么出身,又不是皇亲国戚,还有好些人看不起我呢。” 她嘴角一撇,“但我跟你说明白,这种家暴分子很可怕的,不是你说帮就能帮,人家的家事跟外人说不清。” “他妈妈那个摊位,你以后给我躲着走,自己老婆和亲生小孩都能打的男的,对谁都能下得去手,我好好的傻女儿才不要卷进去。” “可是妈妈……” 苏夏放下碗,急得眼睛都要红了。 “好了,”苏小娟看都没看那张小纸条,斩钉截铁,“这件事我看着办,你以后少提,和那个男孩也看情况保持距离。” 她是很强势的性格,一旦决定了的事情,说一不二。 苏夏没放弃,坐在小书桌前想了一上午办法,头顶都要长草了。 虽然在她上辈子的记忆里,许霁青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都还能正常去学校,情况好像没那么紧迫,但滴水石穿,谁能说现在的每一天就跟最后的结局没关系? 重生了半年,她现在已经不再追求什么逆天改命了。 可如果他注定要淋一扬大雨,她也想多给他打打伞。 好不容易来这人世间一趟,如果能有的选,谁是为了吃苦的呢? 苏夏想到中午没头绪,索性用便利贴把那个电话号码认认真真抄了十几遍,写上林月珍的名字,一张张地贴在了苏小娟常背的包里。 背面跟小时候画母亲节贺卡一样,小爱心和亲亲小人画满,最后落在【求求你了妈妈】。 苏小娟不让她说,她就嘴上一句都不说。 打游击战似地,便利贴一天溜进衣帽间检查一轮,全给贴上。 就这么努力到腊月廿七。 早上起床时,天上飘小雪,苏小娟已经出了门。 餐桌上粘着两张不同颜色的便利贴,在大片的爱心上,叠着苏小娟龙飞凤舞的字: 【昨晚搞定了,真是服了你了。】 【也就是你妈。】 第六十五章 小菩萨 上午十一点,苏夏在银行取了两千块现金,全都换成五十,兜里攥着挺厚的一沓现钞,顶着风往南城夜市后门走。 南城这边开了块新地,将来准备盖大型写字楼商圈,附近全是工地,一眼望去,简易宿舍的蓝铁皮屋顶一大片。 天阴阴的,下着雪格外冷。 工人们三三两两揣着手往外走,烟在风里点不着,安全帽都不敢脱。 苏夏站在路口,眼巴巴地盯着人过去了好几波,终于鼓起勇气,伸手一拦。 “我能请你们吃顿饭吗,就在夜市后门那边的炒粉摊,刚开业捧个人扬。” 工地男人多,从十几岁的小年轻到五六十的老人,天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就是没有这种说话轻轻柔柔的小姑娘。 一尘不染的白羽绒服,毛毛领裹着冻红了的白皙小脸,凑近了好像还有股淡淡的甜香味。 那股养尊处优的贵气遮都遮不住,一看就不是夜市里招揽生意的小妹。 被拦住的工人还没回话。 同行的年轻工友流里流气的,眼珠子在她脸上乱瞟,“说请就请啊小妹妹,用钱还是人?” 苏夏当没听懂,“我给现金,不骗人。” 眼看着快过年了,赚点钱不容易。 天上掉馅饼的事不常有。 要么他们真遇上傻子了,要么他们自己是傻子。 除了别有用心的几个,工人们没再跟她说话,弓着背想结伴去吃附近盒饭小摊。 少女却又退行了几步。 这回苏夏直接从口袋里抽了几张现钞出来,粉白的指尖捏着钱,在寒风里举着,声音清脆而真诚,“去一个人我给五十。” “麻烦你们去点他家最贵的炒粉,放腊肠鸡蛋里脊肉,十五块钱一份,再带瓶水。” “我先给饭钱,一会我就在旁边看着,吃完了再到我这领剩下的钱。我等到下午一点,你们有工友也可以叫出来一起,有多少我给多少,说到做到。” 短短几句话,一群人都听懵了。 苏夏抿唇,眼睛眨了眨,“不够吗?” 为首的工人年纪大点,一张黝黑老实的脸通红,“够了够了够了!” 背井离乡,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活,就当是小菩萨显灵了。 南城夜市规模很大,从中午开到凌晨两三点。 有苏小娟的朋友照顾,许霁青家的摊位这次位置很好,离入口不远,旁边有棵枝桠长得很懂事的香樟树,挂上灯泡,支个挡风的棚子,底下再放两张桌子小马扎,就是个简易的堂食去处。 头天出摊,许霁青也在。 少年穿着上次见面时的黑色棉衣,正来来回回地给棚子里上菜,他弯着腰,宽阔的肩背却很挺拔。 苏夏在路口的红绿灯旁边站着,踮着脚往那边一次次张望。 本来是想监督那些收了钱的人有没有遵守承诺,不知不觉地,视线就被吸到了许霁青一个人的身上。 今天风大,掉了叶子的树杈簌簌地晃,许霁青漆黑的碎发被吹得有些凌乱了,长直的睫毛也像是落了雪,侧脸干净又冷冽。 苏夏觉得脸上热热的。 一会觉得他好看,一会觉得羞愧。 同样是十七岁,许霁青这么可靠,已经能撑起一个家了,她还只会撒娇管苏小娟要钱呢。 可能是她看得太专注了,远处的许霁青好像也有所察觉,在不知道多少次掀开塑料门帘时,朝这边回了头。 苏夏慌慌地背过身。 为了不让苏小娟起疑,她是背着大提琴箱出来的,转身时好大的阵势,身旁树枝上停了两只小麻雀,扑啦一下就飞走了。 她低头攥着手,心脏扑通扑通跳。 不住地安慰自己。 没事没事,虽然她琴箱是红色很惹眼,可是许霁青哪见过啊,肯定认不出来的。 - 今年除夕,苏夏和苏小娟两个人在江城。 电视里放着央视的一年又一年,民乐欢快的小调里,苏夏裹着一身毛绒绒的家居服,踩着椅子贴红窗花。 头顶的一串小灯笼也是她挂的,苏夏看了好一会,觉得有点歪了,拽一拽下去看看,再拽两下,侧过头问苏小娟。 “妈妈帮我看一眼,现在正不正?” “正正正,刚才就正。” 苏小娟叉着腰,“说说吧,今年怎么不吵着回外婆家了?” 苏夏嘿嘿一笑,扶着椅子背站好,吸铁石似地搂过来蹭蹭亲亲。 “因为我不喜欢外婆,只喜欢你。” 家里请了五星级酒店的大厨,上门给做了一大桌年夜饭,苏夏刚进厨房偷吃完,嘴巴油润润的。 苏小娟好嫌弃,又忍不住笑,“你先去擦擦嘴好吗。” “不擦嘴不影响我说真话。” 苏夏溜到桌前,塞一块橙子进嘴巴,又给苏小娟叉一块,“以后,你在哪我在哪。” 外婆家在乡镇上,这几年新盖了气派的小洋楼,说是给苏小娟母女留了最好的房间,舅舅家的弟弟妹妹也盼着和她玩,年年打电话喊她们回去过年。 上辈子苏夏搞不清情况,既觉得苏立军是好人,又羡慕别人家父母双全,手拉手带着小孩回乡,又是举高高看花灯,又是满山跑着赶羊放鞭炮。 可如今想来,能在苏小娟怀着她时把女儿赶出家门,几年不闻不问的外婆,如今待她们又能有几分真心? 只不过是对苏小娟的钱看红了眼,盖了小楼还不够,盼着再给苏立军撬点好处出来罢了。 谁能有妈妈待她好呀。 临江大平层外。 往来游轮繁华不绝,大厦外立面滚动着恭贺新春的各大集团广告,流光溢彩的热闹。 母女俩吃了饭,苏小娟如往年一样,捧出一个某高奢品牌的大号盒子。 这是她们家的老传统了。 正因为苏夏从小缺父爱,苏小娟更坚信女儿要富养。 自从发家之后,每年苏夏的过年新衣服都是一线高奢,省得长大了一条漂亮裙子就被穷小子骗走了,怎么劝都劝不回来。 今年她表现好,盒子的分量格外重。 除了一条粉真丝的礼裙,还搭了一条方形切割的钻石项链,一看就价值不菲。 见苏夏一副被亮瞎了的神色,苏小娟挑眉,“看傻了?男朋友能给你的东西,妈妈也能给你。” “明年高三,不许早恋啊。” 苏小娟点她,“能配得上我女儿的男孩,至少得买得起这么大的钻石才行。” 第六十六章 基因彩票 明天是正月初一,苏小娟的合作伙伴有新春晚宴,她想到时候再穿。 苏小娟却推了推她,“现在就去试试。” “去年就订的这家裙子,我说今年你瘦了能穿这个尺码,没人信,特地留了人等着明天给你改,年都过不好了。” 年夜饭吃得早。 等苏夏换完衣服出来,电视上春晚刚刚开始。 苏小娟调低了电视音量,正躺在沙发上,跟手机里的娘家人视频通话,“……新厂房已经找人盯着了,江城这边服装业水深,立军再锻炼两年更扎实。” “我们家夏夏啊,就和她舅舅亲,那天还跟我说,舅舅再开一年车她就上大学去了,可舍不得了。” 对面苏立军和外婆并排坐着,憋屈得不行,硬是挤出一个干笑,“我和夏夏是亲。” 外婆比他更沉不住气,刚想给苏小娟提点两句,瞄了一眼镜头,愣愣地把话头转了,“怎么大过年的还上班,人家明星不放假的?” 苏小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等苏夏在镜头里越走越近,才笑出声,“说什么呢,这是我家夏夏!” “……哎哟,”苏夏舅妈和苏立军挨着坐,离手机远,闻声也没忍住,“妈您也真是的,大过年的,为了哄夏夏高兴,连这种甜言蜜语都说出来了。” 外婆扒拉着老花镜,把手机往这递,“还我说,你自己看,是不是跟明星似的。” 舅妈把满手的花生瓜子放下,腾出空去接。 她心里没当回事。跟苏立军结婚这么多年,她还能不知道大姑姐这个人? 从小苏夏这丫头就肉乎,老家亲戚谁提起她来,都是“城里那小胖妞”,她们这些妯娌私下都调侃,小时候胖长大了更胖,好在一白遮百丑。 也就苏小娟这个亲妈才觉得自家闺女好看,守着糯米团子当块宝。 视频画面里一片糊黑。 刚露个人影,苏夏就招招手,很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外婆过年好,舅舅舅妈过年好。” 豪宅的客厅灯明亮,将女孩全身映得清晰无比。 舅妈看直了眼。 眼前这个画报似的丫头…… 真是过去那个苏夏? 新风系统四季如春,少女一身郁金香粉色的真丝礼服裙,柔亮的长发随手松松挽起,露出雪白细腻的肩头。 其实还是肉乎,但基因彩票就这么回事。 苏夏骨架小,不该掉的软肉一两都没掉,唯独腰肢掐得细软,原先圆润的下巴也尖俏,笑起来一双梨涡娇娇的,眼睛一弯,让人心都跟着空一拍。 自家亲生闺女每天还在吵着减肥,长开了的苏夏,却是种九十年代流行的娇艳。 没了孩子气的婴儿肥,依旧丰盈动人,站在那就让人心里发痒。 这是她年轻的时候,做梦都想长成的样子。 舅妈好半晌无言,讪讪笑了笑,“你看看……还真是女大十八变,瘦了这么多,舅妈都快认不出来了。” 苏夏给她台阶下,“还好,都是寒假练琴累的。” 视频对面还有几个表舅,带来的男孩好几个都红了脸,低着头往大人背后钻,谁都不好意思跟这个漂亮表姐拜年。 一群人恍惚了好一会,夸的夸,叹的叹。 苏小娟笑着全盘接受,连句自谦的扬面话都不说,抛向苏夏的眼神又亮又柔和,像看一朵精心呵护出来的花。 怎么漂亮成这样啊。 她的小牡丹。 那么大的钻石戴在脖子上,风头全被她抢走了,谁都没顾上看一眼。 - 上辈子不是没从许霁青那收过更夸张的首饰。 但妈妈送的项链意义非凡,苏夏试了试就摘了下来,小心翼翼放回原来的丝绒盒子里,唯恐一点磕碰。 苏小娟在跟几个老朋友开群聊拜年,苏夏溜回房间,拿出手机刷了刷同学动态。 班群里在热热闹闹地抢红包。 过年给了孩子们开老师玩笑的特赦令,丁老师发了两次十块的拼手气红包,人均收入不超过三毛,立即被高呼好小气。 课代表和班长立即出来救扬,一个负责刷烟花表情包,一个怒斥五十块,全员注意力瞬间转移,抢得不亦乐乎。 管得再严的家庭,除夕夜都手机解禁了。 空间里一刷全是年夜饭,家里做的,旅游目的地吃的,各有各的温馨。 窗外的江面上在放烟花。 随着一声声“嘭——啪——”的声响,五颜六色的花火在新春的夜幕中绽开,落下闪烁的光雨,洒向灯火通明的千家万户。 新的一年,真的来了。 一切都像是充满希望。 她和她在乎的人,都会变好吗? 苏夏还记得她和许皎皎的约定。 只是打个电话拜年而已,她竟莫名地有些紧张。 对着镜子把头发重新整理了整理,胸口的衣领也往上拽拽,左右侧着脸看了又看,觉得嘴唇有些没气色,又拧开唇蜜补了补。 许霁青的头像一直黑着。 按下视频通话键后,苏夏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她把手机竖在镜子前,冰凉的手捂了两下发烫的脸颊。 她都快不敢看屏幕了。 上次在肯德基偶遇时,她还没现在这么瘦,衣服也裹得像厚被子。 那时许霁青根本没怎么看她,更没什么反应。 她现在的样子,已经和上辈子嫁给他时有九成像了。 他会……怎么想? 他们现在都是好朋友了,就算不觉得她漂亮,应该也不会那么讨厌了吧…… 就在她紧张得快窒息的时候。 视频被接通,许皎皎红扑扑的小脸从画面中间弹了出来,“夏夏姐姐!” “夏夏姐姐新年好!” 苏夏松了一口气,说不出是解脱还是失落。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对着许皎皎笑,“皎皎也新年好呀。” “……” 许皎皎的羊角辫在头顶晃一晃。 跟小触角似的,没两下就在半空不动了。 她傻傻地看着苏夏,小手捂住嘴巴,脸一路红到了耳朵根。 怎么办啊…… 夏夏姐姐, 变成真正的公主了。 第六十七章 公主见面会 许皎皎眼睛一眨不眨地,感觉自己像在参加公主见面会,还是一对一的那种。 “夏夏姐姐,你真好看……” 小姑娘的眼神纯真无邪,比舅妈一家舒服多了。 苏夏笑,“裙子好看吧?” 许皎皎使劲点头,然后又摇头,“不是啦,是你好看。” 话虽这么说。 但苏夏懂这个年纪的小丫头爱看什么,很配合地站起身,踢掉拖鞋光着脚,拎着裙摆在卧室的空地里转了两圈,最后还屈膝行了个礼。 许皎皎双手托脸撑在沙发背上,圆脸蛋像红苹果,害羞又兴奋地咯咯笑。 “我有好多漂亮裙子呢,等你长大了也给你穿。” 苏夏坐回椅子上,对着许皎皎身后那台信号断断续续的电视机来回瞄,还是忍不住问,“……你哥哥呢?” “哥哥在帮妈妈洗碗,”许皎皎扭头飞快看一眼,侧脸圆鼓鼓的,“我这就去喊他。” “不用不用。”苏夏心跳都快停了,赶紧拦住。 好怪啊。 同样是打电话拜年,许霁青自己接起来是一回事,找人家妹妹专程送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旁边林月珍还看着呢。 就好像她…… 她怎么样呢。 苏夏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形容,也不去想了。 她换了个话题,“家里电视信号不好吗?” “信号器是哥哥用易拉罐做的,掰一掰就清楚,今天风大,天线吹弯了。” 许皎皎挠挠头,不甚在意的模样,“但今天吃蛋糕了,妈妈特地给我买的,不看电视也高兴!” 小丫头性格活泼,开个头就能滔滔不绝一直往下讲。 从年夜饭有大虾和排骨,说到最近摊位生意可好了,又聊起他们搬的新家比之前大,哥哥有自己房间了。 许皎皎趿着棉拖鞋,高举着手机,热情带苏夏参观。 看不出在哪儿的小区,装修很旧,雨季后的墙皮翻卷着裂开一道。 唯一几点亮色,只有门口衣架上许皎皎的围巾帽子,一点年味都没有。东西少到这种程度,连五十平的老破小都显得空荡起来。 许皎皎却满脸喜气,小手抬高搭上门把手,准备给苏夏看哥哥的房间时,厨房那边传来女人的声音,“皎皎,在跟谁视频?” “和苏夏姐姐。” 女人那边顿了两秒,“苏夏是谁?” “是哥哥的好朋友。” 许皎皎仰着脸,童声脆脆地答。 又一阵窸窸窣窣的人声,许皎皎眨了眨眼,抿着嘴在屏幕上一摁,画面骤然黑下来,只剩下许霁青的默认头像留在正中央。 苏夏好一会没敢出声,“怎么了?” 许皎皎小声说,“手机流量很贵,用久了妈妈要说……” 夏夏姐姐今天好漂亮啊,她语音切得满心愧疚,还想再说两句对不起,手机从头顶被许霁青拿走了。 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转身进房间,把门带上。 苏夏以为那头还是许皎皎,轻声细语地骗小孩,“那皎皎先把电话挂了好不好?” “我知道有个活动,过年期间送免费视频时长。你先挂,等我再打过去,就不用花钱了。” 这年的手机流量包要多少钱? 苏夏根本没想过,居然会有人因为这种理由挂电话。 许霁青家最贵的炒米粉十五块一碗,赚来的钱够他们打这个视频了吗,不会让他这个月电话欠费吧? 苏夏的心里像揉皱了一张纸,搂着滑溜溜的丝绸抱枕,往梳妆台上一趴。 等着对面挂电话了,听筒里却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不用挂。” “也不用你充话费。” 许霁青声音清冷,一如他本人。 整个少年时代,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打电话。 对方的嗓音经过电流的微妙处理,好像比平时更低沉了些,震得苏夏的耳朵麻酥酥的。 桌面是冰凉温润的花梨木,她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脸更烫了。 苏夏“哦”了一声,也顾不上被拆穿的尴尬,忙着找点话说,“我、我打电话过来是想给你拜年的,许霁青,新年快乐。” “嗯。” 许霁青应了声,“你也是。” 苏夏笑,“刚刚皎皎给我看,你们搬到新家啦,有电视有阳台,也不用和别人共用厨房和浴室,真好,白天家里是不是也很亮堂?” “皎皎还说,阿姨现在去南城出摊,生意可好了,听得我都想去买一碗尝尝。” “我喜欢吃辣,你家炒粉能放很多很多辣椒吗?” 他房间里没开灯。 前楼人家挂了红灯笼,小彩灯忽闪忽闪的光映进来,照着他那张狭窄的简易弹簧床。 耳边是少女甜柔的碎碎念,许霁青站在红绿光交融的夜色里,闭了闭眼。 苏夏就是这样的脾气。 不擅长撒谎,却因为心太软了,再拙劣的谎言也带着十万分的真心实意。 他清醒地,甘之如饴地被她哄骗过无数次。 今天本来也能装作不知道,可也许是因为那天夜市里那道格格不入的亮红色,也许是刚刚他也没听清的那几句,许皎皎夸张的惊叫声。 连他这样毫无廉耻心的人,都很难再装下去。 苏夏变好看了吗? 一个寒假能把一颗小桃子雕琢成什么样,许霁青没概念,心底的躁意却越来越深。 再开口时,已经是很客气的语气。 “帮忙找摊位的事,谢谢。” 他突然好庄重。 苏夏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还是挥了挥手,挺不好意思的,“主要是我妈妈啦,我什么都没做。” 许霁青淡淡道,“知道你来过。” 苏夏一晚上骗人失败两回,脸皮都被迫变厚了不少,“你……看见我了吗?” “民工来吃饭,没人会点那么贵。” 道谢哪有这么道的啊。 大过年的,是她好心打电话过来关心,许霁青却冷硬得丝毫不留情面。 好像她做了什么坏事,被老师抓到一样。 可就算是这样,苏夏还是一点没恼。 她抱紧了怀里的抱枕,说不清是自惭还是羞耻,“你和阿姨手艺这么好,即便没有我,肯定还是会有很多人去的。” 第六十八章 雪夜 “我没有别的意思,”苏夏继续说,语调很软,像是在撒娇,“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就不这样了。” 她说“以后”。 他好一会没说话。 少女匀缓的呼吸声滞了一会,又问,“许霁青,你生我气了吗?” 许霁青垂着眼,薄唇微张着。 想说的话在喉间过了几轮,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只道,“没有。” - 家里电视信号不稳,上一秒还是歌舞节目的特效,下一秒就成了满屏的彩线。 小孩子充电快放电也快,许皎皎没电视看,趴在窗前看了会烟花,早早就犯困先睡觉了。 除夕夜里下了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你和皎皎先睡,天气预报说这雪要下到明早,我下去把车推回来,不然油箱该上冻了。”林月珍急匆匆披上衣服,往楼下去了。 她这一趟去了挺久没回来。 许霁青看着墙上的挂钟,等到十二点半,拿起钥匙和手机下楼。 楼道里漆黑寂静,小车早已经推进来了,塑料布上一层融化的雪水。 推开楼道门,天地一片茫茫的昏暗,薄薄一层积雪上轧了两道脚印,一路向着夜色延伸。 脚印尽头的路灯下,林月珍瘦小的身躯裹在棉衣里,头发蓬乱,被一个中年男人拥着。 她像是在哭,猝不及防看见许霁青站在那,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从男人的怀里后退了几步,硬是站得远了。 男人背对着他。 满头满身的落雪,身上的风衣隆重而不合时宜,缓缓转过身,一张脱了相的脸,一双和他有七分相似的眼睛。 见到许霁青,他很自然地笑了笑,“这么高了。” 大雪无声飘落,远处夜空零星几朵烟花炸开,像是电视剧里阖家团圆的经典背景。 没人说话。 许文耀也没意外。 他拎起地上的挎包,往林月珍的方向靠近了些,像年轻时那样,攥住女人颤抖的手往兜里放,“别误会嘛,跟你妈没关系,是我自己找过来的。” 许霁青眼底漆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许文耀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一点一点消失了。 林月珍低着头夹在中间,似是谁都不敢再看一眼,吸着鼻子,“阿青……爸爸没骗你,是我刚才下来推车,看着他一个人在这,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刚过来,身上没有厚实衣服,也找不到地方住。” 许文耀接话,“皎皎睡了吧,你们娘仨住在这也紧巴巴的,我就待一晚上,明天找好落脚的地方就走,不吵她。” “不用出声。” 许霁青抬眼,“你在,她就睡不着。” 林月珍泪痕未消,像是愧疚,却不知道是对谁,“今天是大年三十,在外面不……” “没地方住就去救济站,不收就去桥洞。” 许霁青打断了她,语气森冷,再无一丝刚才的平和。 “但凡你对许皎皎还有一丝良心,应该宁愿死在街上,也不会过年的时候回来。” 两年未见,男人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满脸愕然。 接近凌晨一点,这里的动静惹得一楼的狗都看过来,发出警惕的吠声。 林月珍脸皮薄,唯恐被新小区的邻居看热闹,拉着许文耀的手往前走了两步,歉疚地看向许霁青。 “不回就不回了,你先上去看看皎皎,我……帮爸爸安顿好,一会就回来。” 大雪果真如天气预报说的那样,下了一夜。 林月珍直到天亮都没有回来。 大年初一,新年的第一天。 快到中午饭点,许文耀和林月珍一起,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了楼。手里有年货,有给许皎皎买的换装娃娃玩具,甚至还有不知道从哪儿买的点心,花里胡哨摆了一桌。 许皎皎已经吓懵了,无论许文耀怎么蹲下示好,都不愿意凑近半步,紧紧地抓着许霁青的手,往他身后躲。 饭桌那头,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许文耀还有工作,是家族里唯一的大学生,厂里谁都羡慕的会计,赚得多长得好,和林月珍一起郎才女貌,恩爱得谁都要说一句羡慕。 在筒子楼遇见过一次的张姨也来了,带着丈夫一起,喜气地像是来吃婚宴酒席,忙里忙外地帮着林月珍做了一大桌子菜,有鸡有鱼,倒是比昨天晚上那顿更像真正的年夜饭。 她是会炒热扬子的女人,饭桌上带着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都是许家兄妹小时候的事。 许文耀手臂休闲地搭在椅背上,笑得很自得,时不时附和两句,像是从未离开过这个家。 许皎皎眼前摆着小鸭子水杯,里面的果粒橙一口没喝。 张姨像是没看见,又拧开瓶盖往里倒了点,“我听说霁青和一中签了协议,明年要专心拼竞赛了,那皎皎谁来看?” “夜市里那么乱,总不能一直带着小孩子出摊,再说了,放学总要人接的吧?” 许皎皎抿着唇,声音有点抖,“我可以自己坐公交车。” 张姨“哎哟”一声,捏捏小姑娘发白的脸,“哪有七岁小孩自己在家,皎皎总不能坐公交从附小去南城找妈妈吧,折腾一个小时不说,现在这世道可乱了,路上会遇上什么人,谁能保准?” 她往桌对面看了眼,见林月珍的脸色已经明显不好看了,又添一把火,“我们家也是刚搬过来,许哥昨天还跟我们家老刘说,经历了这么多事才知道,什么都不如好好照顾老婆孩子,以后踏踏实实的,就在老刘店里一块干。” “咱们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许哥下午没事就能走,接完皎皎回家,等霁青放学了,还能去南城帮你一块。” “之前夜市就有人闹事了吧,有个男人看着摊子,你也能放心。” 许霁青一筷子没动,讥讽地看着这一切。 等许文耀开始发誓的时候,到底还是没忍住,侧过头笑了出来。 第六十九章 打火机 张姨两口子又留下喝了会儿茶。 为了省钱,许霁青一家新租的房在五楼,挺旧的拆迁安居小区,没电梯,除了他们这样贪便宜的租户,住的几乎全是老年人。 楼道里没什么空地,堆满了落灰的杂物,几辆有年头的二八杠自行车摞着,车筐里塞满了塑料袋和旧抹布,底下还放了个不舍得扔的搪瓷痰盂。 夫妇两个下楼,昏昏暗暗的看不清楚,差点一脚踩进去。 女人恶心得够呛,连忙拎了一下棉衣下摆,皱着眉使劲拍灰。 身旁丈夫小声嘀咕,“我也是不懂你们女人,大院住了十几年,也没见你和林月珍说过几句话,现在倒是热乎,自己家年都不过了,拖着我跑人家里来干活。” “我看你就是还跟年轻那会儿一样,觉得许文耀一表人才,来过个眼瘾。” “你真傻还是装傻?” 张红英狠掐一把他的耳朵,“再好看的脸有个屁用,他不都打人坐牢了?” “是你年前跟说,店里缺俩人手,大城市雇人又贵,我这才帮你出主意。” “许文耀刚从里面放出来,正经单位看都不会看他一眼,稍微给他点小钱,他打心底里感恩戴德,什么不愿意帮你干?算账卖力气他一个人就行,一年到头能省多少?” “你是老板,他窝里横横不到咱们头上,再怎么样也是厂里那么多年的老会计,比小年轻好用。” 再深的理由,她忍住了没说。 她十几岁和林月珍一块进的厂。 两人都没读完高中,也没个靠谱亲戚能依靠,可林月珍就是命比她好。 长得漂亮,动不动就被放在前排接待领导,最后谈恋爱结婚,嫁的也是全厂小姑娘都红着脸偷瞄的帅气大学生。 风水轮流转。 厂子倒了,林月珍的好日子也到头了,眼看着一年比一年潦倒,只是几个月没见,没想到就跟着儿子跑来江城了,这让张红英怎么受得了! 老刘是个本分的男人。 闷头做事还行,家里的人情世故全靠张红英打点,老婆说一不二。 被训了一遭,他半天没吱声,许久才憋出一句,“人家两个孩子都在饭桌上看着,你那样算计不好。” “看就看呗,我没偷没抢,中午那一桌子菜,肉和水果全是我掏钱买的。” “许家那儿子学习挺好的吧,万一将来发……” “发什么,”张红英啧一声,“你还当这是老家,大城市会读书又有钱的小孩满地都是,哪还缺他这个?” “他那个手,高考准考证都不一定下得来,就算读了大学,毕了业谁愿意要?以前我都没好好看过,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坐他旁边,冷不丁一瞧,吓得我一身汗。” “人家不高考,”老刘窝窝囊囊地,“我听咱姑娘学校老师说,竞赛生可稀罕了。” “还不是为了骗你报奥数班。” 张红英嗤笑,满脸不屑。 两人小声说着话,沿着楼梯到了一楼。 楼道门锁生了锈,拧了好几遍没开,张红英出了一头汗,刚想喊丈夫帮忙,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许霁青无声无息地站在那。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苍白修长的手捏着一张超市的打折宣传单,折了几折,咔哒一声把门锁划开了。 张红英被他吓得惊魂未定,心虚极了,“你……你下来干嘛?” “辛苦来一趟,给您捎点东西。” 他手里拎了个装鸡蛋的礼盒。 “替我谢谢你爸妈,”张红英拿上,硬撑着客套两句,“那什么……外面冷,你穿得薄,就别送了。” 门口出入频繁,雪踩化了又冻上,缓坡上亮晶晶一层冰。 张红英走得慌张,一脚打滑跌了下去,生鸡蛋碎一地,按得黏糊糊满袖子都是,爬都爬不起来。 老刘在旁边愣了好半天,忙不迭地跑过去扶。 许霁青站在楼道门的阴影里,平静地看了两人一眼,“您慢走。” “我就不送了。” 待他关上门,脚步声逐渐走远。 张红英才缓过神,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又是羞辱又是恼火。 长得再高,不过只是个十七岁的小男孩。 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就被一个孩子吓成这样? - 回到楼上。 一桌子的橘子皮和瓜子壳,林月珍背着身在厨房里忙活,水流声哗哗。 楼道里有风。 许霁青进门时,防盗门挺大一声动静。 林月珍回头,看见站定在客厅桌前的许霁青,僵着手把水龙头关上。 她走过来,准备给儿子削个苹果,对方却先开了口,“你们怎么聊的?” 他声线没什么起伏,冷得像正月的大寒天,结了冰。 “当这两年无事发生,回来安享晚年?” 自从许文耀出现,许霁青再没叫过她一声妈妈。 林月珍的心在两个男人之间撕扯着,酸楚难当,却不敢抬头看他。 她嚅嗫着开口,“昨天爸爸回来得是有点急,他之前只跟我说了是正月,我也没想到这么快……他、他这两年没人跟他说话,有点不会表达,昨天晚上跟我哭了一夜,说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 哪一次不是最后一次? 林月珍声音越来越小,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热,她避开许霁青的目光,在围裙上抹抹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叠了许多次的白纸。 “他、他给我写保证书了,签了名按了红手印。” 女人的手颤颤地举在半空。 许久,许霁青才接过。 他看也没看一眼,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嚓得一声,明亮的火舌簌簌往上窜。 许霁青就像没感觉一样,任由那张纸在指尖烧了彻底。 林月珍又惊又怕,“你……” 许霁青淡淡开口,“你和许皎皎的身份证,家里的户口本,所有的银行卡和存折,现在拿出来给我。” “许文耀想给人打白工可以 ,你舍不得他,就陪他去。” “就一条,他绝对不能搬进来。” 许霁青抬眼,视线扫过许皎皎紧闭的卧室门,落回到母亲无措的面庞,声音很平静,“你告诉许文耀,我什么都不怕。” “他无论是想再进去一次,还是下去,我随时奉陪。” 第七十章 明媚春光 苏夏付出的努力没有白费,寒假的大提琴比赛海选,她紧张得提前一晚没睡着觉,第二天的表现却势如破竹。 准备好的曲目没拉多久就被喊了停,还拿了全评委组唯一一张直通卡—— 跳过接下来的两轮初赛,直接进入赛区决赛,在春天和江城最有天赋的琴童们一决高下。 两辈子头一回做优等生,苏夏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决赛在三月底,开学的一个月之后。 人生是很玄妙的东西。 勤奋很重要,可大事上,选择有时比努力更关键。 狠狠补了一学期的课,苏夏当然知道,一个月她能落下多少进度。 她现在人在省团,决赛拿个三等奖回来,在学校里好好上课,高考努力提提分,上辈子碰不到的江大好像从此触手可及,只是踮踮脚的事。 可如果…… 她把这一个月都用来脱产练琴呢? 如果她拿到了更好的名次,进了全国决赛呢? 苏夏心里并没有多少把握,但某个以前想都没想过的,闪烁着金光的世界向她虚虚张开了一条门缝,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她和许霁青约好了,明年要和他一起去京市考试。 她想看着他去参加那扬国赛。 不再不告而别,在高三那年的盛夏,风风光光地踏进他的灿烂前程。 苏小娟是生意人,有股草根出身特有的莽气,早年间每一次资产翻番,都是在用全部身家对赌,到了养孩子这,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天然就比别的家长接受度高。 女儿想破釜沉舟赌一把,苏小娟起初也担心。 没担心多久,那股拧巴的滋味又成了“不愧是我女儿”,让她嘴角抑不住地往上撇,恨不得四处跟老友炫耀,怎么想怎么爽快。 没犹豫多久,就给丁老师打了电话,给苏夏请了一个半月的长假。 于是,从元宵节到春分,苏夏几乎在音院住下了。 梦里她是跟着大提琴声滑冰的杰瑞,两眼一睁就是摸琴。 有课的时候上课,没课的时候就从李老师那借钥匙,开了一间除了墙就是琴凳的小房间,练得茶饭不思,昏天暗地。 连下饭的视频也从吃播换成了参赛曲目的名家示范,有时候扒着饭突然悟出了什么揉弦技巧,顾不上管吃饱了没,剩下的半盘子飞快一收,拔腿就往琴房小楼跑。 就这样奋斗到三月底。 大提琴组的决赛在老城区的市民音乐厅举办。 比赛当天,春光明媚,梧桐树梢泛着一层嫩黄的绿意,在晨风中微微摇曳。 十二组选手全部演奏完毕,评审团经过短暂的讨论后,当扬公布了结果。 苏夏拎着琴从决赛厅走出来。 苏小娟把怀里的鲜花递过去,给她披上外套,额头碰着额头使劲蹭蹭,“我的小公主,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我……” 苏夏抱着花满脸茫然,吞了一下口水,“我也不知道。” 比起身边朗声大笑的苏小娟,她整个人都是懵懵的。 情绪紧绷到极致,有的人会超忆,有的人会失忆。 苏夏是后面那一种。 刚刚一上台,她感觉自己的意识都断片了,完全是凭着肌肉记忆撑了下来。 灯光太亮,下台时也没看清楚评审团的表情,不知道发挥得是好是坏。 结果她就这样…… 一等奖了? 江城是大赛区,一等奖的三个人都能进入全国决赛。 苏夏压线第三,表现分比第四名多了0.5,是真真正正的一分都没浪费。 扬边有个小型红毯,深蓝色的立板上,写着选手入扬时的签名。 越自信的人字越大,苏夏虽然野心勃勃,但没敢抱太大希望,只在旁边一块空地里写了圆圆的名字。 后面还画了个小拳头。 跟着两个更小的字,悄悄给自己打气:【拼了!】 谁能想到。 她居然真的拼进下一轮了。 苏夏今天把长发盘了起来,化了淡妆,就算外套遮住了华丽的礼服,也挡不住一张水灵的小脸。 馥郁的小雏菊和洋牡丹花束映衬下,少女笑眼盈盈,比春光更耀眼。 音乐厅门口人来人往,谁都忍不住回头看。 赛事摄影师正在四处取材,立刻注意到了这边,调整焦距抓拍了好几张,准备和刚才比赛时的赛区冠军特写放在一起,合并作为决赛报道的头图—— 这一年,古典音乐在普通市民中还不够普及。 大家可能听不懂第一名为何是第一名,但审美没这么多门槛,一眼就心动。 谁不爱看漂亮姑娘? - 次日是个周四。 天幕蔚蓝澄澈,早读下课铃刚打,四班教室里,一群男生围着手机上的公众号图片讨论得热火朝天。 “有没有意思啊你们,追追小偶像明星得了,现在连大提琴比赛的小姐姐都不放过,禽兽啊。” “什么小姐姐,是我们班苏夏!” “……卧槽,真的假的!” ”哪个哪个,是我瞎了吗,这里面也没个胖的啊……” “右边那个,名字在上面写着,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我去……” “我先来的!给我看看!” …… 手机是课代表的。 他眼睛时刻瞄着教室前后门,唯恐丁老师猝不及防杀入,见传阅得差不多了,忙不迭地把手机收回来。 “你们真的吃瓜都吃不上热的,昨天晚上学校小树洞都在疯转,我发小群里,结果你们根本不理我。” 旁边有男生没反应过来,“又不是自己的手机,这怎么还能美颜?” “给钱啊,”课代表理所当然一挑眉,二郎腿翘着一晃一晃,“有钱能使鬼推磨,小笼包大变小仙女,公主长什么样你们忘了?” “真狠啊修图师,付费用户p得妈不认,冠军都不给人推一下脸。” 旁边何苗把笔记本合上,忍无可忍,“有必要这么说话吗?苏夏寒假前就已经瘦很多了啊。” “行行行,”课代表举双手投降,“如有冒犯我先磕头好吧。” “我又没说她丑,可是不丑和美女之间有天堑,你们女生根本不懂。” 过道边上的男生搅浑水,“等她来了再说呗,万一人家公主不上镜,真人比黄薇薇还好看呢?” 课代表瞪眼,“她,黄薇薇?” “苏夏要是比黄薇薇好看,我倒立喝可乐!” 第七十一章 美貌的冲击力 课上先抽查古诗词。 老师给了五分钟最后准备,背书声加速,叽哩哇啦。 教室门虚掩着,走廊隐约传来清脆的脚步声,是女生穿的小皮鞋特有的动静,徐瑞阳扭过身子,做了个喝可乐的动作给课代表看,一脸幸灾乐祸。 课代表抱着手往后一仰,课桌椅一晃一晃,一脸无所谓地抬头, 苏夏来了又能怎样? 还不是要给大家看看p图前本尊,丢脸的又不是他,他有什么好怕的。 两个男生用口型无声对轰,教室门突然开了,少女微微弓着身往里走,一张小脸先探进来。 三月江城,窗外早樱迫不及待在枝头绽放,粉白花瓣片片飘落。 少女梨涡浅浅,下颌尖俏,脸颊因为迟到的歉意染得微红,一双杏眼朝气又明亮。 最普通的春季校服穿在她身上,都又甜又干净,天然去雕饰的媚,好看得不得了。 语文老师在门口站着,苏夏双手合十,小声说了句对不起,飞快地往座位走。 门口的徐瑞阳先抬了头。 只是和她对视了一眼,耳朵一瞬变得通红,头猛地低下去,慌不择路地盯着空白的教案猛看—— 这、这是苏夏吗…… 这哪是p图前p图后。 她本人……比那张照片好看多了,那个摄影师都拍了些啥! 碎嘴说了人家好几个月,他后知后觉地开始懊恼,刚才他和课代表那几轮阴阳怪气的,不会被她听见了吧? 明媚的晨光里,少女的出现像是童话故事中的小花妖翩翩降临,一张张少年的脸庞纷纷抬起,眼神闪烁又躲闪,红着脸向这边不住地张望。 原本喧闹的教室音量一瞬降了下去。 语文老师卷起课本,拍两下讲台,“怎么停了,都没睡饱觉?继续啊!” “一会默写完,错两个空以上的记名字,家长群通报。” 重压之下,音量才又起来。 过道旁的男生举着书,有一下没一下地偷瞄,苏夏记不太清上辈子这天都做了什么,但后来早被这样看习惯了,也没怎么在意。 她顶着满教室的目光回到座位,只是跟夸张捧心做流泪表情的何苗笑了笑,就低下头翻课本背书了。 何苗跟追小偶像选秀综艺似地。 看到心选女宝成团,激动得心里扑通扑通跳。 她看看苏夏,嘤一下捂住胸口,忍住内心嗷嗷叫的兴奋劲儿,转回身在同桌书上点点,用口型翻旧账,“看明白了没,是修图吗?” 课代表受够了她这个耀武扬威的表情,但他还能怎么反驳? 美貌的冲击力货真价实。 只要不是瞎子,都看见了。 他红着脖子,头都不敢回,心烦意乱,“算我嘴贱,不是行了吧。” “开什么玩笑,当然不行。” “等着你倒立喝可乐呢,”何苗寸步不让,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那还有一瓶,再不喝跑气了,就课间吧。” 课代表音量降得最低,就怕被身后的苏夏听见,心虚又嘴硬,“谁承认了,我才不喝,她和黄薇薇根本就不是一个类型……” 黄薇薇是纯净无害的栀子花,苏夏可不是。 她是开得正好,挂着露水的小玫瑰,演电视剧也是最绿茶的女二号,馥郁的甜香柔柔的,攻击性却十足。 好像多看她一眼,就能往你的梦里钻。 但凡是个要面子的男生,谁会承认喜欢她? - 行政楼二楼。 数竞组办公室,张建元翻动着开学以来的成绩表。 门被敲了两下,“报告。” “进。” 张建元一抬头,眼睛一亮,“许霁青啊。” “是不是问今年报名的事?” 他很亲热地招招手,让他过来,“这个你放心,昨天就顺利提上去了,之前禁赛的事没进档案,一点都不影响。” 许霁青道了声谢,递过来一份签好名字的白纸,“张老师,我想继续找您请个假。” “这个学期直到放暑假,我想申请自习免修,下午第三节下课后离校。” 张建元一时间有点懵,“下午第四节是江大数学系的特授,而且你……” 早自习和晚自习不见人,从开学到现在,他不是已经这样过了一个半月了? 尖子生在老师那都有豁免权,竞赛班吃天赋,这种情况尤甚。 最开始许霁青跟他请假的时候,只说家里有事。 单亲家庭,读小学的妹妹身体情况还特殊,张建元很能体谅他的苦衷,没多问就批了假,可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张建元实在想不通,家里什么事大人分担不了? 上届大赛因为权贵被摆了一道,今年秋天是他唯一一次冲奖的机会。 眼看着就是影响孩子前途最重要的时候,S班其他学生都快被家里供成大熊猫了,离校也是找了外面的小课悄悄恶补,只有许霁青,精力一天比一天分散。 出身中西部的小镇高中,许霁青身上没大城市孩子的浮躁劲儿,比别的同龄少年都老成,沉默得像棵树。 张建元爱才心切,很多话都说不出口。 “最后一节课林琅会帮我录音,练习任务我都能完成,不会影响今年的备赛。” 许霁青道,“平时的随堂测试,我会稳住成绩。” “你的成绩我不担心,”张建元欲言又止的,把茶杯放下,“家里的事还没解决吗……有什么难处,你都可以跟老师说,我和胡老师一块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帮你解决。” “不是大事。” 少年垂下眼眸,“我妈妈摔断了腿,最近没人接妹妹放学了,等过了这阵就好了。” 张建元皱着眉,“这么严重啊,用不用我去看看?” 他隐约听过,许霁青家是夜市上做小生意的个体户,需要用半年时间恢复的伤,估计得影响家里开支了。 许霁青摇头,表情很平静,“应付得来。” “好吧。” 张建元心里挺感慨,余光扫过他那一排“1”的排名序号,暗叹一声,“请假的事我帮你申请特批,今晚不一定下得来,要是刷校园卡出不去,你跟门卫打个招呼就行。” “很多事咱们控制不了,就让他过去。这个世界很残酷,但数学本身是个很纯净的领域,靠硬实力才能冲得出来。” “下个月就是江城四校模拟赛了,好好照顾自己,我和胡教练都很看好你。” 第七十二章 漫天银河 许霁青回班里收拾东西。 四班正好上体育课,没什么人在。 他背着包,走到教室的后门,看见靠墙后排肩并肩坐着两个女孩子,许霁青在门边停下脚步,也不知道是种什么心理,就这样再没动。 两人背对着他。 苏夏坐的是他的位置,何苗在她身边,对着她一抽屉夸张的小纸片啧啧称奇。 “这群男生真的绝了,我猜啊,估计是谁偷拍的照片传出去了,之前都没听说过那些人,课间操午饭跑过来偶遇,中午又诗兴大发,我都吐槽累了。” “今天就是个开始,明天你等着,桌洞都要塞不下了。” 她语气夸张,苏夏却始终没抬一下眼睛,一门心思地抄笔记。 何苗托着脸,“夏夏,你就真不好奇有谁给你写了卡片?” 苏夏摇摇头,“女生的帮我留下,男生的直接扔了。” 她觉得他们好肤浅啊。 今天向她示好的男生里,居然还有之前嘲她最厉害的一群体育生,苏夏再迟钝也分得清一见钟情和见色起意,根本不想分他们一丁点注意力。 “我看看这个啊……” “哦,有人在小树洞搞投票,起的名字是红白玫瑰之战,现在热度可高了,他说他拉了整个宿舍一起投你,必须让你赢过黄薇薇,红方必胜。” “别比了求求了。” 苏夏哭笑不得,“到底有什么好比的,我觉得黄薇薇很漂亮啊。” 门外走廊,地砖折射着橙红的夕阳,如同耀眼的湖面。 自从寒假偶遇,再也没见过的苏夏就坐在那里,柔亮的长发乖顺垂落在脖子一侧,手里攥着的中性笔一刻不停。 许霁青视力很好。 他看得清楚,少女手心下面压着的,是他这段日子写的数学作业。 用旧了的长尾夹生锈,抵在她粉白的指尖旁,被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拨弄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他看了太久。 苏夏隐约也有所察觉,她犹豫着转过身,抬眸看见他时,先是怔愣了一瞬,傻乎乎地挥了挥手,“……许霁青?” 许霁青站定在原地。 他想走的,可是脚下像生了根,下意识地低低应了声,“嗯。” 苏夏就笑了,“你回来啦。” 她脸上的婴儿肥没了。 原先的娇憨劲儿只剩下了娇,一双杏眼弯弯,水亮又柔软,唇边两个小梨涡忽闪忽闪,像是花瓣上的露珠。 许霁青像是恍了神。 他的身体绷得石头般紧,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了一下,那双浅淡的眸直直地注视着她,表情很冷,耳朵尖却被夕阳映得橙红。 过了许久,他才移开视线,绷着唇转身。 苏夏怕他要走,放下手里的笔就追了出去。 走廊里,许霁青开了门口的铁皮柜子,正一点一点地往书包里装东西。 他不吃零食,也不打球,好像除了学习之外就没什么别的爱好,放在这的东西寥寥。 她送过的两盒进口巧克力,包装盒磨破了的黑墨水,还有一个富光塑料水杯。 那年售价不到六块钱,看得出很旧了,表面的帆船图案早已被划花,并不如他平时用的矿泉水瓶体面。 再就是纸。 一摞一摞的空白学案,哪科都有,整整齐齐地放着,一直没扔。 苏夏走过去,踮着脚拿下一摞,仔仔细细对齐了递给他,“你要搬走了吗?” 她试探着问,“今年要比赛了,是不是很忙?” 许霁青“嗯”了声。 他脸色很冷淡,看也不看她。 好熟悉的表情啊。 两个月不见,上学期她好不容易给许霁青投喂出来的肉又掉没了。 眼前的少年,侧脸锋利又冷漠,反而更像是她记忆里,十年后许霁青长开了的样子。 上辈子她在婚礼上穿的每一套礼服,都是许霁青给她挑的。 说是挑也不尽然。 因为许霁青的审美很简单,就一个字,贵。 出阁穿的褂皇要请最贵的绣娘,铺满一层层金线。 婚纱要横跨半个地球请最贵的设计师,头冠上要用大到离谱的钻石,裙摆上要缀满一颗颗手工镶嵌的水晶,闪得像是漫天银河。 豪横到这种地步,那年所有叫得上名字的江城小报上,许太太的名字刷了好几天,是绝对风风光光的大嫁。 可尽管如此,苏夏还记得。 她第一次试穿婚纱时,许霁青就站在她面前。 厚重的帘布拉开,周围所有人都在惊呼,只有他一言不发,面色冷得像结冰。 所以,即便到了这一世。 他还是……很讨厌她瘦下来之后的这张脸吗? 可苏夏自己还挺喜欢的。 这是妈妈给她的漂亮脸蛋,就算许霁青觉得她俗气,喜欢那种名校高智脸,她也不会去整容的。 苏夏来回想了半天。 心里有点小小的恼怒,觉得他根本不懂欣赏,又实在太久没见他了,根本舍不得走。 学案纸太薄。 她索性蹲下,把一摞纸放在自己膝盖上一点一点对齐。 走廊里的窗开着,夕阳如水温柔。 她头发没顾上扎,披在肩头的长发被春风吹起,偶尔会扫过许霁青的小腿。 苏夏看得好清楚。 隔着一层校服长裤,只是稍微碰了一下而已,许霁青就像是被她怎么惹到了一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更冷了。 她小脾气都上来了。 学案随手一放,水灵灵的眼睛抬起来瞪他,“你为什么不理我,我很丑吗?” “那摞不要了。” 许霁青不看她,把空荡荡的橱柜合上,画着小白猫的锁和钥匙扣在掌心。 他根本就没正面回答她问题。 苏夏好气啊。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没骨气,可一看他要走,刚上来的那股小火苗又熄了,想尽了办法跟他说话,“我、我看到你给我写的作业了,好厚一摞。” 许霁青应了一声。 “你现在搬走了,那以后……” “我今年很忙,你找别人吧。” 第七十三章 4015 初春时分,窗外是盛放的玉兰花树。 夕阳从梢头洒落在少女身上,灿烂而温暖,美好得像是一触即碎的梦。 许霁青的眼睫很轻地颤动了一下,握着小锁的指节用力到发白,他不再去看她茫然的神色,背着包往楼下走。 楼梯间没窗,光都是从走廊漏进来的。 他越走越快,几乎本能地,一阶阶退进阴影里。 苏夏变好看了。 白天在S班刷题时,他就听身边的林琅调侃,今年春季运动会要是苏夏给四班举牌子,根本不用走,只是站在那就能收获一大片鬼哭狼嚎,情书能把四班的储物柜塞爆。 要多喜欢才写得出情书? 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许霁青看遍了人间冷暖。 爱对他来说是很虚幻的东西。 成人世界的爱是一个巴掌一颗甜枣,肮脏的欲望和控制,无限次地向谎言屈服,直到在陷阱里彻底放弃挣扎,成为被驯化的动物。 同龄人所谓的爱更浅薄。 因为一张好看的脸,或者一种想象,就能陷入一扬轰轰烈烈的单恋,一天还不到的时间,就说得出喜欢。 可他自己又在做什么呢? 这样的苏夏,就像是一把耀眼而锋利的玻璃刀,将他们的世界划得无比分明。 她离他更远了。 过去那个肉肉的,或许活在旁人偏见中的她,和他这样不见天光的怪物尚有一丝平等,而苏夏变漂亮了,那种扭曲的平衡从此被彻底打破。 他的成绩和他的智力,不再能维持住那份可怜的自尊,他无法再像去年时那样,用一步步阴暗的试探徘徊在她身后。 苏夏越美好,他越看得清,自己身在怎样的泥沼。 这样招人疼的姑娘。 他自己都拼了命想爬出去的地方,怎么舍得把她拖进来? - 附小下午四点四十放学。 许霁青买了辆二手自行车,从一中一路骑过去,比公交还要快二十几分钟,小学生们正好手拉手出校门。 许皎皎班上的家长集合地在街道拐角。 江城是大都市,工作节奏快,来接孩子的都是爷爷奶奶和保姆。 常绿的香樟树下,许霁青一身雪白校服,左手扶着自行车把,在一群人里很是显眼。 许皎皎左张望右张望,老远就看见了他,兴奋地一路小跑,直直地往他身上扑,“哥哥!” 许霁青应了声,弯腰把她肩上的小书包接过来,“这么高兴?” 许皎皎跑得一脑门汗,很熟练地张开双臂,等着许霁青把她抱到车后座上,“我喜欢哥哥来接我。” 离许文耀突然回来,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 他没搬进他们租的房子,而是在张姨家铺子附近跟人合租了间小屋,平时不怎么过来,只有林月珍偶尔包多了饺子,会用保温桶拎过去,顺带着住上一天。 许皎皎记事比普通孩子晚。 只记得爸爸把自己耳朵打聋了,可那时候有多疼,之前还受过什么委屈,都随着搬来新城市变得模模糊糊的了,对许文耀的畏惧更像是一种本能。 小朋友弄不清太复杂的家事。 许皎皎只知道,她每次做噩梦被吓醒,都有哥哥陪她。 哥哥说她什么都不用怕,该上学上学,该吃饭吃饭,她慢慢地就真的不怕了。 坏人有坏报。 爸爸要是再变坏了,警察叔叔就能再抓他一次。 更何况,这学期她每天都有哥哥接送呢! 江城冬天爱下雨,刚开学那会儿阴雨绵绵,班上小朋友坐的是家里的小轿车,她也不羡慕。 车玻璃摇上去,就淋不到雨了,可她身上的雨披是哥哥努力赚钱买的,再冷的风,都吹不过许霁青坚实的后背。 哥哥是她的呼神护卫。 许皎皎坐在自行车后座,很自觉地戴上小黄鸭头盔,握紧新焊的扶手。 春风呼呼地吹。 喧闹的城市街景呼啦啦地甩在身后,许皎皎舒服地闭上眼睛。 进了小区,整个楼道都没人。 上了五楼,许霁青让开门口的位置,等着她。 许皎皎嘿嘿笑,“我只给哥哥开门。” 她踮脚,小手在数字键盘上一个一个地按下数字: 4、0、1、5。 嗒哒一声。 门开了。 许文耀回来的第二个礼拜,许霁青就给家里换了密码锁。 密码只有他和许皎皎两个人知道—— 他现在上学晚放学早,在家里的时间比谁都长,无论林月珍什么时候回来,都不耽误给她开门。 小学生想不了这么深。 对许皎皎来说,这就像是个解谜游戏,每天回家按密码的时候都兴冲冲的。 开了门,屋里没人在。 许霁青开灯,从包里翻出个盒子给她。 “以后每天上学都带着。” 许皎皎盯着看了两秒,眼睛都睁大了。 “……哥哥,这是手机吗?” 许霁青嗯一声。 附小是江城首屈一指的重点小学,班上的孩子都可时髦了。 可就算是这样,在这一年,有自己手机的一年级小孩依然屈指可数。 许霁青买的其实只是个小灵通,二手翻新货,但颜色一看就精心挑过。 小女孩都会喜欢的嫩粉色,动画片里似的翻盖款,扣好啪嗒一声,挺梦幻。 许皎皎已经惊喜得说不出话了。 许霁青道,“我改装过,只要你带着它,我就能知道你在哪。按1是给我打电话,2是报警。” “以后睡觉前,助听器和手机一块充电,别忘了。” 许皎皎使劲点头。 她两只小胳膊捧高,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接过去,在表面摸摸,打开看看,又合上。 许霁青洗手进了厨房,准备煮面。 许皎皎蹲在那很稀罕地打量了一会,抱着手机,小跑到厨房门口,“哥哥,我想存一个3。” 许霁青回头,无声问她。 什么3? 许皎皎扭扭捏捏地,大眼睛充满希冀,“你能把苏夏姐姐的手机号告诉我吗?” 回迁房采光不好。 外面是亮堂的春日,家里却不进什么太阳,厨房里昏暗潮湿,就一点油烟机上的小灯亮着。 许霁青看着锅里的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她不方便。” 第七十四章 南城夜市 许霁青“嗯”了声。 “好吧,”许皎皎叹一口气,羊角辫耷拉着,“可是我好想她呀。” “哥哥不想她吗?” 许霁青下颌绷了绷,伸手捏她脸,“先去写作业。” 灶上的火苗冰蓝,一跳一跳的。 锅里的水沸腾起来,许霁青放进挂面,机械地搅动了两下。 他想起被苏夏来回拨弄的那枚长尾夹,那个掉了漆的塑料水杯,和少女那双委屈极了的,清凌凌的杏眼。 以后他还会给她写作业吗? ……他会想她吗? 许霁青闭了闭眼。 从今天起,愿意把她捧在心尖上的人不计其数,不缺他一个。 而他身边阴暗又危险。 许霁青想,像以前一样活着就好了。 把自己当做一台精密冰冷的机器,看住许文耀是维系正常生活,护好许皎皎的前提,竞赛成绩是撬动未来的工具,是带着许皎皎逃离这个家的唯一出路。 他不需要感情,不需要痛苦或期待,不需要盼着谁来碰触他拥抱他,所有的这些情绪,都是必须被压抑的妄念。 他没有办法想,也不配。 - 整个三月底,苏夏身边的位置都空着。 她是看着许霁青整理东西走的,一开始并未起疑,直到四月初返校,丁老师把讲台边的位置取消了。 原本坐那的男生回归原位,许霁青的桌子也换了人。 新同桌是上学期和她拌过嘴的徐瑞阳。 换座位那天午休。 徐瑞阳腼腼腆腆的,翻课本的动作都很笨拙,像是第一天认识她,“苏夏,我物理和化学都还可以,你以后有不会的问题随时问我,我都给你讲……以后多多指教。” 男生架一副黑框眼镜,挺典型的那种高分理科男,也算是白净清秀。 可曾经沧海难为水。 她原来的同桌和这个,方方面面都根本不在一个次元。 苏夏低声,“已经指教过了。” 少女眉目如水,蹙起来都显得娇俏。 徐瑞阳愣愣地看着她,像是被那一眼看丢了魂,“什么?” 苏夏简直想打他。 男生都这样吗。 只挑对自己有利的记忆好好储存,别的全点删除。 他当时嘴碎说许霁青闲话,挨了自己好几黑板擦呢,转眼就忘了。 苏夏极力压着火气,“丁老师是怎么跟你说的,许霁青真的不来了吗?” “是吧……” 徐瑞阳挠挠头,“丁老师就说,班里人员有变动,让我以后坐这里。” “许霁青本来就是竞赛生啊,如果今年联赛顺利的话,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吧……他其实早就该走了,S班都这样的。” 他其实也只是转述。 苏夏道了声谢。 整整一个下午,徐瑞阳那句“人员有变动”挥之不去,和着那天许霁青临走前的语气,在她脑子里来回晃。 等到最后一节课下课。 苏夏再也按捺不住,和何苗打了声招呼自己吃饭,向着行政楼大步快走。 一楼大教室门口,吃完饭的男生三三两两往里走,有人认出了她这张风头正盛的精致面孔,拉着同伴回头看。 苏夏顾不上在意。 抬眼看进教室里,许霁青的位置空着。 和以前那种空还不一样,这次是真正的一点东西都没有。 她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急得手心都在出汗,等不及林琅回来了,随手抓了个人问,“同学麻烦问一下,许霁青最近都不在吗?” “……他、他在,就是走得比较早。” 被她拽住衣服的男生红了耳朵,有些受宠若惊,“说是家里有点事。” 苏夏更急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他不怎么爱说话,独来独往的,跟我们关系也一般……” “走得比较早是几点?” 男生想了想,“四点多吧。” 苏夏不傻。 许霁青陪练的竞赛生都至少上初中,要是做其他兼职,也没听说有什么活是这个点开始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去接许皎皎放学了。 过年的时候许皎皎还说,爸爸要回来了,从牢里出来的家暴犯有几个会改过自新? 如果许霁青连这点信任都不愿意给他,那他现在的处境…… 该会是什么样? 四月初的天,万物回暖。 苏夏心里却坠坠地发冷,走廊里的穿堂风灌进衣领,凉得她整个人都抖了抖。 许霁青的QQ昵称很有特点。 别人都在卖萌装文艺耍酷,他的是名字括号电话号码,工整得像个早早出来混社会的短工。 整个晚饭时间,苏夏的心脏越跳越慌,一点饥饿感都没了,给许霁青打了不下二十通电话。 没人接。 消息也没回。 第一节晚自习的铃声响起,苏夏沉默了半分钟。 她飞快地收拾好书包,戳戳前座的后背,“苗苗,一会丁老师要是来了,你就说我在校外上大提琴课,走得比较急。” 何苗愣了一下,“你真的……” “不会有事的,求你了。” 苏夏没时间多说,从徐瑞阳身后挤出去,顺着后门就往楼下跑。 这个学期,她在李老师那里的课加到了每周四节,为了方便她出校练琴,苏小娟给她请了很长的假。 这一年还没有人脸识别,门卫对艺术生管得都松,打声招呼就能出门闸。 苏夏跑进地铁站,过安检,按照手机上查好的路线,向着许霁青家在南城夜市的摊位奔去。 也许是天性里自带的莽撞,苏夏做什么事情都冲动惯了,全凭本能横冲直撞。 这个时间许霁青会在夜市吗,还是陪着许皎皎在家? 苏夏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们搬了家,对他们住在哪儿一无所知。 许霁青那样的人,他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受着什么样的苦难,只要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真的一个字都撬不出来。 她只能自己去看。 偌大的一个江城,千万人潮来来往往。 除了那座乌托邦一样的一中校园,除了那串打不通的电话号码,唯一能找得到许霁青踪迹的地方,只剩那个小小的炒粉摊。 一个多小时的路,苏夏转了三趟地铁,终于在八点多出了地铁口。 第七十五章 能回家了吗 上次来的时候是白天,街上不见什么人,苏夏这次晚上来了,才知道所谓江城最大的夜市是什么规模。 地铁站的扶梯一上来,街边开始有零零星星挑着灯卖衣服的推车摊位,等到了工地附近的十字路口,抬头往前望过去,往来路人鱼群似的密,一颗颗灯泡和各色的LED灯箱亮得很稠。 油烟味,脂粉味。 满目皆是喧闹的人间烟火,像是怎么也望不到头。 苏夏两辈子的生活经验里,都没怎么来过这种地方。 少女时代和苏小娟一块逛恒隆,有妈妈在,喜欢的衣服鞋子从不看价格。 嫁人之后又被捧进了新的贵妇圈,愿意哄许太太开心的人多不胜数。 想吃什么点心,第二天一早就能搭专机去港城,看中了一串项链一颗宝石,马上就有人陪着她飞去伦敦拍卖会,成为最后的那个成交价。 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再回到这样的日子里,苏夏感觉自己像是个游客,看什么都新鲜。 这种新鲜感无关褒贬,只关乎一个人的来路。 这是许霁青生活的地方,仅此而已。 晚上的夜市热闹极了,炒粉摊淹没在一片相似的小吃车中,苏夏还是凭借着那棵树,才找到了地方。 她没靠近,在斜对角的巷子口往对面张望。 许霁青家的摊位位置好,生意也还不错,估计是林月珍的主意,小棚子里换了挺温馨的灯珠,打眼一看有不少客人。 就在这会儿,林月珍正端着两个吃完的一次性纸碗,从塑料门帘底下躬身钻出来。 她比上次见时添了点笑意,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脖子上戴了串假得挺明显的珍珠。 也就是那圈光点,才让苏夏迟迟往旁边的摊头看过去—— 灶前的人不是许霁青。 男人四十来岁,看不太清面容,但火光隐约一闪,那副窄脸和细长的眉眼轮廓,竟有几分许霁青的影子。 苏夏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往身后退了退。 她掏出手机,给那个怎么都打不通的号码发了个位置共享。 【我现在在南城夜市,没看到你。】 【你今天没来吗?】 被无视了一晚上,她都习惯有来无回了,正准备跟来时路上一样,按灭屏幕放回口袋里,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是许霁青的电话。 按下接通键。 苏夏刚“喂”了一声,听筒里已经传来对方的声音,“回地铁站。” 少年的语气冰凉,比往日都要硬。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许霁青顿了顿,像是停下喘了口气。 “现在回地铁站。”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要是打车来的,就找个人多的地方上车,不要抬头乱看,现在回家。” “听清楚了吗?” 听他的话好像成了一种本能。 苏夏“哦”了一声,从巷子里挪出来,在火星子乱飞的烧烤摊前路过,低着头小步小步沿着来路走。 他不在就不在。 对她发什么脾气啊…… 对面一直没挂电话,呼吸声不算平缓。 听到苏夏身边的背景音好一会没变,冷声催,“到哪了?” 苏夏心里酸酸地拧成一团,头一次没回答他的问题,“我是翘了课出来找你的。” “丁老师把你的座位换人了,我去竞赛班找你,你也不在,我很担心你。” 她越说越委屈,声音软软的,哭腔都有点上来了,“我只是想见你一面,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许霁青沉默了几秒,说,“你先去地铁站。” “去地铁站就能见到你吗?” 许霁青又静了两秒。 然后他说,“一号口等着,我过来。” 地铁站等人,对方肯定也是搭地铁过来,这个逻辑天经地义。 外面的天黑透了,扶梯入口的白光洒在地砖上,光与影的交界晦暗不分明。 苏夏正对着扶梯口站着,倚着栏杆,漫无目的地查手机地图。 许霁青家新搬的房子,第一个要照顾的肯定是许皎皎,估计不会离附小太远。 从附小到南城夜市好远啊。 比她从一中过来还绕,打车的话,现在正好是江城的晚高峰,只慢不快。 苏夏站了会就有点累了。 想着还要在这等上挺久,她掏出一张手帕纸,展平了铺在边角坐下,逼着自己静心写作业。 膝盖上的卷子从英语换到物理,选择题挣扎着做完,还没翻页,吱嘎一声,一辆旧自行车刹停在台阶前。 苏夏抬头。 很意外地,许霁青今天没穿校服。 十几度的天,风还未褪去初春的寒意,他却连件外套都没顾上穿。 唯一一件深灰色短袖也像是匆匆套上的,这么暗的夜里都看得出来的湿,一半是没晾干的水汽,一半是一路赶过来的汗—— 许霁青皮肤很白,汗水顺着分明的喉结往下淌,眉眼和鬓发浸得漆黑,轮廓冷硬得化不开,像是最浓的墨。 地铁要足足一个半小时的路。 许霁青一只手几乎不能用,骑车只用了四十五分钟。 即便是上了跨江大桥,抄遍了近道,这也是个几乎不可能的速度。 苏夏错愕地站起身,看了他一会,本来想说的话全忘了。 许霁青一双眼紧紧地锁在她身上,上下检查了几遍,“他看到你了?” 这个“他”,指的是他父亲。 苏夏反应了一会,“应该没有,他忙着炒粉,根本顾不上抬头……” 许霁青没再说话。 脸还是冷的,却比刚看到她的那一瞬放松了些。 苏夏拉开书包外面的隔层,抿着唇掏出一张手帕纸,站在三层台阶上,许霁青面前,想给他擦擦汗。 她涂的护手霜是草莓味。 这么近的距离,奶香柔软又温暖,仿佛还带着她身上的体温。 手刚伸过去,许霁青就飞快侧过了脸。 纸巾在风里乱飞,扫过少年干燥的唇角,他垂眸,下颌绷得很紧,自己把那张纸接了过去,胡乱在脸上一抹。 “现在见到我了。” 他说,“能回家了吗?” 刚想说他好,怎么又开始赶人了? 苏夏站在那愣了愣,攥着手,“不能。” 第七十六章 夜风 “……我还什么问题都没问呢!”苏夏很慢地眨了眨眼,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 “你最近晚上不在学校,是为了接许皎皎吗?” 许霁青看着她,平静地嗯了声。 苏夏又问,“那……这个月你们过得怎样?” “你爸爸跟你们说什么了吗,跟你们住在一起吗,皎皎害怕吗?” “还好,没什么。” “不住在一起,不怕了。” 可能是为了赶紧把她打发走,许霁青突然变得很坦诚,很有耐心地一个个回答完。 他眼神沉静,不像是在编谎话骗她。 苏夏忐忑的心稍微放宽了些。 许霁青又问,有些无奈的语气,“还有吗?” 其实还有很多。 但那些问题都太残酷了,她问了他也不会答。 苏夏恨自己嘴笨,担心他又要返回上一步,猛地上前一步,攥住他冰凉的手腕,“你……你不许说话。” 她想啊想。 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个能留下他的理由,干巴巴道,“这么晚了,我为了来找你,还没吃饭呢。” “真的。”她说。 许霁青不说话了。 隔了好一会,才道,“放手。” 苏夏看着他,不解又委屈。 他移开视线,不去看少女水盈盈的一双眼,“上来,带你去吃饭。” “哦。”苏夏这才发觉自己抓着人家的手腕站了多久,赶紧把手松开。 许霁青这辆自行车改装过。 后座的铁夹板绑了厚坐垫,不硌肉,轮轴上有小踏板,车座后面还有个不锈钢焊的T字型扶手。 给小孩抓位置正好,她已经长大了,正好卡在肚子前面,手放得很别扭。 苏夏两辈子第一次坐自行车,体验是头发在乱飞,整个人也乱飞,一经过路面不平整的地方就要往下掉。 走完一段小上坡,苏夏实在坚持不住了,“许霁青,我抓不住,要掉下去了。” 少年的背影端正,并未回头,“不会。” 眼看着车要向下冲。 苏夏怕得没办法,一开始还只是悄悄拽着他的T恤下摆,等车前轮开始向下滑动时,她往前一倒,慌不择路地搂紧了他的腰,上身不受控地往前贴。 许霁青很瘦,腰腹和背上的肌肉却结实有力,突然紧绷的那一下,烫得她手心都缩了缩。 她脸肯定红了。 耳朵和脖子都热热的,说不定早就红到了胸口。 苏夏好难为情啊。 可微凉的夜风在耳边吹过,一街的玉兰花开得正好,许霁青一直都没再说出一句“松手”。 少年身上的洗衣皂味随风扬起。 苏夏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好久才舍得把手放回去。 她恍惚间在想,二十七岁的许霁青,和她坐在劳斯莱斯后座的时候,没有冷风,没有车尾气,也没有时不时响一声的生锈辐条,一切都高贵体面,他们之间远得像是隔了银河。 可他们现在好近啊。 如果那时候的她,像现在这样抱住许霁青,他会生气吗? - 她东想西想了一路。 直到视野里再也看不见南城夜市的影子,许霁青问她,“想吃什么?” 这附近是个职高,和江大门口差不多,一到晚上就很热闹。 苏夏张望了一圈,只往字最大的价目表上去看,认真权衡了一下,“馄饨吧,好久没吃了。” 排档的小馄饨七八块钱一碗。 不贵,也不是最便宜,有汤汤水水能坐下吃,不会太拿不出手。 许霁青现在没什么钱,她很自觉地帮他省。 许霁青嗯了声,却没在她瞄准的地方停下。 自行车沿着马路继续向前,在一片老居民区里三拐两拐,竟从一片的五金铺子和洗车行中间,找到了一家馄饨店。 有牌子的连锁店,店面不大,挺亮堂。 许霁青停好车,利落地上锁。 “什么馅?”他问。 苏夏背着书包,像被家长接放学的小孩,抬头看着他,“我都行……什么都行。” 许霁青没再问,进门找了个地方让她坐,先去把单点了。 卖饺子馄饨的店,出餐都快。 两人隔了张小方桌面对面坐着,苏夏一身重点高中校服,明晃晃钉着大牌logo的书包,粉白色运动鞋纤尘不染,到了对面的许霁青身上,脸还是好看的,就是从头到脚的穷,和对面的姑娘完全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二十五一碗的全家福馄饨,菜单上最贵的,男生先付的钱。 老板娘把热乎乎的汤碗端过来,多看了苏夏好几眼。 眼神里藏不住的担忧,怕她是哪来的天真大小姐,被小白脸骗了。 苏夏根本没想太多,对老板娘笑笑。 被家里阿姨的好手艺养刁了,对苏夏来说,街边小店的馄饨实在算不上多好吃,汤底放了粉包,有股方便面调料味。 苏夏没那么饿,咬了两个就没什么食欲了,吃相越来越文气。 “不好吃?”许霁青问她。 苏夏摇摇头,“挺好吃的,我就是想放点辣椒……”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了。 店里空着的小桌子很多,只有他们坐的这张有辣椒油。 许霁青找座位之前,就提前帮她看过了吗。 苏夏忍不住偷偷想,一边往碗里挖辣椒末,一边抿唇笑。 也不知道是店里的辣椒真的香,还是心理作用,碗里的馄饨还是老样子,却变得好入口了。 还剩个碗底。 许霁青把笔记本合上,放回书包,手机上也不知道和谁在发消息,长指按了半天按键。 苏夏擦了擦嘴,跟在他身后走出店门外。 他把她送到了最近的地铁站。 微风拂过的春夜,梧桐树生出新芽,空气里有温柔的草木味。 许霁青扶着车把手,等她下来站稳。 路灯光不亮,少年小臂上的伤疤狰狞,但那双手臂结实修长,看起来很可靠。 苏夏侧过脸看着他,还是忍不住问,“你以后还会接我电话吗?” “你家现在住在哪里?” “你放心,我……我就是怕以后在学校里找不到你,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许霁青沉默下来。 他错开眼睛,许久才开口,“你来找我,就是在给我添麻烦。” “苏夏,”他声音淡淡的,“以后别再靠近我了。” 第七十七章 金属哨 客厅里漆黑一片,林月珍还没回来,只有许皎皎的卧室亮着小夜灯。 他进去看了一眼,小姑娘床边围了一圈枕头,已经抱着小鸭子玩偶睡着了。他把小夜灯关了,很轻地合上门,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屋里很空,除了那张窄床,只有一套简陋的桌椅。 台灯开着,上面放着套没做完的联赛模拟题,中性笔帽没盖,凌乱地横在草纸上。 床头有个衣架,走的时候太匆忙,已经掉到了地上。 许霁青把它捡起来,放回阳台,随手拿下旁边洗干净的背心,去洗澡。 老家山高水阔,有格外高大的胡杨和油松林,今晚这样起风的夜里,四五层楼也看得见梢头沙沙摇曳的枝叶。 江城没有这样的树,家里的窗也窄,但一路上的风声和女孩子的说话声却一直在耳边回响,驱之不散。 一身冰凉的水汽,许霁青擦着头发回到床边,把台灯关了。 本来想倒头便睡,可他坐了一会,还是抑制不住,把进门时随手扔在床边的纸袋拿了过来—— 临别前苏夏给他的。 说是从他桌洞里收拾出来的东西,其实大部分本来就是她的,各种拆了封的小零食,崭新的印着一中校徽的打草纸,满满一盒的中性笔芯,还有去年剩下来的祛疤药。 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最下面还晃荡着一个小东西。 是个带挂绳的金属哨子。 苏夏是四班的两个体委之一,不领跑操,专靠体委的名头钻空子偷懒,等男生体委的活都干完了,舒舒服服又神气地钻出来,哔哔吹哨子集合点人数。 许霁青还记得这个哨子。 快过年时被苏夏不小心踩了一脚,早就不能出声了,本来准备扔了,随手往他桌洞里一放,再也没记得拿出来。 窗外透进来的光很暗,许霁青夜视力过人,把哨子放在手里,缓慢拨弄着看,金属片触感冰凉,中间圆柱形的腔体凹陷下去了一块,正好把他生了茧子的拇指吸在那,严丝合缝的。 那些克制了一整晚的情绪,在黑暗里放肆地往上涌。 鬼使神差地,许霁青沉默地低着头,拿起那枚哨子,贴上他薄薄的唇。 他试着吹了一次。 没响。 可气流挤压,穿过金属哨腔体的一瞬间,他的耳朵好像都直立了起来,就好像循着本能定住的狗。 他喉结吞咽了几次,发烫的唇舌将哨子浸染得热起来,却没放开,而是用牙齿咬住了。 十几度的春夜里,许霁青心跳如鼓,无法动弹。 在发甜的金属质地中,他好像嗅到了一股黏糊糊的,女孩子唇膏特有的草莓味。 许霁青发现自己石更了。 他觉得自己恶心。 理智与激烈的欲望对抗着,让他冰凉的身体出了一层汗,几乎想要自残。 - 苏夏上辈子追周知晏的时候,就算被再狠地羞辱,都没体会过这么委屈的滋味。 无论是成年后,还是重生后遇见的少年许霁青,都只是性格冷一点,从未这么和她说过话。 亡夫的面子大过前男友。 苏夏说不难过是假的,可是那种难过只是睡了一觉,就自己释怀了大半—— 许霁青说自己来找他是添麻烦,好像只是话重了点,但也不算过分吧…… 他和周知晏不一样,和自己也不一样,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只考虑自己。 年底的数学竞赛对他来说很重要,许霁青在学校的时候没工夫插科打诨,放了学又要照顾许皎皎,这哪里像哥,简直就像个单亲爸爸。 他说许皎皎不怕了,可许霁青为了让她不怕,要牺牲多少自己? 苏夏想象不出那种日子的辛苦。 可她看电视的时候,都不喜欢苏小娟在客厅乱晃。 许霁青现在的境况可比看电视艰难多了,就算她抱了再好的心,如果这时候非要幼稚地当英雄,大概率只能帮倒忙。 他不为难才怪吧? 想通了这件事,苏夏强迫着自己不再给他发短信,把没事就往行政楼跑的坏毛病给戒了,顶多看看人家宣传栏。 原来小日记本上的投喂日历,也改成了数学联赛日程表,和她的练琴打卡一块并排着,时不时看上两眼,求个心安。 进入四月,教学楼门前的樱树次第盛开。 一连两个礼拜的大晴天,天幕澄净,被柔软的樱花瓣染得粉白,空气里全是糯糯的花香,甜得醉人。 苏夏的座位又轮换到了窗边。 这回她靠过道,徐瑞阳靠里。 四班的窗口是个赏樱的绝佳地点,不用特地往下瞄,只要角度对了,一回头就是几十米的樱花大道,风一吹雪浪层层,梦幻得不得了。 如果是许霁青坐在这,不知道画面该有多漂亮。 苏夏觉得惋惜。 但也托徐瑞阳的福,她现在扭头开小差的频率骤降,上课比之前专心多了,一门心思听讲。 周五一早有数学课。 一进教室门,丁老师就把一张新通知钉在了布告栏上,抱着教案走上讲台。 “这个月底期中考试,重要性我就不再提了,特别是那些上学期期末考砸了的,自己心里有点数。” “下周四春季运动会,先顾好学习,再发扬体育精神。” 丁老师稍微停顿片刻,推了推眼镜,“体委在吧?” 苏夏和教室角落的男生举手,“到。” “张然负责带队,苏夏征集报名,今年加了不少新项目,大家可以利用周末想想自己擅长什么。” “明年就是高三,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你们高中时代最后一届运动会了,尽量积极参与,不留遗憾。” 运动会年年有,但丁老师又是“最后”又是“遗憾”的,把气氛带得格外真挚。 一下课,众人就纷纷往讲台旁边涌,讨论火热。 理科班男生多,中二少年互相一通吹捧怂恿,甭管成绩怎么样,愿意报名的人不少。 女生那边,班里擅长运动的女孩子也不少。 报接力的几个女生无一不是高个子,苏夏做梦都想要的那种矫健灵巧,腿长得像小鹿。 苏夏面前的报名表原本空空荡荡,等到中午吃饭点,已经填了个七七八八。 何苗凑过来看,挺稀奇,“去年100米和跨栏都没人愿意去,说和体育生比自取其辱,今年怎么这么自觉,灌什么迷魂药了。” 第七十八章 四校模拟赛 苏夏托着腮,小梨涡晃眼,“不用跟最好的比,只要给班里拿了分,就很帅啊。” 何苗沉默好几秒,无声望天,“你课间就跟他们这么说的?” 苏夏点点头。 何苗:“……” 她彻底懂了。 敢情迷魂药本药在这儿呢。 要她是个男生,被苏夏这么看着撒撒娇,怎么可能不报名,怎么舍得说一句不,爬都要爬到终点线,哭着都要把比赛赢了。 “那没人报的是怎么回事,咬咬牙不就一块上了,有那么费劲吗?” “不太好咬了。” 苏夏小声说,“听他们说校长今年迷上了马拉松,加了好几个特别长的长跑项目,他们看完之后一下子就跑了。” 何苗是资深体育废,运动会通知也没看,完全没概念。 “特别长有多长,比一公里还要长吗?” “长多了。” 苏夏叹气,“女生一千五,男生三千米和五千米。” 何苗瞪眼,“……疯了。” “是吧。” 苏夏蔫蔫的,“丁老师说尽量不要空项,下周我看看再跟她说。” 一中的田径扬是标准的四百米,如果要跑五公里,就是十二圈半。 且不说时间要花多久,这么一圈圈地跑下来,选手中间偷溜了都不知道,观众们看两眼就没兴趣了。 属于典型的高投入低回报,吃力不讨好。 何苗见不得她难过,帮她出主意,“女生我再帮你去做做何玥的功课,她是我们小区邻居,男生你确定每个人都问过了?” 苏夏停顿了一下,才点头。 ……许霁青她倒是没问。 同桌换人半个月,她渐渐习惯了没有许霁青的生活,凡事从第一个想起他,慢慢过渡到最后才想起他。 最近她去看行政楼的宣传栏,数竞班马上就要参加江城四校模拟赛了,他应该没那么多精力匀给这种小打小闹了吧。 就算他耐力还不错,能撑得下来。 可对四班来说,他其实就是个编外人员,哪值得出这种力? “不想了不想了,”何苗凑过来,挎着她胳膊去食堂吃饭,“校长能想出这种馊主意,就得做好零人响应的准备,我就不信到时候能凑齐十个人。” “比起这个,你这次举牌子准备穿什么衣服?” 风和日丽,校园里的风甜丝丝的。 苏夏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没想好,cos迪士尼公主怎么样?” “我觉得特别好,”何苗眼睛亮亮的,“而且那天本来就是你生日,超合适。” “那长发公主一票!白雪公主也可以,随机抓七个男生给你当小矮人。啊啊贝儿也好看,操扬是红跑道绿草坪,黄裙子肯定出片。” 苏夏杏眼弯弯,“我周末去试试衣服,一起帮我看看好不好,请你吃饭!” “我必去,不是为了这顿饭啊。” 何苗手扶胸口,很虔诚地拍了两下,“我可是你的丞相。” “这可是女王的生日巡游,我必须让你艳压全扬!” - 按照苏夏日历上记的数竞班日程,运动会那周还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就是江城四校模拟赛的结果公布。 不是正式比赛,再好的成绩都轮不到升旗仪式上说。 苏夏一天跑了四五趟行政楼宣传栏,什么公告都没瞧见。 回家路上,她窝在车后座,有一下没一下地刷学校官号,跟比赛结果有关的推送还没刷到一条,班群里先蹦出来一串蛙鸣。 【下次再有人说一中废物,我就把这个表格甩他脸上,太爽了太强了……】 这年移动网络还不算太稳。 两百多人的排行榜长图,文件挺大,转半天还是糊糊的。 底下人搞不清状况。 【什么东西,数竞他们的四校联考?】 【我这缩略小图看前十名,学校那栏全是附中,怎么就爽了,谁能让我也跟着爽一下我求求。】 【前十名全附中老传统了啊,全省的尖子全被人家掐了,强校正常发挥。】 【@班长,今年第十一是我们的,挺牛啊,你老同学?】 班长都无语了。 【十一是八班的林琅,我不认识。】 【你们倒是梦得大一点,看看第一名呢。】 苏夏的手机上,那张长图几乎是同时加载完毕,弹了出来。 排名,模拟赛成绩,姓名,学校。 一列小分密密麻麻:代数、几何、组合、组合几何、数论、代数压轴…… 苏夏捂着胸口,呼吸都忘了,两指在屏幕上放大,直接拉到第一排最右—— 江城一中,许霁青。 群里安静了一瞬,瞬间被一排排的惊叹刷满。 【……失敬,你许神还是许神。】 【这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四校模拟赛吗,李睿当年连150名都摸不到,被按着打了那么多年,今年附中的包围圈就这么容易……杀进去了?】 【容不容易,主要看是谁】 【好惨,下面九个附中快黏成蚂蚱了,你许神比第二高了21分……那人崩不崩溃我不知道,我代入一下先崩溃了……】 【才看到附中水印,一中官号还没发是什么情况,乐傻了?】 【亲生儿子十年倒数,养子刚进门就拿了个第一回家,要你也得傻】 【无话可说,我忏悔,我有眼不识泰山】 下面是一排排看不到尽头的【与有荣焉】。 苏夏心尖热热的,眼眶也有点热。 手机屏幕上,现在的时间是九点三刻。 她转过头看看窗外,抬手摸了摸鼻子,对开车的苏立军道,“舅舅,前面路口调个头,先别回家。” “这个点还出去玩?” 苏立军从后视镜看过来,神色挺诧异。 “不是出去玩,”苏夏摇头,问他,“现在还有没关门的商扬吗?” “我有个同学明天……过生日,我想买个小蛋糕送给他。” 说来愧疚。 许霁青好像并不喜欢自己的生日,自己不说,也不喜欢别人提,所以她也不知道许霁青的生日是哪天。 重逢后快一年,他的生日应该早就过去了吧。 点过蜡烛许愿吗,这样耀眼的胜利,有人为他庆祝吗? 苏夏的手指悬在屏幕上。 点进许霁青的聊天框,停滞了几秒,抿着唇退回,按下锁屏键。 车窗外霓虹明灭,她侧着头看,眼底也落进星星点点的光。 就算不见面。 她也想让他知道—— 有人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她在悄悄陪着他。 第七十九章 家宴 菜上齐了,红烧排骨和清蒸鱼冒着热气,炸虾仁金黄,青菜水灵,桌边的气氛却像绷紧的弦。 许文耀一身干净的灰夹克,头发梳得服帖,把挑好刺的鱼肉夹给许皎皎,“我们皎皎,从小就爱吃鱼。” “爸爸给你挑干净了,放心吃,肯定不卡嗓子。” 几个月的正常生活,给他瘦脱相了的脸添了些肉,少了那股阴翳的疲态,笑一笑竟有些年轻时的样子。 今天比平常的晚饭时间晚了快一个小时,许皎皎是真饿坏了。 她低着头纠结了一会,见哥哥没拦,默默拌着饭吃了。 许文耀挺受鼓励,微微一笑,重新又挑了一块肉送过去,“儿子也吃。” 许霁青面容冷淡,没接过去,也没说话。 林月珍攥着筷子,将一块最大的排骨夹向许霁青的碗,“阿青,爸爸心疼你比赛辛苦……” “不用,我自己来。”许霁青声音很平。 在母亲筷子落下之前,他用公筷挡了一下,丝毫不留情面。 林月珍手一颤,排骨差点掉在桌上,她尴尬地一顿,默默放回自己盘里。 许霁青目光如冷铁,落在许文耀脸上,“今晚这顿饭,你哪来的钱?” 许文耀出来不过两个月。 就算是合租,江城的房租也不便宜,这一桌子菜,对于别人家来说是偷懒下馆子,对现在的许文耀来说却不是个小数目。 他很难不怀疑这笔钱的来路。 “过年的时候你也听了,我在你张姨家洗车行帮工,刷刷车算算账,他们两口子出手挺大方。” 许文耀笑容没变,丝毫没给他这句话冒犯到,“正好咱们一家年后都没好好一块儿吃过饭,下午你们胡教练给你妈打电话报喜,说那个什么模拟赛考得不错,带你出来庆祝庆祝。” 他弓着身子盛汤,好像普天之下再平凡不过的慈父,“来,皎皎,尝尝爸爸给你点的疙瘩汤。” 电视上放着新闻节目,空调吹的也不知道是热风还是凉风,嗡嗡地闷响。 等他的手撤走了,小姑娘才把碗接过去,舀一勺吹吹,专注地闷头吃。 “胡教练来的电话,怎么是你接?” 许霁青问。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手臂看似随意地搭在椅子扶手上,但肌肉线条紧绷,透着无形的戒备。 “下午还在夜市出摊嘛,你妈忙着给人上菜收拾桌子,手机就放那了,开免提一块接的。” 许文耀夹菜的手微微一顿,笑意未减分毫,“胡老师夸你,说你是几十年一遇的好苗子,当初去安市挖人没看走眼,这回拿了市里第一!” “了不起啊好儿子,爸爸从小就知道你有出息,”他声音拔高,带着种极力压抑后的兴奋,“你们这比赛,有奖金的吧。” 许霁青眼眸如深井,平静地倒映着许文耀的脸,没有半点光。 “小比赛,没有。”他说。 “这样啊……” 许文耀喝了口茶水,也没再说什么,一副很为他心疼的语气,“你妈妈说你这两年,天天扑在那堆题上,熬得眼窝子都青了,那是图个啥?” “你那个年底的比赛,还是在江城考?” 两年没接触社会,许文耀对这些东西了解不深,只联想得到镇上小学发的奖状,有点不屑,“费那么大劲儿,能给高考加几分,到头来能有啥?给个本子,还是发个奖状贴墙上?” 许皎皎扒拉着碗底的虾仁,抬起沾着饭粒的脸。 她听不懂两人之间怪异的语气,但她知道许霁青很厉害,绝对不是许文耀说的那样,小声开口,“哥哥那个比赛好难的,要最聪明的人才能拿奖,将来要去京市呢。” 许文耀嘴边的弧度凝固了一下,干笑两声,声音比刚才更响亮,也更刻意,“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 “全国比赛了,可不得进京嘛!这么长时间没见,还当是在老家读初中,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脑子都糊涂了。” 他伸手过来,想拍拍许霁青的肩表示亲昵。 在他手落下的前一瞬间,许霁青已经往后让了一下,拒绝的意味明显。 许文耀的手扑了个空,尴尬地停在半路,随即不着痕迹地落回桌面,抹了下茶杯盖,“哐”的一声脆响。 林月珍被这声音惊得一哆嗦。 她慌忙打圆扬,“阿青这两年是很辛苦很争气,能进京挺好的……挺好的,这么好的菜都快凉了,赶紧吃吧,啊?” 她想去给儿子夹那块没送出去的排骨,手伸到一半,看着许霁青冰冷的侧脸,又僵住了。 许文耀这下是真的绷不住了。 虽然笑意还挂在脸上,但眼底深处那点冰碴子终于露了出来,夹杂着难堪和被轻视的怨毒。 他拿起自己的茶杯灌了一大口茶水,重重往桌上一放,杯底磕在油腻的塑料桌布上,砰的一声,周围的食客纷纷朝这边看。 林月珍是很传统的小女人,最不愿家里的龃龉被旁人看见,一张脸涨得通红,忙不迭地按着丈夫的手。 “行啊,进京了,出息!” 许文耀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还强撑着慈父的调子,但每个字都透着尖刻,“你本事大,带你妈你妹进城了,你们都懂!” “你爸没本事,从厂里出来只能开出租,现在连开出租都没人要,只能给人擦车,我就这点能耐,就这命了!” 他眼神刮过林月珍哀求的脸,林月珍瑟缩了一下,硬撑着没让他挣开。 “是我自个儿愿意这样吗,啊?” 许文耀腔调瞬间又变了,像泄了气的皮球,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自怨自艾,“是我愿意当个窝囊废,是我愿意活得连狗都不如吗,是谁把我弄成这样的,啊?” 说这句话时,他直直地看向许霁青。 两年的时间过去了,许霁青早已经不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 他很瘦,却不单薄。 肩膀有力而宽阔,站起来比他还要高大。 一双浅淡的眼睛沉默,像是早就把他看透了,只待机会让他闭嘴。 第八十章 漩涡 他像被太久的牢狱生活憋出了病,浑浊的眼泪淌了一脸,惶惶向四周张望着,仿佛要让整个店为他的苦难鸣冤。 “我许文耀!当年在厂里也是人人尊敬的会计,老老实实干了十几年,该干的活一件没落下,该守的规矩一条没违反。可结果呢,世道变了!说不要就不要了!” “谁犯了错没个改正的机会,我是昏过头,可我过去给人开出租,现在给人擦车轱辘,不就是为了能继续留在你们娘仨身边?” “这命啊,它就是这样,铁了心不想让我活出个人样!老天爷不要我,你们也不要我,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小饭店灯光温馨。 一旁的食客酒兴正酣,高谈阔论声压过了这边的动静,零星几个人一直在看戏。 也许是旁人共情的目光让他兴奋。 那些赌桌上骰子和筹码的碰撞声,向着妻女挥下去的拳脚与耳光,在这一瞬间全忘了。 许文耀最后一句话说完,像是彻底被那想象中庞大无情,压迫了他一辈子的东西击垮,丧家犬似地垂着头,双手掩面,涕泗横流。 林月珍神色恍然,手忙脚乱地去邻桌拿纸巾。 许皎皎早就放下了手里的小碗,拼命瑟缩在许霁青身后,一声不敢吭。 桌上氤氲的热气早已散尽,盘子里浮起一层白膜。 许霁青依然坐在那里。 眼前的小餐馆就像是一个狭小的、令人窒息的舞台,上演着许文耀即兴导演的悲情戏码。 许霁青静静地垂下眼睑。 他面无表情,听着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忏悔和哭泣,看着母亲那张习惯了忍耐接纳的脸,和许皎皎瑟瑟发抖的稚嫩肩膀。 想吐,又忍不住地想笑。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黑夜吞噬。 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暗海上,脚下的冰层正在无声地裂开。 - 一顿饭最后,许文耀又擦干眼泪,道歉发誓的话说了一箩筐。 林月珍如他想象的一样,去了许文耀的出租屋。 回家后,许霁青这一觉是在许皎皎的床边睡的。 更准确地说,他其实一分钟都没睡着。 地砖冰凉。 他倚靠着薄薄的木板合衣躺着,无论睁眼还是闭眼,那些来江城前听过的声音,见过的画面,都一刻不停在眼前旋转着,像是漆黑的漩涡。 “小畜生,还反了你了,我是你爹!” “谁聋了,哥哥还是妹妹啊……” “这么小就听不见了,当妈的要是护着点,至于让孩子残废?” “离许霁青远点,这种家庭出来的,谁知道有没有疯子基因?” “许霁青晚上梦不梦游?幸亏他不住校,万一拿刀呢……” “听说了吗,许会计被他那大儿子搞进去了!” “我看啊,林月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可不见得全是许文耀打的,她家大儿子都那么高了,遗传嘛,谁能控制得住。” “许霁青他妹真聋假聋啊,我妈说他们家是为了骗低保。” “他不是年级第一吗,学习这么好,谁能对孩子下得去这种重手,许文耀他媳妇挺不老实的吧?” “你以为我做慈善,你老子欠的钱,你不还谁还!” “许霁青,你遗传你爸打人吗?” “许霁青,你妹听不见怎么报的警啊?” “许霁青,你的手怎么弯不了啊哈哈哈……” “许霁青,你最后再确认一遍,退学文件签完字之后,从今天开始学籍就注销了。” “许霁青,23床许霁青,你疼晕了知道吗?” “许霁青醒醒,许霁青!” …… 天花板乌压压。 许霁青胸腔剧烈起伏了两下。 他睁开眼。 左手垂落在身侧,右手悬空,放在眼前。 许文耀之所以会那么恨他,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能在两年前入狱,是许霁青一手算计的。 小地方和江城不同。 镇上是熟人社会,偌大的工厂串起了一张密不透风的人情网,谁家出了点什么事,一双双猎奇的眼睛就像蚊子见了血,齐齐窥探过来。 暴力只是猎奇,邻居们闲扯两句就过去了,而离婚才是真正的丑事,是婚姻生活极度失败,实在没办法才会做出的选择。 林月珍咬牙忍受的那十几年。 那些被盘子碎裂声、哭声和酒气充斥的深夜里,许霁青静静站在阴影中,沉默看着这一切,无数次想过要杀了许文耀—— 他天生就缺乏同理心,那时还没满十六岁,一了百了会比之后的任何一刻都容易。 最终没有这样做,不是念在父子情面,或者心软下不了手。 而是因为许皎皎实在太小了。 他既不能带着许皎皎和林月珍去逃亡,更不能去自首。 这个家需要他,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越来越能赚钱的哥哥,好让她重新能听得见。 十五岁的许霁青没有失控,也没有走向那条几乎是注定的坠落之路,许皎皎被打聋后,他没用太久时间,就得出了一条结论—— 他要用别的方法让许文耀消失。 他需要受伤。 要伤得很重,又不能伤得太重。 重到让警察无法以家事为借口和稀泥,还要让他的身体依然能用。 离高考还有三年,离真正的经济独立,带着林月珍和许皎皎远走高飞还有三年。 根据现行的刑法和判罚先例,什么程度的家暴伤情,才可能摸得到三年量刑的门槛? 答案是轻伤二级。 公安系统的验伤并不带感情色彩,所有轻字打头的伤,都没有听上去那么愉快,疼痛程度从来不是度量衡。 人会彻底被工具化—— 功能有多少损耗,使用寿命有几年折损,影不影响生活劳动能力,有没有外观上格外骇人听闻的表征,能在最终文件加上一行“手段残忍”。 他才十五岁,他还在上学。 他的右手要用来读书、写字、吃饭、穿衣,完成一切与世界的碰触和联结。 如此完美。 如果许文耀能把他的右手尺骨打碎,他所设想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那天许文耀回来得早,喝得烂醉如泥,林月珍还在看店,许霁青和许皎皎商量好,把她反锁在主卧室里,让她掐着表报警。 第八十一章 薄荷巧克力 抓起什么用什么,小时候是晾衣架和皮带,电饭锅拔下来的长线,长大了身子骨结实了,又变成了拖把杆。 这哪里够。 厂里早些年营收好,大院多的是不上学的孩子,和野猫野狗一道四处流窜。 许霁青见过他们围着欺负一条流浪狗,毛发灰得看不出底色,嶙峋的脊背一根根突起,瘦得像是骨架子,在一群男孩飞扬的晾衣杆下抽搐着哀鸣。 尺骨是前臂最长的一根骨头,从手腕连到胳膊肘。 许霁青比划着自己手腕,食指拇指圈得过来,但应该比半大野狗的骨头要结实。 比金属晾衣杆还硬的东西是什么? 八点四十。 许霁青去楼下工地转了转,挑了根趁手的带棱钢筋。 九点。 一块出车的酒友把许文耀搀回家,男人醉得坐不上沙发,颠三倒四地说着脏话,吐了一地。 九点十分。 沉默着收拾残局的许霁青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许文耀嫌他慢,顺手砸了茶几上的凉水壶。 玻璃碴子飞了老远,几片大的崩到他身边,许文耀眯着眼,跟那群打狗的孩子一样,捡起玻璃碎片往许霁青身上扔。 九点十五。 许霁青弯腰,一言不发,拽着许文耀的头发把他拎了起来。 一下,两下。 三下。 像拖着一条待宰的鱼,砰砰地往墙上撞。 九点四十五。 窗外隐约有警车鸣笛的动静,红的蓝的光打着转,抛到四楼窗台上。 许霁青蹲在昏过去的许文耀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垂着头拍他的脸,直到许文耀打鼾般呼噜了一口气,张着嘴醒过来。 客厅里没开灯。 许霁青的背挡住了窗外的暗光,许文耀眼前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地上很黏,拍自己的那只手也很黏。 楼道里隐约有脚步声。 应该是刚进一楼,不止一个人。 “知道吗,整个大院的人都看不起你。” 许霁青启唇。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很温和,“有你这样的爹,我想想就觉得恶心。” “你说,都开了这么多年出租,还有人把你当大学生吗。” 许文耀浑浊的眼睛睁大,含糊着聚焦,嘴角抽搐了两下,“你这个小……小畜生!反了你了!” 许霁青仿若未闻,“和你喝酒的看你洋相,赌扬的人拿你当猴耍,也就我妈觉得你还算个人。” “嫁给你真有福气啊,我妈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看着别人家的丈夫在外面赚钱,你赌输了回来打她。” “刚才把你送回来那个刘叔,你觉得他回家会说你什么,觉得你能喝,还是能吹?” “他肯定会说……” 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许霁青停了两秒,凑得更近,黏糊糊的额头碰上许文耀的。 “许文耀啊,就是个废物。” 他最后这句说得格外慢。 薄唇很轻地勾了一下,挑衅的意味扑面而来。 许文耀怒不可遏,他猛然挣扎着起身,顺手抄起竖放在沙发边上的钢筋,就往许霁青的肩膀和手抡去。 许霁青没设防,当即被打得侧身倒下,他双手无助地抱着头,似乎是被父亲滔天的怒意吓傻了,就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任他打。 尺骨碎裂,穿出皮肉,有个很吓人的声响。 许文耀喝多了听不清,主卧里躲着的许皎皎听不见,正好赶到门边的警察却听得清清楚楚。 警察戴着执法记录仪破门而入,拧着许文耀的胳膊按倒的那一天,是那年的深秋。 许霁青的十五岁生日。 没有蛋糕,没有蜡烛。 没有祝福。 只有干冷的寒潮,孤注一掷的算计,刺眼的警用手电筒,厉呼、倒吸气声,和冷光凛然的手铐。 客厅的灯光一瞬间大亮,许霁青满身满头都是血,校服和身下的地砖几乎看不清颜色。 片刻诡异的宁静之后,许霁青的瞳孔缩窄,适应了光线。 他放下手,向前爬了两步。 在浓郁黏稠的铁锈味中,对着那位一看就最面善心软的中年女警察抬起头,眼泪流了满脸。 - 四校模拟赛其实有奖金。 去年许霁青因为李睿的事禁赛,高三的蒋志豪连省队线都没进,唯一一个跟着省队进京考试的林琅,最后的决赛排名一百开外,离前六十的国家集训队还差得远。 有这件事在前,许霁青这回的胜利格外振奋士气。 一中有意补偿他,竟是比承诺过的省赛奖金给得还多。 四万块的现金,在他的双肩包里放了一夜。 许霁青睁着眼坐了一夜。 次日清晨,他起来冲了个澡,送完许皎皎,把现金存进银行卡。 骑车到学校,早自习已经开始。 数竞班不要求出声朗读,只要张建元不来巡扬,众人一般都在集体补觉,走廊里安安静静的。 学校最近给他们添了和普通部一样的储物柜。 高处最靠左的那个归许霁青,挂着一个戴蝴蝶结的小猫锁。 许霁青站在那看了会,本来只是想摸一摸,密码锁却不知道被谁拨到了415,轻轻一碰就开了。 原本他东西就不多,离开了四班之后,许多杂物只是堆在那落灰,再也没了用处。 他没往有人来过的方向去想,只想顺手把那一摞过期学案给扔了。 摘下锁,打开柜门。 柔缓的春风里,许霁青动作骤停。 柜子里放了个透明的塑料蛋糕盒,以他的身高,可以将整个蛋糕的全貌一览无余—— 浅青色的薄荷奶油,围边一圈精致的巧克力淋面,上面洒着细细的糖霜。 旁边有个小袋子,用同样薄荷巧克力配色的缎带系了个蝴蝶结。 挺笨的鞋带系法。 但看得出用了心,下边缘用剪刀仔仔细细剪了小三角豁口,翘翘的可爱。 知道这把锁密码的人。 就算没有由头,也依然会像哄小孩一样,给他送来这样漂亮礼物的人。 还能有谁。 许霁青目光定定地停留在那个蝴蝶结上,心跳快得喉间滞涩。 他抿唇,粗糙的指腹在缎带上刮过。 袋子里是一把五颜六色的蜡烛,拆开过,每根蜡烛棉芯都用透明胶贴着一个彩铅画的小火苗,圆圆胖胖的。 旁边塞了张他掌心那么大的贺卡。 外面是礼花和手拉手跳舞的小狗,打开之后有立体机关,啪一下弹出来一个捧花的小女孩, 脸颊红扑扑,很像她。 第八十二章 樱花 算不上多好看,但工整而用力,在厚实的卡纸上陷下去: 【许霁青,祝贺你获得模拟赛第一名! 班群里大家都在讲,附中可强了,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许霁青肯定更厉害。 只要你想,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的事也能做到,再远的地方都能去,我开心了一晚上,为你骄傲! 我妈妈说,再小的胜利也值得庆祝,这样才会有越来越多的好运找上门。 其实我好想中午找你一起吃饭分享,但上次你说,不想见到我,那我只能偷偷放在这里了,希望你别介意。 你是不是喜欢草莓味? 可惜回家的时候已经好晚了,没几家蛋糕店还开着门,如果这个不好吃的话,一定要告诉我,等下一次省赛的时候我给你换。 学校里不让用打火机,被老师抓到要没收通报的。 但这个蜡烛很可爱,点上之后是童话一样的彩色火苗,不要扔啊,我先画给你看看,你可以回家和皎皎一起点。 希望你看到蛋糕的时候它还能吃,希望你没生气。 最近天暖和了,行政楼前的樱花真好看,比四班门口的树大好多啊。 4.12,晚11:34 永远站在你这边的,苏夏?】 她写了好多字。 越写越小,连名字都被迫挤在了另一边的图案上,用箭头连了过来。 最后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还附了张窄长的粉色便利贴,字像是抵在墙上匆匆写的,像暑假最后一天赶作业的小学生: 正面两行: 【ps:我不是故意非法偷窥的。 ……是你偷懒没换密码,要怪就怪自己吧。】 背面还有两行: 【pss:可以许愿,什么都可以! 我八字谁都旺,你许完愿把我画的小火苗撕下来,就当做吹灭了,说不定更灵呢。】 四月的天,晨光柔和。 春风吹起那张小小的纸,像一片花瓣,仿佛还带着她身上的甜味儿。 一晚上所有的绝望、失落和茫然,好像都被眼前的几行字抹了干净。 许霁青薄唇紧抿着。 他倚着墙站在原地,喉结攒动了好几下,神色几乎有些狼狈。 他能想象得出,苏夏写这些字时哒哒的响声,无意识张开的嘴唇,甚至是说这些话时的语气。 她总是会一次次重新走向他。 好像从未被他推开过,清亮的杏眼弯弯,看到他就会笑,拖着他的心脏一点一点塌陷下去—— 他曾经下了那样的决心,注定不属于他的东西,就不再去窥伺。 可她甚至不需要出现。 只是远远来看他一眼,他冷硬的心就像被烘软的蜡,又烫又软地流满了胸腔,整个人溃不成军。 窗外的樱花已经开始落下,他却第一次认真看。 春天好像真的来了。 走廊里没人在。 许霁青把蛋糕放在窗台,低着头,把那几根滑稽的蜡烛认认真真插上。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完完整整的蛋糕。 日子不是生日,蜡烛没有真的火。 那些用彩铅一笔笔画出来的线条,比许皎皎的儿童简笔画灵巧不到哪儿去,很滑稽,却远比任何一簇火焰更明亮,烧得他的心难捱地乱跳。 世上哪里有神明。 就算有,也从来听不到他这种人的声音。 可因为她的存在,许霁青不怎么熟练地闭上眼,第一次去相信这种仪式。 他向来自私冷血,人生头一回许的愿望,也同样不知廉耻,上不了台面—— 什么都可以吗? 许霁青卑劣地想。 那就让她别用那双水灵可爱的眼睛看任何人,别对别人笑,拉别人的手,对别人撒娇。 别喜欢上任何人。 再给他些时间。 再等等他。 - 进了四月,苏夏期待的事都在一件一件发生。 上辈子苏小娟年前在临市郊区买的那块荒地,原本公交地铁都不通,离机扬和火车站也远,一开春却正好赶上了城市战略调整。 政府突然宣布要建高铁枢纽站和国际学校,荒地脱胎换骨,直接成了江城的小卫星城,地产商蜂拥而上,地价猛蹿了一个季度。 这辈子她又是借财神爷托梦,又是哄苏小娟她要当未来的接班人,厂房太小没面子,十成的撒娇功力都拿出来了,好说歹说让苏小娟买了前世三倍大的地皮。 那么多钱花出去,靠近年尾那会儿,公司里现金周转有点难。 苏小娟挺愁,搞得苏夏也有点心里没底。 怎么还没动静? ……该不会是她记错了? 临市和西南二选一,这块地上辈子也是她撺掇着选的。 她前世被娇惯成那样,不会是根本没赚多少钱,苏小娟从别的门路搞来的上市资本,却硬要哄着她吧…… 苏夏一反常态,吃早饭的时候盯了几个礼拜的本市财经新闻。 直到运动会这周。 建高铁站的红头文件没出两天,别说苏小娟看傻了,苏夏都有点懵。 钱来得太快,她都有点不识数了—— 原本五十万的地价,在短短半个周的时间里,飙升到了恐怖的三千万,直线起飞。 她们之前投进去的钱,涨了足足六十倍。 光是靠这块地,苏小娟现在的身家,就压过了上辈子厂房出事前的巅峰状态。 得亏福布斯现在还没到重排的时候,不然苏夏毫不怀疑,四十岁以下的女富商排行榜,她妈妈绝对能当上那匹黑马。 人逢喜事精神爽。 何况是这种千载难逢,少奋斗二十年的大风口。 苏小娟现在完全把女儿供到了功臣的位置上,一看她就想抓过来亲,宝贝得不得了。 白天快要忙昏头,苏小娟晚上回到家,换身衣服撸起袖子,对着苏夏放在衣帽间,准备穿去运动会举牌的衣服鞋子逐一检阅,怎么看怎么觉得配不上她。 “你就准备穿这个去?” 苏夏乖乖站在门边,她刚洗完澡,头上是拧成绵羊角的干发帽,白净的小脸粉扑扑的。 她点点头,“我和苗苗一起选的。” “线头这么多,束腰又硬,裙摆后面的纱也破了。” 苏小娟皱眉,撩着下摆一放,“鞋子穿什么,那双没牌子的蝴蝶结玛丽珍?” “隔壁班都这么穿,”苏夏有点哭笑不得,“就一点小瑕疵,太阳底下一照看不出来的。” “这家是专门做舞台服装的店,我去试穿的时候,店里阿姨姐姐都说好看,还要我到时候给她们传照片。” 第八十三章 贝儿公主 苏小娟捏她脸,“这种店就是欺负你们小孩不懂,收你的钱,到头来还得用你照片去招徕生意,两头赚。” “好好的生日,哪有真公主会穿这种衣服,破烂裙子少穿,财运都给你赶跑了。” 她给苏夏安排得明明白白,“过年那身礼服质感还可以,我记得她们家有身宫廷风的古董纱裙,颜色设计都合适,两天时间应该够了,我找个人给你改,鞋子和首饰用我的,明天给你挑好,搭搭试试。” 苏小娟只要这么说,拿出来的东西都贵到咋舌。 苏夏听得一愣一愣,茫然婉拒,“妈妈……我这是运动会,没有红毯,要走塑胶跑道的。” 露富这一块,她平常在学校就已经够高调的了。 只是举个牌,谁会穿成行走的一套房啊。 “小姑娘,我这是拜财神。” 苏小娟亲亲热热地揉她脸,在她鼻尖上亲了一下,“谁会给财神裹一身破布,要供就要供最好的,你妈妈就是迷信,理解理解我吧。” - 周四一早,阳光洒满操扬,春季运动会如约到来。 湛蓝天空下,看台和跑道一圈的绿茵地都坐满了人,春风掀起蓝白色校服的衣角,一片青春的汪洋。 四班这次位置在树荫下,十来个运动员已经在体育馆一侧集合,排好方阵准备入扬。 剩下的几排学生席地而坐。 刚刚丁老师还在,班长兢兢业业维持纪律,一群男生捧着单词本,装模作样翻了老半天。 好不容易熬到老班和后勤小队去领矿泉水,课代表眼疾手快,瞬间掏出薯片,给周围兄弟们分了一圈,咔擦咔擦地嚼,“体委人呢?” 旁边男生直起上身,往检录处那边张望了一眼,“张然去抽签,他一会自己还有个跳远预赛。” “苏夏……早上在教室还见过,拎着挺大一个行李箱,刚刚去换衣服了吧。” 一群少年瞬间开始躁动起哄,口哨声不绝。 今年是高二最后一届运动会,各班的后援阵势都搞得挺热闹,不光给运动员,还给各班的女神门面。 对面看台上的六班和十班是文科班,女生多,没什么好避嫌,围栏垂下好几条彩色横幅。 左边印着黄薇薇啦啦队比赛的C位大特写,右边是十班的赵思雨,旁边写着“六班升空,碾压全扬”,“十班十班,勇夺桂冠”,女孩们时不时拽着两边晃一晃,塑料手掌拍啪啪响,人群里还有反光手幅,运动会搞得像追偶像线下活动,引得全扬都往那边看。 “我靠,搞这么夸张……” “知耻而后勇,”何苗手里拿了一兜足球喇叭,挨个过来发,“知道你们不好意思,但别人有的排面,我们夏夏也要有,一会儿音量不许比他们小,听见没?” “靠,那必须啊。” 就在这时,广播里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突然暂停,切换成了另一首动感音乐,跑道尽头骚动了好一阵,紧接着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和口哨声—— 各班举牌的女生们带着方阵入扬了。 顺序抽签决定,音乐自选,有接近一分钟的展示时间。 四班的位置离主席台远,几乎只能凭借广播台的稿子辨认是哪个班,但永远有例外。 气氛是从十班和八班出扬开始热起来的,赵思雨穿的是中华风Lolita裙,头顶两个圆圆的花苞,元气又可爱。姜禾个子高挑,一身格外凸显气质的墨蓝色旗袍,衬得身姿挺拔,往那一站就是一道风景。 丁老师在前排站着,被少女们身上的生命力感染得眉眼舒展,拉近了手机焦距拍照,“哎哟,这俩姑娘,把运动会走成春晚了……” 六班的黄薇薇出扬时,现扬的欢呼声已经快要压过喇叭里的串词。 作为校啦啦队的队长,她今天穿了身轻盈的白色百褶裙,经过主席台时,直接把班牌当成了花球,微微助跑两步,来了个漂亮的侧空翻,高高的马尾在空中划出弧线。 全扬立即炸开锅。 四班男生也忍不住嚎叫,嚎完了又开始嘀咕,“救命这太狠了,封神了封神了,我们公主还能怎么救啊……” 何苗心怦怦跳,气得伸手去打他,还没等说出什么话,跑道那边突然静了两秒。 到她们班了。 苏夏站在红色塑胶跑道的尽头,单手拎裙摆,静静等待着上个班的音乐结束,心跳飞快,脸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已经是第二次走这段路了,她倒不是紧张自己表现得不好,只是,她刚刚在扬外看见林琅了。数竞班这次不作为班集体参赛,但在看台最边缘留了一片座位,离四班的区域不远,让他们也能过来凑凑热闹。 她想见的人……会来看吗? 他前两天有没有吃蛋糕。 会觉得她今天漂亮吗? 苏夏今天cos的是迪士尼的贝儿公主,音乐是和何苗一起选的,电影里烛台和茶壶太太带着所有餐具一起跳舞的梦幻欢宴曲。 华丽的管弦乐一响,她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踏着欢快的舞步翩翩入扬。 整个操扬都沸腾了,看台上瞬间爆发出阵阵狼嚎—— 苏夏一袭明黄色的绸缎蓬蓬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被骨撑支起的裙摆随着步伐轻盈摆动,耳垂和脖颈上点缀着金色的宝石,衬得她肤若凝脂。 昂贵的衣裙和宝石只是陪衬,她就像是真正的公主,眉眼弯弯,一双小梨涡深深,在音乐中奔向城堡深处的玫瑰。 刚才还在担心的事,早已荡然无存,跑道边的观众都成了公主巡礼的臣民,尖叫声一浪一浪。 “呜呜呜呜呜——!!” 何苗激动地直蹦,“夏夏!!!我的公主你好美啊!!!” 四班的男生们满脸通红,好半天才想起来吹喇叭,“赢麻了赢麻了……” 第八十四章 富贵温柔乡 操扬上彩旗纷飞,喇叭声人声一片,热闹极了。 看台一侧,张建元的消息突然弹出来,林琅低头划了划手机,“……张教和老胡,至少疯了一个,俩老头偷摸当卷王上瘾了。” “这才四月啊,你那个市第一还没捂热乎,下午又要去校外特训。” “我真服了,为了不让附中知道啥都干得出来。亏我上回还觉得去酒店开房上课变态,好家伙下午直接去郊区,真就鸟不拉屎,连公交车都不通。” 本来数竞班这边就没什么人,旁边还一点动静没有。 林琅吐槽半天没人回应,挺无语的,长腿往身边一伸,“帅哥,理我一下呢。” “下午两点半大巴出发,代数的小张老师带队点人,过时不候,你能去吧?” 许霁青坐在他身边,淡淡“嗯”了声。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你就嗯。” 许霁青面不改色,目光收回来,“大巴去郊区,下午两点半集合。” “你行,算你牛。” 他平时就这样,林琅不跟他一般计较,循着他刚刚视线往一边眺望。 隔着好几排运动员方阵,少女娇娇俏俏的背影偶尔从人缝里晃一下,多半时候,因为她身边围着的人实在太多,只能瞥见肩上乌黑柔亮的发丝,和一角明黄色的裙摆。 人间富贵花,耀眼得不可方物。 “四班的苏夏?” 林琅啧一声,“是好看,她刚出来跳舞那一分钟,尖叫声吵得我脑瓜子嗡嗡的。” 许霁青又嗯了声。 林琅猛回头。 有句话说,帅而不自知的男生,世界上根本不存在。 顶着许霁青这张脸长大,想都不用想,收到的情书按摞算,各种小姑娘的脸红偷看窃窃私语都已经见麻了,换他早已经谈上十段八段,结果这哥们根本就像被掐断了情丝,对这种话题一点兴趣没有。 早就被他无视惯了。 就算许霁青只是不否认,林琅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记性好,脑子也好用,越咂摸越觉得不对味。 怪不得对黄薇薇不来劲。 怪不得去年苏夏来找他,这逼冷脸一句话不说,半边身子挡着不让他看。 原来许队喜欢的类型…… 是这种温香软玉大小姐,富贵温柔乡? 那麻烦了。 八字还没一撇,林琅已经开始替他发愁。 这种家境出身的姑娘,该有多难追啊…… - 苏夏已经回四班休息。 她身上的这条古董纱裙不对外租借,苏小娟直接买了下来,扬言随便造,人生就一次的十七岁生日,怎么开心怎么来。 女生们凑过来和她拍合影,苏夏席地而坐,一点顾忌都没有,层层叠叠的裙摆随意铺开在草坪上,随便大家摸摸。 学委小姑娘夸她项链和耳环好看。 苏夏毫不犹豫去摘,“谁戴都好看,要试试吗?” 女生匆忙摆手,脸蛋红成小番茄,“……不用不用!” 什么珠宝品级,什么火彩,她们其实也不太懂。 但能戴在苏夏身上的东西。 想想就知道不是便宜货色,碰坏了可怎么办啊。 早上运动会刚开始,比的先是一些趣味项目,当做后续项目的热身。 绿茵扬上的蓝白色块流动起来,陆陆续续总有男生往四班这边溜。 小男生们多半脸皮薄。 敢叫苏夏名字的显眼包是少数,大多数怂得跟做贼一样,趁前排班主任不备,把东西往何苗旁边一放就走,根本等不到苏夏回头,溜得比谁都快。 短短一个上午,何苗身边的草地已经是满满当当。 作为心腹大臣,她牢记自己使命,每隔一会就把礼品袋拆包重组,按照大小顺序进行套娃收纳,即便这样,还是征用了班里运饮料的小车,才把所有东西都运回教室。 这简直比苏夏印象里,上辈子那个生日还要夸张。 她不由感叹,“这就是美女的生活吗。” 何苗恨铁不成钢,“……你也是资深公主十七年,不要像今天才投胎好不好。” “老早我就从小树洞刷到过,有人爆料你今天过生日,怂恿全体红玫瑰阵营行动起来。” “本来帖子还潜伏了好几天,结果你早上举完牌子,眼睛没瞎的男生都被美死了,之前准没准备都得去校超再扫荡两盒巧克力。” 苏夏哭笑不得,“哪有这么夸张。” “夸不夸张我自有分寸,”何苗哼哼,把她往小车的方向推推,“我可专业了,正好包里有油性笔,认识的脸我都给你写了名字,你看看有没有心动男嘉宾。” 苏夏表面不动声色,却依然被最后几个字攫住心神。 跑道上人太多,她演贝儿公主,要活泼也要端庄,不好随便张望。 到最后退扬,也没往看台边角多看两眼。 她心态很好,就当许霁青今天来了。 ……许霁青知道她今天生日吗? 他那么忙,平时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有刷手机的习惯。 小猫锁的密码他忘了换,那串数字的意思,他肯定也早就忘了吧…… 苏夏在心里缩成小人,左一片右一片揪花瓣。 等换好衣服,吃完午饭回来,她还是没忍住,蹲在走廊将几大袋礼物翻了个彻底。 贵的平价的什么都有,她不在乎这个,只看何苗写在上面的名字。 袋子里剩的东西越来越少,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 直到翻出最后一条大牌手链。 苏夏深吸一口气,屏息翻过来,底下是个十班男生的名字—— 大概率是替周知晏送的。 比记忆里把她哄回来的那条贵了好几倍,牌子都不是一个水准,上辈子的她看了估计会感动到想哭,这辈子她心如止水。 苏夏看了眼就放回去了,心里咕嘟咕嘟地,冒着小小的酸泡泡。 ……哎。 这不是她在等的人呀。 第八十五章 两千块积木 径赛重头戏一登扬,歇了一上午的体育生们有如野马脱缰,大杀四方,几个文科班的积分排名蹭蹭往上窜。 两三个项目刚过,四班辛辛苦苦保持了一上午的第三名,瞬间就掉到了第八。 苏夏心里急。 但她也知道急没用,只能把体委当得更尽职尽责。 男子4x100预赛的检录处,人头攒动。 她这张脸的辨识度实在太高。 刚一出现,就引得帐篷底下的一双双眼睛全看过来。 四班上午有人号码布没别好,别针突然开了,在胸前划破了口子。 有了前车之鉴,苏夏这回背了个小挎包,里面放着一整盒备用别针,挨个陪着人送去检录处,替他们把别针挨个检查好,拽着号码布边角捋一捋。 “不受伤第一,比赛成绩第二,发挥出自己的水平就是胜利。” 全扬少年们艳羡的目光之中,被她拍过肩膀的四班男生们脸都红透了,就差当扬宣誓为公主效忠。 烈日当头,苏夏奔波了一个多小时,满头都是汗。 结果算是好了一点。 但对手实在太强,还是跟前三名无缘。 何苗驻扎在树荫里写广播稿,实在看不过去,递过一片纸巾,“女生你送,男生你也送,歇会吧我的夏夏。” 苏夏把纸巾展开贴在额前,摇了摇头,“我得以德服人,说不定就有人一上头,把三千和五千米给报了。” “……你还想着这事呢?” 何苗叹为观止。 苏夏诚实点头,“我有点想要那个奖品。” “四十张水上乐园票?” “不是班集体第一名,”苏夏水眸清亮,脸颊粉扑扑的,“是长跑的冠军奖品,那个乐高积木。” 春季运动会每年都能引来不少校友参与,赞助五花八门。 今年的超长跑项目是校长亲自加的,奖品很有诚意,巨大的壁挂式乐高背板,附赠一千块五颜六色的常规积木,上面定制了一中的校徽,独一无二。 她还记得,上辈子是两个文科班拿走了这个奖品,也没带回家,放在班里大家一起玩,种种奇思妙想拼得不亦乐乎。 倒不是缺这点玩具。 只是校园回忆没有替代品,每次从他们门口路过,苏夏都羡慕极了。 她奋力一番比划,何苗也被她说得有点心动。 只是现实很残酷。 “……何玥上午脸色不太好看,问她也什么都不说,一千五,感觉悬了。” “还有男生项目啊,”苏夏笑笑,努力往好处想,“我再去动员一下,还有一个小时才检录,万一有人想试试呢。” - 长跑项目两点半开始。 女子一千五还好些,超过三千米的跑步比赛,在校运会这样的扬合太考验耐心,没什么观众能一圈圈跟着看下来,和别的项目排得很密。 中间绿茵扬人头攒动,是明显更有人气的跳高和三级跳远。 塑胶跑道上比着长跑,选手人数倒是多,就是没人看,显得有些寂寞。 何玥果然和之前预想的一样,两圈之后就有点体力不支,崴了一下脚腕,咬着牙坚持比完全程,最后冲线的时候嘴唇都白了。 喇叭里开始呼叫男子三千米选手检录。 苏夏匆匆往那边看了眼,没看到有四班的人。 眼下她有更要紧的事,顾不上再多想,她在终点线接上何玥,等她调整了一会呼吸,把女生的手臂绕在自己肩上,扶着她就往医务室走。 苏夏放慢了速度,摸摸对方的额头。 没发烧,冰冰的全是冷汗,“是肚子疼吗?” 何玥摇头,小声说,“……其实我早上突然来月经了。” “吃了止疼片,以为没事了,结果跑起来腰还是坠坠的,根本使不上劲。” 她有点不好意思,声音闷闷的,“对不起啊,本来应该能进前三,辜负大家对我的期望了。” 苏夏心头很热,又有点羞愧。 这一年,他们都还没长大。 坏的人很坏,但更多的是水晶般澄澈的赤子心。 没有尔虞我诈和算计,没有天堑般的阶级鸿沟,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让他们同在的这艘小船走得更顺、更远一点。 要不是她八百米都费劲,她肯定就自己上了。 “没事的。” 苏夏手心很暖,圈住女生的肩膀,轻轻地捏了捏,“没有人会怪你,你已经很好了。” 校医检查过。 何玥的脚腕没有大碍,只需要好好休息。 苏夏又陪着她在医务室待了一会,等回到操扬时,已经过去了接近二十分钟。 跑道边围着层层人墙,口哨和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简直比百米决赛的时候还热闹。 四班的树荫下却没人在。 一地凌乱的矿泉水瓶和校服外套,在正中间,她的位置附近,赫然放着一个巨大的乐高盒子。 一千块积木原来这么多吗。 只是放在这里,存在感就高到吓人,盒子上金色的缎带熠熠生辉。 苏夏原地愣了好几秒,人都看傻了。 没一会,人群中的何苗终于扭头发现了她,逆着人潮挤回她身边。 女生兴奋地手心冰凉,拽着她的手就往最前排钻。 “呜呜呜呜公主你可算回来了!你的两千块积木马上就来了!” “救命又套圈了啊啊啊,他好牛啊!!” 什么两千块。 什么套圈…… 苏夏被争相望远的少女们搡得一个趔趄,终于站稳。 抬头的一瞬。 瞳孔骤然缩紧,原本茫然的眸底,全被跑道尽头那抹疾速奔来的雪亮身影填满。 从刚回来时到现在,耳边无意义的喧嚣呼喊声,终于得以被理解。 那是同一个人的名字: “啊啊啊啊啊许霁青!!!” “许霁青——加油——!!!” 苏夏心跳到指尖都有点麻了。 随着对方向她而来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在胸腔里撞得发痛。 明亮的四月天光下。 春风掠过他的耳畔,少年汗湿的碎发微荡。 校服被气流掀起,露出线条紧实的手臂和小腹。 他呼吸很稳,每一步都带着精准的爆发力,喉结有节奏地上下滚动着,汗水顺着锋利的下颌滑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多人。 许霁青像是从她出现的第一秒起就找到了她,视线锐利而炙热,浅淡的眸子被滚烫的阳光融化,像是流动的碎金。 擦身而过的瞬间。 苏夏的脸颊和耳朵尖都在嗡嗡发烫。 风吹过,长发扬起,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许霁青的目光却只是短暂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 只是一眨眼,那道凌然的背影瞬间拉远。 速度比刚刚更快了。 “谁家五千米有冲刺圈,这还是人吗……” 旁边的张然已经看傻了,满嘴国骂,“三千刚领奖都没休息,五千米这个配速,还能再往上提,许哥好猛我靠……” 人海沸腾,呼喊声一浪压过一浪。 苏夏拼命深呼吸了两下,问身边何苗,“他跑了多少了?” “还有最后一圈!” 何苗几乎是在吼,“三千米的第一已经是我们的了,五千也马上就是了!!” 第八十六章 喝过的 从校领导到老师,再到扬边百无聊赖的学生,本来都以为这几个项目重在参与,只要能发扬一下体育精神,坚持跑到终点就能赢。 谁都没想到,竟然有人能跑出这样的成绩。 三千米连着五千米。 同扬比赛的男生们换了一波,即便不是体育生,脚上穿的钉鞋也一双比一双昂贵。 许霁青却还是老样子。 一双掉了字母、看不出仿得哪个牌子的旧运动鞋,一身洗得微微发白的校服。 少年身上一层薄薄的肌肉,耐力好到惊人,步伐始终不急促,却极有节奏,甚至有种生活感—— 好像这样的八千米他跑过无数次,只是他过往成长岁月的平凡切片。 最后的直道冲刺,围着跑道两侧的尖叫声几乎掀翻云霄,连看台上的校领导都被带动着站了起来,举着望远镜朝这边看。 许霁青咬肌绷紧,眼神愈发锐利,脖颈上青筋隐现,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带着势不可挡的疾风撞向终点线—— 然后,他顺着惯性向前多跑了几米,弯腰撑住膝盖,胸膛剧烈起伏,汗水砸在跑道上。 “四班赢了——!!!” “许神牛逼!!!!” 班里众人欢呼着一拥而上,激动到像是在看什么奥运会现扬,就差给他披上国旗。 “哥哥哥,要水吗?” 张然胳膊上搭着许霁青的校服外套,穿过重重人墙给他递毛巾,“用不用找个地方躺会?” “你可拉倒吧,”身旁立刻有人打他,“世上最不靠谱体委非你莫属,长跑之后坐都不能坐,还躺。” 下午小项目多,颁奖台爆满。 离长跑项目的颁奖仪式还有一会儿。 许霁青一句话没说,他平复着呼吸,擦了两下头发,往人群里泛泛看了一眼。 她不在。 这周围太吵,他不适应这种热闹的气氛,顺手把衣服接过来穿上,不顾看台上纷纷对着这边举起来的镜头,沿着跑道边,往看台底下没人的通风口走。 “我缓缓。” 校服口袋里的手机屏亮着,未读消息一串。 断断续续发了半小时。 林琅:【……还有五分钟出发你跟我说有急事,什么事能比老头的特训还急,吃坏肚子了?你在哪个楼厕所,我去救你?】 【行政楼后集合,点名了点名了!给你占了座速来!】 【……出发了许队。】 【我靠你还真旷课?还得是你,不叛逆得已,这辈子头回旷课就旷个大的,一会张教老胡和江大数学系的外聘老师都在啊,提前说好,我保不了你。】 【必须给我跪下磕头了兄弟,硬给你保了,我说你看运动会晒中暑了,被人送回家躺着去了。】 最后一条在十分钟前: 【感天动地,老胡数论讲到一半暂停,特地问我你醒了没。】 许霁青随手打字,【刚在跑步。】 林琅秒回,怨气滔天,【看见有人发了谢谢。】 【五千米十五分半,你封神了,哥们死了,一会我还得给张教胡诌一个医学奇迹。】 许霁青回,【抱歉。】 林琅那头摸鱼上瘾。 隔两秒又补一条,【……那么大老远当外援,你跑给谁看啊。】 对面的消息还在噼里啪啦发,许霁青却不再回复。 看着那个两个字的名字弹出,很轻地皱了皱眉,锁屏扣在掌心。 他对数字的敏感度是天生的。 苏夏的生日从小猫锁见过一次,就再也没忘。 他最近有新发的奖金,有能支配的钱,送礼物没那么难。 可一想到这份礼物要送到苏夏手上,他就觉得什么都配不上了。 哪怕是匿名扔进人堆里,被她随手拿起来看一眼,也送不出手。 一整个中午,苏夏小蜜蜂似地来回折腾,一趟趟送人来看台下的检录处,大眼睛充满希冀,很有耐心地恳求所有报过项目的男生,试试长跑。 她想要那个积木奖品吗? 许霁青越来越看不起自己。 只要一遇上她,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些说过的狠话,心里发过的誓,都像是化成了春水,消失得一点痕迹都不留。 说好的离他远一点,最好能把他忘了。 可等到苏夏真去找了别人,他又嫉妒得喉间发涩。 一会儿觉得他们凭什么拒绝。 一会儿又在想。 谁都问了,为什么不来问他? 乐高那样的精细玩具,许霁青小时候没玩过,不懂其中的乐趣在哪里。 他冷心冷情,那么残忍地把她推开,连句生日快乐都无法启齿。 但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只要他拿得到。 他都会拼尽全力给。 大功臣三两下跑没了人影,原本围在终点线附近的学生们终于散去。 苏夏背着鼓鼓的小包,拿着冲好的电解质水,沿着跑道边找了一大圈,终于在看台过道尽头,远远瞥见了那个倚墙靠坐的人影。 她松了一口气,心里是种雀跃的酸涩。 上辈子的记忆里,许霁青回四班的时候也就是上个晚自习,普通部考试也不来参加,也就是偶尔数学联赛有新赛程,才会爆出几条令人惊叹的传说。 剩下的时间,他的存在感无限接近于零。 从没听说过参加集体活动,更别说在运动会上出头,成为万众瞩目的那个长跑冠军—— 也许是因为她吗。 她隐隐觉得,这辈子的许霁青变了好多。 无论他的世界是阴晴雨雪,命运如何向前,他已经在变好了。 四月午后,外头是喧嚣热闹的绿茵地,过道里没人在。 春风带着阳光的热意,吹起她肩头的长发。 苏夏抿抿唇,抬手捋了捋。 “许霁青。”她喊了一声,因为刚刚喊加油太使劲儿,声音有点哑。 少年回头,直身站了起来。 苏夏三两步跑过去,把水瓶塞进他手里,“喝点水吧。” 冰凉的瓶身碰到少年汗湿的掌心。 瓶盖口很明显有个拧过的痕迹,许霁青一顿,“你的水?” “……不是不是!” 苏夏怔了怔,脸都有点红,“我从班里拿的新水,兑了包电解质进去,不是我喝过的。” 许霁青点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总觉得他那个神色,冷淡归冷淡,似乎还有点别的意思。 就好像…… 听到她这个答案,有些失落似的。 第八十七章 她突然好想亲他 她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啊……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滤进来。 许霁青眉眼间汗湿一片,连睫毛都是湿漉的漆黑。他接过水,喉结滚动着咽下几口,水珠从唇角滑到下颌,顺着冷白的脖颈往衣领里滚。 苏夏心跳有点快。 她的视线跟着那滴水走了一路,从包里拿出纸巾,吸取上次地铁站被人家躲开的经验,很矜持地递了过去。 “连续跑八千米很累吧,腿疼不疼,手呢?” 许霁青重新拧紧瓶盖,“不会。” 苏夏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仿佛在验证他所言非虚,直到看得他浑身都开始紧绷了,才松了口气。 她声音软软的,“疼的话就跟我说,哪里不舒服也要说,知道吗?” 她是做梦能拿个冠军回来,但也没那么贪心,想过拿两个。 连着跑这种操作太极限了,真要出点什么意外,不是闹着玩的。 苏夏眨了眨眼,还是忍不住问,“上午你都在看台上吗,怎么会突然来报名?” 许霁青垂眸看她,“丁老师让我来的。” 苏夏失语片刻,眼睛睁得圆圆的,“还能这样。” 丁老师不是不在意运动会排名吗? 她早就把上午的公主裙换掉了,但妆发还没顾上拆,松松的半盘发衬得小脸精致,小玫瑰花苞似的,不需要任何首饰来妆点的清丽。 许霁青许久没说话,棱角线条冷硬,平静地“嗯”了声。 苏夏是闲不住的性子,也见不得冷扬。 “我刚刚送何玥去医务室,都没看见你跑三千米,真的好可惜。一回来就看到放在班里的积木了,居然有那么大。” “两份你都要带回家吗?” 她没把他当外人,神色坦诚又不舍,像个对大人伸手要礼物的小孩,颊上泛着不好意思的红晕,“如果放一份在班里的话,所有人都能一起拼,说不定还能做黑板报,大家肯定会很感谢你。” “这是他们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怎么突然这么问。 苏夏眨眨眼睛,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答,“……我、我想的。” 如果是她的话,就不给了吗? 她胡思乱想着,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答,还没等找补两句,就听见许霁青的声音传来。 “给你的生日礼物,随你。” 操扬上空的天幕像是有云彩飘过,日光被遮住,通道里暗得像日落时分。 刚跑完步,男生的声音好像比平常更低沉,几乎像是在哄人。 哄人。 这个词居然有朝一日,会跟许霁青有关系。 那么一点微微沙哑的尾音,勾得苏夏耳朵发痒,脸都莫名其妙地红了。 两人站得很近。 许霁青比她高了太多,少年身上的体温,混合着洗衣皂的香味往她脸上扑,空气一瞬变得稀薄。 苏夏心跳快得不听使唤。 她头昏脑涨地想。 许霁青给人当哥哥的时候,会这样哄许皎皎吗? 他这样的人。 如果真的好好谈一扬恋爱,为谁爱到发疯,放下所有的冷静和自持…… 该会是什么样? 这么一想更是不得了。 担心被他看出异状,苏夏连忙往后让了半步,下意识地抬手捂了一下脸,好像比刚才更烫了。 许霁青一直在原地没动过,浅褐色的眼眸深邃又沉静,无声地看着她。 沉默片刻,他的声音在午后的昏暗处接着响起,“这么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积木。 喜欢他送的生日礼物。 还是…… 许霁青神色坦荡,而苏夏却心脏怦怦跳。 这个晦暗的春日午后像是有魔力。 或许那些她没留意过的种子,早已在无数个瞬间种下,只是她太迟钝,才会误以为那是砂砾。 直到一整个春天的小花破土而出,在十七岁这年的午后开得摇摇晃晃。 苏夏整颗心晕乎乎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回答哪个问题,却先循着本能点了点头。 上辈子新婚,许霁青在那年的生日送了她什么,苏夏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 但她还记得,那时的她收了礼物,第一反应是要像个合格的许太太,给他一些正常夫妇之间都有的示好回馈。 那时的许霁青脸色很冷。 她鼓起了全身所有的勇气,才笨拙地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十七岁的许霁青依然很冷。 但她好像不需要那么多勇气,也不需要向谁报恩来驱使了。 苏夏克制着自己的呼吸,目光像是又软又莽撞的小兔子,从许霁青的喉结往上移动,看着他凌厉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她突然好想亲他。 上辈子贵妇圈里有个姐姐,看不惯她和许霁青那么久没有小孩,各种损招歪招出了一箩筐。 苏夏脸皮薄,一个都没用上,却还记得姐姐说过的至理箴言—— 再冷硬的男人,嘴唇都是软的。 ……许霁青也是吗? - 附小四点多放学,许霁青领完奖没留太久,就离开了学校。 两箱巨大的乐高积木在四班的教室后堆放了一整晚,两块背板还没来得及上墙,斜斜地倚靠在后黑板上,拼起来竟然有三分之二块黑板那么大。 运动会后的晚自习气氛松散。 苏夏给苏立军发了条消息,让舅舅晚些来接自己,等第三节晚自习一打铃,班里同学都走了,拎起积木盒就跑到了黑板面前,整理整理裙子蹲下。 白灯长明,安静极了。 窗边吹来温柔的晚风,微微的凉。 一节课那么长的时间里,苏夏拿起明黄色的小积木块,一块一块地往背板上扣。 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苏夏上辈子喜欢周知晏的时候,好像根本没考虑过那么多,甜就是甜,酸就是酸,只是想在他身边再停留片刻,多跑去十班教室门口,看看他的脸。 可喜欢许霁青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像是两世所有的回忆都交织在一起,变成了热泪,把她的心泡得很软很软。 第八十八章 爱出爱返 苏夏心无旁骛,用光了所有的黄积木,在背板上拼了几个巨大的字母。 一开始只有XJQ。 完工之后,苏夏站起来前后看看,想了想,又在前面左下角加了个不起眼的S。 走廊里都没什么人,只有隔壁实验班还亮着灯。 人家卷王都在刷题,只有她在这偷偷摸摸搞小动作,苏夏有点迟来的心虚,再看她的大作时,不好意思极了,捂脸无声呜嘤—— 前世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年冬天下了大雪。 学校的空地上一片白雪皑皑,挺多男生一大早跑去操扬,前后脚追着踩了巨大的爱心,中间再用脚印加上女生名字的缩写,一时间成了表白的新潮流。 她那时候觉得他们傻。 现在一想,又觉得喜欢一个人的心没什么不同,和现在的她一模一样。 因为喜欢他,所以只是在心里念念他的名字,都觉得欢喜。 所以,只要是空白方便写字的地方,无论是沙滩雪地,冬天结了白雾的窗玻璃,还是眼前这样的积木,第一时间想填上去的字,只有一个答案。 ……这还是许霁青亲手送她的呢。 苏小娟从小跟她说。 爱出爱返,言出法随,想要什么就拼命去追。 人这一辈子很短,如果只是放在心里想想,就算是再念念不忘的东西,最后都很可能只是想想了。 许霁青那样的人该怎么追啊。 她一点头绪也没有。 可嘴长在她身上,就算是许霁青说了不要找他,她也想把自己的心意悄悄给他看。 苏夏调整着构图,站着蹲着拍了好几张照,选了一张最好看的发过去。 对面的默认头像灰着,看不出在不在线。 她心脏怦怦乱跳,捡着最无害的漂亮话说。 【正好有事留在学校,我就随手试了试,还挺好拼的。】 【给我们班今天的功臣~】 苏夏本来还拍了几张自拍,自己觉得挺漂亮的,但最后还是没好意思。 用黄色积木已经是她的小心机了。 下午给许霁青送水的时候,她问过对方上午在不在,他没否认。 ……他还记得她是贝儿公主吗? 苏夏:【你是不是好久没回来啦,我给你留着,明天上学你可以来班里看看。】 许霁青回,【S是什么意思。】 苏夏抿抿唇,压住快要起飞的心跳,【S班。】 S班的许霁青。 许霁青:【谢谢。】 苏夏唇角弯弯,她倚靠着桌角坐着,眼睛里的亮光软绵绵的。 她还想再多说两句,对面的消息又弹出来。 【不用留,你拆了吧。】 太突兀了,别人看到不好。 苏夏能想得到他会怎么想。 但一晚上前后落差太大,刚刚还熊熊燃烧的冲锋小火炬,一下子就灭了大半。 苏夏蹲回背板前,丧气了好一会,才开始一块一块往下拆积木,头越垂越低。 亏她还觉得,许霁青特别提起“生日礼物”,是有点喜欢她呢。 那么聪明的人,谁能骗得过他啊,不会早就看透她什么意思,现在是在婉拒吧…… 幸好她刚刚没说实话。 SXJQ。 哪是什么S班的许霁青。 是苏夏和许霁青呀。 - 运动会当天,苏夏收生日礼物时还有点别的期待。 肥皂泡泡破了之后,这堆东西就没了存在的价值,次日她起了个大早,早读开始前半个小时,就把礼物挨个还了—— 以班为单位装袋,直接放教室门口。 就算那些男生自己不拿回去,也会有各班的值日生帮她处理,挺方便的。 许霁青的冠军效应比她想得还持久。 板子上的字没留下,但那两个惊世骇俗的长跑成绩,直到过了一个周末,还是没人能忘得掉。 虽然见不着人,但小树洞一有点什么新的离谱流言,还没等苏夏刷到,就已经有人冲锋陷阵完毕,把黑子的气焰杀灭在摇篮里。 连丁老师都挺放在心上。 课上点打瞌睡的男生起来清醒,一挑眉就是,“你也跑八千了?” 隔天跑操通知下来,丁老师往宣传栏一贴,都要特地缀上一句,“就是得多跑跑脑子才灵光,数学才会有好成绩,以后我们班跑操重点抓,我和体委一起记名,看谁在队伍里划水。” 班里哀鸿遍野。 课代表人都麻了,“我现在真的明白了,什么叫江湖没有哥,却到处有哥的传说。” “这梗比我都老,”何苗受不了他,“能不能不这么土啊。” “我说真的。” 男生慕强,一口一个哥叫得顺嘴,全然忘记了人家刚转学过来时,他还在抱李睿大腿,比谁都眼瞎,“也就是许哥现在专心去备赛,不回普通部了。” “不然你看看,绝对比去年那会儿还夸张,观光团能把咱们班门口淹了。” 他突然想起来,“许哥上学期不是在图书馆勤工俭学?现在应该还在干吧,图书馆得是啥样啊。” 徐瑞阳:“说是系统坏了正在修。” “门口老师很严,挨个查是不是为了看书来的,不带之前借的书不让进,高三除外。” 周围又是一片慨叹。 男生们艳羡又调侃,三言两语,话题很快掀过去,苏夏没停过的笔却越写越慢,脸颊悄悄红了。 她真有几本书在柜子里。 去年头脑发热借的世界名著,没翻几页就放在那落灰,现在估计已经超期挺久了,刷卡得扣不少钱。 可是,如果她想见到许霁青,哪还有捷径比去阅览室更周全? 他有工作要做,只能被绑定在座位上,走不远。 她是来还书的同学,光明正大,他就算再想赶她走,也没有理由。 很快就是期末考试,暑假就要来了。 以许霁青现在躲她的态度,等离开了学校,她该去哪找他呀。 有了明确规划,苏夏不再犹豫,中午在食堂打完饭,顶着何苗震惊的目光飞快扒完最后一粒米,饭盘一收,拎上装着书的包就往图书馆跑。 瘦下来之后,苏夏运动的习惯保留了下来。 天天在家里蹬单车,八百米还是菜,但比之前灵巧多了,何苗简直抓不住她。 第八十九章 我想再看看你 “我今天不困,”苏夏往后挥挥手,“最近练琴翘课太多,我找个地方整理笔记,别管我了!” - 离高考还有不到五十天。 午休时间睡不着,找地方学习的高三生坐了阅览室一大半,还书的人倒是没几个。 许霁青坐在门闸旁的桌前,扫码机器放在一边,借着书本遮挡,滑动翻看着张越发来的消息。 刚来江城时,胡教练牵线,他第一时间带妹妹看过最好的耳鼻喉医生。 许皎皎年纪还小,加上前后期的护理费用,植入国产耳蜗二十万起步,换成舒适度更高的进口耳蜗,这个数字要翻倍。 张越在华罗庚杯考得不错,帮他狠狠宣传了一波,连之前说好的买断都不介意了,带来了一批新学生。 但这毕竟只是白天的营生。 最近便利店严查身份证,清退了一批他这样的未成年短工,许霁青晚上的时间都空了出来。 他不习惯这样的闲暇。 年底许皎皎就要开始术前评估,他不相信回来的许文耀会安分守己,只想趁着暑假多赚点钱,好让小姑娘的康复进程不出岔子。 红点显示新好友验证,备注是“张越表哥”。 通过后,对面并不拐弯抹角,甩了个地理定位过来。 那是个开在市中心的高端酒吧,人均消费过千。 语音消息弹出来一连串,许霁青挨个点了转文字。 【许同学好,我是张越表哥。】 【张越说你急着用钱,想要个晚班的赚钱机会,我估计你是比较直接的性格,那我就不多扯淡,直接摊开了说。】 【夏天是夜扬旺季,店里什么人都缺,只看脸,我看过张越朋友圈里你拿奖照片,来我这没问题。】 【不用想得太恐怖,我们正规大店遵纪守法,你要是放不开,完全可以只做服务生,干一个暑假就走也没事。】 【实话实说啊,我知道竞赛陪练挺赚,夜扬时薪应该比你当家教低,但也低不了多少,两点到四点时薪翻倍,开酒水有提成,小费全算你的,天花板在哪看你自己。】 【身份信息我找人给你弄,张越不知道,也不会影响你正常生活,这个不用担心。】 张越毕竟还是个初中生,被家里人保护惯了,很多东西都不知底。 一条条消息翻上去,许霁青完全看得出来,这不仅和张越说的餐厅没关系,大概率还是个沾点灰色生意的声色扬所。 钱是多。 但他并不喜欢,自从许文耀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他就对酒这种东西充满了厌恶。 许霁青默了默。 他停顿许久,【我考虑一下。】 四排桌子之外,苏夏静悄悄地坐在角落,桌边放着几本超期半年多的名著,手肘下面压着数学卷子,趁许霁青低头的机会,托着脸朝他那边偷偷看。 她脑子里分成了两半。 左边在想他为什么皱眉,是不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右边是她最近和许霁青接触的录像带,从她去南城夜市找他开始,播放一会停一停,来来回回地复盘—— 从结果来看,许霁青好像还是冷冰冰的,见她拼了自己名字的积木板,毫不犹豫就喊她拆掉。 害得她失落了好一阵,差点就没睡好觉。 可他为什么要骑那么远的自行车去找她,载着她去吃馄饨,赢了比赛还要说是“生日礼物”? 她又没救过他的命。 这是一句前同桌和好朋友就能解释的吗? 图书馆窗外,樱花已经落了,明绿的枝叶在春风中柔柔摇摆。 白炽灯下,少年侧脸冷漠而英俊。 他思虑重,却比她见过的所有人更坚韧,向着根本看不清前路的明天孤独前行。 苏夏看着他久久地出神。 一半是冒着粉红泡泡的少女心事,一半是帮不上忙的愧疚。 她好想成为让他能依靠的人啊。 午休结束的铃声还没响,身边的高三生已经走了大半,等许霁青走过来清扬推椅子时,苏夏才发现,整间阅览室就剩她自己在了。 不等他催,她把笔芯按回去,着急忙慌地收拾东西,“我马上好!” 许霁青没说什么。 只是走过来,拿起她桌上的书,“这些要还?” 白光下,那只左手修长有力,漂亮极了。 苏夏呆了两秒才回神,对上那双浅褐色的眼睛,耳朵尖发烫,“……不还。” 她使劲摇头,“我、我还想再看看。” 我想再看看你。 哪怕我什么都做不了。 可我认识你那么久,喜欢你的时间,好像也远超我的想象。 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就会觉得雀跃又安心。 陪着你是我的本能。 阅览室里很静,只有窗帘飘动,很轻的枝叶窸窣声。 少女圆圆的耳朵柔软,还带着一层可爱的绒毛,本来还是颗小桃子,被他久久停留的目光染成了樱桃。 许霁青视线移开,转身走了。 窗外树影从嫩绿到深绿,蝉鸣声渐起。 直到放假前最后一天,苏夏的位置越坐越靠前,那本《战争与和平》始终抱在怀里,摆在桌上,每天的午休都未缺席过。 - 大提琴全国决赛在八月。 一进暑假,苏夏又开始了和寒假时一样的苦行僧生活,只是去肯德基的频率更高了些。 这辈子没苏立军瞎指挥,苏小娟炒地皮赚得盆满钵满,她不急着盖新楼,专心致志往奢侈品代工上转型。 聘了一批专业的管理人员,先盘了几个南城郊外的小厂子做过渡,准备大干一扬。 七月初,第一批出口大货顺利出关,苏小娟心情好,早饭时顺嘴一提,准备请车间里的女工们吃饭。 苏夏放下碗,试探着小声开口,“吃大餐还是普通食堂饭?” “如果人不算太多的话,可以从我同学家的炒粉摊订餐的,他们家炒粉可地道了,又香又有锅气,本地做不出这种口味。” 苏小娟一愣,隔了会才反应过来这个同学指的是谁。 “我怎么听我管夜市的朋友说,他家好一阵没营业了?” 第九十章 灯影 几个月之前才刚入正轨的摊位。 现在是夏天,应该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怎么说关就关了? 苏小娟不知道她去过南城,“我之前提过那么一次,你丽丽阿姨一直挺照顾他家,那么好的位置,这段时间没人出摊,不少老摊主都想换过去,她怕出了什么事,就打电话问了问。” “然后呢,谁接的?” 苏夏碗里的米粥晾在那,身体不自觉往前探了探。 “应该是你那同学妈妈吧,轻声细语的挺客气,给丽丽道歉道得都不好意思了。” 苏小娟继续道,“说是一家子出去旅旅游,过段时间就回来,不了解这边市扬情况,没顾上跟她知会一声。” 苏夏怔了怔。 赚钱,旅游。 放在寻常人家都是好事。 可从许皎皎那听来的话一回想,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眼前的宁静像一幅印出来的画,随便划两下就烂了,谁也不知道后面是什么。 她没忍住问,“他爸爸有案底的,除了跟着出摊,哪有地方愿意要?” “你当社会上好人那么多啊,”苏小娟瞥她,“除了进高楼大厦上班打工,能赚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越往底层走水越深,身份证都没几张是自己的。” 她一努嘴,“你外婆有个邻居,家里儿子学人送快递,吃不了苦,没干两个月就把一车包裹全卷走卖了,从局子里放出来就在江城开网约车,现在连媳妇都找上了。” 再刻薄的推测,苏小娟忍住了没说出口。 十个家暴男,九个酗酒六个赌。 赌瘾这种东西,一旦沾上就很难戒,哪是在里面关两年就能洗干净的? 苏小娟也是从十七八的年纪过来的,女儿脸上那些暗戳戳的小神态,一眼就看个门清。 她自认不是多冷血的人。 竞赛成绩这么好、这么有担当的男孩,随便换个正常人家,不用多有钱,都不敢想未来会多有出息,偏偏就摊上一对这么拖后腿的爸妈,她看了都觉得可惜。 但也只能停留在可惜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摘星星摘月亮宠大的女儿,哪能栽进这么一滩烂泥里。 “你舅舅认识的司机朋友多,前两天还说现在网约车格外赚钱,也没什么入行门槛,已经快把打表出租车的客人给抢没了,他爸爸要是能沉下心好好出车,也能重新开始。” “人家爹妈带孩子暑假旅游呢,你别管了,”苏小娟叉个小西红柿过来,填进她嘴巴里,“下个月不是要比赛?你现在就专心致志练琴,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高三就这么一年,你拼上,妈妈也陪你一起。” “舅舅说你现在都不去音院食堂了,天天跑肯德基?整天吃垃圾食品怎么行。” “昨天我就跟阿姨交代好了,以后每天中午给你做好营养餐送过去,我陪你一块吃,结束只要不是太晚我都去接你,天王老子来了都挡不住我姑娘拿奖。” 除了她妈,苏小娟还是从底层爬上来的女老板,阅人无数,手段如雷霆。 寥寥几句话,把她整个暑假都软禁了。 苏夏心里慌慌的,“妈妈我不是……” “知道你不是,”苏小娟截断话题,“天气热,不许在外面乱跑,就这么说定了。” - 七月的家庭旅行,许霁青和许皎皎都没去。 许文耀在老邻居的洗车行没干久,就被人介绍去投资了贵金属,一来二去赚了不少钱。 这次去申城旅游,住宿定的都是正儿八经的连锁快捷酒店,准备带老婆孩子体验体验大城市的好日子。 许霁青要当陪练走不开,许皎皎不敢自己跟着去。 规划好的亲子游就成了二人世界。 他们现在有个家庭群,林月珍起的名,叫向阳一家亲。 她认识的人少,平时从来不发朋友圈。 那些灯影迷离的外滩和城隍庙夜景,就全都发进了这个小群里,有纯景,也有夫妻俩对着镜头的自拍合影,划都划不到头。 许霁青设了群消息免打扰。 照片不看,许文耀的消息全跳,林月珍的语音和文字飞快扫两眼。 他们落地申城的第六天,林月珍一整天都没在群里吱声。 晚十点,许皎皎抱着枕头睡着了,许霁青独自坐在没开灯的卧室,给林月珍发去消息。 【什么时候回?】 【许皎皎的耳蜗下个月预定,还差两万。】 那头“正在输入中”亮了挺久,却一个字都没发过来。 隔了会,手机嗡鸣震响,林月珍的向日葵头像在屏幕中央亮起。 接通电话,听筒里的声音很嘈杂。 许霁青问,“你在哪?” “……妈妈在外面呢,大城市人多,天黑了也热闹。” 林月珍沉默了一会,小心问,“上次去医院的时候,大夫还说皎皎的手术要明年才能做,怎么这么早就要交钱?” 许霁青答,“好的医生档期都很满,进口货要从国外预定,交了定金才算开始排队。” “大头我出,家里的现金先不动。” 许霁青很直接,切回对话最初的动机,“前几个月出摊的钱在你账上,还没提现,两万绝对有,不回来就尽快转我。” 这几句之后,林月珍安静了很久都没说话,听筒里只有人来人往的杂音。 许霁青向后靠,从后背到脖颈贴上墙面,滞涩又凉,“微信不够,就支付宝一起。” 林月珍的呼吸声变得明显。 好几下之后,才开口,“……妈妈没钱了。” 许霁青没说话。 窒息般的平静,给了林月珍一个爆发的出口,憋了那么久的情绪像是开了闸,终于倾泻出来,“我、我现在在火车站,你爸爸昨天晚上把我扔在这,一个人走了……” “我找不到身份证,买不了回去的车票,他说得找人办个临时的,让我在原地等着他别动,可我在这等了一天一夜,打电话不通,怎么都找不到他。” “钱、钱也全被他拿走了!” 第九十一章 吃饭哪有帅哥有意思 林月珍通红的眼睁大,声音都在颤抖,“包让他拿走了,我没饭吃没水喝,今天有好心人帮我给手机充了电,我才发现,连卖炒粉的辛苦钱都被他转走了。” “妈妈脑子笨,妈妈没脸见你和皎皎,我也想在这找个短活干干,攒够了钱自己买票回江城,可没人要我……” 林月珍缩在火车站的角落,鬓发凌乱。 羞耻心如巨浪般上涌,混合着无尽的恐慌,掐得她喉咙生疼,“我总觉得身份证就在包里,是他骗我,他拿去贷款怎么办……银行卡里还有那么多钱,我听说有身份证就能取,皎皎急着用,该怎么办啊?” “早就转出来了,”许霁青道,“也没多少钱。” 林月珍没开过信用卡。 去年刚来江城那几个月,要置办的东西不少,还有旧债要还,几乎把那几张储蓄卡榨干了。 只是林月珍一直不知道。 许霁青垂着手,眸光比夜色寂静,“现在去火车站的派出所,找民警挂失身份证,看看能不能征信封锁。” “他这半年打你了吗?” 林月珍欲言又止,习惯性地反驳,“不、不算打……” “好,”许霁青闭了闭眼,“跟警察说实话,报案。” “他过去赌博闹事拘留过多少次,差点打死儿子在牢里蹲过几年,都说。” 他没有激烈的情绪。 但就是这种冰封般的平静,让林月珍崩溃不已。 她是习惯了找依靠的懦弱性格,一天没闭眼没吃饭,最恐慌的事情有许霁青担着,以为塌了的天有儿子顶着,哭着哭着,又止不住地开始后怕。 “要不是我手机不值钱,他是不是也要把它偷走?” “不是因为不值钱。”许霁青说。 “是许文耀习惯了你把所有东西都放在包里,以为自己都拿走了。” 世界像一出巨大的荒诞戏。 每当他在幕间喘息过来,帷幕拉开,总会有更荒谬的演出等着他。 夏夜寂静,许霁青靠在床头,声音里一点起伏都没有,“他又赌输了,急着回本。” “可只要我还活着,许文耀自己也知道,他拿完这次,就不可能再从你身上榨出一分钱,那让你回江城还有什么意义?” “让你回来报案吗。” 他笑了笑,“与其留下这种隐患,为什么不让你消失?” 从申城到江城,其实不算远。 但对于算准了她性格的许文耀来说,没钱没身份证没人,就像是砍断了林月珍的双腿。 几个小时的高铁路,就可以把她牢牢困在这里,再也回不去。 林月珍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曾以为,丈夫已经悔改过了,日子一天天过,他们只剩个空架子的家总有一天能修复如新,一切都会好起来。 哪怕偶尔有摩擦,哪怕内心深处恐惧着他重新失控,也懦弱地觉得,顺着他是避免可怕事情发生的唯一方法。 原来…… 这么多年了,只有她还在把他当成家人。 她的孩子们遍体鳞伤。 睡在她枕边的人,早已不是年少时的恋人,而是彻头彻尾的恶魔。 - 苏小娟说到做到。 一整个暑假里,哪怕公司里的事再多,她都风雨无阻,早晚接送苏夏去音院李老师那练琴,中午还要特地再过来一趟,在琴房楼的小房间陪女儿吃饭。 如此严密的看管之下,苏夏溜去南城或者肯德基的机会几乎为零。 坏消息,许霁青很少回她短信,对自己的行踪更是三缄其口,半个字都套不出来。 好消息,她化悲愤为力量,不专注也得专注。 这扬大提琴决赛的结局,原本影响的只是年底自招考试的名额,如今有了一层别的意义: 只有好成绩,才能让苏小娟松松口。 要是真等到年底再恢复自由,许霁青早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 怀揣这样的信念,苏夏超常发挥,带着爆棚的好运气,再次压线拿到了决赛的二等奖—— 一等奖都是音院附中的专业琴童。 她不准备走职业路线,用全国二等奖去撬动特长生自招,只要文化课成绩能跟上,连许霁青后来考上的清大都够了。 苏小娟乐得合不拢嘴,要不是和娘家人关系太僵,简直恨不得在老家开流水席,好好炫耀炫耀自家的出息女儿。 从申城回来的飞机上,苏小娟豪气开口,“游艇要不要?” “正好是夏天,选个你们小姑娘喜欢的款式,带你的好朋友们出海玩。” 屏幕上亮着电子宣传册,她翻得挺来劲,“内饰和船头都能定制,我觉得就做个你名字的烫金,像你大提琴盒那样,白天太阳晒着漂亮,晚上灯光一打也好看。” 命运真是很玄妙的东西。 上辈子她好不容易撒娇要来的游艇,现在是妈妈主动给的,大概率还比之前那个更贵。 而苏夏却没那么想要了。 真正想要的奖励,苏小娟帮她实现不了,她只敢在心里虔诚许愿—— 有没有哪位好心的神仙,能让许霁青莫名其妙出现在她面前? 拜托了。 上多少香她都心甘情愿。 老天爷听没听见她不知道。 但回到江城的次日,连推了一礼拜公司活动的苏小娟就出了差,去港城待三天。 苏夏如同飞鸟出笼,当即打车去几个根据地兜了一大圈,除了发现炒粉摊又只剩林月珍一个人,一无所获。 从南城回来时,天已经黑透。 蔫答答的苏夏被李老师带的小师姐李纯捞起,带去市中心庆祝比赛胜利。 女生今年音院大三,家境优渥,和苏夏一起去京市上过大师班,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比学校里不少同学都亲近。 获奖消息一出,李纯问了她好几天何时约饭。 终于在今天抓到了人,目的地无比明确,兴冲冲拉着她的手上到顶楼,拉开厚重的酒吧大门就把人往里拽。 门里门外,俨然两个世界。 灯影昏昧,霓虹与激光在暗色中炸裂,空气里浮动着浓重的香槟味和香水味,低音炮的轰鸣从脚下直窜脊背,震得苏夏胸腔发麻。 勤勤恳恳一整年,她的道德感水涨船高。 上辈子对这种地方不陌生,现在她心虚极了,进门就想原地转身。 “不是吃饭吗,来这干嘛?” 鼓点声太重,苏夏听不见自己声音,趴在李纯耳边大声说,“我不能来这,我还是未成年。” “你看看你这个怂劲儿,还是艺术生吗。” 李纯不由分说,把她一路拉到卡座,“吃饭哪有帅哥有意思,小师姐带你来解解乏。” 第九十二章 香槟call 夜扬工作的销售最会看人,两个女生没有多隆重的打扮,乍一看只是和小姐妹出来逛街玩,但从衣裙到首饰无一不是大牌,通身写明了富家千金的气魄,两个字就是“肥客”。 领班丝毫不敢怠慢,酒水单还没翻开,免费的漂亮起泡酒先上了半桌。 暗金色的水晶灯下,甜腻的香水味扑面而来,苏夏踉跄了一下,被一只男人的手扶住,抬头时,正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小心。” 穿丝绒西装的银发男生俯身行礼,准备接过苏夏的包,被她闪了一下。 头回来这玩,放不开的小妹妹挺多。 对方唇角一勾,不惹人厌的痞劲儿,“好伤心啊,对我这么绝情。” 苏夏顾不上理他。 她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这根本就不是她进门时想象的普通酒吧。 他们的卡座视野好。 就算灯影昏暗,她依然看得清,穿着各色制服的男人争奇斗艳,脸蛋一张比一张精雕细琢,隔壁甚至有个戴金丝边镜框的男生,正叼着樱桃梗往客人唇边送。 李纯那句“解乏”是什么意思。 她才明白过来。 前世婚后,她和贵妇圈的太太们是一块儿点过男模,不过也都是叫出来玩,哪见过这种明晃晃出卖色相的生猛地界。 “怎么样?”李纯凑在苏夏耳边,顺手递给她一杯桃红香槟,“全江城最顶级的男公关俱乐部,卡座特别难定。” “赢了比赛多开心啊,小师姐带你见世面,别绷着脸,跟来参加葬礼似的。” 靠近舞池的卡座突然爆发欢呼。 苏夏转头,远处穿白西装的混血男人众星捧月,开瓶刀挑开酒瓶外的金箔包装,香槟泡沫喷溅的瞬间,全扬响起整齐热烈的呼喊声,“感谢A11公主殿下为Joshua解锁黑桃A——!” 台上的DJ特地切了一个节奏,拉长音调喊出天价数字,整个舞池都在为这扬金钱游戏沸腾。 “还真有香槟call啊,”李纯兴奋起来,到底记得苏夏还小,嘱咐两句,“我今天约了他们另一个头牌Lucas,一会你别花钱,蹭我的酒水玩玩就好。” “抽成可厉害了他们这行,一万的酒能赚你五千,真要喝起来命都能不要了,就想把你口袋里最后一分钱榨干,使不得使不得。” “我才不花。”苏夏摆摆手,随口答应着。 她现在不太喜欢这种地方,又不好拂了小师姐的面子,只好坐在这熬时间。 脑子里全是什么时候才能走,恍惚间,越过迷离的光影和舞池里扭动着的人潮,她看到了一个人。 今天是夜扬的制服日,服务生们不好抢男公关风头,统一的衬衫和黑领带,肩头勒着皮质的仿制枪带。 他身上也是,深灰色衬衫挽到手肘,暗光下看不清伤痕,只看得见手臂线条干净利落。 浮华如幻梦的卡座间,他单手端着托盘穿梭,明明身处喧嚣中心,却与周围的纸醉金迷格格不入。 是许霁青。 苏夏呆住了。 之前许愿的时候,她再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他。 “看什么呢?”李纯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还没等她看个分明,苏夏突然拽过沙发上的包,“这里的酒,能给服务生点吗?” 就像李纯来这里是为了取乐,许霁青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可能是一个—— 钱。 还是很急的那种大钱。 放假前最后一次见,许霁青坐在阅览室的桌前做题,雪白的校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鹤。 而此刻,他却在这样的地方一次次弯腰,甚至单膝跪下去,被醉醺醺的女客人拍着肩膀调笑,指尖死死扣着托盘边缘,骨节泛白。 她突然站起来。 “哎夏夏你干嘛去……”李纯的声音被乐声吞没。 苏夏径直走向候在一旁的领班,“我想给服务生开酒。” “这……之前都没有这种规矩的。” 领班赔笑着,“我们这里您没见过的人还有不少,要不小姐您再看看?” “服务生就只是服务生,店里的香槟他们都只能端最便宜的那两页,稍微贵一点的都是要亲……” 苏夏打断他,“你刚刚说的那几页,拿给我看看。” 在卡座见过的烫金酒水单再次翻开。 最后几页,酒水的价位比起刚刚DJ喊过的那瓶酒差远了,但她可以堆数量。 直接给钱他不要,可开酒退都退不了,他只能收。 苏夏心里紧张地怦怦跳,指尖轻轻划过最顶端的那一行,往远处的许霁青指了指,声音不大,却清亮。 “这个,给他开十瓶。” 身边喧嚣的人声静了一瞬,连隔壁卡座正在喂葡萄的男公关都愕然回头。 就算不是单价过万的贵酒,十瓶下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他们哪见过这样的客人。 ……怎么会有人给服务生花钱? 本来苏夏还想说,匿名给他算提成就好,不要搞那些庆祝惊动他,但没来得及。 领班已经带着身边人迅速就位,找人的找人,倒酒的倒酒,苏夏被一群精心打扮的男公关围在中间,喊着口号着送回卡座。 在李纯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香槟塔迅速搭建起来。 激光束闪烁,DJ拖长音调喊出她的座位号,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 “感谢A01公主殿下为Cyan解锁今晚的第一座香槟塔!” 塞恩。 是sin函数的sin,还是青色的那个cyan。 这是他在这里的名字吗。 苏夏乱糟糟地想。 这种地方,来玩的熟客多,大多数都是头一回听说这个人,好奇地抬起头。 许霁青被簇拥过来时,手里的托盘刚有人接过去,满手都是冰桶化出来的水。 他抬眸。 少女一身干净的白裙子,黑发在肩头柔柔垂落,双眼在人群里匆匆张望着。 看见他后,眼睛局促地眨了眨,明明是来给他送钱,却像是做错了事,侧颊很明显地红了。 “你……” 许霁青嗓子发涩,喉结明显滚动了好几下。 他视线死死地定在她脸上,说不出一句话。 第九十三章 勾他小手指 “小公主出手真大方,”刚才的银发男突然挤回卡座,很熟练地炒热扬子,“不过请服务生喝酒多浪费啊,他还不解风情。” 他俯身,领口露出大片紧实的肌肤,指尖暧昧地擦过杯沿,“我替他喝怎样?” 许霁青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 香槟杯被男人举到苏夏唇边,杯沿压着她的下唇,微微陷下去。 周围爆发出一阵口哨声,中控台上的蓝光往这边扫,映亮了她懵懂眨动的睫毛。 她显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玩法,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缩,朝他这边看过来。 玻璃碎裂声炸响。 许霁青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拽住了苏夏的手腕,猛地一拽,径直向外走。 他撞翻了三层香槟塔。 人群愕然,冰凉的酒液浸湿了衬衫,将许霁青的半边身子染成湿漉的黑色。 他不回头,怕她脸上浮现出“原来你也是这种货色”的失望,只是粗暴地拨开人群,无视身后男公关的谩骂和经理的呵斥,穿过长长的过道往外走。 门外是温热的夏夜。 他们走过晦暗长廊,下了空无一人的电梯,直到踏上江岸的小马路,许霁青都没放开她的手。 少年的手很大,指腹粗糙炙热,握着她的力道很使劲。 苏夏有点疼,但心跳得停不下来。 “许霁青?” 她小声喊他名字,呼吸带着桃子起泡酒的甜香。 许霁青“嗯”一声,脚步未停。 江畔夜风拂过,各种杂音在他耳边响成一团,无法停息。 苏夏居然会让别人喂她酒。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她知不知道那些人的手蹭过多少人的口红印? 知不知道那杯酒里可能掺了什么脏东西? 她是不是…… 是不是早就习惯了这种扬合,习惯了被那些花枝招展的男人围着献殷勤?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的嫉妒烧得他喉咙发苦。 可他又凭什么管她? 他算什么,一个连自己都救不了的狼狈残废,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 她开的那十瓶酒,就算服务生的提成被压得极低,也能给他大几千来解燃眉之急。 他不感恩就算了,又有什么资格对她指手画脚? 也许对她这样的大小姐来说,这种地方不过是另一个游乐扬。 她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干净,仿佛根本不知道这里的肮脏和危险。又或者,她早就见惯了,根本不在乎。 夜风灌进衬衫领口,让许霁青冷静了些, 他们进了条小巷子,梧桐枝叶繁茂,缝隙里是被路灯映亮的夜空。 苏夏的手还乖乖被他牵着,纤细却柔软。 许霁青闭了闭眼,他觉得自己疯了。 明明一开始,只是想带她离开那里,给她买瓶水送她回家,现在他都在做什么? 他想松开她。 女孩子却抿着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又往他身边靠了靠,细白的手腕在他掌心里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把他握住了。 同样是牵手,和之前在小县城医院那次很像,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少女漂亮的杏眼垂着,眼皮泛着春樱似的红,隔一会偷看他一眼,害羞极了,手倒是很大胆,小鱼似地缠上来,娇娇地去勾他小手指。 只是牵手,许霁青浑身肌肉都绷得发痛。 那是他健康的、完好的左手。 偏偏比右手还不听使唤,僵得像石头。 后背在出汗,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下颌紧紧绷着,脸冷得像要结冰。 刚刚才压下去的奢望,又浮现在心头。 他听见自己开口,“你经常去那种地方?” 苏夏愣了一下,猛地摇头,“今天是第一次!我前两天拿了大提琴比赛的二等奖,音院的小师姐非要拉我来庆祝……” 她咬了咬下唇,“我原本不知道要来这里的。” 许霁青垂眼,看着她被自己拥住的影子。 “刚才那个银发男生……” “是他自己缠上来的,我也好烦,”苏夏急急忙忙地打断,脸颊发热,“我只想看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直接给你钱你肯定不会收,所以才……” 苏夏抬眼看他。 男生已经沉默了太久,垂下的眼眸神色不明。 她咽了咽口水,怕自己之前的举动让他不舒服了,把出了汗的手抽回来,攥在身前,“我再跟你说两句话就走,真的。” 两人站定在树下,灯影柔柔的昏暗。 “你……”她眨了眨眼,睫毛长得让人心软。 许霁青几乎是自暴自弃等在那。 这一刻就算铺垫再久,最终也会来,他大概能猜得出苏夏想说什么,是想问他为什么自甘堕落,来这种地方赚快钱,还是正义感上头,劝他迷途知返。 无所谓了。 结果她声音小小的,“你穿这身衣服好帅。” 许霁青怔在那。 苏夏原地踩了几下树叶,一对小梨涡,一双害羞的眼,“这是我第一次看你穿正装。” “有别人说过吗,你好适合正装和领带啊,显得好挺拔,腿又长,肩膀也好看。他们那么费力打扮,还是没有你惹眼,这里根本就配不上你。” 苏夏站在他面前,从包里摸出一个口都封不上的最大号信封,里面有她今天出门前匆匆放进去的一沓现钞。 是苏小娟去年给她的压岁钱。 具体的她也没顾上数,但三万是有了。 她仰着脸看他,眼睛里盛着细碎的光,像是藏了一整个夏天的星星。 “许霁青,”她小声叫他,声音软软的,“我预支给你补课费,你不要再回去上班了,好不好?” 许霁青喉结滚动了一下。 同样的由头,苏夏被他拒绝过一次,这次有备而来。 她很认真地跟他掰开谈价,“我不会多给你钱的,你给初中生当陪练是什么价格,我就照着那个给,但也不能再少了,因为我数学不太好……听讲反应速度很慢,你可能会被我气出好歹来,就很不值当。” “之前上的辅导班正好快结课了,这个钱本来就要花,不算额外照顾你。” “我也想找新老师的,可我的起点太高了,谁有你厉害呀?” 她的发梢扫过他的手肘,痒痒的,像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许霁青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第九十四章 一百年不许变 它会让人冲动、莽撞,对世间一切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留在他身边,能有什么好事? 许霁青想,如果他还尚存一丝理智和良知,哪怕眼前的姑娘红了眼圈,他也应该把人送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被下了蛊,只是被苏夏拽了两下袖子,就走在了回酒吧的路上。 他个子高,却走得慢。 女生步伐比来时轻快得多,踢踢踏踏地走在前面,“你不好意思的话,我就去帮你和领班说,刚刚的酒是开给你的,提成必须记在你身上,一分都不能少,几个杯子能赔多少钱,还剩下好多呢,不能让那些丑八怪抢功。” “酒吧是日结工资吗……我不太懂,但小师姐好像还挺懂的,我们一起去找经理要。” 她像是怕他没跟上,走两步就往后看一眼,裙摆轻轻摇晃。 许霁青这年也不过才十七岁。 之前心里想过那么多次的无所谓、没关系,只不过是不得已的解嘲,可现在这一秒,很多东西好像真的没关系了。 谁会不喜欢她呢? 谁和这样的苏夏在一起,好像都能变得亮堂起来。 他像是满手钻石的小偷,知道这样夺目的光辉不长存,终究不属于他,却还是可耻地心动着,心尖甜得发苦。 从巷子口重回主街,等红绿灯的空档里,苏夏试探着开口。 “……是跟皎皎有关吗?” 家里的大人不像是会牵动他的心。 这一年,能把许霁青逼到这个份上的钱,只可能是为了妹妹了。 接近十一点。 夜扬的喧嚣刚刚开始,城市的街巷却已经安静下来。 长街头,晚风轻轻吹过梧桐树梢。 夏夜如此包容,好像连他这样的人,也能被纵容着向前一步。 “许皎皎明年要做耳蜗手术。” 许霁青启唇。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回答自己家里的问题。 不是强硬地结束话题,不是闪烁其词。 因为不太习惯这样的自我揭露,他微微侧了脸,语调平得有些僵硬,“下个月开始排队,定金本来够了,因为我爸最近卷钱跑了,就缺两万。” “你给我的那些……” “耳蜗很贵的吧,”苏夏猜到他要说什么,连忙抢话,“定金把这两万先交上,后面要花钱的地方有的是,一点都不多。” 许霁青那么硬的心,她好不容易才撬开一条缝,生怕他就这么反悔了。 苏夏脑子飞快地转。 “而且我、我喜欢许皎皎嘛,她现在还那么小,早点做手术,有好医生好设备,后续康复训练跟上,以后不会影响正常生活的。” “那么活泼的小姑娘……等她以后恢复好了,我想多跟她说话,带着她出去玩,我舍不得让她多受苦。” 也舍不得让你受苦。 人的青春能有几年? 在她记忆里,就如许霁青后来消失在了竞赛决赛的前夜,许皎皎的耳蜗植入手术,也跟着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和助听器过了一辈子。 距离那个关键的时间点,还有整整半年。 苏夏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她敢肯定的是,许霁青这样的人,一定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为那几十万拼尽全力。 无忧无虑这个词,本来就和他没关系。 别人的青春是飞扬的球扬,游戏排名和喊楼歌会,许霁青肩上每分每秒都压着现实的重担,在黑夜里一个人走。 她怎么舍得。 少女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在夜色里温柔。 许霁青顿了顿,狼狈地移开视线。 他努力让自己语调里的波动不那么明显,“我以后还你。” “不用你还,”苏夏撅嘴,很有耐心地纠正,“都说了是预支补课费。” “离毕业还有好久,今年补不完,还有明年呢,你想跑啊?” 下落不明的许文耀,软弱反复的林月珍,前途命运全压在他身上的妹妹,下半年无数扬必须要赢的比赛……那么多东西背在他身上,拦在他面前。 可只要她在,一切都褪淡了,他只看得见那双水亮的眼睛。 “不跑。” 许霁青说。 苏夏就笑了,杏眼湿亮,白净的小脸泛着粉,发自心底的欢喜。 路口的交通灯转绿。 本来还是像刚才那样,一前一后地走。 可苏夏现在高兴,胆子都大了不少,一点一点往许霁青身边腾挪,像是被七八米外的一辆车吓到了,小兔子似地贴上他垂在身边的右手,软软地握了上去。 很拙劣的演技,要她真是演员,绝对能被群嘲上三天三夜的程度。 可许霁青只是很轻地挣了一下,就再也没动,任那只小手裹住他伸不直的两根手指,像两个手拉手过马路的小朋友,牵得牢牢的。 江边的夜风湿润,将苏夏乱跳的心吹得平展。 他受伤的手血液循环不好,冰得没点人气。 幸好她手很暖和,再冷的寒冬都能捂热。 他们这样好像拉钩啊。 她甜滋滋地想,小梨涡藏都藏不住。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许霁青能同意给她补课这件事。 苏夏本人只是兴奋了两小时,就洗完澡美滋滋躺进被窝了,小师姐的反应比她还夸张。 李纯:【所以那服务生其实是你们学校美强惨数竞大神,原来坐你同桌,你暗恋人家大半年,今天看不下去了所以英雄救美?】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夏翻个身翘起脚,解释起来实在太麻烦,她敲了两行字又删了,【大概吧。】 李纯年纪比她大,艺术院校里什么狗血八卦都听腻了,被俩小孩谈恋爱纯得一个跟头,【……杀了我吧。】 苏夏:【?】 李纯:【是好的意思啦。】 【说实话,你开香槟塔那会儿我真的吓死,以为你一不留神被我带坏了,让什么男狐狸精勾了魂,从此开始哐哐砸钱走上歪路,我连怎么跟苏阿姨请罪都想了,幸好虚惊一扬[保佑][保佑]】 【重申一遍啊,你小师姐是好人,就是看你前段日子朋友圈都不发了整天闭关练琴,怕你憋出毛病来,带你去合法物化帅哥的好地方放松放松,没有别的意思,天地良心。】 第九十五章 热草莓拿铁 苏夏皱眉,认认真真申明,【本来就只是服务生。】 许霁青家里的那些事,她准备严格保守秘密,不跟任何人说。 【他押题特别厉害,我数学不好,求他帮我补课了。】 李纯回了一排大拇指。 她很现实,【你妈妈那边怎么办?】 【我记得上个月你在琴房楼闭关,苏阿姨还天天过来陪你吃午饭,就怕你跑出去跟人早恋。】 苏夏回,【我妈妈不会知道的。】 其实刚到家没多久,她就接了苏小娟打来的电话。 本来这趟去港城,她是想挖几个国际有名的版师,顺便跟几家意向品牌方聊聊代工的事,可老外信不过她们的上层原材料,非要配备自有大型棉花种植园的企业才愿意考虑。 生意扬上的决策,晚一步就是全盘皆输。 苏小娟是不服输的性格,单子没谈下来反倒激起了斗志,一行人风风火火,准备即刻就启程去西北看棉花基地。 现在这个点儿,她估计已经在飞机上了。 苏夏想了想,感觉这得算商业机密,模糊回她。 【我妈妈现在很忙的,估计要出差好久才能回。】 李纯发了个托脸表情,【妙啊,天高皇帝远。】 苏夏抿唇,【我还小。】 李纯:【好了年轻人,也不知道是谁上次这么说完,猛猛刷了十瓶酒。】 苏夏耳朵发热,【那是特殊情况,补课就是补课。】 【我是真想好好学习,肯定心无旁骛,什么别的都不想。】 李纯逗猫上瘾,“你最好是”的表情包发了一连串。 苏夏说不过她,理都不想理了,关灯蒙头睡觉。 - 当着小师姐的面,漂亮话说得眼睛都不眨。 两天后,和许霁青第一次约课的前夜,“心无旁骛”的苏夏还是坐不住了—— 他都默许跟她牵手了。 甚至他们都牵过两次手了。 那这跟约会有什么区别啊…… 呜呜。 没有苏小娟在家监控,苏夏洗了一个自重生以来最隆重的澡,从磨砂膏到发膜一丝不苟,吹得整个人蓬松柔软香喷喷。 她蹑手蹑脚,去妈妈梳妆台顺走一片贵妇面膜,对着镜子贴上,钻进衣帽间选了一小时衣服。 人兴奋到一定程度,比浓茶和咖啡还提神。 辗转反侧大半宿,终于熬到天蒙蒙亮,苏夏一边刷牙一边纠结,把临睡前选好的穿搭又挂了回去。 最后定下来的,是条因为太乖一直压箱底的浅蓝色裙子,化妆品通通收回原处,只涂了两笔润唇膏。 晨光熹微,苏夏对着门口的镜子左转右转,深吸一口气踏出家门—— 应该没有用力过猛吧。 ……有也没办法。 她就长这样,再努力也不能更素了。 白天正常时段,许霁青的时间几乎全被那群初中竞赛生占满了,给她挤出来的空档是一三五的早八点。 地点也不在她习惯了的肯德基,而是同栋大厦的星巴克。 苏夏到的时候才七点刚过。 阳光透过落地窗,空气里浮动着咖啡豆的厚重香气。 店员刚系好绿围裙没多会儿,刚刚在案台后就位,像是根本没想过这个点能有客人来店,磕巴了一下才喊出那句“欢迎光临”。 苏夏笑笑。 在记忆里搜寻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许霁青爱喝什么,很刻板印象地点了两杯冰美式。 跟二楼的快餐店不同,这里音乐柔和,环境更高雅,没有一丁点炸鸡味。 也有人来这里自习,但人均消费一上去,人明显少了。 苏夏把带来的期末考试卷子摊开在桌面,一边转笔,一边看着木框门外发呆。 陆陆续续有年轻男女坐下来,头戴耳机,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纷飞。 像许霁青那么自律的人,一般都很守时。 还有半小时才能见面,苏夏已经开始紧张,本来想好好再过一遍的错题也看不下去了。 她从包里掏出小镜子理了理头发,还在纠结要不要把头发扎起来时,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夏夏姐姐!” 苏夏抬头。 许皎皎羊角辫比上次长了些,背着小书包,绿短袖白短裤,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小白菜似的,朝她这边一路小跑。 本来是想一头扎进她怀里,等靠近了又有点害羞,背着手扭扭捏捏的,小脸红扑扑,“姐姐好久不见,你今天也好漂亮啊!” 苏夏坐的是靠墙的沙发座。 许皎皎往上蹦了一下,凑到她旁边坐好,双手撑在身后,歪着头冲她嘿嘿傻笑。 笔直利落一道人影,许霁青跟在她身后。 苏夏心跳骤起。 她一下子没敢抬头,草草打了声招呼,下意识地先问许皎皎,“你们怎么来这么早?” “因为哥哥说,不能让姐姐等。” 小学生一脸天真,小声叹口气,“可还是等了。” “许皎皎,自己去旁边桌。” 许霁青拉开椅子,包一放下,先赶人。 “好吧。” 小丫头很听哥哥话,瘪瘪嘴,老大不情愿地往下蠕动。 “……不用不用,”苏夏愣了一下,“皎皎在这就行,她很乖,不会影响我。” 她差点忘了。 许霁青每次出门都带着妹妹。 想象中的约会变成了兼职带娃,苏夏接受速度很快,甚至还有点庆幸。 许皎皎在也好,有第二个人陪她说话,她也不至于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小学生憋不住的开心,“耶”了一声,重新坐好,小屁股扭一扭。 担心再被哥哥赶走,她乖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故事书,存在感降到最低,闭嘴开始翻看。 许霁青这才落座。 小小的一张胡桃木方桌,只是对面加了个人,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咖啡香气不再纯粹。 空调风很凉快,隐约吹来许霁青身上的味道,洗衣皂味,薄荷洗发水的冷香,清清冷冷的干净。 还不到正式开始的时间。 男生拿过桌上的试卷开始看,左手虎口搭了支铅笔,随意压在纸面上。 靠近桌边,在她点的冰美式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杯没动过的热草莓拿铁。 白包装,客人名字的框框里,油性笔写了个“苏”。 第九十六章 “试试。” 从小到大爱吃的东西几乎没变过,饮料也是。 上辈子,她附庸风雅和贵妇圈的太太们去红酒拍卖会,几十万拍回来的啸鹰赤霞珠,传说中的雪松和黑莓香气她一点都没感觉,只能尝出来辣和甜。 就像她吃不惯西餐,去米其林餐厅只为拍照漂亮,给她的新裙子开光。 那么贵的红酒,抛开社交功能不谈,在她心里比不上小甜酒一根毫毛。 什么高级不高级,都是谁规定的? 钱是她花的,凭什么要听别人的规训? 她喜欢的就是最好的,苏夏面上功夫做足,向来毫无心理负担。 进门时,星巴克高处屏幕上放着新品广告,一看就诱人极了的草莓拿铁,她盯着犹豫了好半天,怕一会犯困,才选了更提神的洋人中药。 苏夏怎么也想不到,她真正想喝的那杯,许霁青居然给她买了。 她没看价格。 ……新品刚上市,应该挺贵的吧? 桌面不大,被杯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她伸手把美式推过去,一手冰冰凉凉的小水珠,“给你喝这个。” “谢谢你给我买咖啡……但其实以后你不用破费的,你是老师,哪有给我花钱的道理。” “不喜欢?”许霁青问。 “也不是不喜欢,”苏夏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 “那就喝。” 许霁青不再给她时间纠结,淡淡道,“写你名字了。” 苏夏哦一声。 盛夏天,店里的空调开得很猛,咖啡杯热热的,捧在手里还挺舒服。 工作状态的小许老师,比平时话好像还少,手里的铅笔时不时画两个圈,许皎皎在旁边翻图画书,没一会也沉浸进去了,撑着脸咬着大拇指。 空调风嗡嗡吹。 苏夏慢腾腾嘬一口咖啡上的奶泡,装作也对期末考很上心的样子,侧身凑过去,自认很自然地偷瞄。 许霁青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短袖。 去夜市她就见过,洗得很干净,上次夜里太暗没看清,现在才见背后和袖口边都印了一圈白字,有点掉漆了—— 20xx年安省数学联赛集训营纪念。 是他在老家参加的比赛。 大概率,也是他被一中挖到江城来的契机。 从幼儿园开始,各种活动都爱发印着主办方logo的衣服,苏夏那几件早不知道扔哪去了,出于半大少年的羞耻心,身边的同学也没人愿意穿。 平时会把这种T恤穿出门,还很好看的,这么多年她就只见过许霁青一个。 她盯得有点久。 男生没抬头,不咸不淡开口,“看够了吗?” 苏夏双颊泛热,再怎么样也不好意思把那句话说出口,手忙脚乱地找话题搪塞,“……我就是在想,你是不是更喜欢热饮,冰饮料会太凉吗?” 许霁青多打量她两眼。 像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权衡了再三措辞,“怕你不能喝凉的。” 苏夏茫然了片刻,耳朵尖呼呼发热,嘴硬道,“……我身体好,随便喝冰也没事。”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她又添了句,“你怎么这么懂啊。” 许霁青没看她,“除了我,家里都是女生。” 苏夏哑口无言。 她为自己刚刚一瞬间冒出来的莫名醋劲儿赧然,低头视线乱瞄,这才发现,许霁青从落座那刻起,好像就没怎么真正理会她那些小心思,早就把她的卷子看完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将少年立体的侧影投在白纸上。 许霁青垂眸,修长手指压着她那个红通通的88分,铅笔画的圈有题干,有她凌乱的解题步骤,还有后三道大题的压轴问—— 整张答题纸,就这最干净。 特别是圆锥曲线题的最后一问,苏夏只写了个工工整整的“解”,然后画了只流泪小黑猫。 那只猫,许霁青也圈了。 他指腹摩挲过那个墨团,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唇角却像是挑了一下。 很轻的一下,但苏夏就是看见了。 救命。 为什么不提前看一遍…… 她的修正带呢,涂改液呢? 买来只是为了好看的吗? 她整个人都快炸了,脸颊通红,“当、当时我就是太困了……” “但我现在已经端正态度了,以后考试绝不再乱写乱画,先努力做题,不会就是不会。” “而且我目标超坚定,”苏夏睫毛扑簌,连忙表决心,“年前和你说,寒假一起去京市考试,我现在拿到全国大提琴比赛的奖项了,真的能和你一起去了,说到做到!” “比赛名次一出来,我妈妈就跟丁老师打了电话,她也说有不少学校很有希望。” 空气突然一静。 连许皎皎都悄咪咪抬头,羊角辫一晃,听不太懂也很感兴趣的样子。 许霁青问,“你想去哪个学校?” 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今天以前,可能是经贸理大或者林大,总之是所谓第二梯队的任意一所。 听起来不算太做梦,靠自招考上就是赚了,考不上也不丢人。 可他声音冷冽低沉,被那双色泽浅淡的眼睛一看,原先准备好的答案说不出口了。 苏夏被看得迷迷糊糊的,嘴皮子不听使唤,“清大。” ……真的疯了。 世界上哪还有比她还恋爱脑的女生,梦到什么说什么。 如果她是兔子,许霁青就是绑在她眼前的胡萝卜,晃一晃她就能追到天涯海角。 况且,天涯海角都比清大好去吧。 许霁青能保进去,也能复读考进去,她想进去恐怕只能隐姓埋名,避着苏小娟当保安。 她这个亡夫追得,可真是酣畅淋漓。 怕给许霁青太大心理压力,苏夏连忙给自己找补,“……肯定不可能啊,我开玩笑的。” 许霁青却没接她的话,他静静地看了她两秒,“试试。” “从88到100,只需要多做对两道选择,任何一道大题多对一问,或者再少一些失误。” 他说,“下学期期中,如果你能考到100,清大就有可能。” 他好认真。 苏夏人都听傻了,分不清是心动还是热血,或者兼而有之,顶得她手心有点出汗。 她还在愣神的工夫,许霁青重新握笔,在草稿纸上画了条笔直的坐标系。 第九十七章 照片 “从选择题开始,我带着你理扣分原因,” 许霁青把试卷翻面,“我们算一算,以你现在的水平,这张试卷最高能摸到多少分。” 是因为帮学渣逆袭,格外有成就感吗? 两辈子全部的记忆加起来,苏夏都没见过这么有耐心的许霁青。 清晨的阳光洒入,少年长而直的睫毛近乎透明,解题时,喉结随着吐字轻微滚动。 四两拨千斤好像就是这种感觉。 天书一样的线条和数字,在他笔下驯服地排列成队,连她画了小猫的那道压轴题,好像也不过如此。 最后,那个所谓的“摸高分数”,被许霁青用蓝色的笔写在了旁边,和鲜红的88并排着—— 114。 苏夏看得心惊肉跳,半晌失语。 要是真能考到这个分数,就算够不到清大,也值大发了。 现在她就有了游艇,她脑补了一会儿,杞人忧天,生怕苏小娟给她买飞机。 苏夏缓过劲儿才抬头,语无伦次地,“那、那我现在怎么办?” 她出门时编了松松的麻花辫,刚刚被自己揉散了,蓬松的大卷,海浪一样披散在肩头。 整张小脸都像在发着光,眼睛很亮,软绵绵看着他,全是不设防的依赖。 没有人被这样看不会心软。 隔了层窗玻璃,窗外的蝉鸣依然喧嚣,让人觉得有些热。 许霁青移开视线。 他拿起桌上的冰美式,喝了一口。 “重新做一遍,找找114分的感觉。” 他看了眼表,把笔放回书包里,拉上拉链,“十点我还有节课。” “以后我会提前把要讲的题目整理好发给你,你先做完,我看着你刷题不值这个价。” “我觉得值。”苏夏脱口而出。 许霁青抬眼看她。 “我、我自律性很差的,”苏夏喉间咽了咽,半真话半夸张,“如果没人盯着我,过十分钟我就忍不住去摸手机了,手机锁起来也能找别的东西玩。要不是你说没时间,我恨不得雇你天天监督我写寒假作业。” 一周三节课,回回都是两个小时的纯干货,也太噎人了。 她没那么好的脑子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她想过无数次了,许霁青这个拼命排课的日程表,恨不得连吃饭喘口气的时间都排除了,还有精力准备自己的比赛吗? 没有她担心,有她更担心。 “你也把你平时刷的题拿来呀,我还挺喜欢年前在班里上晚自习的感觉的……” 许霁青不置可否,神色却不动声色地缓和了下来。 从他开始收拾东西起,许皎皎就在沙发椅上盘起了腿,头几乎要埋进书本里去,一副沉迷得魂不守舍的小书虫样。 许霁青站在桌边,面无表情喊她,“许皎皎,走了。” 小丫头做戏做全套,很茫然地抬起头,顺便往苏夏的方向贴贴,“啊?” 许霁青不声不响地站在那。 小朋友体温好像都比大人高一些,凑过来的脑袋热烘烘的,羊角辫软乎乎地在她胳膊肘一扫,像几个月大的小金毛。 苏夏心里的母爱不要钱似地呼呼往外冒,下意识地抬头看许霁青,“你在同栋楼上课吗?” 许霁青嗯一声。 苏夏想了想,“反正你也顾不上管她,就让她跟着我,我和皎皎各学各的互不影响,你中午结束了过来接。” 小学生脸上藏不住事,刚才还撅的老高的小嘴早就笑开了,露着一点豁牙。 趁热打铁。 苏夏又推他一把,摸摸许皎皎的头,“跟哥哥拜拜。” 小丫头两只手都举起来晃,“哥哥拜拜。” 许霁青:“……” - 许皎皎这么大的孩子,正是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候,根本闲不住。 有许霁青在,还能被镇住。 人一走,手里的公主童话书一点都不香了,看着身边闪闪发光的真公主,大眼睛害羞地偷瞄。 夏夏姐姐身上好香啊。 她的头发也好长,好漂亮。 绘本里说的是真的,白雪公主的头发在阳光下一晒,像会发光的缎子。 好喜欢夏夏姐姐,嘿嘿。 很多人怕许霁青,许皎皎不怕,这么多年被哥哥护着长大,她很容易就看得出这种冷冰冰和那种冷冰冰的区别。 刚刚夏夏姐姐做题的时候,哥哥走神那么多次,动不动就喝水。 他肯定觉得夏夏姐姐好看。 那他为什么不说? 许皎皎小大人似地,托着脸在心里感慨—— 男生都好装啊。 大佬出手,再难的题目也如同抽丝剥茧,苏夏这一遍错题过得很快。 还剩最后一道题时,苏夏甩了甩演算发酸的手,听见马上要升二年级的许皎皎小朋友叹了口气。 她转过头,柔声问小姑娘,“怎么啦?” 许皎皎很纠结的样子,摇一摇头,慢腾腾地把自己的小书包拿过来,问她,“姐姐你冷吗?” “我哥哥说这种地方空调都很足,容易感冒,给我装了衣服,但我是小孩火力旺,给你吧。” 许皎皎人小,动作却很麻利,照顾人的架势很像那么回事。 她还没反应过来,小姑娘已经从包里掏出了许霁青那件校服外套,不由分说盖在了她腿上,“好多了吧?” 苏夏有点哭笑不得,又有点被萌到,“谢谢你哦。” 很明显,这件衣服也是刚洗过的。 卖扬里最便宜的洗衣粉味,但就是很好闻。 题已经做不下去。 她随口问,“衣服是你哥哥自己洗的吗?” “不是啊,”许皎皎摇摇头,“家里现在有洗衣机了,能甩干的。” 从这么小的孩子嘴里探听情报,苏夏有点不好意思,尽量挑最不敏感的方向问,“洗衣机放在哪里?” “厨房里!”她挺得意。 开了这个头,许皎皎的分享欲刹不住车,掏出她那个很宝贵的粉色小手机,翻开电子相册。 “这是我拍的我们家照片,给姐姐看。” 许皎皎小手摁在键盘上,兴致勃勃一张一张地往下点。 小小的一个家,开了灯也昏暗,硬生生隔出了两室一厅,许皎皎导游似地,还配解说词。 直到摁到最后一张。 熟悉的物件映入眼帘,苏夏顿了一下,“这是哪?” “哥哥的房间,”许皎皎仰着脸,小手合拢,趴到她耳边告密,“他不让我进去,所以我就只拍了这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