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槐安》 第1章 仲春·新生 第一章 天光将明未明,青灰的底色洇开一丝蟹壳青。东边天际裂开一道细缝,微弱的金光挣扎着渗出,带着湿漉漉的凉意。青石板凝着露水,整座城却已筋骨舒展。摊贩支起铺面,蒸笼腾起白雾,面食的甜香混入微凉的晨风。车马粼粼碾过湿滑的石板,留下断续水痕。城东,骛府朱漆大门在熹微中愈显厚重。 骛府之内,一派与清寒截然相反的炽热。仆役步履匆匆,脸上压着喜气。松烟墨在砚中化开,醇厚的墨香几乎盖过庭中初绽牡丹的甜腻。管家立于抄手游廊下,声若洪钟: “西街张记点心可到了?后厨的参汤再煨浓些!给夫人的!” 声音在空阔庭院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正院上房,门窗紧闭,厚棉帘垂下,隔绝了内外。只有偶尔泄出的一声短促痛呼,如细针刺破外间的焦灼。骛老爷背手在廊下踱步,每一步都踏得青砖闷响。眉头紧锁,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紧闭的门扉,沉甸甸的期待压得空气凝滞。骛家几代行伍,官至镇边将军,功勋赫赫,子嗣却显单薄。这即将落地的嫡子,承载着延续百年将门荣光的全部重量。 “哇——!” 一声洪亮得足以穿云的啼哭,骤然撕裂了沉寂!那哭声带着初生的蛮横力道,瞬间冲散所有凝重。骛老爷猛地顿足,紧绷的肩背骤然松弛,狂喜的红光涌上脸庞,他踉跄扑向门边,声音变调: “生了?是男是女?” 门“吱呀”洞开,稳婆满头大汗,脸笑如菊,抱着襁褓快步而出: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您听听这嗓门,虎啸龙吟啊!将来定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骛老爷小心翼翼接过襁褓,如捧稀世珍宝。里面的小家伙脸皱成一团,闭着眼,却兀自张着嘴,啼哭震天,中气十足。粗糙的手指拂过婴儿红润饱满的脸颊,血脉延续的狂喜彻底淹没了他。他纵声大笑,声震屋瓦: “好!好!好一个虎子!我骛家后继有人!重重有赏!全府上下,赏三个月月钱!” 欢呼声如潮水席卷骛府,仆役奔走相告,人人脸上皆是荣光。 与此同时,城南一处逼仄陋巷,破败小院内的空气,沉滞如铅。 低矮厢房光线昏暗,一盏如豆油灯噼啪爆着微弱的火星,映得破败家具与墙上晃动的影子愈加凄清。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陈年霉味和劣质炭火的烟气,刺得喉咙发紧。 土炕上,一形容枯槁的妇人躺着,身下粗布单子被暗红血污浸透大半。她面如金纸,唇干裂,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响,空洞的眼神望着积尘结网的房梁。接生婆子动作透着漫不经心,草草收拾着,低声嘟囔: “唉,也是个带把儿的……可惜了,投错了胎……” 屋角,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旧袄的老妇人佝偻着背,怀里抱着一个用旧布勉强裹好的小小襁褓。布片暗淡,边角磨损。婴孩哭声细弱蚊蝇,断断续续,像随时会断气。老妇人浑浊的眼里蓄满泪,枯瘦的手颤抖着,一遍遍轻拍安抚,喃喃低语,含混不清。一股料峭穿堂风猛地从破旧窗棂灌入,直扑炕上产妇与怀抱婴儿的老妇。 老妇人下意识侧身,用自己单薄佝偻的脊背,为怀中脆弱的新生命挡住了刺骨寒意。她紧了紧臂弯,将那微弱的哭声更深地护在干瘪却温热的怀抱里。油灯火苗被风扯得剧烈摇晃,在墙上投下巨大扭曲的暗影。 襁褓中的婴孩似乎感知到这份笨拙的庇护,哭声微弱下去,只剩细小的抽噎。老妇人布满皱纹的眼角,一滴浑浊的泪滚落,砸在婴儿包裹的旧布上,洇开一小片深痕。 “孙儿啊…可惜你来到这世上无父又无母,唯有我这么一个老婆子…孙儿啊…”她低声唤着,声音破碎,是无尽的心疼与茫然。这微弱的呼唤,是这冰冷角落唯一的暖意,也是沈家弃子初临人世,所得的第一份、或许也是唯一一份毫无保留的怜惜。 --- 一月后,骛府满月宴,成了袂云城盛事。 朱漆大门洞开,车马如龙,唱名声此起彼伏。门楣红绸花球在阳光下刺目。庭院张灯结彩,红毡铺地,名贵花卉争奇斗艳,香气混杂着酒菜脂粉气,蒸腾出奢靡暖流。 正厅高朋满座。骛老爷一身宝蓝锦缎,精神矍铄,与同僚袍泽谈笑风生,笑声洪亮。骛夫人精心妆扮,由丫鬟婆子簇拥,抱着今日主角——小公子骛川,款步而入。 满月的骛川裹在明黄绣五毒锦缎襁褓里,小脸白胖,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骨碌碌转,好奇打量满堂珠光宝气与陌生笑脸。他不怕生,不哭闹,偶尔咧开没牙的小嘴咿呀几声,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将军,夫人,吉时已到,请小公子抓周!”管家满面红光,高声唱喏。 厅堂中央猩红地毯上,琳琅满目:镶金嵌玉的小弓、沉甸甸的铜官印、金元宝玉算盘、竹简书册、文房四宝……每一件皆价值不菲,烛火下流光溢彩。 骛夫人含笑,在众人瞩目下,轻轻将儿子置于地毯中央。小家伙坐在珍宝堆中,茫然四顾。满堂屏息,目光紧锁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生命。 骛川乌亮的眼睛扫过闪亮物件。胖乎乎的小手先碰了碰金元宝,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不喜,小手缩回。又好奇摸了摸小铜官印,狻猊兽头硌手,他皱起小眉头。目光最终落在那柄小巧玲珑的玉剑上。和田白玉温润细腻,剑身流畅,剑柄缠着细细金丝,精致威武。 小家伙眼睛一亮,咿呀一声,毫不犹豫伸出双手,用尽力气,一把将那玉剑牢牢攥在掌心!小手紧握剑柄,仿佛天生就该握住它。 “好!” “玉剑!抓了玉剑!” “哈哈,虎父无犬子!小公子将来必是执掌帅印、驰骋沙场的将帅之才!” “骛家军后继有人!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短暂静默后,震耳喝彩爆发!宾客纷纷起身道贺,赞誉如潮。骛老爷喜上眉梢,笑声豪迈: “赏!重重有赏!” 仆役端盛金瓜子的托盘鱼贯而入,厅堂气氛沸反盈天。 巨大的声浪汹涌,穿堂过户,惊动檐下筑巢的燕子。黑影如电,惊慌掠起,冲向瓦蓝天际,消失不见。 喧腾鼎沸中,骛老爷笑容微敛,转向身旁一位素净道袍、气质清矍的老者——城外青霞观云鹤道长,他特意请来为子批命。道长静坐角落,捻须微笑,未如他人激动。 “道长,”骛老爷声音压低,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您前日批犬子八字,言‘贵不可言,然命带孤煞,亲缘有缺,尤忌名中带水’……这‘遗川’之名,‘遗’字带水,当真冲克命格根基?” 云鹤道长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地毯中央挥舞玉剑、咯咯直笑的婴孩,眼神深邃,似能穿透稚嫩面容,见未来洪流与暗礁。捻须的手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喧闹: “将军,令公子命格贵不可言,此乃天定。然,其命星高悬,光华太盛,恐有‘高处不胜寒’之虞。这‘遗’字,水势深沉,且隐有‘遗留’、‘弃置’之孤寒意蕴,与他命格中一点潜藏的‘缺憾’隐隐相合。若久留名中,恐非吉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水于他,恐成覆舟之患。” 他略顿,看着骛老爷骤然凝重的脸色,缓缓道: “不若舍此字。单名一个‘川’字。川者,奔流不息,刚健有为。取其势,去其形,化水患为生生不息之力,暗合他命格中的孤勇与锐气。此字刚柔并济,或可助他破开命定孤煞之局,成就顶天立地之业。” 骛老爷脸上喜色尽褪,眉头深锁。他再次望向儿子。小家伙浑然不觉命运正被言语悄然拨动,兀自挥舞玉剑,对着满堂喧嚣咯咯直笑,天真无畏,充满初生的蓬勃力量。这笑容奇异地安抚了他心头的不安。贵不可言!顶天立地!道长的话语压过了那点关于“缺憾”的隐忧。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重现武将的决断光芒,大手一挥,声音斩钉截铁: “好!就依道长所言!从今日起,我儿便单名一个‘川’字!骛川!取其刚健不息,奔流入海之势!愿他一生坦荡,锐不可当!” 掷地有声的话语,为盛宴定下重要音符,悄然抹去了那个带着水意与孤寒的“遗”字。而襁褓中的骛川,抓着象征力量的宝剑,正烂漫的笑着,无忧无虑。 此刻的城南小院,不同于骛家门前的车水马龙,恰恰相反,是死寂如坟。 屋内药味与淡淡血腥气萦绕不散。沈怀安被祖母抱在怀里,裹着那件洗得发硬、颜色黯淡的旧襁褓。 论变化,他仅仅比一月前略大些,瘦弱的身躯让人不自觉的泛起心疼怜爱之情。小脸并无血色,只是静静的闭眼睡着。祖母坐在冰冷炕沿,手里拿着粗硬窝头,就着一碗几乎不见油星的清水菜汤,缓慢、艰难地咀嚼。偶尔低头看看怀中婴儿,浑浊眼里是化不开的愁苦与麻木的坚韧。院外街市的模糊喧嚣,更衬得小屋死寂。 穿堂风呜咽着穿过破败门窗,带来阵阵透骨寒凉。怀中的婴儿不安地动了动,发出微弱嘤咛。老妇人立刻停下咀嚼,用枯瘦的手更紧地拢了拢单薄襁褓,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身体为他挡住寒风。她低头,布满皱纹的唇轻轻贴了贴婴儿冰凉的额。 “安儿…我的怀安…睡吧…”沙哑的声音低低哄着,是寒窑里唯一微弱的热源。襁褓中的沈怀安眉头舒展开,沉入无知的梦乡。窗隙漏进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一老一小相依为命的轮廓,单薄而倔强。 袂云城的春日暖阳,覆盖了城东的飞檐画栋,也漫过城南的断壁残垣。时光的尘埃无声降落,掩埋了命运初分岔的起点。 随便写写练练文笔。名字构想是上课无聊的时候瞎写在草稿本上的。全文大概轮廓是有了的,只差细节补充了。放心入。感情会慢慢来,我比较偏向于走剧情[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仲春·新生 第2章 一隅清安 第二章 襁褓啼声犹在耳, 庭前玉树已临风。 十七星霜弹指过, 方知驹隙太匆匆。 蝉鸣声嘶力竭,像是要把袂云城仲夏午后的闷热空气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日头白得晃眼,青石板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街市行人寥寥,大多寻了阴凉处躲避这毒辣的暑气。 城东,骛府高耸的朱墙隔绝了外界的燥热。庭院深深,古木浓荫匝地,引来的活水在假山石间淙淙流淌,带起丝丝清凉。 演武场上,汗珠沿着少年锋利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夯实的黄土地上,洇开深色小点。骛川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树影斑驳的光线下闪着健硕的光泽。他手中一杆乌沉沉的镔铁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尖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每一次拧腰、刺出、回旋,肌肉线条随之贲张起伏,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感。 “喝!” 一声清叱,枪如毒龙出洞,势若奔雷,精准地刺穿了十步外箭靶的红心!枪杆余劲未消,嗡嗡震颤。 “好!少爷好枪法!”场边侍立的几个年轻家将齐声喝彩,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钦服。 骛川收枪而立,胸膛微微起伏,气息却沉稳。他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俊朗的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意气风发。汗水浸湿的额发贴在饱满的额角,更添几分硬朗不羁。随手将长枪抛给侍从,他抓起石桌上的凉茶,仰头灌下大半壶,喉结滚动,畅快淋漓。 “力道够了,收势还差三分火候。”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骛府教习,也是骛老爷昔日的亲兵队长,秦刚,不知何时已负手站在场边树荫下。 骛川回头,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毫无被指点的懊恼,反而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秦叔,再来一局?” 秦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面上却依旧严肃:“不急。将军书房等你。秋闱在即,该收收心了。” 骛川飞扬的眉梢微微一挑,随手抓起搭在石凳上的素色锦袍披上,利落地系好衣带:“知道了。”语气轻松,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笃定,大步流星朝书房方向走去。 --- 城南陋巷深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低矮的屋檐下,连一丝风也无。蝉鸣在这里显得格外刺耳聒噪,像是无数根细针,扎进人的耳膜。 窄小的院子堆满了杂物,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墨、尘土和隐约霉味混合的沉闷气味。沈怀安坐在一张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贫瘠石缝里倔强生长的青竹,瘦削却蕴含着难以折断的韧劲。 汗水顺着清秀的侧脸滑落,在下颌处悬了片刻,最终滴落在手背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痕迹。指尖传来劣质墨块研磨时的粗粝沙沙声,刺耳又熟悉。他恍若未觉。握着细毫笔的手指因长时间用力,指节微微泛白,却异常稳定。眼神专注得近乎凝固,紧锁着笔下蜿蜒而出的蝇头小楷。 他在抄经。为城西一家香火不旺的小寺庙抄写《金刚经》,十卷换一吊钱。这活计枯燥、廉价,指节会酸痛,眼睛会发涩,汗水会模糊视线,工钱甚至不如端茶递水的奴仆。但他心无旁骛,每一个字落下,都倾注着他全部的凝神静气。笔下的字迹清瘦工整,筋骨分明,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清逸风骨。这手字,是他唯一能握在手中的武器,是他在这世上挣得一口饭吃、换得祖母一副药的依凭。 书铺王老板腆着肚子踱过来,油腻的手指装模作样地捻起一张刚抄好的纸,眯着眼看了片刻凭自己学识认不得几个的字儿,鼻子里哼了一声:“嗯,还成。就是慢了点。后日庙里就要,你给我紧着点抄,误了时辰,我可不付工钱。”说完,将纸随手一丢,粗糙的纸边擦过沈怀安的手背,留下几道微红的印子后散落在地。王老板背着手,晃着肥胖的身躯踱开了。 沈怀安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完美地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与屈辱。 他抿紧了没什么血色的唇,唇线绷成一条倔强的直线,认真地拾着地上散落的宣纸。没有反驳,没有申辩,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予。所有的情绪都被他死死压进心底最深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余下沉闷的回响。 墨汁在劣质的砚台里显得格外浑浊。笔尖再次落回纸上,力道似乎更沉了一分,落笔却依旧清晰稳健。指尖的微颤,只有他自己知道。 日头渐渐西斜,闷热并未消减多少。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粗糙的黄纸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湿痕,模糊了刚写好的几个字。沈怀安动作一顿,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放下笔,用袖口内侧干燥的地方,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吸干纸上的汗渍。那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修复一件珍贵的古物。模糊的字迹无法复原,他只能裁掉那一小块污损的纸边,在下一张纸上,从被中断的地方重新续写。每一笔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精确,弥补着因环境带来的微小损失。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院墙的影子越拉越长,终于将他和那张破旧的方桌笼罩在阴凉里。暑气稍退,但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带来的僵硬酸痛,却从肩颈蔓延到腰背。他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几乎麻木的手指关节,轻轻吁出一口胸中积郁的闷气。视线掠过桌上所剩无几的纸张,又估算了一下时辰。今日的份额,应当能在天黑前完成。 腹中传来清晰的鸣响,提醒着他从清晨到现在,只喝过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他置若罔闻,只是将腰背挺得更直了些。饥饿是常客,早已习惯。指尖的酸痛,是握笔的烙印,亦是生存的勋章。 他唯一在意的,是笔下不能出错,是那换来的铜钱,能否在药铺关门前,为祖母多抓一副药。那点微薄的希望,如同暗夜里的萤火,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在劣质的纸墨间,一笔一划地刻下清逸的风骨,也刻下他沉默的抗争。 最后一笔落下,他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十卷《金刚经》,字字清晰,卷卷工整,整齐地码放在桌上,像一队沉默的士兵。他揉了揉发涩的双眼,长时间盯着蝇头小楷,眼前有些模糊。他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疲惫。小心地收拾好笔墨,将抄好的经卷整理好,这才起身,拿起桌上那小小的一吊铜钱。铜钱入手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沉甸感。 他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那点微薄的重量,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这点微薄的铜板,是他和祖母活下去的指望。这点屈辱,与祖母日渐沉重的咳嗽声相比,算不得什么。他早已学会将尊严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藏在最坚硬的壳里,只为了护住那一点点微弱的、名为“活着”的火苗。 --- 骛府书房内陈设古朴大气,博古架上陈列着兵书典籍与几件古拙兵器。檀香在兽首铜炉中袅袅升腾,驱散了几分暑意,却平添一股肃穆。 骛老爷端坐书案后,看着眼前身姿挺拔如松的儿子,眼中是掩不住的满意,但语气依旧带着惯常的威严:“秋闱在即,策论文章可曾用心温习?莫要仗着几分家传的武艺便轻慢了文事。我骛家世代将门不假,然治世之道,文武缺一不可。这功名,是你日后立身朝堂的根基。” 骛川站在下首,身姿恭敬,眼神却明亮坦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父亲放心,策论经义,儿子不敢懈怠。秦叔也时常督促。”他顿了顿,声音清朗有力,“只是儿子以为,策论当以实务为基,空谈玄理,于国于民何益?北境狄人屡犯边陲,狼子野心!屯田以实边、练兵以强军、筑城以固防,此三策方是当务之急!” 骛老爷闻言,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手指在案上轻轻一叩:“好!这才是我骛家儿郎该有的见识!纸上谈兵终是虚妄,胸有丘壑,心系家国,方是真丈夫!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考场之上,文章锦绣亦是敲门砖。分寸之间,如何既显务实之才,又不失文采法度,还需仔细斟酌。这几日,便留在府中,专心揣摩历年秋闱的佳作吧。” “是,父亲。”骛川应道,心中那份对沙场点兵的向往暂时按下。他知道父亲的期望,也明白那方寸考场所代表的分量。躬身行礼,便退出了书房。 廊下的穿堂风带着庭院草木的清新气息拂面而来,稍稍驱散了方才书房内的凝重。骛川舒展了一下肩背,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沿着抄手游廊信步走着,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层层叠叠的屋檐,望向城南那片低矮密集的灰色屋宇。那里烟火气混杂,人声市声隐隐传来,是另一个他从未踏足、也从未真正在意的世界。 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探寻,在那双明亮锐利的眼中一闪而过。他想起演武场上淋漓的汗水,想起父亲眼中深沉的期许,也想起秦叔口中北境的风沙与狄人的狼烟。胸中那股少年意气,如同被暂时压下的岩浆,在沉稳的外表下奔涌不息。他渴望的是金戈铁马,是建功立业,是像父辈一样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高墙深院里的案牍劳形,终究非他所愿。 脚步停在回廊的转角,一株开得正盛的紫薇探过花墙,几瓣淡紫色的花朵飘落在他肩头。他随手拈起,指尖捻着那柔软的花瓣。秋闱……这锦绣文章,不过是通往他心中那片真正沙场的必经之路罢了。他需要的,是一块足够分量的敲门砖,而非满纸空谈的浮华辞藻。 一丝模糊的念头掠过脑海。府中库房里那些积年的文稿卷宗,或许……并非全无价值?若能寻出些真正切中时弊、言之有物的策论,加以誊抄整理,既能应付父亲的要求,或许也能为自己开阔些眼界?总比对着那些陈腐的八股范文要强。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并未成形。他随手将揉碎的花瓣弹开,看着它们飘落入廊下的池水中。 池水微澜,映着天光云影和他的倒影,活脱脱一个意气风发、前程似锦的少年将军。 他甩了甩头,将城南那片灰色的屋宇和脑中模糊的念头一并抛开。眼下,还是先去把那几篇被父亲点名的“范文”背熟要紧。 想到此处,他便大步流星朝自己的院落走去,步伐重新变得轻快而坚定。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精致的廊柱和地面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信光芒。 草稿本上的内容删删改改了很久。以前的我写作怎么这么稚嫩。当然现在也没有好到哪儿去(苦笑 我们攻 很典型的一款单纯阳光大男孩呵呵呵呵呵呵。很经典了。 受就是清冷坚韧小白花!咳(bushi我随便乱说的。 对了对了 图片识文字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只会用语音输入法的我有感[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一隅清安 第3章 笑他权贵多庸碌 第三章 城南陋巷的黄昏总带着一种被遗忘的疲惫。 沈怀安踏着青石板上的余温回到低矮的院子,手里攥着今日抄经换来的铜钱。指尖被麻绳勒出红痕,钱币的冰冷触感让他从万千思绪中剥离。他强迫自己将那金玉门庭一闪而过的影子从脑中驱逐。 屋内弥漫着草药和衰老的气息。祖母靠在炕头,压抑的咳嗽声撕扯着寂静。看见他,浑浊的眼里挤出微弱的亮光:“安儿……回来了……” “阿婆。”沈怀安快步上前,扶住祖母瘦削的肩,声音放得极轻,刻意维持着平静,“今日工钱结了。”他将那吊钱放在炕沿。 祖母枯瘦的手摸索着抓住钱,又去抓孙儿的手,触到那指尖的冰凉和薄茧,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苦了我家安儿了……” “阿婆别这么说。”沈怀安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反手将祖母的手握紧,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药快没了,明日我去抓新的。您安心养着。” 他怎会不知邻里街坊皆笑他呆板、不懂变通。但凡去当名陪读小厮,卖力讨好几名少爷公子,摇尾乞怜一番,也不至于要从事如此廉价的苦力活。可他宁愿守着这方寸之地,靠自己的笔,一笔一划地挣出活路。世事难料,而他早已看透,那权贵之高门,于他,于祖母,是另一番天地。 --- 数日后,城西,栖云寺。 一场法会刚散,香烟缭绕,余韵未歇。沈怀安受寺中相熟的老僧所托,来送几卷新抄的《地藏经》。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洁净的旧布衫,身形清瘦挺直,步履轻缓地行走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神情沉静,眉宇间带着一种与这佛门清净地相合的疏离感,像山巅终年不化的雪,清冷遥远。 他刚将经卷交予知客僧,殿门口便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低呼。 “少爷当心!” “啧,碍事!” 沈怀安循声望去。只见殿门口,一个身着宝蓝色骑射劲装的少年正皱着眉,拍打衣摆上沾染的香灰,正是骛川。他身旁,一个供奉经卷的简易木架被碰倒在地,散落了一地经卷。其中一卷封面朝下,恰好落在他靴边,被他看也不看、后退的步子随意踩了个正着,留下半个清晰的泥脚印,污损了扉页。 看守经卷的小沙弥脸色煞白,急得快哭出来,看着那被踩脏的经书,嘴唇哆嗦着念佛号,却慑于骛川通身的气派和家将的护卫,不敢上前。 骛川显然也看到了,俊朗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很快被惯有的、出身带来的理所当然取代。他朝身后家将一扬下巴,语气轻松随意:“阿武,赔钱给这小师父,再添些香油钱。”将这看作是一件能用银钱轻易抹平的微末小事。 “是,少爷。”家将阿武立刻掏出钱袋。 “阿弥陀佛,施主……这、这是供奉的《妙法莲华经》……”小沙弥心疼地看着那污损的经卷,声音发颤,“不是钱的事……” 骛川有些不耐烦,正欲再说,目光扫过殿内,恰与不远处的沈怀安对上。那双眼睛,清冽如寒潭,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惊惧,没有谄媚,甚至没有寻常人对他身份的敬畏。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审视?以及,一种极淡、却异常清晰的,不认同?那目光像冰冷的山泉,无声地冲刷掉他方才那点不以为然的底气,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就在阿武将银钱递向小沙弥,小沙弥手足无措,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香烟: “《妙法莲华经》,佛门至宝,非俗物可赎其损。” 沈怀安缓步走了过来。他没有看骛川,目光落在那卷被泥印污损的经书上,眉心微蹙,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痛惜。他蹲下身,小心地避开污处,将散落的其他经卷一一拾起,整理好,放回被扶起的木架上。动作轻柔、专注、一丝不苟,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最后,他才拿起那卷被踩脏的经书,仔细审视污损。封面泥印较重,扉页字迹略有模糊,内页尚好。 “小师父,”他转向小沙弥,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此卷污损尚可补救。若信得过,我可清洗污渍,重描损字。供奉诵读应无大碍。” 小沙弥如蒙大赦,连连合十:“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多谢施主!” 骛川完全被晾在了一边。他看着沈怀安旁若无人地接手这场由他引起的麻烦,看着他专注沉静的侧脸,看着他指尖小心拂过经卷的动作,看着小沙弥对他全然的依赖……一种混合着被忽视的尴尬、被“顶撞”的轻微恼火,以及强烈好奇的情绪,在他心头翻涌。他何曾被人如此彻底地无视过?尤其对方,还是一个看起来相当之清贫的书生。 “你……”骛川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和一丝不自在,“能弄干净?” 沈怀安这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那眼神清澈依旧,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顽童:“心若不诚,金玉亦污;心若存敬,泥泞可涤。”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平铺直叙,却像一把无形的尺,精准地量出了骛川方才那份轻慢的分量。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站在更高处的、近乎冷漠的点醒。仿佛在说:你的身份在此,不值一提;你的轻慢,才是真正的污点。 骛川只觉得一股热气涌上脸颊。那句“心若不诚”像一记无形的耳光,让他瞬间哑口无言。他想反驳,想质问对方凭什么用这种眼神、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可对方那清冷平静、仿佛不染尘埃的姿态,竟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对方没有指责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他无法否认的事实。这种被“制裁”、被“俯视”的感觉,陌生又憋闷,却奇异地在骛川心底点燃了一簇更旺盛的探究之火。 沈怀安不再理会他,只对小沙弥道:“烦请小师父备些清水、细棉布和净纸。”说完,他便捧着那卷经书,走到殿内一处供香客抄经的案几旁坐下,神色专注,仿佛周遭一切,包括那位尊贵的骛小将军,都已化为虚无。 骛川站在原地,看着沈怀安沉静如水的侧影。盯着他如何用棉布蘸着清水,一点点浸润、吸干污渍;看着他如何拿起一支极细的笔,屏息凝神,如同雕琢美玉般,一笔一划地描摹那模糊的字迹。殿内的香烟在他周身缭绕,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那专注而疏离的姿态,像一座矗立在云雾中的孤峰,清冷、遥远,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却又难以接近的孤高气韵。 家将阿武拿着银钱,看向自家少爷。 骛川抬手,无声制止。他没有离开,也没有上前。只是抱着臂,倚在殿门旁朱红的柱子上,目光沉沉地锁着案几前那个身影。心底那点被冒犯的恼火早已被强烈的好奇取代。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一个“不相干”的人。那卷被污损的经书,此刻在他眼中,也成了连接那个清冷世界的唯一媒介。他倒要看看,这表面上云淡风轻、生人勿近,甚至有些许咄咄逼人的少年,内里究竟是何模样。 沈怀安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如芒在背。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笔尖,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怒意。仅见一面便知,此人不过是个仗着父荫、行事莽撞、不知敬畏为何物的纨绔子弟。于佛殿仍粗鄙便可见,此类纨绔,生来便在云端,全然不懂得敬畏。又怎会懂得这些经卷承载的分量?他修复经卷的每一笔,都像是在无声地对抗着身后那道目光所代表的骄横与无知。 事实上,纨绔日后当如何,他懒得管。 他只想快点干完好事,然后离这厮纨绔越远越好。 他的世界,此刻只有指尖的笔,纸上的字,以及那份不容玷污的敬畏。骛川的存在,于他而言,不过是殿内一根碍眼的柱子。修复完毕,他便会离开,如同拂去一粒尘埃。他们之间,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 他依旧是那个只为祖母药钱奔波的沈怀安,而骛川,依旧是那个活在云端、与他无关的少年将军。两条线,短暂交错,复又平行。 只是,无人知晓。其中一条线的轨迹,因这次“制裁”,悄然偏离了预设的方向,留下了一道探究的刻痕。 第4章 碎银几两 第四章 最后一笔落下,模糊的字迹在沈怀安笔下重现清晰。他轻轻吹干墨迹,将修复好的经卷双手奉还给早已等候在一旁、满眼感激的小沙弥。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多谢施主!”小沙弥连连合十,小心翼翼地捧着经卷,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沈怀安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完成善举的欣然,只有一片沉静的淡漠。他收拾好案上的清水和棉布,向知客僧与小沙弥行了一礼,便转身朝殿外走去。自始至终,未曾再看倚在柱旁的骛川一眼,仿佛那不过是一尊无关紧要的摆设。 刚走下几级石阶,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怀安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这位公子留步!”是骛川的声音,清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沈怀安缓缓转过身,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得他肤色近乎透明,眼神依旧是那拒人千里的清冷。 骛川几步追到他面前,站定。他气息微促,俊朗的脸上少了些之前的张扬随意,多了几分认真,甚至……一丝笨拙的诚恳?他避开沈怀安那过于清澈的目光,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帖,递了过来:“那个…今日之事,是我莽撞。污损经卷,确有不敬。” 沈怀安看着他递出的名帖,烫金的“骛”字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他没有接。 骛川似乎有些窘迫,手僵在半空,声音却愈发清晰起来:“我府中藏书阁里,确有些积年的文稿需人整理誊抄。我看公子字迹端方,心性沉静,是难得的人才。若公子不弃……”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强调某种诚意,“工钱,按市价六倍算,如何?” “六倍工钱”。 这几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沈怀安心头。他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寺内的“制裁”带来的短暂超然瞬间消散,冰冷的现实重新将他攫住。祖母压抑的咳嗽声,药罐里越来越稀薄的苦涩气味,王老板那随时可能扣减工钱的刻薄嘴脸……生活的重轭从未如此沉重。 拒绝?他有什么资格拒绝? 他看着骛川递出的名帖,那烫金的“骛”字像一张无形的网。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屈辱、不甘,还有一丝被精准戳中软肋的无力。最终,他伸出微凉的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避开了与骛川手指的接触,拈住了那张名帖的边缘。入手微沉,带着纸张特有的凉意。 他没有道谢,只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声音干涩,毫无波澜。 骛川似乎松了口气,还想说什么,沈怀安却已转身,将那名帖收进袖中,头也不回地汇入了街市的人流。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而孤直。 骛川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清瘦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香烟缭绕的殿门口,心头那点探究的火苗非但未熄,反而烧得更旺。他站直身体,转而低头嗤笑,眼中神色多了几分情绪。 沈怀安踏出了栖云寺高大的山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将寺前石阶照得一片白亮。寺外的喧嚣市声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殿内残留的檀香和沉静。他微微眯了眯眼,适应着光线的变化,脚步未停,径直汇入街道的人流,朝着城南的方向走去。只想尽快远离这处是非之地,将方才那场意外连同那位骄纵的少年将军,彻底抛在脑后。 此刻,行走在回城南的喧闹街道上,袖中那张名帖的存在感异常清晰,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方才在佛殿中维持的、那份因占据道德高地而生的疏离与平静,此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屈辱感。 骛川的“六倍工钱”,哪里是什么赔罪或赏识?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俯视与施舍。是对他的变相征服。用他无法拒绝的银钱,轻易地将他从那清冷的云端拉回了世俗的纷扰。他清晰地记得骛川递出名帖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混杂着歉疚、好奇和志在必得的复杂光芒。 他再清楚不过,那并非尊重,更像是对一只新奇猎物势在必得的宣告。 沈怀安加快了脚步,仿佛想甩掉袖中的名帖,甩掉那份如影随形的难堪。街道两旁的叫卖声、车马声嘈杂刺耳,更添烦乱。他只想快些回到那方破旧的小院,回到祖母身边。唯有那里,才能让他找回一丝喘息之地。然而,袖中的名帖沉甸甸地提醒着他:辰时将至,骛府侧门。那金玉堆砌的门槛,他终究还是要踏进去的。为了祖母的药,他别无选择。 这份认知,比栖云寺的香烟更沉重,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阳光依旧灼热,他却感到一股不知名的、透骨的寒意。 --- 傍晚时分。 沈怀安踏着被暮色浸透的青石板,每一步都仿佛拖着无形的镣铐。袖袋里那几块沉甸甸的、带着骛府印记的银锭残留着午后的温度,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皮肉生疼,也灼烧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 他回来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院内比往日更显寂静。暮色中,低矮的屋檐轮廓模糊,像一只疲惫匍匐的兽。 “阿婆?”沈怀安轻声唤道,声音在空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屋内没有传来熟悉的、压抑的咳嗽声,只有一片死寂。 平日是安静,可今日,却有些静过头了。 他心猛地一沉,快步冲进昏暗的屋内。 此刻,年迈的祖母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炕沿,旁边打翻的粗陶碗里,残留着一点褐色的药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衰败颓废的气息。 “阿婆!”沈怀安扑到炕边,声音发颤。他颤抖着手探了探祖母的鼻息,微弱的气息拂过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他立刻转身冲到院角的小灶旁,手忙脚乱地生火,将袖中那几块沉甸甸的银锭掏出来时,指尖都在发抖。他抽出一块最小的,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等着我,阿婆……等着我……”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安慰祖母,更像是在命令自己。他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沾了些许墨迹的旧布衫,揣好银锭,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院门,朝着城南唯一那家稍具规模的“济世堂”医馆狂奔而去。 脚步踉跄,几次险些被坑洼不平的青石板绊倒,他却连稳住身形的念头都没有,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旋转的念头:快!再快! 灰败的脸,冰凉的手,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像冰冷的爪子攥紧了他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怎么会这样?明明昨日……昨日还…… 药呢?那点微薄的积蓄早就见了底!王老板的刻薄嘴脸在脑中闪过,工钱苛扣的威胁像毒蛇的信子。没有钱!拿什么抓药?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对了…骛府…银锭…他袖袋里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此刻成了唯一的浮木。是那个骄纵纨绔的钱!屈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五脏六腑。用他的钱?用这带着轻蔑和施舍的钱去救阿婆的命?! 这个念头本身就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他的尊严。他几乎要嘶吼出声。 可是…阿婆等不起!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什么尊严,什么疏离,在他阿婆的生命面前,轻飘飘得如同尘埃!只要有钱! 只要能救阿婆,管它是谁的!管它带着怎样的印记!他认了!他紧紧攥着袖袋里的银锭,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屈辱就屈辱吧!只要阿婆活着!只要阿婆能喘过这口气!他沈怀安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承受! 快!快啊!脚下的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希望和绝望在胸腔里疯狂撕扯,逼得他几乎要呕出血来。 暮色四合,袂云城华灯初上,城东的喧嚣繁华如同隔世的幻影。沈怀安在狭窄昏暗的陋巷中亡命般冲刺,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巷弄里如同濒死的哀鸣。汗水、泪水还是别的什么,模糊了视线,他胡乱地用袖子抹去,眼前只剩下那盏在巷口摇曳的、昏黄的“济世堂”灯笼,像地狱里唯一的光。胸腔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腿如同灌铅,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疲惫,只有一种被恐惧和绝望驱策的、近乎燃烧生命的疯狂。那沉甸甸的银锭在怀中剧烈地晃动,每一次撞击肋骨都像是在嘲笑他的崩溃与屈服。 其实在改的时候就在想。为啥不能把我们阿婆抱/背过去捏…不过转念一想 阿婆病了 而且人老了经受不起颠簸[可怜]还是让我们小受独自冲出去拿药吧…相当于三分半速跑1000米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碎银几两 第5章 只问本心 第五章 终于是见到了济世堂的灯笼在巷口亮着的昏黄的光。坐堂的老大夫姓孙,须发皆白,是附近贫苦人家唯一的指望。沈怀安几乎是撞开虚掩的门冲了进去。 “孙大夫!求您……救救我阿婆!”他气息不稳,声音嘶哑,将怀中那块带着体温的银锭急切地放到柜台上,“她……她昏过去了,喘不上气……” 孙大夫正就着油灯看一本泛黄的医书,被这动静惊得抬起头。看到沈怀安惨白的脸色和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恐慌,又看了看柜台上那块成色极好、绝非寻常人家能拿出的银锭,花白的眉毛微微皱起。他没有立刻去拿银锭,而是先示意沈怀安坐下:“莫急,慢慢说,你阿婆是何症状?” 沈怀安哪里坐得住?他强压着翻涌的焦急,语速极快地将祖母今日的状况描述了一遍:气促、昏厥、打翻药碗……每一个细节都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孙大夫听完,面色凝重,缓缓捋着胡须:“听你所言,像是旧疾缠身,又添新症,气血两亏,痰壅于肺……怕是……”他顿了顿,看着沈怀安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叹了口气,“病势沉重,需得用好药吊着。老夫开个方子,有几味药引子……价格不菲。”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银锭上。 “钱……钱我有!”沈怀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将袖袋里剩下的几块银锭也掏了出来,一股脑堆在柜台上。几块带着骛府特殊印记的银锭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冷的光泽,与这简陋的医馆格格不入。 孙大夫的目光在那几块银锭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复杂。他认得这印记,城东骛府的。他再看向眼前这清瘦少年洗得发白的旧衣和眼中的绝望,心中了然。他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叹了口气,提笔开始写方子。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沈怀安连声道谢,声音哽咽。他小心翼翼地将孙大夫开好的药方和那几块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银锭收好,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如同捧着滚烫的炭火。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再次冲入渐浓的夜色中,奔向药铺。 当他终于抓齐了药,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小院时,夜已深沉。 屋内点起了油灯,昏黄的光晕下,祖母依旧昏迷着,气息微弱。沈怀安顾不上歇息,立刻在小灶上煎药。苦涩的药味在夜色中弥漫开来,与院子里衰败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他蹲在灶膛前,看着跳跃的火苗映红自己疲惫的脸。 袖袋空了,那几块沉重的银锭换成了手中这几包更沉重的草药。骛川那张意气风发的脸,骛府那精致奢华的院落,书案上那清雅的墨香……白日里的一切,此刻都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唯有眼前这跳跃的火苗,灶上翻滚的药汁,以及屋内祖母微弱的呼吸声,才是冰冷而沉重的现实。 沈怀安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袖袋内侧粗糙的布料,那里曾短暂地盛放过改变他今日轨迹的银钱。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仿佛被灼烧后的刺痛感。他猛地蜷缩起手指,仿佛要甩掉什么脏东西。那银锭带来的短暂喘息,代价是更深重的屈辱和一份无形的枷锁。他知道,只要祖母还需要这昂贵的药,他与骛府、与那个骄纵的少年将军之间,就注定无法斩断联系。 夜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窗棂,带来深秋的寒意。沈怀安将脸埋进臂弯,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灶膛里的火,映着他孤直而沉默的身影,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暗影。明日如何?他不敢想。只愿手中这碗药,能留住炕上那微弱的呼吸。 这,便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名为“怀安”的奢望。 灶膛里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药罐底部,发出沉闷的咕嘟声。苦涩的药味浓郁得化不开,弥漫在狭小的灶间,钻进沈怀安的鼻腔,也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他蹲坐在冰冷的地上,背脊习惯性地挺直,像一根绷紧的弦。跳跃的火光在他清秀却疲惫的脸上明明灭灭,映出眼底深重的忧虑。 他不敢离开半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药罐的盖子,生怕错过一丝沸腾溢出的迹象。每一次药汁翻滚的咕噜声,都像在煎熬着他的神经。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息都漫长无比。他侧耳倾听着里屋的动静,祖母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声,成了这死寂夜里唯一的锚点,维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药终于煎好了。沈怀安用厚布垫着手,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药汁倒入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深褐色的液体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苦味。他端着碗,脚步轻得如同踩在云端,走进里屋。 油灯的光晕昏黄,勉强照亮炕上那张灰败枯槁的脸。沈怀安在炕沿坐下,用一只手臂极其轻柔地将祖母的上半身托起一点,让她靠在自己并不宽阔的怀里。祖母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捧枯叶。他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小心地吹凉,然后才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喂到祖母干裂的唇边。 “阿婆……喝药了……”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哄一个熟睡的婴儿,“喝了药……就好了……” 昏迷中的祖母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吞咽本能。滚烫苦涩的药汁艰难地滑过她的喉咙,发出细微的声响。喂一勺药,沈怀安就要停下来,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祖母的反应,确认她没有呛到,那微弱的呼吸仍在继续。这个过程极其缓慢,每一勺都耗尽心力。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粗糙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圆点。他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这具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生命上。 喂完最后一勺药,沈怀安保持着那个姿势,让祖母靠着自己缓了很久。直到确认那微弱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丝,他才极其缓慢地将人放回炕上,细心地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他重新坐回炕边的矮凳上,不敢睡去。油灯的灯芯噼啪爆出一朵微小的灯花,映在他沉寂的眼底。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祖母枯瘦如柴的手。那手冰凉,皮肤松弛地包裹着骨头,传递着生命流逝的惊心触感。他紧紧握着,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它,用自己的力量去挽留那正在飞速消逝的生命之火。 夜,死一般沉寂。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呜咽着,像是谁在低低地哭泣。 沈怀安的目光落在祖母灰败的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每一道都刻着岁月的风霜和养育他的艰辛。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是这双手,在他幼时寒冬里,忍着关节的剧痛为他缝补破旧的棉衣;是这张嘴,在他被其他孩子嘲笑“没爹没娘”时,用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告诉他“安儿不怕,阿婆在”;是这个怀抱,在他每一次生病发热时,整夜整夜地抱着他,哼着不成调的乡音……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祖母冰凉的手掌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砸在老人枯槁的手背上,迅速洇开,又迅速变得冰凉。他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所有的坚强,所有的疏离,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在这唯一的至亲面前,轰然崩塌。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无力。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如此苛待? 为什么他拼尽全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一点点被病魔吞噬? 为什么……偏偏是骛府的银钱,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袖袋空荡荡的触感再次提醒他现实的冰冷。那几块银锭换来的药,能撑多久?明日呢?后日呢?孙大夫凝重的神情犹在眼前,“需得用好药吊着”……“价格不菲”……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巨石,将他死死压在绝望的深渊。 他抬起头,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神重新变得沉寂,却比之前更深,更冷。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沉寂。他望向窗外,夜色浓稠如墨,看不到一丝光亮。黎明还很遥远。 他知道,天一亮,他必须再次踏入那个金玉堆砌的牢笼。 他知道,他必须再次面对那个骄纵的少年将军,在他探究的目光下,维持那可笑的、摇摇欲坠的疏离。 他知道,他必须用自己视为生命的字迹,去换取那些带着屈辱印记的银钱。 为了炕上这微弱的呼吸,为了那一声“安儿”,他别无选择。 哪怕前路是更深的泥泞,更沉重的枷锁,他也要走下去。这不是选择,这是宿命。是名为“沈怀安”的宿命。 他重新挺直了背脊,像一株被风雨摧折却不肯倒下的竹。目光再次落到祖母脸上,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他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祖母额前散乱的白发,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 “阿婆,要等我…”他低语,声音嘶哑,“…求求您…” 夜风依旧呜咽,灶膛的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油灯的光芒在墙上投下沈怀安孤直而沉默的身影,那身影在摇曳的光晕中,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带着悲怆寒意的剑。守护的温柔与生存的冰冷,在他瘦削的肩上,达成了最残酷的平衡。天,快亮了。而属于沈怀安的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哦对,我觉得我写的比较隐晦…那我就自言自语一波…说白了就是无人问津但是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哈哈哈… 攻给受开的条件是6倍市价没错,但并非誊抄一两次就完事儿了的。我们受每天都需要按照攻的指令抄写一定量的份额,而什么时候结束由攻说了算…既然答应开始了,就不能主动停下的哦。相当于一份薪资相当不错的长期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只问本心 第6章 步履如常 第六章 辰时将至,袂云城在晨光中苏醒。城东骛府那巍峨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威严。侧门处,一个穿着骛府三等仆役灰布衫的中年管事已等在门檐下,神色平淡,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目光扫过巷口,落在那道缓步走来的清瘦身影上。 沈怀安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浆洗得异常洁净的旧布衫,颜色黯淡,却不见一丝褶皱。身形挺拔,步伐不疾不徐,仿佛不是踏入这象征着权势富贵的门庭,而是走向一处寻常书铺。只有紧抿的唇线,和那双过于清澈平静的眼眸深处,泄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停在侧门前三步之遥,微微颔首:“有劳管事。在下沈怀安,应骛公子之约,前来誊抄文稿。”声音清冽,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 管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谄媚或局促,却一无所获。这少年像一块寒潭里的石头,沉静,冰冷。他略一点头,侧身让开:“跟我来。”语气谈不上热络,也谈不上轻慢,是公事公办的平淡。 侧门内是另一番天地。宽阔的庭院,精致的抄手游廊,奇石堆叠的假山,潺潺流过的活水……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富贵气象。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新和隐约的檀香,与城南陋巷的浑浊沉闷截然不同。沈怀安目不斜视,视线只落在前方引路管事那灰色的衣角上,仿佛周遭一切繁华皆是幻影,与他无关。每一步落下,都像踏在无形的冰面上,需要极致的谨慎。他告诫自己:此地非久留之所,银货两讫,速战速决。 管事将他引至一处僻静院落。院中花木扶疏,一株高大的玉兰树亭亭如盖,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正房廊下,已摆好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文房四宝齐备,皆是上品。砚台里墨香清雅,宣纸细腻如雪,与书铺里那些劣质的纸墨天壤之别。 “沈公子在此稍候,少爷稍后便到。”管事交代一句,便退了出去。 院中只剩下沈怀安一人。他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文具,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并未坐下,只是静静站在案边,身姿笔直如松,目光落在庭中那株盛放的玉兰上,花瓣洁白,不染纤尘。他需要这份清冷来压住心底那丝因陌生环境带来的、细微的不安。时间一点点流逝,蝉鸣在浓荫里响起,更添几分幽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快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院落的宁静。骛川一身月白色锦缎常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姿挺拔,意气风发,仿佛带着一身阳光。他目光径直落在廊下那道清瘦孤拔的身影上,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兴味的弧度。 “沈公子,久等了。”骛川声音清朗,带着惯有的随意,目光却像探照灯,毫不掩饰地落在沈怀安脸上,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沈怀安闻声,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向骛川,微微躬身行礼:“骛公子。”动作标准而疏离,眼神清冽依旧,如同初见时那般,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眼前这位天之骄子与那书铺王老板并无本质区别。 骛川心中那点期待落空,反而激起更浓的兴趣。他走到书案旁,随手拿起一卷泛黄的书册,丢在案上:“喏,就这些。历年秋闱的一些策论集子,还有几本讲北境风物兵备的杂记,堆在库房也是积灰。你挑拣着有用的,誊抄清楚便好。”他语气轻松,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交易,目光却始终锁着沈怀安。 “好。”沈怀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他走到案后坐下,并未去看骛川,也未立刻动手。他先是用指尖轻轻试了试砚台里的墨,浓淡适宜。然后取过一张净纸,拿起那支上好的狼毫小楷笔,悬腕,落笔。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感。 骛川并未离开。他抱着臂,斜倚在廊柱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只见沈怀安提笔落墨,手腕沉稳,笔尖在细腻的宣纸上轻盈游走,一个个清隽工整、筋骨分明的字迹便如清泉般流淌而出。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饱含力量。那专注的神情,微抿的唇角,低垂的眼睫,在晨光和玉兰树影的映衬下,构成一幅沉静而孤高的画卷。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疏离又专注的气场,与这富贵庭院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人的目光。 骛川从未如此近距离、如此安静地观察一个人写字。他见过舞文弄墨的名士,也见过寒窗苦读的学子,却从未见过像沈怀安这样的。没有故作姿态的风雅,没有求取功名的焦灼,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苛刻的认真。仿佛笔下的字,便是他的世界。这份专注,带着一种令人无法亵渎的力量。 “你……练字多久了?”骛川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他试图用闲聊拉近距离,驱散那无形的隔阂。 沈怀安笔尖未停,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自幼习之,聊以糊口。”八个字,便将骛川的试探挡了回去,也将自己的位置划得清清楚楚——雇佣关系,仅此而已。 骛川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气馁,反而觉得更有意思。他踱到案边,低头去看沈怀安正在抄写的那页。那是一篇关于北境屯田的策论,写得颇有见地。他随口道:“这屯田之策,看似稳妥,实则见效太慢。北狄狼子野心,岂会坐视我朝在边境屯粮筑城?依我看,不如集结精兵,主动出击,犁庭扫穴,方能一劳永逸!” 他语气激昂,带着少年武将惯有的锐气和对沙场的向往。这话,他在父亲和秦叔面前也说过,得到的是赞许或提点。他下意识地看向沈怀安,想看看这个“与众不同”的书生会作何反应。 沈怀安依旧没有抬头,笔尖依旧稳健。只是在他誊写到关于屯田初期可能遭遇袭扰的段落时,笔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兵者,凶器也。战端一启,粮秣先行。无三年之积粟,何以养虎贲之师?无坚城为凭,何以护运粮之道?屯田筑城,非为怯战,乃为固本。”他顿了顿,笔尖流畅地写下“固本”二字,墨迹饱满,“本固,则进可攻,退可守。若只图一时痛快,倾国之力以逞兵锋,胜则罢,若败……”他抬起眼,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落在骛川脸上,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则千里沃野,尽成焦土;百万生民,皆为枯骨。公子以为,此乃良策?”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没有激昂的辩论,只有冷静的分析和沉重的诘问。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压在骛川那番“犁庭扫穴”的豪情之上。 骛川脸上的随意笑容彻底僵住,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沈怀安那番冰冷而残酷的分析,像一盆冰水浇在他炽热的沙场梦上,让他第一次直面战争背后血淋淋的代价。那句“百万生民,皆为枯骨”的诘问,更是在他心头重重一击。他怔怔地看着沈怀安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认知的崩塌和一种近乎狼狈的震撼。 沈怀安问完,便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笔尖继续在纸上流淌,仿佛刚才那番足以让普通学子或武将深思的话语,不过是随口一提。阳光透过玉兰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他笔下那刚劲有力的“固本”二字。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家将阿武略显慌张的声音响起:“少爷!少爷!查到了!那书铺姓王的黑心老板果然……” 阿武的声音在众人抬头之时戛然而止,此刻他已经冲进了院子,一眼看到了书案后的沈怀安,以及自家少爷那异常难看的脸色。他猛地刹住脚步,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瞬间变得尴尬无比,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沈怀安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从震撼失语的骛川脸上,移向门口惊慌失措的阿武。 “查到了?”他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查我?” 阿武的脸憋得通红,慌忙摆手:“不、不是!沈公子您误会了!是少爷见那……” “够了。”骛川猛地回过神,及时喝止了阿武。他此刻心乱如麻,既有被沈怀安话语冲击的余悸,又有对阿武莽撞的恼怒。他看向沈怀安,试图解释:“沈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怀安却已经垂下眼帘,目光落回纸上。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骛公子行事,果真周全。先是‘市价’相诱,再是‘查’清底细。” 他笔尖重新落在纸上,沙沙声再次响起,语气却比之前更加冰冷疏离,“公子放心,沈某身家清白,不过一介寒门孤子,只为几两药钱折腰,当不起公子如此‘费心’。抄完今日份额,沈某自会离开,不污贵府清静之地。” 他说完,便全身心投入到笔下的字迹中,周身散发的寒气几乎能将空气冻结。那“查到了”三个字,像毒刺一样扎进他心里。所谓的“六倍工钱”,所谓的“誊抄文稿”,不过是个幌子。这厮纨绔,竟在背后调查他?将他沈怀安当成什么了?一个需要被查清底细才能放心使用的物件?还是…一个可供消遣取乐的玩物? 骛川看着沈怀安瞬间冰封的侧脸和那毫不掩饰的讥诮,听着那番诛心之言,只觉得百口莫辩。 他让阿武去查,本是想查清那书铺王老板是否克扣沈怀安的工钱,想着若真是如此,便顺手整治了那黑心老板,也算间接帮了沈怀安。他哪想到阿武这个莽夫,说话说半截,偏偏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还用了最引人误会的字眼!他狠狠瞪了阿武一眼,后者缩着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骛川张了张嘴,看着沈怀安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姿态,所有解释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在对方听来都只会是虚伪的狡辩。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本意是想拉近一点距离,结果却将对方推得更远,误会更深。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第一次觉得事情变得如此棘手。最终,他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带着一脸懊丧的阿武,大步离开了这个让他无比憋闷的小院。 今日这场“交易”,似乎正朝着一个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沈怀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笔下沙沙,心无旁骛,只为那换取药钱的银两。骛川的震撼与好奇,于他,不过是耳旁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观水自能知静趣,临山何必竞高峰。 慢慢来哈…我们攻是成长型…请给他一点时间谢谢…后续会猛起来的…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步履如常 第7章 余烬 第七章 灶膛的灰烬彻底冷透,像沈怀安此刻的心。 天光微熹,勉强刺破破败窗棂上的蛛网,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痕。他靠在土墙边,维持着蜷坐的姿势已不知多久,四肢僵硬麻木,唯有握着祖母的手,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却固执的暖意。 祖母的呼吸依旧微弱,但比前些夜平稳了些许。那昂贵的药,终究是吊住了一口气。沈怀安缓缓松开手,动作轻得如同拂去尘埃,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平稳。他撑着冰冷的地面,艰难地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彻夜的疲惫和深秋的寒意。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僵硬的肌肉,带来一阵酸涩的疼痛。 袖袋空瘪,那感觉比寒风更刺骨。孙大夫凝重的神情犹在眼前。“需得用好药吊着”、“价格不菲”…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石块,投入他本已绝望的心湖。 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残余药味的冰冷空气,那气息直灌肺腑,带着一种苦涩的清醒。 沈怀安已经不记得那是几岁的冬天了,只记得雪下得很大,天地间一片刺目的白。 巷子深处堆满了脏污的积雪,几个半大的孩子将他堵在墙角。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袄,脸蛋冻得通红,嘴里哈着白气,眼神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恶意和戏谑。 “快看!沈家的小娘们儿又出来了!”为首那个高壮些的男孩嗤笑着,一把将他推倒在冰冷的雪堆里。积雪混着泥污,瞬间灌进他单薄破旧的衣领,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一颤。 “啧啧,这小脸白的,还真是比东街柳员外家的小丫头还俏…”另一个孩子蹲下来,带着冻疮的脏手毫不客气地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对着光仔细端详,嘴里啧啧有声,“哎哟,瞧这眉眼,长大准是个勾人的妖精!” “哈哈哈!什么妖精!我爹说了,这叫‘娈童’!”又一个孩子起哄,学着大人粗鄙的腔调,声音尖锐刺耳,“就是给那些有钱老爷当玩意儿玩的!沈怀安,你这张脸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哥几个啊!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混杂着“娈童”、“玩意儿”、“玩物”这样肮脏的字眼,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他幼小的耳朵里。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混合着眼眶里倔强不肯落下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想挣扎,想反驳,想撕烂那些恶毒的嘴,可身体被死死按在雪地里,冰冷和恐惧让他动弹不得。那一刻,铺天盖地的不是寒冷,而是比冰雪更刺骨的、深入骨髓的羞耻和屈辱!那些带着淫邪意味的打量和言语,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仅存的、微弱的尊严。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将那声濒临崩溃的呜咽咽了回去。他自小便刻骨铭心地明白:这张脸,在城南这腌臜泥泞之地,从来都不是恩赐,是招祸的根苗,是足以将他拖入更黑暗深渊的原罪。他必须比任何人都要沉默,都要隐忍,都要用一层厚厚的冰壳将自己包裹起来,才能在这恶意丛生的天地间,护住自己和祖母那点微弱的、摇摇欲坠的方寸之所。 …… 他草草用刺骨的井水抹了把脸,将自己从回忆中强行剥离。冰冷的触感激得皮肤一阵战栗,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被强行刺醒。模糊的铜镜里,映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影,嘴唇干裂起皮,而那双眸子,沉寂得如同古井寒潭,深不见底,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封冻。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深秋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比昨日更甚,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凛冽。青石板上的露水凝结成薄薄的、晶莹的霜花,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沈怀安裹紧了单薄的衣衫,步履比昨日更加沉稳,每一步踏在霜花上,都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骛府侧门依旧巍峨紧闭,隔绝着两个世界。那灰衣管事似乎早已得了吩咐,见了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公事公办的平淡神色,侧身让开:“沈公子请。” 语气平板无波,听不出昨日风波的丝毫涟漪。 小院依旧清幽雅致,玉兰树宽大的叶片在晨光中舒展,残留的露珠折射着微光。紫檀木书案上,昨日抄好的几页策论被整齐地码放在一旁,墨迹早已干透,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旁边,又堆上了几卷新的书册,其中一卷边角微卷,带着库房特有的陈旧气息。 骛川,已经在了。 他今日换了一身玄色暗纹的窄袖劲装,更衬得肩宽腿长,身姿挺拔如松。他背对着院门,负手站在玉兰树下,微微仰头看着枝叶间漏下的天光,背影透着一股与往日飞扬截然不同的沉凝。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俊朗的脸上,少了些惯有的意气风发,眉宇间笼罩着一层不易察觉的阴郁和难以言喻的烦躁。 当他的目光落在沈怀安身上时,那层阴郁似乎瞬间加深,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探究、懊恼,甚至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冒犯后的委屈。 沈怀安视若无睹,如同穿过一片无形的空气。他径直走到书案前,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如同尺量,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骛公子。” 转而撩起旧布衫的下摆,端坐于案后,取过一张雪白细腻的宣纸,有条不紊地研墨。 墨条在砚台中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悬腕,落笔。动作流畅而冰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注视,包括那个存在感极强的少年将军。昨日阿武那句石破天惊的“查到了”,骛川那百口莫辩的窘迫和被戳穿般的恼怒,如同无形的寒冰枷锁,将他彻底封冻在这方书案之后。银货两讫,互不相干。这便是他为自己划下的界限。 骛川看着沈怀安这副将他视为无物的疏离姿态,心头那股憋闷了一夜的烦躁和窝火,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猛地窜起。他昨夜辗转反侧,越想越觉得憋屈。他知晓沈怀安将他一片好意生生扭曲成了龌龊的窥探,此刻看着沈怀安这副把他当成洪水猛兽、恨不得划清界限的冰冷模样,所有准备好的解释都堵在喉咙里,被那股无名火烧得焦灼难耐。 他烦躁地在院中来回踱了两步,步履沉滞,玄色的衣角带起细微的风声。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扫过书案后那个清瘦孤拔的身影。 晨光勾勒出沈怀安专注的侧脸轮廓,那过分的苍白和眼底深重的疲惫,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与他笔下刚劲清逸的字迹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骛川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昨日——沈怀安分析北境兵事时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洞见,字字句句如重锤砸在他天真的沙场梦上,带来的震撼至今未消。再看看此刻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封……心中那股强烈的探究欲和被误解的憋屈感疯狂交织翻腾,几乎要将他撕裂。 最终,骛川停在书案几步之外,距离不远不近。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种试图打破僵局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的平静,但尾音里还是泄露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僵硬:“昨日……阿武他行事莽撞,口不择言……他其实是想……” “骛公子。”沈怀安笔尖未停,头也未抬,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骛川的话头,没有丝毫犹豫。“沈某受雇抄书,银货两讫。”他语速平缓,字字清晰,如同在宣读某种冰冷的律条,“公子府中仆役如何行事,与沈某无关,沈某亦无半分兴趣知晓。” 他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刚劲凌厉的竖,仿佛用墨痕在两人之间划下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公子若无要事,还请莫要打扰沈某工作。误了时辰,工钱若有差池,沈某担待不起。”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讽刺。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骛川试图解释的意图上,也扎在他那点微妙的、试图缓和关系的期待上。那“银货两讫”四个字,更是将他们之间的关系,**裸地、不容置疑地钉死在了冰冷**的交易层面。 骛川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红一阵白。他看着沈怀安低垂的眼睫,那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仿佛覆盖着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被彻底轻视、甚至是被“羞辱”的怒火猛地窜起,烧得他胸口发疼。 他骛川何曾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堵回话、如此彻底地无视过?! “好!好一个‘银货两讫’,好一个‘无半分兴趣’!”骛川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这句话,声音低沉,压抑着翻腾的怒意,“沈公子果然‘公私分明’,心志如铁!既如此,”他猛地拂袖,带起一阵凌厉的风,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玄色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压抑的暴躁,“你便好好抄你的书,本少爷不扰你发财。” 走到院门口,他似乎又想起什么,猛地顿住脚步,并未回头,只有冷硬的声音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赌气,狠狠地抛了过来: “今日工钱,管事会按十倍市价结清!沈公子‘担待不起’的差池,我骛府还出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