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金桔》 第1章 芦苇河畔 在四岁那年,我们隔壁来了新邻居。 邻居有一家三口,张玲阿姨、季盛明叔叔,以及他们的儿子,季然。 季然比我大一岁,妈妈让我叫哥哥。 但我偏不叫,总是季然、季然地叫着。 他也不恼,总是笑笑,然后不厌其烦地纠正:“叫哥哥。”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做鬼脸:“略略略,就不叫。” 在我的记忆中,季然总是微笑着,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因为他,我没少被我**评:"你看看季然,再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我拿起刚捏好的泥人给她看,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用我妈的话来说,我和季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季然是鲜花,我就是牛粪。 因为大人们的对比,我对季然的印象并不算好。即使是邻居,也几乎从不交流,每次碰见都不做理睬。 对季然的改观发生在一个炙热无比的夏夜。 我们村旁有条河,名为芦苇河——河边满是高低错落的芦苇。 那时正值仲夏时间,天气很热,青石板路被太阳晒得发烫,一脚踩上去,能让人原地蹦上三尺高。 小孩们在这种天气最喜欢三五成群地去芦苇河冲凉。乡下的孩子从小便会水,因此大人们也并不担心。 许是太过放心,偏偏那晚发生了意外。 在小孩们都上岸后,没有人发现少了一个人。 众人相继离去,留下一片欢声笑语。 季然路过芦苇河,发现水面上有气泡不断冒出,猜测有人落了水,于是他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将人救了上来。即使他才来到这里三个月。 救上来的是刘家小妹。 刘父刘母因此对季然十分感激,甚至专门给季然送了面锦旗,题字“危难之间伸援手,美德之光耀人心”。 季然一时因此声名大噪,全村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我倒不是因为他救人而对他有所改观。事实是当时他将刘家小妹救上来后,我因为要去给李叔送东西,必须经过芦苇河。 月光照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我听见有人说:“江离,帮帮我。” 循声望去,正是那个常被大人称赞的隔壁小孩。 他浑身都湿透了,却只顾着让我帮忙救落水的女孩,全然不顾自己。 我收起平常的懒散劲儿,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观察这个异乡小男孩。 头发被水打湿,柔顺地贴着头皮,衣服也全部打湿,裤脚上全是新鲜泥巴,好不狼狈。 对上他充满希翼的眼睛,我败下阵来,从他手里接过女孩,他则拿起我放下的原本打算带给李叔的东西,我们并肩走过芦苇河。 徐徐的风吹过,芦苇沙沙作响,炙热无比的夏夜,不仅滚烫了空气,也滚烫了我的心。 自那以后,我便成了季然的小跟班,整天跟在他身后“然然哥哥“长,“然然哥哥”短地叫着。 季然纵使被我瞧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也依旧像个温雅知礼的大人,从未因此疏远我。 而我再怎么插科打浑,也绝不会拿那晚的事开玩笑。 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也从来没有因为刘家只感谢他而心生嫉妒。 我本就是个乡下野小孩,名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江离才不在乎。 可季然不同,他是大城市来的,来这里只是暂住,他终归有一天会回到本该属于他的地方。 只是,我从未想过离别会来得这样快。 我央求季然随我一同去芦苇河抓鱼,他向来喜欢干净整洁,以往我让他陪我玩的东西但凡会弄脏衣服,他都是概不答应的。没想到,他这次却松了口:“好,我陪你。” 一路上,我显得异常兴奋,各种描述等会儿抓鱼的情形,想象季然衣服沾上泥巴的模样,嗯,脸上也来点儿。 季然听着我叽叽喳喳个不停,嘴角始终挂着那种浅淡的笑,偶尔低头答应几句。 那时他比我高上小半个头。 到了芦苇河边,我却没有再说话,只静静盯着水面出神,眼神没有聚焦,像断线的风筝,失了方向。 有风吹过,我的头发飘飘然而起。 季然看出了我的反常,主动询问:“小离?我们去抓鱼吧?”我还是没说话。 他自己脱下鞋子,下水。第一次抓鱼的他,显得异常笨拙,折腾了好几分钟,才抓上来一条小草鱼,还弄得自己满身污泥。 季然笑了,很明媚的那种笑。 我也笑了,话出口,却酸涩得很:“季然,你能不能别走?” 这一次,我没有再叫他“哥哥”,我已没有那个勇气了。 他的笑容僵在嘴角,眉头有一瞬间的皱起,但很快舒展开:“好,我不走。” 我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抱住他,不顾他满身泥泞:“你说的,不走。” 他轻轻地回抱住我,摸摸我的头,带着安抚意味:“嗯,我说的。” 那天下午我们抓了很多很多的鱼,衣服很脏,但我们很开心,很开心。 他到底还是走了,在来到这里一年后。 走之前,他送了我一条红绳,上面挂有 R 的字牌。 我是看着他走的,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我仍保持着他走时的姿势。 “走了,小梨子,人影儿都瞧不见了。”我妈推搡着我回了家。 全文的基调就是悲伤的,所以在叙述方面也会偏悲情一点。 第一篇文,希望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芦苇河畔 第2章 香草美人 听我妈说,张玲阿姨和季盛明叔叔很是恩爱。 我所见亦是如此。 玲姨似乎来了乡下从未做过家务活,我总是见到季叔叔忙前忙后地做家务,玲姨闲时就和村里的妇女学学女红。 玲姨对女红很是喜欢,常常赞叹精妙绝伦的手法,织出的图案栩栩如生。 许是兴趣使然,再加上玲姨心灵手巧,学东西也快,不过一个月,织出的图案便有了些许大师雏形。 我去找季然玩,先在院子里看见玲姨。她向我招招手,我跑过去。 只见她手中正拿着一个刚织好的荷包,上面是一个梨子图案。 她温柔地笑笑,给我系上:“小梨子平平安安。” 她一笑,我就想起季然,如出一辙的轻柔的笑,我这才知道季然是随了她母亲,难怪给人的感觉总是温温柔柔的。 我腼腆地笑笑:“谢谢玲姨。” 她告诉我:“小然在房里读书,你去找他便是。” 我点头应下,进去后见到季然。 他果真在读书。见我进来,他招呼我坐下。 手指着一行诗念给我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我问:“梨子的梨?” 他答:“对的,梨子的梨。小梨子的梨。” 我笑了,很开心。他摸摸我的头,又教了我一些其他诗句。 譬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等等。 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我追问诗人,季然告诉我这诗是李清照写的。 对这句诗印象深刻,并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只是对仗尤为像我妈搓麻将的“龙七对”。 当然,我没告诉季然。怕他恼,纵使我明知他不会与我计较。 只是让他陪我去玩,他笑着应下。 我和季然玩的时候,通常会上演以下情节: 我爬树差点掉下去,季然接住我,我继续奋力攀爬。终于爬上树,我掏鸟蛋递给季然。 我用弹弓精准打下一颗樱桃,弹弓给季然,他尝试着把小石子打出去,连樱桃的皮都没擦着,我无情嘲笑:“菜。” 水桶放在河边,我在河里抓鱼和虾,抓到就丢在河岸边,季然负责把它们捡进水桶里,他捡的速度还没我扔的速度快。 教季然打水漂,他打了五六次,都只能漂两三下,而我第一次就漂了十几下。 我:“你好菜。” 他:“我好菜。” 我:“你都不反驳的吗?” 他:“这是事实。” 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半年的时间里,我带季然几乎玩遍了乡下的所有东西。 爬树、掏鸟蛋、抓鱼摸虾,打弹弓…… 大部分时间是我在玩,季然只静静地看着,偶尔尝试一下。 我常常觉得季然很木讷。但他又从来不扫兴,你问什么,他答什么,而且答的很认真,让人挑不出毛病。 我妈说,人家这叫懂得人情世故。 一次我去找季然,他和季叔叔出门了。于是只有玲姨在家。 她见我来便笑道:“小梨子来了。” 我腼腆地点点头,她告诉我季然已经出门,短时间内回不来。 玲姨拉着我在小院板凳上坐下:“玲姨陪你聊会儿天。” 我只得应声答道:“好。” 也是今天,我才知晓了许多我不曾知晓的东西。 玲姨温柔地笑笑:“小梨子,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我诚实地摇摇头。 便听她念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江离,是一种香草,古时候,有香草美人的说法,小梨子啊,将来一定会是个美人儿。” 我羞红了脸,不知该应什么。面对小孩,我尚有对策,面对大人,我也从不避让。可偏偏是玲姨,她这么温柔,让一个乡下丫头自愧不如,甚至忘了言语。 后来,玲姨告诉我,每个小孩到了六岁便要上小学,十二岁上初中,十五岁上高中,十八岁上大学,二十二岁步入社会。 我妈从来没有与我讲过这些,兴许是不在意吧,乡下的孩子,即使上了学也没什么大用处。 也是那时,我才意识到距离季然六岁不过两个月了。 玲姨证实了我的猜想,季然和季叔叔出门正是寻找合适的学校,听玲姨说,季然应该会去帝都念书,不出意外,以后的初中、高中乃至大学都会在那里。 因为提前知晓了这些,那天季然的反常举动,我才会第一时间注意到。 向来神经大条的我那天却敏锐的可怕,只一句话便猜出了季然马上就要离开,而我却什么也没法做。 只能央求他别走,幸而他还愿意哄哄我。 第3章 人间望舒 转眼间又是一年春夏秋冬。彼时我六岁。 一次偶然,我撞见父母之间的争吵。具体是关于我上小学的事。 我爸:“家里穷,要供小梨子上学不容易。” 我妈:“砸锅卖铁也得让她念书,你甭跟我吵。” 诚然,我妈吵架能力那是顶顶好的,我爸从来吵不过她。 于是,让我念书的事便由此定了下来。 六月底,我妈带我去报了名,小学名叫望舒,就在邻近小镇上。 我问我妈:“望舒是什么意思?”我妈说她也不知道。 有个长发及腰的女老师听见了,笑着应道:“这望舒呀,是月亮的意思,小学取名叫望舒,是希望将来你们也能像月亮一样照亮他人,教授知识。” 我乖乖点头,心里却没有太大的波澜,显然没把女老师的话放心上。 刚上学时,我以为只要我认真、努力地学,总有一天我能够追随季然的脚步,去看一看帝都的风景。 课上,语文老师,好巧不巧,正是那天回答我的问题的老师,林婉,她问道:“今天新学的《春晓》中,你们最喜欢哪句诗呀?” 底下的同学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我看着窗外,思绪飘向远方。 林婉察觉到我兴致缺缺,点我回答问题:“江离,你最喜欢哪一句诗呀?” 嘴比脑子快,我脱口而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林婉讶异道:“这是初中要学的诗呀,看来江离同学很勤奋呢。” 我愣住了。 初中的知识?好你个季然,竟然瞒着我学了那么多。 自那以后,我每天像打了鸡血一样,眼里除了吃喝拉撒,就只有学习。 我妈还以为我受了什么刺激,问林婉我怎么了。但林婉又哪里知道呢,只说我喜欢学习,上课认真,把我夸奖了一通。 没错,我确实受了刺激,季然的刺激。 从前每天和季然一起玩,浑然不觉他已悄悄走了很远。我忽略了每次我找他时他总在念书这件事,尽管他偶尔也教教我。 他走后,我才猛然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季然总是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怎么追,怎样赶,都只能凝视他的背影。 他就像天上的月亮,人间的望舒,可遥而不可及。 再听见季然的名字,是在新闻报道里。 “帝都新星季然以全省总分第一的成绩考上全国重点高中——帝都高中,让我们敬请期待季然往后的表现,是否会是近年来最具潜力的种子。” “好的,接下来,有清本期栏目主角季然发言。” 我看着电视里季然褪去稚嫩的脸庞,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谢谢大家的期待,对于考上帝都高中这件事,我个人有以下看法。” 原来你已经离我如此遥远。 “天赋与努力并存,才能行稳致远,没有人可以不劳而获。”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一直在默默努力。 “希望每个人都可以取得自己理想的成绩,我与你们同在。” 原来仰望你的背影是这样平凡的一件事。 九年不见,再见已然物是人非。 季然,你留给我的总是背影。 我不要再看你的影子了。 依旧是那个新闻报道:2000年,望舒中学江离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入帝都高中。 第4章 重逢之时 考上帝都高中这件事,最震惊和不敢相信的是我妈。 这些年来我发了疯一般学习她是知道的,但她并不觉得我有考入重点高中的能力。 倒是望舒中学的校长对我寄予厚望。 这也不怪我妈,毕竟她只有小学文凭,我爸更是连小学文凭都没有,是我,我也不信自己能生出这么聪明的闺女。 消息传出后,不少亲朋好友都送来了贺礼。 我妈全都一一退还,说考上大学再收也不迟。 考上了是一回事,能不能上又是一回事。 我曾偷偷听见过很多次父母唉声叹气,关于学费的事。 我家并不富裕,只能说可以勉强维持生活。 由于我妈的坚持,还是让我念了书,所幸结果还不赖。 校长是知晓我家情况的,她说如果实在困难她可以先资助,往后再还就好,不收利息。 我这才得以顺利进入帝都高中。 我们村叫静水村,受芦河县管辖。从芦河县到帝都要横跨大半个中国。 我跟我妈开玩笑说像孙悟空一样翻一个筋斗云就过去了。 她打趣我:“你有那能耐,早就上天了。” 我嘻嘻哈哈,像小时候一样没个正形。 最后是坐绿皮火车去的,校长出的钱。 我妈陪着我一起。 一路上,她叮嘱了我许多事,比如“在那边要吃饱穿暖”“想家了就给她打电话”“好好学习,不要松懈。” 怕我误会,她专门解释说:“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是成绩好点,总会受到许多优待,城里不比乡下,人心叵测。” “小梨子,妈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听着她的话,我一一答应,心头酸涩,却闭口不言。 我怕我一开口便已经哽咽,徒增伤感罢了。 三天的路程,有她在身边,很安心。 帝都高中每个年级有26个班,我被分到了高一九班。 班主任是个男老师,叫唐琅,四十多岁。 他的名字一出来,班上不少人偷笑出声,显然大家都想到了那个“螳螂”。 但他的体态却与“螳螂”大相径庭。 啤酒肚、秃顶、五短身材,他样样占尽。但他长了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笑起来略显憨厚。 和同学见面第一天,他就收获了许多绰号。 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四个。 “螳螂”“地中海”“手办”“老登”等等。 我是高一新生中总分最高的学生,因此,唐琅对我分外照顾。 班委竞选,我没兴趣参与。毕竟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找季然。 但唐琅不乐意,硬给我塞了个学习委员的职位,我拗不过,只得勉强应下。 年级上让各班学委到议事厅开会。 我不情不愿,磨磨蹭蹭。 到了地方,发现不止高一,高二和高三的学委也来了。 总共七十五个人,我一眼就发现了他——季然。 十七岁的他长高了不少。 我看见他的嘴角依旧挂着小时候那种浅淡的笑,温文尔雅。他也变得更加英俊了。 开会无非就是强调纪律问题以及学生自主管理时间的合理利用。 我懒得听,整个会议眼神黏在季然身上,没挪开过一点。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白,我发现季然的背僵了一瞬。 会议开完,大家起身准备离开时,他似有若无地朝我这里看了一眼。 我立马扬起灿烂的笑,他转回去不再看我。 没认出我。 但没关系,季然,我们来日方长。 第5章 一颗金桔 广播里在播放英语听力,我坐在最后排靠门的位置。 百无聊赖地听着广播,眼角撇见后门走过一个人。 回头想细看,人已经走远。 但我已看了无数次他的背影,只一眼,我就认出了那是季然。 上次开会后,我向班里的“百事通”顾子明打听了季然的班级,意外的是,他在高三九班。 顾子明问我打听季然做什么,我让他少说话多做事。 这人是个话唠,叽叽喳喳个不停:“诶,你和季然都是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进来的,你刚来就打听他,你不会是……” 我没好气地说:“不会是什么?” 顾子明悄悄在我耳边问:“你不会是喜欢他吧?”热气呼在我耳边,弄得我耳朵痒。 我伸手推开他的头:“我喜欢你个头啊。” 一转身,和去而复返的季然对上眼。 我尬笑两声:“哈哈,好巧啊。” 季然没说话,板着个脸。我以为他会走开,没想到他说:“伸手。”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伸手,他低头,看向我手时突然笑了一下,将一个东西放在我手心。 一颗金桔。 末了,他拍拍我的头,对我说:“好好学习。” 我愣在原地,机械地回了一句好。 季然走出很远,顾子明开始尖锐爆鸣:“江离和姓季的有情况!” 众人一听,纷纷露出吃瓜的神情。 我脸颊通红,小声喃喃:“什么嘛……” 摸完就走。 季然给的金桔我舍不得吃,顾子明在旁边说风凉话:“江离,你再不吃就只能等它烂掉了。” 我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没舍得吃掉这颗金桔。 但我用相机把金桔拍了下来。 顾子明这个大嘴巴一会儿就把这件事传到了季然耳朵里。 于是在周末时,季然找到我。 他又给了我一颗金桔,我抬头表示疑惑。 季然笑出声来:“吃吧,不用留着。以后,每天都有。” 我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指指我的手腕,那里戴着他曾经送我的手绳。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凭这个认出我的。 季然笑笑:“小梨子长大了,认不得哥哥了。” 我怅然失笑:“哪儿有,认得的。”心中却越发苦涩。 他打趣道:“那小时候是怎么叫的?” 我小小声:“然然哥哥。” 小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叫却燥得发慌。 季然适可而止,转而和我聊起家常。 一路悠闲地围着教学楼逛了一圈。 他告诉我,他这些年来从不敢有丝毫邂迨,每天神经高度紧绷,怕一松懈就落下别人很多。 很累,但也很满足。 他问我这些年如何,我说和他差不多,一切安好。 夏天的微风吹过,梧桐树叶沙沙落下,卷起一片尘土。 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缓缓开口:“小梨子。” “嗯?” “小梨子。” “我在,怎么了?”” “我想你了。”季然轻轻牵起我的手。 “我可以抱抱你吗?”他问。 我抬手环住他的腰,给了他一个安静的拥抱。 十年了,季然,好久不见。 我也很想你。 盛夏的骄阳似火,也不及少年与少女的心脏热烈。 第6章 往事如风 自上次相认之后,我与季然便渐渐像小时候一样熟络起来。 周末会一起自习,一起吃饭,闲逛聊天。 季然没有忘记他的承诺。 自那天以后,每天早上我的桌上都有一颗金桔。 奇怪他为何会对金桔这么执着,这样想着,我也就问出口了。 季然说小时候有一次他妈妈,也就是玲姨,带了一口袋的金桔来我家,我吃过之后便特别喜欢,一连吃了十几个,直到再也吃不下才遗憾住口。 我问他:“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他就温柔地笑笑,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假装无事发生。 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斑驳树影,风轻轻吹过,树影便跟着移动,姗姗可爱。 良久,我听见季然的声音响起:“后来啊,金桔没有了,某个小梨子跑到我面前,跟我说:‘然然哥哥,我还想吃金桔。’” 眼眶突然发酸,曾经随口的一句话,我早就抛之脑后,没想到,他都帮我记着。 我家穷,季然是知道的。 自尊心作崇,即使穷,我也从没向别人伸手要过什么东西。 我妈曾经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穷,也要穷得有底气!” 因为她的话,我总是自信满满的模样,从来不看低自己。 依我的记忆,我是决不会开口向季然要东西的。 就像那天他离开,我也没有说任何挽留的话,因为我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所以我能够主动开口要的东西,一定是很喜欢,很喜欢的。 而金桔,我却是真的不记得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东西,许多人,许多事,我都忘记了。 记忆被时间淡化,久而久之,我只记得最重要的一件事——来帝都找季然。 那些不足挂齿的小事早已消弥于心底。 偶然间发现季然的手腕上戴了红绳,竟然和我手腕上的款式一模一样,只是字牌上的字母是L。 我问他:“你怎么自己又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啊?” 他破天荒地开了句玩笑:”因为我想你啊。” 学校组织建校200周年校庆晚会,现场人山人海,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荧光棒,活像开演唱会。 季然有一个节目,在十佳歌手串烧里。 知道他要表演,我缠着他问歌曲是什么,他死活不说。 演出当天才知道原来他唱的是林俊杰的《江南》。 他唱完下台找我,我打趣地唱道:“不懂爱恨情愁煎熬的我们~” 他笑着反问我:“难道不是吗?” 后来我才知道,原本学校是不让唱情歌的,季然费了很大力气才被允许。 期间学校想让一男一女合唱,但都被季然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有人猜测季然是想单独唱给自己喜欢的人听,也有人觉得委然只是不习惯和别人合唱。 听到这些猜测后,我直接去问他,他却说都不是。 我便又问他为什么会选择唱《江南》,他只说和他现在的感觉很像,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很惊讶,竟然有他说不清的东西,毕竟他的语文常年130分以上。 他说这有什么惊讶的,西楚霸王项羽还迷信封建传说呢。 这人最近越来越爱开玩笑了。 第7章 少年的他 最近和季然来往越多,越发现他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首先是身高,毋庸置疑,他当然是长高了不少,比我高出半个头多一点,我有160,他最少也有175。往后一定还会长高。 其次是外貌,季然是电视剧中那种剑眉星目的长相,但又有点儿不一样,可能是他的气质太过柔和导致的。季然的鼻梁很高,睫毛很长,像两把小刷子,嘴唇很薄,但很红润。总之,他就是很好看,很好看。 最后嘛,就是他的性格变了。从前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他的话和我的比起来,那是少的相当可怜了。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感觉他老是逗我玩,说起玩笑话来那是整得我一愣一愣的。 有时候看出来他逗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装傻充愣糊弄过去。他不像从前那样木讷,说起一些肉麻的话也不觉害臊,比如“我好想你”这类话,换作从前,季然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为了图方便,我从小到大都留的齐肩短发。季然小时候就爱乱摸我头,现在也不例外,这点倒是没变。 有一次我被他摸恼了,吼了他一句:“你能不能不要随便乱摸我的头了?!” 他愣在原地,手还在半空中没收回去,我听见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如他所说,后来他确实没有再随便摸过我的头。我却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可能生气了。 在我的印象里,季然从来没有生过气,这大概是我认识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他生气。 我后知后觉跑去哄他。他跑完步,我送水,他接了,但只是淡漠疏离地说了句谢谢。他吃饭,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只敢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在他们班门口徘徊很久不敢叫他。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星期。 周六晚上刚下课出教室门就被人拉着往前走,我回头一看,是季然。 他没说话,我也没出声。 他把我带到了学校后花园,我疑惑,这里不是小情侣约会圣地吗? 我主动开口:“季然。”他没理我。 我又叫了一声,他站住脚,转头看着我。 我正准备开口,他上前一步抱住我的腰,我问他:“季然?你怎么了?” “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以后,以后我的头你随便摸!”我豁出去一般说道,生怕他再一言不合就不理人。 我听见他轻笑出声,随后抬手摸上我的头,我感觉到他的头在我颈间乱蹭。 “有点痒,季然。”我推推他,没推动。 “让我抱会儿。”我没敢再乱动。 大约过了五分钟,季然才松开手。 我还没开口,他抢先一步道:“对不起,小梨子,我不应该不理你的,我知道这些天你不好受,其实我也没好到哪儿去。” 我问他:“那你还生我气吗?” 他说:“不气了。” 我没忍住笑出声:“季然,你怎么这么好哄啊。”小时候我跟他闹脾气没个十天半个月我是不会原谅他的,他这才一个周呢。 季然把头靠在我肩头,闷闷地说:“因为我想你了啊,你都不知道,见不到你我有多难受。” 我摸摸他的头:“那你还忍心晾我那么久。” 他说:“我这不是知道错了嘛……” 他抬手还想抱我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音插了进来:“诶诶,干嘛呢,干嘛呢?!” 手电筒的白光照向我们俩,是高二的年级主任吴刚。 “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偏偏学谈恋爱。”他一边说教一边朝我们走来。 “要我说……”他抬头看见我和季然,话音戛然而止。 季然礼貌开口:“吴主任好。” 我有样学样:“吴主任好。” 作为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帝都高中的学生,学校老师定然是都认识我和季然的。 吴刚看着我们俩,打哈哈道:“季然同学和江离同学在这里一定是讨论学习问题吧?努力学习是好事,但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周末就该好好休息。好了,你们快回寝室吧。” 我和季然顺台阶而下:“好的,吴主任再见。” “再见。”吴刚挥挥手。 回去的路上我没忍住,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季然,吴刚那反应太搞笑了!”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季然轻轻地拍打我的背帮我顺气。 第8章 橘子味的吻 我和季然的频繁来往,被有心人嗅到了“奸情”的味道。 课间我正埋头补觉,顾子明拿笔戳我,我睁开一条眼缝,问他:“干嘛?” 顾子明贼头贼脑地来了一句:“你跟季然怎么样了?” 我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他不死心地追问:“我这是关心你啊!你是不知道,这季然啊,可是个高岭之花,你别看他平常总是平易近人的模样,实际上啊……” “江离!有人找你!” 我转头望向后门口,是季然。 我抬脚就要走过去,顾子明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我问他:“你干嘛?” 他拽住我不松手:“我还没讲完呢……” 我使劲想甩开他,奈何这厮抓得太紧,甩不掉。 正当我想办法时,季然走过来直接将顾子明的手掰开,把我拉向了洗手间。 季然一言不发地拧开水龙头给我洗手,他搓得很用力,没一会儿,我的手腕便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红,我吃痛地开口:“季然,疼!” 季然好似突然回神,垂眸看向我的手腕,才发现那一片惨状。 他歉然地开口:“对不起,小梨子,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有点生气,语气不是很好:“我也没干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是……” 没等季然说完,我甩开他的手转头就走。 季然许是没料到我这么果断,愣了一下才追上来。 我刚想叫他别碰我,谁知道我一转身,季然就直接拦腰抱住我,把我堵在墙角,欺身而上。 心跳如擂鼓,想问他要干嘛。双唇刚分离,季然的唇就覆盖了上来。 我大脑嗡的一下懵了。 季然趁机加深了这个吻。我太过震惊,以至于忘了反抗。 良久,季然终于肯放过我。 他低头在我耳边说:“小梨子,喜欢我,别喜欢他好不好?” 我没反应过来:“他是谁?” 季然:“就是刚刚在教室里碰你那个男的啊。” 我疑惑:“我不喜欢他啊,你从哪儿听的谣言?” 季然声音更低了:“第一次来找你,我听见你说你喜欢他……” 想起我和顾子明那次的对话,我差点气极反笑:“当时我在跟他吵架,我说的是‘我喜欢你个头啊’,那是骂他的。” 季然大概也是觉得不好意思,误解了我,他的脸染上一层红晕。 我兴师问罪:“幸好刚刚洗手间没人,要是有人,季然,我该怎么办?” 他严肃无比地说:“是我强迫的你,跟你完全没有关系。” 我故意逗他:“可是我也挺享受的,怎么办?” 随后踮起脚主动吻他。 末了,我咂咂嘴,做出评价:“橘子味儿的。” 这下换成季然不好意思了,他愣愣地开口:“小梨子,你……” “我什么?” “你是不是……” “对,我喜欢你。”我把他未说完的话补全。 季然第一次自乱了阵脚,他又惊喜又忧愁,我不懂他这是怎么了,便问他:“你不开心吗?” 他答:“开心。但是……” 我问:“但是什么?” 他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没什么。” “小梨子,我也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我笑着应道:“好啊,然然哥哥。” 于是,在2001年3月12日这天,我和我暗恋了十年的男生在一起了。 意料之外的是,我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甚至有点忧虑。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奇怪的感觉。 第9章 偷光盗贼 和季然在一起后,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身体接触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牵手、拥抱、接吻,他都很喜欢,因此,我们没少做这些令人心动的事情。 我们像普通的情侣一样做着该做的事。 即使每天都很腻歪,我还是没来由地心慌。 季然说我是太累了,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我很听话,向唐琅告假休息了两天,睡了个昏天黑地。 直睡得我头昏脑胀,明明是休息,我却越来越身心疲惫。 时间已经来到五月份,再过一个月季然就要高考了。 不想让他分散注意力,我强撑出一个笑容:“你好好番考,我没事的。” 说完我还原地蹦了两圈,以示自己身体没有问题。 季然虽然很担心我,却也只得先忙着高考的事,他跟我说:“等我考完就带你去医院检查,小梨子,等我。” 我乖乖点头,催促他快去学习。 我没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季然不知道的是,自从他离开以后,我大病了一场,那次的高烧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从那以后,这副身体算是落下了病根。 冷也冷不得,热也热不得。我妈为此没少操心。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要不算了吧,别念书了,本来家里就穷,我已经够累赘了。 可是我又不甘心,我想,我还没见到季然呢,怎么可以轻言放弃。 而现在,我如愿以偿见到了季然,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嬉戏打闹。他还说他喜欢我,我很开心。 但我的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了。 其实仔细想来,一切似乎早有预兆。 吹一会儿风就着凉,跑完800米后病态苍白的脸,甩不开顾子明的手…… 我知道我的身体在一天天衰弱,只是被我刻意忽略了。 不想在意,也不愿去想。 我只想和季然好好的。 好好地享受我和他之间来之不易的快乐时光。 然而时光好像个小偷,悄悄偷走属于我的那份岁月,不然怎么刚和季然在一起,时间就溜走了呢?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有季然在的地方,没来得及和他分享他不在的这些年我看见的山和海,没来得及告诉他,我爱他…… 在我病倒后,我拒绝了所有人的探望。 躺在白茫茫的病床上,我看着窗外发呆。 窗外有什么可看的呢? 两只杜鹃鸟在树枝上你看我,我看你。 你走一步,我走一步。 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模仿对方,好似在说:“来比一比,看谁更厉害?” 有趣极了。 后来大概两只小鸟打算比一比飞行速度,并齐飞走,只一瞬便没了踪影。 视野里只剩下翠绿的梧桐叶和星星点点的白。 心里忽然落了空。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 沉思良久,陡然想起李清照的一句诗。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吧。 眼前是雪白的墙壁,耳边是悠扬的鸟鸣。 闭上双眼,我的思绪随风飘向遥远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