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魔过程中竟与师尊相恋了!》 第1章 第 1 章 吱呀—— 关秋睁开眼睛,屋内紫烟袅袅,帷幔重重。床边的香炉里放着安神香,门被推开了,随之席卷而来的是呼啸的北风,以及渗入骨髓的寒意。关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而后艰难地抬眸,好半会儿才看清来人是谁。 时司清长发束起,着一身明黄色大氅,脸被裹在雪白的毛领中,两颊还有些圆润,受寒风一吹,染上几分绯红。他手里端着一只通体莹润的敛口玉杯,握着杯子的指尖被冻得通红。 关秋极小幅度地眨了眨眼,他半眯着眼,就着模糊的视线看见时司清将杯子轻轻地放在桌上。 "师尊,里边是今日的药,有些凉了。师兄……今日如何了?" 一只手伸过来替关秋掖了掖被子,手指轻轻地擦过了他的下巴。 "他好些了,你先回去吧,雪要下大了。" 门再次打开,关秋目送着时司清的背影,眨眼间白茫茫的一片便被严丝合缝地拒之门外。 “醒了?” 关秋眨了眨眼睛,目光转向床侧,那里坐了一个身形瘦长的男子,眉目被轻薄的床幔掩盖,若隐若现,但那双朦胧的眸子却几十年如一日地盛满着似水柔情,恍如昨日。 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关秋猛地闭上双眼,辗转片刻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还疼吗?” “疼……吗?” 锥心的疼痛自腹部向全身扩散开来,关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受伤了。他好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一时间居然忘了什么叫“疼”。 关秋伸出手,隔着一层纱定在在虚空中,像是想要抚摸男子的面容一般,他喃喃道:“师尊……” 然而当那只细白的手闯入视线,他才意识到异常之处——他的手不可能这样毫发无伤,手背上本应该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才对。 下一秒,他的伸出去的那跟手指被握住,对方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指腹,轻声说:“无事了,那个人已经被抓住了。你……”他把关秋的手放回被子里,道:“好生歇息。” 寒风见缝插针地挤进来,关秋无意识地摸了摸食指腹。他出神地盯着规整的房梁,半晌才自我安慰道:就算是梦里的一晌贪欢,也总归是一种慰藉。 整个屋子弥漫着久违的师尊身上的药香,这股安心的气息包裹着关秋,将腹部传来的阵阵疼痛隔绝在外,他就着窗外呼啸着的妖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雪已经停了,关秋口干舌燥地起身,动作过大扯着了伤口。他“嘶”了一声,房门便立刻被打开,是他的师尊——楼夜雪。 楼夜雪身上的长袍有些乱,他半宿没睡,眼下青黑,面容有些憔悴。眼见着睡了三天三夜的关秋终于完全醒过来了,他便立马端过先前时司清放在桌上的杯子,熟练地撩开床幔,坐在关秋身边。 白玉勺被贴上嘴唇,略带着些冰凉。关秋顺从地张开嘴,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年幼时。他自小身子骨不算健朗,刚从温暖的南方被带往北地那阵儿,常常风寒加身,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天半个月,那会儿师尊也是这样,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他的起居。 年幼的小关秋承受着楼夜雪的细心照料,常常感受到羞愧——明明楼夜雪自己也常年泡在药里。 咽下那口无滋无味的汤药,关秋想:没完没了了么?这个梦还要持续到何时? “感觉好些了么?”见关秋点头,楼夜雪继续道:“待你能起身了,那个人就交由你处置,如何?” "那个人?" "前些天的刺客。" 刺客? 关秋沉默了。 他这是梦到了十三年前么? 十三年前,他的小师妹顾采薇恰逢及笄。 作为飞星门解玄长老楼夜雪的最后一名弟子,顾采薇从小不可谓不受宠,及笄礼虽然只有解玄座下几名弟子张罗着,但仍然不失其郑重。那日酒入佳境,却突现刺客,直取座中的顾采薇。 那阵子楼夜雪在闭关,而大师兄燕双行下山游历还未归来,三弟子时司清又是个酒鬼,早喝得醉醺醺了,唯有关秋自知酒量奇差,滴酒未沾,出手为顾采薇挡了一剑。 关秋下意识摸了摸腹部,摸到了一大片密不透风的绷带。他狠下心来用并起两根手指,蓄力戳向了伤口处。 一阵剧痛袭来。 他禁不住闷哼一声,脑子一片混沌。 这算什么? 还是在做梦吗? 可是我怎么会这么疼? 楼夜雪才将玉杯放回桌上,便听得身后的动静。他赶忙回过头,问到:"怎么了?可是又疼了?" 关秋摇了摇头,他迅速地收整好一脑袋的迷惑不解。埋在被子里的手微微发颤,他问道:“师尊,采薇如何了?” 这句话实则带着轻微的试探,任谁一睁眼回到了过去,都会心怀恐惧地疑神疑鬼。况且关秋从来不信鬼神,即使腹部仍然还真真切切地疼痛着,他依然不肯相信自己的判断。 "采薇无碍,不过是把自己往屋里关了几日。"楼夜雪说。 关秋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愣了良久,才说:"师尊……可不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楼夜雪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好,你如今正需要休息。为师便过几日再来。" 他抬手理了理关秋散乱的头发,继续说道:"等你能下地了,便让人带着你去天机楼吧,那刺客已经被囚在地牢里了。" 师尊走了,偌大的屋内只剩下独坐在床榻上的关秋。他皱着眉毛仔细回想着醒来之后发生的事情,总觉着有些不切实际。 怎么会如此? 关秋只记得自己昏迷前久违地回到了飞星门——自从上一世楼夜雪不在人世了之后,师门对于他来说是一块巨大的伤疤。而他作为还是楼夜雪的罪魁祸首,也没有脸面出现在飞星门。 直到有人传话给他,告诉他飞星门有一旧物,或能活死人、医白骨。 彼时的他已然分辨不清是非,闻言竟顾不上真假,带着一腔期望欣然赴往。 他只记得自己甫一闯入天机楼地下五层,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陈设,便无知无觉地昏了过去。 再睁眼,就是铺天盖地的疼痛。 关秋抿了抿唇,他想:这是上天赐给我的赎罪机会吗? 若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一年他年岁十九,引以为傲的剑术还未登峰造极,也还没有剑走偏锋。 一切……好像都还来得及挽救。 “师尊!”室内的安宁的氛围被一声大吼打碎,时司清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地牢里那个人方才要咬舌自尽,采薇从他身上翻出了这个。” 话音刚落,他才发现楼夜雪已经不在了,于是讪讪地抹了一把鼻子,问道:"师尊呢?" 关秋好不容易清明起来的思绪被打断,他闭了闭眼,说:"师尊先行离开了。司清,你从刺客身上翻到了什么?" 时司清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硬邦邦令牌,递给了他。 令牌不算大,上圆下方,牌框镀金。 本朝令牌也分三六九等,王孙贵族一般持玉石令牌,而高品官员持铜银令牌,低品官员则持木制令牌。 这枚黄铜令牌一看便是朝廷重臣的物件,关秋可以笃定,顾采薇和朝廷搭不上半点关系。 他摩挲这令牌牌面上的浮雕,暂时强迫自己将回到过去这一骇人听闻的事抛之脑后,转而一张细思起到底是何人要害顾采薇。 —— 抽了几鞭之后,顾采薇将舞蛇一收,想着当时尽数被关秋伤口流出来的血染红的湖面,又不解气地往前踹了一脚。 刺客猛地咳了一声,呛出大口血。他衣衫褴褛,面部已经脏得看不清五官了,纵然被连踢带踹,也丝毫不出声,沉默地忍受着剧痛。 “不说是吧?姑奶奶告诉你,我已经翻出了你藏着的东西。”顾采薇嗤笑一声:“你那枚令牌,我已经交给师尊了。” 刺客手脚都被锁链死死地捆住,下半身被浸透在冰冷的水中,小腿伤口已然溃烂,听到这句话他只是轻轻地动了动手腕,而后慢慢地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 突然,他扬起的嘴角顿住了。顾采薇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只见关秋着一身玄色暗金缂丝大氅,脸色发白地被时司清扶着,慢腾腾地踏进了地牢之中。 “师兄!”顾采薇忙赶过去,作势要扶他。 时司清一把挥开她的手,道:“边儿去,马上你秋师兄被你扶残了。” 他当年从树上摔下来崴着脚了,一段时间走路都倚靠拐杖。正逢门内一年一度的比试大会,顾采薇自告奋勇地要扶着他去主峰,时司清感动了好半天,心想师妹终于长大了。结果走到半路,顾采薇忙着去抓山里的兔子,把他丢在了竹林里两个时辰。回来时怀里抱着只硕大的肥兔子,四脚朝天,腿还不停地蹬着。最后或许是小采薇实在抱不动这么重的物什了,把兔子往地上一放,寄希望于它乖乖地跟着两人走。 结果大肥兔子给两人一人一个撞击,转身用圆尾巴对着他们,扬长而去。 顾采薇只是被撞了一下,时司清却是二次受伤,脚踝的肿胀愈发明显。 思及此,顾采薇讪讪地笑了一下,撇了撇嘴。看着时司清将关秋安顿好。 “谁派你来的?”关秋坐在太师椅上,苍白的脸埋在毛领中。他五官本就凌厉,饶是一直嘴硬的刺客,被他带着质问的眼神一扫,也不禁卸下了原先的不屑,正色起来。 顾采薇站在他右边,忿忿不平道:“此人嘴极牢,审了整整五日,从未张过嘴。” 关秋抬抬手,顾采薇立马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盯着不成人样的刺客,缓声道:“我认出你那把剑了。” 纯黑色的玄铁剑被人往前扔了扔,关秋道:“你是从鄢州来的吧,让我猜猜……”他顿了顿,继续说:“鄢州……断水山庄?” 刺客终于动了,他笑了一声,但仍然不出声。关秋能感受到此人正在打量他,于是好整以暇地坐着,也没说话。 良久,刺客开口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断水山庄……断水山庄是个好地方啊。”关秋拢了拢大氅,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贵客远道而来,却沦落至此,是我飞星门招待不周。阿青,把客人从地牢里放出来,好生安置在醉月宫。” “师兄……”顾采薇连跑带走地跟着关秋和时司清往外走,关秋明明是带病之身,不知为何步履飞快:“就这么放了他?会不会太便宜他了?我还没……” “可以了采薇,这人留着还有用,如此丧命于地牢,未免有些太可惜了。”关秋回头淡淡一笑,站在冰天雪地之中,一口白气顺着他的嘴唇呼出,很快消散在天地之间。 飞星门所在的度云山共有五大峰,其中四座分别由四大长老占领,余一座作为主峰用以议事、待客等正式活动,天机楼便在主峰之上。 解玄长老所处的这座峰头,最高处是醉月宫。醉月宫里既是楼夜雪的住处,又有一个区别于地牢的小刑堂,用来安置罪行不那么轻的犯人。而醉月宫往下,南面是弟子居舍,北面则是用以讲学的听风堂。与听风堂相距不过数百步的,便是藏经馆饮松楼。 三人从天机楼回到居舍,时司清和顾采薇将关秋送回住处,便往自己屋子走。几间房屋离得很近,由一条曲折的回廊连接着。木廊对外的一侧栽种着各色各样的草药,路上飘满了药香味。 顾采薇踏到最后一阶木梯时,踉跄了一下,被身边的时司清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她静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出神地望着台阶旁开得热烈的红梅,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方才关秋站在学里的一幕——明明虚弱得好像就快要随着雪融化了,但是却……她恍惚道:“小师兄,你有没有觉得……二师兄好像变了?” 关秋变了吗? 他之前一直都是不问世事的性子,平日里只醉心于练剑,待人接物都是淡然处之,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若是按照惯例,就算是自己被戳了个对穿,他也不会去管是谁刺伤了自己,更别说去质问了。 然而今日在地牢里的关秋却让他们觉得很陌生,那股快要溢出来的压迫感让他看起来像另一个人。 时司清最后还是没多说,只是拍了拍顾采薇的肩膀,玩笑道:“或许是被人掉包了?” “小师兄你能不能正经一些。”顾采薇白了他一眼,缠好鞭子左转进了自己屋子,只留给时司清紧闭着的冷漠的屋门。 第2章 第 2 章 是夜。 雪仍在下。 关秋裹着一件旧袄子,借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烛光,伏在案便握笔在纸上写字。泛黄的宣纸上是一排工整的字迹。 他微微垂眸,皱着眉思索着是否还有遗漏。 早在五百年前,这世间还是人魔共生的世间。所谓魔,便是凡人死后怀有怨念的化身。相较于口口相传却又从未现身过的“厉鬼”,魔族是更加真实的存在,也是贪婪、可怖和残酷的代名词。 那一年,人族各大修道世家联合,结合着阵法、符篆,利用人类制造出来的各种法器,将百年一现的大魔头闻应竹逮捕,封于剡都——也就是世上最大的魔窟,并将封魔阵落定的那座山改名为定阴山。 据记载,封魔阵有两大阵眼,分别随机落在了南北两处。 这两大阵眼相当于两把大锁,要解开封魔阵,也需要找到对应的钥匙。而那两把钥匙本为一体,为了配合封魔阵阵眼,一分为二,同样散在了南北两处。称为“沉竹”。 除却阵眼和“沉竹”,解阵还需要献祭九十九个阴气入体的傀儡人,以及一位阳气外溢的活人。 上一世,关秋不问世事,并不知晓在度云山之外,有无数不怀好意的人对沉竹虎视眈眈。直到他被有心之人利用,险些成为献祭的材料。 关秋不忍回想那一段过往,然而越是刻骨铭心,便越难以忘怀。 他幼年时孤苦伶仃,被楼夜雪捡回度云山,却总也忘不了四五岁时被屠村的场景。直至弱冠,养母翠娘的身影仍是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知晓屠村的那一伙人从何而来,但是却没有能力报仇雪恨,这也成为了他深埋在平静无波的外表下的执念。 后来他的执念被人利用了,间接害死了楼夜雪。 关秋握着笔的手颤了颤,一滴墨顺势从笔尖摔落,在薄如蝉翼的宣纸上晕染开来。 他出神地盯着那块模糊不清的字迹——断水山庄。 —— 听风堂设在一片竹林之中,风大的时候叶子会悉悉索索作响,除了这点较为扰人之外,总体上还算清静。 此地前厅后堂由一扇屏风隔开,前厅为讲学所用,后堂则是为实操所用。 飞星门内,解玄长老楼夜雪以阵法所长,瑶光长老邱岳青以符篆所长,慧真长老襄樊以剑术所长,而空镜长老缘散尘以法器所长。 故而,听风堂后堂里大多是一些画废了的阵法,楼夜雪在饮松楼待了一夜,越过后堂的时候,在地上、墙上看到了许多杂七杂八的阵法图。 他无奈地笑了笑,把那些歪七扭八的横撇竖直擦了个干净,最后同犄角旮旯里一只丑得栩栩如生的王八面面相觑。 前厅屏风前是主座,往下摆了四张矮桌。顾采薇迈进了前厅,时司清打着哈欠在屋檐下抖了抖鞋面上的雪,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便施施然坐下来。而后两人便按照惯例开始准备今日画阵的材料。 许是室内过于寂静,两人磨墨磨着磨着便光明正大地打起盹来,全然没发现楼夜雪何时落座主位。 待到茶香弥漫,氤氲的水汽布满封闭的室内,顾采薇和时司清才悠然醒来。 看到师尊,两人立马正襟危坐。 楼夜雪早已见怪不怪,这两个小徒弟的品性一向如此。他轻轻一笑,道:“前几日的功课做得如何?采薇,我上回让你破的那个阵,解得如何了?” 顾采薇闭口不言。 正当时司清幸灾乐祸之时,楼夜雪接着道:“司清,我昨日去饮松楼,怎见得里边杂乱不堪?” 这下时司清也咳了咳,收好了表情。 楼夜雪瞥了他一眼,继续说:“昨夜又忙着去看杂书了吧?” 时司清此人平生有两大爱好,一为广罗天下奇书杂文以观,二为在各种乱七八糟的地方留下乱七八糟的画作。总而言之,凡是跟正经功夫有关的,他一概不感兴趣,向来对这些之乎者也的正统嗤之以鼻。 “好了,为师这几日忙,你们大师兄又下山游历了,自己要对功课上些心。”楼夜雪低头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慢慢道:“这几日的早课暂且停一停罢,你二人好生钻研一二我留给你们的阵。” 规劝完两个志不在学的弟子,楼夜雪本想径直回到醉月宫。然而路过南面的弟子居舍,他鬼使神差地踱步到了关秋的住处。 雪白院墙上探出来几枝红梅,在素白的天地之间遗世独立。楼夜雪负手而立,盯着这几枝红梅,忽然想起关秋浑身浴血的模样。 那一定很痛吧?楼夜雪想。 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离开了。 毕竟昨日已死,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己所能护关秋周全,让他不再重蹈覆辙。 待到楼夜雪的背影缩成了冰天雪地里的一点,他身后的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关秋看着地面上还未消散的一串脚印,抿了抿唇。 —— 刺客被关在醉月宫的刑堂,楼夜雪到的时候,轮值的弟子正抱着剑昏昏欲睡。他轻轻迈着步子走到那弟子身边,默不作声地将手打上了他的肩。 “谁?”弟子猛然间被人一碰,视线还没有聚焦,头先与左右空气来了个亲密接触。而后看见了楼夜雪淡笑的表情,他慌忙低头道:“长老。” 楼夜雪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也没有追究他消极怠工。只是摆了摆手,便不再管他,推开门进去了。 刺客已经被人好生清理了一番,看起来远没有刚从地牢里被放出来的狼狈。见到来人,他也不吭声,只是自顾自地发呆着。 啪嗒—— 一枚黄铜令牌被扔在木桌上,从门缝中探出来的一丝阳光恰好打在上边,镀金的边框格外刺眼。 这是方才在听风堂,时司清交给他的。 楼夜雪拉开桌旁的椅子,坐下后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眉眼生得很好,双眼细长,眸子黑沉,配上眉毛看起来浓墨重彩。但是唇色却极其浅淡,此刻面无表情,整个人好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捧明亮的雪。 刺客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脑中却隐隐约约浮现出了另外一个人的面容。好半晌,他都没有说话。 “拿到了这枚令牌,又如何?”良久,刺客无所谓地笑了笑。 闻言,楼夜雪眯了眯眼睛,忽然起身靠近他。刺客先是闻到了一股铺面而来的药香,紧接着他便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物被毫不客气地扯下来大半。 刺客的背脊上入目是大片触目惊心、错综复杂的疤痕。而除却这些令人心惊胆战的血的象征,他的肩胛骨上绽放着一片不合时宜的牡丹花。 大片的牡丹花妖冶地开放着,每一根线条都仿佛是由鲜血刻画而成。 楼夜雪扫了一眼他的背脊,心下便立刻有了论断。他哼笑了一声,退回原来的位置安然坐下。 “鄙人倒未曾听闻楼长老有龙阳之好。” 楼夜雪没理会他这句故作挑衅的言论,道:“断水山庄如今仍在和朝廷勾结?” 刺客整理衣服的手顿了顿,而后不以为意道:“什么断水山庄?阁下神通广大,可小人却从未听过此处。” “是非定论,你心中自有答案,无需与我虚与委蛇。” “恕小人浅薄,难以理解阁主的意思。”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楼夜雪抽出插在床边的那把玄铁剑,抚摸着剑柄上的纹路,喃喃道:“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啊。” 他笑了笑,淡淡地瞥了一眼刺客,转身离开了偏殿。 “把人看住了。” “是。” 冬日里的天总是晚得早,楼夜雪踱步回自己的院落。走到半路突然折返,向着来时的那个院子走。 略过“一枝红梅出墙来”,他右脚将将踩上最后一阶木梯,门内的人就仿佛同他心有灵犀一般,打开了门。 “师尊。” 关秋着一身玄色外袍,三千青丝被梳得整整齐齐,以一根浅白色的绸带束起。他手中提着一卷书简,看着像是要出门的模样。 楼夜雪愣了愣,有些意外关秋在这个点出门。关秋对于自己的功课有极其规律的计划。无论风吹日晒,每日雷打不动地六更天起身练上两个时辰的剑,白日里窝在听风堂画阵法图。而金屋西坠时,则是以练剑和运功收尾。 而今日怎的一反常态了? 关秋向后退了一步,如同窥破了楼夜雪所思所想一般,先是将他请进屋,边放下手中的书简,边道:“前些日子从饮松楼拿来的《古法经》还未归还,我正准备去放还。” “方才我去试探了一番那名刺客。”楼夜雪一撩下袍,熟练地坐在方桌一边的圆椅上。 靠窗的书案摆在方桌的一旁,即楼夜雪的右手边。由于书案的高度不比方桌,从他这个视角望去,案面上的东西一览无余——一沓叠得严丝合缝的宣纸、几根挂在架子上的毛笔以及一块镇纸。 最顶的纸面上有墨水晕染的痕迹,楼夜雪眯了眯眼睛,正欲看清楚上面写着什么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杯子碰撞的声音。 关秋将茶具放在了桌面上,落座后说道:“师尊对刺客的来历已有猜测了?” 楼夜雪“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了关秋细致烹茶的手上。 “是断水山庄么?” 闻言,楼夜雪挑了挑眉,奇道:“何出此言?” 关秋还没顾上回答楼夜雪的问话,便禁不住闷咳了几声。他的脸色本就因为重伤苍白无比,气血上涌后,两颊都泛着异样的红润。看着他的脸色,楼夜雪下意识伸出手,动作进行了一半却忽然止住了——这件事放在以前明明是非常水到渠成的,可不知怎得,这回关秋重病后,楼夜雪总是觉着有些东西变了。 倘若问起楼夜雪关秋何处变了,他却也说不住一二。 “那枚黄铜令牌来路不明,但是必然与朝廷相关。”关秋气喘匀了,把杯盖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才道:“江湖上与朝廷有勾结的无非便是那几个门派。” 楼夜雪默了默,收起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说:“九龙寺、青霞峰、断水山庄……为何是断水山庄?” 现如今江湖中修道中人,大多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凌寒独自开”。不少自诩正统的门派世家,都对朝堂唯恐避之不及,觉着沾上了权势,便如同自己崇高的精神被金钱粪土玷污了一般。唯有四个门派是作为叛逆的存在——便是飞星门、九龙寺、青霞峰和断水山庄。 此四派堪称天南海北。 飞星门向来是不问出师弟子的去向的,因为门内有不少弟子本身就是富家子弟。修道对于凡人来说高不可攀,信奉鬼神之人总想使自己或儿女能够叩问鬼神;九龙寺地处漠北黄台山,再往北便是塞外,与出于陆中以北的揽星阁无甚交往,历朝历代的皇家宗庙里总是有九龙弟子出任大主持,有些甚至官至法师;青霞峰,是一个披着江湖门派皮的杀手组织,世上的消息,大多都会从青霞峰而过。故而不论是江湖中人,还是朝堂众人,都或多或少地会同青霞峰打交道;至于断水山庄…… 断水山庄是当初封魔的主力之一,也因此辉煌了好些年。但是近一百年来,山庄逐渐有衰颓之势。且十五年前,据说因为一起惨案,断水山庄竟干脆设下阵法,将山庄位置掩了去。 这是从前关秋跟着楼夜雪在山下四下游历听闻的八卦,但由于关秋当年并无心思琢磨这些世家的爱恨情仇,直至今日仍然对于所谓的十五年前的“惨案”一概不知。 楼夜雪问他为何会笃定刺客来自断水山庄,关秋也不知晓该如何作答,因为他只是认出了断水山庄的玄铁剑。然而他并不能说出心中所想,因为在这一世,他并没有踏足过早已闭门造车的断水山庄。 关秋蹙眉,上一世楼夜雪仙逝,往后的日子他总是回想起血光漫天的一幕——封魔阵前的种种细节总是在夜半时分出现在他的梦中,用记忆将他千刀万剐。 直至如今,关秋仍然记得那日他追着魔贼到了剡都,甫一进入便见得剡都地界内噬人心魂的黑暗。他本想就此退回,却不曾想自己鬼使神差地闯进了一间客栈。 客栈被人包了下来,清场后大厅内坐着一群面容模糊不清的人。 关秋拼命地想要看清面前的景象,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只能靠耳朵听。他听见那些幻影嘴里吐出的无数陌生词语,听见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也感受到了自己下巴被挑起来的触感。 那一瞬间不知怎得,他却忽然间看清了近在咫尺的玄铁剑,配合着“断水山庄”四个字掉入了他的意识之中。再往后,便是自己浑浑噩噩地跟着那伙人到了封魔阵前,以及被楼夜雪替他挡下一剑的记忆。 而地牢里的那名刺客行刺时用的,也是那样的剑。 关秋看着茶水上自己的倒影,闭了闭眼。他不知道该如何和楼夜雪解释这件事——他不能说他拥有上一世的记忆,也总是逃避那段浸满了悔恨的十年。 他一直是一个懦弱者,在师尊为他出头的时候选择退缩,让世界上为数不多爱他的人因为他而丧命。 直到现在,他苟且在过去,仍然不愿意启齿他的过错。 楼夜雪一直在静静地看着关秋,自然没有错过他面上的表情。 从他捡回关秋至今,十几年过去,关秋的表情变换可谓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面色无喜无悲,少数时候会露出一些笑容——这已经是他最外露的表情了。但是此刻,关秋微微地皱着眉毛,好像在隐忍着些什么。 楼夜雪叹了一口气,他接过关秋递过来的杯子,抿了一口茶水,入口生涩。 静了片刻,他说:“为师一直教你们的是顺应,顺应天地、命、心。若是为此三者排序,你有何想法?” “我……” 关秋明白楼夜雪已经看出了他的纠结了。 “不必宣之于口,答案留给你自己。”楼夜雪轻声说:“待你的身上的伤养好了,我们动身去断水山庄,好好讨教一下庄主‘行刺’意欲何为。” 楼夜雪走了,室内的药香却久久未散去。 关秋握着手里的杯子,试探地尝了一口茶水。蓬山山脚下采来的茶叶价值千金,入口却是苦涩,好半会儿,待涩意散去,他才品到了一丝清甜。 第3章 第 3 章 日夜轮转,春水一路向东,淌尽了人间无数愁绪与无奈。关秋院里的红梅败了满地,他腹部的伤也日渐好全了。 二月中旬,楼夜雪带着关秋下山。 度云山位于银州东临郡,山脚下最大的镇子名为永和。春节刚过,此时镇子上正红红火火地办着庙会,街道有不少耍杂的江湖艺人,来往人群蜂拥至本地最大的寺庙,虔诚地拜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神仙。 关秋不信神明,他年幼时刚被楼夜雪捡回飞星门那会儿,恰好是永和镇办庙会的时节。小关秋望着如山的人潮,矮小的身影快要被潮水挤得消失不见,他紧张地四处张望,寻找去买东西的师尊——师尊走得太快了,他根本跟不上他。 正当他以为自己又被抛弃的时候,一根糖葫芦被递到自己嘴边。小关秋抬头,楼夜雪逆光而立,披散的长发被风吹起,笑着说:“人太多了,只买到这个,将就着吃吧。” 后来由于人太多了,楼夜雪怕他被冲散,于是将关秋抱起来走。 关秋把下巴垫在楼夜雪的肩膀上,俯视着拥挤的人潮,一边在心里默默感叹师尊实在是太高了,一边疑惑为何街上的人有那么那么多——在他的故里,无论节日与否,村子里总是人烟寥寥。而整个村庄被屠之后,便越发的像个**。 或许是因为糖葫芦实在是太甜了,关秋不小心把话问出来了。话音刚落他悔不当初,害怕师尊因为自己问题太多而把自己抛下,忐忑不安地盯着楼夜雪的头发,一动也不敢动。 楼夜雪先是没说话,稍微转过头来,道:“来,给为师吃一颗。” 关秋战战兢兢地把手里的糖葫芦伸到他嘴边,看着他咬下一颗之后皱着眉毛说:“太甜了。”而后他淡笑道:“这么甜的东西都是哄孩子用的。” “你刚刚问为何此地人多?”楼夜雪把那颗糖葫芦吞下去:“这几日是永和镇的庙会,镇子上的人都忙着请神拜神呢,小贩嘛,则是忙着赚钱,卖一些你们小孩子爱吃的东西。” 关秋把他的话在心里琢磨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抵抗过好奇心,问道:“神?什么是神?” “能够替人完成心愿的、神通广大的人咯。” 能够替人完成心愿的人?那为何不叫人,偏偏叫神呢?关秋被捡回来之前的心愿是往后不要再一个人生活在“**”里,遇到楼夜雪之后,楼夜雪把他带到了这里,还给他买糖葫芦。这算不算完成他的心愿了呢?如果算的话,那楼夜雪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神”呢? 关秋看着糖葫芦再阳光照射下那层晶莹剔透的表皮,半天也没有想明白。 然而,接着他听见楼夜雪喃喃道:“天地之间哪有什么神明。” 楼夜雪的声音很轻,但是关秋还是听到了。 那天他知道了什么是“神”,也知道了所谓的“神”不可信,这是楼夜雪教会他的第一件事。 —— “时司清!陪我去逛集市!”顾采薇着一袭绛紫夹袄,米白长裙前一串铜钱正随着她的动作晃荡着。 时司清瞥了她一眼,摇头道:“边儿去,我已经有想去的地方了。” 然而顾采薇并没有打算给他商量的余地,她取下缠在小臂上的舞蛇鞭,低下头作势要解开。时司清见状忙道:“去,我去还不成了么?” 开玩笑,天皇老子来了吃一顿这姑娘的鞭子都得皮开肉绽。 关秋坐在酒楼靠窗的一侧,清楚地目睹了楼下二人打打闹闹的场景,不久后二人的身影像汇入海中的溪流,很快消失不见了。 楼夜雪夹了一筷子桂花鱼放入关秋的碗里,笑着说:“采薇和司清走了,也终于有一丝清净了。” 本来此行只有关秋和楼夜雪二人出发,不知时司清如何得知了这个消息,嚷嚷着也要加入,还附带上了同样想要偷懒的顾采薇。 楼夜雪见关秋没有太大反应,便欣然应允了,想着路上多些人也热闹些,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两个小弟子长长见识。然而下山才半天,他便有些后悔了。 无他,时司清和顾采薇实在是太闹腾了,动辄就是鸡飞狗跳,比戏台上唱戏的还有看点。 关秋夹起碗里嫩白的鱼肉,细细品味一番,鲜香无比,配上桂花的清甜,堪比山珍海味。 永和镇的桂花鱼很是闻名,他上一世在各地浪迹的时候也吃过不少桂花鱼,但是多少没有本地的正宗,回想他上一次品到这一味,还是在十三年前,师尊闭关之前。 思及此,关秋原先挂在脸上的淡笑也渐渐地僵硬起来。 他瞥向了酒楼外沿着长街点亮的花灯,就着摊贩吆喝的声音悄悄地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楼夜雪。看着他侧头看向窗外的脸,终于有了一丝“回来了”的实感。 第二日,一行人正式启程。 飞星门在每个州都有暗桩,一早,楼夜雪便命人从暗桩里拉了两辆马车来。 关秋见了,抿了抿唇——断水山庄在飞星门以南,鄢州境内。从度云山到那儿,必须经过曲州,再经水路到达鄢州。而永和到曲州边界需要过一段极其颠簸的山路,按理来说,坐马车还会耽误脚程。 楼夜雪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他也不可能是为了舒坦才拉来马车,那么是为什么呢? 时司清却没有他那样活络的心思,他向来是贪图享乐之人,有代步工具,当然喜不自胜。还没等楼夜雪发号施令,他便自主自觉地向着那辆相较小的走去。 顾采薇才醒,脸上带着些许怨气看了看楼夜雪和关秋,又看了眼时司清的背影,打了个哈欠,便追随而去了。 于是原地便只剩下目光放空的关秋和楼夜雪。 “走吧?”楼夜雪无奈地摇了摇头,偏过脸对关秋道。 关秋如梦初醒一般,面上还带着一丝茫然,下意识答道:“嗯?哦,好……” 有道是宝马雕车香满路,马是枣血马,车是镶"金"车,车内确实也香,不过是楼夜雪身上浓重的药香味。关秋很不自在地坐在软垫上,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浸在了楼夜雪的味道里。 眼前两根细长的手指捻起放在小几上的葡萄,三两下便将其泛青的外皮剥了去。而后熟练地塞到了关秋的唇边,“来”。 关秋的思绪骤然间被打断,一时间心跳得极快,他盯着那只苍白的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把那颗葡萄含了进去。 果肉肥美,汁水甘甜,回味无穷。 “好吃吗?” “嗯……” 楼夜雪突然凑近,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关秋下意识地往后撤,后背很快抵到车厢壁,他嘴唇颤了颤,禁不住问道:“怎、怎么了。” “无事。”楼夜雪抽出一块丝绢,在他唇边擦了擦:“阿秋,从前为师喂你吃东西的时候,你好像不是如此反应。” 关秋愣了愣,顺着他的话回忆曾经。那真是太久太久以前了,楼夜雪从小就有投喂他的习惯,自己无论吃什么都要给关秋喂一份一模一样的,关秋基本上是喂什么吃什么,偶尔塞得多了,两颊撑得鼓鼓的,这时候楼夜雪就会顺手往他脸上掐一把。 但是关秋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是什么反应。 他回答不上这个问题,感觉到自己脸上就要烧着了一般,于是只好顾左右而言它地狠下心来,将自己方才的疑惑吐露出来,希望以此来缓解这莫名的尴尬。 楼夜雪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计较他生硬地转移话题这一行为。他微微低头,捏着那块丝绢细致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指,边擦边回道:“不隆重些如何让那些人注意到我们。” 而后,他抬起手撩开帘子——马车外边天幕沉沉,月色如水,一阵妖风刮过,山壁上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听。” 关秋背挺得跟尺子一样板正,脑袋还一团糟。闻言,他慌忙地回神,屏息凝神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风声、树叶摩擦声、倦鸟归林时的啼叫,以及……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关秋眯了眯眼睛,正要再确认一下。 下一秒却听得楼夜雪扬声道:“阿青,再往前若碰着了山洞,今夜便就此歇息吧。” 驱车的阿青应了一声,快马加鞭地向前行驶。 车轮带起来一片风沙,巨大的声音掩盖住了山壁上端树林里发出的细微响声。 —— “安静点!”时司清手里提着那名刺客,把他甩到了洞穴靠墙壁一侧。或许是因为他过分用力,刺客撞到了旁边的石头,发出了一声闷哼。 阿青和远思忙着生火,很快,冰冷的山洞里便渐渐暖起来了。 他们找的这个山洞不算很大,但是好在密封性极佳,入口很小,撑死了也仅容两人通过,从外到内的喇叭状很好地隔绝了呼啸的寒风。 一行人围在火堆旁说笑了片刻,睡意上头,便接连靠着洞壁闭上了眼睛。 关秋心里琢磨着不久前在马车上听到的脚步声,本意想着夜里警惕些。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方才大病初愈,身子骨还没完全健朗起来,坐着坐着竟然也跟着睡着了。 后半夜,关秋被木枝燃烧的声音吵醒,他猛然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往右手边看去,发现那边空无一人,楼夜雪不知何时离开了山洞。 担心楼夜雪会出意外,他摸了摸别在腰间的佩剑,小心地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夜间温度已然降到最低,关秋蹑手蹑脚地通过狭窄的洞口,大片月光立马映入了他的眼帘。关秋向四面八方张望着,并没有发现楼夜雪的身影,正当他欲再往前走几步之时,一颗石子打在了他的脚边。 唰—— 关秋立马把腰间的佩剑抽出来,一道银光闪过,与天边的月色相衬。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闷笑。关秋顺着声音抬头,只见楼夜雪懒散地靠着树干坐着,手里面还握着一小壶酒,一双眸子懒懒地望向他,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动作。 “上来。” 两个人坐在如水的月色之中,身影被婆娑的树影掩盖得完完全全。关秋皱着眉毛看身边又仰头喝了一口酒的楼夜雪,最终还是没忍住一把夺过。 楼夜雪早年间很喜欢喝酒,酒量极佳,品过的酒不计其数。后来陈年旧疾时常复发,便被关秋管着,很少有机会再“一展身手”了。现下他身上这壶还是从永和镇客栈里偷偷顺过来的。 看着酒壶被关秋夺过去,楼夜雪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笑着说:“真是大逆不道”。 话虽如此,关秋之所以能够如此自然地管着他,还不是因为自己纵容出来的? 楼夜雪反思了一瞬,便自洽地想道,管就管吧,他好多年没有被关秋管过了。 “师尊怎么这个时辰出来?”闷了半天,关秋终于开口了。 “睡不着,出来解闷。” “你……” “你什么你,没大没小。” 关秋往旁边挪了挪,躲过了楼夜雪薅向他头发的那只手。 “好了,方才有人在洞口图谋不轨。”楼夜雪似乎是有些失望地收回手,目光也从他身上脱离,终于严肃起来。 关秋说:“什么人?是在路上跟着我们的那人么?” “哦?你猜到了?” 关秋皱了皱眉,说:“嗯,我们这一行人之中除了那刺客,都是知根知底的。若说有什么人要跟着我们,那便是想要将他救走了。” “不错,方才那小贼同刺客是一伙的。若我没猜错的话,接下来肯定还会再来几波。明日跟司清、采薇嘱咐一下,让他们注意点。” 楼夜雪没有道明他猜测的根据,关秋也就没有问。他把视线从楼夜雪的侧脸上挪开,低头突然发现从他的视角看去,不远处有几滩暗红的血迹,少数几滴溅在了旁边的杂草上,正随着风摇摇晃晃。 第4章 第 4 章 马车一路向南,三月初,终于入了曲州。 曲州处于南北之交,一条运河贯穿全境。州内大小郡县或多或少都受到了运河的影响,而自古以来越靠近水路,城镇就越繁盛。淮阳郡便是其中一个典型。 一路的颠簸直至淮阳郊区才稍微减弱了些。 马车里的人因为路不平坦,已经一连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就连往日里精气神十足的顾采薇都有些蔫蔫的,时司清更是苦不堪言——他一路上被当成苦力使唤,同阿青和远思轮流羁押着那名天杀的刺客。 累到极点的时候,看着关秋躺在马车软垫上安详的睡姿,时司清不免忿忿不平地问师尊:“为何二师兄就能如此安逸?” 时司清挑的那辆相较小的马车果然没有楼夜雪所乘的那辆豪华,至少在楼夜雪这边,他平躺下来不需要将自己蜷缩成虾状。 他的师尊——他和关秋共同的师尊楼夜雪只是轻轻一笑,道:“阿秋大病初愈,司清你舍得让他旧疾复发吗?” “可……”时司清准备说:距离关秋受伤已经过去了几近三月,怕是连指甲都长长了一寸。更别说他还是半个剑修,身子骨估摸着早就好利索了。 但是他心里的这些想法没能诉之于口。 因为下一秒楼夜雪接着道:“你二师兄若是再次带病在床,饮松楼那些典籍、草药估计还会乱作一团至初夏。”说完,他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叫醒关秋,然后跟着客栈的小二往楼上去。 楼夜雪向来对弟子非常宽容,讲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行为都会被情理所约束的,就比如说时司清的不学无术。鉴于他总是拖延功课、画阵法时偷摸着画王八和虫子,以及经常无所事事地在度云山下瞎摸着乱逛,楼夜雪便某一天订立了新规。 新规足有四十八条—— 第一,上课不许瞌睡; 第二,画阵法图时严谨乱涂乱画; 第三,不允许在度云山下恃强凌弱; …… 第四十八,按时提交功课。 违规者,扫十日饮松楼,并一份《古法经》全文抄写上交。 《古法经》便是阵法集大成者抱安真人所作,足有九九八十一页,每一页上的阵法都极其复杂。 根据此份新规算出时司清要在饮松楼扫地五年 顾采薇听闻后,曾幸灾乐祸地嘲笑道:“师兄,你这是要拜入白云观门下当扫地僧了?” 时司清目送着二人的背影从客栈二楼消失,他留在原地半晌,却怎么也想不通师尊是怎么发现他偶尔哭天抢地地求二师兄代扫饮松楼此事——究竟是谁在告密?! 这时候顾采薇无精打采地路过向上走。 “站住!” 顾采薇左右看了两眼,手还搭载扶梯上。她回过头去顺着楼梯往下看,才发现时司清正狐疑地打量着她。然而,等她驻足半会了,时司清却仍然没有蹦出半个字。 准是疑心病又犯了,顾采薇白了他一眼,打着哈欠姗姗离去。 —— 那名刺客被五花大绑地转移到楼夜雪房中,也就是关秋房中——楼夜雪向小二要客房的时候只要了三间,关秋被强制要求和他住在一起,美名其曰要照顾他的腹伤。可是关秋的伤早就好了个十分十,压根没有照顾的必要。 这一路来楼夜雪好似一直在“特殊关照”他,像是……像是什么呢?关秋琢磨了一路,却总也摸索不出来个大概。他想要开口拒绝,目光撞到楼夜雪垂眸盯着他的询问神情时,上下嘴唇碰到了一起,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或许当真是还在担心他的伤口吧。 关秋叹了一口气,到嘴边的拒绝不翼而飞了,他只好慢吞吞地挪到了客房边缘。 关上门,楼夜雪向里走了两步,在刺客身前蹲下打量着他。 上回楼夜雪在刑堂并未仔细看过这刺客的面容——只见他面颊瘦削,颌骨极其突出。不知道是本就如此,还是这几个月的拷打虐待和风餐露宿所致。 楼夜雪看着他的五官,微微皱起了眉头。先前不觉着,如今仔细瞧了,他总觉得这张脸他从前见过,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何处与这位仁兄打过照面了。 刺客瞪着他,他的嘴巴被一团布塞住,只能发出一阵又一阵挣扎的哼声。 楼夜雪扫了他一眼,轻笑道:“如今你喊破了喉咙也无甚作用,不如省点力气给来救你的人加油助威。” 关秋一向不爱参与口舌之争,更何况此时刺客还被捂住嘴了。他背对着他们站在窗边,手里捏着一块雪白的手帕,正对着阳光细致地擦着剑身。 于是楼夜雪一偏头,便看见了他长身玉立的背影。 入春之后,衣衫轻薄了不少。关秋穿了一袭藏蓝暗纹外袍,腰间束着一条黑金蹀躞带。原先挂在带子上的佩剑缺席了,楼夜雪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投到了他空荡荡的腰上——关秋本就腰细,大病过后清减了许多,腰际线条看着更是瘦削。 见此,楼夜雪的眼神暗了暗。 “这几月剑未出鞘,也未见血,为何还如此仔细?”楼夜雪不知何时已经踱步到了关秋身侧,抱臂靠墙面对着他,低下头看着那双正在动作的手。 关秋手顿了顿,说:“师尊给的东西,总归是要细心些好。” 关秋手中这把佩剑名为“持心”,是关秋舞象之年楼夜雪送给他的贺礼。 持心是一把长剑,它的剑身耗时三年锻成,线条锋利流畅,剑格与剑身相接处、剑眼处则各镶着一颗晴蓝宝玉,如同一汪湖水。而剑柄细长,末端挂着一条素白的穗子,穗尖串着一颗透亮的白玉打成的圆珠,观赏性极佳。 时司清第一眼见到持心,挪不开眼地抱着它夸得天花乱坠,最后被顾采薇踢了一脚才把它还给关秋。但美观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赋予它意义、让关秋视若珍宝的一点在于,它是由楼夜雪亲手打造的、独属于关秋的剑。 关秋仍然记得那天楼夜雪把持心交给他,对他笑着说:“为师难以逆转你的想法,既然你心意已决,”他顿了顿,好半天才接着说:“一把好剑不可或缺。” 楼夜雪注视着关秋把剑小心翼翼地收回剑鞘,挂在了空荡荡的腰间。而后抬头对上他的眼神,好像在询问他是否有事情要交代。 楼夜雪便轻声道:“今夜万万要心怀警惕。” 说完,他再次扫了一眼关秋身上的佩剑,走入了没有阳光的地方。 入夜,扬水街仍是一片灯火通明,但相较于白日里已经安静了不少,家家户户相继熄灯,热闹的客栈也渐渐平息下来。 楼夜雪出门办事未归。 关秋把持心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褪下外衫,裹着严实的里衣往榻上一躺,端正地睡在床上,像一根木头一般一动不动。然而闭上双眼许久,他脑海之中却仍然清醒无比。 他一头在逼迫自己尽快入睡,一头却设想着与楼夜雪同榻而眠的场景——这一幕上一次出现还是在近十年前。 正当他天人交战之际,“吱呀”一声,木门被打开,又被立刻关上。屋内的烛火早已被关秋熄灭,黑暗之中他小心地睁开眼,看见一道身影向着床边走来。 关秋感觉到一个浑身带着寒气的人正在不动声色地靠近他,那人慢慢地俯下身,再没有了其他的动静。闭上双眼之后,听觉便变得格外灵敏。 静谧如水的夜里,其他声音仿佛消失了,只留下耳边清浅的呼吸声。 片刻后,衣物细细簌簌落地。随后被子被掀开,关秋的身体贴上一条冰凉的手臂。那只手环过他的腰,揽着他凑近更寒冷的地方。关秋下意识地往后撤,但是却被人死死地抱住。 紧接着,那人用另一只手按了按他的发顶,语带疲惫地喃喃道:“别动,让我抱会儿。” 关秋停止了挣扎,竟然真的没动了。 他想起年幼时刚被楼夜雪捡到飞星门那会儿,他还住在醉月宫后室的偏房里。偶尔阴雨连绵,雷声大作,他便胆战心惊地走出自己的房间,迷茫地站在醉月宫大堂相较敞亮的地方。每每此时,他总是觉得周围有无数死在屠杀中的无辜村民在怨泣、在尖叫,而自己被无数冤魂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丝毫不敢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躲在前堂的金柱后面,靠着坚硬的台阶睡了一夜又一夜。 直到有一天他被夜里风尘仆仆归来的楼夜雪发现,才终于找到了庇护之处。他平生第一次提出要求——胆怯地问楼夜雪他能不能和他一起睡,哪怕是睡在地上也可以。 楼夜雪那段时间好像非常疲惫,领他上山之后常常不见踪影,否则便是回来之后脚不沾地地进进出出。但是哪怕是在那样的状态下,楼夜雪也没有多言,只是对他淡淡一笑,点头应允。 后来他渐渐成熟,尤其是有些年如雨后春竹一般窜高,便许久没与楼夜雪同榻而眠,更不会想到,以后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关秋被楼夜雪紧紧地搂着,时间久了,居然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心感,就好像……就好像他没有度过那十年的伶仃时光,羁旅已久的人终于回到了家。 方才天人交战的思绪顿时间烟消云散了,原来隐藏在这两股势力之下的,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隐隐的眷恋。 黑暗里楼夜雪睁开了眼睛,借着月光用眼睛描摹着关秋的五官。他想要把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徒弟一直困在自己的身边,倘若他不愿意的话,他想,至少不能让他再做些丧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