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寄生[西幻]》 第1章 序幕 奥兰涅联邦首都的中心有一片巨大的湖,湖心岛上长着一棵通天的巨树。树干苍蓝,树枝透明,叶片的颜色如同最晴朗的天穹,那便是精灵母树。 遮天蔽日的树冠下,近乎突兀地屹立着一座高高的金色鸟笼,一个特殊的精灵“住”在这里在这里。 自落地出生以来,他从未去过其他地方。 【流提纳斯,流提纳斯!】 【树北的花开了,花儿香香,花蜜甜甜,来吃吧!】 鲜红的花瓣从空中一片片飘落,落在精灵雪白的发顶。 歌唱般的音调像从现实与梦的边界传来,扑扇着透明膜翅的妖精鸣叫着无意义的词句,在鸟笼中撒下缤纷的花雨。 【来吃吧,快吃吧!】 蜷坐在鸟笼中央、被妖精们唤作流提纳斯的精灵颤动着落霜般的眼睫,睁开的眼睛毫无焦距,像从一个深黑的噩梦中挣醒。 他有些滞涩地抬起头,看着那些纯粹又明媚的生命,喉中发出一声同样无意义的音节。 “啊啊。” 【谢谢你们。】 向妖精们道过谢,流提纳斯将落在身上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捏起,慢吞吞地塞进嘴里,不嚼,不咽,撑着腿从地上渐渐站起来,开始追着抓那些飘远的花。 这儿的空间不算小,从最左边走到最右边,大约十来步。 鸟笼没有门,手指般粗细的栅栏将住在这儿的精灵牢牢地困在其中。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日日夜夜地坐在鸟笼边缘,无意义地用指甲扣着坏不掉的柱子。 当然,后来他再也没那么做了。昏厥数次之后,光是还能听见自己的呼吸都像一种奇迹,自然也就不是很在乎还能不能从鸟笼里出去。 妖精们撒完了鲜花,如好奇的雀鸟一般停在横栏上排排坐好,看着雪发的精灵在鸟笼中追着花儿奔跑。 那副四肢像生长在贫瘠之地的新树,细瘦而孱弱,迎着风挥动时,好像必须拼尽全力才能抓住一片生存的水食。 絮丝和草叶织就的布料轻薄又粗糙,用晒干的藤蔓拧作细绳紧束在腰部,只堪挡住半边身体。 长长的乱发如同坠在白孔雀身后的尾羽,随着精灵飘忽的动作时而张开又时而合拢。 若是今天的风再大些,又或下了雨,他便不能再像这样在鸟笼中随意跑动。 寒疾和骨折虽然要不了他的命,却会使痛苦蛀蚀他的精神。要想在这种环境里活下去,适当的麻木是必要的。 不一会儿,少年捧着满怀的鲜花重新在鸟笼中坐下。 妖精们送来的花很香,提灯似的花苞里裹着沉甸甸的蜜。 唇舌轻轻一抿,藏在肥厚脉络中的汁液迸溅而出,滋味比喉中的血更浓。 花蕊清苦,蜜露香甜。 细细尝出妖精们所说的味道之后,流提纳斯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吞了下去。 今天不仅有吃的,也有水,他满足地叹了一声。 然而,宁静总是不愿眷顾此地。 一片散发着淡淡光芒的雾气从湖上飘来,梦幻地涌动着大片大片的灿金和星星点点的翠绿。 这分明是十分美丽的景色,可那些比鸟儿还敏锐的妖精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慌乱地尖叫着四散飞离。 “忒,忒,忒伊……提乌斯!” “尼阿!尼亚拉!泽尔尼亚拉伊——!” “哈乌纳,哈乌纳!” 细碎的心声随着魔力的波动传入精灵心中,妖精们赖以交流的心灵感应发挥出最强的频率,震得他精神一阵刺痛。 ……又或许他感受到的并不是精神上的刺痛。 流提纳斯捂着头,视野一阵阵地模糊和扭曲,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花散落一地。 【天,天,天伊……诡兽!】 【光!好亮!他在发光——!】 【快跑,快跑!】 妖精们顺利地藏到了高高的树枝上,无处可逃的流提纳斯被抓了个正着。 确切来说,他还未从刺痛里缓过神,一只冰凉的、从雾气里突然伸出来的手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攥得他皮肉生痛。 “不能吃。” 那道从雾气里发出的声音像是一位长者,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你不能吃这些。” 因为视觉在刚刚那阵刺痛中逐渐丧失,流提纳斯只能凭着光元素魔力的分布对环境进行感知。 这道飘进鸟笼中的雾气带着他从未见过的魔力波动。 随着那只手的出现,雾气渐渐凝聚变化成一个人的形状。 妖精们说得没错,这个突然出现的东西确实在发光。 “它”几乎是由极高浓度的光元素魔力凝聚起来的实体。从内到外,亮得令他眼睛幻痛。 少年忍不住用力闭了闭眼。 这个“人”的魔力很强,远远比他更强。 那些被妖精们叫做提乌斯、被他称呼为诡兽的怪物,是一种充斥着混乱和扭曲、没有理智且极不稳定的、危险又诡异的东西。 但是,眼前的“人”会说话,有固定的语言,也有明确的行动目标,气息更不像他梦中出现的怪物。 这个“人”不是诡兽。 流提纳斯睁着眼睛缓了缓,大概是一片枯叶从枝头落下来那么久的时间,视野慢慢恢复了正常。 他终于看清了抓住自己的“人”。 那是一位金发碧目的年长男性,有一对与他如出一辙的尖耳,面貌和体态都十分年轻,眼角带着淡淡的笑纹。衣着鲜亮,仪容翩翩,碧玉和金枝环就的王冠在他光洁的额头上闪闪发亮。 男人神色温和,气质亲切,然而,与那份温和截然相反的是暴雨般滂沱的心声。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没有床,没有衣服,没有食物……连避雨的屋顶都不筑。】 【那些空心的、烂透的、腐朽的老东西!】 流提纳斯怔然地感知着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魔力,一种名为困惑的情绪在他的心中荡漾开来。 “呜阿尔,那啊啊啊?” 【你是谁?】 【你是什么东西?】 从妖精们那儿学会的心灵感应像失灵了一般,他的心声没能被眼前的长者听入,他所说的言语也没有被理解。 那阵带着怒火的暴雨仍在持续。 “抱歉,我有些失礼了。”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男人歉意地松开了攥着他手腕的五指,嘴里低念着根本不可能被理解的词句。 “这花有毒,你不能吃这些。” 【我让他们留他一命,哪怕是终身监管着也好……他怎么能竟连话也不会说。】 他小心翼翼地从少年身前捡走了那些掉落在地的红艳艳的毒花,却不知是该把它们丢出鸟笼,还是就这样捧在怀里保管着。 【我什么都做不到……】 那阵在他心间突然倾泻而下的暴雨好像变得冰凉了,无力的叹息几乎要从这位长者的喉咙里溢出,可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能称得上表情的神态。 流提纳斯细细地观察着这个男人,他的古怪之处已经超过了本来更应该被他在意的食物。 一直以来,与他朝夕相处的生物只有妖精,他也只了解妖精的性情——悲伤就哭,高兴就笑,害怕就逃跑,生气就大叫。 虽然不同性格的妖精会有不同的反应,但大体都是一样的,即使是最害羞的妖精也会诚实地向同伴吐露心声。 眼前这个男人分明已经愤怒到极点,也悲伤到极点,为什么一点情绪也不露出来? 难道这是外界的礼仪或习俗? 流提纳斯若有所思地继续看着。 【你真的听不见吗?】 心灵感应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魔法。 接收,传递。只要静下心来感应魔力、使用魔力,就连刚出生的妖精都能在几个呼吸间学会它。 但眼前的长者对他释放出来的魔力波动毫无反应,像主动隔绝了一切。 “我很抱歉……最快明天,你会有食物、水、衣服和床,以及教授你精灵语的老师。” 哪怕面前的少年并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男人仍然近乎固执地自言自语着,脸上尽量自然地摆出一个柔软又和善的微笑。 【不,不行,不能找个老师。】 【这个孩子比一捧朝露还清澈,比一株幼苗还稚嫩,任何人都会相信,但任何人都不可信……】 【他们会毁了他。】 宛如被过于沉重的悲伤侵袭,他渐渐放缓了语速,那微笑却如面具一般牢牢固定在他的脸上。 克制情绪好似一种至高的礼节,像一条过分精致的珠链挂满这个男人的全身。 流提纳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精灵长者,堆积如山的困惑已经彻底令他好奇起来。 他再次向长者传出一句心声。 【你能带我走吗?】 如同魂灵一般苍白的、散发着淡淡辉光的长者没有任何回应。 男人看着少年那双倒映着星辰一般美丽的暮紫色眼眸,仿佛被其中不为任何事物动摇的宁静所感染,沉默地摸了摸他的头。 【都是因为那些疯子……】 【疯子。】 流提纳斯垂着眼在心中呢喃。 眼前的长者听不见他传出的心声,他便光明正大地在心里一遍遍地复述着那些被长者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东西。 【空心的、烂透的、腐朽的老东西。】 【留下一命……或是终身监管。】 难以想象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的流提纳斯将这些词句牢牢记在心底。封印般的鸟笼像是松开了一道缝隙,这个他从未好好见识的世界终于要向他拉开帷幕。 恰在此时,天色骤暗。一次突如其来的日食将天上的太阳吞去其一,仅留下另一轮惨淡且薄暮的夕阳垂在遥远的山头。 若没有双日,此时应是黄昏。 时间的认知好似打破了某种壁垒,伴随着光元素浓度的骤降,长者的身影变得模糊,那些被抢走的花重新掉落到鸟笼的平台上。 他无法再阻止少年将有毒的花朵当作食物。 与此同时,仿佛某种深刻的黑暗迅速爬上了少年的身体,雪色的头发变成深紫,明亮的紫眸变得鲜红。 仅仅只是颜色的变化,此时的少年看起来与先前竟判若两人。 【暗精灵……】 未等听见更多的心声,流提纳斯冷淡地向后退了一步。 眼前的长者在看到他模样变化的一瞬间,激烈而复杂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蜗壳似的和蔼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阴暗又沉重的怨郁从中漏出。 这个男人厌恶他。 他在厌恶他此时的姿态。 但心灵感应并不会因为这一步的距离就完全失去作用。 【如果这孩子没有暗元素……】 【如果他不是从母树上诞生的果实……】 【如果光明教廷不曾与黑暗种族敌对……】 男人的脑中闪过无数早已幻想过的可能性,却一条一条地灰暗下去。他的记忆像夹着碎冰的冬雨,纷乱地冲刷着流提纳斯的心神。 【……可惜,太可惜了。】 【若只是有稀少一部分的暗元素也好,无论是在手上,还是在腿上,只要不是头颅,不是那些足以致命的部位……】 【像普通的双元素畸形儿一样,砍掉不需要的部分,用母树的树枝嫁接,很快就能重新长好……】 【唉,即使只有头颅也无妨……】 灵魂的温度像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地变凉,残酷的寒意漫上脊背。流提纳斯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些许。 好像差一点,他就要死了。 第2章 矛盾 正常来说,这时候他该感到生气。流提纳斯轻飘飘地想。 他对外界知之甚少,所有的了解都来自妖精们给他讲的故事。几十年前,或是几百年前,无法考证也不知真假。 它们总喜欢讲述美好的感情、欢乐的游戏、精彩的冒险。可惜他总是听得昏昏欲睡,没什么实感。 而今故事的主角变成了他自己,他终于感觉一切变得有趣。 像在欣赏一场突然炸响了波折的戏剧,少年的眼里带上了更多的观察和审视。 那种毫无感情、不掺杂任何情绪的锋利视线令长者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像面对一只发现猎物破绽的野兽。 形态的改变会连性格也受到影响吗? 男人无法确定。 少年只是在看着他,像最开始那样,保持着近乎温顺的安静和静谧的好奇。 【……名字?】 【这颗果实——这个孩子总不能一直没有名字。】 【那就叫“析”。】 【这样未免也太恶毒,也太残忍……】 【难道您想给一个祸端亲自取名,予它水食,做它的父吗?无妻无子的光之王陛下?……】 【……】 ……是了,这孩子从来没见过任何同族,他方才看见暗精灵时的下意识反应让少年提起了戒备。 那个时代分明已被他亲手终结,可战争的余烬仍在他的灵魂中灼烧,在他自以为安然无恙的身上留下一处处难以痊愈的暗创。 大概是黄昏令他的“壳”变得不稳定的缘故,男人——又或该说光之精灵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状态不太正常。 他的喉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发出溺水般破碎的吸气音,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颈部,嘴里不停地低喃着根本听不清是什么词的重复性话语。 “……对不起,我不想杀你……对不起,我不想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日食发生之前,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眸令他想起了椋湖——他们引以为傲的精灵湖。 过去,那些以魔力为生命的妖精用亿万年的时间搬运了无数魔晶投入湖中,湖水被各种元素的魔力滋养晕成梦幻又透明的淡紫色。 他曾认为,那片倒映着星辰的湖泊比世间任何一种宝石都美丽。 然而现在那双美丽的眼睛像一只被驱逐到深渊的恶魔,又像一头还未藏匿到永夜之森去的吸血鬼,盛满了被视为罪孽和不祥的鲜红—— 像镜面一般,映出一道神态失常、满面憔悴的影子。 那道影子已不再是风华正茂的青年,那身脊背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佝偻。 他的意识在向他的躯体靠拢。 他变弱了。 一丝浅淡的、像是不屑又像是嘲讽的微笑从少年的嘴角露出。 只是想起一些陈旧的回忆,就变弱了。 “呵。” 流提纳斯忍不住笑了一声,带着些许看破假面的了然。 身经百战的——按理来说,远远比少年强大数十倍的光之王,差点在这声短促的、几不可闻的低笑里瞬间绷紧了全身。 若他身边带着一把长剑,或许还未等他自己反应过来,少年的头颅就已经骨碌碌地落到地上。 而后,鲜血从金色鸟笼中滴落的景象将成为一个崭新的、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还好一切都没有发生。 希恩劫后余生般地松了口气,双腿像没有知觉的石柱,随着他的松懈轻轻摇晃。 他实在是活得太久了。 他的心已经衰老,他的身体在随着心一同逝去,连带着充满力量的灵魂也逐渐衰弱。 他已时日无多。 满身疲态的光之王看着眼前淡淡轻笑着的暗精灵少年,缓缓地放下那双像是扼在自己颈间的手。 或许他还有机会弥补,而不是只能在幽暗的悔恨里等待死亡。 “我,是,希恩。” 他缓慢地、轻轻地比划着能让少年理解的手势,用尽可能清晰的发音将简单的精灵语教给少年。 “你,是,谁?” 完全将对方的心声听得一清二楚的流提纳斯轻轻歪了歪头,不太想开口说话。 要是被长者知道他说的是妖精语,岂不是会吓到这个精神看起来就十分脆弱的精灵长辈? 他现在心情很好,好得不能再好。 按照外界那种要把情绪藏起来的礼仪,流提纳斯有学有样地把情绪全部收敛好,脸上是与长者最开始时如出一辙的漂亮微笑。 “我是谁?” 尽管这位光之王是这么多年以来他见过的唯一一个外人,但现在他对对方本身的兴趣不是很大。 比那些藏着伤痛的情绪更有价值的,是对方心声里那些关于外界的信息和时不时回闪的记忆碎片。 视觉恢复了之后,流提纳斯不再依赖魔力感知充当自己的眼睛,长者的形态很明显不同寻常。 他没有影子。 站在他眼前的长者仅有他的灵魂和精神,饱含温度的躯体却不在这里。 这种状态,他只在那些失去了凭依物的妖精身上见过。 失去凭依物,灵魂就会暴露在充满魔力的自然环境里,而自然环境中的魔力携带着各种冗杂的信息,意志不坚定的灵魂会迅速迷失和溃散。 许多生命就是这样彻底死去的。 没有身体,生命就会死去,但身体的存在又阻碍生命的灵魂在世界中自由飘飞。 于是就一种绝妙的办法—— 将灵魂和精神从躯体中分离出来,让意志牵引灵魂穿过物体的阻隔,以雾的形态去往目的地。当灵魂抵达终点,就用魔力重新构筑出一个可以随时弃置的“壳”四处活动。 ——这就是灵魂出窍的魔法。 不过可惜的是,他从未见过湖的彼岸是什么样的世界。 而且当环境发生变化,壳就会受到影响;当内心发生动摇,壳的形态也会发生改变。 要是灵魂变成了怪物,那就永远也回不去了。 流提纳斯轻轻踮着脚,跳舞似的绕着突然变得沧桑许多的光之精灵王一步步地转圈。 要抓住他的“壳”强行将心声传给他吗?还是在他面前突然吐着血倒下吓他一跳?又或者请他一起来吃甜甜的毒花蜜?…… 一个个坏点子像被风吹动的树叶,在他的脑子里沙沙作响。 这位脆弱的长者现在并不能阻止自己的行动,也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反倒是他有无数种方法欺负他。 虽然很想报复长者先前抢走他食物的行为,但一个只是想到过去便会突然苍老的灵魂实在可怜。 更何况,光之王对他的态度似乎与所谓的长老阁和光明教廷不同。 他想赶在那些老东西和疯子们到来之前给他留下点什么呢? 于是流提纳斯什么都没做,只是绕着他转了两圈,就继续笑着对他问。 “希恩,我是谁?” 【所以我的名字就是“析”?】 光之王希恩有些难以回答。 他连少年是否拥有两个意识都不清楚。 唯一能确定的是,少年比他想象的更聪明,也更危险。 日食对光元素环境的削弱令他无法很好地维持住保护灵魂的“壳”,一些细碎的低语像幻听一般漏进他的精神。 【……为什么……不继续……回忆过去呢?……】 【……再多想一想……关于……的事吧……】 【……快说啊……】 【……说……你叫“析”……!……】 在那些细碎低语的压迫下,希恩不得不调动周围稀薄的魔力加固“壳”的屏蔽,将可能来自虚妄的声音全部隔绝在外。 如果那些虚妄之兽在此时趁虚而入,它们会直接寄生在他的灵魂上。 神啊,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是在这个时候…… 像是回应了他的祈祷,那轮被硕月吞去的太阳开始亮起珍珠般明亮的光,短暂的“黄昏”随着日食的结束飞快消失了。 流提纳斯有些遗憾地看着重新出现的双日,浓稠的黑暗在他的身上慢慢褪去,被迫变回了光精灵形态。 他佯装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像是意识刚刚苏醒一样被“突然变了个样子”的长者吓到。 “啊。啊啊!” 他一边指着陷入思考的光之王,一边抓起怀里的花往对方身上丢去。 这回喊出来的话是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丢出去的花像砸中了一帘轻盈的纱,歪歪斜斜地掉去一旁。 希恩感受着周围瞬间充盈起来的光元素,将半虚化的“壳”重新凝成实体,然后将地上的花捡起来,放回少年的怀里。 “析。” 他指着看上去被吓了一跳的少年,指尖亮起金色的光,在空中画出一个图腾般的文字。 【以斧伐木,是为“析”。】 古时的精灵族以图画为文字,描摹自然,歌颂自然,融入自然。 然而时光流转,字形变迁,如今的精灵文大多数只剩下表意。 【……那些仗着学识欺负人的老东西给你取这样的名字,简直是在诅咒你。】 希恩沉默着,将关于文字与文明的解释咽下喉咙,在这个字前又写下另一个字。 “楚,析。” 他慢慢地对着少年读了几遍它们的发音。 【但是,即使他们有一万种方式逼迫你接受这个名字,至少我希望它不要以诅咒的方式被你记住。】 “你是,楚析。” 希恩虚指着少年的额心,将一个意义截然不同的新名字赋予他,教他念他的名。 【愿你的悲愁和痛苦能随着每一声呼唤分崩离析。】 “楚,析。” 流提纳斯看着长者的指尖,一字一音,没什么表情地重复道。 至少他总算把这个名字告诉了他。 而后,像是达成了某桩遗愿似的,由光之王的魔力和意志凝聚的实体露出满意的微笑,化作含着碎光的雾气消失了。 眼前这座金色的鸟笼中除了他自己,和那些满地的鲜花,什么也没有。 【流提纳斯,流提纳斯——】 感知到危机褪去的妖精们战战兢兢地从躲藏的树枝上飞下来,绕着他不停地吱吱啾啾。 只有沙砾那么大的泪珠像细雨一样扑簌簌地落在他的身上,妖精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要强撑着仔细打量他。 “……乌亚。” 【我没事。】 被提着头发和手指四处检查的流提纳斯无奈地向他们报平安。 妖精们过于弱小,如果那道雾气确实是诡兽,让他一个人去应对才是正确的。 好在过程和结果都比预料中更喜人。 新名字很好,那个莫名出现的光之精灵王希恩也很好。在迎来鸟笼第一位客人的这天,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流提纳斯照着长者的动作在指尖凝出魔力,在空中画出新学的精灵文。 妖精们并不理解那是什么,将他画出的文字当成了游戏套圈,顽皮地从笔画连接的地方钻出几个小小的脑袋,小手挥舞。 笔画整齐的文字没一会儿消散在空气里。 “乐思蒂,乐思蒂玛!” 【再画一次,再画一次!】 欢快的嬉闹难得感染了向来没什么兴致的流提纳斯。 “涅赫,涅赫,乐斯蒂那伊。” 【好,好,再画一次。】 他写着越来越流畅的精灵文,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恶作剧,一个说不定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戏耍老东西和疯子们的谎言。 既然白昼的光精灵被视为无害,黑夜的暗精灵被视为祸端,那就继续这么保持下去。 流提纳斯是暗精灵,楚析是光精灵。 他只是一个不幸地拥有双重元素和两个灵魂的倒霉蛋。 “舒亚!舒亚!流提纳斯,阿尔流提伊?乐思蒂玛!” 【快乐,真快乐!】 【流提纳斯,你高兴吗?】 【再来一次吧!】 “涅赫,涅赫,乐斯蒂那伊。” 【我很好,再好不过。再画一次吧。】 他笑道。 远在湖畔西侧的一座白金色小亭中,躺在软榻上小憩的光之王睁开了眼睛。 他撑着沉重的身体推开盖在身上的薄毯,却毫无预兆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陛下!” “希恩陛下!” 守在亭外的修习侍从惊慌地跑进来,却在王轻轻瞥来的目光中噤声。 “没事,我没事。”希恩低声咳嗽着,将喉中残余的血折进手帕。 他的手和腿已经瘦得几乎皮包骨,淡淡的灰褐色斑纹在他的皮肤上像某种可怖的病变。 不痛不痒,却在日渐增长的声声叹息中致命,这便是衰老。 若非强行在衰老期使用魔法,他的身体其实应该远远比生长期的精灵还健康……但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请容许我为您去叫来医师,陛下。” “……还有能使用圣典的神官。” 两名侍从神情紧张地盯着他们的王。他们刚从椋湖之森的学校毕业不久,年龄还不到十五岁。 希恩看着满地狼藉的血迹和染满鲜血的手,不忍直视少年们整洁干净的制服和健康匀称的身形。 他轻轻叹息着,不再回想灵魂出窍时所见到的一切。 “去吧。” 第3章 真实 【好慢啊……】 流提纳斯——现在应该叫楚析,叼着水晶似的母树树枝,浑身湿漉漉地躺在鸟笼里,长长的白发在身边披散成扇形,疲倦而懒散地晒着太阳。 从那之后过去了十天,二十天,如果不算上因为饥饿、缺水、中暑、风寒等症状带来的昏迷式休眠……应该有三十五天。 白昼的时间越来越长,天气也越来越热,几乎每天都会下两三次暴雨。等到两轮太阳彻底霸占黑夜,雨水反倒会变成稀缺品。 听妖精们说,世界上有一个叫人类的种族。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一个种族都要脆弱,只要饿上七天左右就会死。 生病了会死,中毒了会死,不高兴了也会死。 相比之下,作为一个还在生长期的精灵,他只需要把每天自然增长的魔力拿出一半来维持身体的机能就可以免于各种令人绝望的死亡,不知道比人类幸运多少。 他长得很慢,非常慢。从睁开眼睛的那天开始,算上日食的那一次,他总共见过五千零一次黄昏。 妖精们说,很少有人喜欢计算这样无聊的数字。 【也许是因为流提纳斯比我们都聪明吧!聪明的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怪癖。】 他们说,他的寿命比他们长多了,按照这样的算法,最长寿的精灵至少见证了四千五百万次黄昏。 相比之下,他经历的那些时光简直和刚破壳的幼崽差不了多少。 或许他还有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想各种各样的问题。 【一时半会儿想不通就不要想了,明天,或者后天再想也不迟,要是后天忘记了那就等再想起来的时候再继续思考也未尝不可。】 老得连翅膀都抬不起来的妖精笑呵呵地摸着他的手指,把比他自己还高的水球举起来送到少年的唇边。 【你是精灵,是比妖精长寿得多得多的种族。也许当这个鸟笼自己生锈坏掉的那天,你连我一半的岁数都不到呢。】 但是没过几天,这个经常摸着他的手指、给他变出水球解渴的妖精老爷爷就死了。他们说,他活了六百一十二岁,对妖精来说已经相当长寿,是寿终正寝。 一年四百八十一天,今年他十一岁,距离三百零六岁还有十四万一千九百多天。 或许要再等三万多次——将近四万次日落。 【好慢啊……】 他忍不住又一次想道。 那天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幻梦,光之精灵王的出现和消失就像妖精老爷爷的死一样突如其来,猝不及防,毫无预兆且没有任何逻辑。 恰巧的是,世界上只有诡兽会那么没有逻辑。 或许他听见的那些心声都是他自己的想象;或许那一天他根本没从梦里醒过来,而是做了一个梦中梦;或许真正的他已经被诡兽寄生,变成了被鸟笼封印的怪物——所以妖精们害怕得仓皇逃跑,再也没有回来。 或许在那之后三十五天来的一切,是他无法接受现实,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幻觉。 根本不存在从鸟笼里出去的那一天吧? 楚析轻轻眯起眼睛,牙齿将树枝咬得咯吱作响。细碎的魔力随着崩碎的树枝落进口中,稍稍缓解了肺腑里传来的不适。 树北的毒花只开了三天就谢光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吃过任何东西。妖精们也不知道上哪儿找能给他当食物的东西,只能在湖心岛上四处捡些母树掉下的树枝。 留在这里的妖精要么年龄太小,受不了充满魔力的湖水的诱惑,一头扎进水里就再也没出来;要么年龄太大,魔力衰微,日渐僵硬的翅膀根本飞不出面积宽广的湖泊。 而那些成功飞出去的妖精,他再也没见他们飞回来过。 湖心岛的树荫很大,但外面的世界更大。 【流提纳斯,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听妖精祖母传下来的歌谣说,外面有一种叫蛋糕的食物,比所有的花蜜都要香甜。】 【我们会带回来很多很多的蛋糕,你再也不用挨饿了。】 看吧,就连他的心声都一早提醒他——你任何人都会相信,但任何人都不可信。 如果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以及“楚析”这个名字,都是他自己的幻想,那么他连自己都是不可信的吗? 这样说来,梦与现实的边界又是什么呢? ——哗啦! 湖水被风吹动的时候,偶尔会发出声响,这是正常的。或许他不能再继续思考下去。 哗啦!哗啦! 是妖精们在下面玩水吗?天气太热了,之前被雨淋湿的衣服和头发都晒干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下去玩啊。 哗啦,哗啦,哗啦! 水声越来越近,响得异常。 然后“砰”地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没事吧——】 楚析下意识地翻身坐起来,想看看是哪两个笨蛋妖精撞在了一起,却在鸟笼下的湖岸看到了一艘船。 一艘深蓝色的木船。 黝黑的船桨划开水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击水声。 那艘深蓝色的船只悠悠荡荡地停在湖心岛的岸边,苍蓝的棚顶下钻出来两个人。 那个年轻的,一头金发,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手里捧着厚厚的书。 另一个老的,胡须垂地,头发花白,朴素的灰袍耷拉在脚边,骨节似的拐杖像撑住身体的第三条腿。 他们都长着长长的尖耳,没有翅膀,通身散发着淡淡的辉光。 他们都是精灵——确切来说,他们都是光精灵。 “嘿!” 老者抬头看见了贴在栅栏边的楚析,高高地挥起拐杖,像是在打招呼。 他的面容比楚析想象得更加慈祥,浅灰色的眼睛笑弯弯地眯起来,像极了那个死去的妖精老爷爷。 【空心的、烂透的、腐朽的……】 那天光之王的心声又一次在他的脑中响起。 楚析死死地盯住那两个精灵,稍稍后退几步,没有贸然回应。 鸟笼实在太高,往下看去,那两个灰白的身影小得和喜欢趴在他掌心睡觉的妖精一样大。 但是很快,这种错觉就被一阵脚下传来的震颤打破。 那个年轻的光精灵翻开书,嘴里念诵着富有韵律的长句,像是在吟唱一首神圣的歌谣,轻轻抬手—— 十多年来从未动摇半分的鸟笼,此时忽然失去了支撑的柱子,骤然从高处落下。 感到失重的第一时间,楚析迅速抓紧了身边的栅栏维持平衡,但栅栏被他碰触的瞬间立即散发出灼热的高温,烫得他不得不松手,随着坠落的鸟笼一同重重摔在地上。 他现在明明是光精灵的形态,这种高温原本只在夜晚才会出现,为什么会—— “……愿这圣洁的雷火之光,将世间诸邪焚烧殆尽。” 结束吟唱的年轻精灵放下了高举的手,落在地上的金色鸟笼从穹顶开始渐渐化作碎光向天上飞去。 困住他十余年的囚笼就这样轻飘飘地消散,仅留下那么稀疏的一缕碎光飘到了他身边,圈住了他的手和脚,化作新的枷锁。 那些枷锁失去灼人的温度,就像普通的金环一样严丝合缝地扣在他的手脚上,像一副漂亮又昂贵的首饰。 楚析垂着眼打量四周,他正以一种相当别扭的姿势趴在草地里。 右边的手臂断了,整条左腿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有左手的几根手指勉强能动弹,腰和背像被生生折断了一样,温热的鲜血将左半边视野染得模糊又通红。 他并不喜欢疼痛。 但剧痛意味着真实,真实意味着真相。 那不是梦。他的精神没有问题。他真的有机会触摸这个真实的世界。 楚析忍不住呵笑出声,可他的笑声混在喘息里,像忍受不住剧痛的失控号叫。 在他沉醉地呼吸着青草和泥土的气味时,那两个精灵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真是幸运,你出生在一个最好的年代。”那个年轻精灵说。 【要不是王的仁慈,像你这种天生就该夭折的坏种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如果这是最好的年代,所有的树生幼崽都应该在椋湖之森的社区里被悉心照顾、好好长大,而不是被关在这种地方。”老者缓缓地弯下腰,温暖干燥的手掌抚摸着楚析被磕出血的头,语调温和又亲切。 “孩子,你已经尽自己最好了。即使你现在并不能理解我们所说的语言——没关系,跟我们走吧。” 老者的内心十分平静,仿佛从那口中说出的话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然而楚析从那只手的抚摸中感知到了一种比年轻精灵更加阴寒的情绪。它隐藏得极深,却正随着老者的一言一行缓缓地渗到他内心深处,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冻伤。 【一个缺爱的心总是很容易被廉价的温柔打动。只要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照料,便可源源不断地收获回报,世间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孩子,你可千万要做个好孩子啊!善良和感恩就是我们最好的礼物。】 年轻的光精灵再次翻开那本书——书的封面是深蓝近黑的树皮,淡蓝色的纸上写着一行行金色的文字。他低声吟唱,旋律沉郁,掌心亮起一道淡白色的光。 “凡罹难者,他当信神,神宽恕他不敬的罪,他的苦难便被豁免。那吹号的圣灵说,无上的光辉将要降临此地,尔等好好将心上的罪孽洗净,随吾等归入神国吧。” 一种有别于魔力的能量缓缓没入皮肤,反折的手臂逐渐恢复了力气,左腿恢复知觉,剧烈的痛痒在血肉间蔓延,所有的内伤被瞬间治愈,连带着陈年积累在肺腑间的衰竭也被一并治好。 没有感知到任何魔力的气息。 这不是魔法。 楚析神色恍惚地撑着手脚从草地上站起来,一遍遍地检查忽然健康起来的身体,好奇地看向那本书。 少年的意图比他们想象中更好懂。年轻精灵举了举厚厚的书,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微笑:“想看吗?” 少年胡乱地点头。 【算是可塑之才……可惜了。】 “以后都会教你。”年轻精灵随手把书塞进了少年的怀里,也不管他连基础的音标都没学过,“走吧,你该换个地方待了。趁着天黑之前,回辉之庭复命。” 老者无奈地摇摇头:“年轻人,还是太急躁。” 他解下挂在身上的布袋,从中取出一套整洁的衣物,递到少年眼前。 “衣服。衣——服。” 楚析看了两眼,没让老者等太久,迅速伸手接过,将衣服和书小心翼翼地一并抱在怀里。 真正的衣服原来是这样舒适的触感,书的重量原来有这么沉,他忍不住捏紧了装饰在书封上的尖锐金属,反复确认这不是幻觉。 【嗤。】 一声轻蔑的笑在他心中响起。楚析分不清那是来自年轻人,还是老者。 【没见识的毛小子……】 楚析无所谓地将这些心声抛在脑后,跟着他们走向木船。 【我听得见。】 他的心声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无论是老者还是年轻人都像根本听不见一样木然地顾自在前面走着。 【真奇怪啊,外面没有人会心灵感应吗?】 【确实奇怪。】 【他们都是听不懂心声的笨蛋,不要理他们,流提纳斯。】 妖精们叽叽喳喳地绕着他飞舞。 “去,去,我们要带他离开这里了。”老者挥手驱赶着四处乱飞的妖精,像应付一只只听不懂人话的小鸟。 “谢谢你们时不时给他叼些吃的,小东西,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 【你要离开了吗,流提纳斯?】 “您还真是富有童心啊,长老阁下。”那名年轻的精灵感叹道,“妖精明明是一个没有任何语言的种族。” 【嗯,我要去见见这个世界。】 “它们的心智大多与三四岁的孩子没什么区别。老朽年纪大了,看到活泼热闹的小东西就忍不住想跟它们说说话。”老者笑呵呵地说着,“温柔些,年轻的神父,不要那么刻薄。” 他热心地将手伸向少年,拉着他踩上摇摇晃晃的小船。 **的脚底踩在甲板上的瞬间,一段喉音朦胧的呓语跳进楚析的脑海。 【……好痛,好痛,好痛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脚下的船,表情像是被这种在水上摇摇晃晃却不下沉的东西刷新了认知。 【好痛,好痛,好痛啊……】 那声音像是一群全然丧失自我的老人、孩子和年轻男女此起彼伏的呻吟。 他们不憎恨任何人,却本能地不停呼喊着。 【好痛!好痛!好痛啊!……】 第4章 尸体 【我踩痛你们了吗?】 楚析在心里轻轻问道。 【好痛啊,好痛,好痛啊……】 那些声音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喊。 普通的树木会被湖水中的魔力渗透,逐渐沉到湖底。即使是母树的树枝也会沉入水中,而不是像这样轻盈地浮在水上。 那些奇妙的深蓝色木头被整齐地切成长条,靠着奇巧的结构,拼成这艘船的船身。 它们在因为疼痛而呻吟。 是被砍伐时的疼痛吗? 楚析抚摸着木板之间极其狭窄的缝隙,隐约在部分不齐整的拼接处看见了烧焦似的痕迹。 灼烧……那确实很痛。 不知道作为木材源头的那些树是否安好。即使不好,他也无力做些什么。 【喊累了就休息吧。】 他想。 于是船身微妙地往下沉了些许。 【是错觉吗?安息船沉得有些过了。】 年轻精灵推着楚析坐到船篷的最里面,戴着金色素戒的手敲了敲船舵。 霎那间,一道浅浅的金色流光沿着木板拼接的缝隙流遍整艘船身。痛苦的哀嚎叫得更惨烈了几分,船只上浮了许多,漆黑的木桨像被唤醒一般开始拍打水面。 哗啦,哗啦,哗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 击水声和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楚析浑身僵硬地蹲坐在船篷里的角落,有些无所适从地看着两位长辈的脸色。 挤到他旁边坐下的老者呵呵笑着拍拍他的背,像是安抚:“在害怕吗?没事,很快就到了。” 他从包裹里拿出一块粗糙的干面包和一只水袋,递给楚析。 “吃些东西吧。这是吃的,吃——的。” 像是生怕他听不懂,老者掰下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又拧开水袋喝了一口,豪爽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吃——的,吃吧。”他又将面包和水向楚析递过去。 船篷里回荡着老人、孩子和年轻男女的惨叫,船尾水花拍溅声不绝于耳。透过挂着一帘粗布的小窗向外看,长着通天巨树的湖心岛在渐渐远去。 楚析没有再拒绝。 他模仿着老者的动作,掰下一小块面包,含进口中。干瘪的面包逐渐被口津软化,舌头尝出了有别于花朵、树枝和野果的独特味道。慢慢吞咽下去之后,一阵强烈的酸苦从舌根深处涌上口腔,剧烈的肠鸣音从腹部响起。 “哈哈哈!”老者大笑起来,拍着楚析的背。 “吃吧,吃吧!都给你吃。” 被拍得咳嗽起来的楚析提起水袋狠狠地喝了几大口,勉强将反酸的味道压了下去。 他看着手里的食物,用力地咬上一大口,狼吞虎咽地就着水将整块干面包吃进肚子。 “吃吧,吃吧。”年轻精灵轻轻哼笑了起来,“可别忘了这是谁给你的食物。” 【这是交易。】 【——我知道。】 楚析的心声忍不住有些鄙视。 【好痛,好痛,好痛啊——】 【——我知道。】 他不再搭理那些混乱的哀嚎,专心啃着面包,大口大口地喝水。 船篷里即使没有人说话,周围的声音仍然吵闹。 两个精灵心怀鬼胎地计划着怎么利用他处置他,楚析沉默地一边吃东西一边记下关键信息,而船只自顾自地惨叫着向湖岸驶去。 空气里莫名流动着一种轻松又和谐的氛围。 如果他什么都听不见,老者和年轻精灵或许已经被他当作两个友善的长辈。 但现实没有如果,他也不喜欢过度假设。 大概是这趟水程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两个无聊的精灵开始光明正大地谈论起了少年即使学会说话也不一定听得懂的话题。 “长老阁下,下船后您打算带着他一起去辉之庭,还是直接送到社区?”年轻人状似无意地问起。 “最近监狱虽然空了很多,但总得收拾一下。” “那里的环境不适合教书育人,我已经想好让这孩子住哪儿了。”老者摸着楚析的脑袋说。 “你的圣典直接放在他这里没事吗?” “没什么大事,反正平常在宫廷里也用不着,教堂里有供本,我手上还有圣痕。” 他抬起那只戴着戒指的右手,捻着指尖在身前依次点过眉心、左肩、右肩、眉心,流畅地画出一个正三角:“只要我的心仍然属于光明,那么神就会一直在我心中栖息。” 在他的掌心,一道空心的金色三角形纹路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光精灵是大陆上最被光明神眷顾的种族。”老者微笑着感叹,“对许多种族而言,失去眼睛就相当于失去了光明,然而作为光精灵的我们在失明后仍然可以依靠光元素获得视觉。” “但要小心,”他语重心长地提醒,“自然中的光元素并不如我们自己身体里的光元素那么友善。虚妄之兽的呓语就藏在其中。” “虚妄之兽,终究不过是虚妄。”年轻人轻蔑地弯弯眉梢,“不存在的东西有什么好怕的呢?” 老者捋了捋胡须,轻声附和道:“是啊,不存在的东西没什么可怕的。” “只要发自心底地认为它们不存在,会使听者逐渐发狂的虚妄呓语同样也不具备任何威胁。” 他捏起手指在身前也画了个三角,“愿光明常在我心,我心即是光明。”那只枯瘦的手上戴着一枚朴素的金戒,金色的指环在稍显阴暗的船篷里微微发亮。 楚析看看他们手上的指环,又看看自己身上的枷锁。质感极其相似,却又不太一样。 他将手藏在怀里抱着的衣服下面,装作是在感受布料触感的样子,轻轻抚摸紧扣在手腕上的金色臂环,熟练地在指尖凝出一道浅浅的魔力。锋利的薄刃重重划过环身,却没能切开任何豁口。 它不是普通的物质,也不是用魔力构造的实体,没有重量,却坚固无比,就算用魔力强化肢体力量也无法对其造成损坏。 和那个困住他的鸟笼一模一样。 如果那个年轻的光精灵就是用这种东西把木板固定住,让它们强行保持船的模样,那他就算变得跟光之王一样强大也未必能把它拆开。 【要怎么办呢?】 小船已经离湖心岛越来越远,那些留在湖心岛上的妖精飞不过来,再也没有人会将温暖的心声传递给他,即使是这些看起来有意识的木板也不会给他任何回应。 彼岸是一片完全未知的土地,像被过于遥远的距离分割成两个世界。即使内心很清楚那边和这边是同一个世界,但是,他确实从未见过另一边的风景。 离开原地并不代表他的处境发生了变化,除了等待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的状态仍旧紧束着他。 楚析静静地摸着戴在手脚上的金环,头一次有些不期待黑夜的降临。 “布料摸着很舒服吧?”年轻精灵发现了他的动作,语气轻松地向他打趣道。尽管他知道少年根本听不懂精灵语,他仍然会在他面前强行和他说话。 “要不要我们帮你穿上?在椋岛上像野兽一样生活了那么多年,估计连正常的衣服都不会穿吧。” 他连连叹息,却并不在乎那座困住少年的鸟笼就是出自他自己之手。 “唉呀,这是我等的失职。”老者讪讪地拍了下脑袋,“接引和照顾新生幼崽明明是长老阁分内之事,但不知是哪个糊涂小子没把这种特殊情况跟我汇报,害得小析在树下饿了那么久。” 与老者互相推诿的年轻精灵似笑非笑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小析?” “哦,希恩没跟你说吗?”老者摸着楚析的长发,像梳理幼鸟的羽毛一般耐心,霜草般的乱发刮过他的掌心,带起轻微的痒。 “是这孩子的名字。他叫析。” “哪个‘析’?” “离析的析。”老者在空中虚写了一下笔画。 年轻人了然一笑:“很好的名字,对不幸拥有双元素的精灵而言。” 随即,他像唤狗一样对着楚析招了招手:“析,小析,嘿!把衣服拿来,衣服!穿衣服!过来!析!” 楚析不是很想搭理他,但此时太适合开始他作为“光精灵楚析”的第一场表演—— 于是雪发垂地的少年顺从地把手里的衣服递回去,像是对一切常识都感到懵懂,本能地亲近与自己相貌相似的同族。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下过暴雨,少年身上还算干净,头发上没什么泥沙或虱子,估计都被雨水冲走了。 年轻精灵勉强忍住了嫌弃的表情,开始比划着手势给少年下些简单的指令。 “站起来。蹲下。站起来。蹲下。好,左手,抬起来。右手。真棒。左脚,然后是,右脚。自己抓住,提起来。” 按照他的指示,少年聪明得比狗还厉害,像是原本就会穿衣服似的,很顺利地把长老带来的衣服套上了,就连衣领的系带都不需要多教第二遍,细瘦却灵巧的手很快就穿好交叉的绳法,稳稳地在领口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不需要他费劲多解释什么是左手右手,也不需要他多动一下手抓着裤子给人提上去绑好腰带,简直和一个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年轻精灵心里微妙地有些不爽,却在少年毫无羞耻心的茫然表情里找回了一丝掌控感。 “好了,现在来穿鞋吧。” 他拍着手,轻轻吹了个口哨。 【虽说是我提出来要给他换衣服,但这死老头除了时不时扶两下之外根本没动手嘛。我可不想真给男的穿鞋,小男孩也不行,我又不是他爹,他更不是我祖宗。】 【树生精灵往上没有血亲,往下——没人喜欢双元素。哈哈。】 【胆敢让我来伺候你,老子我会好好记上一笔。】 幸运的是,老者主动揽过了给少年穿鞋的活:“我来吧。” 兴致缺缺的年轻精灵顺势就闲了下来,坐回离船篷出口最近的原位,仿佛少年身上有什么他避之不及的东西。 楚析不在乎他的记恨,更不在乎他的轻蔑,继续在老者面前扮演一个听话又安静的人偶。 草编的凉鞋十分柔软,卡住脚趾之后,再把脚后跟的抽绳拉紧,即使长度不太合适也能穿得很牢固。 因为不知道少年的身形多高,老者带来的衣服都很宽松,起码都是十一二岁精灵能穿的尺寸,可以通过系带调整成合身的模样。 但是凑近了看,少年比他预想的要高许多。米白色的中袖衬衣被他穿成了短袖,浅棕色的长裤变成了露出一大截小腿的半长裤,只有绑带式的草编凉鞋还算合脚——可那是成年精灵的尺寸! 老者左右打量着换完衣服又重新蹲回角落缩成一团的少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果实落下后,精灵幼崽会迎来长达一百年的生长期。若在这期间摄入的能量和营养不足以支撑身体发育,幼崽的生长速度就会变得极其缓慢。 十多年来没有任何人来给这孩子送过水食,那些不会说话也没什么智慧的妖精竟把他养得还算不错。 【果然,就算放着不管也没什么事。】 【明明经历过那场神战,希恩对暗元素族群还是太心软了。】 随着船只“砰”地一声撞上湖岸,刻意卖乖的表演戛然而止。 骤然冷下来的视线在被老者和年轻精灵看到之前迅速转向船外,一片被乱花和蓝草轻轻环抱的茂密森林闯入楚析的眼帘。 那是一片深蓝色的森林。 每棵树的高度远没有母树那么夸张,却也足够巨大,树干近似一个成年人的肩膀那么宽,树皮是几近漆黑的深蓝,青绿的树叶上流淌着苍蓝色的荧光。 他不止一次听妖精们说起湖心岛外的森林,却还是头一次亲眼看见。 独属于森林的静谧呼吸萦绕在四处,阳光都无法驱散的彩色薄雾梦幻地笼罩在林间。 虫鸣清浅,遥远的某处传来几声带着轻微回音的婉转鸟啼,隐约有蜂蝇的嗡鸣声在低矮的花丛和灌木间环绕。 这座深蓝的森林比他想象的还要热闹。 【呀,是新孩子。】 【这么瘦,这么小,才十二岁不到。】 【怎么现在才从母树下跑出来?】 【他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你好。】 楚析没有回答,沉默地跟着两个精灵下了船。 当他的两只脚都结结实实地踩在被湖水渗软的草地上时,那艘被年轻精灵称为“安息船”的深蓝色木船轰然散架。 【啊啊……好痛……好轻松……】 【……谢谢……痛……谢谢你……痛……】 第一个下船的年轻光精灵姿态随意地理了理身上皱起的衣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总算从这艘该死的破船上下来了。】 持续了一整路的哀嚎声终于停歇,破碎的船只在湖水的侵蚀中渐渐沉入湖底。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席卷了楚析的感知,但他很清楚那不是自己的情绪。 年轻精灵走到前面向老者稍稍欠身行礼:“人已经带出来,既然您对他的去处已有安排,那我们姑且先在此暂时分别了,长老阁下。” “好,你去忙吧,我带小析去社区转一转。”老者和蔼地挥挥手,“什么时候来拿圣典?” “见完陛下就来。” “若是希恩陛下精神良好,多半会让我来当这小子的识语老师。”年轻人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没有任何书比圣典更适合启蒙。” 【只要这小子老老实实地信仰光明神,他身上的暗元素就更好压制,光之王肯定也会这么想。】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在身前画了一次三角。 【好在时节正当烈季,白昼够长,我可不想见完陛下出来就看到个暗精灵,晦气。】 “麻烦您在社区多待一会儿了,长老阁下,我们教堂见。” 【他回来了。】 【原来是那个孩子。】 【他终于回来了。】 【他还活着。】 森林的絮语悄无声息,仿佛是一个个活着的生灵,却又像死物一般安静。 “不麻烦,不麻烦。”老者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教一个从来没学过精灵语的孩子说话可没那么轻松,想必你才是更辛苦一些的。” “有空多来学堂坐坐吧,莫娜那孩子现在当了诗文老师,她很想你。” “莫娜?啊,那个手臂上带了木元素的孩子。”年轻精灵欣然点头,“过阵子我会去学堂看看她的。回见,洛长老。” “再会,密云那神父。” 【他们……那些被做成船的树,还活着吗?】看着那艘沉得只剩下一小片篷顶的船只,楚析无意识地捏紧了书的封皮,轻声向森林询问。 【呀,他听得见!】 微风吹过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和没有自我意识的船只不同,一棵棵活着的树木欣喜地与他对话。 【他们死了,当然都死了。】 【我们也死了。】 【只不过他们死得更彻底一些。】 【不许这么吓唬他。】 【你叫什么名字?……】 森林的呓语像精神濒临发狂时的幻听,楚析面色平静地接受着心灵感应中传来的所有声音,耐心等待着他们的倾诉欲爆发。 【我生前是火精灵。】开着红花的树说。 【我是水。】枝条柔软如瀑的树说。 【我是土。】枝桠粗而直的树说。 【光。】整棵都在微微发亮的树说。 【暗。】被砍得只剩下一段矮桩的树说。 深蓝色的年轮一圈圈地晕开,像被微风吹起波纹的湖面,颜色和那艘沉落的船一模一样,也和所谓的圣典一模一样。 【我们是精灵树。】 【死去之后,心的种子从尸体中发芽,于是变成了精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