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天》 第1章 云深三千笑 在岁月长河某个被云雾温柔包裹的久远时代,层峦叠嶂的深山里,隐居着一位名叫君有归的仙人。若以凡尘俗世的眼光来看,这位“仙人”与其说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不如说更像是个……嗯,有点“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君有归的美,是超脱了性别界限的。一头如瀑青丝被松松编成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温顺地垂落身前,随着他慵懒的步调轻轻晃动,柔韧似初春新发的柳条,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韵律。最摄人心魄的是他那双含情脉脉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间,是澄澈如洗的天空之色,宁静、辽远,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悲喜尘埃。那目光温柔得能融化寒冰,却也深邃得如同古潭,沉淀着漫长时光也无法磨灭的纯粹灵韵。 这位仙人的“仙业”颇为奇特——他热衷于“捡孩子”。山道旁奄奄一息的弃婴,村落里父母双亡的孤儿,甚至有时仅仅是迷了路、哭得撕心裂肺的娃娃,只要被他那双天空色的眼睛瞧见,十有**会被他“捡”回他那座藏在云深不知处的竹篱小院。久而久之,附近几座山头的樵夫猎户都知晓了这位“捡娃仙人”,也闹出过不少啼笑皆非的误会。常有心急如焚的父母寻来,看到自家穿戴整齐、小脸吃得红扑扑的娃儿正蹲在院子里逗弄君有归养的灵禽仙鹿,旁边还摆着精致的点心和温热的灵泉水,那场面,与其说是被拐,倒更像是被请来做客的小祖宗。饶是如此,君有归“人贩子”的名头还是在凡俗间悄悄流传了好一阵子,令他哭笑不得。 君有归的日子过得极简,与人们想象中的仙人排场大相径庭。他身上常年穿着山下市集里最常见的粗布麻衣,洗得泛白却干净清爽,舒适地贴合着他颀长的身形。吃的也是寻常的粗茶淡饭,清粥小菜,偶尔兴致来了,才去溪涧钓两条鱼,或是在院中开辟的小菜圃里摘些时令蔬果。唯有他那座倚着山泉、被翠竹环抱的院落,才显出几分仙家气象:冬暖夏凉,灵气氤氲,推开窗便是云海翻涌、松涛阵阵,寻常的风霜雨雪到了院墙之外便自动温柔了几分。他卧房里倒是有个颇大的衣柜,里面挂满了流光溢彩、款式各异的华美衣裳——都是他闲来无事,用云霞为线、月光为梭,亲手织就缝制的。然而这些仙衣霓裳大多只在他心血来潮时穿过那么一两次,便被他束之高阁。问其原因,他总是慵懒地舒展一下筋骨,理所当然地答道:“漂亮哪能跟舒服比嘛?还是这身粗布自在。” 山中不知岁月长,又是一年芳草绿,山桃灼灼盛开如云霞的日子。君有归盘腿坐在临窗的竹榻上,望着窗外流云聚散,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胸前的麻花辫梢,轻声自语:“这已经是我的第几个生日了?”声音带着一丝岁月赋予的、近乎透明的恍惚。 “第三千多个吧!”两个声音几乎同时从门口响起,带着熟稔的笑意和一点点抬杠的意味。 君有归闻声回头,只见门口并肩站着两位同样气息不凡的“老友”。左边是一位身姿灵动的姑娘,衣着轻盈,似拢着一层薄薄的烟霞,衣袂飘飘,腰间悬着一柄造型古朴的短剑,剑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她眉眼弯弯,带着山泉般的清冽与活泼,正是贾还乡。右边则是一位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衣料挺括,勾勒出精悍的身形,背负一柄无鞘长剑,剑身透着冷冽的寒光。他面容俊朗,气质却如深潭静水,带着一丝不易亲近的疏离感,眼神沉静,乃是赵莫苦。 “喂!你怎么学我!”两人异口同声地指责对方,随即又忍不住相视一笑,那股熟悉的、想给对方添点堵的劲儿就上来了。 贾还乡杏眼一转,抢先一步,手指点向君有归:“我赌!我赌君有归今年过的是第3302个生日!赌十文钱!”她故意提高了赌注,挑衅地看向赵莫苦。 赵莫苦眉头微挑,毫不示弱:“那我赌是3301个!也赌十文!”他素来严谨,计算着上次听君有归提过的模糊数字。 君有归看着这对活宝,那双天空色的眼眸里泛起促狭的笑意,慢悠悠地从竹榻上站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哎哟,”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看好戏的慵懒,“你们两个又赌?还赌**五文钱**的?太没劲了。生日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得赌十文的吧?”他故意曲解了他们**已喊出十文**的事实,佯装嫌弃他们赌注小,实则是火上浇油。 “好!就赌十文的!”贾还乡和赵莫苦果然被这“嫌弃”刺激到,再次异口同声地确认了赌注,四只眼睛都亮晶晶地盯住了君有归,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君有归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的涟漪。他不慌不忙地踱步到靠墙的紫檀木书架前。那书架高及屋顶,上面除了几卷泛黄的古籍,更多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晒干的奇花异草、形态各异的石头、色彩斑斓的鸟羽……还有一摞摞用丝线仔细捆扎起来的、厚厚的记事本。他修长的手指在书脊上轻轻划过,最终停在角落里一本看起来最不起眼、也最旧的牛皮纸封册子上。他小心地抽出来,拂去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赵莫苦和贾还乡立刻像两只好奇的灵猫,凑了上来,一左一右把君有归夹在中间,伸长脖子去看。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君有归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缓缓翻动着书页。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琐事:某年某月某日,于西山涧救下白鹿一只;某年某月,暴雨冲垮山道,助樵夫老李归家;某年冬,捡到冻僵小童一名,取名阿暖……字迹飘逸灵动,带着主人特有的闲适气息。每一页,都像是岁月长河里凝结的一颗露珠。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页纸显得格外干净,只在居中位置,用稍大一些、墨迹也仿佛更新鲜的字体,写着一个数字。 贾还乡和赵莫苦凑近一看,当场石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睛瞪得溜圆。 “呦!”君有归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尾音愉悦地上扬,像只偷腥成功的狐狸,“看来我在你们眼里,还是很年轻嘛~”他指尖点着那个数字,笑容灿烂得晃眼。 那本子的最后一页,赫然写着——“**3305**”。 “拿来吧,”君有归摊开白皙的手掌,伸到两人面前,指尖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要一颗糖,“一人十文,一共二十文。承惠承惠。” 贾还乡和赵莫苦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被算计了的懊恼。他们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的赢家竟然是这个看起来最漫不经心的寿星公! 赵莫苦最先反应过来,狐疑地打量着君有归,尤其是他此刻空空如也、毫无灵力波动的双手:“等等!君有归,你不会……是偷偷用法术把本子上的字给修改了吧?”他试图找出破绽,“刚才你翻书的时候,我可没感觉到一点灵力运转!” “怎么可能?”君有归一脸无辜地睁大了他那双清澈见底的天空色眼睛,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莫苦,你这不是污蔑仙格嘛?刚才我可是半点灵力都没用,天地良心!”他顿了顿,又换上一种“你们真傻”的表情,循循善诱,“再说了,就算我要改,那也得往小了改啊!人,怎么可能希望自己变老呢?巴不得年年十八才对!我把自己写老五岁,图什么?图你们多给几文钱?”这一番话逻辑清晰,表情真挚,配合他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瞬间把严谨较真的赵莫苦唬得一愣一愣的,眉头紧锁,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沉思。 然而,这点小伎俩却瞒不过心思同样玲珑剔透的贾还乡。她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君有归“表演”,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君有归,”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清脆得像山涧敲击石头的清泉,“你这话,骗骗老实人莫苦还行。”她朝还在纠结的赵莫苦努努嘴,然后目光如电,直射君有归,“可是你——君大仙人,你本来就不在意自己的年龄,活得像个老顽童,三百岁和三千岁对你来说有区别吗?不过是山间多看了几轮花开花落罢了。”她向前逼近一步,眼神锐利,“而且,这纸上的墨迹……” 君有归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这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贾还乡的眼睛。 “这墨迹,”贾还乡笃定地伸出手,目标直指君有归手中的记事本,“看着新,但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我猜,是你在昨天,或者前天,趁着我们还没来,悄悄用灵力修改的吧?把原本的‘3301’或者别的什么数字,改成了这个唬人的‘3305’?” 话音未落,她出手如电,趁着君有归那一瞬间的心神松动,一把将牛皮本子抢了过来!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习武之人的敏捷。 “哎!还乡你……”君有归下意识地想阻止,手伸到一半又讪讪地收了回来,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彻底垮掉,只剩下被抓包的尴尬。 贾还乡得意地瞥了他一眼,也不废话。她伸出食指,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灵力,并非攻击,而是最基础的“显影”小术。她的指尖带着微光,在写着“3305”的数字上轻轻一抹,动作轻柔得像拂去花瓣上的露珠。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新鲜的、墨色浓郁的“3305”仿佛被水洗过一般,颜色迅速变淡、消褪。而在它下面,一个略显陈旧、笔画也更朴拙的数字,清晰地显现出来—— **3301**。 空气仿佛凝固了。 贾还乡看着那个明晃晃的“3301”,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转而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懊恼和“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憋屈。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一刻,她无比希望时间可以倒流,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看见! “噗——哈哈哈哈哈哈!”一旁的赵莫苦,从最初的震惊、到被君有归忽悠的困惑、再到此刻亲眼目睹真相大白的戏剧性反转,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指着贾还乡,又看看一脸无辜(现在是真的无辜)的君有归,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哈哈哈哈!贾女侠!真是……真是明察秋毫啊!哈哈哈哈!佩服佩服!”他一边笑一边拍大腿,“愿赌服输!十文钱!贾女侠,拿来吧!哈哈哈!” 贾还乡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涨红,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握着本子的手指关节都微微发白。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还在“哈哈哈”的赵莫苦,又气鼓鼓地剜了一眼装傻充愣的君有归,只觉得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憋得难受。 “哎呀呀,”君有归这时才慢悠悠地踱过来,从贾还乡僵硬的手里抽回自己的宝贝记事本,脸上挂着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笑容,语气惋惜,“还乡啊还乡,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你要是不戳破我,说不定……嘿嘿,”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狡黠地眨眨眼,“说不定我良心发现,赢了他那十文钱,还能大方地请你吃顿好的呢!山下的醉仙楼,酱肘子,水晶肴肉,清蒸鲈鱼……啧啧,可惜咯!” “君——有——归!”贾还乡气得跺脚,脸更“黑”了(如果红到发紫能算黑的话),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她感觉自己像个傻瓜,被这两个家伙联手耍了! 赵莫苦笑够了,看着贾还乡那副又羞又恼、恨不得钻地缝的样子,再看看君有归那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脸,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愧疚。毕竟,贾还乡戳穿骗局,某种程度上也是替他“报了仇”(虽然他自己也被骗得很开心)。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笑意,脸上换上一副温和(甚至带着点慷慨就义)的表情,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闹了。今日是有归的生辰,本该喜庆。这样吧,”他拍了拍腰间并不算鼓囊的荷包,故作豪迈,“今日这顿饭,我赵莫苦请了!醉仙楼也好,山野小馆也罢,你们想吃什么,尽管点!算是我……嗯,给寿星公贺寿,也省得某些人为了顿饭费尽心机演戏。”他意有所指地瞟了君有归一眼。 此话一出,刚才还剑拔弩张、一个气成河豚一个装傻充愣的贾还乡和君有归,瞬间如同变脸般,同时绽开了灿烂无比、得逞的笑容!两人极其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啪”地一声,响亮地击了一掌! “耶!成功!”贾还乡欢呼一声,刚才的羞恼一扫而空,只剩下计谋得逞的兴奋。 “莫苦果然义薄云天!善解人意!”君有归竖起大拇指,笑容真诚无比,仿佛刚才那个设局骗钱的人不是他。 赵莫苦看着眼前这瞬间达成统一战线、喜笑颜开的两人,哪里还不明白?他指着他们,手指气得有点抖:“好哇!你们两个!刚才……刚才那出‘内讧’、‘戳穿’、‘恼羞成怒’……全是演给我看的?!就为了一顿饭?!”他感觉自己的智商和同情心都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君有归揽住贾还乡的肩膀,两人笑得像两只偷到鸡的小狐狸。“怎么能叫大费周章呢?”君有归一脸理所当然,指了指身边的贾还乡,“明明默契天成!你看,还乡刚才不就立刻明白我的意思,配合得天衣无缝嘛?这叫……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朝贾还乡挤挤眼。 贾还乡用力点头,补充道:“就是!莫苦你太不够意思了,有归过生日,你本来就该主动请客嘛!我们这是帮你找台阶下,顺便……嘿嘿,活跃下气氛!”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赵莫苦看着这对活宝,又好气又好笑,最终只能无奈地扶额长叹。他认命地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听着里面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响,默默在心里安慰自己:算了算了,朋友一场,开 新手作者文笔不好,请见谅。[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云深三千笑 第2章 贺岁 茂林中,白鹿童,霞光万缕缚苍龙! 百兽拜,山神躬,霜雪为冠御九重 —————— 赵莫苦将油纸包着的、刚出炉的梅花酥塞进君有归手里,热气烘着掌心:“趁热。” 声音依旧平淡,目光却扫过对方含笑接过的眉眼。 巷口几个总角小儿正拍手嬉闹,脆生生的童音随风飘来: “赤面鬼,君有归,血雨浇透君归冢! 铜钱叮当买命钱,剜尽恩师寿堂红!” 赵莫苦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面上波澜不惊,唯有搭在腰间剑柄上的拇指,极轻微地向内扣紧了一分,指节因瞬间的发力而显得略微苍白。眼皮微垂,掩去眸底深处掠过的一丝沉冷如古井寒冰的厉色,目光却未投向孩童,只落在君有归捧着梅花酥的手指上。那平静的姿态下,是两千载光阴淬炼出的、引而不发的护持。 君有归仿佛没听见那刺耳的童谣,甚至顺着调子轻轻哼了两声不成曲的尾音。他低头嗅了嗅酥饼的甜香,眉眼弯起,依旧是那副仿佛能融化霜雪的明亮模样,只是那笑意深处,沉淀着时光也无法淘尽的、极淡的苍凉: “莫苦,” 他开口,声音清朗依旧,带着点熟悉的、近乎顽皮的调侃,顺手掰了半块酥饼塞回赵莫苦手里,“耳朵竖那么尖做什么?老古董的词儿了,翻来覆去也不嫌腻。” 他咬了一口酥饼,酥皮簌簌落下,沾在衣襟上。雪花也恰巧落在他微扬的眉睫,又瞬间被体温融化,像一滴无人察觉的泪。 “由他们唱呗,” 他咀嚼着,含混不清地笑叹,目光投向远处栖霞山云雾缭绕的峰顶,那里曾是他跌落又爬起的地方,“两千载都唱过来了…权当是给我贺寿的…别致小曲儿?” 第3章 鹿鸣深涧处 3000多年前混沌初开,灵韵交泰,非日精月华所钟,非父精母血所养,唯有一点至清至粹的天地灵机,于鸿蒙未判之际悄然凝结,他摄取山川之秀,吞吐云霞之气,经历千载星移斗转,万般造化玄奇,终在某个晨露未晞,山岚缭绕的刹那,于莽莽群山之巅,化身为人形。 那一日,樵夫李老蔫如往常一般,扛着沉甸甸的斧头走进了栖霞山。晨雾尚未散尽,林间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寂静。往日里叽喳的鸟雀不见踪影,连窸窣的虫鸣也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李老蔫心里犯嘀咕,却也只当是天气作怪,紧了紧肩上的斧柄,想着早些砍完柴好回家 “笃!”第一声沉闷的斧斫声刚落下,前方的树影忽然晃动。李老蔫抬头,赫然看见一头雄健的牡鹿正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那鹿通体雪白,唯有鹿角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一双眸子清澈得不像凡物,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它没有惊逃,反而对着李老蔫,极通人性般微微**颔首**。 李老蔫心头一跳,手里的斧子差点滑落。未及多想,那白鹿已转身,轻盈地跃入密林深处。更奇的是,它并未疾驰,而是走走停停,时不时回望,仿佛在确认李老蔫是否跟上。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李老蔫,他抛下斧头,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 约莫走了三十多丈,穿过一片浓密的古藤,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处被巨树环抱的林间空地。而空地中央的景象,让李老蔫瞬间屏住了呼吸,如遭雷击! 只见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飞禽走兽——矫健的豹子、斑斓的锦雉、机警的狐狸、甚至慵懒的黑熊……此刻竟都安静地聚集在此,密密麻麻,围成一圈。它们姿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垂首肃立,目光虔诚地聚焦于圆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 那头引路的白鹿,昂首步入兽群。所过之处,百兽无声地退开,如同摩西分海般,为它——或者说,为跟在后面的李老蔫——让出一条通道。李老蔫心跳如鼓,双腿发软,不敢贸然踏入这不可思议的兽阵。他停在边缘,瞪大了眼睛。 白鹿径直走到圆心处,那里似乎铺着一层格外柔软的苔藓。它低下头,用那对玉色的、分叉精致的鹿角,极其轻柔地探入苔藓中央。当它再次抬起头时,鹿角上竟稳稳地托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那襁褓非布非锦,似由流动的七彩霞光织就,氤氲着柔和而温暖的光晕,将包裹其中的婴儿轻柔笼罩。霞光流转间,隐约可见婴儿粉嫩的小脸和乌黑的胎发。 “这……这……”李老蔫脑中一片空白,惊骇莫名,“是娃儿?!还是……山精妖怪?!”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可脚步却像生了根。百兽的目光齐刷刷地从婴儿身上移开,落在了李老蔫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期盼,有恳求,甚至带着一丝……托付的意味?它们似乎在无声地等待他的抉择。 白鹿再次看向李老蔫,清澈的鹿眸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一股混杂着恐惧、好奇和莫名冲动的热血涌上心头。李老蔫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颤抖着迈出了脚步,一步一步,踏过柔软的苔藓,走向圆心。 当他终于站在白鹿面前,那灵鹿温顺地低下头,将鹿角上的霞光襁褓,小心翼翼地、如同献上最珍贵的宝物般,递入李老蔫粗糙而宽厚的怀中。 就在襁褓离角入怀的刹那,那包裹婴儿的七彩霞气如同晨雾遇见朝阳,无声地、温柔地消散开来,露出里面一个睡得正香甜的、粉雕玉琢般的婴儿。几乎同时,围观的百兽像是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不再停留。豹子转身没入灌木,锦雉振翅飞上树梢,狐狸悄无声息地溜走……方才还拥挤肃穆的空地,转瞬间只剩下抱着婴儿、呆若木鸡的李老蔫,和那头静静注视着他的白鹿。 白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轻触了一下婴儿的襁褓,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它优雅地转身,四蹄腾跃,化作一道白影,消失在密林深处。 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若非怀中那沉甸甸、温热的触感和婴儿均匀细微的呼吸真实可感,李老蔫几乎要以为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山岚迷雾编织的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低下头,看着襁褓中那张纯净无垢的小脸。婴儿仿佛被他的目光惊扰,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一双天空般湛蓝澄澈的眼眸,纯净得仿佛能映照出整个山林,也映入了李老蔫惊魂未定的脸。 “嗬……”李老蔫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责任感瞬间淹没了所有恐惧。他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婴儿娇嫩的脸颊。 “老天爷……”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管你是天仙下凡还是山灵托生……落到俺老李手里,就是老天爷赐给俺的娃!走,咱回家!从今往后,你就有‘归处了!”像是听懂了这朴素的誓言,怀中的婴儿竟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了一声细弱却无比清晰的咯咯笑声。 这笑声如同清泉,涤荡了李老蔫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他抱着这从天而降(或者说从百兽群中得来)的宝贝,转身下山。一路上,他能感觉到密林深处,无数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他,目送着他。那目光不再有压迫感,只剩下一种无声的送别与托付。 当李老蔫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怀里抱着个婴儿而不是柴禾时,立刻引起了轰动。 “老蔫!你这……这抱的是谁家娃?”邻居张大婶眼尖,第一个叫起来,声音里满是惊诧。 “山里……山里遇上的。”李老蔫紧了紧手臂,把婴儿护得更牢些,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骄傲、紧张和不容置疑的神情,“跟俺有缘!俺带回来了!” “哎哟喂!这娃娃长得可真俊!跟年画里的仙童似的!”另一个妇人凑上来,啧啧称奇,随即又压低了声音,“老蔫,你可瞧仔细了?这荒山野岭突然冒出个娃……别是啥精怪变的吧?” “胡吣!”李老蔫猛地一瞪眼,嗓门不自觉地拔高了,带着护崽的凶悍,“睁开眼看看!这么干净的娃儿,会是妖怪?再瞎说俺跟 你急!”他低头看着婴儿天空色的眼眸,那纯净的目光让他底气十足。 众人被他罕见的强硬唬住,一时噤声,只是目光依旧好奇地在婴儿和李老蔫身上打转。 李老蔫不再理会议论,抱着婴儿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家那间简陋却温暖的小院。正在灶台边忙活的妻子李氏(贾氏)听见动静,探出头来:“今儿咋回来这么早?柴……”话音未落,她一眼就看到了丈夫怀里那个显眼的襁褓,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这……”李氏指着襁褓,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老蔫赶紧上前,将方才山林中的奇遇——寂静的山林、通灵的白鹿、百兽的朝拜、霞光中的婴儿以及那消散的霞气——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妻子。李氏听得目瞪口呆,脸色变了几变,从惊骇到难以置信,再到最后,目光落在婴儿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上,尤其是对上那双懵懂纯净的、天空般的蓝眼睛时,一股母性的柔情瞬间冲垮了所有惊疑。 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的小手。那温软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当家的……”李氏声音哽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喜悦和坚定,“这孩子……是老天爷开眼,是山神显灵!百兽相护,霞光加身,送到咱跟前!这是天赐的福分!咱得养!必须养!他就是咱的亲骨肉!” 李老蔫重重点头,眼眶也有些发热:“对!咱养!以后他就是咱老李家的根苗!”他看着妻子脸上洋溢的母性光辉,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那……得起个名儿啊!”李氏擦了擦眼泪,温柔地接过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摇晃,仿佛捧着稀世珍宝。她凝视着婴儿那双奇异的、仿佛蕴藏着整片天空的眼眸,又想起丈夫描述的百兽朝拜的景象,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 “百兽相迎,霞光护体……”李氏沉吟着,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孩子,生来不凡,却落到了咱这平凡之家。‘百兽之主’,那是贵不可言的命格……咱们不能僭越,但也不能委屈了这天生地养的小仙君。” 她抬起头,看着丈夫,语气温柔而庄重:“当家的,你看……‘君’这个字如何?是尊贵,也是正直。咱盼着他,人如君子,行得正,立得直。” 李老蔫挠挠头,觉得这字眼儿文绉绉的,却莫名地贴切:“君’……好!听着就大气!配得上咱娃!” 李氏笑了,低头亲了亲婴儿的额头,声音带着无限慈爱与期许:“至于名……咱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这一生,无论走多远,飞多高,心里头总有个着落,有个念想,有个能让他安心回来的地方。” 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茅屋的屋顶,望向那莽莽苍苍的栖霞山,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就叫‘有归’吧。君有归——愿他如君子立世,心有所归,身有所依,一世平安。” 襁褓中的婴儿,仿佛听懂了这饱含深情的名字,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再次发出了满足而欢快的咯咯笑声,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进这对平凡夫妇的心田。 第4章 复去栖霞山 他侧头看看身旁熟睡的妻子,又看看安静躺在臂弯里的婴孩——君有归。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涌上来,几乎让他晕眩,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不安。这凭空而降的孩子,“天赐”之名听着好听,可李老焉活了半辈子,心里清楚得很。这世上哪有什么真“天赐”?要么是犯了天条被贬下凡的修士,要么就是山精野怪化形。修士自有仙门收留,精怪也该是少年模样,怎会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孩儿他娘……”李老焉声音干涩,看着也醒来的李氏,“这娃,俺心里头……不踏实。” 李氏沉默片刻,伸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细嫩的脸颊,温声道:“那就再带他去一趟栖霞山吧。今天……就当歇一天工。” —— 天光彻底放亮时,李老焉抱着君有归,再次踏上了栖霞山的山道。山林依旧寂静,只有脚踩落叶的沙沙声。他径直走到昨日发现孩子的那片空地。 空地上,竟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身量极高,怕有八尺,一身素白,如雪如云。最醒目的是他那一头瀑布般披散的白发,以及发间生出的、莹润如玉的一对白鹿角。待那人闻声转过身来,李老焉只觉得呼吸一窒——那容貌之美,已非人间所有!尤其那双眼睛,澄澈剔透,带着非人的灵性,与昨日那头白鹿的眼眸一模一样! “仙……仙人!”李老焉腿脚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声音发颤。 “起来吧,不必行此大礼。”那白鹿仙人的声音清清淡淡,像山涧流过石上的溪水。 “仙人……我、我腿软了……”李老焉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心怦怦直跳。 仙人轻笑一声,那笑声也如风拂银铃。他袍袖微动,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便将李老焉稳稳托起。 李老焉站直了,心还在嗓子眼跳着,这才想起正事,连忙道:“仙人,俺……俺是来找您的!不不不,俺是……”他语无伦次,最终指向怀里的孩子,“仙人,这娃……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啊?”问出这话时,他紧紧抱着孩子,生怕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 仙人那双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李老焉,片刻,才温和地反问:“你想要他一生平安喜乐吗?” “想啊!当然想!”李老焉不假思索地用力点头,这是掏心窝子的话。 “那就不要知道。”仙人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放心,他的降临,于你家,只有福泽,绝无半分坏处。” 李老焉张了张嘴,看着仙人笃定的眼神,心头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些。他咽了口唾沫,最终点头应道:“好……好……” “对了,”仙人像是想起什么,语气轻快了些,“昨日走得匆忙,有些东西忘了给你。” 说罢,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轻轻一挥。 霎时间,他身侧的空气仿佛水波般荡漾起来,一团浓郁却不刺眼的白雾凭空而生,迅速弥漫开来。不过几个呼吸间,白雾又如潮水般退去。地上,赫然出现了两只样式古朴的木箱,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 仙人走到其中一个箱子前,俯身打开。箱盖掀起,里面并非金银财宝,而是叠放整齐的衣物和一些精巧物件,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气。他伸手在里面翻找片刻,取出一枚物件。 那是一个长命锁。锁身是温润的暖玉,上面雕着古朴的云纹,中间镶嵌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深邃如夜空的墨玉。锁链是细细的银链,闪着柔和的光泽。 仙人拿着长命锁,走到李有归面前。他动作轻柔地将银链绕过婴儿细嫩的脖颈,小心地扣上搭扣。就在锁扣合拢的瞬间,李老焉清楚地看到,怀中小娃那双原本清澈湛蓝如晴空的眼眸,竟像被墨晕染开一般,迅速地、无声无息地转变成了纯正的黑色,与普通婴孩无异! “好了,如此便万无一失了。”仙人满意地点点头,又指了指地上的两只木箱,“这些财帛,你也一并拿去吧。都是些凡俗之物,却也能值些银钱。” “万万不可啊仙人!”李老焉慌忙摆手,又是感激又是惶恐,“俺们家就是普通农户,受不起这等……” “这些都是给他保身的。”仙人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落在君有归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远意味,“待机缘到了,我自会来收他为徒。不过在那之前,你们依旧是抚养他的爹娘,也还能常常见到他。” 李老焉看着仙人通透的眼眸,又低头看看怀中已然“平凡”的孩子,心头翻涌的疑惑和不安,在仙人平静的话语和那枚神奇的长命锁下,渐渐沉淀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头:“俺明白了,仙人。” 仙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山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他的身影在晨光中渐渐变得模糊,仿佛要融入那苍翠的山色与缭绕的云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