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此意》 第1章 楔子 壑村外,一场烽烟,将尘埃卷进这片俗世净土。 言朝与照水半躺在竹椅里,看着眼前碧波澄澈、浮光跃金的湖面。 两人俱是鹤发霜鬓,垂垂暮年。 岸边村中小孩放起了风筝,那是一只两臂长的翠羽孔雀。 照水望着苍穹里展翅的风筝有些发痴。 “师父,”他削薄皱起的唇嗫嚅着,“我现在练溯天诀还来得及吗?” 言朝一愣,继而笑得咳了起来。 “又发什么梦呢?” “我在想一个人,可又想不起来。” 言朝不语,心想为师费心数十年炼制的百忧隐第一口就进了你的肚子。 所谓百忧隐,百忧难去,但隐一人。 “要是我练就溯天诀,再醒来能见到那个人吗?”照水缓缓合眼,似乎陷入梦中,他喃喃道。 “很快的,很快。”言朝拍拍他的手,不敢偏头去看,“等来世轮转,你睁眼看到的第一人便是他。” 一阵清风徐徐,树影婆娑间,似有人来去。风停驻,带走了耳边最后一声叹息。 掌下的温度一点点褪去,正向着他的将寻处奔赴。 言朝知道,那也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归路。 第2章 阿魈 陆闻又来了,这次坐在屋檐上,右腿屈起左脚垂足,懒洋洋往下瞧。 照水每每亥初才回家。白日在书塾进学,傍晚巴巴的和结伴散学的同窗拱手作别,又独自迎着落霞转去筮宗的衍星殿修习心法,直到万籁俱寂之时才打着夜行灯牵着条大黑狗一蹦一跳的回家。 平日这个时辰,除了堂屋透出些微弱烛光,周身黑黢黢一片,就着纱灯也只能看到模糊一团黑影杵在房顶一动不动。 起初它只探出个脑袋,隔远了能看到一双眼睛在眨,以为是黑猫,照水便朝它喵喵叫两声,进屋偷拿几只艾婆晒的小鱼干扔在屋顶,也不知它懂不懂自己的心意,只知那黑猫会张大双眼,期期艾艾也跟着喵一声,只是声音粗粝,不大动听。 如今黑猫胆子越发大了,连同身子一整个都露在檐上,照水提灯一看,这硕大一只直挺挺坐着的哪是猫啊,分明是一个蒙面人! 他只在话本里看到过这般装扮的人,不是刺客便是贼。 照水也不过七岁年纪,当场吓得不敢动弹,他拽了拽脚边的大狗。 大狗从未如此安分过,此时正端坐在地梗着脖子哈哧哈哧吐舌头,腆着脸朝房顶之人讨好乞食。照水气得不轻,难怪黑衣人来去自如不惹半声犬吠,想是很早就被收买了。 再抬头时那人已不见了踪影,照水长长舒了口气,一边把狗往窝棚里拴一边责备道:“阿魈,今日看家不力,明日罚你少吃一块骨头!” 屋脊后头噼里啪啦传来瓦片滑落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从屋顶出溜着栽了下去。 不多时,又听到悉悉索索搭瓦的声音。 艾婆听到动静,掌灯从堂屋出来,外衣上头披了件薄衫,瞧着又是在屋里枯坐守到现在。 “照水回来啦,外头出什么事啦?” 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朝照水舒展开慈祥的笑,艾婆转头看了看屋顶。 “没事,就是个武艺不精的贼。” 照水刚数落完阿魈,顺手接过艾婆手里的烛台,挽着她往里扶。 艾婆佝偻着,照水才七岁,竟已不比艾婆矮多少了。 他凑到近前借着烛光瞪大眼睛把艾婆看着,“您又守到现在?”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不用想也知道艾婆又守在里屋给他冬日穿着上天入地擦破的棉袄上绣花。这几日倒春寒囫囵收了尾,夜间屋里还是阴冷的,光坐着只动手人会要冻坏。 艾婆笑而不答,只道:“饿了吗?灶上还温着蒸饼,新做了你爱吃的咸菜酱。”说完就要往灶房张罗。 筮宗晚膳用得迟,现下虽不饿,却也可以塞下三个蒸饼。 照水摸着尚饱的肚子,一听到咸菜酱,放下烛台一溜烟跑进了灶房。出来时怀里抱着两个碗,嘴上叼个饼,路过阿魈的窝旁还是大发慈悲地递了一个过去。 “艾婆安歇!” 照水探头甜甜喊了一声,飞快窜上了阁楼。 艾婆笑着摇头,靠坐在床尾,将快要缝好的小袄置于腿上,发起了呆。 烛影摇曳,夜暮包裹之下的一席天地,微光如盖,如梦似幻。 * “阿魈!快点!” 阿六坐在枝桠上手脚并用的忙活,瞥见同伴捧着手在看,催促道。 被唤作阿魈的男孩伸舌舔了舔掌心,舌尖瞬间染上了殷红色,鼻底幽幽沁着一股奇异的花果香。 “好甜啊,这果子我在外面从未见过。” 他伸手又扯了个红果揣进兜里,将手中已捏碎的果浆往脸上胡乱一抹,一本正经道:“我有名字,我叫陆闻。” 阿六大功告成的拍了拍手,满不在乎哦了声,毛手毛脚翻身往树下跳,脚下打滑,被稳稳落地的阿魈从后扶住。 阿六感激地笑笑,顺势拉住阿魈的手,阿魈不自在地挣了挣,没挣开。 二人不及小半丈身长,皆七八岁模样,稚嫩的窄脸上与身上鬼画符般抹满了赤红的浆液与碎叶。 “宗书上有记载,瘴气生疟,有树曰杨赤华,其果状若枣,无核味甘,食之涂之不疟。日上中天而瘴气稀薄。” 阿六摇头晃脑背完,捉着阿魈的手跑起来。 “快到正午了,我们得趁瘴气最为稀薄之时穿林,咱们午休偷跑出来还得速去速回,不然少不了尊者一顿责罚。” 二人手拉手一头钻进了灰沉雾霭的林中岔道。 * 阿六生于壑村,听新来村的阿魈讲起山外的世界不免心驰神往,便央求阿魈带他出去一探究竟,平日寡言慎行的阿魈竟很快点了头。 壑村是祭厌山深处的村庄,与世隔绝,也是如今江湖中五大门派之一的筮宗隐匿之所。 祭厌山绵延辽阔地势诡谲莫测,周边常年环绕瘴气,山中布满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之下是蛰伏的奇虫异兽横行。世人皆知有去无返,不敢踏足。 村外难寻的除瘴之树杨赤华在壑村却是数步可见。村民长年累月食其果浸其味,遂出入山时便不再受瘴气侵扰。 出山的路只此一条,此路瘴气尤其浓烈,连山中的野兽鸟虫都避之不及,阿六见村民们就是从这往返。 * 一路上苍郁巨树盘根错节直耸凌云,如古神之掌笼罩盘踞着他的领地。枝叶间源源不断渗出的迷雾将本就晦暗的前路又掩了个七七八八。 阿六将腰间带着的火折子摸出来吹了又吹,嚷了一句,“这鬼地方连火都生不起来。”胡乱一扔,跑到阿魈身后躲着去了。 阿魈拿着根棍走在前头,阿六捉着他的衣摆哆嗦个没完,二人彷佛置身于天地极寂之境,除了脚步和呼吸声就只听见阿六在后边“到了吗?到了吗?”翻来覆去地问。 “别怕。”阿魈皱眉道,只想出声打断他的念叨。 阿六却觉心下一暖,这才鼓足勇气从阿魈的肩后探出个脑袋。 也不知走了多久,仿佛快要走到了世间的另一头。 “前面有光!”阿六指着前方洞开的光点大喊。 一时间头顶群鸟惊飞,走兽低鸣,有巨翅震动之声拔地而起,似是惊醒了沉睡的万古神鸟。 “跑!”阿魈低喊一声,单手擎住阿六胳膊掐着轻功诀一跃而起,一息之间竟飞出百尺。 阿六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出半年你就学会轻功诀了?!”阿六边哭边喊,也不知是哭彼此这天渊之别还是阿魈擎在手上的力道。 阿魈只觉得聒噪非常,将阿六朝前方冒着稀疏光点的横枝错藤处一送,山洞撞开了个口子滚了出去。 昼光一入,身后异动如退潮般收了个干净。 阿魈出了洞将藤枝拉拢掩上,这才发觉出口竟是倚在一处悬崖边。 洞外依然是乱树林立,却是人间的景象。 “八千五百步,五里路。”阿魈道。 阿六正面朝天躺着喘气,喘了数十下才想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不会一路都在数步吧?”阿六哭丧着脸道。 “走了半个时辰,回去定要吃罚了。”阿魈扔下一句,自顾往林中去了。 阿六爬起跟上,献媚道:“没事,罚抄我帮你。” 阿魈头也不回,“那是自然。” * 树林不大,百步便上了官道,再多走几步就能看到屿县城楼。 话本有言,屿县泗水环绕,广通商贸,虽不及都城的流光溢彩,繁华盛景,却也是人来车往的富足之地。 时值大辛和丰六年,安王自请西域平乱大捷而归,辛帝昭告大赦天下,共襄盛举。 盛世之下,城门外的江湖快意已写尽风流。 只见城楼外举目开阔,左旁立着两层高的茶馆,茅草棚下觥筹交错之间是南来北去不问江湖过往。门前十丈开外则搭就诺大一方擂台,自阁楼眺望,擂鼓声绝,一剑出鞘,可拭天下。 五月的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车马谈笑声交织不绝,初暑如约而来。 阿魈搭手看着眼前护城河上如虹跨涧的连廊和红檐翘角雕梁画栋的城楼,不觉攥紧了拳头。 他本可以与家姐在此地安家落户,终此一生。 思绪被擂台上鼎沸的喝彩声拉了回来,右手边的擂台上攒动的人头开始四散,显是一场酣畅的比试终了。阿六站在擂鼓旁捂住耳朵探头探脑地瞧着一张缣帛名榜。 阿魈走过去,看到赫然“名剑榜”三个大金字。 阿六正眯眼看得咋舌,“当今名剑榜首不是赤刀门门主陆长犹吗?怎的如此快就后来者居上了?!” 壑村的话本讯息终究是迟人一步,手上那本《武林天骄陆长犹传》还未读半,这江湖就变天了。 阿魈扫了眼榜首名字,提脚就走。 “走吧,进城了。” * 城外观完擂台拭剑的看客陆续涌进城去,城门外有士兵装模作样查着路引,二人一身赤红果浆,竟也混在其中挤进了城。 城中商铺琳琅,美肴飘香,路上虽鲜见簪缨,走街串巷之间却也锦衣飘带,人人悠然从容。 阿魈也是初来屿县城内,到底是个孩子,三两步就迷了眼,两人心有灵犀的赖在陶俑铺子前走不动了。 一个在看舞刀弄枪的侠士陶俑,一个摆弄奇形怪状的妖怪陶俑。 问过价钱,二人撇撇嘴一合计,买了个抱剑的鲛人。 阿六还在撅着嘴不情不愿的掏钱,铺子旁的窄巷里遽然传出一阵女子的尖叫声。 阿魈听得浑身一震,阿六看到他拿陶俑的手抖得厉害,继而撂下陶俑转身往巷子跑去。 阿六放下铜钱赶紧跟上,铺子老板伸出脑袋喊了声,“小孩儿!莫要管闲事!” * 巷子不深,几步便到头了,里头两个粗布麻衣腰挎铁剑的高壮野夫正骑在一名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女子身上扒衣摸弄,极尽淫恶之事。 阿魈看得双手握拳,目布血色,彷佛下一秒便要扑上去撕咬。 “阿魈,我,我们打不过。”阿六咬着牙颤声说。 “我知道。”阿魈沉声道,说完转身冲出巷子。 街市升平喧闹之景如同人面饕餮,将繁城撕开道口子,将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吞噬殆尽,无影无踪。 阿魈满目肃杀地站在街头,虽是个小孩,一身污糟不堪,行人与他对视上却看得心惊。 他环顾四下迅速将目光定在迎面走来左配横刀的男子身上。此人一身鹤羽玄锦袍,腰间晃着枚“赤”字银牌。 阿六听到阿魈低声说了句赌一把,迎头走了上去。走到近前伸手往他腰间一扯,胡乱扯下一团就跑。 横刀男子按着佩刀三两步就追了上来,“小贼!找死!” 阿魈将他往巷子中引,很快,一柄细长的刀刃架在了脖子上。 男人冷冷斜了眼巷中的景象,心下了然。 此时女子已声嘶力竭,喊不出话来,乱拳之下是她破败的身体和横流的血泪。 “敢扰老子高兴,滚!”女子身上的野夫头也不回地叫嚣。 一旁相帮的一眼看到横刀男子腰间的令牌,吓得瘫软在地。 “赤赤赤刀门!”说完伏身不住磕头讨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侠饶命!” “狗东西。”横刀男子啐了一口,一扬手,屏息间横刀荡出旋回,施暴野夫脖子一歪,栽倒下去。 旁边之人吓得屁滚尿流。 “滚!”横刀男子喝道。 那人便连滚带爬捂着□□跑了,阿魈咬牙要追,被横刀男子以刀鞘按在墙上。 “杀了他!”阿魈发狠的瞪着眼前之人。 横刀男子玩味地看着他眼中满溢的仇恨,拿刀鞘拍了拍他稚气未脱的脸, “他日你若功成,天下之人想杀便杀。”男子循循善诱道,眼底竟涌动着一丝疯狂的狠戾。 阿魈喘着粗气,将他死死盯着,浑身受到鼓舞般血脉沸腾。 男子松开手来,噌的一声收刀入鞘,“你叫什么?”他随口问道。 阿六欲出言阻拦,怕他失神之下漏了真名。 “阿魈。” 阿魈回道。阿六舒了口气,见他脸上逐渐恢复往日的冷漠。 “来日若想位列天骄,来赤刀门找我,就说找个姓柳的。”横刀男子道。 阿六在一旁惊心动魄的看了这许久,多次想出口说点什么又给吓住了。现下平静下来,觉得此人有种话本上武林高手的气派,忙示意阿魈交还手中夺取之物,又朝男子蹩脚的抱拳施礼,歪过头对阿魈挤眼。 阿魈赶紧双手奉上,道了声多有得罪,又学着阿六抱手。 男子勾嘴笑了笑,再想说什么时地上的女子动了,她痛苦的呻吟一声。 阿六忙不迭去瞧地上女人的伤势,阿魈脱了外衫蹲下给女人盖上。 “怎么还有个婴孩?”阿六惊呼道,将掉在角落的襁褓抱起。 许是方才失手滚落的,巷子昏暗,婴孩又无声,一时竟无人察觉。 横刀男子见缎面襁褓上绣有似凤的飞鸟,眸色一变,想上前查探,襁褓却被女子劈头夺走。 “孩子!我的孩子!”女人抱着襁褓不住摇晃,时而哭喊时而大笑,面目狰狞怪异。 横刀男子面露鄙夷之色,不再多疑,转身走了。 阿六和阿魈相视一眼,心下明了这个女人有疯症,只不知道是刚疯的还是旧疾。 襁褓中的婴孩骤然大哭起来,彷佛憋闷了许久,一口气霎时释放了出来,声音嘹亮使尽全身气力地嚎啕。 “不许哭!别哭了!” 女人尖叫着一把捂住婴孩的嘴,力道之大竟掐出了血印。 阿魈和阿六见势不对,伸手去女人怀里抢,二人合力却强掰不过一个疯女人,只见女人跌跌撞撞的起身,抱着孩子朝外疯狂奔去。 阿魈捡起掉落的外衫,与阿六追了出去。 第3章 照水 女人钻进了临城门最近的一处巷子,小巷曲折逼仄,二人像被带进了迷境般,七拐八绕到了湖边,竟是摸着小路出了城。 仓皇逃跑之下,女人已无暇捂嘴,婴孩便惊天动地的哭了一路,也哭不哑哭不累,就如给奋力追赶的二人加油鼓气的号角,更像抗议女人恶行的追命符。 湖边空旷,阿魈的轻功诀有了用武之地,刚掐诀运功,只见女人立在湖边,纵身一跃,婴孩的啼哭淹没在了湖水里。 阿六在身后边跑边喊:“快救命啊!!!” 阿魈飞鱼般扎进水里,双手用力一划,神龙摆尾之势便伸手捞住了襁褓举到头顶,另一手去拉女人,她却毫不挣扎的朝水底坠去。 阿六站在岸边想往里扎,大义凛然地叫了一句:“可我不会游泳!” 阿魈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扑通一声,阿六在水里扑腾起来。 阿魈看了一眼沉下水底的女人,举着婴孩转身往阿六身边游去。 * “看来那女人是自己寻死。”阿六一边晾衣一边叹道。 “你也差不多。”阿魈说。 阿六理亏的撇撇嘴,看他正光着上半身,逗弄怀里脱去襁褓的小小一团男婴。 婴孩自出水后阿魈就没有离手,剥去襁褓光溜溜的,也不哭闹了,安静地贴在阿魈温暖的胸前。 一张小脸干瘪蜡黄,稀疏的额角胎发里埋着一颗红豆般的朱砂印记,嘴鼻却生得十分秀气精巧,毛茸茸的眉毛已初具剑羽之形。一双大眼雪亮的,焕发出新生的灵气。 一大一小就这么温柔的看着。 “带他回村里吧。”阿魈道,像是在朝婴孩允诺。 阿六点点头,“但是咱们的果浆都洗完了,小孩儿怎么办?裹衣服里带进去?” 果浆能染色,泡一下水只把残渣冲走,浆液却好像渗进了皮肉和衣服,于他们倒是无碍,却没有多余的汁液分给婴孩了。 阿魈心中一动,伸手朝裤兜里掏了掏,摸出个红果来,原是想多摘一个带回家给爹尝的。 “天意呐!”阿六看着他手中的杨赤华果捻着下巴高深莫测道。 阿魈将果子凑到婴孩眼前晃了晃,随手一握,便有汁液缓缓淌了出来,滴在他皱巴巴的小脸上,婴孩冲他眨了眨眼。 他伸指轻轻把汁液涂开,眉心一点,鼻尖一点,脸颊两侧揉一团,下巴再来一点。 阿魈看着自己的杰作,咧嘴笑起来,怀里的小家伙瞪圆眼睛,跟着也咯咯笑起来。 烈日下沉,树荫悄悄调转方位,阿六倚在树下被生生晒醒了。 他摸了摸树枝上的衣裳,干的差不多了,起身想叫一声阿魈,隔着半湾湖水,只见那个小小少年将婴孩视若珍宝的捧着,单膝跪在湖边倾身照着。 此时的湖面未起一丝微风,不见一缕涟漪,湖面如镜般虔诚地照着一大一小一双人。 “照水,以后就叫你照水如何?”阿魈轻声说。 小小照水应允般笑起来。 * 阿魈因私自带回个婴孩,在院中罚跪了一个时辰。 初夏昼长,时至黄昏天边还烧着卷云,淡紫的丁香铺满院子,落在阿魈墨玉般的短发上久久未曾掉落。 阿六下学来找他,悄悄说:“尊者罚抄的离骚我帮你抄,这个我可帮不了你。”说完偷偷塞过来一张草毡,瞧着像是用鸡窝盘的。 阿魈倔强的将其推开,又揉了揉已疼到麻木的大腿。 一男子掀摆从堂屋阔步出来,身姿潇洒,长发高冠束起,额间一绺发髻垂在他清俊的脸上。 “拂名师长。”阿六恭敬地稽礼。 此人正是阿魈的父亲,也是村里新任的武学师长。 一年前天狗食月那日,父子二人重伤掉落观星台崖底,黑影状如山魈,甚幸被夜观天象的筮宗宗主言朝救起,阿魈由此而得名。 至于拂名之名由来,某宗主明目张胆的偏心罢了。 屋外风将庭中的丁香花吹得纷纷扬扬,风中散着清香,拂名抱恙的抵拳轻咳几声。 “师长,阿魈还要跪多久?”阿六问道。 “跪至知错。”拂名淡淡道。 阿六心里一沉,心说这恐怕要跪到地老天荒。 阿魈猛然抬头,头顶丁香簌簌落了一地,“我何错之有?!” “留有牵绊便是错。”拂名微微张嘴,淡漠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阿魈欲辩解,心下又想起什么来,满腔不忿转瞬即逝。终了他无力的塌坐下来,喃喃道:“我只是觉得,与他有缘。” 拂名悲悯地睨了他一眼,想起一年前决心收他为徒他却磕头叫爹时,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作想。 可缘之一字,于江湖游客是随口而出的洒脱恣意,却不是他们再能背负的。阿魈尚有稚子之心,这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小照水似是听到外头的争论,哇的一声哭出来。 拂名的脸上现出不易察觉的慌乱,阿魈心急如焚的想站起,还未得拂名点头,阿六已双手往其腋下一叉,从身后将腿麻的阿魈提起来。 阿六边扶边低声问道:“师长没有带过小孩?” 阿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我也是捡来的。” 阿六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说:“难怪!”想了想又不解道:“山外的孩子这么好捡吗?” “所以山外险恶,你好好待在壑村,别肖想外面了。”说完,阿魈抖着腿进屋了。 * 阿六还想跟进去看看小照水,院门外远远传来一阵如温玉般沁人之声。来人一身槿紫悬星衣,口唤着拂名悠悠而至。 此人虽面如风拂和清,出声也柔情蜜意,阿六却看得汗毛直立。 筮宗宗主言朝,传言活了几百年,隐于壑村且行庇佑之责,专司证道观星知天命,宗下弟子十数。看上去说是少年华姿也不为过,若是写进话本里,端的是个风流纨绔了。 此副面孔也就是在拂名面前,在筮宗大殿上,无人不知他是个冷面玉祖,连当年先帝病重请之续天命,也被一句难违给打发了,终是落得个宗门凋敝。 言朝行至近前,阿六忙拱手施礼叫着尊主,言朝连眼皮都没抬,一眨不眨的笑盈盈盯在拂名脸上,把拂名看得频频蹙眉。 阿六只好讪讪离去。 * “近日还咳吗?又采了些药来,给你换个方子。”言朝关切问道,将两手拎着的大包草药放在案上,不客气的撩衣盘腿坐在茶案前,等着喝茶。 见拂名不前,又指了指其中一包,“这是给照水的。”弯眼笑得像是在邀功。 “有劳了。”拂名这才开口,眼中略带疏离。 言朝不甚在意,只抿嘴笑着看拂名席地而坐,修长有力的手指游走于茶盏间。 “松雪青。”言朝嗅了嗅茶香道。 拂名提壶的手一顿。 此茶是他以五种花草配制独门蜜酱煎煮而成,名字也是随口取的,除了阿魈和三两故人,无人喝过他的茶。 想到此前在壑村发生的种种,又觉不足为奇了。 “你什么都知道。” 拂名倾身与言朝倒茶,见他挑了挑眉,三指捉杯,以食指在杯腹轻轻敲了三下。 这分明是自己私下与挚友饮茶才有的习惯。 拂名深吸口气,皱眉看他。 言朝嘴角勾着一抹得逞的笑,施施然举起茶杯道:“上次拂袖而去,失礼了,赔罪。” 说完一饮而尽。 拂名恍然才想起他说的是月余前二人闹得不欢而散之事。 * 无人不知言朝观星卜命,可窥见个中玄机,两人却总因此一言不合。起初拂名谅他有救命之恩,对他逾矩的亲近之意也可勉强放下成见。 纵是再料事如神,当听到他言语轻佻,说出自己何处有痣何处又有胎记时拂名简直恼羞成怒。要不是重伤未愈,他当场就拔刀劈了下去。 比之而言,上次的不欢而散显得不值一提。 不过是朝他说了一句,“你如此料事如神,可知我年岁几何?” 言朝便雷劈般呆在原地,眼中溢满痛苦之色,那一时的失魂落魄令拂名不忍,许是让他想到什么悲痛往事了。拂名不怪他无礼,倒是有些惭愧说了错话。 * 拂名回过神来,举杯道了一句:“不必介怀。”仰面喝下。 言朝颔首,欲言又止。 他看向窗外,阿魈在打扫院中落叶,落英漫地,风一吹,彷佛什么都留不住。 “我也喜欢丁香。”他笑道。此时眼中风流云散,只剩下些许落寞。 拂名想说这是阿魈喜欢才移种过来的,想想还是算了。 良久后言朝起身,“我去看看照水。”言笑间神色竟有些躲闪。 * 照水在酣睡,躺在邻家大婶送来的摇床里,吃过他配的药方后面色红润了不少。 阿魈在摇床边坐着,一手轻轻的推,一手拿着本手著书在读,行书笔锋落拓飘逸,如笔走龙蛇,是拂名的字。 他磕了磕门框,阿魈转头,这才看到身后立着尊主言朝,刚要张嘴,言朝嘘了声,低声道:“好生照顾我徒弟。”然后冲他挤了挤眼。 阿魈瞪大眼睛,欣喜的目送他离去。 言朝停在院中回望许久,隔着窗柩,拂名亦若有所思的将他看着。 * 暮色四合,百家亮起灯火,天上繁星如尘。 今日阿魈忙着照看照水,忘记做晚膳,来到灶房时拂名正灰头土脸的把烧好的菜往桌上端。 一个青菜,两碗黑乎乎的不明之物,麦饼倒是能吃。 两人硬着头皮吃饭,拂名夹了一筷黑菜送到阿魈碗里,“多吃点,长身体。” 阿魈也不示弱的挑了一块碳菜往他碗里夹,“爹也多吃点,好养伤。” 二人你来我往,父慈子孝,桌上黑菜横飞。 院中有人在叩门,两人这才止住笑闹。阿魈飞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位白发银霜的婆婆,约摸六旬,手上拎着包裹。见到开门的是个俊俏小孩,她愣了愣,笑吟吟的眼中多了几分蔼色。 “您找谁?”阿魈探头问。 “说是这里缺个婆子照料。”婆婆婉婉答道。 阿魈想了想,又问,“是谁说的?” 婆婆摇摇头,答非所问:“我老伴走了,余我一人在此,想寻个事儿做才有盼头。” 阿魈心下不忍,又想着照水还小,的确更需要女人照顾,便侧身予她进来:“那好,只是给不起太多酬劳。”说完要去接她手中的包裹。 婆婆笑着摆摆手,利索地提裙往里进,竟是脚下生风:“不妨事,不用你们给。” “那谁给?”阿魈追着问。 婆婆又摆摆手。 灶房门敞着,拂名还在黑菜碗里挑白菜,抬头看到婆婆风风火火就进来了。她一看桌上猪都不食的菜,端走就倒,拂名嘴里塞着东西,不满道:“何人?” 阿魈跟进来说:“一个婆婆。” 拂名将筷一放,“我又不瞎,我是问她干什么来?” 婆婆麻利收拾着,一点不惧他的威仪。看那杯盘狼藉一地秽物似的,直念叨着得加钱,转头介绍道:“叫我艾婆就好。” “谁命你来的?”拂名警惕道。 凡是此类问题,艾婆一概当听不见。 拂名想追问,猛然想起这是在壑村,已不是从前所处的是非之地,便没再多说。 不到一刻,三碗色泽鲜明香味扑鼻的菜肴端了上来。 葫芦鸡,九炼香卤,炒花芹。 “全是爹爱吃的!” 阿魈看得口水直咽,巴巴等着拂名先动筷。 拂名夹一块鸡肉往嘴里抿,还未嚼动,筷子就掷在桌上。 “难吃,换人吧。”他佯怒道。 艾婆像是遭受奇耻大辱:“不可能!尊者已经.....” “尊者?”拂名眼睛一眯。 艾婆这才发现说漏了嘴,心中一跳。 “还是尊主?”拂名咄咄道。 艾婆心里又一跳。 “是言朝?” 艾婆跳不动了,只好低眉顺眼道:“正是尊主言朝。” 拂名满意的点点头,想起阿魈方才那句话,出了很久的神。 第4章 陆闻 艾婆在这个家一待便是五年。 五年光景,从老少相宜到拂名病逝,而后言朝闭关不出,阿魈哭着将照水托付,仿佛都成了上辈子的事。 阿魈的天塌了。 临行前他道,即便埋骨废墟,也誓必磨骨塑肉,将天重新顶起,因为他的天下还有照水。 倘若现在阿魈得知两年不见的照水已将他这个哥哥忘了个干净,不知他的天会不会再塌一次。 想到这,艾婆叹了口气,起身吹熄了蜡烛。 * 照水噔噔噔绕着木梯跑上阁楼,矮小的门框堪堪能直进一个七岁小儿。进门后房梁离脑袋不过一尺,再过两年怕是要躬身进房了。 矮阁楼原本用来归置杂物,年久积满了陈灰。有日照水寻家犬摸了上去,登时如获至宝,打了水提着笤帚就要上去打扫,艾婆拗不过,合力擦洗布置一番改成了他的新卧房。 照水对这小小的一方天地欢喜极了。 放下碗碟,照水一眼便看到窗台前的书案上果然又多了一个小玩意。 这次是个竹编的孔雀风筝,金翠尾羽作工精细,足有两臂长。照水拿起来左瞧右看,爱不释手。 前两日,同窗阿成与阿代在学堂中拌嘴,比谁的爹风筝做得好,照水这才知道他们都有爹做的风筝。 他自小跟在艾婆身边,依稀记得还有阿叔和哥哥,却好像离开他许久了,久到他以为那可能是个梦。爹娘就更没见过。 照水觉得自己好惨。 可现下又不觉得惨了。照水喜不自胜的摆弄着风筝,莫名想起今日的黑衣人来,还有每每在窗台同一个位置出现的糖糕。照水想了想,眼珠一转,心里有了计较。 * 照水在灶房屋顶的茅草里躲了足足一个月有余。 每日在宗门浑水摸鱼,入夜便提早偷溜回家,爬梯上房往备好的茅草中一躲,守株待兔。师父重启闭关多日,没人管得了他,照水已然忘了他师父老人家简单粗暴的罚人手段。 这日月朗星稀,月光莹莹往院中一洒,清晰可见灶房顶上的茅草微微动了动。 照水已在干草堆里斜趴了半个时辰,口干舌燥,手酸脚麻,抬头望去正对着阁楼的窗台前依旧没有动静。 眼看着就要挺不住,照水苦恼的叼起一根枯草嚼起来。 忽的一个修长的黑影纵身越上了院墙,照水屏息看他几步轻功点地,轻松便翻到堂屋屋顶,踏在泥瓦上如履平地,竟让人丝毫不查。 少倾,他两脚往飞檐侧一勾,俯身倒吊着鬼鬼祟祟朝窗台递东西。 “爹!” 照水掀开茅草脆生生喊道。 黑衣人被这嗓子吓得不轻,脚尖一松,顺着房檐倒头要栽下去,屏息间只见他飞速攀住檐尾,单手悬在了檐上,又伸出另一手稳稳接住滑落的瓦片。 照水被惊出一身冷汗,起身就要往相连的阁楼墙上爬,嘴里念叨着,“爹我来救你!” 脚下没有借力之物,照水挂在墙边徒劳的蹬。头顶松动的瓦片接二连三的摔出脆响,照水手上卸了力,啊的一声踩空往下坠,脖子与胸口却陡然勒紧,竟是让人拎小猫一般提了上去,环在胸前捂住了嘴。 艾婆提灯出来查看,地上躺着摔碎的瓦片,她仰头看了看,沉思片刻,轻轻唤了声阿魈。 陆闻听得心下一紧,随即看到檐下那只大狗在哈哧哈哧摇尾巴。 * 身后的黑衣人似在晃神,照水伸出食指往他腰间戳了戳,他竟岿然不动毫无反应,只好呜呜哼了两声示意他放开自己。 陆闻退开些许松了手,见照水摇摇晃晃站不稳,又伸手捉住他的腕子,顺势捏了捏。 太瘦了,陆闻心道。 照水任他牵着,杏仁般的大眼将他上下打量。 这人一身夜行衣,蒙着面,身形虽不甚高大,却是习武之人的挺拔之姿。月亮一照,唯有那双深邃眉眼里透着锋芒般的光。 “你是我爹?”照水歪头问,清脆的音调带着天真的上扬。 见他一言不发目光闪烁,便期切的又问了一遍,“你是我爹吗?” 从未料到这一出的陆闻正想着如何作答。 “爹你比别人的爹都矮一截,我会不会以后也长不高啊?” 照水絮絮叨叨,有些苦恼,已然默认陆闻是爹了。只有爹才会给自己的孩儿做风筝。 陆闻一时不知该先回哪个,索性如实答道:“我是你哥哥。” 开口便是少年人独有的低沉破锣嗓子。 照水眨着长睫问:“那你为何要偷偷摸摸的来见我?” 陆闻不假思索的道:“以后你便知道了。” 又是这种回答,艾婆和师父也总拿这句话搪塞他。 照水老气横秋的叹了一口气,摸不透长辈们到底藏了多少惊世骇俗的秘密。 他们不想说,自己不问就是了。 照水说:“可我是捡来的,我没有哥哥,只有阿婆。”微微拧起的眉梢间蕴着若有似无的倔强。 能有爹为何不能有哥哥?陆闻顾不上问那么多,听到他说没有哥哥,有些急了。 “你没有哥哥?你再想想?” 照水使劲想了想,斩钉截铁道:“唔,没有。” 陆闻天塌了般把他盯着。才两年不见,他就不记得曾给他把屎把尿的自己了,小白眼狼! “那你现在有了。”陆闻只好说。 “你没有弟弟吗?”照水好奇道。 “我有.....” “那为何还要认我作弟弟?” “.....” 陆闻稀里糊涂被他绕晕了。 他挠了挠头,硬生生岔开话题,“听说你是言朝的关门弟子。” “哦~你也想找我偷学筮宗心法。”照水撅嘴叉腰得意起来。 “可以吗?”陆闻顺着他说。 “当然不可以!”照水一脸义正言辞,“本门心法不能外传,入门前我在祖师面前发过毒誓的。” “还要发毒誓?” “哎呀,就是宣誓。不过我可以教你观星。” 说完便拽着陆闻坐下,又将冰冷的小手放到陆闻温热的掌中与他紧紧握着。 照水哪懂什么观星,成日在筮宗呆坐着犯困了,梦里也不踏实,二十八星宿会轮流从书卷上蹦出来喊他的名字。 他仰头煞有介事指着天边以北最亮的那颗星道:“你知道这颗星叫什么吗?” 陆闻摇头,偏头看着他月色下神气灵动的小脸,等他解答。 “对了,我还不知你叫什么。”照水转而问道。 陆闻略一思忖,答:“此意。” 这是他的小名,出生那年母亲托村里的秀才取的,说是大名粗俗好养活,便想取个雅致些的小名。 到了壑村大伙都唤他阿魈,离开后沿用回本名。至于小名,他希望照水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晓这个名字的亲人。 “我叫照水。”照水朝他弯了弯眼睛,笑盈盈的自报姓名。 “嗯。”陆闻应着,心道我比你知道得还要早,因为这个名字是我取的。 “你还没说那颗星叫什么。” 照水拢着双膝一字一顿道:“此、意、照、水。” 陆闻一愣,心内仿佛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再看照水,他小鹿般清澈的眼中盛着满满的情真意切。 陆闻哭笑不得道:“油嘴滑舌,你跟谁学的?”眼睛不自觉落到照水精巧的小鼻梁上。 孩时阿姐笑话他的时候就喜欢轻轻刮他的鼻尖,现下他也忍不住想伸手。 照水露出被拆穿的讪讪,“你怎么知道.....”他嘟囔着,没有说下去。 是偷听到师父言朝曾这么对故友说过,他便记下了。以二人之名并称星宿,一定是手足至亲才可说吧。 “这招不许对别人用。”陆闻正色道。 “以后你是我哥,我自然不会对别人用。” “也不许再认其他哥哥。” 照水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你。” 陆闻哑口,他在江湖漂泊的两年间寡言少语,如今竟嘴笨到连小小照水也说不过了。 他叹了口气,又有些想发笑,一板一眼道:“好好修习心法,少学这些花花肠子。” “哦!”照水睁着黑亮剔透的大眼满口答应着,尚不知给星宿起名为何就是花花肠子了。 陆闻看他乖巧模样,想去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手伸到一半作了罢,朝下扶住他的肩往身前一揽,稍稍运功,两人飘飘然落在了丁香树下。 照水还有些发懵,却见他转而朝着院墙疾走去竟是要不告而别。 “哥!”照水叫住他。 陆闻差点一头栽在院墙上。他也不恼,回身看向照水。 披着皎洁,照水笑得像月宫中偷跑到凡尘逍遥快活的小兔仙,看得陆闻蒙面下忍不住牵起嘴角。 “你慢点,后头又没人追你。”他双手拢在嘴边压低声音喊着,喊完挥了挥手。 “一旬后我会再来。”陆闻说道,飞身隐没而去。 照水掰着指头算了算,倏然眼睛一亮。 一旬后的五月二十是他入村的时日,也是他的生辰。 第5章 较量 陆闻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言朝痴坐在床榻下,握着拂名苍白的手,他伏于榻前恸哭。 忽而,一阵衣帛撕裂之声混杂着一群□□狂徒的淫邪怪笑声贯穿耳际。抬眼望去,人墙脚下是少女一言不发坚忍含恨的泪眼。 远处被三五壮汉按倒在地的少年,手指生生嵌入泥土直至血肉模糊。他哑声哀求过路的镖队,他们摇摇头走了,头顶的杏黄色“剑”字镖旗猎猎作响。 少年绝望的眼中几乎溢出血来。 风声骤起,飘零的落叶瞬息被利刃斩作两半,牙帐旁圈着“康”字的玄武幡上赫然溅起一道热血。 一名头戴遮帽,鹤羽银袍的男子提着血淋的横刀走来,转瞬间兵匪横死遍地。 男子解衣裹住地上女子,捂着浸血的腰腹,带领少年一路奔逃,身后有人穷追不舍。 女子力竭,挣脱他们搀扶的手道了一句:“救命之恩,来世再报。”又柔柔望了少年一眼,决然朝着另一条小路舍命而去。 追兵被引开,只见她纵身跃起,投下了悬崖。 * “姐!!” 陆闻惊呼着醒来,他坐起猛喘了几声,满脸不知是泪还是汗。 梦中所经历的痛与恨在胸中激荡,随着五觉恢复清明,又逐渐被按下,只剩浅浅一道刻骨的痕。 他抬头环视四周,身下是一张旧草席,脚边搁着两个水碗。除此空地之外堆满了干柴,这才想起这是赤刀门后院的柴房。 两年前他带着爹的遗物来到赤刀门认师,继任门主柳蒙将刻有陆长犹的令牌掷在地上,骂着叛门之徒,将他扫地而出。 隔日,陆长犹门下弟子葛清将他从偏门领了进去,安置在了此间柴房,一住便是两载。 * 屋外天已蒙亮,陆闻起身随意打了井水冲了把脸开始练刀。 柴房外立着一排十字铁梨木桩,木桩外罩的铁片甲胄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刀痕,力深处堪堪只剩一绺细筋将断不断,显是拿捏过力道。 陆闻已将陆长犹教的隐刀诀熟烂于心,他默念心法,一手扶鞘一手抽刀横于胸前,两腿分立目视刀尖,成待战之势,继而气沉丹田俯身疾冲出刀。 俯仰开合间,极速之下刀光如游龙惊起,凌空将一尺外的木桩生生劈断。 辰时,月亮门外端着食盒的赤刀门弟子看得倒吸冷气,只想拍手叫好。 陆闻有所察觉,扬手朝身后一送,利落归刀入鞘。 “师弟,葛清师兄让我送些吃食过来。”弟子脸上堆笑,心说不愧为陆门主之子,日后定大有可为。 “多谢师兄。”陆闻看了他一眼,接过食盒。 弟子忙道:“我叫谢云骁,你叫我云骁也成。” 陆闻迟疑的点点头,往屋内走去。 * “别忙着吃饭,先把师兄们的武服洗了!” 石门外大摇大摆来了三个不速之客,打头一人气焰嚣张。 此人是现任门主柳蒙名下弟子祁越,后头跟着两个初级弟子,抬了一大筐汗味熏天的鹤羽武修服进来,往井边一撂,叉手退到旁边看戏。 谢云骁现出鄙夷之色,转身匆匆离开。 祁越原是师从陆长犹门下,因欺压百姓屡教不悔被逐出了师门。陆长犹失势后又投到柳蒙门下。 葛清师兄曾劝诫他,能在赤刀门长留已实属不易,不宜多生事端。遂在其多番刁难之下,陆闻一忍再忍。 陆闻没有理会,径直往里间走去。 祁越只当他忍气吞声不敢造次,又蹬鼻上脸道, “听闻你入师无门便在门派中四处偷学,这做派,倒是承了那欺师灭祖,通党谋逆的陆.....” 话还未完,一根木筷贴着他的皮肉插进了肩头的衣袍里。 祁越心中一凉,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见陆闻目露寒光,右手执在了刀柄上。 那把刀他认识,玄铁揉入黑晶锻造而成,四尺长的刀鞘上烫着浮云鎏金线。 是陆长犹的争鸣刀。 祁越嗤了声,“想与我较量?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怒目圆瞪,抽出横刀双手以全力迎头砍了过去。 陆闻单手挡下,错步与之执刀相抵,沉声道:“你也配?!” 祁越只觉浑身一震,被他的内力击退数步,单膝跪倒在地。抬头时争鸣刀如虹贯日般横扫至眼前,祁越满脸惊惧,起身拼死护住,霎时刀尖迸发出垂危的星火。 陆闻收势,不予他喘息之机,长腿回身旋踢,将祁越踢翻至墙角,吐出一大口血来,随即腾空而起,双手持刀以死招劈下。 顷刻间刀风化作雪刃掠杀而去。 * “刀下留人!” 葛清赶来喝道。 陆闻蹙眉,雪刃收锋停在祁越头顶。 祁越看着眼前被斩落的发丝,怪叫一声吓晕过去。旁边的小弟早已看得脚软,跌跌撞撞的要将祁越往外抬。 “拿走。”陆闻道。 小弟明白过来,忙不迭的把一人一筐拖走了。 谢云骁跟在葛清身后,意犹未尽的看着刀柄在陆闻掌中旋了一周,反手归鞘,忍不住将他上下打量,猛然发现这半大小子竟与自己一般高了,少年俊逸的眉眼间已有股凌人的锐气。 “奇才啊,我在你这么大时才将刀拿稳呢!若我没看错的话,方才的风刃是隐刀诀第八层的招式吧?颇有当年陆门主之风范。”谢云骁溜须拍马道。 葛清则眉头紧锁一脸担忧,“连你都知道那是第八层,只怕.....师弟今日露了锋芒,此地已不宜久留。” “你是没听到他是如何辱没陆门主的,换我我也忍不了。”谢云骁打抱不平道。 葛清横了他一眼,看他很不甘的住了嘴。 想起方才那祁越满口的欲加之罪,陆闻问:“五年前到底是何人追杀我爹?” 两年间的探查,山庄上下皆是三缄其口,不敢多提。 葛清犹豫片刻,依然是摇头,“已无从考证。” “大祸临头了,还瞒着师弟做什么?”谢云骁不忿道,“我所知不多,只听说是柳蒙掌握了陆门主勾结朝廷逆党的罪证,之后他携隐刀诀绝章出逃途中遭息风阁暗杀。陆门主早已下落不明,所谓的罪状全凭他柳蒙狗屁不通的一面之词罢了。” 言语间像是早已对柳蒙派系有诸多不满。 “你....”葛清扶额,不及出声阻止,又听他断然道, “我看定是他设法构陷陆门主,想取而代之!” “住口!” 葛清赶忙训斥,四下环顾,怕隔墙有耳,继而剜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谢云骁不以为然的撇撇嘴。 听到此处,陆闻蓦地心念大动,想起多年前在屿县阴暗小巷内的一遇。 那人一身鹤羽玄锦袍,将年幼如困兽的他轻易制住,蛊惑着低声在他耳边宣下嗜血判词。 ——他日你若功成,天下之人想杀便杀。 瞠目间,面前柳姓刀客阴鸷的脸愈渐清晰起来。 陆闻眸中聚起寒光,攥紧的手发出轻响。 当年烙进灵魂深处,令他心神俱震的一句话,竟是柳蒙这刽子手手中的一记回旋镖,狠狠扎在了他的痛处。 葛清观察陆闻的神色,见他眼底已笼着沉重的杀气,暗道不好,此前不愿将传言跟他合盘托出就是怕仇恨乱了他的心智。 他按了按陆闻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切莫急于一时,你年纪尚轻,心性不稳,要想冲破隐刀诀九层,须得守心化境,暂时将过往放下。待到刀剑开锋那日,便是你出鞘之时。” 说完朝谢云骁示意,谢云骁便将搁置在一旁的食盒端来。 葛清又道:“我在扶岳楼有一旧友可暂将你收入门下,你在那潜心习武,柳蒙不会动你。” 他接过谢云骁端来的食盒递到陆闻手上,食盒透着温热。 “此事会迁连到你们吗?”陆闻心下歉疚。 “放心,见卿师叔素来不屑于宗门之争,我们既已归于他的门下,柳蒙也要顾念几分他这个师兄的情面。” 陆闻抿了抿唇,拱手道:“多有麻烦,往后.....” 葛清将他的手按住:“师父生前待我不薄,你我同门师兄弟,与我客气什么。” 又小声打笑他,“往后师弟若重夺门主之位,记得将师兄收回陆氏门下,也算不负尊师之名。” 谢云骁在一旁听得振臂高呼道:“还有我!也算我一个!” 陆闻只腼腆的笑笑。 “好了,去收拾吧,我这便飞鸽传书,好让你今夜能赶到,过去脚程也要好几个时辰。”葛清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闻摸着襟前一物道:“今夜我还得去一个地方。” * 赤刀门依海而建,水上三道成行,由小及大相继汇成三方圆形武场。四道而过便是百顷的门派大殿,楼阁群宇灰瓦高墙气势恢宏,殿后一把倒插的倚天神刀石,自中间劈开,似是嗜血之槽,又似护殿而缺。 正殿内,柳蒙靠在金雕木倚上听一旁垂手站着的师弟钟须然说道, “听消息说,皇帝身体欠奉,已经好几日没有上早朝了。” 柳蒙随口道:“这病秧子,也不知能拖几时。” 钟须然瞧他一脸不甚在意的模样,又说:“皇帝也心中有数,所以正着手册立二皇子为太子。” “嗯。”柳蒙道:“皇帝身弱,子嗣单薄,这皇位早晚也是二皇子的。” “若二皇子出个什么意外,大辛盛世恐难以为继。”钟须然鬼鬼祟祟斜了柳蒙一眼。 柳蒙皱眉道:“怎么?你想谋害二皇子,篡位当回皇帝试试?” 钟须然忙陪笑:“自是轮不到我等,可免不了有人野心达千里啊....” 柳蒙不解其意,抬眼道,“又与我们有何相干?我们五大门派向来对庙堂事敬而远之。” 钟须然叹了口气:“剑引山庄如今与安王来往甚密,息风阁也往朝廷输送暗卫,连自古只闻江湖事的扶岳楼也放出风来,说皇帝在民间留了遗腹子。如今天下局势未定,门主不可坐以待毙啊。” 柳蒙略沉吟,唤道:“把祁越叫来。” 门外有弟子已等候多时,慌慌张张进来就跪,“启禀门主,祁越师兄遭人重伤,现卧榻不起。” “谁干的?”柳蒙问。倒也觉得不甚奇怪,这弟子一向恃强凌弱,虽是条好狗,却也时常惹一身骚。 “是葛清领进来那小子。” 柳蒙还在寻思是谁,钟须然道:“陆闻?让一个入门两年的室外弟子给打成重伤?” 柳蒙听完,只觉面目无光。 “正是,弟子亲眼所见,这个陆闻已练至隐刀诀八层,风刃。” “隐刀诀十层便入化臻之境,多年来能练至大成的也只有门主你还有陆....”钟须然没再说下去。 “当年陆长犹被我伤中要害,断然活不过一年,他如何能授武?”柳蒙不解道。 “当务之急是摒除后患。”钟须然在旁说。 柳蒙方起身负手吩咐:“派人跟着陆闻,势必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