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邪无忌》 第1章 真明百记01 晦夜如漆,星光黯淡,僵垂挂于洛阳城头的旌旗忽而扬起,一阵令人心脏嘭咚的“吱呀”声后,巨大的城门被推开了一道仅容单骑通过的缝隙。 “快!”为首的男子低声催促,六匹以粗麻裹住铁蹄的快马从缝隙中鱼贯而出,宛如一阵玄风,悄无声息刺入夜幕。 一口气奔出十余里,领头的高壮男子这才勒紧缰绳,此处已入龙门地界,遥遥几片阡陌纵横,早不见人影屋舍。回首望去,夜色深处只朦胧一片青灰色,几辨不出城郭轮廓。又看了眼紧跟在身后的五骑,一直悬挂在嗓子眼的浊气总算吐出,在他的示意下,走在外围地三骑火速翻身下马,皆是黑衣玄甲,头戴黑铁面具,只见他们三两下去掉了捆在马蹄上的粗麻布,又恭恭敬敬面向被围在中央的两骑。 被围在中央的男子先是四下张望了片刻,方才取下覆面地玄皮面具,露出一张有些发白地秀雅面容,只见他年约二十五六,面如温玉,秀若青松,与其身上黑衣玄甲地打扮格格不入,可惜时下眼睑泛青,看着颇为憔悴。他利落翻身下马,轻声道了句“母亲”,将另一骑上头戴帷幕的女子搀扶下马。 领头人长“吁”一声,跳下马背,走到青年和女子身前,拱了拱手,“崔夫人,崔大公子,此处距离城门足有十三里,到了这里,便可放下半颗心了,即便之后遇上个什么人,也觉不可能再把咱们和崔府扯上关系。” “有劳石大哥了。”崔鹤听罢长舒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这才稍稍放松,无不感激地回了一礼。 “说的什么话,若非崔公子你联络上了宋参军,有他作为卫队接应,就单靠我这么个粗人,哪能这么顺利避开那些巡城的守卫和更夫。”石山咧了咧嘴,笑的漫不经心,蒲扇般地大掌重重拍了拍两下他肩膀,崔鹤有些吃痛,强压下龇牙咧嘴地冲动,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交谈间,三名崔家护院已经眼疾手快,将所有马匹的裹蹄麻布一一除去。此处人烟稀少,已经不需再用麻布来遮掩铁蹄声响,况且接下来就是山路,道路狭窄崎岖,苔藓湿滑,再以麻布覆蹄,反而不便。 见几人手脚麻利,石山赞许地颔了颔首,又向崔夫人拱手道,“夫人,如今最难的一关已经过了,咱们此行顺利,沿路并没被人发现。只是还不到松懈地时候,须紧快赶到三伤寺与通惠禅师汇合,事不宜迟,继续赶路吧。” 隔着一层薄纱帷幕,石山看不清这位崔夫人是何表情,目光不自觉下移,瞥见她身上那套画满符箓的皮甲——这一眼几乎令他控制不住地头脑晕眩——那些密密麻麻、蜿蜒诡异地暗红色线条似活了过来,幽幽晦光下,如千万条赤红色地蜈蚣在漆黑的皮面上缓缓蠕动。 “石少侠。”黑纱帷幕微微飘动,传出崔夫人幽幽叹息,“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 “夫人。”石山蹙眉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您就别再多想了。” “可是…”崔夫人仍有些犹豫。 “没有可是。”石山声音变得冷硬,“如今幸而有州府配合,咱们才能成功乘夜脱身,崔府如今是什么情况,您比谁都了解。夫人,在下答应过顾衍,一定会护您安全,既然您也答应了计划,还请一定配合到底。” 崔夫人闻言沉默,下意识抚过甲胄上那些暗红色符箓,一股股温热地触感顺着指尖流入心地,化为冷凉凉阴雨,掩在帷帽下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 崔府虽以雷霆手段封住了府中仆役的口舌,州衙也配合着压下命案,捉回逃奴,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夫君出身博陵崔氏,又任职洛州司马,如此万人瞩目的位置,又哪藏得住一丝风雨? 那笼罩在崔府之上的死亡阴影,那个——“鬼新娘”,幸而如今那些流言蜚语只在暗地里疯传,府衙和崔府对内严防死守,对外从未做出任何姿态,有心人便是想泛起什么风浪,也拿不出任何凭证。可偏偏这风口浪尖上,她却以这副装扮夤夜出城,活脱脱志怪传记里描画的场景,幸而没被哪个更夫或巡夜的卫兵瞧见,否则明天洛阳城内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骇闻。 崔鹤瞥了石山一眼,有些不满他对母亲说话的态度,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温声劝道,“母亲,儿子知道您心中所虑,可父亲身为洛州司马,又是府中柱梁,此刻绝不能离开,况且以他如今的身体……” 崔夫人叹道,“你爹如今重病卧床,须得有人一直贴身照顾。还有你表妹,她…哎,跟她爹一个倔驴性子,现在我人又不在府中…总是有些不安。”更何况,没了她坐镇府中主持大局,万一“那件事”被人传了出府,只怕官府也不会再维护司马府,到那时候,莫说夫君的官声,便是博陵崔氏的百年清誉,怕都要毁于一旦,想到这里,崔夫人心中猛地一紧。 崔鹤揉了揉眉心,正色道,“母亲放心,衍儿表妹虽然性子古怪了些,但她聪颖机变,有她在,府中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念及这个表妹,他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又很快收拾心情,温声道,“况且现在不过三更,等将您平安送至三伤寺,我便立刻启程,晌午之前就能回府。母亲放心,儿子就算是拼上性命,也绝不会让任何不利崔家门楣的事情发生,也绝不会让表妹遇到任何危险。” “瞎说什么!什么性命不性命的,都多大的人还这般口舌轻浮!”崔夫人轻叱一声,又叹息道,“鹤儿,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待你四叔到了府中,你须得全力配合他。母亲自然是相信你四叔的能力,但若有个什么万一,你无论如何也得带着衍儿赶到三伤寺与我汇合,记住了吗?” “自然,儿子一直紧记着。”崔鹤忙点了点头,郑重道,“赵管家每日都拿着母亲给的画像在城门守候。儿子虽与四叔素未谋面,但四叔能在这种关头回来主持大局,且不论他和父亲曾经地恩怨,单凭这一点,儿子心中便已感激万分,绝不敢有怠慢分毫,待父亲康复后看到他,也定会欣慰非常。”然话虽如此,他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母亲甲胄上布满的暗红色符箓,心中百般滋味难言,这短短两个月发生的事已经完全颠覆他多年所学所闻,他至今还未能完全消化府中惊变,如今却又冒出一位离家多年,在母亲口中玄之又玄地崔家四叔,一切种种都让他如坠幻梦,忐忑难安。 “你四叔…非比常人。”崔夫人轻声道,“或许崔府此劫的破局关窍就在他身上…继续出发吧,通惠禅师还在等着我们。” 马蹄声再次划破夜的寂静,天边忽的裂开一道缝隙,半轮冷月挣出云层,清冷月光泼洒而下,道路两侧的枯树骤然显出轮廓,枝桠如干枯的手臂般伸展,在风中轻轻摇曳,恍若无数静默的送行者。 石山的目光扫过路旁幢幢树影,心头突然被某种尖锐的熟悉感刺中,那些扭曲的枝干在月色下投下斑驳黑影,恍惚间竟与半年前东海离别时地场景重叠——残破的军旗下,那些浑身浴血的战友们或坐或站,破碎的甲胄上还结着盐霜,缺了只眼的副将叼着草茎,断了手臂的司戈靠着长枪,而站在最前面的中郎将,他染血的嘴角还噙着温和地笑意。 当那人跨上战马,誓要还所有人清白时,回应她的只有此起彼伏的调侃,断臂的汉子笑骂“别把洛阳的小娘子们吓着了”,独眼副将嚷嚷“记得带坛新丰酒回来”,没有九死一生的壮怀激烈,没有前途未卜的迷茫,没有生离死别的哀戚,大家笑着挥手作别,随意的仿佛他们送别的只是一次寻常踏青——就如这两旁枝桠,挥手作别一场不会再相见的诀别。 可唯独她不这么认为。 “驾!”他猛地催马,试图甩开突然涌上心头的记忆,可那个人的身影却愈发清晰——她策马回望时飞扬的发梢,她说“定会回来”时眼中的决绝,但自洛阳城下一别,四个月了,杳无音讯,石山攥紧缰绳的手青筋暴起,恨不能立刻调转马头去寻她,但天涯海角,该从何处寻起?崔府的变故更是如铁链般将他牢牢锁住。 她若在……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狠狠掐灭。即便她再有能耐,可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与那些不可名状之物抗衡?她还有许下道承诺要完成,还有大伙在等着她,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就由他来趟。 石山按上腰间的玉佩,玉佩下坠的穗子已经褪色成褐红色——那是当年他们一行人在鮀城所得,被她随手扔给了他。石山喉结滚动,咽下泛起的苦涩,正当他强迫自己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石山猛地扭头看去,不远处的鞘崖上一个小巧的身影正如断线风筝般坠落。 “快!救人!”身后骤然响起崔夫人的惊呼,石山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暴喝一声:“护住夫人公子!”话音未落,已调转马头冲向悬崖。 龙门山险峻的峭崖在月光下仿佛一头黑色巨兽,百余丈的高度在此刻险峻到令人胆颤,那坠落的身影快得诡异,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拽向地面,石山猛踹马腹,千里驹的鬃毛被急风中拉成直线,马蹄溅起的碎石在半空化出一道道尖锐的啸声。 三丈、两丈、一丈——眼看只差咫尺,那小小的身影却已擦着崖壁急速下坠,转瞬便要坠底。 “不!”石山暴喝一声,足尖在马鞍上重重一踏,借着这股力道,凌空一跃数丈,如离弦之箭射向悬崖,仅仅三个呼吸,便已身在崖下,他一掌抓出,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丝柔软的布料——然而女童那角裙摆却从他指尖一擦而过。 石山不甘的闭上双眼,片刻后,耳边却未传来预想中的骨肉碎裂之声,反倒响起是一阵砂石碎土被什么急铲而过发出地刺响。 他猛地睁眼看去,月光之下,丈余之外,一位浑身沙土的修长黑影正背对着他,怀中所抱正是那名坠崖的女童,女童惊魂未定,却并无大碍。 此人从哪冒出来的?!石山心中剧震,不可置信地瞪直了双眼,此处乃是一面横崖,崖下所有一览无疑,他方才不过闭眼了一瞬,此人竟如凭空出现一般,简直…简直就像是一个….那个字在他心中尚未盘踞欲出,女童已经爆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 “鬼!有鬼啊!” 一声声“鬼”字直如一道道锋利地冰锥刺入石山脊背,那盘踞崔府的红色鬼影和那些惨不忍睹的尸血在石山眼前一一飞快略过,他身子猛地激颤,气血直冲百汇,腰间横刀“铮”地弹出三寸,雪亮刀光在月下划出一道冷弧,直向黑衣人后背劈去。 黑衣人似乎并未察觉,直到石山的刀锋几乎触及他后背,方才以极小的动作挪步转身,利落避开了刀身,目光平静看向石山——月光之下,石山清晰地看到一张来自地狱般的面孔。 那是一张饱受烈火熏燎过的脸,融蜡般的皮肉与焦黑的灼痕交错纵横,五官已经模糊到失去人样,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正直勾勾盯着他。 猛然看到这么一张脸,纵是看惯了尸山血海,石山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鼻边甚至嗅到了一股焦糊气味,胃部顿时起了一阵痉挛。 那人瞧见石山也愣了一下,又见他面露古怪,被烧伤的嘴角突然扯动,露出一个似笑似哭的表情,随后轻柔地放下怀中的女童,转身捡起了不远处掉落的皮面具。 石山这才注意到女童身上藕色地小衫被染满大片血液,一双赤足尽是细碎的伤口,正惊讶间,却见女童刚一落地,便小跑躲入自己身后,紧紧拽住他衣角后,方才探出半张脸,冲着黑衣人颤着嗓子弱声弱气道:“你……你是人是鬼?” 见她动作伶俐,全然不像受伤的模样,石山心中稍安,又疑惑她身上那大片地血渍,于是暗自留了心。又打量起眼前的黑衣怪人,此人除却容貌可怖,打扮更是古怪,分明炎炎夏夜,此人却一身黑袍,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又看了眼她手上拿的皮面具,眉头越皱越紧,眼神逐渐犀利。 那神秘人也察觉到了石山的提防,又瞥了眼不远处的五骑,主动后退几步,冲他点了点头以示友好。 石山心中一动,此处地处龙门,山脉延绵辽阔,又值深夜,怎会刚巧在他们途经的小道处有浑身染血的儿童坠崖,又刚好有一位武功莫测的义士出手…他正在心中快速盘算,却听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声响。 不好!有诈!石山惊怒地从女童手中拽出衣角,一个横冲便已跃至两丈开外。 “阿姐,阿姐!你在吗?是你在那里吗?”几句话亮如清泉击石,脆若玉珠飞溅,充斥着急促和慌乱,话音未落,便见一道瘦小的身影拨开灌木,从崖壁阴影处跑了出来,他浑身上下裹着同样地严实黑袍,面上带着一张羊皮面具,面具上只剜出两个幽深孔洞,月光下隐约可见一双清亮的眸子,他似乎非常焦急,胸腹不断地起伏,发出重重地喘息声,迎着玉白色的光辉向他们小跑而来,脚步越来越快,越过石山,同疾风暴雨中归巢的雏鸟般急急扑入了黑衣人的怀中。 姐姐?石山诧异地看向黑衣怪人,此人竟是一名女人? “已经没事了。”黑衣女子将少年紧紧揽入怀中,轻抚其发顶,温柔举动与她嘶哑嗓音形成诡异反差。“抱歉,小笙,刚才情势实在紧急,救人要紧,阿姐来不及同你细说。”少年乖顺点了点头,将脸埋在她肩头。月光下,一对形貌诡异地姐弟相依相偎,竟勾勒出一幅诡谲又温馨的画面。 女童呆呆地看着这对兄妹,听着少年开心的笑声,她眼睛忽然一酸,呼吸开始急促,竟跌倒在地上痛哭了起来,呜哇哇的童声带着凄厉和无尽悲伤。 石山本已准备离开,可一个奶气未消地小丫头突然在眼前哭的这般凄厉,倒让他一时有些迈不开脚,一时有些烦躁,经直走过去,连问了数次,女童也不搭理,只哭的愈发嘹亮,他心理一急,一把拎起女童后领,女童被这他一吓,倒是停了哭声,一双圆溜溜红彤彤的大眼惊恐的盯着他,二人大眼瞪小眼瞧了一会儿,女童忽然打了个哭嗝,委屈的低声抽泣起来,石山满肚子劝慰更说不出口,一时竟犯起了难。 “石大哥?”石山听得崔在叫他,忙顺势放下女童,回头望去,却见崔夫人一行人正在往他这边过来,他忙甩手示意他们别过来,哪知手刚挥了没两下,几人突然爆出尖叫,很快马匹也受惊嘶鸣起来,崔鹤冲他挥手似乎要说什么,却被身后一匹受惊的马撞了过去,□□所骑骏马当即抬起前蹄高声长鸣,崔鹤在混乱中被甩下马背,崔夫人见状爆出尖叫,幸而有一个护卫眼疾手快,竟也跃下马背扑了过去,将崔鹤扑出丈余,这才免了受马蹄践踏。石山瞪圆了眼看着这忽然的惊变,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扭头一看,瞳孔瞬间放大。 山壁上,一道熊熊燃烧的火焰正向着他们疾驰而来! “鬼新娘!”这个念头如平地起惊雷,在众人脑中轰然炸开,崔鹤在地上滚了几圈,忙挣扎起身扑向崔夫人,另外三骑到底是崔府精粹,在短暂地兵荒马乱后,很快制住马匹,锵锵锵地拔刀仞,将崔家母子牢牢护在中心。 石山动作更快,原本挂在马背上的雷击木硬弓已然握在手中,箭矢直指那团妖火,就在他松弦的刹那,女童突然嘶声尖叫着扑了过去,“不,不要!” 石山受她猛的一撞,破弦地箭矢瞬间偏离轨迹,擦着火焰边缘钉入石壁,发出刺耳的铮鸣。 “糟了!”石山脑子猛的一空,一股激灵直冲后脑勺。 女孩的哭喊声犹在耳边嗡嗡作响,石山短暂的失神后,见那妖火竟凝而不散,仍向他们的方向飞驰而来,转眼已近在咫尺,忙一把旋开扒拉在身上的女童,右手反手拔出腰侧刻有《度人经》的桃木剑,猛如鹞子翻飞,脚下几个凌空轻点,瞬间飞至火焰前,他一双眼睛被汗水刺激地几乎睁不开眼,心脏也砰砰跳的快无法呼吸,待那一抹红色完全暴露在眼皮下,他一个深呼吸,用尽全身力气,猛的凌空劈下!? “铮——!” 就在尖锋即将彻底劈散火焰的千钧之际,一块飞石精准击中剑身,木剑瞬间断为两截,石山被震得虎口发麻,踉跄落地。 “你在做什么!”石山脑中轰然炸开,暴怒之下几乎失去理智,举起手中短剑便掷向黑衣女子。 第2章 真明百纪02 黑衣女子一掌击出,将断剑击飞,叱道,“发什么疯,还不睁开眼睛看看你劈的都是什么!” 石山被她一喝,脑子清晰几分,下意识顺着火光消失的位置为看,一看之下,不禁瞠目结舌!那鬼火竟被女童抱在了怀中!再定睛一看,哪是什么妖火,那女童怀中所抱,竟是一只狸奴大小的狐狸,浑身长满血一般赤红的毛发,毫尖却带着一抹金黄,似发着光,月光下真如烈火燃焚,石山曾走遍了大半个疆域,竟从未见过这般神异古怪的狐狸。 那狐狸受了惊吓,浑身毛发炸起,如一团颤动的火焰蜷缩在女孩臂弯里,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泛着水光,喉间发出细弱的呜咽,仿佛在诉说方才的惊魂一刻,女童将它搂得更紧了些,苍白的小脸紧紧盯着石山一众,面上写满畏戒。 石山暗悔自己莽撞,心中愧疚,忙要上前查看,女童却如受惊的小鹿般闪到姐弟二人身后,她瘦小的手指死死攥着黑衣女子地衣角,一声声“姐姐”叫得人心头发颤,那一只哀鸣地狐狸却忽然哑了声,只颤抖地越发厉害,女童几乎抱它不住。 “石大哥,这小女孩就是方才坠崖之人?那狐狸可真是古怪,方才远远看到,简直就像一团真的火焰…是她养的?”崔鹤已经走到石山身旁,他不敢看黑衣人那宛如凶神厉鬼的脸,只侧目打量着藏在她身后的女童,尤其她怀中那刚闹了一场乌龙,害自己差点被马蹄践踏地古怪狐狸。 石山郁闷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崔夫人的声音便已从一众护卫身后传来,“鹤儿,石少侠。”她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紧张,“刚刚那道红色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 崔鹤忙道,“母亲不用担心,方才那就是一只古怪的红狐狸,是我们太过紧张,都搞错了。” “狐狸?怎么会是只狐狸?狐狸怎么会看着像发光的火球一样?石少侠?那是什么稀奇品种吗?”崔夫人惊讶道。 石山哭笑不得道,“确实是一只狐狸,罢了,都是误会,夫人,那坠崖之人已经被那边两位义士救下,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继续赶路。” “两位义士?人既然无碍,那我也就安心了。”崔夫人松了口气,温声向崔鹤嘱咐道,“山崖这么陡峭,人掉下来难免有些什么,鹤儿,你给两名义士各送一枚金饼,送佛送到西,便托他们二人将人送到城里医馆好生照顾吧。” 崔鹤应了一声,刚从怀中掏出钱袋,一直藏在黑衣女子身后低声抽泣的女童竟抱着狐狸跑了出来,直直扑向崔夫人所在地方向,崔鹤吓了一跳,忙想去阻止,石山眼疾手快,一个飞身便一把抓住女童手臂。 女童被他大掌死死钳住,摆脱不得,忙扯起嗓子叫嚷起来,“夫人,是顾夫人吗?!是不是顾夫人?!” 顾夫人?这丫头瞎喊什么?石山听得一愣,却见崔鹤脸色一变,当下了悟。是了,崔夫人是顾衍的姑姑,自然姓顾,只是如今她身为洛州司马夫人,旁人都称她作司马夫人、崔夫人,这不知那里冒出来的小女娃竟直喊出她本名,实在古怪。 果然,崔夫人惊讶的声音很快传来,“小姑娘?怎么是个小姑娘?”片刻,她声音陡然提高,“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石山和崔鹤快速对视一眼,崔夫人已经催马穿过了人墙,原本紧皱的眉心在看到女童浑身浴血的凄惨模样后,当即惊呼一声,下了马踉跄地奔过去,一把将女童拉了过来,看着她颤声道:“你..你这孩子…怎会伤成这样?石少侠,方才坠崖的就是她吗?鹤儿!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坠崖的是一个这么小的女童!这荒山野岭,她伤成这样你怎么都不说!”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石山和崔鹤,声音中带着藏不住的怒意。 石山暗叹一声,正要解释,崔夫人又是一声惊呼,颤抖着指向黑衣女子,“你。。。你。。你是谁,你的脸怎么。。”她猛吞咽好几次唾沫,方才忍住胃中地翻江倒海。 黑衣女子一直手牵着少年,默默站在一旁,见所有人视线都看向自己,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少年的手背,独自走向崔夫人,哪知刚走几步,几个护卫便戒备的围了过来,她停住脚步,平静地看向崔夫人,又深深看了眼女童怀中所抱的赤狐,“夫人放心,这女孩并没有大碍,她身上的血迹是在别处沾上的。” 崔夫人愣了愣,忽然想起她二人便是石山口中义士,心中稍定,又听她说女童无恙,忙低头看向怀中的女童,正好撞上她一双灼灼泪眼。她心中一动,悄悄松开紧抱住她的双臂,又用眼神示意崔鹤将自己扶起,这才轻声道,“你…..你这孩子,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我们以前见过?”她此刻一身黑衣皮甲,头戴黑纱帷幕,便是相熟之人插肩而过,也很难认出她,这坠崖的女童与她甚至没有对面,怎会一口叫出她本名?方才她见女孩浴血,一惊之下,竟没顾得上这茬。 崔鹤一手扶住母亲,很自然的走到了崔夫人和女童中间,他表情轻松,可眼神却半点不敢放松的盯住女童。石山向几个侍卫打了眼色,几人默默围成圈,手悄悄放上腰侧的刀柄,警惕的环伺四周。这一切被黑衣女子尽收眼底,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走回少年身边,刚巧听到他轻声笑了笑。 女童浑然未觉,只是一个劲又哭又笑,瘦小的身子因为激动而颤抖:“我见过您!我记得您的声音!我家就住在三伤寺旁的山坡上,我阿爷在三伤寺当马农,前些日子您来上香时,还是我阿爷为您牵的马车!我当时就藏在旁边,对了,对了,你还送了阿耶一匹布,就是我身上这件!您还记得吗?”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心惊,三伤寺!那不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吗!怎么会如此凑巧?! 崔鹤脸色变了又变,连忙拽着崔夫人的手往石山方向走了几步,女童哭得几近断气,扑上去想拽住崔夫人的裙摆,却被石山拦了下来,她此刻终于意识到众人情况有异,惊慌的哭嚷道:“夫人,夫人!阿爷说过,您是活菩萨,是大人物,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阿爷阿娘,有恶人要杀我们!爷娘,爷娘流了好多血……是阿紫带我逃出来的,它为了救我,尾巴都被坏人砍断了!”说着,她忙举起怀里的狐狸,狐狸发出几声悲戚的长嘶,露出自己半截还在滴血地尾巴。 崔鹤虽觉女童可疑,但听她哭的撕心裂肺,也不禁被情绪感染,心中有些发酸,不由看向崔夫人,却意外见她表情有些古怪,崔鹤心中一动,他每日三次向母亲问安,若非方才那女童主动提起,他竟全然不知母亲曾离开过崔府,到了数十公里外的三伤寺!又看向女童身上穿着地藕色衫裙,虽已破烂不堪,但还是看的出质地细腻光洁,绝非寻常人家买得起地贵重料子,他心情顿时有些复杂,斟酌道,“你说的那个恶人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杀害你一家?”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女童哭的几乎断气,嘴里断断续续道,“我本来跟阿紫一起睡觉,可阿紫突然醒了跑出了门,我一急就追了出去,可到处都找不到阿紫…我找的很累,就想回家,可一到家就发现地上全是血,我怕的不行,想找阿爷阿娘,可是突然有人要杀我,是阿紫,是阿紫出现救了我。我当时太害怕了,就一直跑,一直跑,我本来想躲在林子里,可是听到山这边有马蹄地声音,就想来求救,哪知道太害怕,跑的太快,从山上摔了下来了。” 众人听得沉默,若她所言属实,那她父母当是凶多吉少,小小年纪便遇到这等惨事,实在可怜。但她话中又有太多疑点,连两个大人都被杀害,她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怎么能独自逃脱?就凭这只狐狸?况且此地距离三伤寺足有二十余里,她一个小女娃,真能在深夜的山林里一个人跑这么远? 崔鹤想了想,还是冲崔夫人摇了摇头,小声道,“母亲,这丫头口中的话疑点太多,我们还是….”崔夫人忽然轻声一叹,从他身后走出,“我记起你父亲了,是一个不错的人,没想道…哎。”说罢,她撩开帷幕,露出一张恬静温柔的面庞,“若我没记错,你是叫小星星吧?我听你阿耶提过你,走吧,跟我们一起。” “不可!”石山连忙开口阻止,“夫人,这女娃话中太多不清不楚的地方,为了您的安全,咱们不能轻易带上她。” “我意已决,她父亲曾经帮过我,我相信她。”崔夫人打断他,随即温柔搀扶起小星星。 崔鹤不可置信的看向母亲:一个马农曾经帮过她?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何时母亲身上竟然多了那么多他不知道地事情?只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母亲有些陌生。 “夫人,夫人,救救我阿爷阿娘,求你救救我阿爷阿娘。”小星星哭红了眼,像对待救命稻草般紧拽住崔夫人地手臂。 崔夫人一时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反握住她的手,眼尾红了一片,见她这模样,小星星哭的更狠,身子也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崔夫人心疼的抱紧了她,“石少侠,要不,要不我们…”话至一半,她不由连连叹气,面露苦恼。崔鹤有心劝慰也不知从何开口,只好看向石山。石山眉头紧皱,如今他们自身难保,这个关头上他是万不想多生事端,可眼前这小丫头哭的实在凄惨,崔夫人又似乎与她们有旧,对她信任非常,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禁有些发恼。 那赤狐哀呜一声,竟自个从女童怀中跳了出来,仿佛一团飞焰窜至黑衣女子脚下,昂着头颅看向她,半截带血地尾巴摇个不停。 “阿紫!阿紫你要干什么?”小星星惊呼道。 黑衣女子看着脚下的狐狸,突然开口道,“我去吧,你家在哪儿。” “你?” “姑娘?” 崔夫人和石山异口同声道。 黑衣女子点了点头,看向小星星道,“你家在哪里?” 小星星微微一愣,“三伤寺后山,很近,从这里一直往西走两个山头,就能看到一片杏花林,我家就在林子西边!我,我带你去!”说罢激动起来,便要从崔夫人怀里挣扎出来。 “不用了,你就跟着崔夫人,之后我会去三伤寺找你。”黑衣女子轻声一笑,“放心,它会给我们带路。”话音一落,那狐狸竟似在附和她的话,摇着断尾嘤嘤叫了几声。 小星星微微一愣,又看向赤狐,一人一狐对视了好一会儿,方才哽咽着重重点了点头。 石山原本皱眉盯着那诡异的狐狸,可听得黑衣女子那声沙哑的轻笑,竟忽然产生一种强烈地熟悉感,不禁死死盯住黑衣女子,上下打量起来,黑衣女子也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轻轻一瞥,便不去看他。石山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皱眉思索片刻,于是冲崔夫人眼神示意。崔夫人心领神会,放下怀中紧抱的女童,刚走到他身旁,便听他低声道,“夫人,那狐狸怕是有些问题。” “啊?什么问题?”崔夫人惊讶看向他,石山摇了摇头,“我说不准,但看着不像普通狐狸,说不准…说不准跟府里那家伙是一样的东西。”话音一落,崔夫人脸色瞬间变白,石山轻声道,“您真确定要将那女童带在身边?” 崔夫人垂眸好一会儿,方直直看向他,“石少侠,我与小星星父亲有旧,我相信她。”石山见她神态果决,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待送您至三伤寺,我亲自跑一趟罢了,不过这两对兄妹出现地神秘,我总觉得他们身上有种说不出地怪异,尤其是那女子的弟弟,他方才一开口……如今情况特殊,此行又是绝密,您方才贸然露出真面目已经很不妥当,切不可再随意与陌生人扯上联系,更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进入三伤寺。”崔夫人心中也是这般认为,只是当时事态发展太快,她又顾念小星星的心情,不好出言阻止,听石山主动揽下此事,不由大喜,忙点了点头。 石山松了口气,便向黑衣女子拱了拱手,朗声道,“即是夫人故交之子,此事我自己自会亲自去查探,就不劳烦二位了。今日多谢救下这女娃,山水有相逢,告辞。” 黑衣女子一双黑洞洞地眼睛直直看向他,直到石山被她盯的有些不适,她才轻笑道,“罢了,也没什么。”石山只当她应允,拱了拱手,便要唤人离开,却听那女子忽然开口道,“你腰间的玉牌看着有些眼熟,在下曾在鮀城也得过一枚,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枚。” 此言一出,石山如遭霹雳,不可置信地死死盯住她。 鮀城,鮀城!她怎么会知道这玉佩得自鮀城,她…难道是她?! “若我没猜错,夫人一行只怕另有要事,救人一事宜早不宜迟,在下先行告辞。”说罢,黑衣女子也不等众人回应,一手搂住少年,飞身至石壁之下,如壁虎般沿峭壁翩然离去,那赤狐看了小星星一眼,嗷呜一声,也随之化作火焰般的红点紧随离开。 “崔鹤方才听见了石山对崔夫人说的话,可如今那黑衣女子不止擅自做主要横插一手,甚至招呼不打就离去,对此石山却毫无反应,整个人僵如木鸡,不由感到诧异,上前拍了拍他肩头,“石大哥,你没事吧,那怪女人刚刚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石山恍若未闻,乌云吞没最后一丝月光,黑暗如浓墨般倾泻而下,他仍是呆呆望着女子消失地方向,眼中的迷茫比夜色更深——那人究竟是不是她?她怎么会突然回来?那样绝世地人物,怎么可能变成那般模样?…这突如其来的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