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楼漫记》 第1章 序 天地初辟,山海始分,万物类竞,肆无规矩。 时鸿蒙,钟毓所至,宝境之养,灵者开智,草木化形,神也。 时混沌,纯元气聚,险隘之要,慧者得意,鸟兽化形,祇也。 时缓缓,神祇同修,在昆仑。 神祇亡死,生而缺,命定于“碑”。 碑者,天书也,自镌石上,分两卷数册,一在昆仑阴,一在昆仑阳。祇生神出,寰宇万物,阳碑刊名。及至大劫,神名三十又二,祇名三十又一。 大劫,神祇之战,历不详。 神祇之命,天下之道,规矩法戒,定于阴碑。事遂文随,运生言出,不可转也。 神生青骨,祇有赤髓,共点化之能。为点化者,与神祇灵犀,侍其缺,限其能,奉其行。死生追随,不可转也,称“持戒”。 天地之间,草木兽鸟,首得灵者为神祇,次得灵者为妖。妖众,神祇稀。 后来赤祇女娲,塑土为人。 大劫后,人死为鬼,人鬼轮回,短命,自由。 人升仙,仙下神,多婪罔,大仙类神,涸无后; 物化妖,妖下祇,极好斗,大妖类祇,涸无后。 --《前尘纪要》 前尘历不详,阳碑显文: 汤谷碧海,大水,水生祇树,丈二千,上至天,通三泉。扶桑若木,色脂,质琅,枝缀火,昳如辰如。后诗:“一株白木捣天海,点点明离坠玉山。” 化神,形美,亡声。身颀陆,貌琢磨,须白目缃。坎司,离司,东北武神,苍生下之,战无败绩。 前尘历不详,阳碑显文: 赤水之北,章尾山下,环衔烛龙。长千里,色赤,直目正乘,瞑乃晦,视乃明,风雨是谒。后诗:“钟峰一日世万载,半麓红玉微醒寐。” 化祇,颖慧,目瞽。额结朱印,念狡神捷,行动飘渺。巽司,乾司,如露如电,造化工器,诸术绝伦。 第2章 一、汤谷 东方有谷,以汇“夜溪”,潺潺入泊,泊为山拥,状似团扇。泊曰“寰水”,寰水有源,源在洞中,无根水眼,汩汩不竭,曰“小泉”。 那年春,我开智化形谷中。见一美子身陆神邃,发荡银晖,目烁金芒,肤如桐木,态似偃筠。科头赤脚弛弛然却立林间,光披烨照,赫赫威仪,正回首,与之目成。 其乃摘云幻布,以蔽我体,引我赴水,水浅而止,中有一女,眼角飞茜,红影连娟。 我真身为鹤,念及顶红色如是,方知是为我影。 后其子捏诀,明光骤作,草木为摇,揽我首,额颈相对,眉间遽如火焚。 再顾,钿成,灵犀毕具,可以得其意而忘音声,于是扣其为主。 后来乃知,谷为汤谷,主曰“扶桑”。初为桑木,根于寰水,数遭雷击,不死而得意,纳灵形巨,蔽天盖谷。蘖干渐生温,硕润触可透。坚白胜玉,烧冷如石。叶尽落而离火坠枝,团九盘冠,与日争辉,是为东方唯一神骨。 又知世有神祇,天工地物,不死不灭。力强而体缺,须有灵在侧,领其意志,与其灵犀,和其灿,补其缺,是为“持戒”。 青钿既成,是为“绶印”,既得主印,为主持戒。 乃知主先我化形不知岁数,而山中妖灵无数,更先主不知岁数。 因惧主神威仄同山倾,不敢近身,名奉其为君,实散漫自由。 唯我长绕其身,渐得其徽,蒙其宠爱,所以开智化形。 夜溪畔,竹林杳杳,曰“筠海”。 主有小竹楼,携我遁居其中。 回首乃知:相看缘起,虽唯兰因;然当时愚昧,不知天下之大,不止于汤谷。 第3章 二、筠海 后来,东方诸山因无神骨,闻主得形,皆来奉主为君,万妖齐聚汤谷,传我礼文。 主生亡言,擅武,少修边幅,常不整衣裳,折竹代刃,创招楼前,蘸酒泼山; 我生好鸣,爱辞,多求美饰,常琴说山事,为主裁衣,酿果取精,为主辅致。 一日,主溪畔起武,双手衔枝,兴之所至,褪衫弃置。 我出而观,但见: 影浮筠海疏密间,足践夜溪水清浅。银须闪转露电忽,缃目晦明豹骨缠。 其形矫健疾捷,飞光难追,羞弓赧箭;动辄木落,收辄浪激;体如棕蟒,发似白鸢;眉穿筠海,眼挑泊川;汗光星影荡,息风雪雨旋。 其意洒然章外,损实式虚,神动身前;快招力透,干脆狠刹;缓锋遨游,点水冯虚;残风卷日,余力撼山;素朴逼混沌,纯谐指鸿蒙。 我拘其衫,嗅其味,痴望之,呆坐石上。莫莫名间只觉魂魄震荡,心鼓怡漾。胸腹之内如万马浴河,千蝶振翅。更欲近之,不敢稍动。唯愿触之,不能微起。一时有如冰火同煎,两股战战而双颊沸沸。 回首乃知:尚未学相思,已悉其中苦。自其日起,我心慕主,再无转卷。 第4章 三、烛龙 山中无岁月,光阴倏已忽。 是日惊蛰微雨,主靛衣听水,忽然有悟,除罩衫弃置石墩,留直裰在身,下摆一侧,别起于玢带,跃入夜溪创招。 眼花缭乱间,隐约窥得其动作开合颇大,不同以往,是为刀法。 竹枝细弱,而叶锋所指草木无不动摇,竟是以剑入刀;力虽硬锐,意却洒然,动辄不似枪戟重钺横劈直挑,如轻鸳似飞鸿,且两手竟能拆出两套招式,被其阴阳分手合二为一。但见其藏青衣摆于满地白日上腾转挪移,恍若残风卷雪:身轻而意满,刀快而招渺,力透而影浅,损实而式虚。刀落处分明是干脆狠刹,似将军陷阵;锋游处却是凭虚御风,如点水拈花。体态逸然,美不胜收。 某过汤谷,闻主习武,听风得意,惊叹:“刀行剑意,手分坤乾,妙极!” 主回首,见一朱衣公子翩翩云上,以扇抚掌,目缚红绦,眉间一点赤金状似竖眼,自称“钟峰祇髓,曰‘烛龙’”。 主遂与烛龙交游,主传剑,烛龙传棋,互以为挚友。主不言,每传剑,必由我**;烛龙目瞽,每传棋,必使其持戒唱谱。 烛龙居无定所,此后日日造访小竹楼杀闲,渐以为别业。观剑时,尝有“尔主焉似树木,更类豹蛇”之议论。 手谈,烛龙让主九子而主每败;论剑,主自封眼识而烛龙必输。主向洒脱,常败而无谓,烛龙不胜则心难意平。 某日喂招,主求败,蓄意留手,烛龙察而怒,开合趋大,渐渐逼仄,主于是认真,一招制胜。 烛龙恼羞丧志,而召扇“阑干”,主知阑干霸道,可崩石山千里之外,御万刃十里之中,奈何手中无器,乃折真身一枝,单手应对,三招拂落阑干。 主谙烛龙桀骜,笑递玉蘖以赠。 烛龙自知理亏,有悔,接枝走而不顾。 数月后,烛龙以主真身筑剑“舜华”,剑成,再探小竹楼。 赠剑,曰:“此剑‘舜华’,为伤者,血不止,肌不合,骨不愈。” 主以剑贴额,默祝:“舜华之下,无伤烛龙。”霎那间光风大作,筠海万顷荡浪。 如是我闻:神祇祝颂,权同双碑,言出法随,不可转也。 乃代唱与烛龙,其惊喜非常,缚目红绦,渐氤水渍。 神祇遂修旧好,不在话下。 回首乃知,昆山碑文:“舜华既成,下无完肤,汤谷扶桑,世无敌矣。”应见于当时。 第5章 四、不器 是日大雪封山,夜溪不冻,筠海素裹。 钟山君又入小竹楼杀闲。 我点夜溪水烹茶伏侍在侧。 茶间乃叹,“夜溪水冽,诚不我欺。”遂与主手谈彻夜。 我观局少顷,未至中盘,不解阑干捭阖意,怠倦。 频顿首,愤然支颐,不料拂落茶筅,惊动烛龙,掷子笑嗔,“搅局,不如去罢。” “不须我唱谱?” 烛龙与主俱轻笑,烛龙开阑干,以扇面按于枰上,主落一子,指下力锐,子触枰,清音袅袅。 八之十一。 烛龙唱:“八之十一。” 我如蒙大赦,出,遇不器洪炉煮酒,对溪卧雪。 不器,章尾山狐妖,烛龙持戒,似其主。锦衣嘉貌,风流狷狂。 不器见我,慌掩物怀袖,前问,不予。 正僵持,红炉酒热,果香沸然扑鼻。 时节料峭,何来青梅?实实非我去岁埋酒不可得。 心头火起,扼腕怒斥:“混账,小竹楼的酒你也盗得?” 不器陪笑连连,“莫恼莫恼,酒温盏具,惜之无益,如此良辰,饮一杯无?” 我仍发指,背面不顾。 “新得罕物,赔你何如?”绕前伏低,谄笑捏诀,掌中化出一柄烟斗。玉身木嘴,白墨贯通,仿竹节样,盖无冗饰,雕琢尽工所能事,出尘不俗。 纳之,续草而燃,细细品咂,出烟顺滑不滞,过喉香满不淤,草凉斗寒,神思凛然觉爽。 倒确是宝贝。我腹诽,这厮有备而来,怕早想好了以斗易酒,只是馋虫上脑,不我待得。 “此斗为主铸舜华所剩残料打得,点烟可,杀身亦可。”不器洋洋得意。 主在,要我杀谁的身?我不屑,不顾,跃上竹梢食烟。不器缠绵溪畔食酒。 大雪希音,一时天地间惟闻小竹楼内,永子声声落玉枰。 翌日雪晴,主与烛龙相扶而出,掮肩对笑,提剑执扇,倏然入云,不知所踪,留我与不器相觑谷中。 不器似有言,踌躇竟未说,遁走不顾。 回首乃知:一瞎一哑,如何交深。 钟山君闻剑入谷,铸剑相赠,向非倾盖之谊,从来有所图谋。 第6章 五、雪心 期三日,主重伤而归,入小泉闭关数月乃出。 我欲入泉,为禁制阻。 时雪化为泥,肃寒非常。 始知天下有灵可以伤主,心惊胆战,忧惧非常,乃长跪洞外,欲相灵犀而知缘故,主拒不理。 灵犀不能双双。唯神祇愿而持戒知;反之,无用。 始恨主不能语言。 及主出关,我身塑雪,已然半死。化雪尤寒,时已不能察双股,眼前昏黑,耳内长鸣,胸中气恶,喉间泛甜,虽惶惶欲起,终不能。 主见我,怒甚,将我打横抱起,入小竹楼。 凭我扎挣,主如举草叶,嵌我于怀内,而我如桎梏难脱,乃恸哭难抑,欲言,奈何胸前气血翻腾,甜腥唇齿满逸,呛然难言。 见置榻上,但觉主拿捏力道,于我背心轻推一掌,不自由将甫才忍下之淤血尽数呕出,神思顿感清省,而身遭僵痛略缓,眼耳皆察,乃见主置袂身前,靛色广袖上一片暗渍斑驳。 主弹指焚碳,拢于榻侧。 “究竟何物所伤!”我质问。 主面我却立。白须缃目,玉骨川神;清冷琢磨,修骨陆灵;赫赫神威,仄同山倾。 主身具神骨,威在双目,双目不熄时,则有万象威仪。 妖生下神祇,神祇威下,妖便不由不惧,不由不臣。 我为其威所慑,镇静,观其形容查其姿态,乃知其无恙。 忽感心安,方知僭越,颔首不能语言。 少顷,主落手轻撩我袖,指腹稍探腕间,似探得大大不妥,立即腾手聚徽,覆掌于我背心,源源精纯灵徽遂不绝入海,周身愤然大爽,我即顺驯观心打坐。 时灵犀骤有,乃知缘故。 原来烛龙与其故里章尾山之主宿有夺山旧怨,奈何目瞽不擅武,是求主替其杀之。 主应而去,烛龙知其旧敌自大,乃设计激其与主山前比武。 主鏖战三日而胜,是山妖灵无不臣服。 后,烛龙邀主共主其山,主拒而返。 灵犀灭,我睁眼,但见一行离火铸字辉煌明亮,浮于虚空:“楼鹤俱有,他山何良。” 主生司坎离,乃神之力,非习武而罕动之。今动之,认真故。 主生亡声,乃神之缺,音声既亡,文心亦残,鲜少有言,纵言必钝直。今言,情急故。 其眉其眼,望我深沉,含歉有情。 我心忽然大恸。乃释然笑,与主修好。 回首乃知:主既出山,亡安稳矣。 又:阴碑八字不刊之命,应定于当时。 第7章 六、东方 他山之务,可夺专心。 钟山君既得其地,自有拥趸,与不器忘返小竹楼。 形声虽无,常传尺素;彩笺纵有,总觉不如。 是日午后,天色翳如,山雨缠绵,穿林打叶,声已简简,于是惊觉春暮。 冬日所酿,可以饮矣。 开三坛,入小竹楼,欲邀主共饮。 乃见主窗前拭剑,若有所思。又见其手边棋盘,残局犹布。 我知主思念烛龙,乃退避。 翌日,代主传山中精壮妖灵入楼,凡狼豹虎熊类,毕至。 主举一册,邀众传阅,我亦得。 阅卷,乃以竹五杆成符,变化多,而形式简,自成语言。意义多为指令。 灵犀遽成,乃代传主令:“吾日前随友至章尾山,见卫其山者,称军拥帅,以戍其土。又闻昆仑青赤,军情更盛。吾神骨生于汤谷,蒙诸君奔赴,自谓外于小鹤者,不敢称主。故向不兴政规矩,以期顺其自然。奈何汤谷不关他山,却不得不防他山之顾,以是不得不戍。今日颁令:吾忝挂帅,欲投自来。望诸君熟悉此册,令族中有志者速来入伍。”后放众归。 是夜,主与我灵犀,见其章尾所见,明其意志所驱。 尔后三千年月,汤谷奉主为帅,尚武拥军,军称“玉甲”,自成气候。缘来烛龙所传棋谱,如斗如战,主悟其中玄机,而通兵法,成将才。后,汤谷军数退他山来犯之敌,或俘其领主,或收编麾下,未有败绩。东方不似昆仑,灵山少而稀疏,向无秩序。初,来犯者为一小山,其后有大山,大山后有联盟。小山挑衅为歼,大山自来寻仇,大山为歼,联盟来犯,又为歼。年积月累,汤谷连败三盟,东方诸地,渐唯汤谷是瞻。 又三千年,东方诸山见汤谷势大,渐有投诚者,愿循赤国例,鳢贡汤谷如赤民鳢贡高阁,但求庇护。主不拒不迎,允其暂留汤谷,与众山主交游。我尝待传主意于一山之主,曰「汤谷只歼来犯,不招来降。」 力强而任重,理也,然也,只是未问力强者愿否。举世不知而我知,其实主平生乐事,唯酒剑而已,其性洒淡真稚,向无意权谋争锋,不长兴政立法。然,莫奈何东方一片散沙,逢主擅武有谋,缴降者,投诚者,意在求主话事扛鼎。而主出关后六千年间所经纷纭征战,非其所愿而是其所长,近诛远降,所向披靡,无不臣服;歼敌后诸事,非其所愿亦非其所长,向托与业玄,懒怠问讯。 业玄者,寰水之蛟,玉甲要将,比来征战,骁勇非常,其性也风趣,言多且率,主重之友之,教授之。 又三千年,赖御候有法,东方安稳,奉主为尊,御候为帝。而主每日仍旧楼前起武,溪中畅饮,非战之事,略不过问。 御候者,真身为隼,非玉甲出身,然足于智谋,经业玄举荐,封为帝子。 回首乃知:前因后果,环环相承。主身怀其璧,心有捭阖,欲遁楼忘忧,微乎其望矣。 第8章 七、昆仑 汤谷来者既众,中间为昆仑所逐弃者亦纷纭。八方故事虽多,罕有精绝,惟关昆仑者,可羡可慕。 如是我闻:须知凡世间有灵者,神、祇、妖三类而已,皆以草木鸟兽为真身,后赖灵徽修得形体。强而缺者为神祇,弱而全者为妖。妖者,灵徽盛处,意识聚、内丹生,而形体成;神祇者,灵徽既盛,天时地利,万法巧合而成,故妖众而神祇稀。昆仑有双碑,碑穴为西方徽源,是源不同小泉,外于我主非准不得入之;亦不同章尾山徽源”迷津”,虽不排外而祸心乱智,妄入妄用则疯;碑穴灵徽,浩荡沛然,滋育众生,久盛不衰,用而不竭,故昆仑神祇频生,而妖则无数。阳碑类草木所化大者为神,兽鸟所化大者为祇。妖以其数众而力微弱,名不见于碑,自顺神祇而类。 碑上刊者,天书也,分两卷数册,一在昆仑阴,一在昆仑阳。阳有众生之名,阴载万物之命,而定寰宇不刊之律。色质未知,独禁时空,居于深穴,不见天日。有碑灵长戍,碑灵生灭随于碑畔,致死不出穴,代碑传述其意,概有删节,故举世难知双碑全文。 真身草木者,神者,妖者,汇昆仑阳,十六峰谷,曰青之国。真身鸟兽者,祇者,妖者,汇昆仑阴,一十九渊,曰赤之国。青有尊,尊曰‘木末’,神骨,一统昆仑阳。赤无主,有‘高阁’,‘高阁’有十二祇髓分而话事,三分昆仑阴。青有楼阁十八万,楼楼不同,木末所居‘禁廷’更是极尽工巧能事,幻奇无双;青族雅擅文辞,爱好华裳美饰;常有歌舞乐会,以一年一度咸池宴为最盛。赤拥玲珑宝矿,金玉奇石,应有尽有;赤族工匠如云,极长雕筑,多驯坐骑,爱好搏击斗武;多兴篝火猎赛,以四年一度牧渊节为最盛。 年月积累,我不免慕昆仑情形,拳拳欲往,奈何身为持戒,生死随主,时主已为奉东方之尊,主不动,我不敢言。 一日,逢主与业玄饮酒既多,却衫赤搏于小竹楼前,搏罢,双双跃入夜溪乘凉。 溪中,业玄与主附耳有言,主若有所思,提溪水虚空铸字:“且待。” 回首乃知:所待者,乃昆仑。 第9章 八、笋宴 主出关后九千年间,常闻烛龙事,而未见烛龙身。 听闻,烛龙三赴昆仑阴。一去,见高阁赤祇女娲,钟情之;二去,携呕心所铸之器“顷川”赠予女娲,与之定情,难分难舍,山阴叹服顷川之力,十二高阁中工阁之主禅位于他,自此位极赤域;三去,跪认女娲为主,女娲绶印,此生为其持戒,欲定永好。 主每闻其事,必拭舜华,对棋独酌彻夜。 那年春,烛龙忽携不器入谷,额间竖目之上戒印招摇,气势如加冠冕。 主大喜望外,提剑而出,遍斫林中鲜笋烹之以款,又命我启“晓梦”三坛。 “晓梦”者,我平生所酿中极品。 主、我、烛龙及不器,四灵成席,狂啖痛饮,席间,烛龙尽数其在山阴与女娲之缠绵故事,阁中月下,何其浪漫,谈笑间,其精神大焕。宴后,主与烛龙对弈,平一,胜一,败一。弈毕,与其楼前打斗,烛龙数千年不专武术,主征战而兼自修,早有纯青之能。两三手间,烛龙已然惜败,乃自嘲:为情所误,武功荒芜。 而我见之面若桃花,气宇更盛,似乐在情中,饴为其误。 席间,我偷问不器:“持戒本为和缺补残,侍奉神祇而生,你主本是祇髓,却为另一祇髓持戒,古未有之,敢开此先河,不逆阴碑之戒乎?” 不器酒醉如泥,懒散答曰:“管他的,反正至今未遭反噬。” “你为你主持戒,你主又为女娲持戒,你不尴尬乎?”我见他醺醺醉态有趣,蓄意招惹。 不器昏昏欲眠:“主与女娲行事向来例外,天下不为,其二灵为之者,众矣。先河又不止开这一重,他俩尚且不尬,我尬个逑来?”语毕溘然睡死,流涎打鼾,我恶其睡相,远而不理之。 东方既白,烛龙乃陈来意,来意有二:一为邀延;二为托付。 邀延者,乃下一帖,请主赴昆仑山阴,协其操持与女娲婚典诸事,言,赤民洒脱,不重礼仪,有婚姻者,多苟合而已,难平其意。故定婚典于明年秋,诀意合青赤顶礼环节,予绵绵最盛最煌之婚典。又称知主身为东尊,不可擅动,然则杳杳此生,唯得主一挚友,主如不去,他当手脚乱错,心神不宁,无法可动。(绵绵者,女娲小字) 主于是应允,我代传其意:“君先行,吾明年夏即至。” 托付者,乃章尾山,其言:吾与绵绵婚姻定后,欲长驻山阴相伴,君既已东方称尊,章尾山虽则居中而面西,毕竟不在昆仑,山中诸事,日后还盼全权照顾。 主未置可否,我乃呼来御侯,御侯得主首肯,乃言:三盟皆臣,一山何多? 烛龙与御侯一番寒暄,乃交付山主印信,携不器走。 其实东方诸事,御侯在则无大患,主心中有数。 是故明年仲夏,主外称入小泉闭关,实则提剑携我,西上昆仑。 第10章 九、木末 云上八日,至昆仑阴麓余脉,见一奇景:有数万灵居一山谷,阡陌纵横,三五同檐。众生和谐温柔,未见有缺者,形体精神皆全;奇中更奇,万灵齐在,而未感灵徽丝缕,非妖,非神,亦非祇,竟似凭空而生,妄无根基。 主云上见之,亦多观数眼,我知其心中亦奇。 回想前次小竹楼之宴,未尝听闻此等轶事,暗想再见不器时,必要着实盘问一番。 云上期九日,乃至昆仑阴麓。 逢一酒篷,与主相视,不必灵犀而知其欲尝山阴美酒,略解旅途困顿。 乃进篷要酒,脱钗为钱。 篷中已有一女,背向而坐。未谋其面,但见花钗满头,已觉瑰姿艳逸。 山阴酒烈,如刀过喉。一白下肚,已觉微醺。 正欲再饮,女忽移坐,襟袂飘然间,已至此桌。 其色艳丽,难于语言;其态妩媚,我之未见。 乃托腮捻齿,盈盈笑曰:“扶桑,你回来了,”尔后百媚千娇赖身上前,柔弱贴在我主心口,“山阴荒鄙,酒饭粗悍,不如赴山阳饮馔。” 汤谷小万岁月,我竟不知,我主与昆仑有旧? 酒家闻言不悦,欲前理论,女葱指微挑,不辨术法乾坤,只知酒家倒地,但听头掼闷响,死生不知。 主警然揽我其后,起立捏诀。 女撇我眉头一眼,踮脚附于我主耳畔,睐中含波,气若游丝,“当初你不要我,就是为了等她化形么?”间了一串轻铃笑声,如怨如慕,似娇含嗔,巧笑倩倩,“持戒非妻,谁说只能一个。”尔后倾身一旋,粉烟四起,主捏离诀,燎烟为屑,顿时萤火绕腾,并一声爆响,酒篷摇摇向坠,主携我撤出,揽云欲走。 我心中正忿忿,忽闻笛音缠绵,声先清樾,而向勾挑,声所出处,木末唇边一杆俊秀。我身骤然定滞,不得动弹,并忽生无端之想,但愿随此女而去。顾而见主身形亦僵滞。 「此器非常,应为烛龙所铸,先随其去,静观其变。」主灵犀有令,我乃改换形色,从主随其而去。 出酒篷,见大仪仗。一顶锦簇云辇逸然当先,无数青衣娥婢肃列相随。辇如云上蜃楼高起,嘉木斫成,锦帷纱绫;婢似悠柔绿溪绵延,垂目颔首,香襟约素。 见女出,首婢出列屈礼,动作简雅,如舞方休,礼毕,未起身,仍颔首敬:“恭迎尊上。”话落,身后绿溪皆矮身致礼,附道:“恭迎尊上。” 我心内一颤。闻道,赤无主,青有尊。山阳山阴,敢称尊者,唯有青主木末。 怪道他向不与我提昆仑,原来是同青尊有旧情。 昆山万法,概受教于不器;昆山情形,全道听于旁众。 想必主与其别后,也曾两两伤心;以故我心向往之,他却不忍回首。 木末昂首曼声:“今有贵客东方远道,共孤之乘驾,设宴翡台以款。”遂携主入辇。其婢亦邀我踩上云头,辇走云回,绿溪调转,向山阳去。 云上悉知,其婢名辛夷,真身乃与木末并蒂而生之芙蓉,木末得神骨后,点化其为之持戒。 然则我心怪一事:木末通身,未见有缺。想来传闻有误,世间神祇者,仍有周全。问辛夷,其答曰:天下神祇,全者,唯有木末一。 怪道呢,山阳称尊,果有不同。 回首乃知:此时种种,极尽繁荣;此后种种,俱将不堪,不堪后有更不堪,而后有再不堪。 第11章 十、禁廷 云过山阳,得见青都楼阁十八万。其中,巧者,高者,清者,奇者,鳞次栉比,不暇于目;城繁池华,路平道坦,必有千年之工;妖众景胜,见云屈礼,如风之过草野。 我云上俯瞰青都盛况,却忽念小竹楼之清简,汤谷民风之从容,一时分外怀想,只觉楼阁十八万,不及小竹楼。 至禁廷,辇仍行,云概落。据辛夷言,禁廷之内,除其尊主外,无有云驾。 山阳某峰,巅则皑皑,腰自青青,禁廷所占,自腰及巅。禁廷诸楼,云上已觉绚烂,步行更知奇伟。远而瞭之,只见游廊似轻烟藤绕而上,活水似树根盘虬而下,亭台似彩云各色间嵌,白楼如冠冕高踞上冠;竟似折扇倒开,以白楼为握基之根骨,亭台为扇面之彩画,盖满半山。步上其中,但见亭台交横,游廊蔓缠;娥婢穿梭,队列工整。 八亭十五台,各个不同工。草木更珍异,活水斗折行。一亭养一花,一台栽一木。花已夺亭出,木皆成小林。 亭台之上,更有尽处,在山巅,有百尺白楼巍峨,形制庄严,遥遥踞于云间,云白而楼皤,状态难以明辨,只觉有晶莹处隐约与日交辉;一抹白练自正中飞出,如为楼所衔所吐;想来是水乃禁廷之源,下润八亭十五台所栽花木。 云上远观,如天然中生宫宇;游廊步看,似花森中寻迷踪。 自白楼而下,第一台名曰翡台,满栽梧桐。我随辛夷游廊上攀而至时,但见一席两位,木末面南,主面西,已落座,饮馔皆具,舞乐齐备。 辛夷荐我至主身畔,自至木末身后静立。 主稍移,示意我坐其侧,我幸而从之,共其杯盏。 辛夷望我惊骇,如见非常之事。 木末乜斜此座,轻笑不语。 禁廷饮食,精致已穷极,然酒绵甜如蜜,菜味淡如水,令我腹饱而舌馋,怀想小竹楼自酿之稠酒,及生腌辣笋中滋味;禁廷歌舞,曼妙且缠绵,乐则数器交奏,舞则柔魅变幻,一曲觉鲜,二曲则腻,令我思夜溪雪化之清音,主楼前习武之洒式。 三曲之间,主与木末默默。 三曲休罢,主灵犀有意,我代传:“乐已美舞已绝,然皆逊尔笛。” 我知主疑其笛大有玄机,或出烛龙之手,欲探其究竟,是有此说。 “孤之笛音,本不以娱宾,东尊既爱,可随孤赴破雪殿,孤...私相奏与。”木末言,话至‘私相’而以目视主,眸光婉转如波动,两颊绯粉似霞出,可怜至极。 主挑案前烛火,铸字曰:可。 二灵身影遂消,留我与辛夷面面相觑。 辛夷面无惊色,似习以为常。而我心中突恨木末之才色,恨山阳酒暖,不足一醉。 辛夷引我休息,告知,山巅白楼,名破雪殿,前殿议事,后殿安寝。其主生性风流,有灵入殿,行忘忧事,做鸳鸯态,归本逐真,也非罕见。 而忘忧之事,主从未与我行之;交颈之态,主从未向我图之;本真之味,主亦未尝共我奔赴。 从前山中日月倏然,万灵礼敬,唯我常随主侧,总觉主之待我与众不同;如今眼见主入木末之帷,是我侍他一向敬大于情也罢;是他心有城府盘算,欲探那笛子究竟也好,只是怀想旧日,主与我之间,一向未有此情。 那夜主与木末**帐暖,我在台上落魄失魂。梧桐声碎,可以忘眠。双目睁至天白,不能稍憩。 晨,主归翡台,面目舒然,似逢乐事,事已毕,心犹喜。 我一夜辗转,五内如焚,见其喜,而更哀。乃幡然醒悟,我心慕主之情,早已逾越敬主之意。 第12章 十一、翡台 当日,破雪殿旨:今有汤谷神骨扶桑,东方称尊,欲与山阳建交,其灵擅武有谋,为表山阳之澄诚,着其统领禁廷卫,青都卫,青右卫,任山阳三军主帅。 后来九日,主日日殿上议事,校场点练,夜夜赴破雪殿“听笛”,面目趋有烛龙之春色,忘其赴昆仑之本心;我在翡台,心伤如刀弓穿铰,夜夜不能成寐,渐渐外而伤身,旧日跪雪之伤,有复发之兆。 而心之剧痛,非旧伤可堪稍比,是以我只关心痛,未觉身伤。 十日夜,我正凄寂听独听梧桐,幻觉破雪殿木末帐中此时情形,妄想己为木末,与主缠绵。却闻主忽然而返,出见其科头赤脚,敞衣乱衫,银发被身,面色如铁,双目流金,是为神骨怒相。 主立于苍苍梧桐院落正中,灵犀未有,不置一词;左手执坎诀,右手捏离诀,振召舜华,使剑悬于虚空,奋而再三水火相击。 我知此术,乃主筠海独创,可通铸剑者之心,强相灵犀,使其万里之外得意而忘音声。当时主思烛龙而创此术,术成,未用。因“灵犀”乃天赋神祇之能,相通仅限持戒,主虑妄用之有违阴碑之戒而遭反噬,故藏之。 今既用之,必有急情。 此术终究不同灵犀,我闭目关心,感其所传「女娲囚于破雪殿下,顷川为木末所夺,其欲凭顷川之力,摄青赤魂魄,一统昆仑。女娲所囚,为一诡阵,是阵想出你手,吾无法可破阵而不伤女娲。山阳三军现听吾调遣,可予方便,速来营救。」 我骇如梦魇,不敢信之。 缘来木末之笛,即为烛龙赠予女娲之信物--顷川。 我思及当日酒篷闻笛,何止身僵体滞,更有无端之想,但欲随之归去山阳。 是了,天下法器,能夺心魄、控神智者,想来,只有烛龙打得。 消息传罢,主跪地咯血。 我前去相扶,却额前一热,遽有灵犀,而知主连日所得:日前所见山阴余脉数灵,是为女娲去岁新作,以黄泥塑形体,以顷川注魂魄,名之为‘人’,视之如子,欲返赠烛龙,还顷川礼,并彰此情永重。 人族甫生,阴碑即显文,山阴碑灵出穴高唱:“人为管尺,不类称残。” 向来碑定天运,而女娲以力刊碑,此事前未有之。 碑文既出,昆仑震荡。 木末多疑擅妒,闻之如临大敌,料定人族必将势大,又恐其将为山阴扩军之用,危及山阳。是故借由假意邀延山阴高阁赴宴三月,实则将来赴宴之女娲囚于破雪殿下,杀随行,夺顷川,以期制天下人心,妖心,神祇心。 山阴高阁一十二,女娲位主乐阁,司掌礼艺。禁廷有邀,向来是她赴宴。 再后来闻主将赴山阴,木末恐上更恐,觉主已然东方称尊,东方虽荒,然则地大,如与山阴好,则山阳更危矣,故有日前酒篷相拦,宴上相勾,破雪前后殿中之事,俱是为将主拉拢至山阳,以均山阴之势。 另有三桩极秘之辛: 其一,顷川可控万灵心智,而独不控主。此事木末亦不知。及至此时,天下知此事者唯有主与我二灵。 其二,我主与木末之旧。木末所以能全,概以其并无神骨之故,有神骨者,乃辛夷,二灵在明,辛夷为木末持戒,其实,木末为辛夷持戒。所以如此,因辛夷所强,在于蛊惑,可刊他心记忆,令之甘愿臣服,与顷川之力,异曲同工;而其所缺,在于健忘,千年一忘,前事不记,后事犹如他心两生。 故青尊之治,由辛夷始,而木末持,治始之时,辛夷矫天下记忆,使忘碑之所言,以为有神骨者,乃是木末。后来之治,辛夷在暗,木末在明,乃双生之治。 主所以知此,因初化形时,亦尝如我向往昆仑,曾来山阳游戏,时辛夷甫具神骨,而木末已得妖丹,化形开智。当时木末爱慕我主,曾欲为主持戒,主拒之。尔后辛夷化形,绶印木末,开国称尊,只是我主灵徽源取汤谷小泉,不自昆仑,且修道独辟蹊径,与昆仑不同,故辛夷未能刊其记忆,畏主透二灵绝密,故令木末囚其在室,木末从善如流,与我主色授魂与,欲使我主终生为其禁脔。我主尽力逃出,遁归汤谷,不再返还。 其三,木末床笫之间,以为主受顷川所控,向他痛陈心思。近九千年来,辛夷已然九生无心称尊,而木末理政日久,嗜权如命,不愿再受持戒身份辖制,欲独占青尊之位,然恐己非神骨一事终将暴露,心腹如有疾,加之后来人族既出,碑文既刊,木末见识顷川赋魂摄魄之能类似其主,欲凭顷川之力摆脱辛夷桎梏;又加之畏惧女娲与烛龙婚姻定后,人族为山阴所用,山阳失其均势;更加之畏主因荒唐旧事对其有恨,向天下透其妖身绝密,且因与烛龙有故,致于连东方也更为山阴增长。 种种般般,故有觊觎顷川至斯,乃至于闻主将赴山阴,频行险招,章法尽失,夺顷川,囚女娲,强揽主挂帅山阳。 今夜,主终于探明女娲囚身阵法之所在,而其所囚大阵艰繁类烛龙手段,主无法可解而不伤女娲,故逆天振剑,召唤烛龙。 是乃灵犀所知。 可恨灵犀之力,不仅可知其所知,亦可得其意,通其感,而灵犀所感:纵木末荒淫暴戾,而主心已爱之。主之爱木末,非顷川之力,乃主之甘愿。此情初始于二灵荒唐故事,当是时,主为其所囚,对其兼怖兼爱;今情复燃于近日床笫之间,本来只欲借欢探查笛之始末;后来动于恻隐,怜其能以微弱妖身独挑山阳数万岁月,皆因当初拒其所请,多少又含愧疚。 真是荒唐。未上昆仑时,只知其好;而今身居禁廷,方知这千百般好,底下竟要这万亿荒唐来托撑。 “无论与她故事如何,今时移势易,木末只是用主之能,以均昆仑形势,何尝见其真心?主既心中有数,可携我返小竹楼,再不理昆仑事。”我跪而求主,捉其右袂,望其目。 主金眸不熄,默默然,似有所待。 果然木末忽然而至,袒胸散发,泪痕湿鬓而眉眼含毒,手执顷川,未置一词,横笛即吹。笛音凄厉缭乱如蛊,闻之心碎魂痛,主即双手覆我双耳,以术屏万籁,我犹咯血三口,欲起不能。 木末见主不为顷川所动,大惑而兼大恐,举笛又吹,主依旧却立不动,双眸犹猩,双手不离我耳侧。木末怔愣有如痴呆,目眦欲裂,散发之下一张艳皮阴了复晴,晴尔后青,青而向紫,足足定了温酒功夫。 少顷,她面色一改,如有决绝意志,伸手一拂,拢起结界罩住翡台,尔后双膝霍得一软,跪而膝行至主身前,满面悲色,捉其左袂,哀声相求:“烛龙身位高阁,如知此事,山阴必携军来犯,青国向乏将才,山阳三军何况,君既已为帅,当心中有数,略乏保全之力,微君不能成战。但凡顷川认孤为主,孤即放女娲归国,求君稍缓告诉。”说着一双杏目中如盛海,话及此处,似乎想到旁的,眸子碌碌滚了几遭,眼中清波簌簌垂落,“不然...不然你将辛夷捉来,她这一世既坏且恶教无可教迟早祸乱昆仑,我受戒印辖治不能动她,你却是她敌手,你捉她来,我自有办法将她神骨抽了...”话至此已然崩溃如癫,泣下涕零不能成声。 主横眉冷对之,而怒目深处,确见怜情。 木末面忽如死,靡然跌坐:“烛龙已知,是也不是?”忽又怒瞪我眉间戒印,“她也知情,是也不是?” 主虽不动如山,而眼底怜情愈增。少顷,与我灵犀有令「昆仑将生大变,先回汤谷,方才所知告诉业玄、御侯,令他们守好东方,静观勿动。」一面双手洒开,捏一繁琐之诀。是诀我亦知,是为烛龙所创,诀名“星移”,可以万里传物,天涯之远,犹如无距。 我心知肚明:此诀成后,主无后顾之忧,必留山阳助其为虐。千万有错,亦要与其同担。 可笑主与我山中九千岁月,竟不敌与木末荒淫旧情新帐。 此诀之意,先予我生之路,后共其赴死之门。 未料是诀未成,我喉忽为强力而锁,不得呼吸,但闻木末耳后愤言:“欲留其命,助孤拒山阴之敌,顷川易主之时,她与女娲可重见天日。”其言恨怒哀伤,如有深仇大怨。 主勃然大怒,双眸着焰,舜华入掌,身影如幻,一剑后绕挑走顷川,尔后抵其颈项,然则终究犹豫,未戕其要害,只倒转剑锋,以柄钝击其背以迫其松于钳制,不料木末趁主瞬息犹疑,即携我后撤,利甲如爪欲穿我颈项,然其伤重手颤,我挣扎之间避开要害,只是左肩剧痛,为其爪深挖强掼,一时与其如共一体,难脱其怀梏。 木末垂目,定看主手中舜华,两眼泪如雨挥,不可置信:“为她?!”一面大笑如癫,附于我耳,言语和血从口而出,“想辛夷我主,莫说为吾出手袒护于我,当初建国之时,亦只是利用于我,如用札记之册;后来我南面称孤,苦理政治;她却前事尽忘,再无心国事,只因身有神骨,额执戒印,便可世世依凭于孤,坐享荣华,偏偏这混账戒印在顶,孤还不可拗她意思!”尔后怨眉如满弓,抬头诘责我主,“扶桑,若你当初肯绶我戒印,带我去汤谷,我又何必在这孤寡尊位之上,苦守至今!山阳之事,终究有你一份,你不能走!” 我身已痛极,犹觉荒谬,竟失笑而言:“尊主如不出手,以我主对尊主之心,本来亦会留下相助,这是何苦而来。” 而主此刻对面玉立,哑然僵身,一眼看右手之剑,一眼看左手之笛,一眼看她狂癫之态,一眼看我绝望之眉。双眸骤失金华,先不置信,而转无限伤悔。 满院梧桐,如感树下三灵之悲,风而不摇,万叶垂尖,肃然如哀。 而木末趁主失怒相,勉力捏诀,我未及呼唤,已然天地骤改,身居漆墨斗室之间。 心之碎,身之伤,如同滚油沸水交而煎烹,我忽忘生机,溘然昏死过去。 回首乃知:此夜波诡凄绝,然,比起昆山后事,已算和风细雨。 第13章 十二、煞妄 昏沉之间,直觉身飘魂渺,如在云端,忽闻叶浪窸窣,知为筠海之春,眼前豁然明朗,下见小竹楼,景明风煦,窗棂具开,楼前一男一女,是为主与我。 但见我攀擘绕颈,广袖高缠,正晒笋干,主忽然潦草奔至,只着下裳,浑身透汗晶莹;膀子头颈皆粘竹叶,一披银发糟乱覆背,左执一杆竹枝;右手胸怀前拢,上衣自右肩头盖下,遮其右臂,似有匿藏。 我不悦,只这一头银发最难打理,每每跑去练武汗糟了,只跃入夜溪胡乱一洗则罢,我必得劳动半宿才能收拾妥帖。 主见我,欣然跑来,不顾脚下已将笋干踩了,我摔笋,正欲发作,他却倾身至我面前,将上衣略掀一角,示意我看。 但见一不足月小狗,绒绒软软,毛色白金,安然睡其臂弯,似梦吃奶,粉嫩小舌稍稍探出,做吮吸状,嘬嘬有声,可怜之极,刹那怒意全无。 其将狗仔缓缓递至我怀,并蹲低至眉目与我并列,目不转睛将我盯住。 其但凡有事相央,便做此姿态,我一向无可奈何。 我伴其时日永矣,不必灵犀而知其欲养此灵。 其目色缃,纵不施神力,无有喜怒,亦是浅浅珀色,如拘冬阳之晖,我心下一颤,却把眼挪开。 岂料我转身,主亦追旋,双眸直逼,直至我哀声:“这太小了,离了亲娘养不活的,瞧着也不像个有造化修行的,就是一只...寻常...狗仔...罢了...”他看一眼狗仔,看一眼我,眉头微蹙,形容幽怨,简直做作,偏我独吃此方,话不落地,声已渐悄。 我团了团怀中软物,它忽然嘤咛一声,如央似求。 “好罢,好罢。”我莫可奈何,深吸长叹。 主大喜如小儿,右手一勾,一把将我举过肩头,左手抽出我腰间烟斗,轻擦二指点燃,举起送到我嘴边,我欣然接过。主便扛我带狗,一路奔至谷口狼妖家里要奶去了。 别养他!此狗命薄,不足一岁而夭,到时你要哭的!我知后来,欲大声呼唤,以止此事。奈何低眉一看,一杆竹子掼在左肩,一杆竹子掼在小腹,血淋淋将我挑在半空,剧痛难当,竹子上下乱晃,偏不沾地,我随其势,半空乱飘而不能降落。 “小友,小友?”急痛交加之间,忽闻绵软女声连连呼唤,我精神震荡,恍然醒来,方知才刚是梦,不觉客身。 而梦中明光辗转,醒来却只见漆黑一团,不知身之所在,不知音之所出。只觉周身无力,灵徽溃散,且丹廷剧痛,如有淬毒烧红之铁在腹内来回牵扯,铰肠断肉,肩头之伤犹下其厉。 “小友可曾见过青尊木末?”那女声虽不知所在,如八方传来,语调却十分忡忡,似有极焦极忧之愁。 “你是谁?在哪里?”我丹廷痛不可当,一时神思混乱,只得勉强反问。 “吾乃山阴祇髓,乐阁主位,女娲。这方所在,破雪殿下煞妄阵中,此阵专为囚灵而设,可夺视觉,绝休息,断诸术,抽灵徽;囚笼三千,于阵中飘摆不定,纵有千百灵同时困于个中,亦无法可知彼此方位。”对面柔柔道,言语哀婉叹息,而声犹暖。 竟是女娲?我猜想中,一族之母,刊碑之灵,当坚毅威仪,面轩声曼,不料声音竟如此温暖,纵是哀伤叹息,亦闻之融融。 “见过。”我答。 “她身有一笛,形制特殊,墨色嵌水,如骨似玉,笛身暗银流转,动若有魂,一经触手,银纹即游汇至执笛者掌边,白芒微盛,似乎语言。小友可曾见过?” 我苦笑,如此不世之器,见之已难忘,何须如此详陈,“顷川之力,略曾领教。” 女娲默默良久,失魂落魄,终究喃喃,“何至于,她,不该啊...”似乎转念,复问,“其力何如?” “难说,一时心智为其所控,行动臣其所愿,如是己所愿;一时旁有屏蔽之力,则头痛欲裂,而心智清明。” 女娲长叹一声,似得慰藉,又半晌,似厘清个中关隘,倏然一阵粗喘,尔后大声恸哭:“大劫已至,山阴危矣,昆仑危矣,人族将亡,赤明,你在哪里...人族你还未见过...你在哪里...” 我痛得几死,然听她如此,只得勉力相宽:“顷川已为我主所夺,木末亦为我主所伤,阁主暂可宽心。” “小友之主是谁?”女娲啜泣。 “汤谷,扶桑。” “东尊怎会去山阳,赤明不是邀他...”女娲惶惑呢喃,转而又复扼腕,“妄哉,妄哉,”女娲犹哭犹叹,“顷川一如舜华,认主而不移。东尊纵能夺之,亦无法可用之。” 我不知是痛得要疯了,还是没有听真,连声诘问:“我主无法可用,那木末为什么用了?阁主既为顷川之主,又为什么叫她夺走了?” 实在荒谬,木末区区妖身,如何驾驭神祇之器,纵有奇权大力,也无法扭转其生而为妖之乾坤。 我可着实见识过那笛子之诡异,实在非妖可以驱策。 “小友以为这煞妄阵是做什么来的?没觉着内丹正为其蚕食么?”女娲哭中含笑,似乎心死。 很觉着,怎生不觉着。我已然痛得哆嗦,抱着小腹缩成一团,浑身好比泡在血汗池子里头熏蒸一般,又湿又重,满是腥气,几欲昏厥,偏生此阵阴邪无比,一股异香萦绕,吊得我神清智明,断绝休息不能稍睡,适才梦中小竹楼悠然岁月,再难返还。 “吾也是听了你的话,才醒了癔症,”女娲言语寒凉,“想必木末觊觎顷川,久矣。山阴蛇妖,三千年前已尽数亡于阵中。” “她要这些蛇妖内丹,做什么用来?” “小友久居汤谷,不知此秘,”女娲深吸长叹,“大妖内丹九百,可比神骨祇髓。吾为赤祇,真身为蟒,如有真身类吾之大妖内丹九百,则可拟吾之力。三千年前,赤明赠吾顷川,同年,蛇族阖族一夜失踪,是为山阴第一大悬案。她如今既然可用顷川,想必是以蛇族阖族之丹相祭,然则据你所述,顷川仍未认其为主,否则其力威猛玄妙,不由自主,不同于你所感。细想来,无外乎二种可能,或山阴蛇族,成族日浅,一族之丹力,未必同吾半身;或顷川不世之器,知非吾力,有意相抗。” 怪道木末听闻烛龙已知悉此事,慌乱如斯,料定山阴会出兵为战。缘来木末不止虏了高阁之祇,烛龙之爱,还杀了山阴之民,赤国之子。个中关隘,烛龙亦位一阁之主,他知则山阴知。女娲能厘清此事,山阴十一高阁,岂有等闲,自然亦能厘清。此一来,事非私怨,乃是国仇。 真是阴毒,顷川问世之时,便布此一局。想必后来引主入幕,授主兵权,亦是因手执顷川,以为可以奴其心,役其形,用其能,略无所惧。 可笑她自诩算无遗策,仍旧有所难料。未料及阖族蛇丹亦未能使顷川认主;更未料及女娲有此造灵刊碑之能;最未料及,顷川之下,不摄我主之心。 然,纵她千万荒唐,亦不如我主,明知其心有卷,犹爱之如狂。 我一时竟不知,他们二灵,谁更荒唐。 念及此处,我几魂断,握胸狂笑,呕血数口,伏不能起。 漆墨之中,一时但闻女娲啜泣。其哭如摧心肝,我实不忍听闻,只得勉力劝道:“我主已然告诉章尾君此阵所在,想必其不日将来营救。” “妄哉,妄矣。”女娲仍绝盼望,“吾知此阵,因其本乃赤明为囚罪大恶极之徒所创,故更知其无法可解,不然,木末怎会安心将你与吾同囚于此?”她长久一顿,“何况,赤明如若不知,事尚有转;他既知晓,天地大劫,既已成定。” 怪道阴邪至斯,缘来本是极刑之所。如今阵中只我素昧二灵,犹可相谈分心。想那山阴蛇族,亲密数灵同囚其中,闻声而互不能见,痛极而不得休憩,生生在呼唤之间听着丈夫妻子渐渐丹毁而亡,该是何种撕心之事。想必身未能死,心已先诛。 煞妄阵,名如其分,害心之邪,犹大于伤身之法。 “是阵便生阵眼,安能无法可解?既为章尾君所创,他自当、能破、才是。”我犹未死心,与她说了这些,她却只知喊什么大劫,言语凿凿,仿佛能知阵外之事似的,剧痛之上更添躁郁,直觉此身此心如油煎水烹,言语已觉艰难。 “煞妄阵绝处便在于此,阵眼变幻不定,藏于任一囚笼,今夕在甲,明朝在乙;而囚笼三千,又在阵中无序乱游,强欲破之,则须同时震碎三千囚笼;然则一来灵入此阵,则双目无用,不能知任一囚笼所在,更遑论三千;二来你与吾既在阵中,囚笼则因蚕食我俩,与你内丹及吾之祇髓相生相连...是故,此阵无解。” 烛龙啊烛龙,果然诸术精绝,能有此工。 只是此阵本为囚恶而生,而今却困你挚爱,你见后,是否将悔创之? “我死有甚要紧,阁主身寿天地,当勉力破阵,夺回顷川,以止战祸才是,”我忽念及主现心偏木末,又挂帅山阳,此战若起,则主首当其冲,于是心中暗誓,但绝我命,亦须止此战,“若是......此阵连阁主的祇髓也吸去了...” “顷川易主,则成定局。”女娲似读我心。 “如若顷川易主...” “顷川全力,可摄魂一万,山阴拥军三万,木末得之,则策赤甲倒戈相残,易如反掌,此战,山阴略无胜算。” “那阁主呢?” “天地之间,神祇若陨,唯自绝尔。能以外力拔神骨祇髓者,唯有此阵,”女娲深吸以止噎,“从前山阴,确用此阵罚过一祇,八十一日后,阳碑除名,碑灵报丧,此前,未有神祇身陨。是祇回返原形,陷入沉眠,至今未醒。若此战八十一日未止,吾必亦将长睡如死。” 阳碑除名。 好个阳碑除名。 缘来,此阵之力,亦足刊碑。 烛龙与她,真正不可不谓,天造地设。 “阁主莫慌,木末为我主所伤,想必活不长了。”我听女娲言之凿凿,语之绝望,似乎此战已败,心中更怕,全力相劝相求。 “她身具神骨,寿齐天地,纵使重伤,但非销骨,怎会活不长?”女娲惑然。 我将木末与辛夷之秘告知于她。 她惊骇不已,连声而叹,“缘来如此...缘来如此...木末怪道偏要顷川,怪道要关小友,一来此秘辛极,关隘过大,可覆其权柄;二来囚你于此,亦可威胁扶桑,使其不能为山阴所用...只是...木末为尊已久,期间山阴山阳光景数万,未尝有此传闻,小友甫到昆仑,如何能知此事?” 我默不能言。木末与主之情,我实难启齿。 好在她未尝追问,且似终于心有所盼,“吾只知此阵抽干吾髓,须八十一日,然阵中不辨日月,不知如今吾为困多久...”话至此处,又是缄默漫长,似乎细忖办法,有所试图,而终究开口时,却又是绝望痛哭失声,“不成的,不成的...煞妄阵中,诸术禁绝,阵内无计可施...阵外不通消息...灵犀无用...赤明,当初你怎么就教给了她...大劫既生,山阴亡矣、人族亡矣,赤明,惜你尚未见过人族,与吾后会竟已无期。” “请问阁主,此阵亡我,更须几日?”一具祇髓八十一日,那么我呢,我区区一妖,又能撑几时? “小友化形至今,多少岁月?” “小万。” “煞妄阵中,千年之修,一日散尽。以小友修为,也就九、十日罢。”她话中了无生意,竟如羡我得死从速,慕我少受摧残一般。 我仍不信此邪,如今木末无有顷川,烛龙亦知此阵,我主又手握山阳三军,烛龙来救,必得方便,九十日间,未必绝于变数。 回首乃知:我之盼望,原本徒劳;女娲长哭,却是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