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渊迟响》 第1章 错乱 倒霉催的。 最近真的倒霉催的。 下班后宋烬野像往常一样买完菜准备回家,路过公交站时他无意瞥了一眼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上面是一个很有名的连锁甜品店——初星,在为八周年品牌庆典推出的新产品打的广告。 现在的甜品真是越来越卷,宋烬野看着广告牌上精致的小蛋糕图片,想起过几天就要到陆栖川生日了。 陆栖川从来不过生日,这么多年一直这样,宋烬野还记得刚在一起的时候,问陆栖川原因,他抿着嘴说,“不喜欢生日这种刻意的仪式感。” 陆栖川指的“刻意的仪式感”,包括但不限于送礼物,吃蛋糕,吹蜡烛这些。 宋烬野倒是蛮喜欢这样人为地为平凡生活创造一些幸福的,但是陆栖川打心眼里抗拒这些东西,所以宋烬野只能用别的借口给他送上惊喜。 美名其曰,才不是给他过生日,只是老夫老妻生活增加一些小情趣。 因为宋烬野平时也经常没事给陆栖川送点礼物,所以陆栖川默许了他的“小机灵”。 今年是宋烬野和陆栖川在一起的第七年,他们俩从高中到大学,从校服到西装,日子在平平淡淡地流逝,不知不觉间,他们俩已经相爱了七年。 宋烬野还记得高三那年,他向陆栖川表白的那天。 那天是高考的最后一天,也是陆栖川的生日。 那一年忙里偷闲的时候,班里几个哥们会调侃,陆栖川生日和高考撞上了,那他的十八岁生日就没时间给他过了。 陆栖川本来就话少,每次都像没听见,头也不抬地盯着物理试卷,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也没打算过。” 陆栖川总是把情绪藏心里,但怎么会有人不期待生日呢。所以宋烬野心里早就暗暗做了计划,不会错过对他的人生最重要的一天。 高考的最后一门是地理,所以宋烬野和陆栖川这些选地理的考生是最晚一批结束的。 考完收完卷,有人第一时间冲出考场欢呼大叫,也有人呆坐着,没有真实感地意识到,自己的高中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宋烬野就是在楼梯拥挤的人潮中看到了被裹挟着向下一层移动的陆栖川,他依然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与周边兴奋的脸庞格格不入。 在宋烬野的记忆里陆栖川好像总是这样的表情,比起与人交谈,他更喜欢不说话盯着某一处看。他在看什么,宋烬野总是发现不了,在吵闹的课堂,在体育课的操场,在放学走出校门口,宋烬野始终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但这种时候只要宋烬野不管不顾地喊“陆栖川”!陆栖川的目光会穿过人群,最终停留在他的脸上。 “陆栖川!”背着大包小包的学生太多了,宋烬野挤得满头大汗,只能冲着那个背影大喊。 四周熙熙攘攘,人潮攒动,陆栖川大概没听见,依然自顾自往前走。宋烬野知道,在人群里叫住陆栖川太难了,他应该跟着队伍往前走,等到空一点的地方再叫住陆栖川。 可是那次,可能是宋烬野第一次喊陆栖川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也可能是被刚考完心里膨胀的情感影响,宋烬野看着那个背影,突然不安地想。 如果再不鼓起勇气,他可能要一辈子错过陆栖川了。 那个时代的信息不发达,可再怎么样,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不至于落到了无音讯。可宋烬野就是没由来地觉得:我要叫住他才是,我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让一让,不好意思啊同学!让一让......陆栖川!” 初夏傍晚的天空还是明亮,比起不透气的阴暗的楼梯,只需要向外踏出一步,每个人都能被光明笼罩。宋烬野就是在这样一步之遥的地方,抓住了陆栖川。 “外面的空气都清新不少。”宋烬野牵着陆栖川,在他回过头惊讶看着这个大胆的人时,拉起他就跑,“跟我走呗!陆栖川!” 那天宋烬野的心在奔跑时怦怦直跳,穿过校园每一条有人声嘈杂的小路,最后停在同心洲隐秘的角落。 那天的宋烬野什么都没有,没有郑重的情书,没有定情的礼物,他手里只有准考证和考试用品。 宋烬野居然什么都没准备,就像个毛头小子一般,站在无人打扰的树荫底下,透过阳光的缝隙,看着陆栖川的眼睛。 “陆栖川,你和我好一辈子吧......好不好?” 宋烬野的手因为紧张,把准考证搓得皱皱巴巴。陆栖川看起来真的被他吓了一跳,愣了好一会,抬起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他。 宋烬野心如战鼓,在几乎坚持不住的时候,陆栖川终于慢慢走上一步。 宋烬野第一次在陆栖川又黑又大的眼睛里看到湿漉漉的水花,他像在忍着眼泪,嘴巴抿了好久,轻声道。 “你再说一遍。” 宋烬野的笑容变得很大很大,眼睛眯得看不见缝,“我说!陆栖川!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吧!” 所以现在的七年,比起宋烬野和陆栖川一辈子的誓言还是短。但每天上班前宋烬野看向陆栖川时,心都会被满足感塞得满满,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吧,直到地老天荒。 我发过誓的。 十八岁那年,是宋烬野为陆栖川唯一过了的生日,后来陆栖川和他坦白自己不过生日,宋烬野才开始用另外的方法表达对他的爱。 不过宋烬野确实没有给陆栖川过生日买过蛋糕,好像他说不过生日,宋烬野就自然忽略了“买蛋糕”这个环节。 那天宋烬野看着广告牌,初星这个牌子最开始是他们这里的一家私人烘焙房,这些年分店越开越多,逐渐成了网红产品。 办公室里隔壁桌的李老师很爱买它家的蛋糕当作下午茶,不过他没吃过,想来陆栖川应该也是。 宋烬野提着菜溜达,一想到陆栖川吃完饭坐在桌边,凑近闻奶油甜味的样子,他路过十字路口时拐了个弯,往“初星”店铺走去。 也许这是后来一切错乱的起点。 宋烬野提着装好的蛋糕盒返回,沿着走的两边商铺楼上是居民房,有几户人家很有情调地种满了花,花瓣落了满地。 宋烬野低着头看残花,后脑勺突然被重重一击。宋烬野第一反应是什么东西这么结实,能砸得这么响,然后发现是自己的头。疼痛后知后觉传来,他踉跄两步摔倒在地,身体惯性前倾。 宋烬野眼冒金星,在眼皮彻底合上的前一刻,他看着被摔得稀烂的蛋糕和满地乱滚的蜡烛,心想,最近真尼玛见了鬼了。 然后宋烬野就昏了过去。 · 我做了一个的梦,梦里的场景断断续续的,我想应该是我的高中时代,因为梦里出现了陆栖川,穿着校服的,青涩的陆栖川。 可我的高中没有相关的记忆。 梦里的片段跳脱着播放,像是被人剪辑过的录像带,我努力想去看,可次场景跳转,前面看见过的故事又会渐渐忘干净,仿佛从没出现过。我感受到记忆的消散,心里着急,可下一个片段已经开始放映,我只能被动地看下去。 梦里的陆栖川站在旁边面对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躺在床上,他的身体挡住了傍晚时分的阳光,我可以很自然地抬头看他。 “你没忘吧,晚上看流星雨。” “你真要去?今晚真能有流星雨?”我听见属于年轻十岁的宋烬野的声音,我那时处在变声期,嗓子还介于清亮和低沉之间。 陆栖川逆着光,他的脸暗沉沉地看不太清,我想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可是我的灵魂栖息在十七岁的宋烬野身上,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对呀。”陆栖川抱着胳膊,他想了想,拖长声音,上半身前倾向我,“我真的想去看。” 记忆里高中时候的陆栖川总是一副安静寡言的样子,如果不是我主动搭话,不是我一遍遍主动靠近,也许高冷如陆栖川,一辈子都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想许愿吗?”宋烬野说。 “嗯。”陆栖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看着眼前的陆栖川,他歪歪头,一束阳光擦过他的发丝,直直射向我的脸,明明下午五点的太阳已经不算刺眼,我的眼睛依然受到了光的刺激,一时间睁不开,只能偏过头。 然后听到我的声音笑着说。 “那走吧。” 这个梦是记忆里发生过的片段吗?我迷迷瞪瞪地。不是吧,可是梦中陆栖川的语气太过真实,我的话又太过亲昵,仿佛我们早就是一对心意相通的伴侣。 这个场景结束,梦暗了下来,当我想要睁大眼再去捕捉一些片段时,一道炫目的白光照亮了我的世界。 “他是不是醒了?护士小姐?护士小姐!” 梦悠悠消散,宋烬野脑袋还没清醒,眼睛适应着四周的环境,还没完全回神,旁边大呼小叫的声音吵得他头疼。 汤乔慕冲到病房门口喊了几声,然后赶忙转身来看宋烬野的脸。“烬野,你看看我,还认识吗?我是你爹啊!”他的脸凑到宋烬野面前,贱兮兮地说,宋烬野脑袋疼,没什么表情地把他推远点,“汤乔慕,你几岁了?” “唉,我这不是看你醒了高兴嘛!哥们每天觉也不睡地照顾你,可是累坏了。” 宋烬野看了看旁边铺着床垫和小凉被的陪护床,丢在病房门口的外卖袋以及被吃得乱七八糟的果篮。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宋烬野这才有了灵魂回归的实感,脸上带了浅浅的笑意。 “知道了,你辛苦了,我躺了几天?” “五天。”汤乔慕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伸出三根手指,“医生说你没什么问题,结果一躺躺五天,你知道吗!我真怕你醒不过来了。” 五天?我被砸一下后脑勺躺了五天? 宋烬野摸摸后脑勺,有点疼,他心想,陆栖川要担心死我了吧。 宋烬野四下张望,找他的手机,汤乔慕不愧是兄弟,从口袋里掏出来丢给他,“我去催护士来帮你检查一下。” 宋烬野敷衍地嗯了一声,打开微信。 这一晕躺了太多天,微信消息雪花般向我涌来,微信置顶不知道为什么空空如也,宋烬野心里奇怪,却也没多想,手指有点僵硬地上下滑动屏幕。 微信页面滑动了好多页,宋烬野的眼睛扫过好几个熟悉的头像,可是备注却和他记忆里的大相径庭,甚至还有一个个不知道是谁的“磐锋集团王总”“盛嵘置业赵总”。 换做平时,宋烬野早就起了疑心,可是那天,也许是刚醒来大脑昏沉,一个劲往下翻,直到怎么翻都翻不到那个熟悉的备注为“老婆”的人,心里的疑惑被巨大的担忧笼罩。 宋烬野这才想起来可以搜索,赶紧在聊天搜索框输入“老婆”,可是看到跳出来的搜索结果,他大脑空白了几秒,又输入“故栖”,依旧是空白。 宋烬野终于回过神,叹口气,心想,陆栖川不会是生气了吧,都怪我不注意安全,应该让他担心死了。 宋烬野切出去软件,想给陆栖川打电话,虽然头痛,但心里想着陆栖川的声音,心情还是很好。 然后电话那头传来冰冷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宋烬野终于有点傻了。 他慌乱地打开微信,想找到一个备注为“董事长助理余雀”的人。这回宋烬野很快就翻到了,她的头像依旧是熟悉的风景照,但是备注却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余雀”二字。 宋烬野盯着看了好一会,第六感告诉他这一切都很奇怪,他打字道。 余助理,陆栖川在工作吗?你们在忙吗?他是不是生我气了,请帮我转告他,我很担心他。 消息发送完,安静的病房门口传来汤乔慕叽叽喳喳的声音,“快快快,护士小姐。” 他一推开门,被吓一跳,“怎么了,烬野?哪里不舒服吗?” 宋烬野摇摇头,后脑勺的疼痛难以忽视,但他没心思让护士检查,“我没事,乔慕,你知道陆栖川在哪吗,我联系不上他了。” 那一瞬间,宋烬野过很多答案:汤乔慕帮自己联系陆栖川,或者是他代替生气的陆栖川传话,让自己反思,最坏的结果是汤乔慕也不知道,那也没关系,我花点时间找到陆栖川哄哄就好了。 可是宋烬野看见汤乔慕摸着脖子,一副没听太懂的样子,“那个......陆栖川是谁来着,我有点忘了,我认识吗?” 宋烬野的头仿佛又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耳边又响起耳鸣声,他气急地笑了,看着眼前的汤乔慕,这个他高中时期的好哥们,这么多年一直保持联系,在自己和陆栖川结婚时还当了伴郎的家伙。 “别开玩笑了。陆栖川,我老婆!他是不是生我气了?” 汤乔慕本来还有点疑惑,听到宋烬野的话,他的脸色变来变去,最终变成了惊恐,他慌慌张张地拍拍护士小姐,嗓子都劈叉了,“护士小姐你快去看看,我哥们这脑子不会砸失忆了吧?你们不是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吗?他怎么说胡话了呢?” 宋烬野闭了闭眼,想攒点力气,呵斥住他的玩闹,手机叮咚几声,他赶紧打开,医院信号差,微信半天没有转出来余助理的消息,但宋烬野心里恢复了平静,甚至有空骂了汤乔慕一句。 “你别给人家护士添麻烦了。” 汤乔慕叽叽喳喳的声音断了一拍,他嗓子头里挤出几个音节。 “宋烬野,我不认识陆栖川,可能是你们公司的人?但是你哪来的老婆啊......” 宋烬野还没开口,这时微信的消息终于跳了出来。 余雀:陆栖川?我们公司有这个人吗? 余雀:经理,你脑子坏了?需不需要转院? 短短两条信息,宋烬野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心被巨大的荒谬裹挟。 第2章 记忆 余雀赶到医院时,医生们刚给宋烬野检查完脑袋。 他们一圈人围着宋烬野,叽叽咕咕讨论了半天,脸上多少带着点尴尬和不解。 因为不管他们怎么检查,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病人一点毛病都没有,无论是常识还是脑筋急转弯都能对答如流,但他们无法解释,为什么病人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 宋烬野压根没管医生们在讲什么,他的后脑勺一点也不疼了,脑子也完全清醒过来,宋烬野甚至觉得有病的人是汤乔慕不是他。 汤乔慕眼神一个劲往旁边瞟,看起来很想去听医生们在说什么,宋烬野死死按着他不让他走,让他听自己讲陆栖川的事情。 “陆栖川,我们高中的同学,全班最好看的那个,高考考了全校第一。我高中毕业和他在一起了,大学他学的土木,我学的师范,你在隔壁学校。到大学毕业我就和他结婚了,你还给我们发红包记得吗……”宋烬野每多讲一句,声音就大几分,眼睛不敢眨,期盼地看着汤乔慕。 汤乔慕本来就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被宋烬野按着肩晃来晃去,更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你等等,宋烬野......你先冷静一点!”汤乔慕艰难抬起手,制止住宋烬野渐渐抓狂的动作。 “一个一个来。我高二和你分到一个班,之后一直是同学,但我确实不认识有叫陆栖川的人,也可能是我人脉不够广。那年高考全校第一是你,我和你大学确实在一个城市,但是你在B大学土木,我在隔壁学电子科技,之后你在’盛嵘’工作,而且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就是单身,我也不记得你有谈过什么女朋友,更别说你结婚了。” 汤乔慕越是多说,宋烬野的脸越是白上几分,他和汤乔慕认识很多年,彼此算是知根知底的兄弟,所以他清楚地知道,汤乔慕没有说谎,他真的不知道什么叫陆栖川的人。 越是了解汤乔慕,宋烬野的心越是不安,他一开始坚信汤乔慕在胡闹,到招架不住汤乔慕担忧的眼神,渐渐地,他的心产生了一条小小的缝隙,有个声音从心底传来,听起来和此时的宋烬野一样迷茫。 为什么他们都说不认识陆栖川,真的是我的问题吗? 不,不对。宋烬野明明和陆栖川在一起了七年,从大学毕业后他们就开始同居,每天早晨轮流准备早餐,去上班前商量下班后谁去买菜,晚上吃完饭,宋烬野坐在书桌前批改教案,陆栖川坐在一边处理白天公司没处理完的文件。 宋烬野记得陆栖川每天早上刚睡醒时翘起的头发,记得陆栖川买菜总是不会讨价还价,记得陆栖川长时间工作后,眼睛疲惫地垂下,宋烬野的手抚过他的脸颊。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宋烬野的爱人是陆栖川,陆栖川的爱人是宋烬野。他们的人生早就渗透了彼此的痕迹,有关宋烬野的一切,都留有他们相爱的证据,而这些证据也是陆栖川存在的证明。 宋烬野已经疲于和汤乔慕争辩错乱的记忆,他心里闪过了无数个方法,去找到陆栖川,去证明他的存在。 余雀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宋烬野闭着眼睛,疲惫地靠在病床上的样子。 “余姐,你来了?”汤乔慕像是见到了救星,从宋烬野的床边弹跳起来。 医生们在一边也讨论完了,其中一个看起来最权威的医生站出来,说道,“病人身体没有问题,至于脑子里多出来个不存在的人,可能是脑神经方面有什么损伤,但也有可能是短暂的记忆错乱,休息几天就好了,这还需要后续的观察。” 宋烬野听着,眉心突突直跳,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说他精神有问题?宋烬野刚想开口告诉医生自己的脑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女人的声音抢先一步。 宋烬野睁眼看向余雀,她是盛嵘的董事长助理,短短几年爬到这个位置,不可能只是“运气好”而已。陆栖川非常信任余雀,他毕业进入“盛嵘”就是余雀引荐的。 但是宋烬野和余雀并不熟,平时的聊天仅限于在公司碰面后礼貌的寒暄。但是如果说世界上最不能忘记陆栖川的人,宋烬野毋庸置疑是第一个,余雀是第二个,毕竟他们俩的生活圈子就这么点大,重要的人不需要很多。 女人的声音干练清爽,和她的外貌给人的第一印象一样,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好的,麻烦医生了,如果检查过没什么问题,是不是可以出院了?” “我记忆没问题,我现在就能出院......”宋烬野沉声说道。 “啊,对,再观察几天,没事就可以回去了,要还是有问题,就需要去神经科一下了。”医生笑眯眯地嘱托完,看着宋烬野叮嘱道,“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就可以回家了。” 宋烬野感觉自己像回到了想法不被他人理解的婴儿时期,无论他说得再多,身边人也不能懂,这种感觉让宋烬野心力交瘁。 这时候,余雀终于把目光转向宋烬野,她的眼神复杂,沉吟半晌,她拖来一张凳子,坐在宋烬野病床旁边。 “来吧,你记忆里有关那个陆栖川的事,你说给我听。” 宋烬野看着余雀的眼睛,他想起来几十分钟前和她的对话。 经理,你脑子坏了?需不需要转院? 这个世界上,能被余雀叫做经理的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宋烬野只认识陆栖川一个。 “余助理,我其实对你其实并不了解,但你应该记得陆栖川吧,他是你直系师弟,毕业后跟着你去了‘盛嵘’。” 汤乔慕在一旁听到宋烬野说的话,被口水呛得咳嗽不止,脸涨成猪肝色。余雀脸色不变,甚至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我不认识什么陆栖川,我的直系师弟,记忆里只有一个。”余雀语气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最近几天你昏迷不醒,公司忙得要死。” 汤乔慕在旁边频频点头表示认可,可是宋烬野已经听不进去了。 怎么会这样?自己明明和余雀没有任何关系? 宋烬野明明记得,当年大学刚毕业,陆栖川每天忙着公司的杂事,虽然有余雀的引荐,但他还是要努力做出一番实绩才能站稳脚跟。陆栖川白天累到脚不沾地,有时候晚上家都没空回去。 宋烬野当时在永州一中当实习老师,备课,旁听,改卷,还要处理学生之间鸡毛蒜皮的矛盾,高中生精力旺盛,光是为了应付学生,宋烬野就已经身心俱疲。 当时宋烬野和陆栖川都很忙碌,初入社会的青涩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支撑着两人走过了最艰难的两年。 今年陆栖川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宋烬野也当上了班主任,对学校琐事处理得得心应手,两个人逐渐有了一些夜晚,得以有空闲,在饭后并排走走,散步在永州城安静的小巷。 生活每天都在变得更好,宋烬野作为老师,在鸡飞狗跳的校园生活里变得成熟稳重,陆栖川也渐渐褪去了高中时冰冷疏离的样子,用汤乔慕的话来说,俩人浸泡在爱情的甜蜜里,整个人都变得软绵绵了。 “不对,学土木的人是陆栖川,在‘盛嵘’也是陆栖川......”宋烬野一直在摆手,眉毛锁得紧紧,像是在竭尽全力思考说服汤乔慕和余雀的方法,“我根本就不懂土木,这些东西我们家只有陆栖川会,我就是个只会批改教案的高中老师。” “是吗,那你在哪里当老师啊。”余雀依然是冷静的样子,她干脆地掏出手机,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我帮你问问。” “永州一中......” 余雀利落地拨通一个号码,随着嘟嘟两声,电话那头传来一中校长熟悉的声音,宋烬野按耐住声音里的急迫,抢在余雀开口前,说道,“林校长,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宋烬野......” 宋烬野话还没说完,林校长爽朗的笑声传来,“是烬野啊,真难得接到你的电话。” 宋烬野的眼底闪过一丝希翼,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像是在沙漠久行之人终于找到了救命的井水。 从醒来到现在,宋烬野的神经被长时间吊在高压下,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听到校长的话,他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气,声音透出一点放松,“我是想说,这几天发生了些意外,我一直在医院,没有去学校,孩子们还好吗?” 那边校长声音卡壳了一下,宋烬野有种不好的预感,下一秒,林校长疑惑道,“烬野啊,我怎么听不太懂,你是打算什么时候回母校参观吗,最近工作不忙的话那你告诉我时间,我随时奉陪啊!” 宋烬野面色惨白,瘫软了下来。 汤乔慕看着宋烬野这副模样,有点不忍,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余雀抢先一步,冷酷无情地把电话挂断,问,“你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吗?” “......” “如果你们都不认识陆栖川,那我记忆里的那些,算什么?” 空气安静了很久,然后余雀开口,“算你记错了。” 宋烬野闭上眼。 第3章 绝望 从那天之后,宋烬野一直呆在病房里,每天也不做什么,就是翻来覆去看手机。 他花最多时间看的是微信聊天记录,每个聊天框点开,从头看到尾,然后什么话也没有,接着看下一个。 余雀再也没有来过,但是她送来了很多文件,让宋烬野没事看看能不能想起来。她说公司要忙的事情很多,总裁知道他脑子坏了,允许他多休息几天,但是自己要回去,等到宋烬野出院那天再来看他。 汤乔慕倒是来得很勤快,他最开始还能扯七扯八地聊天,可是他的话题总是会让宋烬野想起那个只存在在他的记忆里的陆栖川。 余雀知道后骂了汤乔慕一通,汤乔慕觉得委屈,他连这个陆栖川是谁都不知道,宋烬野每次突如其来的低气压也让他很无措。 最无措的人是宋烬野,他无论怎么做,都没办法让其他人想起来关于陆栖川的事情。这个在宋烬野的记忆里,有着完完整整人生的陆栖川,在所有人的脑海里消失了,像是被块橡皮擦擦得干干净净。 医生让宋烬野不要胡思乱想,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宋烬野甚至阴暗地怀疑,会不会是余雀和汤乔慕联合起来骗他。一个是老婆信任的学姐,一个是见证和老婆爱情的兄弟,宋烬野想,难道是谋财害命。 可如果是骗,那这个世界上骗他的人太多了。 宋烬野的手机通讯录里,多了好几个不认识的电话,打过去,对面响起陌生的声音,无一不是对宋烬野身体的关心。熟悉的电话都还在,宋烬野打遍了能联系上的熟人,提起陆栖言,不外乎一句话。 他是谁。 通讯录里唯独少了的那个,宋烬野打过去,没有一次响起他想听到的声音。每次打过去都提示为空号的冰冷女声,宋烬野从最开始的逃避,听到开头就迫不及待挂断,到最后已然麻木,直到听到嘟嘟的忙音才放下手。 宋烬野辗转反侧睡不着,就会摸出手机看聊天记录。他的微信新出现的人,名字或多或少有点印象,都是以前听陆栖川提起过的,公司里能干的员工,或是项目谈判时经常联系的对手。 宋烬野对他们的印象,只限于陆栖川的提起,可是在手机聊天记录里,横跨了这七年,进入公司后陆栖川从市场调研做起,到“滨海新城”住宅项目成功,后来“紫阳老街”改造方案的顺利进行。这些对陆栖川的晋升有着非同寻常意义的项目,陆栖川都和他分享过成功的喜悦。可是现在,在余雀送来的相关文件里,做了这些事情的人,全都变成了宋烬野。 再细看这些文件,无论是有关资金链断裂,与各大银行争取贷款,还是“滨海新城”项目,联合教育机构,谈判推出捆绑政策,以及“紫阳老街”项目与原住民的拆迁补偿谈判,他们提出让原住民参与成为项目股东。 这些细节,宋烬野都是不知情的,但这些证据精细到每一年每一天,宋烬野越看,心越是冰冷。 这里记录下的一切,对这个世界来说,都在正常不过,可对宋烬野来说,真是大错特错。 好像越是去寻找,越是说明了这个世界的正常。每个人在这个世界存在的证明,每一天做过了什么参与了什么,分分明明被过去白纸黑字地印证着,无可辩驳。 所以陆栖川存在过的证明,也应该在哪里被记录着才对......不是吗? 六月十日,陆栖川的生日。宋烬野从医院逃了。 宋烬野日日等待谁来告诉他这一切只是玩笑,或者是陆栖川突然出现,什么也不用说,来带他回家。可是没有,汤乔慕只会带来高中时全校的毕业照,按着宋烬野的头让他仔细看,根本没有陆栖川这个人。 宋烬野让他去警局报案,说找陆栖川,叫这个名字的人很多,宋烬野全部看完了,整个人都木在原地。汤乔慕叹口气说,“我都说了,根本没有这个人。” 余雀更别说,她坚定觉得宋烬野脑子坏掉了,说要带他去精神科检查一下,让他再多住院几天。 所以宋烬野逃了,他想,不行,我得自己去找陆栖川。 宋烬野第一选择是回家。他和陆栖川俩住的房子是他们工作三年后在新区买的,离公司和学校都不算远,俩人晚上都住在这里。 网约车司机师傅很给力,知道这个穿着病号服的帅哥急着去找老婆,油门踩到底。 宋烬野一路跑着到家门口,打开房门,他本来满怀着期待,也许回去就能见到陆栖川了呢,可是一打开门,强烈的不安把他钉在原地。 这个房子,没有陆栖川的味道。 他突然有点不敢进去了。 宋烬野和陆栖川的家,是很温暖的。 陆栖川很喜欢漂亮的石头,他总是不知道去哪里捡了,带回来洗干净,放在窗台上,一颗颗排得整齐。家里每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都摆上了他的石头。 陆栖川无聊打发时间的时候会叠纸,小猫小狗什么都会,不知不觉间就能造出一支动物大军团。 宋烬野每次都会把他的作品收起来,摆在家的各个角落。纸做的动物太轻了,风一吹就跑,宋烬野会拿一颗陆栖川的石头压住。 “这样就跑不了了。” 可是现在,家里家具的位置没什么变化,和那天早上他离开时一模一样,窗没关,有风轻轻吹进来。房子里的一切在宋烬野的记忆里都是熟悉的,上上下下全是宋烬野的生活气息,可是在这虚伪的平静之下,有很多东西不对劲。 门口只有一双摆在玄关处的拖鞋,鞋柜里全是宋烬野的鞋子,还有几双招待客人用的,但许久没有拿出来过的拖鞋。 卧室衣柜里全部都是宋烬野的西装,穿上去严肃又合身,床上有一条被子,主人早起没有叠被子的习惯,睡衣乱七八糟地散着。 浴室里都是成套的单人份洗漱用品,柜子里有几瓶面霜,都没怎么用过,看起来主人没有认真护肤。客厅里只有一条供人看电视时盖着的小薄毯,酒柜里全是宋烬野喜欢的种类,下面一层摆着茶叶和咖啡,还有几瓶安眠药...... 等等!宋烬野猛地哆嗦一下,这是陆栖川的药!宋烬野一直知道他在吃药,陆栖川说是保健品。宋烬野知道没办法让他不吃,只能没收了药瓶每天给定量的药片......这是陆栖川的东西,这是他的药...... 宋烬野颤抖着手去抓那个药瓶,但在看清楚上面的外国字后,心“铛”地一声沉到谷底。 这不是陆栖川的药,就算再怎么相似,宋烬野都不会认错。 宋烬野终于愿意承认,这个陌生的房子里,这个记录了他们俩这么多年生活点滴的房子里,居然找不到一点关于陆栖川的痕迹。 绝望的时候心原来是这么痛的。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回荡在死寂的房间里,宋烬野的心狠狠一跳,来电显示“余雀”,宋烬野僵硬地没有去接,可是余雀坚持不懈挂了又打,电话彩铃听着像是报丧。 “宋烬野,你跑哪里去了?”电话接通,一生雷厉风行讲求效率的余助理,一开口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医生让你出院了吗?你知不知道你给我带来多大麻烦?” 宋烬野艰难地开口,“我在我和陆栖川的家里,我在找他。” 余渊在那边沉默了一下,道,“所以呢,你找到了吗。” “陆栖川在公司旁有个公寓,他有时候工作太忙会去那里歇脚,公寓在永宁......” “永宁路华灯花园小区六号楼一单元310号室,你在公司旁边的房产,有时候我会去那里给你送文件,前几天我让人送去的东西也是我从那个房子里收拾出来的,还有问题吗?” 宋烬野几乎要控制不住笑出声了,太荒谬了,太奇怪了,他的心被一次次鞭打得支离破碎,现在正细细簌簌地掉着碎渣。 “喂,宋烬野,你现在呆着别动......你在做什么?你要去哪?” 宋烬野重重甩上门,把霸道地想要覆盖自己记忆的陌生房间阻隔在一墙之外,冲着跑了出去,在余雀有些走调的声音里,他说。 我去找陆栖川。 永州在下雨。 宋烬野记得以前开玩笑地问,为什么高考的日期选的这么好,每年的那几天都是大晴天呢,当时陆栖川怎么说的来着,宋烬野记得他颤了颤眼皮,配合地笑了笑,说,有时候也是会下雨的。 今天就在下大雨。 永州靠海,夏天一直是多雨的季节,但是除了台风天,平时很少像今天这样,雨势大得让人走不动路,雷声轰隆隆,像是要覆盖人间的所有声响。宋烬野就是在这样的雨里冷静下来,在倾盆的雨幕中,他连前路都看不清晰。 他能去哪里找呢。 这个时代的信息非常发达,再怎么样,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不至于落到了无音讯。 可宋烬野就是找不到陆栖川了,想在人海里找到一个人太难了。 这场雨下得来势汹汹,路上的行人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全都挤在路边屋檐下躲雨。有几个撑着伞的,艰难地淌着水赶路,想着赶紧回去换身干净衣服。所有人都在和家人们朋友们嘀嘀咕咕,说这雨怎么说下就下,但很快就抛之脑后。 因为他们还是要赶着过自己的生活。有人淋着雨也要匆匆地往回跑,因为午休时间不长,狗公司才不会管你下雨天不方便。 街边商铺里的老板们看着雨越下越大,有预感今天生意惨淡,下雨天没有什么人愿意上街。车道上车辆依然来来往往,因为今天可是高考的日子,下雨天坏人心情,真让人觉得倒霉。 但无论如何,世界运行的规则不会变,每个人都照常生活着,没有人为此绊住脚。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突然出现的陌生信件一定是有人曾经写下,突然找不到的东西肯定是在某个没发现的角落,这个世界不会有无法解释的事情,突然消失不见的人,也许根本没有存在过。 雨打在身上不疼,但是这个天气淋雨还是会觉得冷。宋烬野全身湿透,耳边被雨水堵住,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怀疑,迷茫,绝望。 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的宋烬野,有着完整且优秀的人生经历,就算他自己来看都挑不出毛病。 如果宋烬野放下对陆栖川的寻找,他会发现,自己的生活很合理,没有任何蹊跷。 如果站在汤乔慕和余渊的视角,他们依然在熟悉的世界上理所应当地生活着,只有宋烬野,莫名其妙地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 如果全世界都告诉我陆栖川不存在,经年累月之后,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依然相信,你曾经在我身旁。 第4章 再见 “喂!那个淋雨的帅哥!你要不先进来?”有人扯着嗓子大吼,声音在经过暴雨的切分后依然传到宋烬野的耳朵里。 宋烬野迷茫地转头,路边有家店铺打开了门,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靠在门边,看到宋烬野回头,赶紧招了招手。 “不管怎么你先进来呗!”宋烬野看着女人有点眼熟的脸,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初星”的老板。 “初星”虽然是个有名的甜品品牌,但最开始,只是永州城一个普通的甜品店。后来分店越开越多,钱赚了不少,这第一家店铺依然没有关门。 宋烬野清楚地记得,自己那天被砸到后脑勺晕倒,就是在“初星”买完蛋糕回家的路上。 老板江映薇三十来岁,是个甜品师,这些年“初星”品牌越做越大,多亏了他们夫妻俩的努力,一个负责创新,一个负责扩张。 这天雨下得大,来店里的客人不多,但江映薇依然忙得要死,因为有很多家长提前在店里定了蛋糕,作为给孩子们高考结束的礼物。 她忙活了一早上,正想着歇息一下,结果瞥见路边蹲着一团黑乎乎的生物,看起来淋了很久的雨。江映薇以为是流浪狗,一开门发现是人,吓了一大跳,犹豫了一下,选择善良地招呼人进来。 宋烬野浑身湿漉漉地,一进空调房,没忍住搭理个激灵。江 映薇有点害怕,宋烬野看起来人高马大的,虽然长得帅,但是保不准脑子有什么问题,她正打算找个借口去后厨呆着,就听见男人犹豫地开口。 “我前几天来你这定了蛋糕......老板,你还有印象吗?” 宋烬野的嗓子有些发抖,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听到,就比如陆栖川,一定会知道,这是一向精力旺盛的宋烬野终于没劲儿了,才会用这样蔫儿的声音说话。 江映薇回过头仔细打量这张狼狈的帅脸,抱歉道,“我好像不记得了……我们店每天客人太多了,要不我在电脑上帮你查一下?” 她把休眠的电脑唤醒,絮絮叨叨地,“你手机号是多少?我帮你查一下。是怎么了,定的蛋糕有什么问题吗。” 宋烬野摇摇头,说没有,等待搜索结果出来的几秒,他想了很多。既然有关陆栖川的东西全部消失了,那这个买给陆栖川的蛋糕呢,也会消失吗?可是就算没有消失也算不了什么吧,因为这是宋烬野买的东西,记录的也是宋烬野的信息...... 那边江映薇看着电脑,发出了疑惑的声音,“欸?我这里确实显示有过购买记录......” 宋烬野凑过去看电脑上的信息,只有简简单单一条,怎么看也没奇怪的地方,但是在看到最下面的一行小字时,宋烬野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下单时间:2017/06/10 18:54 老板的声音远远地带着怀念,“这是我们店刚开业那天呢,原来帅哥你是最早的顾客啊,真是太有缘了。今天也是我们店八周年了,时间真快啊......” 剩下的话宋烬野已经听不见了,他的眼前被一片黑暗笼罩,仿佛回到了被砸晕的那天,“咚”的一声,他躺在地上。 ? 宋烬野不想醒来。 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要么是他疯了,反正都不是好事情。 宋烬野的意识已经渐渐回笼,但是依然没有感受到四肢的存在。他用了点力气想掐自己,却发现手指软得要命,他第一反应是,这是尸体的手。 宋烬野是被吓醒的。睁开眼的时候,他迷茫地环顾四周,然后发现后脑勺很疼,像是被重物撞击了脑子。 他现在坐在椅子上,刚刚应该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感受不到四肢的原因很可能是睡太久了,双腿已经隐约开始像过电般酥酥麻麻。 桌面左上角全是书,乱七八糟地叠着,课本按照课表由早到晚的顺序,自下往上摞高高。垫在最下面的书被压得抽都抽不出来。 黑板上残留着数学老师龙飞凤舞的笔迹,老师写起题来不顾值日生死活,黑板最右边的也课表被糟蹋了,唯一能看清的是左上角的,高考倒计时356天。 宋烬野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哪里,他可太熟悉了,这是永州一中的教室。 宋烬野第一反应是,他这个班主任在教室睡着了,这些天的经历都是他在做梦,现在回归现实了,他要赶紧回去改作业了。 可是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有点陌生的校服,永州一中的老校服是在他工作那一年被换掉的,宋老师这些年教书,学生们穿的都是更漂亮的新校服,他一时间差点没认出来。 校服的左胸口别着校牌,永州一中很人性化地没有在校牌上放学生的照片,只有简单的两行字。 150315 宋烬野 宋烬野觉得自己这下真的是脑子坏掉了,最好赶紧去精神科看看。 人能够分清梦境和现实吗,宋烬野想应该是能的。梦里发生的事情总是跳脱,明明没有什么逻辑的片段串在一起,故事却依然能自然地发展下去。 现实就不一样了,现实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听到的鸟叫,手指触摸到的书本,风刮过脸颊卷起的发梢,以及依然麻得动不了的腿。 宋烬野总算知道为什么有人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虽然四周的景象如此真实,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开玩笑吧,这算什么,穿越吗? 这节课大概是体育课,教室里的空调被人走前关上了,初夏燥热的空气包裹着少年的身躯,樟树树叶被吹得一阵阵沙沙作响,逐渐唤醒了宋烬野的思绪。 安静多日的心脏开始噗通噗通跳得响亮,宋烬野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此刻他坐在自己高中时期的座位上,那么不出意外,前面那张收拾整洁的桌子,应该就是......书页被吹动,哗啦啦地响,宋烬野站起身,想去够一本书来,去看看书的扉页的名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几乎以为是幻听,因为有个心心念念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有风从身后掀起呆愣住的宋烬野的衣角,带来身后少年干净清冽的香气。 “宋烬野?” 毫无征兆地,陆栖川再次出现在宋烬野的世界里。 宋烬野在听到陆栖川的声音的那刻,直接不管不顾地把桌子推开,踉跄地站起身,他的嘴巴还没组织好语言,所以只能追随着不安的心。抱住陆栖川的前一刻,宋烬野眼泪已经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滴落在陆栖川的脸上。 宋烬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哭过了,高中的时候要面子,磕了碰了也不会掉眼泪,长大后成熟懂事了,更是不会轻易为了什么哭。 可是眼前的是陆栖川,是骨骼还是纤细,身体还没抽条,每天除了读书什么都不知道,对他的爱恋,对携手七年的蹉跎和幸福都毫不知情的陆栖川。 好久不见,但其实不过几天。 陆栖川从一开始就没说话,眼神愣愣地,宋烬野缓了一会回过神来,这时候的自己还没和陆栖川表白,怕不是吓到陆栖川了。他清了清嗓子。 陆栖川穿着永州一中的旧校服,他的头发现在还老实地遵守着学校“前不扫眉,后不过颈”的要求,并不是后来刻意蓄长发尾的造型。 他的脸上还没有一点长大后的心事重重的模样,看起来清爽又稚嫩。 这个时期的陆栖川,宋烬野这些年只能在以前的旧照片里看到,如今活生生站在面前,宋烬野心里酸酸的,差点没忍住又掉眼泪来。 就在两个人沉默不语时,宋烬野低头组织了一下语言,本来想先为刚刚的拥抱找个理由搪塞过去,还没开口,他突然发现陆栖川在无声地流眼泪。 陆栖川漂亮的睫毛被泪水沾湿,大概是哭得狠了,鼻子轻轻抽了抽,嗓子头里咕噜出一声哽咽。 宋烬野愣住,这些年相爱的本能促使他下意识,又抱住了陆栖川。 少年的身体有些热,大概是刚从阳光底下走了一遭,晒得久了,能闻到暖暖的味道,也许是肥皂的香气。然后陆栖川轻轻拍了拍宋烬野的背,声音好像很难过,有什么东西湿漉漉地落在宋烬野的心口。 “宋烬野,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宋烬野在安心的怀抱里闭上双眼,任凭眼泪流下来,打湿了陆栖川的衣领。 “嗯,我好想你。” 下课铃突兀地响起来,把这两个紧紧相拥的人吓了一跳。还是陆栖川拍了拍宋烬野的胳膊,示意他松手,宋烬野才磨蹭地放开。 宋烬野这才发现,陆栖川还背着书包,看起来是刚从校外回来的。 宋烬野看着陆栖川回到座位上把书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的背影,终于冷静下来开始整理思绪。 毕业太多年,很多关于高中时代的细节宋烬野实在记不清楚,但是很多事情,比如他和陆栖川是从高二快结束的时候才慢慢熟悉了起来,如果不是自己天天戳戳陆栖川的背没话找话,陆栖川大多时候不会主动和他说话,因为陆栖川是永州一中出了名的哑巴帅哥,诸如此类,陆栖川记得很清楚。 现在从重逢的喜悦里冷静下来,宋烬野的后脑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疼了,他摸着脑袋,思考着眼前的陆栖川,比起真实记忆里的陆栖川......好像更像那天从医院醒来前做的梦。 不知道为什么,宋烬野突然想起来那个梦。之前一直没有刻意去回忆,现在突然想起,才发现那场梦的细节,宋烬野都记得清清楚楚。 宋烬野沉浸在思考里,手指摩梭着头发,突然他动作一顿,呼吸都窒住了: 他摸到自己后脑勺有一道很新的伤疤。 宋烬野的脑子里涌入了许多嘈杂的想法,从质疑世界的真实性到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前面的陆栖川收拾完了东西,拿着本书回头,看见一动不动石化了的宋烬野,有点疑惑地开口,“你不去上课吗?” “啊?哦,上课,上啊,下节什么课来着?”宋烬野下意识回答了,脑子乱乱地开始假装找课本。 “技术,我们要快点了,不然赶不上。” 听到这话,宋烬野先是回忆了一下自己高中的选课,纳闷技术是什么鬼东西。过了几秒,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先前各种怀疑人生的想法全数消失,因为有个更让他崩溃的事情明晃晃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脸上爬上一丝惊恐。 此时是2017年的夏天,天气已经热得让人受不了,光是站在教室里,身上就产生了一层薄薄的汗,教室里只有宋烬野和陆栖川,看课表,其他同学应该上完体育课直接去信息教室了。 教室的黑板上写着的高考倒计时表示,这应该是上一届学生刚刚高考完的夏天,高二的学生已经搬到了高三教学楼,但是他们的暑假还没开始,还要照常上学考试,所以...... 隔壁组不知道哪个女孩子在桌子上贴满了待办事件的小纸条,像是为了印证心里所想,宋烬野一眼瞥到其中最大的一张用加粗荧光笔写着“学考加油”! 五雷轰顶。 宋烬野,永州一中2018年的优秀毕业生,当年凭借年级第二全区第八的优异成绩考入B大,虽然现在不确定后来是去学了师范当老师,还是学了土木当经理,但至少他的高中生涯都是很光彩的。 如今毕业八年,重回高中时代,再次见到自己的老婆,第一个要面对的困难,居然是不到一个月后要开始的学考。 草,高中教了什么来着。 第5章 安心 不管心里怎么复杂,宋烬野还是先乖乖跟在陆栖川身后去上信息课了。 记忆里的宋烬野毕业后是在永州一中当老师的,所以学校的教室分布他记得很清楚,至于座位......宋烬野纠结了一路,踩点走进机房,宋烬野就看见汤乔慕咧着嘴,在拼命朝他挥手。 记忆复苏,宋烬野终于想起来自己上学时候的学号和汤乔慕是前后脚,无论是座位还是活动经常被分到一起。 宋烬野松了口气,大步走过去,没有注意到陆栖川停下脚步盯着他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地。 “快快快!”汤乔慕语气难掩激动,搓搓手,道,“这节课我们玩什么小游戏?” "......" 猛地看到年轻八岁的汤乔慕,宋烬野才发现他这么多年居然是冻龄生长的。依然是一张让宋烬野很熟悉的娃娃脸,但是动作和神情都咋咋呼呼地,一看就是小屁孩。 宋烬野历经沧桑的大人的灵魂硬塞在这具年轻的躯体里,藏在这群“货真价实”的高中生当中,他想着去模仿一个年轻八岁的,单纯又热情的“宋烬野”,可是内心纠结半天,实在做不出和汤乔慕一样幼稚的举动。 宋烬野总觉得自己和周遭怎么都格格不入。 “怎么了,你傻了?”汤乔慕的电脑不知道什么时候解除了主机的控制,切换到了游戏界面。他纳闷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宋烬野,直接探过身,轻车熟路地在宋烬野的电脑上点击几下,立刻从教学页面切换到4399小游戏。 宋烬野:…… 汤乔慕正在找游戏玩,“你这几天在家休息爽了吧,留哥们一个人。” “我在家休息?”宋烬野不记得这个事了,下意识轻轻重复道。 汤乔慕一提起这个事情就愤愤不平,“我和你讲啊,你这几天没来不知道,高考假放完一回来,那些老师每天都要讲一百遍抓数学,抓语文,抓技术!我哪有这么多精力抓抓抓啊!你倒好,和班长一起,请假一请请五天,唉......” 宋烬野敏锐地从一堆废话里提取关键词,“陆栖川也请假了。” 这件事宋烬野是有印象的,可以说是深深印在脑子里。 汤乔慕还在旁边一脸傻白甜地问,“你还玩不玩?” 宋烬野屈尊敲了敲手边的技术书,干脆道,“不了,我要学习。” 听课是不可能听的,到这个时间,老师上课也教不了什么,顶多坐在讲台上指导问题。 关于技术这门学科,宋烬野忘得一干二净,考试都忘了考什么了。宋烬野心里思索,技术学考的考试内容很少,教的都是很基础的东西,不过后来的自己也没有用上这些成绩,只要等级不是太难看,学考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宋烬野意识到,自己作为已经毕业八年的前地理老师,重返高中时代后,该怎么样依靠关于课本知识全部忘光的空空如也的大脑,去面对接下来一年大大小小的考试,扮演一个成绩优异的少年宋烬野呢。 宋烬野低着头,心情复杂地思考了一会。自从走在路上被什么东西砸到脑袋,现在他有事没事就要摸摸后脑勺,然后他混乱的脑子突然清明了一瞬。 这条疤。 17岁的宋烬野的脑袋绝对没有这条疤。 因为以前没什么事的时候,陆栖川总是喜欢摸摸他。在清晨睡醒时,在某个阳光好的午后,又或者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陆栖川会钻进宋烬野的怀里,仰头用黑沉沉的眼睛描绘着爱人的脸。他的手指划过宋烬野的额头,宋烬野的脸颊,在气氛到达暧昧的顶峰时,他会摸摸宋烬野的头,像是逗小狗。 “你都这样了。亲一下。”宋烬野笑着凑过去亲完一口,又厚脸皮地等待回应,陆栖川会被逗乐,拨开他鬓角的头发,在太阳穴留下珍贵的吻。 “我好爱你。”他声音低低地,听起来很幸福。 “......我也爱你。”宋烬野的眼睛盯着前面,隔着几排电脑的阻挡,只能看到一点头顶的陆栖川,用气音说,汤乔慕打游戏的手不停,疑惑道,“你刚有说啥吗?” 宋烬野收回目光,淡淡道,“我自言自语。” 如果是身体穿越,可这副躯体也太过灵敏,宋烬野能感受到隐藏在血脉里汩汩的生命力,是属于少年的身体。但是宋烬野又找不到理由去解释脑袋上的疤。 这道疤是被砸晕时留下的吧,可为什么17岁的自己头上也有一道疤?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还有过类似的倒霉经历。现在摸到的疤和之前的是一样的吗,不对,25岁的自己受到的伤,这算是“之前”还是“以后”,他以前的记忆真的清楚吗...... 17岁的宋烬野,脑袋真的没有疤吗。 就像以前身边的所有人都在重复着陆栖川这个人不存在,说到最后宋烬野自己都有些迷失了。如今反复思考这条疤,宋烬野自己都要质疑自己了。 宋烬野一个头两个大,他干脆放弃了,不去思考这些深奥的东西。他环顾四周,永州中学老旧的机房里,电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学校还没有钱在每个教室装上空调,他们这群学生,也是搬到高三教学楼后,才有此殊荣享受到空调房的清凉。 17岁的夏天太过遥远,可四周的一切都触手可及,让宋烬野沉睡的记忆缓缓复苏。也许2025年的宋烬野已经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穿越,如今可以确定的是,17岁的陆栖川正活在这个世界上,光明地,鲜活地。 前段时间满世界寻找也找不到陆栖川的急迫,惊恐,绝望,不知不觉间已经全数消失,高中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慢,觉得未来就是枯燥的课堂上总也等不到下课铃,但现在宋烬野觉得,真好。 但如果这就是现实,那时光请继续慢慢地走一遭,这么多年,宋烬野愿意陪着陆栖川再经历一次世界。 他终于安下心来。 宋烬野给自己制定的计划,在这一年里,一个是追老婆,一个是冲刺高考。 当下很流行的穿越小说,无不是主角穿回高中时期,凭借上一世的记忆逆天改命,高考一鸣惊人。宋烬野想,真是放屁,自己当年大概在考完的第二天就把高考卷上写了什么忘光了吧。 不过宋烬野很快就淡定下来,他好歹没白多活八年,深知车到山前必有路,自己多花点精力学学,走一步看一步吧。 至于追老婆,宋烬野思索着,到底为什么偏偏穿越回了这一天,有什么特别的吗。他的手撑在下巴上,偷偷伸出一个指头摸摸嘴唇,柔软的触感,带着淡淡的凉意。 宋烬野想起来,上辈子第一次和陆栖川接吻是在十八岁的那个夏天,一个羞涩的,只是碰了碰嘴巴就脸红着抱在一起的吻。但其实在宋烬野自己的记忆里,17岁的某一天,他就开始有了想要吻陆栖川的冲动。 那大概也是上一届高考完的时间,陆栖川不知道为什么好几天没来上学。 宋烬野和陆栖川其实不熟,坐在前后桌,记忆里也没说过话,宋烬野在班里人缘好,和谁都能聊,但对于陆栖川,只能想起来坐在前面的冷漠的背影。话说这样的日子按理说已经一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陆栖川不在的那几天,宋烬野每天上课下课看着前面那张空荡荡的书桌,竟然觉得有些落寞。 那天上午最后一节课是地理,老师讲课一如既往地催眠,宋烬野拿一摞课本当枕头,趴在上面听得昏昏欲睡。 “这道题考得不就是锋面雨,你们班写的什么?谁写的人工降雨?站出来!” 教室里一片笑倒的声音,宋烬野也笑醒了。有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明晃晃得刺眼,但又凑巧地照在宋烬野的桌子上,他盯着那一小片阳光。 “有谁记得锋面雨的成因?” 周边乱糟糟地有点吵,宋烬野等着下课,余光里有个人突然破开阳光出现,薄薄的一片站在自己旁边,全身镀了一层碎金。宋烬野抬头,就看到陆栖川低垂着头也在看自己,瓷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微微睁圆。宋烬野看不懂,陆栖川的眼睛里是惊讶,还是伤心,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单纯地在看自己。 后来的陆栖川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宋烬野。 暖湿气流与冷干气流相遇时,会形成连绵不断的雨云。 宋烬野突然很想亲一亲陆栖川,但是他不行,宋烬野像是被那双眼睛吸引,愣神了好几秒才匆匆挪开。陆栖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周围人依然热热闹闹地自说自话,看着陆栖川的背影,宋烬野没由来得有点难过。他决定,不管陆栖川以前多么高冷孤僻,他都要把他拉进自己的世界,把周遭的热闹送给他。 “陆栖川,你怎么这几天都没来啊?” 宋烬野开始向陆栖川搭话。他敲了敲门,尝试走进陆栖川的世界。 那天是六月十五号,班上的学习委员是个每天坚持查黄历的女孩子,一早上就在教室说今天诸事不宜,做事要小心点了。有人立刻问道,那今天有没有什么能做的事? 崔语翻开笔记本看了一眼,说,今日宜相逢。 宋烬野从回忆里抽离,按照记忆,扭过身寻找到隔着一大组,正专心打代码的崔语。 “崔语,今天几号?黄历怎么样?” 崔语被代码搞得心烦,随口道。 “今天是六月十五号,诸事不宜......” 她“嘶”了一声,补充了一句。 但宋烬野心里已经在默念崔语接下来的话,“宜相逢。” 上辈子的这一天,宋烬野没由来得想要吻陆栖川,可17岁的少年太过怯懦,不了了之。 记得和陆栖川在一起后,宋烬野问过他,我对你是一见钟情,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陆栖川愣了一下,过了很久说,我对你也是一见钟情。 宋烬野砸吧一下嘴,心里对那个错过的吻耿耿于怀。 就这样阴差阳错,错过了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