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鹤台》 第1章 第 1 章 乾元十二年冬,镇北将军顾庭欢率三万轻骑战北狄于龙渊谷。初胜后突遭大雪封山,粮道断绝。北狄夜袭焚毁三十里辎重,顾庭欢双目中箭。待援军赶至,五座边城已失。不到十日,皇帝下旨褫夺其"镇北将军"封号,即日回京受审。 暗室之中,微弱的烛火摇曳不定,昏黄的光影映照着谢淮矜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庞。他身着一袭玄色长袍,越发衬得身形单薄清瘦。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搭在轮椅扶手上,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透着一股病态的脆弱。狭长的眼眸半阖着,幽黑的瞳仁仿若深不见底的寒潭,即便脸色不佳,却依旧难掩那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微泛白,毫无血色,恰似被寒霜打过的花瓣。 暗卫单膝跪地,压低声音恭敬禀报道:“王爷,暗中护送的人已安全返程,预计明日便可抵达京城。” 谢淮矜闻言,轻轻抬了抬眼帘,声音低沉而沙哑,透着几分疲惫,仿若被砂纸打磨过一般:“知道了,下去吧。”他摆摆手,眉眼间带着掩盖不住的虚弱。 暗卫退下后,谢淮矜微微转动轮椅,缓缓离开暗室。回到卧房,贴身太监谢德安早已候在一旁,见他回来,赶忙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将他从轮椅上搀扶起来,动作轻柔地安置到床上。 谢淮矜靠在柔软的枕头上,长舒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任由谢德安为他盖上锦被。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熏香,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四周,为这静谧的空间更添了几分安宁。谢淮矜紧锁的眉头逐渐松开,慢慢陷入了沉睡。 金銮殿内,烛火依旧摇曳闪烁。皇帝高坐在那金碧辉煌的龙椅之上,嘴巴一张一合,滔滔不绝地说着些无关紧要却又自鸣得意的话语。 殿下的群臣身着华丽的朝服,整齐地分成两列,此刻却个个面红耳赤,正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有人在谈论前日镇北军战败的惨状,有人在忧心国库亏空的困境,还有人在诉说南方水患导致流民四起的乱象……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看似热闹非凡,实则乱成一团。 新帝原是几个皇子中最不中用的,却在前丞相沈家相助,夺得地位,而前丞相长子沈如琢也借此一步登天,新任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初站队新帝的官员寥寥无几,如今这朝廷便成了沈家的一言堂,诸事皆由丞相沈如琢决断,群臣再怎么争论,也没有一个人能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 谢淮矜坐在轮椅上,眉头微微皱起,昨夜本就没睡踏实,此刻耳边的喧嚣更是让他心烦意乱。看着眼前这场混乱的闹剧,心中满是烦躁。 新帝谢景铄,是他的五弟,天资平庸,愚蠢善妒,对朝堂之事更是一窍不通,偏偏是他做了皇帝。自那以后,朝廷便逐渐陷入混乱,贤臣良将说罢免就罢免,新任命的官员也大多靠着裙带关系上位,党同伐异之风盛行。 谢景铄对朝堂上的诸多要事充耳不闻,却总是喜欢刁难谢淮矜,毕竟谢淮矜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只差一步,这皇位便是谢淮矜的。 今日,谢淮矜只盼着能安静地熬过这场朝会,不被皇帝注意到,可事与愿违。群臣叽叽喳喳说了半天,吵得谢景铄心烦意乱,他心里不痛快,就又想找谢淮矜的麻烦。 “今日端王怎么一言不发啊?”皇帝谢景铄满脸嘲讽,那刺耳的声音在殿内回荡。群臣听到这话,瞬间明白了皇上的意图,纷纷闭上嘴巴。原本吵得快要将屋顶掀翻的朝堂,此刻安静得落针可闻。 谢淮矜心中暗自叫苦,明明往日自己在朝堂上也一向沉默寡言,当下只能恭敬回道:“启禀皇上,臣昨日受了风寒,精神不济,还望陛下见谅。”说完,他掏出帕子,掩住口鼻,轻轻咳嗽起来。 “哦,前几日战报说顾将军双目失明,朕想着皇兄应该十分高兴才是。”谢景铄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令人开心的事,竟抚掌大笑起来,“那朕便告诉端王一个好消息,皇兄随朕一起高兴高兴。” 他大手一挥,一旁的太监立刻走上前来,展开一卷明黄的圣旨,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镇北将军顾庭欢,统兵三万,戍守北疆,本应殚精竭虑以卫社稷。然其刚愎自用,致贻误战机,连失云中、雁门等五城,使黎民陷于水火,疆土沦于敌手。此乃玩忽职守,罪不容赦!朕念其旧日微功,免其死罪。着即革除一切官职爵位,收回丹书铁券,贬为端王府侍卫,即日赴任。其家产半数充公,以补军需之缺。望天下将帅引以为戒,恪尽职守,钦此!’” 这道诏书宣读完毕,殿中先是一阵死寂,紧接着,群臣内心的震惊如潮水般翻涌。从未有过如此荒唐的诏书,将领丢了城池,按照惯例,轻则贬为庶民,戴罪立功,重则斩首,哪有被贬去做王侯侍卫的道理? 大胤律例规定:亲王府侍卫半数由吏部选拔任命,半数为王府自行招募。只是一旦进了亲王府做侍卫,便再无晋升的机会。何况招募的侍卫大多出身奴籍,那些通过武考的人,更是不愿担此差事。久而久之,亲王府的侍卫便全是民籍、奴籍之人,成了王府的私卫。 这道诏书一下,往轻了说,是将顾庭欢贬为庶民,往重了说,就是让他去做端王的奴仆。更麻烦的是,端王往日清高金贵,向来不喜舞刀弄剑的武将,对顾庭欢更是厌恶至极。 谢淮矜听到诏书内容,手指紧紧地抠着轮椅扶手,指节泛白,心中愤懑不已,却只能强行咽下这口气。他重重地喘了两口气,情绪翻涌如潮,嘴唇颤抖着,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到谢淮矜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谢景铄龙心大悦,脸上的得意之色愈发明显。他朝太监使了个眼色,太监会意,收了圣旨,走到殿下,恭恭敬敬地将圣旨端到谢淮矜跟前。 那明黄的圣旨泛着悠悠的龙涎香,晃得人头晕目眩,谢淮矜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仿佛自己的眼睛也要瞎了一般。 “既是入端王府做侍卫,还望端王殿下能好好照拂顾将军。”那太监笑意盈盈,可在谢淮矜眼中,这笑容无比恶心。 谢淮矜接过圣旨,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恨不得将它扯得粉碎,再摔倒地上用轮椅狠狠碾过。但他深知自己此刻的处境,只能强忍着满心恨意,恭敬地说了声“臣接旨”。 谢景铄见他敢怒不敢言,心中更加愉悦,大手一挥,高声喊道:“退朝!”他心情舒畅,欢欢喜喜地回宫找自己的爱妃去了。 群臣纷纷行礼退下,可争吵了一上午的诸多政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朝堂之上向来不允许仆从随侍,这些年朝中官员变动频繁,往日与谢淮矜亲厚的人,要么被撤职,要么被调出京城。如今,谢淮矜只能自己双手握住轮椅的轮子,艰难地推动着轮椅前行,因此他比别人走得慢了许多。 谢淮矜刚推动轮椅没几步,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拉住了他的轮椅。谢淮矜心头一紧,转头看去,只见沈如琢正一脸笑意地站在他身后。 沈如琢如今二十有五,身着深紫色朝服,面容如玉般温润,眉似远山含黛,唇角微微上扬,仿若噙着一缕春风,端的是一副翩翩君子的好相貌。他轻轻扶住谢淮矜的肩膀,示意他靠在轮椅后背上,自顾自地就要替他推轮椅。 谢淮矜眉头一皱,迅速拉下扶手旁的手闸,轮椅瞬间顿在原地,无法往前挪动一步。 “本王与丞相大人并不同路,不劳烦大人。”此时,还有些未走远的官员,他们两人的动作虽不大,但一个是病弱阴郁的王爷,一个是风光无限却行事莫测的年轻丞相,凑在一起格外惹眼。 谢淮矜可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他轻倚在靠背,双手随意交叠在腿上,装作欣赏房檐上泛着金光的琉璃瓦。 端王殿下生了一双骇人的下三白眼,眼尾微挑如寒刃出鞘,瞳仁黑如深潭。他抬眸轻扫过众人,与他目光对上的人,仿佛被针尖刺过一般,急忙低下头去,匆匆离开。 “阿矜何必说些伤人的话。”沈如琢笑容更甚,抬步走到谢淮矜身前,宽大的紫色官服瞬间遮住了洒向谢淮矜的日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顾庭欢去你府上是陛下的意思,他任性妄为,我也没办法。”沈如琢轻声说道,眼眸间流转的笑意中带上了几分愧疚和无奈。 谢淮矜看着他这副虚伪的模样,心中更加厌恶,只恨不得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扒掉他那层伪装的假面。 “本王与他如何,不干丞相的事。”谢淮矜懒得与他多说,松开手闸,操控着轮椅就要绕过他离开。 “顾庭欢兵败乃皇上授意。”沈如琢见他要走,再顾不上自己平日的谦和气度,强硬地捏住谢淮矜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顾庭欢知道皇家忌惮他,王爷与陛下再怎么说也是血亲一家,你猜他会不会把王府搅得鸡犬不宁。” 温热的呼吸带着清幽的檀香扑洒在谢淮矜的脖颈处,激得他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被人如此随意靠近的感觉,让他胃中一阵翻涌,眉间的烦躁愈发浓重。 沈如琢却像是没感受到他的厌恶,轻轻挑起他耳侧的碎发,在手指尖摩挲:“不如,阿矜随我去丞相府,不,丰乐酒楼一聚,我便劝陛下收回成命。” 谢淮矜忍无可忍,抬手狠狠掐住沈如琢的脖子,用力将他推离自己:“一聚?呵呵,上次与丞相大人一聚,本王废了双腿,这次一聚,大人想要什么,双手?还是本王的脑袋?”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惑人的微笑,只是深邃的双眼中满是嫌恶与嘲讽。他死死盯着沈如琢,一抹狠厉从眼底迸发而出。他的嘴角扯得更开了些,露出森白的牙齿,那微笑带着几分狰狞,没有半分温度。 第2章 第 2 章 沈如琢能感到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在用力收紧,只是谢淮矜经脉尽废,手上没什么力气,就算是巴掌扇在他脸上也不痛不痒。 “沈如琢,就算那只瞎眼的狗把王府拆了,也只能算本王识人不清,咎由自取,与你,没有丝毫关系。”谢淮矜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个废人,面对沈如琢不过是无能狂怒,于是猛地将人推开,握住轮子飞快地离开了。 沈如琢望着他艰难离开的背影,手指轻轻附上颈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阿矜掐他时留下的温度。他不再阻拦,只朝着谢淮矜缓缓勾起一抹浅笑:“顾将军现下应该已经到端王府了,还请端王殿下保重。” 他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中满是宠溺,仿佛是在看一个调皮离家的孩子。直到有太监前来唤他:“沈丞相,陛下请您去御书房处理公务。” 谢淮矜乘着马车回到端王府时刚到巳时,车帘被寒风掀起一角,卷进几片细碎的雪沫子,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瞬间融成冰凉的水痕。 车轮碾过门前的积雪,发出 “咯吱” 的闷响,朱漆大门内的甬道上,积雪被往来的脚步踩得泥泞不堪。 轮椅被侍从从马车上抬下来时,谢淮矜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玄色的狐裘披风虽然厚重,却挡不住那钻骨的寒意,顺着领口袖口往骨子里渗。 谢德安小跑着跟在侧后,手里捧着暖炉的手都在抖:“王爷,您慢些,仔细寒气入体。” 谢淮矜没应声,隔着影壁墙,他无法窥见内厅,却能听到里面的动静,除了风雪声,还隐约传来压抑的痛呼和器物碎裂的脆响,心脏猛地一跳。 顾庭欢他,已经在里面了,是吗? “王爷!您可回来了!”管事谢德平带着哭腔从门内扑出来,见到谢淮矜,忙扑过来跪下,“那顾……顾将军疯了似的,奴才们按规矩想为他卸甲净身,结果他谁靠近就打谁,已经伤了七个侍卫了!” 谢淮矜转动轮椅穿过门槛,目光扫过院内的狼藉。铺着青石板的甬道上,散落着断裂的枪杆、破碎的瓦片,还有几处暗红的血迹,在冬日惨白的日光下格外刺眼。 半数王府侍卫倒在地上,捂着胳膊或额头哼哼,另一个侍卫正被人一脚踹飞,撞在廊柱上滑下来,半天爬不起身。 谢淮矜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内厅那道颀长却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服,肩头和胸口的血迹已经发黑,显然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双目缠着条素白的绫布,被风一吹微微晃动。他正对着门口,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被暴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青松。 “都滚开。”顾庭欢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狠劲,“再往前一步,断的就不是胳膊了。” 周围的侍卫被他慑住,虽然人多,却没人敢轻易上前。谁都记得这位昔日的镇北将军,十六岁率八百骑兵踏破北狄三十万大营时,手中长枪染血的模样。就算瞎了眼,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凶性,依旧能吓退大半人。 “都退下。”谢淮矜开口,声音比在朝堂上时更加沙哑,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奇异地让混乱的场面静了下来。他转动轮椅,缓缓穿过散落的狼藉,停在离顾庭欢三丈远的地方。 顾庭欢的耳朵动了动。方才满院的脚步声、呼痛声突然消失,只剩下轮椅轮子碾过碎石的“咕噜”声,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猛地转过身,素绫对着声音来处,周身的戾气瞬间暴涨。 “端王。”顾庭欢的声音里淬着冰,他记得这个声音。方才在金銮殿,他被押在殿外候旨,隐约听到殿内传来这个声音,虽然微弱,却和皇帝的嘲讽、沈如琢的假笑混在一起,都是害他至此的罪魁祸首。 谢淮矜放在膝上的手悄悄蜷起,指甲掐进掌心,刺骨的疼痛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他太清楚眼下的处境,府里遍布皇帝的眼线,他若露出半分心疼,不仅救不了顾庭欢,只会让这只本就被折断翅膀的鹰,被皇帝捏得更碎。 “顾将军好大的威风。”谢淮矜扯了扯嘴角,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满是嫌恶,“到了本王的地盘,还敢伤本王的人?真当自己还是那个手握三万铁骑的镇北将军?”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在顾庭欢心上。顾庭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握着拳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端王殿下不就等着这一天吗?” 顾庭欢冷笑一声,侧耳听着轮椅靠近的声音,“看我顾庭欢跌落云端,变成瞎子,任你们拿捏。” 谢淮矜的轮椅停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他能闻到顾庭欢身上的血腥味,混着雪地里的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拿捏你?”谢淮矜轻嗤一声,故意提高了音量,让周围的侍卫都能听见,“顾将军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一个丢了五座城池的废物,瞎了眼的阶下囚,也配让本王费心拿捏?” 他说着,目光扫过周围的侍卫,果然看到有人正偷偷抬眼观察。 谢淮矜心中一紧,只能更加嫌恶道:“皇帝把你赏给本王当侍从,不过是嫌你碍眼,扔过来让本王解闷罢了。你以为……” 话音未落,顾庭欢突然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根本不像个身受重伤的人。谢淮矜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劲风扑面而来,随即颈侧一凉——一片锋利的瓦片抵在了他的颈侧。 “闭嘴。”顾庭欢的呼吸喷洒在谢淮矜的耳廓,带着血腥气的灼热,“你和你那个好弟弟,还有那个笑里藏刀的沈如琢,没一个好东西。” 谢淮矜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能感觉到瓦片的薄刃已经划破了皮肤,一丝刺痛顺着脖颈蔓延开。顾庭欢的手在抖,不是怕,是伤得太重,连握瓦片的力气都快没了,可那只手依旧稳准狠,死死抵着他的要害。 周围的侍卫惊呼着要上前,却被顾庭欢厉声喝止:“谁敢动?”他虽然看不见,却能凭脚步声判断方位,瓦片又往谢淮矜颈侧压了压:“让他们滚。” 谢淮矜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涌到嘴边的咳嗽。他偏过头,用余光瞥了眼顾庭欢缠着素绫的眼睛,肩膀上隐隐有暗红的血迹渗出,显然是刚才动作太猛,牵动了伤口。心疼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想抬手轻抚上那人的脸侧,想问问疼不疼,想告诉他人已经安全了,可他不能。 “废物就是废物。”谢淮矜猛地别开脸,声音冷得像冰,“打了败仗,就只会拿本王撒气?顾庭欢,你这副模样,和街边的疯狗有什么区别?” 顾庭欢的手猛地一紧,瓦片又深了半分。谢淮矜感觉到温热的血顺着脖颈往下流,滴在玄色的衣襟上。 “疯狗?”顾庭欢低笑起来,笑声里满是自嘲和戾气,“总好过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豺狼。我十六岁上战场,护着你们谢氏的江山,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功高震主,我顾庭欢就算死,也认了!可你们呢?私通外敌,使我兵败,那五座城池的百姓何其无辜,战死的士兵何其无辜,口口声声说为了谢氏的江山,可你们做的这些,与乱臣贼子又有何异?”带着血的腥气砸在谢淮矜脸上:“你们忌惮我,一刀将我砍了便是,何苦辱我至此。” 谢淮矜抬起眼,迎上顾庭欢眼上的素绫,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满是恶意:“当年你顾庭欢风光无限,受万民敬仰,本王却是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自然看你觉得碍眼。如今你瞎了,残了,本王当然求之不得——求着看你怎么从云端摔下来,求着看你这只不可一世的雄鹰,变成摇尾乞怜的狗。” 嘴上说着狠话,谢淮矜的心脏却像是被瓦片狠狠剜过,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求之不得?是啊,他求了多少年,求着能离这个人近一点,可他求的是这样吗?求的是他满身伤痕,双目失明,像困兽一样被锁在自己身边? 顾庭欢的身体猛地一震,握瓦片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谢淮矜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他抵着自己脖颈的力道在减弱,像是被这些话抽走了所有力气。 “摇尾乞怜……”顾庭欢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血沫的腥气,他猛地松开手,却不是放了谢淮矜,而是反手抓住谢淮矜的手腕,将他从轮椅上拽了起来。谢淮矜本就双腿无力,被他这么一扯,顿时踉跄着往前扑,撞进顾庭欢怀里。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包裹了他。顾庭欢的胸膛滚烫,却在微微颤抖,显然是强撑着。谢淮矜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他胸前,摸到一片粘稠的湿冷——那里的伤口也裂开了。 “你放开王爷!”谢德安吓得脸色惨白,想要上前,却看到谢淮矜暗中朝他使眼色,顿时不敢再动作。顾庭欢不管旁人,只用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攥着谢淮矜的手腕。 他的指骨硌得谢淮矜生疼,可谢淮矜更疼的是心里——那双手,曾经握长枪、挽强弓,能开三石之弓,能在三十万敌军中取上将首级,如今却只能攥着一个病弱王爷的手腕,还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顾庭欢,你放肆!”谢淮矜强忍着心疼,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来的怒意,“不过是个侍从,就凭你也敢碰本王?本王要杀了你!” 他挣扎间不下心撞到顾庭欢胸口的伤处,顾庭欢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却依旧没松开他的手腕。 “杀我?”顾庭欢低下头,素绫几乎要碰到谢淮矜的脸,“杀了我,天下人会说你们卸磨杀驴,说你们容不下一个残废的功臣。谢淮矜,你敢杀我吗?” 第3章 第 3 章 谢淮矜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昔日顾庭欢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如今却因重伤和失明,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干裂起皮,还沾着血丝。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被素绫遮住,看不真切。 他当然不敢。他恨不得把顾庭欢藏起来,护起来,怎么可能让他再受半分伤害。 “不敢?”谢淮矜嗤笑,故意提高声音,让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本王有什么不敢的?你以为皇帝留着你,是念旧情?他是想让你活着,让天下人看看,功高震主的下场是什么!本王留着你,不过是想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像是被他说的话刺痛,顾庭欢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猛地松开攥着谢淮矜手腕的手,一把将他推离自己,只是力气使得太大,自己也踉跄着后退几步,周围的侍卫见他露出破绽,一拥而上,将人按死在青石板上。 顾庭欢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用手撑着地面,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肩膀就抖一下,口中血液如同丝线,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谢淮矜看着他跪在地上的模样,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他想起多年前,在皇家围场,那时顾庭欢独自猎得一只头狼,被先皇嘉奖,一身利落骑装,笑容在阳光下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他骑在马上,朝自己举杯:“三殿下,敬你一杯!” 那时的风是暖的,阳光是亮的,那人的笑容比阳光更亮。 而现在,风是冷的,雪是寒的,那人跪在自己面前,咳着血,瞎着眼,像一头被拔了牙的狼。 “拖下去。”谢淮矜别过脸,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找间最偏僻的柴房,给他洗洗干净。明日起,该做什么,不用本王教吧?” 他的目光扫过某个侍卫,见对方低下头,显然是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才稍稍松了口气。 顾庭欢挣扎着站起来,刚才没能狠心杀掉端王,现下已是强弩之末,只能被人推搡着踉跄了几步,往柴房去。 “呵。”谢淮矜看着他踉跄的背影,故意发出一声冷笑,“还当自己是将军?走路都走不稳,瞎子一个,装什么硬气。” 顾庭欢的背影顿了一下,却没回头,继续一步步往前走。血顺着手指滴在青石板上,像一串破碎的红珠。 谢淮矜被谢德平搀扶着坐回轮椅上,他手指紧紧攥着扶手,指节泛白。直到顾庭欢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才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太急,一口血没忍住,喷在了玄色的袍袖上。 “王爷!”谢德安两人慌忙上前,拿出帕子想给他擦,却被他拦住。 “别擦。”谢淮矜喘着气,声音低哑,“让他们看着。” 他抬眼看向周围的侍卫,目光冷冽:“都看够了?滚出去。今日之事,谁敢外传一个字,别怪本王不客气。” 侍卫们吓得纷纷低头退下,只是有人在离开前,若有似无地瞥了眼谢淮矜袍袖上的血迹。 侍卫都去了外厅,谢德平吩咐着下人打扫庭前的一片狼藉。谢淮矜的肩膀突然垮了下来,再也撑不住那副冷漠的模样。他靠在轮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地喘了两口气。 “王爷……”谢德安看着他苍白的脸,欲言又止。 “谢德安。”谢淮矜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找韩大夫去看看他的伤。” “可是王爷,韩大夫她说只为您……” “诊金再添一倍,”谢淮矜睁开眼,眸子里是化不开的复杂情绪,嘴角忍不住勾起,低声呢喃“他是本王的人了。就算是骗来的,锁来的,也是本王的人。” 他望着顾庭欢消失的方向发呆,轻轻抚摸着颈侧被瓦片划伤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刺痛。 真好啊,顾庭欢。 轮椅碾过地上的血迹,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在寂静的内厅里,格外清晰。 顾庭欢最终被人粗暴地推进了一间阴冷的柴房。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他与外界的联系。 柴房内,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顾庭欢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他能感觉到身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失血过多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但他更痛的,是心。 谢淮矜的话像一把刀,插在他心上。他曾以为,自己为谢氏江山付出了一切,就算瞎了,残了,也总有份情谊在。可如今看来,一切都是笑话。他成了他们手中的玩物,被任意践踏。 顾庭欢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在战场上的场景。 “顾庭欢啊顾庭欢,你究竟在坚持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自嘲和苦涩。他伸手摸了摸缠在眼睛上的素绫,眼睛还在,只是再也看不到了。 刚才,他分明是想着与那狗王爷同归于尽,只是那人慌乱间按在自己胸口的手让他失了分寸,温热,柔软又无力,那具残缺的身体在怀里颤抖着,与口中说出的嫌恶之言大相径庭,竟让他生出一种诡异的窒息感,只要轻轻一用力,端王便会如同轻薄的瓷器般碎掉,思及此心中一慌,便将人推离了自己。 下次,若端王再有下次这般折辱自己,他必定会折断端王的手腕,划破他脆弱的脖颈,拉着他一起下那阴曹地府。 夜色渐深,柴房内一片寂静。 突然,柴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裹挟着一身寒气的风灌了进来,凌冽的风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将墙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顾庭欢原本靠在墙角假寐,闻声瞬间绷紧了脊背,手无声地摸向地面,指尖触到一块尖锐的碎石。他虽双目失明,听觉却比常人敏锐百倍,能清晰地分辨出进来的是一个轻盈的脚步声,不似王府侍卫那般沉重,倒像是个……女子? “谁?”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未散的戾气,像一头警惕的孤狼,随时准备扑向靠近的猎物。 来人没有立刻回答,只听得一阵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随后一股淡淡的药草味弥漫开来,带着几分清冽。 “顾将军。”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寒冬里的冰棱砸在地上,“本人奉命来为你看诊。” 顾庭欢心中一凛。奉命?谁的命?谢淮矜吗?那个伪君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白天还对自己冷嘲热讽,将自己扔进这柴房,夜里却派人来“看诊”?是羞辱,还是另有图谋? 他握紧了手中的碎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必了。多谢姑娘好意。” “呵。”那女声发出一声极淡的嗤笑,“将军,这可由不得你。” 话音未落,顾庭欢已如离弦之箭般扑了出去!他虽目不能视,却能凭声音判断对方方位,手中的碎石带着劲风直取来人面门。他不信任何人,尤其是来自端王府的人! 然而,预想中碎石击中皮肉的声音并未响起。他只觉手腕一麻,一股巧劲传来,手中的碎石“当啷”落地。紧接着,腰间、肩后几处穴位传来一阵酸麻,浑身力气瞬间卸去,竟动弹不得,“噗通”一声跌坐在地。 “放肆。”那女声依旧冰冷,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若不是看在谢……呸,就凭你方才这一下,这条胳膊便留不得了。” 顾庭欢又惊又怒,额头青筋暴起:“你究竟是谁?!” 油灯的光亮下,来人是个身着素衣长衫的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容貌清丽,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她眉眼细长,瞳仁颜色极淡,仿佛淬了冰的琉璃,扫过顾庭欢时,没有半分温度。 “韩青湖。”女子淡淡吐出三个字,自腰间药箱中取出一卷银针,动作利落,“医者。” 顾庭欢暗自思忖。这女子身手不凡,出手狠辣,哪像个普通医者?他挣扎了几下,穴位被点得极准,竟是丝毫动弹不得,只能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端王派你来的?”顾庭欢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又想耍什么花样?羞辱我还不够,还要让一个女子来折辱我吗?” 韩青湖脚步一顿,手中的银针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她本不想多言,是谢淮矜那家伙千叮万嘱,让她务必安抚好顾将军什么的。想起谢淮矜那苍白面容上的恳求,她暗自咬牙,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端王?”韩青湖嗤笑一声,语气里的不屑更浓,“那种病秧子,也配指使我?” 她蹲下身,冰凉的手指搭上顾庭欢的手腕,脉象紊乱,气若游丝,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我乃江湖人,不问朝堂事。”韩青湖一边诊脉,一边淡淡道,“昔日听闻镇北将军十六岁破敌,何等威风。如今虽落难,却也是条汉子。我韩青湖向来敬佩英雄,特来看看,不行么?” 这番话听在顾庭欢耳中全是讽刺,无半点敬佩的意思。 “你若真是江湖人,便该知道我如今的处境。”顾庭欢冷哼,“与我扯上关系,不怕惹祸上身?” 韩青湖挑眉,取出一枚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他肩头的穴位,手法快、准、狠,疼得顾庭欢闷哼一声。“我韩青湖行医,只看顺眼不顺眼,从不管什么祸事。你若再啰嗦,就把你扎成哑巴。” 接下来的治疗,果真半分温柔也无。清创、敷药,动作干脆利落,力道没轻没重,疼得顾庭欢额头冷汗直冒,牙关紧咬。但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法极为精湛,每一处伤口的处理都恰到好处,绝非敷衍了事。 尤其是处理眼部周围的伤口时,她的动作虽依旧算不上轻柔,却明显谨慎了许多,指尖带着一丝药草的凉意,轻轻拂过他眼上的素绫,竟让他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了些。 “你的眼睛……”韩青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并非箭伤那么简单。” 顾庭欢的心猛地一沉:“什么意思?” “没什么。”韩青湖收回手,将用过的布条扔进一旁的水盆,血水瞬间染红了清水,“皮肉伤好治,能不能再看见,就看你的造化了。” 她不再多言,又取出几味药膏,仔细涂抹在他的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她才抬手解开了顾庭欢身上的穴位。 “明日我再来。”韩青湖收拾好药箱,站起身,语气依旧冰冷,“安分些,别再想着动手,不然下次,就不是点穴这么简单了。” 第4章 第 4 章 顾庭欢轻轻活动着僵硬的四肢,听着那人推开柴房门又关上,心中的困惑尚未完全消散,却悄然萌生了几许异样情愫。这些性格乖戾的江湖医者向来避世,更遑论会冒着生命危险为他疗伤,这背后定然有人操控,或许是有人费尽心机请她至此。难道幕后之人会是那位端王吗? 只是还没思考出什么?倦意便如同潮水般涌来,药效开始发作,顾庭欢的眼皮越来越沉。他蜷缩在角落,意识渐渐模糊,就在即将陷入沉睡之际,柴房门外隐约传来了对话声。 是韩青湖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眼睛里的毒很古怪,并非北狄所有,倒像是……”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听不真切。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带着病气的沙哑声音响起,是谢淮矜! “无论是什么毒,无论需要什么代价,都必须治好他。” 顾庭欢的心猛地一跳,意识瞬间清醒了几分。 …… 柴房外的阴影里,谢淮矜坐在轮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却依旧挡不住深夜的寒意。他微微侧着头,透过门缝,目光紧紧锁着柴房内蜷缩在角落的身影,直到看到顾庭欢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才稍稍松了口气。 方才韩青湖进去后,他的心就一直悬着,生怕顾庭欢那犟脾气又惹出事来,更怕韩青湖那好似淬了毒的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吱呀——” 柴房门被打开,韩青湖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 “怎么样?”谢淮矜立刻问道,声音沙哑却难掩急切。 韩青湖白了他一眼,将药箱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死不了。皮外伤看着吓人,都是小问题,养些日子便好。” 她顿了顿,语气凝重了几分:“只是他的眼睛,并非中箭那么简单,箭头上淬了毒,一种很罕见的慢性毒,会逐渐侵蚀视神经,若不及时医治,不出半年,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他的眼睛。” 谢淮矜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毒?什么毒?” “我怎么知道?”韩青湖没好气地说,“这毒配制复杂,需得十几种珍稀药材,寻常人根本弄不到。你自己慢慢查吧。” 她看着谢淮矜紧绷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解这毒,需要耗费大量心血,而且……” “我知道。”谢淮矜打断她,“无论需要什么药材,什么代价,我都能弄到。拜托你了。” 韩青湖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火气顿时涌了上来:“谢淮矜,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一个……”她瞥了一眼柴房门,“为了他,值得吗?” “值得。”谢淮矜毫不犹豫地回答,目光温柔地落在柴房门上,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的人,“很早以前,就值得了。” “值得?”韩青湖气笑了,“值得,你费尽心机把他留在身边,却装作嫌弃他、羞辱他?值得,你冒着被皇帝察觉的风险,偷偷请我来给他看病,还得编出什么‘仰慕英雄’的鬼话?谢淮矜,你这心思,藏得不累吗?” 她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淮矜:“你喜欢他,就告诉他啊!你这样默默做着一切,他知道吗?他只会以为你是在羞辱他、报复他!你这病弱的身子,还能撑多久?等你撑不住了,他怎么办?” 谢淮矜的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他何尝不想告诉顾庭欢?只是他还有比起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与其说出口徒增二人烦恼,不如将那肮脏的心思深埋,等一切尘埃落定,顾庭欢还会是那个赫赫有名的镇北将军。 “我的事,不劳韩神医费心。”谢淮矜别过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明日起,还要劳烦韩神医多跑几趟。” 韩青湖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好!好一个不劳费心!谢淮矜,你就慢慢熬吧!我倒要看看,你能熬到什么时候!” 她拿起石桌上的药箱,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急,显然是真的动了怒。 韩青湖走出几步,却不见身后的人说什么,她怒气冲冲地转头,就见端王殿下还愣在原地,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有落叶飘飘乎盘旋在他脚边,仿佛他这个人也要乘风而去。 韩青湖咬牙切齿地嘟囔了几句,最终还是认命般地走回去,推起谢淮矜的轮椅,却还嘴硬道:“照顾一个就够麻烦的,你要是再冻病了,我岂不是要忙死了。” “辛苦神医了。” “诊金要再加一倍。” “随神医心意。” …… 谢淮矜被冻醒时天还未亮,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卷着呜咽的风声拍打窗棂,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抓挠。 他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身上盖着层厚厚的锦被,却依旧觉得有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四肢百骸都透着冻僵的麻木。 喉间一阵痒意翻涌,他猛地侧过身剧烈咳嗽起来。 谢德安守在外间,闻声慌忙挑帘进来,点着烛火,就见自己王爷咳的昏天黑地,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内间常备着温热的茶水,谢德安赶忙唤守夜的小厮去倒,自己则伏在谢淮矜床边,为他顺气。 待小厮端来的茶盏,谢德安便接过轻凑到谢淮矜唇边:“王爷,喝点水润润喉吧。” 只是谢淮矜咳得头晕眼花,半分力气也无,无力地歪在床榻上,摆了摆手谢德安便将茶盏搁在床头的小几上。 “咳咳……咳……” 喉间又是一阵难耐的痒意,像是细小的藤蔓在其中生长,缠着他的肺腑,怎么也压不住。到最后,他几乎是弓着身子,咳得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 早在听到谢淮矜咳嗽时,谢德安便派人去清了韩神医,等韩青湖一身狼狈,披头散发地赶到时,谢淮矜已然开始发热了。 上半夜还跟她犟嘴的人,现下烧得面色酡红,嘴唇却干涩如纸,病恹恹地倒在床上。 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心底烧起来,韩青湖冷笑一声:“端王殿下好身体啊,又是受气又是挨冻的,还上赶着找打,看来是嫌自己活的时间太长了吧,不如咱们干脆不治了,姑奶奶我也好回去过我的逍遥日子。” 她嘴上说着,手中动作却不停,为谢淮矜把了脉便从自己的药箱中拿出银针,又说了几味药叫谢德安记下来熬上。 谢淮矜烧的难受,迷迷糊糊间听到韩青湖冰冷又带着关心地说个不停,心中好笑,挣扎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的不行:“辛苦韩神医又跑一趟。” “切,要不是双倍诊金,谁愿意管你?”韩青湖施完针,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想着让谢德安倒杯水,却只看见两个呆愣愣的小厮。 她眼珠一转不晋升出些恶趣味:“啧啧啧,王爷这儿怎么连个贴心的人儿都没有,昨日不是刚得了一侍卫吗?不如叫他来贴身伺候着,也算不辜负王爷为着什么人不顾自己的身子。” 两个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有些犹豫,韩神医为王爷诊治这事只有他们几个主院嘴严实的下人知道,王爷平日里阴郁冷漠,对待韩神医可谓是毕恭毕敬,可是那柴房里关着的可是叫他们王爷受伤的罪魁祸首。 二人眼神交流一番,其中一人一咬牙答应下来,行了礼就往外走去。 韩青湖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两个一根筋的家伙,又看看床上已经睡过去的扎得像刺猬一样且对此一无所知的谢淮矜,嘴角抽搐着想笑又不得不压下。 谢淮矜再次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窗外风雪已停,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带来一丝暖意。他缓缓睁开眼,只觉浑身无力,喉咙依旧干痒疼痛。 透过厚重的床帘,谢淮矜只看到有个高大的人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他脑子还有些昏沉,便也没过多思考,自顾自地就要坐起来。 那人听得他窸窸窣窣的动作愣怔一下,似是在侧耳倾听什么,而后一手在前面摸索着走上前来,摸到帘子后“哗啦”一把掀开。 谢淮矜因着双腿不便动作慢些,他还斜斜地歪在床上,先是觉得阳光刺的眼睛疼,之后有高大的阴影罩下来,带着扑面而来的浓重的药味。 他僵硬地抬头,心中猜测得到证实,眼前之人换上了王府侍卫统一的服饰,眼上依旧覆着白绫,只是更干净不染一丝血污,墨发高高束起,发尾垂落在肩头,似乎只要再低一点,就能拂过谢淮矜的指间。 “王爷要起身吗?”顾庭欢开口 ,声音端的是又冷又硬,没有半分伺候人的意思,反而带着些军营里命令人的口吻,只是他看不到,白绫覆着的双眼直直地看向床幔里头,有点呆。 谢淮矜心里这样想,嘴上可不敢说,只是别过脸冷声道:“不必了,顾将军的侍奉本王可受不起。” 顾庭欢刚要摸索着扶他起来的手停在半空,随即握成拳垂下,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 昨日他只觉胸中憋闷不已,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烧,只觉是自己受的打击太大以至于见到与皇室有关联的人便失了分寸。喝了药后,昏昏沉沉间胸中的那股郁气便散了。 今早被叫来时被人告知这个端王因着自己病得不轻,心中更是有些愧疚,他在边关有所耳闻,端王殿下自残疾后便阴晴不定且备受皇帝欺辱,昨日自己动手打伤他的侍卫,被冷嘲热讽几句也是应该的,况且人家还不计前嫌,半夜找人为自己疗伤,想来也不愿与自己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