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怜》 第1章 楔子:将军饮雪三千里,未报山河一寸金 “老板!温碗酒!”壮汉匆匆推门而入,将风雪呼号关在外头。 “再上几碟子小菜!” “好嘞客官您稍等!”店子不大,平常生意不浓不淡的,因为店家位置有些偏,鲜有人落脚,所以平日里也就老板和老板娘两口子忙乎。只是连续几日的风雪交加让店家热闹了起来。 不知为何,今年朔光城的冬天格外地冷。 “来嘞客官您的菜!”老板端上盘腊肉和两盘小菜。 “酒呢?”壮汉号道。 “喲!忙乎忘了,客官多担待,”老板抹了抹额头上细细的汗,笑脸说,“最近天冷下来我这店虽是热乎了起来,我和我婆娘到忙乎不过来了,客官要是不介意的话酒就在后头厨房自个儿去温,多送一碗算我店家的。” “店家倒是个会做事的主儿。”壮汉倒不计较。 免费的酒不喝白不喝,壮汉径直去了后厨。 等到壮汉一手一碗热酒回来时看见原本要忙得热火朝天的老板居然偷闲和客人聊了起来。 等着今晚上被老板娘踢下床吧。壮汉摇了摇头。 “还有这回事?”老板面若叹息状,“确实是……令人惋惜啊!” “害,有什么可叹气的,一个个不过都是权钱豢养的狗罢了,不管是谁吠谁,又或者是谁咬了谁,最后留下的都是禽兽罢了。”客人摇头,告劝老板不必惋惜,“这禽兽嘛......到头来可是要我们老百姓的肉养的!” “只是……只是有些担心而已。”老板说。 “担心做什么?”客人拍拍老板肩,权当宽慰,“人家争的是权逐的是利,我们老百姓呢?存的是粮有的只是命,这怎么说也斗不到咱这来啊。图个什么稀罕呢?” “你这人倒是有趣,说话和快板似的,事情也看得明。”老板说。 壮汉竖着耳朵听得云里雾里,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靠过来。 “什么稀奇事呢?说给我回回暖!” 客人只笑不语。 “啧,都能拎出来说清楚的事儿,肯定不是什么秘密,说说呗,”壮汉着实好奇,也是个明白人,把热酒往客人面前推。 那客人确是说什么都不肯再说一遍。 “我给你加碗酒,再说一遍吧,”老板说,“我刚刚也没拎清楚。” 老板领着客人往后厨更深处走,将角落的地面挪开两块粗石,露出一个被泥灰封口的地窖,老板蹲下身子,小心掀开封泥,一股冷气扑面而来,露出三口沉睡的土陶酒坛。坛口还缠着干草绳和油纸。 掌柜嘿嘿一笑:“这是去年冬天封的头坛酒,今日正好拿出来暖一暖,招待远道客官。” 火炉边的铁壶咕嘟咕嘟地响,酒香便渐渐升腾开来。 “那行。”客人爽快道,不客气的一杯热酒下肚,瞬间暖了许多。 “就是这么几个事吧,”客人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件,皇上殡天了。” “皇上?!”壮汉惊道,“就那个齐政?!” 周围人纷纷投来惊疑的目光。 边塞的小酒肆里,虽然没什么强权富贵的,但皇帝的名讳还是要忌口的。 “哎,没事没事,各位客官该吃吃该喝喝。”老板招呼道。 壮汉压低声量,“就那个叫齐政的皇帝?” 客人点点头。 “快给说说怎么个殡法。”老板靠近说。 “前日亥时,说是风寒。” “啧,这么突然。”壮汉摇摇头,停顿片刻,“也好,只盼这下一个皇帝啊能在沈丞的辅佐下好好管理咱们边疆之地。” “你说这就赶巧了不是,第二件,”客人拉长了声音,“去日午时,沈丞相,说是风寒,去世了。” “沈殽?沈殽沈丞也死了?”壮汉瞪大了眼睛,声音陡然提高,惹得周围人纷纷侧目,“风寒一个接着一个莫不是瘟疫吧?!” 客人笑,“不能吧。” “哎等等,皇上殡天了那当今圣上是……”老板迟疑道,不忘双手作揖。 “昨日登基,四皇子齐步宣,年号平宁,称齐绥帝。”客人没想到连皇帝登基这等大事他们都不知道。 但确实是这个道理,毕竟齐文帝齐政在位时对边疆不闻不问。 老板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小店是偏远了些。” “四皇子可还是个小兔崽子!身板还未我腿子长!” “呸!口无遮拦!要死别拉上我!”客人面色一拉,没了讲故事时平和亲近,眼色锋利,犹如变了个人似的。 “是是是,”壮汉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我就不明白啊,**岁的小毛头怎么做好皇帝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客人嘲道。 “去你的别卖关子!” 客人压低声音,“当今圣上追先帝齐文帝谥号靖文,先帝有遗旨,由于当今圣上资历尚浅,也不太懂为国为政为民之道,朝内朝外大事要事由范泽经手,命范泽为摄政王。” 老板一时还未回过神来。 “这说得也太扯了吧!这天下莫不是要改姓范了!”虽是粗人一个,但壮汉还是知晓些事理。 客人不语,一副信不信由你们的模样。 吱呀一声,来了个身披黑色大氅的男子,像是熟客,自己径直去温了酒,回来在三人旁桌落了座。 “你怕是喝酒上头糊涂了,以后可得掂着自己的酒量,别一不小心说错话了掉了脑袋!”壮汉笑道。 “非也非也……”客人摇头晃脑,嘴上说着非也但却似是真的醉了,醉在这漫天风雪迷乱眼的冬天里。 “你别插嘴,听八卦不就图个乐子么?让他说完!”老板还好奇着,“先生,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第三件啊……”客人清了清嗓子,端坐起来,又顿了良久,“朔北战事吃紧,沈将军阵亡了。” “沈将军?!哪个沈将军?你是说……”这着实是惊到壮汉了。 “还有哪个沈?当然是和沈丞一个沈字。” “沈琀?说什么胡话呢?!”壮汉怒道,“沈将军骁勇善战,曾退朔北兵甲百余里!怎败在今日?就是饭后谈资也不敢这样编!况且兵败了,还能有你我安然坐在这里饮酒谈笑?” “就在昨日晚,身陷重围,支援不及,流矢击中,马革裹尸。”客人一字一句,让壮汉开始动摇。 “那我们兵败了?朔军入关了?!”老板立刻紧绷起来,四下张望。 “非也非也……”客人摇头,“城门守住了,这一局算是我们胜了。” 老板疑惑的看着他。 “一个将军……影响什么呢?大齐多得是身强体壮的好男儿。”客人晃晃脑袋,笑却无笑意。 “有点奇怪,却也说不出奇怪之处”老板遗憾道,“不过……着实令人叹惋。” “我们大齐的好男儿比他们朔北的狼可更有兽性!”客人笑道。 “将军都亡了,还何来兵胜一说?!将领亡兵士再精也不过是失去了主人的兵器,没有人使,和一堆废铁无异!”旁桌的黑色大氅男子拍案而起,“将亡则城失,北门大敞,朔兵入关在即,你们却还有心情在此议论朝中大事,将前线牺牲当做饭后谈资!” “你们这些人居然还犯得着沈将军用命护!”男子气急,又意识到自己方才大吼大叫的失礼举动,低眉沉默了会,刚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嘴嚅了嚅,将碗中的热酒一饮而尽。 对桌说悄悄话的三人也散了。 客人噤了声,若有所思的看着饮酒的男子。 酒家外呼呼的风雪逐渐放肆,卷得店外红色的酒旗籁籁作响,一直呼啸至尸横遍野的朔光城外。 “将军!将军!” “沈将军!您在哪?” “将军......” 风雪呼啸,刚结束一场恶战的士兵们顾不上身上的伤,也顾不上计算这次的损失,急急的满山遍野的寻找他们失踪的将军。 齐文帝初登基时,宫廷内以“休养生息”“重文轻武”为治国纲领。朝堂上,奏折堆叠如山,边疆急报却常被束之高阁——他更愿意在御书房里与翰林学士讨论诗赋、校勘典籍,而非召集兵部与都察院商议防务。 于是,一纸“内地民生为重、塞外暂缓徭役”的圣旨,自京师传往四方,却犹如钦定的沉默:边军饷银年年拖欠,折冲都尉多次请留金帛修垣垒、补军械,终不过换来几声“俟议”。 “将军!守住了!我们守住了!” “将军!你在哪?” “将军……” “将军!你坚持住!我们来救你了!” “沈琀你小子藏哪呢!我们胜了这仗!” 塞北的冷风最知晓这一声声“俟议”的冷落。春末冰雪消融时,关隘外的狼烟已不再稀罕:巡骑所见,胡骑昼驰夜掠,顺着被风沙掩埋的旧栅栏长驱直入。 哨楼上点燃的烽火,常常连发三次仍无人回响;再吹角,风声竟与号角声相混,难辨是敌骑还是寒流。 更南一些的河套,则上演另一种残酷:移民屯田本是朝廷给出的“先垦后授”承诺,然而朝命既失、守备薄弱,田垦之日即是抢掠之始。 夜里点燃的油灯摇晃在土垒之间,妇孺抱紧簇新的铁犁、心里却更惦念那柄钝刀。 开春换种时,老把头甚至会把刚磨好的犁铧拆下藏在灶墙内,因为比起播种,他更担心的是夜半入村搜刮的马蹄声。 ——“铁也能救命”,他这么教儿孙。 然而偏偏在这等边防失守、朝廷冷漠的时代里,出了一个骁勇善战、心怀边塞的好将军,一人扛起千里烽烟,获得功勋无数。 这这究竟是正当其时还是生不逢时,无人知晓。 年轻的将军紧紧握着插在胸口的箭身,耳边隐隐约约传来部下焦急的寻找声,他刚想开口回应,发出的却不是求救声,只有混杂着血沫的呜咽声。 腿上的刀伤和严寒天气下的体力透支让他无法爬出山谷,只能任由部下急切的声音越来越远。 天上的那轮明月也越来越远。 将军的双目无力的望向黑压压的天空,眸子中的光亮一点点消散。 父亲......母亲......会来接他回家吗...... 他守得住朔光的城门,却守不住京华城里的人心。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终究百战死。 朝廷的懈惰,配不上戎主的野心。 忽视边疆的代价,终于会在史书里留下浓墨重笔。那些跋涉千里的急骑、被风沙磨平的关墙、在荒草间淌血的屯民——他们的呻吟与叹息,终将汇成一条暗流,冲蚀着一位醉心翰墨的帝王,乃至整个王朝的根基。 年幼的新帝端坐宝座,神色稚嫩,却在摄政王阴影下,似乎愈发孤立无援。 边塞传来噩耗,沈将军阵亡,战事骤紧,朝中震动。 摄政王面色凝重,凝望殿内群臣,沉声宣布: “镇北侯之子朱筠钦,年少有为,世承将门威名。为护我皇朝安稳,特封为‘北征副将军,留京听命’,驻守京师,辅佐幼主,持重朝堂。” 殿内群臣肃然起立,齐声应诺。 酒家中,黑氅男子起身离开,一身墨色隐入无边长夜和漫漫风雪,唯余酒香不散。 客人一瘸一拐的走到门口傍这着门框,深深望着男子离去的方向,微不可察的轻叹一口气。 “如今......还有什么胜算可言呢......” 新手作者,大家好呀[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将军饮雪三千里,未报山河一寸金 第2章 第1章 白尉怜?私生子? 天尚未亮,钟鼓便响彻宫阙,寒意顺着金砖地面透进脚底。 乾清宫的灯火也随之点亮,齐绥帝早已被宫人唤醒,洗漱更衣,披上沉重得不合年岁的朝服。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銮舆里,任由太监替他整好冕旒与玉带。 金銮殿的大门缓缓开启,寒风自朱红梁柱间穿过,带起殿中御幔微动。 百官已齐,朝服如墨,列于殿前,如一道道沉默的山影。 鸦雀无声。 只有那根根拂尘、玉笏在晨光下微微闪光,冷得像雪。 齐绥帝在礼官引导下步入殿内,登阶就座。 冕旒垂下,他看不清所有人的脸,却能感受到一双双目光穿过冕旒的缝隙。 审视他,也藐视他。 摄政王范泽立在最前方,拱手出列,沉声道:“陛下,今有三事奏请。” 他语气不疾不徐,举止从容,仿佛真正的君主而非臣下。 “一是,江南久旱,粮仓空虚,地方奏请朝廷拨款赈济。户部回奏称银库紧张,若拨此款,或恐影响北军秋后操练之饷,臣请陛下裁定。” 话音刚落,殿中一阵轻轻骚动,群臣多有低声交谈,面色不一。 朱筠钦一袭玄色朝服,绣龙纹隐没在织金暗云之间,随着他举步而轻晃,宛如波光深处潜伏的鳞影。头戴翼善冠,金丝冠绳自耳后绕下,贴颊而垂,在雪白的脸颊侧轻微颤动。 他肤色偏冷白,眉峰如削,眼尾微挑,眉目间自有一股凌厉英气,像是悬鞘未出的长锋,寒意逼人。 虽年不过弱冠,立于百官之间,却不见半分稚嫩。 “二是,西北边防近来骚动,番部小股游骑屡犯边境,扰我边民。平安侯闻讯请战,愿领兵五千,击退流寇。此事关系疆土安宁,臣请陛下准奏,赐令调兵。” 此语一出,文臣侧目,武将却多有点头。 边关是否真乱,朝中无人得知,唯范泽一语成令。 齐绥帝指尖微微一动。 那位平安侯,正是范泽旧部、。 朱筠钦垂下眼帘,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神情。 江南之民水米无依,西北边军却是摄政王一手掌控,拨款与否,于他而言,不过左右手一场轻重秤。 他缓缓抬起头,眸光如寒星般锐利,缓缓开口:“臣以为,江南百姓困苦,本应先行赈济,以稳民心。北军固然重要,然民心不固,何以为战?”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回荡殿中。 朱筠钦的话音刚落,殿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神情复杂。 范泽眉头微皱,正欲发声,忽见身侧翰林院编修缓步上前,轻咳一声,声音低沉却不容忽视:“筠钦,朝堂之上,言语须谨。” 此人正是朱家嫡长子朱筠徵,朱家三代以来第一个“非马上得名”的后人。 也是朱筠钦的亲哥哥。 朱筠钦微微低下头,目光依旧冰冷,但并未再言。玉笏紧握于掌中,指节微白,心中怒火未减,却只能暂时收敛锋芒。 殿内风声轻扬,帷幔微微摆动。 范泽眉头微皱,目光扫过朱筠钦:“既是关心政事,何不先去规矩二字学起来?好好读读典章律令,省得以后在朝堂上言辞太急,冲撞圣听” “礼部藏有诸项典章,太常寺又管礼制祭仪。” “既是将门之后,又好为政言,便从太常寺挂职起,学一学‘典章律令’如何拟、诏书公文如何修。” 他顿了顿,嗓音不急不缓:“过几日便去太常寺报道吧。” 这话一出,殿中死寂。 朱筠钦一时也怔住了,随即拱手沉声道:“微臣领旨。” 他下颌紧绷,面上却不显分毫。 朱筠徵在旁轻叹一声,知道这是摄政王借机敲打。 但自家这小子确实该磨磨锐气了。 “第三,”范泽并未等待回应,又道,“太常寺尚书禀报:宫里新建了万福观,修建需要用到太庙的旧木料。宗正寺也请求皇上批准,举行祭祖仪式,以显彰我国家的基业长久。臣认为,这事关宗庙大事,还是请陛下亲自批示为好。” 他这才拱手低头,言罢不语。 整座金銮殿内,只余丝丝风声吹过帷幔,仿佛连窗外晨光都带了凉意。 齐绥帝微微抬眸,唇线绷得极紧,目光穿过垂下的冕旒,落在范泽身上。 他知道今日的“早朝”,不过又是一场早已排好顺序的戏。 他不过是坐在上头的木偶,嘴里要说的“准奏”、“暂缓议”,唱什么戏都谱好了词。 他张口,眼神落在武将一列,一字一句地回道:“银库吃紧,当以北军操练为重。赈灾一事……暂缓。西北边境屡有扰动,朕准平安侯调兵应对,全权处置此事,不必事事回禀。” 一声回应落地,殿中依旧肃穆。” 朱筠钦垂下眼帘,掌心却悄然攥紧了袖中玉笏,指节泛白。 随即齐绥帝又转向文臣之列,目光在礼部侍郎与鸿胪寺卿之间略作停留。 “至于祭祖大典,礼不可废。” “此事由礼部尚书张筵全权统筹,太常寺配合执行。仪节繁复,诸务烦杂,务必周全。” “文侍郎协助其事,白爱卿则代宗庙引导,务须尽心,不得稍怠。” 张筵拱手刚想领命,忽然,一道身影自百官中缓步而出。 那是鸿胪寺卿白瑾衡,朝中老臣,执掌外交礼仪二十余年,素有清名。 他走至殿前金阶之下,俯身跪下,声音沉稳却不失恳切:“臣年岁已高,精神渐衰,自觉难以胜任本职。恳请陛下准臣致仕,还乡养病。” 此话一出,朝堂上顿时静了来。 殿中气氛凝滞片刻,摄政王先一步开口,声音低沉而稳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白卿清正有德,素来为国尽忠,朝中诸事,皆有其一份心力。若你心意已决,皇上也便不强留。” 齐绥帝点了点头:“既如此,朕准白卿致仕,赐休养银五百两。” 文武百官静默无声,白瑾衡低头叩首,又道:“陛下圣明,臣虽欲退,但仍有一事相请。” “臣家中次子,自幼勤学政务,知书达礼,也愿为国尽心。若能蒙恩入仕,承微臣之志,实为幸事。” 一时之间,朝堂静若寒潭,却有细微的目光交汇流转。 第3章 第2章 朝堂不是你家后院,别老想着踹门进去 有识之人心中暗忖——白家子弟,除了那个惹是生非的白景焕,还能有谁? 知书达理?白景焕也配得上这四个字? “这白老狐狸,怕是要借机将白景焕调回京中,避开边地凶险,图个安稳闲职。”吏部尚书 低声与身旁大理卿耳语,话语里带着几分不屑。 “听闻那小子在西北倒也立过些功劳,锦衣卫都想纳入麾下,看来白老头子也不是毫无筹码。” “呵,白景焕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若真入京,又要不得安生。” 连摄政王的目光,也于无声中多停驻了片刻。 眸色如墨,似在揣度老臣这一步棋,究竟是真想致仕,还是故布疑阵。 齐绥帝终于抬眸看了白瑾衡一眼,年少的帝王眼底也掠过一丝疑惑:“可是景焕那孩子?” 却听白瑾衡忽然道:“回陛下,并非长子景焕。臣所荐者,乃次子尉怜。” 此言一出,朝堂微微哗然。 就连朱筠钦眉头都不由一挑。 白瑾衡还有一子? 白家素来行事低调,白瑾衡虽贵为鸿胪寺卿,终究只是文臣出身,世系清雅,然谈不上显赫权重。 京中诸人,提起白家,或许更熟悉的,反倒是那位略显荒唐的长子白景焕。 此人年幼时便颇惹人注目,性情跳脱,不喜章法,一副纨绔模样,常被视作“不肖子弟”。 但他十四那年被白瑾衡一纸书信送往西北。彼时边患频仍,群臣避之不及,唯他一人独赴苦寒之地。他学蛮语、识伏兵,也懂得与边人打交道。有一役夜袭叱部,他独身入营,持短刃斩敌将首级而归,军中自此暗号唤他“焕夜刀”。 只是白家向来谨慎,白瑾衡更是老成持重之人,从未在朝上言及此子半分,如今却忽而开口荐子,且荐的不是白景焕,而是素未露面的“白次子”。 朱筠钦心头微动,目光缓缓落在白瑾衡身上,仿佛第一次重新打量这位素来沉稳的老臣。 “尉怜?”摄政王喃喃念了一句,唇角似笑非笑。 殿中气氛微妙。 “尉怜?朕从未曾听爱卿你提起。”齐绥帝问道。 “莫非是私生?还是自幼藏在外乡?”身旁的户部侍郎悄声低语,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白瑾衡的眼神多了几分无奈,声音也柔了些许: “景焕自幼习武,性子跳脱,不拘礼法。臣也曾训导,但那孩子……心不在朝堂。哪怕强推他入仕,也未必能服众,臣实不敢以他来负国恩。” 此话一出,朝中老臣点了点头,私下里也有人忍不住低声咕哝:“那孩子啊,是打得过山匪,可管不了章奏。” 齐绥帝未语,只看着他。 白瑾衡又接着开口,语气一转:“至于今日所荐之人,确实是臣的次子,名唤尉怜。” 随后低声叹道:“此事怪臣多年隐而不宣。尉怜自幼多病,体弱不堪,几乎是药罐子里长大的。” “算命之人说他命里不稳,年幼时若出头太早,反易折福,臣听罢虽不尽信,却也心存敬畏,便将其养在乡下庄子里,潜心读书养身,未曾带入京中。” 他抬眼,目光清正:“如今他弱冠之年,身体渐康,读书明理,知政守礼。此子不同于兄长,安静沉稳,有志仕途。此次举荐,非为父子私情,实为朝廷储才。” 这一番话,既解释了为何不是白景焕,也铺陈了次子入仕的缘由,恳切中带着分寸,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摄政王眸光微敛,似在思忖,未语。 文侍郎却先出列一步,微笑拱手:“白尉怜之名,臣从老家亲眷口中听闻年纪虽轻,却颇有家风。若能入太常寺,修礼学政,倒是好苗子。” 齐绥帝闻此点点头:“倒是忘了文侍郎和白爱卿同出冀州了,摄政王意下如何?” 范泽指尖轻敲扶手,声音温和,却透着一丝不容忽视的深意:“既然白卿亲荐,自当一试。但愿白卿退而不休,仍能以忠言辅政,教子有方。” “太常寺博士之职虽不显,却总归事涉礼制,容不得半分差错。既如此,不妨借着这次上元赐宴的机会,让他列个末席,旁观一二。” 语罢,他唇角浮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齐绥帝沉声道:“白尉怜入太常寺,授博士之职,暂为试用。后日赐宴百官,摄政王既欲见其才,不妨特准入末席观礼。” 白瑾衡再次叩首谢恩,语气不疾不徐:“谢陛下隆恩,愿犬子竭诚为国,不辱家名。” 齐绥帝徐徐合上奏折,手指微微颤抖,朝堂上最后的余音渐渐消散。 金銮殿内,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映照在他略显稚嫩的脸庞上。 他缓缓起身,步履轻柔而迟疑,身旁群臣恭敬肃立,却无人敢与他目光相对。 身旁的群臣渐渐退去,殿内只剩几名亲近侍从,恭敬地站立不语。 这时,一旁的李忠公公上前,低声禀道:“陛下,年岁将至,快是纳妃立后的时候了。望陛下早作打算,不负江山社稷。” 齐绥帝微微一愣,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耐烦,只是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殿外初升的太阳,心中波澜起伏。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阿珩!”下朝路上,朱筠徵快步追上自家这位性子急躁的弟弟,神色凝重,“阿珩,现如今局势紧张,父亲和姑姑都守卫在边疆,京中事态复杂,咱们家势单力薄,岌岌可危。你千万别太冲动,把自己折进去了!” “这征北将军真是当的窝囊!”朱筠钦冷笑一声,一扬眉,“民是国之根本,好一个北境军事紧急,三年前沈将军可没遇上这粮草说发就发的好事!” “哎呀我的小祖宗啊!慎言!慎言!”朱筠徵连忙捂着自家小子的嘴。 朱筠钦一个转身避开了自家哥哥。 扑了个空的朱筠徵哼哼道:“我看那摄政王上位以来也总算是做了件好事,把你送去礼部好好学习礼法!朝堂不是你家后院,别老想着踹门进去。” “朱筠徵你到底是谁家大哥啊!”朱筠钦一脚踢过去。 朱筠徵多了解自家小弟的秉性,熟练的闪躲,嘴上抱怨:“你看看你看看!直呼兄长名讳!成何体统。你小子快回府吧,我去侍讲了,后日便是上元节,你回去叫人好好准备。” 第4章 第3章 正因没有退路,才值得走 京华城东侧,靠近宣德门的宣德坊,素来是世袭官员、三代以上文臣之家聚居之地。白家府邸虽不显赫,却根基稳固,低调而不失庄重。 白宅坐落巷末,为三进四合院,前有小桥,院中水声潺潺。门无匾额,仅悬一盏暗色宫灯,气息沉静内敛。 前院不大,石板铺地,古松数株,斜阳映叶,光影斑驳。首进为书房与客厅,紫檀书案陈卷墨,青铜灯影温润,墙挂山水,墨意悠然。 二进为起居,陈设素雅,床榻雕花细致,瓷瓶插兰,香气盈怀。三进通后院,有果树药草,院内的石桌石凳,常是家中长辈与门客小憩谈天之所,今日却分外静谧,只坐着一位少年公子。 那人身形清瘦而挺拔,一袭月白襴衣,衣摆拢在膝上,左侧微微垫高,似是无意之举,实则分明护着旧伤。 他坐姿极稳,却始终不将左膝伸直,只用右腿轻轻支撑在地。 风穿过庭中竹影,他指间的书页微动,人却丝毫未动,眉目温润,不浓不淡,眼神沉静澄澈,似琥珀藏霜。 偶尔垂睫低首之时,眼底一闪即逝的锐意,像极了沉刀入鞘的寒光。 石桌上茶盏已凉,他却迟迟未动,左手垂在膝上,缓缓摩挲着膝盖。 白尉怜,自幼体弱多病,养在深闺之中,外人少见。 年纪尚轻,却已隐有几分静气自持之态,坐于竹影石案之间,倒真有几分“玉养于深山”的清贵意味。 “尉怜!怎么又坐在外面,现在正是雨水时节,春寒料峭,你身子素来羸弱,莫要染了风寒!”白瑾衡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身上的披风取下,轻轻搭在自家小儿子身上。 “我想着不日便要入仕了,总不能还总坐在轮舆上吧。近来气温回暖,屋里闷得慌,便出来走动走动,活动活动筋骨,也去去这身子的病气。” 白尉怜拢紧了肩头的披风,抬眼望向父亲,长睫微颤:“父亲那边,可办妥了?” 白瑾衡点点头,语气沉稳:“你放心,入仕一事,为父已替你铺好路了。” “尉怜,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你娘走得早,你大哥又是个不省心的,你这身子骨又弱……咱们白家虽不敢说富贵滔天,可也不是寒门薄地,你就是清清闲闲过一辈子,为父和你大哥,也都是养得起的。”他语气渐缓,望着白尉怜,眼底沉着微光:“况且……你母亲在天有灵,也未必愿你涉这深水。她生前最是护你,若知你如今要踏入这纷争乱局,怕是要夜夜梦中忧思。” 白尉怜闻言唇角轻扬,却未至眼底,那笑意温和得像是雪夜中一盏未熄的灯,映得脸色更显虚白。 他道:“自然是准备好了。皇上可有说几时赴任?” “皇上说近日恰逢上元节,太常寺事多繁忙,念着你身子弱,允你上元节后再赴任。”白瑾衡回道。 “那正好趁着这三日上元节的休沐,我也可理理思绪,备好心境,然后进太常寺赴任。”说着,白尉怜解下披风起身,缓缓起身,步子不疾,却极稳,朝屋内走去。 “晦章!”白瑾衡站在原地,紧握着那件尚余体温的披风,语声沉重:“这一去,可就没有退路了。” 白尉怜的身形一顿,半边身子没入门槛投下的阴影之中。 他未曾回头,眼帘低垂,长睫在清瘦的面容上投下一层浅淡的影子。 “父亲,”他语气温润却不容置疑,“正因没有退路,才值得走。” 这一句话,像一柄细剑,轻巧却锋利,斩断了白瑾衡原本还欲出口的劝言。 片刻沉默,他终是轻叹一声,“也罢,随你。” “后日上元节,你随我一同赴宫宴。”白瑾衡语气缓和几分,转而提及,“兰贵妃亲自操办了灯谜会,想来今年宴席应当热闹非凡。你也去走走,见些人。” 第二日清晨,正是上元节前一日,京华城内早已热闹非常。 宫中御苑内,红梅尚未凋尽,已被锦缎彩灯装点得斑斓如梦。太常寺昨夜便遣人进宫布置灯阵,东华门至承明殿之间,挂起一串串琉璃宫灯,光是流苏便换了三样样式。 钟鼓司的乐工在殿外试音,一曲《踏月》调子未起,先有金樽玉盏随乐谱点了位置。 昭阳殿外,数名尚宫正在拣选彩灯花样,今年兰贵妃娘娘要亲设灯宴,灯题皆出自当朝诗人之手,谁解得妙,便能得一支“金桃之赏”。 贵妃本是先帝驾崩前,亲口为齐绥帝所指的帝婚。 那时储位未明,诸皇子各怀心思,是她兰家得了圣眷,也押准了人,方在乱局中保得清贵稳重之名。只是太子未立,后位也空,她虽贵为妃,却始终未登六宫之首。 御马监的内厩前马蹄声杂沓,已调出三十六骑红羽仪仗,准备明夜皇帝出宫看灯。 宫人奔走于檐下回廊,玉砖一夜擦过三遍,蜡丸封印灯油,灯芯剪裁如法。 一切都在如火如荼,却不显慌乱,仿佛这座宫城生来就只为盛节而生。 白尉怜想着自己还得购置些纸品,便趁着中午日头正盛之时独自出了门。 京华城已至春寒将尽的时节,阳光已然有几分暖意。他身披素白织锦外袍,袖口收得极净,步伐缓而稳,手上提着一只乌木提篮。 街市四通八达,正值晴光正午,日影洒落青石路面,人影交错,市声鼎沸,连风中都透着热闹的味道。 铺子早早挂起灯彩,朱红、绛紫、明黄的灯笼高悬,纸雕走兽、花鸟仙人迎风微晃,仿若欲动。糖画匠勺走龙凤,引得孩童拍手叫好;元宵摊前吆喝不绝,糯香、豆香随风四溢,撩得人食指大动。 东市纸扎铺前熙攘如潮,祭灯用的黄裱纸、莲花灯、金银锭热销不止,官眷夫人带婢女定香囊纸帛,口中念着“灯照前程,愿通魂路”。香料、绢布店生意正盛,织纹如水,花样翻新;胭脂铺前绣娘忙穿针走线,为灯会妆裳赶制锦衣银缎。 西市多百戏与小吃,艺人搭台试鼓,彩绸翻飞,为灯节彩排;吹糖人、泥人摊也早早设位,等候人潮。 南北两市则商贾云集,旅人进出如潮,货船驳岸,马蹄声声,四方之货汇于此地,一日百转,不曾停歇。青衣小儿绕着桥头追逐,一边唱:“上元天官赐福灯,灯到福来家家乐。” 白尉怜立在街角,看着这一城灯火未燃,市声已沸,忽觉人世喧哗竟也有几分温柔。 他的目光略微掠过周遭,却未曾在热闹中多留停。 那双眼沉静澄澈,宛如初融之冰,透着一点病后才有的淡然与疏离,偏生长睫低垂,遮住眼底情绪,叫人揣不透他到底是在看人,还是不看。 第5章 第4章 将军怕是看错了,我不过是动了动心思罢了 东市此时热闹得几乎挪不动脚。 坊口早早悬起了彩缯灯球,纸制走兽腾空而起,仿佛天狗追月,惹得孩童奔走叫嚷。街边的糖画摊支起小火炉,铜壶咕嘟咕嘟冒着白汽,香甜的糖浆在铜板上旋转成型,落笔成龙,勾角成凤。人来人往,车马如流,似乎整个城的喜气都涌到了这里。 小贩已在挑选灯货,有泥塑兔灯、纸糊麒麟,也有专为贵族孩童定制的“走马转灯”,画面活灵活现。 白尉怜忽地停下脚步,抬手托起面前店铺悬挂着的一盏走马灯。那灯架用淡黄竹骨扎成,覆以柔纸,四面绘着“春牛耕田、夏荷映水、秋禾盈仓、冬鹊报喜”的图案,虽不名贵,却勾勒得生动可喜。 灯内轴轮转动,影子随着风轻轻晃动,似是四季更迭,光影流转间隐约透出人世冷暖。 他指腹轻轻抚过纸面上那一抹浅彩朱红,像是触到了某段模糊又久远的记忆。耳畔似又响起孩童时节母亲轻声絮语。 “客官眼光好,这灯今日才挂出。”摊主见他停步,忙笑着招呼,“画的是四季丰景,家宅和顺最合适不过,买一盏挂在窗前,保一整年顺顺当当。” 白尉怜轻轻一笑,眼神却未曾移开。他缓声道:“……我小时候,好像也有这么一盏。” 摊主一愣,笑道:“那如今再买一盏回去,讨个吉利。” “如今年岁渐长,倒是不喜欢这些哄小孩的玩意儿了。”白尉怜温声道。 不多时,他在一间纸扎铺前停了下来。 铺子门前堆了大大小小的纸扎物,宫灯、花树、金锭银山,还有些灵棚纸马。掌柜的是个满脸堆笑的老者,见白尉怜衣着讲究、气质清寒,连忙上前招呼:“公子是要备明夜放灯的纸物?还是要纸锭香囊祭灯?我这新进的湖绫纸,烧了净气无烟,最是合用。” 白尉怜微微颔首,从袖中抽出一纸折得整整齐齐的清单,指尖仍带着冬末初春的微凉。 他低声道:“烦请照此备下,两份湖绫纸,一套红金灯签,再添两盏白纱花灯。” “公子祭的可是亲人?还是求平安的长灯?” “亲人。”他语声极轻,像风过笛韵。 掌柜一怔,立刻低声道:“节前诸事繁多,家中故人也要请得安心。您稍坐片刻,我去取现成的制灯样式。”说罢便快步入内。 白尉怜垂眼看了一会儿柜台前的香火签纸,半晌,才慢慢踱到铺子外侧靠墙的长椅坐下。 身侧是檐下竹架,架上悬着一排灯笼,风吹来,灯影摇曳,映在他瘦削的面庞上,泛起一圈圈光影。 耳边是风吹竹架的细碎声响,灯影斜斜落在他颊侧,柔而不暖,反倒添了冷意。 他略微挪了下膝,动作极轻,唯那指尖微紧的青筋暴起一瞬,才暴露出几分隐忍。 今日一不留神逛的有些许久了,旧疾发作有些隐隐不适。 忽然,一道细碎的脚步声从人群中窜出,一名少年模样的小贼如狸猫般窜至,眼疾手快地朝他腰间一掠。 白尉怜眸光一凛,几乎是本能般起身反扑,动作干脆利落,身形虽微晃,却凛冽未散,整个人宛如破鞘之箭直扑而去。 膝头旧伤猛然一紧,疼得如锥刺骨,他却生生忍住,咬牙迈步,仍如疾风般直追。 那贼却早有防备,趁人潮掩映,蓦地回身一脚,不偏不倚,正踢在他未伤的腿上。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 白尉怜猝不及防,被那力道踹得一晃,连带着旧伤再度剧痛,整个人踉跄着扑倒。 下一瞬,那贼影已撞入人群,眼看就要借着人潮逃远。 却在此时,旁侧陡然传来一声清喝,语气张扬不屑:“做贼也敢在本将军眼皮子底下撒野?” 话音未落,一道暗青人影已如鹰隼扑猎般破风而出,脚步凌厉,劲风卷开人流,硬生生劈出一条直路。那贼尚未来得及反应,肩头已被一只铁掌稳稳按住,只听“砰”地一声,人已被拽翻在地,滚出老远。 来人年纪不大,却身形颀长挺拔,气势逼人,一袭青玄箭袖袍包裹着少年人的锐意与矫健。袍身织金绣纹,墨隐云腾,似兽非兽,若雷伏电藏,肃杀之气藏于衣间,叫人不敢逼视。腰间系一条软玉腰带,玉色温润却不失坚韧,其上斜佩一柄乌青剑鞘的长剑,未出鞘便自有锋芒。 他的鬓发高束,发间簪着黛金鎏玉,斜照日光下隐有冷辉。眉目极俊,眉锋入鬓,眼若玄铁,乌沉沉透出几分桀骜锋芒。 唇角微挑,带着懒倦的轻傲,像是漫不经心一笑,便可撩动风云。肤色略偏麦黄,却衬得五官越发深刻分明,浑然天成的少年气、将军骨,并不需谁称呼他“将军”,他立在那里,便是。 “贼胆真不小。”他低头瞥了那人一眼,语气轻描淡写,仿佛眼前这点动静不足挂齿。 那眼角微挑的一抹痕迹,带着三分世家公子的恣意与疏狂。 白尉怜双眸微眯,一眼便认出了此人是当朝“留京北征大将军”。 朱家二公子朱筠钦。 昔年沈丞相遇害后,被留京为质、年少从北境归来的少年将领。 他立在日光微敛的檐下,衣袍猎猎,目光如霜雪下的寒星,沉而锐,像是将千军万马藏在心间。 白尉怜垂眸片刻。 听闻昨日早朝,他当众冲撞了摄政王,言辞激烈,当场惹怒范泽。 最终的处置,是罚入太常寺挂职,曰“修学礼律、以正气性”。 看来自己以后避免不了和他多打交道。 “还你。”朱筠钦提起那只荷包,径直走来,眼角余光早在打量他。 方才他远远看见白尉怜几乎扑倒在地,便下意识迈步向前,掌心微抬,似是想扶人一把。 然而白尉怜却已先他一步站起,动作缓而稳。 他略微整理了袖角,白色衣衫干净如雪,竟无半点凌乱。 白尉怜伸手接过荷包,低声一笑:“多谢将军。” 朱筠钦却没立刻松手,指腹轻扣在荷包绣线处,眸光微敛,似笑非笑地道:“你腿脚不便,竟还能追贼……京中这等身手的读书人,倒也稀罕。” 话音不重,却有股子调侃的意味在其中。 说罢才松开手,袖袍翻动间,一缕日光在他肩头流转如金。 白尉怜却并不恼,眼睫微敛,语声温和:“将军怕是看错了,我不过是动了动心思罢了,真追出去,只怕要躺三日。” 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羞惭,倒像是早将这点残伤视作寻常。 朱筠钦眉头轻挑,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眼前少年身上。 对方明明方才坐于长椅,腿脚似有不便,此刻却站得笔直,姿态端正,一身素衣如霜,竟未露丝毫破绽。 那人神色温润,声线清雅,礼数周全,却叫人生不出半点轻慢。偏偏就是这分从容里,藏着一缕细微的异样。 “多谢将军今日援手,来日若有机会,小人定当报答。”白尉怜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像春水掠过石面,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意。 他拢了拢袖角,作揖一礼,言语之间毫无多余寒暄,接过掌柜装好的纸钱和纸灯,转身便欲离去。 朱筠钦将那贼丢给衙役,随手拍了拍掌,像是甩开点微不足道的尘土。人群散去一半,他却未退步,反而转身望向即将离开的那道身影。 目光一敛,语声清朗而带笑:“公子留步。” 第6章 第5章 朱二公子似乎不大待见将军 朱筠钦目光一敛,语声清朗而带笑:“公子留步。” 话音未尽,他已迈步上前,指尖稳稳落在白尉怜的腰侧,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白尉怜身形一滞,回头望他。 他手掌温热,隔着一层薄袍贴在腰间,仿佛风掠湖面,惊不起波澜,却带着极强的存在感。 那声音不重,却足以穿透人声鼎沸的东市,落入白尉怜耳中。 他脚步微顿,未转身,只稍稍偏头。 朱筠钦上前一步,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白衣公子。 白尉怜手中提着纸扎灯与祭纸,指节纤长,握物不紧不松,仿佛天生就是这般从容持重的模样。 朱筠钦却像没察觉对方的警觉,只微挑眉,眼中带着直率的笑意,扫了一眼他手中包好的纸扎物什,随口道:“我瞧着公子是买了纸钱?” 语气轻慢,却又带着三分打量,“只是明日乃上元节,天官赐福之时,依民俗可不兴烧纸祭奠,难道不怕……冲了节气,惹人猜疑?” 白尉怜缓缓回身,目光自朱筠钦的脸上掠过,淡若水雾,不惊不扰,却叫人一时间看不清他情绪的底色。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包好的纸扎,语声不疾不徐,似是风中雨落,却字字落在实处,含着几分藏不住的感伤与倦意:“家中旧人亡于此节,阳福难求,阴愿总不能也欠着。” 话说得极轻,像是随口而出,又似早已在心头盘桓许久。他抬眸看朱筠钦,那眼中不带丝毫怨愤,只一片清澈温润,仿佛覆雪下的溪石,柔和却不容轻慢。 “将军若不信祭祀之理,”他声音仍旧温和,“倒也可作不信之事。” 朱筠钦眉头一跳,原本只是疑心随口一问,此时却觉自己似是不慎触了一段隐秘。他一向心思敏锐,方才虽觉对方步履有异,却难从这温和语态中寻出丝毫破绽,反倒叫自己像个冒失鬼。 他轻咳一声,语气也不由得收敛了几分:“是我孟浪,不是成心挑人旧疤。公子若有不快,还望莫往心里去。” 稍顿,又正色道:“我见公子方才腿脚略有不便……若不嫌弃,我送你一程可好?” “将军好意,小人心领了,”白尉怜微一颔首,眉眼含笑却不近人情:“只是这路我走了许多年,身子也是老毛病,习惯便也养成了,倒叫将军白操心一回。” 他说得得体大方,分寸恰如其分,不卑不亢,又极有教养。一番话既婉拒,又不失礼数,倒让朱筠钦一时间生不出继续强求之意。 “那行,这小贼,我便交到官府处置了。”朱筠钦踢了踢缩在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小偷。 白尉怜点头作揖告辞,袖口一收,动作利落克制,转身便融入人流之中。熙攘市声中,他步伐从容,神情未改,唯脚下略缓了半拍。 眼神微敛,思绪翻涌。 ……那朱将军,总觉得眼熟。 朱筠钦,朱二公子,朱家…… 他眸光一顿,心中忽然一震。 嘶,原来是他。 定北侯朱承远的幼子,那年他在北境军中实习短驻时,曾短暂由他带训过几日。年纪尚幼,个子瘦小,却眼神凌厉,打起靶来力道狠得像豺。那时谁都说,这孩子将来必成将器,只是性子太野,拦不住。 不过他记得这孩子好像不太喜欢自己。 那年北境风重,雪落无声。营中少年多是勋贵子弟送来历练的,个个带着点傲气,也带着些浮躁。 朱筠钦初来时不过十四,已然是名满京华的“侯府小将”。年纪轻轻,气势却盛,骑马不让人牵,佩刀不需人磨,训话时总是一言不发,眼神清冷而倨傲,仿佛营中上下无人入得了他的眼。 白尉怜那时是将军,带兵素以规矩严整著称,对这位“上头打过招呼”的小少爷,本也没多费心思。只是朱筠钦未曾耍横,也不肯亲近,练兵时一丝不苟,场下却与谁都保持距离。一次午后,副将随口提起:“朱二公子似乎不大待见将军。” 有一回,夜巡回来,白尉怜路过靶场,看见那少年独自站在雪地里,对着靶心一箭又一箭地练。风雪落在他肩头,他不动,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凌乱,也不抬手拂。 白尉怜没出声,只在旁站了片刻。 直到少年弓弦一震,箭正中靶心。他才道:“天太冷,靶心冻硬,散开了箭也没用。” 他语气平和,尽量收敛了将官口吻,只作一句提醒。 朱筠钦回头看他,眼里带了些许讶异,随即便低下头应了一句:“……知错了。” 声音不高,却不带半点不服,也不带讨好。 白尉怜望着他略发红的指节,又看那堆在一旁的练箭靶,沉默了片刻,忽地将自己的手套摘下,放在他身旁。 “练归练,命也得留着。”他说。 朱筠钦抿了抿唇,没有答话,只低头看着那双沾着雪气的手套,许久没动。 白尉怜未等他反应,便转身离去。 他那时想,副将或许说得是对的,这军营素来是朱家的地盘,自己不过是个半路杀出来的“外姓将军。 朱筠钦不待见自己的也是正常。 第二日清晨,白尉怜如常赴营点检,心中倒还记着昨夜的事。 他原以为朱筠钦会将那双手套还回来,或许冷冷道一句“谢将军”,也算是了结。 毕竟那孩子性子高傲,行事一向分寸分明,不欠人情。 可那一整日过去,营帐无人来报。 朱筠钦也照旧,操练如常,行礼回话皆规矩,半分未提前夜之事。仿佛那双手套,从没落到他手中。 白尉怜本不在意,可下了点将,他回了营帐,望着案头发了会呆,忽然叹了口气,自语道:“果然是不喜欢我啊……” 他本就不常与人亲近,只是见朱筠钦骨架清冷,练功极苦,才一时起了念头。 谁知那少年连“借”都不肯承认。 白尉怜有些懊悔的自言自语:“这手套还是母亲亲手做的呢,用的是江南新进的鲛绡缎面,里层衬的是烧绒藤花,外头还加了锁风线……” 他顿了顿,垂眸看向自己空落落的袖口,轻轻摇了摇头,“挺稀罕的一双。” 几日后他又偷偷观察了一阵,想找着机会从朱筠钦那里讨回来。 却始终没在朱筠钦那见过那手套。 “难道是丢了吗?”白尉怜嘀咕道,脸上满是可惜,“挺稀罕的一双……用的可是鲛绡缎面和烧绒藤花……还有锁风线……” 人声鼎沸中,白尉怜眼底浮起一丝晦暗的笑意,显得孤寂落寞。 那时他还是沈家大公子,是沈将军沈琀,麾下三营在手,令出如山。 如今却换了姓,换了皮,换了命。 而那孩子,竟真长成了这般模样。 气盛张扬,锋芒依旧不敛,却偏偏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他轻轻呼了口气,袖袍拂过身侧,继续往前走去,只是那一抹锋锐的身影,仍在他脑海中不散,像某种旧日埋下未曾发芽的因果,终于在今日人海里,冷不防抽了一枝新芽。 第7章 第6章 他可有认出你? 将近傍晚,离开纸铺后,白尉怜并未立即回府,而是沿着街尾一路走至手工摊前。 那处角落聚着几个老匠人,摆着些粗竹、铜丝、剪纸、硝蜡与小巧的木工器具,摊子不起眼,若不留意,极容易错过。 他俯身挑选,一样样细细打量。手指略凉,却极稳,拈起那几张薄如蝉翼的油纸时,连边角都未折皱半分。 他选了几段削好的弯竹,数枚铜轴与小剪,复又添了红线和蜡笔。小贩见他模样清隽,穿着却素淡不华,起初并未多话,待看他一眼便拣出最合适的材料,眼神里竟多了几分打量与诧异。 “这位公子是做给孩子玩的?还是自己做着玩?”老匠人随口问。 白尉怜微顿,抬眸淡声答:“做个旧物罢了。” 声音极轻,却像落在风里不散。 老匠人没再多问,只笑着替他把竹片包好,用麻绳细细缠紧。 夜色渐近,集市的喧嚣似也沉入一层温柔的昏光之中。忽有一串灯盏在檐下次第亮起,橘黄的火光摇曳如星,将铺子前的青石地映得斑驳流动。 白尉怜低头接过那一捆细细包好的材料,指腹触及粗麻与竹片的刹那,睫羽轻轻一颤,随即低垂,神情沉静得仿佛整条街的喧哗都止步于他三尺之外。 他立在灯下,衣角随风轻晃,肩影清瘦。 等白尉怜回到白府,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京华城。 朱红宫墙外灯火未歇,府内却一片寂静,连风声都藏进了深巷重门。他自侧门入内,脚步不疾不徐,衣角拂过石板地,带起一片干落的杏叶。 白瑾衡尚在书房,灯火未熄,似早已等他多时。听闻脚步声,抬眼看去,道:“你这一走,竟耽搁至此时。” 白尉怜将手中包裹放下,语声温淡:“路上遇到朱将军,耽搁了些事,东西都买到了。” 白瑾衡神色有些担忧起来:“他可有认出你?” 白尉怜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道:“应该没有,当初也就带训了几天,况且那孩子素来不喜我,我今天看他神情也没什么异常,应该是认不出的,父亲不用担心。” “那就好,要小心行事,”白瑾衡指了指案上一方覆着锦帕的礼盒,语气淡淡:“上元赐宴虽说是节庆,但礼不可废。我那边已备好一方寿山石镇纸,用来应制,分量得当,送去也不失体面。” 他顿了顿,转眸看向白尉怜,话音缓了几分:“你若还未准备,可一并署名,反正初入仕途,礼节周全便是,不必太出挑。” 白尉怜略一思量,语气未变,却分外清晰:“不必了。明日晦章自有准备。” 白瑾衡本欲劝他莫过于劳神,话到唇边终是未言,只轻叹一声,道:“随你。” 一个两个,大的不听话,小的也不听话。 夜已深沉。 白尉怜推门入室,未唤灯火,只点了桌前一盏旧铜灯。微弱火光在纸窗上投下一圈晕黄,将他清瘦的身影映得修长安静。 他脱下外袍,净手焚香,取出今日采买的物什,一一摊开在桌案上。 竹片、线轴、油纸、染墨、细剪……材料不多,却整整齐齐,一如他性情。 月色从窗缝斜落,落在他微垂的睫羽与肩角上,像为他罩他静静坐下,低着头,眉眼沉着,指尖一点点动着,像在雕刻什么极细致的东西。 偶尔有风从窗缝拂进来,案前那盏纸灯轻轻晃了晃,他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 夜越来越深,檐角滴水的声音清晰得很。 铜灯早就烧到了尽头,微弱的光在桌面上跳动了一会儿,终于也暗了下去。 他换了盏灯,房中静得只能听见纸线摩挲的声音。 直到天色泛白,夜色如水褪尽,他才将那封最后一道封口细细按妥,缓缓将其收入锦匣,缠妥丝绦,神色一寸寸收敛。 白尉怜倚着案几轻揉手腕,眉宇间显出几分倦意。窗外天光微启,云气尚未散尽,隐约可见薄霜未化。 此时已近寅时末,想来父亲也该整冠束带,准备赴那祭天大典去了。 他微垂眼睫,手指轻抚匣面,片刻才缓缓起身,心中略算了算,距午后的上元赐宴尚有几个时辰,尚且来得及歇一歇,养足精神。 没成想这一睡竟睡到了未时。 白尉怜习惯性的揉了揉膝盖,那处旧伤昨日复发,此时虽已平静,仍隐隐有些发紧发涩。 他略侧身下榻,动作极轻,避开了膝间那一点隐痛。 未唤侍从,白尉怜走至衣柜前,拉开沉香木匣,里头整齐叠着数套礼服,皆是为今日上元所备。 指尖轻落在最右侧那一袭月白云纹纱衣上,纹饰细密,缀有极浅的银丝流霞,在日光映照下泛着柔和光晕。 他伸手取出,在几案边展平,一寸寸细细理顺。 衣袍层层叠叠,他从容着上中衣、束发、理襟,每一道动作都干净利落,不带丝毫凌乱。 腰间佩玉被他扣好,发上银冠轻箍,一缕流苏垂至颈侧,映着他眉目温润,倒更衬得人如月下清风。 只是走至立镜前时,他略微顿了一瞬,仿佛不习惯这张映在铜镜中的容颜。 先前那副皮相,眉目更显锋利,线条冷峻,五官如刀裁雪刻,藏不住少年将官的傲骨。哪怕刻意收敛神色,那骨子里的冷冽也总叫人轻易看出来历。 他眼睛原本便是狭长款式,偏凤眼,眼尾挑起,藏锋于内,喜怒不显时自带凌厉锋意,一望即知性格难驯。 而此刻镜中这双眼,同样狭长,却较为平直,眼尾不显飞扬,微敛之中多出几分静气,仿佛山雨欲来前那片沉云,绵而不弱,远而不寒。 那眉,比他旧容更纤细几分,却修得极整,如淡墨小篆,生得极静极轻;鼻梁挺直不俯,唇色偏淡,轮廓虽削瘦却称得上匀净。 不像旧时的那张脸,眉眼锋利,骨线分明,连薄唇微动都带着几分兵锋将意。 这张脸,更像个文人。 肤色较前略白,却并不苍薄,而是一种病后初雪般的柔润,仿佛盛年之人受过长久风寒,骨相削净,气质也愈加沉静。 更不同的,是这副身形瘸了一足,走路需极稳地调配重心,动作看似缓慢,实则极有章法。 身形略瘦,却不显削弱,反倒多了一分安静的从容,如山中夜雪,无声自深。 他盯着镜中人看了一会儿,眼神微沉,却未再多作停留,只一寸寸将发冠束紧,衣袍拉平。 换了皮,换了姓,他已不是沈琀。 而是白家从小体弱多病的白二公子白尉怜。 家人们!我尽量一天9更!一更两千字左右!有存稿!有大纲!家人们放心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6章 他可有认出你? 第8章 第7章 藏与不藏,只是他们选了哪一副皮来见你 白尉怜转身披上外袍,手臂掠过几案时不觉带动衣袖轻拂过匣角,锦匣微响。他脚步未停,只低头将那一抹被风拂起的丝带按回原位。 门扉轻启,细风穿堂,拂动廊下素白帘角。 白尉怜缓步而出,院中已有淡香浮动。 只见白瑾衡身着正装朝服,玄色底绣蟠龙纹,神色肃穆端方,此刻却坐于石桌旁,袖间微展,正执壶倒茶。 见白尉怜出来,他抬了抬眼,眼底浮起一点不易察觉的慰色:“醒了?” 白尉怜略一颔首,走下阶来,眼角眉梢仍带着未褪的倦意:“父亲怎么不叫我?” “尚早,”白瑾衡将茶盏递至他面前,语声沉稳,“赐宴在申初,如今才不过未时。我想着你昨夜灯火不灭,便不忍叫你,也想着这也许是你入宫前,最后能睡得安稳的一觉了。” 白尉怜垂眸片刻,轻声应了一句:“劳父亲挂心。” 白瑾衡抬手为他倒了盏茶,茶香淡然,正是早春第一拨新芽。他推盏至白尉怜面前,语声低沉而稳:“尉怜,今日赐宴,你不过是列末席,然目光所及,皆非闲人。” “你素来心思清明,但宫中之事,比你想的更深三分。” “凡事沉得住气,坐得住,才看得见。” 白尉怜轻轻端起茶盏,指尖捏住杯沿,眼中波澜不起:“孩儿记下了。” 白瑾衡端坐于廊下石桌前,执壶续了一杯新茶,目光掠过庭中竹影,落在自家小儿身上,淡声道:“你这身衣裳配得极好,素雅得体,进退有度,正合你如今身份。” 白尉怜轻轻颔首:“想着清和为主,不惹眼。” 白瑾衡含笑摇头:“不惹眼?你娘若还在,怕又要笑你嘴上谦和,实则藏着一肚子主意。” 他抿了口茶,茶香浮动,语气也缓了几分:“也不必事事藏着掖着,太过低调也未必好。人要进退得宜,锋芒不必外露,气度却不能藏尽。” 白瑾衡话语一顿,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只别太锋芒毕露,不惹事、不招祸就好,别像你哥那般招摇。” “为父年纪也大了,经不起折腾了。” 说着,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庭中摇曳的竹影间,语调略缓:“我虽致仕,眼下会留在京中一段,暗中替你看着些。但也不会久留……你若站得住了,我便收心回乡,好好过几年清净日子了。” 白尉怜眸子闪了闪:“晦章明白。” 白瑾衡略一点头:“收拾好了便一道进宫吧。” 父子二人出了白宅,马车早候在坊口。 白瑾衡素来简朴,乘的也不过是旧日致仕时用的制式,车身素色,并无多余装饰,只车帘内里绣了浅银竹影,与他素日行止相仿。 白尉怜上车时略有迟缓,白瑾衡目光一扫,却并未出声。两人一前一后坐定,车轮缓缓碾动,向皇城丹华堂而去。 途中偶有官轿自旁经过,车帘一动,白瑾衡微扬下颌,淡声道:“方才过去的是礼部右侍郎郑观,郑家子弟多在士林中出仕,文名虽高,却不通权势,心性却还正,今岁春闱大约他会主考。” “若我没记错,礼部左侍郎文思全与父亲有所交好。”白尉怜淡淡道。 白瑾衡闻言,目中泛起些微笑意,轻轻点了点头:“不错。文思全与我同年进士,早年在翰林院共事过几年,人倒是圆融厚道,只是性子偏稳,遇事常避锋芒,不愿轻易站边。如今礼部事多由右侍郎郑观张罗,他便乐得清闲。” 车外风声轻响,街道两侧悬灯初挂,百官车马来来往往,皆为午后的赐宴而动。 白尉怜低头摩挲着衣袖,语气如常,却带着一分考量:“父亲觉得……朱家,是怎样的人家?” 白瑾衡闻言略顿,随即拈起茶盏,慢声道: “朱家,老成持重。朱承远一生戍边,杀伐果断,却极知分寸,从不越雷池一步。” 他顿了顿,目光微沉,“只是世家将门,终究不好驯服。朱家不爱权,却不代表他们会听命于权。” “那朱家两位公子呢?” 白瑾衡未急着答话,只将茶盏轻置几许,望向案上地图,语气平缓道: “你是说筠徵与筠钦?” 白尉怜点头。 白瑾衡回道:“朱筠徵早早入翰林,文章风骨极好,是陛下亲自留意的人。平素温雅持重,礼下于人,却极善藏锋。外人只道他温文,其实心中极有算计,只不轻露。” 白尉怜微微点头:“我读他旧年讲策,有言‘权不在位而在势,理不在辞而在取’……倒确实不是个只谈诗书的人。” 白瑾衡看了他一眼,眼中隐隐有几分赞许:“你能读出这一层,便是好事。” “至于那位朱二公子……”白瑾衡话锋一转,语调稍缓,“年纪小,性子张扬,心思浅了许多。虽有武勇,却不藏事,情绪写在脸上,是个打前阵的料,不是下棋人。” 白尉怜却轻声道:“我倒觉得他未必全无心思。” 白瑾衡微挑眉:“哦?” 白尉怜略顿:“他看着张扬,可出手克制;说话直率,可临事果决。” 白瑾衡不置可否,只端起茶盏,语带深意: “你与他来往,也该心中有数。他虽不像他兄长那样擅藏,可终归是朱家人。” 他缓缓抬眼,望着灯下清瘦沉静的白尉怜,道: “这世上的沉得住气,未必都是心机深。露锋的,也未必全无算计。你要记得,藏与不藏,只是他们选了哪一副皮来见你。” 白尉怜微垂眼帘,拱手低声应道:“晦章谨记。” 车轮声下隐约传来金辔铁马的脆响。 白尉怜微侧身,从车缝中看了一眼。 白瑾衡却已先他一步抬眼,语气微顿,道:“那是傅濯的车。” 白尉怜眼神一动。 白瑾衡语调平稳,目光却未移开车窗外的街景:“都察院副都御史傅濯,写本子的手最辣,哪家事他都敢点名参,章章不留情面。我那年要致仕,他也送了一道,骂我尸位素餐、朋党庇子,虽未结实,却也搅得朝堂风声几日。” 他轻抿一口茶,似是随口一提:“当年沈丞相执政时,他也递过一本,说什么‘政务偏私、屡废清议’。言辞凿凿,倒真像他心怀天下似的。” 话到此处,他终于转过头来,看了白尉怜一眼,唇角似勾非勾:“偏偏那时候,傅濯不过是个御史中丞,背后没点撑腰的,他敢动沈殽?如今巴结上摄政王,也就越发气焰了。” 说完,他将帘角轻轻拨开些许,一缕春光照进车中,落在他指节骨间,淡淡的光,也遮不住那深藏眼底的旧恨与警惕。 白瑾衡看了他一眼,语气少了些讽意,多了几分长辈的告诫:“你如今初入仕途,难免要在他眼前走动。他要是寻你麻烦,不必争锋相对,记着写信告诉我就好。” “晦章明白。”白尉怜垂眸应下,声线如水波微泛,指尖却悄然绞紧了袖角的暗纹。 车厢帘子在春风中轻晃,一抹青灰官服掠过缝隙间,与前方另一辆轿子的帘影重叠,明暗交错。 白尉怜目光一顿,隔着两重帘幕,恰好瞧见那人侧首的轮廓。 傅濯,鬓角染霜,神情冷峻如刻,面如刀削,是记忆里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他睫羽微颤,却并未凝视太久,只在帘影低垂之际,缓缓移开了视线。 “怎的?”白瑾衡察觉动静,语气仍是平淡,“瞧见什么了?” 白尉怜收回手指,拢了拢衣角,声音温和如常:“风吹进来了些,父亲莫要着凉。” 白瑾衡没再多问,低声“嗯”了一句,抬手阖上帘角。 马车仍缓缓行于御道之上,车轮碾过青石,留不下痕,却搅得心湖微漾。 第9章 第8章 北境风急,愿天子长安而四方无虞 未时将近,车行至皇城西苑,丹华堂近在眼前。 白尉怜隔帘遥望,只见远处朱墙碧瓦间隐现丹池楼阁,楼宇翼然如展,丹华堂四字横书在檐下金匾之上,端庄而肃穆。 白尉怜自帘缝望出去,只见那堂宇高耸,红墙黛瓦,覆金琉璃,雕栏画栋间隐约听得丝竹之声。 殿前香道已铺,朱漆丹柱之下,百官徐步而行,水袖翻飞,笑语浅淡。 丹华堂,原是先帝年间修建的御宴殿,位于御园最中正之处,堂前一池碧水映楼影,水上有九曲廊桥,联通诸亭。 此地历来设节令赐宴、赏花题咏,亦为贵族间私下观才论婚之地。 白瑾衡整了整衣襟,方迈步向前,已有内侍快步而来,低声请引至丹华堂前偏殿候命。此时主宴尚未开始,堂内宾客三三两两,或谈或笑,尚未落席。 白瑾衡低声道:“你随我入偏殿,不必多话,自有人来宣。” 白尉怜轻轻点头,跟着父亲缓步而入。 走到一处檐下,他停下脚步,身边灯火摇曳,影子斑斓地映在墙上。 他站得安静,望着前方丹华堂那扇还未开启的金色大门,表情淡然,心里却已经悄悄把来往的官员一一记在心里。 宫人低声说话从身边经过,香炉里青烟缭绕,乍一看宁静庄重,实则暗流涌动,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稍顷,一名内侍前来低声宣道:“白大人、白公子,赐座已准,可入。” 白瑾衡略一点头,率子入座于丹池侧廊末席之列。 此处本非赐座之地,唯因白瑾衡致仕多年声望未衰,又得摄政王口头许准,方才带白尉怜一同赴宴,权作初入仕途前的一次“观宴识人”。 白尉怜随之落座,衣袍清整,神色不显喜惧。他并不与人交谈,只垂目静坐,一如素日温雅清慎,倒像早已习惯了在这样灯火权贵之间独自寻路。 殿内乐声初起,金碧辉映间,宫人持玉盘列酒安席,香气弥漫,丝竹暗转。 忽闻殿外高唱:“皇上驾到——” 殿中百官齐起,霎时间玉佩交鸣、锦袍铺地,皆拜伏于座前,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白尉怜亦随众起身拜倒,身形微弯,额前碎发垂落眉侧。他垂眸应礼,眼角却悄然抬起一瞬,视线落在那道缓步行至丹华堂御座前的纤瘦身影上。 少年帝王着玄黄绣龙袍,面容尚显稚嫩。冠冕束发,步履拘谨,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仿佛怕在众臣之前踏错半分。 可那一张脸,白尉怜却只看了一眼,便心中微凉。 那不是帝王该有的脸。 他眉眼清秀,肤色苍白,眼下有淡淡青影。神情并不胆怯,却带着一种过于早熟的沉静和顺从,就像一块被雕琢过度、失了本色的玉。 十二岁,坐了三年龙椅,却连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种被安排好的安静。 他缓缓垂眸,长袖遮住掌心。 只是那藏在袖中的指节,已微微绷紧。 皇帝不能自保,摄政王权倾朝野。那他要上这场局,就不能只是一个被推着走的“臣子”。 余光之中,忽见殿侧,一道高挑身影踏入灯下。 少年身披深青戎装,靴履未除,肩上披风尚带北风之气,眉目锋锐,腰佩长剑,整个人立于曲槛之畔,如一道沉默的军令。 白尉怜神情微敛,心下微动。 是他。 朱筠钦。 他被安置在殿前右侧,靠近武将上席,却不列六部主班。是摄政王特设的‘亲军席’,表面是对北军功臣的褒赏,实则不过是押着这枚朱家的质子,摆在众目睽睽之下。 对方似有所感,猛然抬起头,却没寻到视线的来源。目光略扫,最终落于高座之下的列席百官之间,未作停留。 乐声未起,主位尚虚。正殿之内,宫人引领,各家朝臣所献贺礼陆续进殿,按位列名录,呈递至御案之前。 这是旧规。凡节令正宴,百官不得空手赴席,须择雅器贡品或书画珍玩,上呈御览。 礼不在多贵,而在合宜。 只见礼部尚书张筵率先进前,献上江南贡墨与一幅高士夜游图,言辞恭敬:“臣听闻陛下勤学不辍,愿此墨伴陛下春学秋读,添一笔清雅。” 张筵身后,是户部尚书杜然,捧上一对玉托,其上置三坛封泥未启的淮南春酿。那酒坛形制古雅,银漆封口,未开封便有酒香隐隐飘散。御案前的香炉香未压住,反倒衬得这酒气更烈三分。 “乃是今年淮南官窖所藏春酿,特制三坛,献与圣上,祝陛下福泽绵长,春秋安泰。”杜然作揖俯身,语气中颇有几分居功之意。 白尉怜目光微敛,袖中指节缓缓摩挲着腰间佩玉,神情不动,却暗自腹议: 圣上年仅十二,尚未及冠,饮不得酒,杜尚书这一坛好意,却像是给摄政王端的。 他抬眼望去,只见小皇帝微抿着唇,面上仍是那副温顺而克制的模样,只点了点头。 摄政王却唇角轻扬,似笑非笑地颔首道:“杜尚书有心了。春酿温润,最养人气,来年开坛之日,朕当同皇上共饮。” 语落,大殿内气氛一滞。几位大臣目光微动,却都低头不语。 朱筠钦亦被内侍引至主前,奉上一柄北地寒铁所铸短刃。此刃未开锋,鞘身乌黑深沉,饰以金丝云纹,纹路古拙,是旧年军中“镇边”制式。 “北境风急,愿天子长安而四方无虞。” 少年将军语声不高,却字字清朗,拱手而退,气息沉稳如铁。 皇帝眼神一动,似被那柄短刃吸引:“将军有心了!” 摄政王似笑非笑地开口:“寒铁固刃,最宜守疆……来日若有封疆之功,还得看你朱家儿郎。” 他语气温和,话中却藏锋。 周围几位重臣目光交错,有人躬身称“朱氏忠武”,有人垂目不语,气氛又是一滞。 白尉怜目光掠过那柄短刃,又落在朱筠钦身上。少年军姿笔直,神情沉稳,明明是质子,却从不自轻分寸,行止之间皆似未蒙尘锋。 这小子真是一点没变,还是不懂得藏锋。 一名名朝臣依次上前,行礼、呈物、退位,不多言语,只以物寄意。 白尉怜立于末席之侧,心中已然默默记下各家所献。 今日所见,皆是棋面之势。 若要上局,就需步步清明。 开文爆更20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8章 北境风急,愿天子长安而四方无虞 第10章 第9章 你说那个……你替他抓贼的? 殿中琉璃灯明,香烟氤氲。曲槛之后,酒令初歇,歌舞未起,一时间只余丝竹缓响。 摄政王倚座微斜,捻着酒盏,看似随意,却忽然问道: “白卿方才献礼,本王瞧着那石制镇纸,倒是有些讲究。只是旁边那位少年,可是你家幼子?” 话音落地,原本喧嚷的几案顿时静了半分。几案间原本还在交谈的官员们纷纷止语,目光不约而同地朝末席那边投去。 殿前主几稍后的几案旁,一道少年高大的身影也缓缓转过头将视线投过去。灯影落在他眉眼之间,一股凌然之气呼之欲出。 朱筠钦眸中一瞬动荡。 那双低垂的眼,那略显单薄的身形,还有那始终轻敛的神色……他忽然想起昨日的瘸腿少年,立在水光与人群之外,低声致谢,衣袍随风而动。 就是他。 他抿了抿唇,低声对一旁兄长道:“……哥,他就是昨夜我说的那少年。” 朱筠徵闻言偏头,顺着弟弟的视线看去,眉目微凝:“你说那个……你替他抓贼的?” 朱筠钦点头,眼中神色复杂。 朱筠徵略一沉吟,认出那端坐末席之人,不禁蹙眉:“白瑾衡之子?怎么会……” “腿瘸着,估摸着是老毛病了。”朱筠钦一边转着茶盏,语气半真半假,“可他那时候,一句来历都没提,神神秘秘,像是专门吊人胃口。” 朱筠徵轻啧一声:“这回被摄政王当众点出来,怕是躲不过了。” 朱筠钦探究的望向白尉怜的方向。 而那一端,白尉怜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略略抬头,目光无意间在曲槛前那位少年将军身上停留了一息。 灯盏间,短短一瞬,四目交会。 朱筠钦暗自皱眉,端起酒杯掩住神色,轻声道:“他不像是会被人点着走的人。” 朱筠徵哼了声:“这才初露头角,就被摄政王点名,你看他如何应对罢。” 这边白瑾衡起身拱手:“正是家中小儿,初入太常寺,未敢妄进贺礼。” 摄政王淡淡一笑,目光已落至白尉怜身上:“小儿?却不见得稚嫩。” 他手指一转,将酒盏轻轻扣在案上,语气不急不缓:“白尉怜,可还记得今日是何节令?” 白尉怜起身,整衣前行两步,行礼如仪: “小臣白尉怜,叩见王爷。今日乃上元佳节,万民巡灯,百官献礼,亦是合家祈福、祭天答礼之时。” 范泽似笑非笑:“那你既知,是节中大典,为何独你未进一礼?” 这句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很明显,摄政王是在为难白家这小子。 白尉怜目光微敛,眉眼沉静,语声却不卑不亢:“王爷明鉴。小臣初任末职,只列末席观宴,原不敢越礼喧主。况且家父已经进了礼,晚辈若再上前,反倒失了规矩。所以才一直守着分寸,不敢擅动。” 说完,他朝前行了一礼,低眉顺从,却自有一份清清楚楚的分寸与沉着。 摄政王没有立刻回应,只将盏中酒缓缓一饮,良久方道:“……谨慎有余。” 他顿了顿,笑意微微一勾:“但太常寺博士,亦主祭典,若分寸守得太紧,倒未必胜任。” 殿中气氛微紧,白尉怜却垂目答道:“谨守分寸,非畏事,乃识礼。倘有差遣,小臣愿竭绵薄,随命而行。” 范泽不再言语,似笑非笑。随即挥了挥手:“落座吧。” 白尉怜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袖中手指微微一松,回身坐回原位,动作不紧不慢,仿佛方才不过寻常问答。 他垂眸间,余光却扫过殿侧,正见一抹熟悉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 那是朱筠钦。 不知怎的,对方也像是松了口气般,握着酒盏的手指松开了些,神情随之一缓。 朱筠钦眼里透着一点按捺不住的小得意,压低声音对兄长道:“哼,看吧,我就说他不是好拿捏的。” 朱筠徵看他一眼,像是早就习惯了这语气,只无奈地叹了口气:“是是是,你看人准,我目光短浅行吧。” 琉璃灯影晃动间,一道身影倚风而入,打断了内侍正依次递礼的节奏。 那人着月白宽袍,衣上薄绣云纹,发未束冠,仅以一根碧竹轻簪挽起。步履悠闲,神色散淡,眉眼之间藏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倦意与醉意。 “敬安王殿下到——” 一声宣报落下,殿中短暂一静。 白尉怜目光一转,已在人群缝隙间看清了那道身影。 敬安王齐念慈,陛下的皇兄,宫人所出。传言他幼年极得先帝宠爱,随驾南巡、观书听政、甚至曾代父起草文诰,几乎是一手带大的。 但先帝驾崩后,他未得遗诏,未入中枢,反倒是当今圣上仓促登基,而他,仅得一王号,闲居宫外苑林,不见朝政。 白尉怜低垂眼睫,唇角微敛。 他曾好奇,先帝为何不立此人?传言齐念慈聪颖果决,且深得恩宠。 可如今看来,宠爱归宠爱,却从未真正进入“继承”的范畴。 那不过是一种赏玩,像豢一株花,养得再好,也不会栽在大殿正前的台阶上。 那位敬安王,想必也早就知道。 他今日出现在这正宴之上,像是不合时宜,却又从容得理所应当。 齐念慈并不避讳众人目光,自顾自拱了拱手,语气淡淡:“陛下春宴设席,臣听闻之后,想着自己也在城中闲着,便寻了个山里人做的小玩意儿,权作应节。” 他轻轻点了点头,身后随侍抬上一方淡青纸盒。 内侍揭盖,只见盒内铺着些许青苔,一方精巧雕刻的竹骨宫扇安卧其间。扇面绘的是一幅极清淡的山水小景,水墨勾勒,线条温润,落款是“长夏卧云堂”。 齐念慈笑了笑道:“山中老翁所绘,扇骨是去年松风观后山自落的竹节,倒也清凉耐看。臣想,春日宴席热闹,这东西或许能给陛下扇一扇春风。” 少年皇帝抿了抿唇,轻声道:“谢皇兄。” 摄政王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唇角似有若无一笑,显然未将这份轻礼放在心上。 而齐念慈早已拣了殿边一个无人的清座坐下,取了酒盏,边饮边向窗外望去,一副只为消遣而来的模样。 第11章 第10章 奏乐,开宴 金钟沉鸣三声,余音在丹华堂内缓缓回荡,宛若远山暮钟,穿过万盏灯火,荡入人心深处。 原本,应是御座上的少年天子举盏开宴。 如往年历代旧仪,君临天下,万官起敬。 可如今,齐绥帝端坐高座,面色平静,袖中指节却悄然绷紧。 身前玉盏空置,自始至终未曾触动半分。 一道宽袖自侧前缓缓拂过。 摄政王范泽起身,一步跨前,恭谨却不低头。他执盏在手,身披金蟒补服,神情从容,眸光沉稳如潭。 他微微一笑,语调不急不缓,却无形中掌控全场: “今宵上元,百官齐集,礼天顺人。圣上龙体康安,国运昌隆,实乃社稷之福、黎庶之幸。” 说罢,他转目扫向满堂宾客,仿佛温和含笑,又像寒光一线: “列位卿家操劳一载,今夜当且放怀。酒肴既备,丝竹将启。” “奏乐,开宴。” 语落,殿中鸦雀无声,随后便是玉磬再响,鼓瑟而起。 那原本空置的御前玉盏,终究还是由范泽举起。 宫人鱼贯而出,端着香酒珍馔,一一奉至席前。 百官起身举盏,口称“圣上万福”,却无人敢看那位少年帝王一眼。 白尉怜垂眸起身,执盏举杯,动作稳妥至极。 他余光一扫,只见那御座上的少年依旧神色无波,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只轻轻抬眼望向殿前,目光穿过漫天灯火与浮影,落在摄政王立身之处。 这一杯,敬的是元宵夜,敬的是风月刀兵。 敬的却不是君。 主殿丝竹初起,灯火如昼,金碧辉映间,一方朱漆旋台缓缓自殿心升起,微微转动。 数名宫廷女伎身着轻罗羽纱,从帘后鱼贯而出,衣袂如烟,云袖翻飞,似飞燕穿梭云端。《霓裳羽衣》的曲调缓缓响起,鼓声尚未鼓满,清笛先引出一串似水流音,几息之间,满殿如梦。 台上伎人或立或舞,衣袂飘摇,一时香风扑面、光影重重。 而今夜领舞的却并非素日最出风头的花辞娘子,而是一名眉眼清冷的舞伎,雾白金纹舞衣包裹着纤细身形,舞步沉静干净,袖口翻飞间却带着股子极难模仿的从容。 而就在她侧后方,灯影之下,还有一名并不起眼的舞伎立于末列。 她穿一袭淡灰纱衣,裙角素净无纹,腰间不见金饰,只以素绳束缚。 姿态却极安稳,行止间没有丝毫慌乱,步伐与节律一丝不乱,宛如雾气里撑伞独行的影子。 宗亲席后,一名身着暗红织金的常服、腰间悬玉、鬓侧簪金的少年权贵斜倚席侧,手中捻着酒盏,醉意未退,眼神微眯。 他脸色偏白,唇上胡渣未净,发鬓松散,似是随意梳过。宽袍大袖被他挽起半边,露出一截手臂,腕上金镯微晃。 原本俊秀的面貌却因长年饮酒作乐略显浮肿,一笑之下,嘴角那颗小黑痣和微黄的牙齿更添几分油气。 “欸?那不是花辞娘子的位置?怎么换了人?”他语气慵懒,带着一丝吊儿郎当的调笑。 说话之人,正是荣王庶孙齐琮,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浪荡子,最爱流连教坊司,与那花辞娘子传出过不少闲话。 他一开口,周边几案的年轻贵胄也纷纷侧目。 有人笑着附和:“说是病了,这位是替补的。” 齐琮却不依不饶地眯着眼,目光落在那位衣着朴素、站在舞阵侧方的舞伎身上,低声啧了一句:“替得太不像回事了……那边那个站侧边的,看着倒比主舞还稳当些。” 贴身侍从立刻凑过来,低声附在他耳边:“爷说的是那个叫阿皖的,她是教坊旧人了,以前只在后列跳,今儿是第一次入前排,说是动作干净、学得快,才临时被叫了上去。” “阿皖?”齐琮轻哼一声,重复了一遍,像是细细咀嚼这个名字。随即偏头问,“她可有什么来头?” “没什么背景,五年前送进宫的,原本负责打点舞具、帮教习记谱。” “教坊里的人都说她寡言不争,不怎说话,但记性极好,练舞也稳,才慢慢被提拔上来。”那侍从声音极低,带着点谄媚。 “嗯……那张脸,不算艳,倒有点味道。”齐琮语气慢悠悠,指腹摩挲着杯口,眼底却透出几分意味不明的光,“要不是今晚看见,我都不知道教坊里还藏着这么一块玉。” 周围几人哄笑,有人打趣:“齐三爷今儿怕是要改口了,得做阿皖娘子的座上客了。” 宗亲席上笑声轻佻,随着乐声丝丝缕缕地传开去。 白尉怜耳尖,将那“阿皖娘子”的笑谈听得一清二楚,只觉酒气也随之泛腻。 他微一抬眼,正好望见朱筠钦身影笔直,像是也听见了那笑声。 心中又是一阵复杂。 以后必不可少要和这小子打照面甚至是共事。 万一被认出来还真是件麻烦事。 舞乐仍在继续。 那“阿皖”女子在乐曲尾声退下,裙角拂地,神情依旧淡然,仿若从未听见席间的轻佻之语。又上来一批新人,舞姿婉转,但已少了她先前那般收放有度的张力。 几支舞接连而上,从《瑞凤朝阳》到《踏雪寻春》,丝竹管弦如潮,乐声时而高昂,时而沉缓,将殿中氛围推至一波又一波。 终于,一道笛声收了尾,琵琶轻拨,鼓声渐歇。 帘后太监手执玉笏而出,扬声宣道:“乐舞暂止,诸位大人请小歇片刻。” 话音方落,便有内侍换上清酒与清水,又撤下旧案,换上传菜香果。 几名少年贡生起身换席,有文臣起身轻步而出,说是赴小殿暂歇,实际多是觅得闲暇与上位寒暄。 白尉怜起身欠了欠身,意欲退入偏廊清净一会,却听身后一阵微乱脚步。 第12章 第11章 咱们这位子上,动心容易,赔得彻底也快 “真是巧啊,白大人。”低沉嗓音自他身侧响起。 他微微偏头,便见朱筠钦不知何时已自北军席移步至此,对方未着常服,只一袭靛青戎装,军袍裁剪利落,肩背挺拔。 少年将军眉目凌厉,本应是凌寒峻雪间练出来的杀气,但此刻却神色清朗,像雪后初阳,眉目间带着难掩的笑意,脚步几乎没声地靠近了几分,眼神略带几分探究。 将军,”白尉怜略有一瞬的迟疑,随即行礼,“尉怜不过身居闲职,担不起将军这声大人。” 朱筠钦摇头,眼神略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今日不必拘礼。宴席不过虚仪,咱们……昨日也算打过照面。” 白尉怜眸光动了动,回道:“昨日……朱将军仗义相助,小臣铭记在心。” 朱筠钦眼角弯了弯,却不是真的笑:“铭记?我看你当时可没想着自报家门。若不是今夜这番场合,我还真当你是哪家落难书生,受了伤,只图自保。” 那句话落在耳中,倒像是三分玩笑,七分追问,带着朱筠钦一贯的直来直去,不拐弯抹角,却也不真惹人不悦。 白尉怜微微一怔,旋即抬眸,眼中似是闪过一丝意外的笑意,似是没料到他会开门见山,唇角弯得极浅,像春水初融时岸边浮动的一点碎光。 他低低一笑,眼尾略收,语气温润,带着点不动声色的轻浮:“将军所问,小臣……确实有愧。”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专门说给朱筠钦一人听似的,语尾还带着点轻轻的叹意。 “那时情势未明,诸多不便……且小臣身份微末,实在不敢贸然自报其名,惊扰将军。”白尉怜神情认真的看着对方。 “你那日瘸得厉害,步子一歪一颠的,追贼时却行动无阻。我原想着你是装的……结果……”他顿了一下,目光在白尉怜垂在身侧的衣袍下一扫,低声补道:“竟是真的。” 白尉怜眼睫轻垂,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吵着谁,又像是不愿让人听出情绪来:“……幼年时伤过筋骨,久病未愈,天一凉便疼得厉害,久站久行都不大利索。” 他说到这儿,语气微微一顿,像是不愿多言,又像是强行收住了什么。 片刻后,才又轻声补道:“不是装的,若能装好……小臣倒也宁愿不是这副样子。可惜,天生不争气,倒叫将军……误会了。” 他说得极缓,语尾还带着一点几不可闻的苦笑,像是强撑出的体面,却怎么听都像一句心口无声的叹息。 他没抬眼,只低头看着自己袖口微卷的边角,不经意地掩住了方才话中露出的那点心绪。 那一刻,朱筠钦原本半是调侃和试探的情绪忽地有些散了。 他盯着白尉怜瘦削的手腕和不甚平稳的站姿,只觉心头微微一紧。 朱筠钦收了笑,不自在的移开视线,抿了口酒:“……我不是那个意思。” 又像觉得气氛太沉,他偏头看着白尉怜的侧影,语气忽然又轻快些:“但你今儿立得挺笔直。我哥还说你气质清冷、言辞利落,根本不像个瘸子。你瞧,白大人,你连瘸都瘸得……有风骨。” 白尉怜含笑摇头:“多谢将军夸奖,这‘风骨’二字,恐怕是今夜听得最玄虚的了。” 坐在高席正与人拱手寒暄的朱筠徵,忽地背后一凉,打了个喷嚏。 “……徵公子可是染了风寒?”一位年长官员关切道。 朱筠徵揉了揉鼻尖:“无事,许是今日风大受了点凉。” 朱筠钦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温顺清淡的少年官员,半晌,忽而一笑:“白尉怜,你倒比我想的,要有趣得多。” 白尉怜垂眸:“小臣自知资质平平,惟求不惹是非,庸庸碌碌,求个安身立命。” “是吗?”朱筠钦忽然俯低了身,靠近半寸,语气仍是那般明朗灿烂,却压得极低,“可惜你这副样子,天生就不适合庸庸碌碌。” 他目光微挑,语气轻淡,却藏着锋利的讥诮:“你若真想藏锋,当初就不该踏进这处处藏刀的朝堂。” 话音一顿,他神情沉了几分,眸中映出烛火明灭:“灯火辉煌,不过是照得人更容易被看穿罢了。积世为官的朱家尚且步步惊心,你们白家……又拿什么自保?” 说罢,便不再多言,拂袖离去。 白尉怜站在原地,袖中手指微动,指节微凉。 他望着朱筠钦的背影缓缓隐于偏殿人流之中,眼神静了许久。 就在众人稍作调换之间,几名着墨袍的宫廷乐工缓缓步入主殿偏檐,手执各类古乐器,依次就位。 “方才你可是说我坏话了?”朱筠徵睨着刚回席落座的弟弟,语气中带着狐疑。 朱筠钦正拿着茶盏慢悠悠地晃着茶叶,闻言也不抬头,只轻哼了一声:“哼,谁稀罕说你?哥你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朱筠徵冷哼一声,也学着弟弟的腔调回了句:“哼,你最好是。” 顿了顿,忽而凑近几分,眼神意味不明地一挑,“方才和你那小瘸子聊得怎么样?” 朱筠钦手指一顿,眉眼一跳,想起了方才白尉怜黯然神伤的面容,不由得抬眼斜了朱筠徵一眼:“……哥,你能不能别总叫人小瘸子?听着不吉利,也不礼貌。” “行,那白大人,怎么样?”朱筠徵皮笑肉不笑地应道,面上却仍是一副看热闹的笑,“我看你这态度,比见我客气多了,你和我说话何时有过‘礼貌’一词?” “阴阳怪气,你这官位还管别人叫大人?”朱筠钦放下茶盏,语气平静,“没什么可疑,是个有趣的人。” 朱筠徵眯起眼,收了笑意:“摄政王如今对我们朱家防得紧,白瑾衡退下后,白家要再出头,就只剩这位了。他若是聪明,迟早是朝堂上的一根钉子。” 朱筠钦听得认真,指尖敲着盏沿,语气却慢了下来:“所以你意思是,我趁早接近?” “你要真只是接近,那还好说。”朱筠徵语气淡淡,“可你别光顾着看了几眼,就失了神。咱们这位子上,动心容易,赔得彻底也快。” 朱筠钦一怔,抬手就要拿盏盖去敲他:“你说的都是什么胡话?” 朱筠徵侧了侧身,避开他一下,抿了口酒,轻声笑了:“行行行,不逗你了。摄政王如今盯得紧,我们朱家处处要掂量分寸,你若能和白家这小儿子交个好也不错。” 刚刚还说人家难以自保的朱筠钦心虚的摸摸鼻子。 “父亲和姑姑在西北,母亲还在家中撑着。你哥哥我虽说在翰林院看着风光,摄政王却早对我不耐烦了。”朱筠徵碎碎念道。 “我是朱家长子,他不提防谁提防谁?”他笑得云淡风轻,“我自身都难保,还得替你这口无遮拦的臭小子操心。” “你年纪也不小了,眼光有,心思也不少,是该……” 话还没说完,就看朱筠钦呆呆望着远处,眼睫轻轻一动,指尖还在慢慢敲着茶盏边沿,像是在思量什么。 朱筠徵无奈地看了他两眼,好气又好笑,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神!” “你要是真看上了……”他话音一顿,笑意似有若无,“也不是不行。” “……哥。”朱筠钦终于开口,声音低了半分,“你能不能说点人话?” “没大没小。”朱筠徵抬手自斟一盏,停了唠叨的心思。 朱筠钦拿起茶盏,语气一沉一转,盖过前意:“我只是在思考,这人是敌是友还未可知,日后如何对他……必须谋定而后动。” 朱筠徵闻言挑了挑眉,倒也没再打趣,只低低一笑:“行啊,谋定而后动,那你可别动真了。” 白尉怜听得身前窸窣声响,便知这一节,应是今晚正乐将启。 他微一偏首,目光落在主台前方那一排已就座的宫廷乐师身上。灯影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墨袍如波,玉笛、瑟琴、埙笙次第排开,沉静如仪仗。 宫廷乐工分三列,一列主弦,一列主笛,一列控节。最前那名执笙的主乐,年约三旬,身着三品纹饰,显是正阶乐监。 按制,乐监不轻动位,今夜却亲自上阵,想来这一节曲子,或承上启下,或寄托圣意,必有极重分量。 第13章 第12章 摄政王既点将,自是要奉陪的 而殿下另一侧,几名文臣已悄然凑近,低声议论。只听得片语只言: “……圣宴正乐,向来有题赋之规。” “若能于乐声未尽间赋得一诗,天子亲览。” “昔年尚书左史,以一赋‘秋夜咏鸿’,得恩旨连升三级,如今身居中枢了。” 白尉怜静静听着,神情未动。 那一张本就寡淡如水的面容在灯影中越发显得安然,眼睫微垂,似在凝思,又似不过随意打量。 他未说话,手却轻扣在漆黑茶盏的边缘,指节修长,动作极轻,不急不缓。 这一刻,他看似静坐,实则心中已有计较。 那名乐监亲自上场,必是御前旨意;而题赋既是惯例,此时若赋,便是顺势而上。 白家如今声气日弱,唯他新登仕途,若能乘今夜之机稍露锋芒,于众人中留一二印象,倒也未尝不可。 但机会虽好,出手却需慎重。若诗浅意浮,反成笑柄;若矜才太过,又易招忌。须藏而不露,锋而不锐,方是中正之道。 他低声唤过一名侍从,取来文墨,又似不动声色地问:“那位主乐,是谁?” 侍从凑耳低声回道:“回大人,是太乐署正监周斐,素来以《六引》《清商》最得圣心,此曲应是他亲题。” 白尉怜眸光微动,指尖顿在纸上那一瞬,已然静下心来。 他知今日席间虽众,却真正敢落笔的,恐怕不出五人。 便在此时,乐声初起。 一声轻鼓仿若山雨初临,丝竹徐起,若水波潋滟。笙音入耳如风穿林梢,琴声如雨落青瓦,几名少年乐生携拍和节,亦步亦趋,仿若置身烟雨楼台。 白尉怜凝神听了片刻,忽地于纸上落笔,一句轻墨成文: “笙寒引霜华,风动玉阙纱。” 字迹凝练,意境雅淡,如冬雪初融,一点即化。 他未再多写,只静静等着曲调推向转折。 他知道,若此句成骨,待下一轮乐音翻转之时,再乘势收尾,方为妙笔生花。 这一夜,灯影摇曳,丝竹渐沉。 众人只见那位新入朝的太常博士,于灯烛深处执笔凝思,眉目沉静如水。 笙音转折,慢入宫羽,琵琶勾弦如水泠泠,仿佛月下冰泉倾泻,鼓点轻疾,节奏由缓至急,恍若有细雨临轩,滴落檐前,又似骤风过廊,掀起半盏清茶的温凉。 白尉怜听得明白,周斐弹的这段,并不是一气呵成的单一曲调,而是《清商引》里的“转调”章法。 曲子从最开始的“寒调”慢慢转入“中吕”,就像从清冷的山林走进风起云涌的大泽,音色也随之由静转动、由清转悲,听得人心头一沉。 他握笔不紧不松,神色清明如旧,只在那下一瞬落下第二句: “鼓韵藏潮雪,笛心映月斜。” 两句成对,内收转合,自然过渡。 他未急着呈稿,只温温按住纸角,略一抬首就见朱筠钦那一抹青衣映着烛火,静如画中人。 而不远的主席之上,摄政王范泽不知何时已将目光挪来,盏中酒未动,眼中却隐有波澜。 他素来对朝中新人冷眼旁观,却对这位初登太常的少年官吏略觉兴趣。 能于圣乐之中即席赋诗者,数年来不过寥寥三人。 而这白尉怜,不过初授博士,竟敢落笔。 身侧周宦不解:“王爷?” 他未答,目光微收:“太常寺的人,原也该是这般清峻。” 主席之下,朱筠钦倚在侧席,远远瞧见白尉怜执笔的动作。 那少年衣袍银白,身姿不动,鬓边垂下一缕青丝,随着伏案的动作微微摆动。 烛光映着他笔锋转折,像一枝梅影落在雪地,无声无息,却已印下深痕。 “笙寒引霜华,风动玉阙纱……鼓韵藏潮雪,笛心映月斜。” 曲声渐歇,最后几道尾音仿若天光铺雪,收得干净利落。 席中早已有文臣捧卷起身,一一呈递诗赋于殿前乐监所设文案之上,皆是当夜应赋之作。 而白尉怜也已起身,行至案前,轻轻一躬,将纸卷搁于众卷最末,不多逗留,退身仍回至席。 他不与他人交谈,落座时亦不过抿了口早凉的茶。 却不知殿中已有人目光悄然落在那纸角之上。 “……风动玉阙纱?”一名年老礼官皱眉低喃,复又点头称妙。 一侧兰贵妃亦听闻,低声笑道:“倒是个清俊的少年,今日一见,不止是清俊,也颇有才气。” 而在乐案之后,周斐展开纸卷,指尖在墨上顿了顿,良久,他拱手一礼,朗声道: “太常寺白尉怜博士,于《清商引》乐章中赋诗一首,意清辞妙,文律俱佳,敢请呈于御前。” 话音方落,众人纷纷望去。 而白尉怜依旧坐在灯火交织处,神色如常,微垂的眼睫之下,是无人看透的沉静。 文案处片刻寂静,便听太乐署正监周斐朗声而起: “太常寺白尉怜博士所赋《清商引》一诗,调雅意深,句句贴乐、声律皆契。臣以为,可列今夜上选。” 话音一出,诸席间顿时响起一阵轻叹赞许,有文臣拈须低声称好,更有几位老辈诗家频频颔首。 “好一个‘鼓韵藏潮雪,笛心映月斜’,清奇空灵,胜在沉静。” “这位白博士倒是个实打实的少年英才。” 兰贵妃听罢亦含笑点头,望向白尉怜处。 白尉怜只略略起身欠身,神色如常,道:“蒙诸位厚爱,不过一试笔而已,不敢言才。” 席间一片温声和笑,惟有摄政王范泽,执盏静坐,眉目不动,只在兰贵妃话落之后,忽缓声笑道:“白博士既擅音律诗章,倒叫本王想起一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宗亲席,“当年翰苑飞花令上连下十八句,夺魁五院的,是哪位来着?” 席上顿时哄然。朱筠徵正举杯换盏,闻言眉峰一挑,随即拱手含笑道:“若臣所记无误……那场小试,确是微臣侥幸得胜,叫殿上诸公抬爱了。” “哦?”范泽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地将杯盏置于几上,“那今日这场宴,不如也让‘大齐第一才子’应个景。不妨与白博士稍后飞花较量一场,叫诸位开开眼界。”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陡转。 白尉怜抬眸,不着痕迹地望了摄政王一眼。 那人笑容未改,语气轻缓,仿佛随意一言,实则语锋暗藏。 而朱筠徵正轻敲盏沿,面上笑意不减,却徐徐道:“摄政王既点将,自是要奉陪的。只是飞花令挑字讲究巧思,若白博士愿应,臣自当奉陪。” 第14章 第13章 你这胳膊肘往外拐得倒利索 白尉怜一瞬未语,随即起身一揖,声音温润清远:“小臣虽不擅长辞锋争锋,却也愿奉陪一试。” 众人目光在殿中交汇,席上原本散漫的交谈声渐次低下,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执笔应声的青年。 有人低声道:“太常寺新任博士……还真敢应这飞花令。” 也有人悄声附和:“摄政王这是明摆着要让他和朱家那位比,咱们大齐头一号的才子,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而此时,远席之间,一只茶盏“咚”地轻响在檀案上。 朱筠钦盯着那道立于灯影中的身影,眉梢忍不住轻跳了下,低声咕哝:“……真敢应。” 他往兄长身侧一靠,压低声音道:“哥,你不会……真跟他比了吧?” 朱筠徵正将杯中清酒轻晃,眸中倒映着殿中光色,神色似笑非笑,半晌未语。 须知朱筠徵,年不过弱冠,已为国子监编修、翰林侍读,出身名门朱氏,其文才之盛,早在京城传为佳话。 年十五时曾一人夜答御前三策,惊艳百官,被先帝赐号“玉台风骨”;十六岁随母赴西北短住数月,归来便以一篇《秋塞图赋》风靡士林,传抄至今未息。 为朱氏武将世家非马上得名第一人。 有人说他是旧派文统的继承人,有人却言他笔锋如钩,诗文下笔不留情,纵是朝中六部老臣,亦多对他讳莫如深。 而朱筠钦比他小三岁,最清楚他兄长写诗的风格。 从不留情面,从不讲客气,从不让人活。 他刚想再劝一句,朱筠徵却忽然转头望向他,眼神明明浅浅带笑,语气却轻轻一点凉意: “你这胳膊肘外拐得倒利索。刚才在白家小儿身边站得不挺直了?连我出几成力都替他操心?” 朱筠钦眼皮一跳:“我这不是怕你下手太狠……” “哟,”朱筠徵挑眉,“你还知道我狠?” 他语调依旧懒散,手中茶盏却已放回托盘,袖口一拂,露出笔尖在袖内微光点点。 “既然王爷点了将,那我若收着,倒显得怯场。”他偏头望向白尉怜,语气轻淡,“这位白博士既有胆应承一题,想必也不惧再接第二。” 殿中气氛倏然一紧,有人轻咳,有人按盏不语。 而那一边,白尉怜指尖微动,仿佛已知朱筠徵将开口,唇边却仍不见慌张,只是将那盏尚温的茶轻轻移开几分,笔尖已然垂落纸上。 他垂眸,低声笑了声,声音不高。 “看来……这局,是非认真不可了。” 飞花令环节设在后半宴,月华初上,金灯缀影。 主台偏殿处早已备好案席、书笺、素盏与玉瓶,供即席挥笔时用。 白尉怜依旧立于文臣偏席末位,未显声张,却自有诸多目光悄然投注。 朱筠徵踱至台下,步履悠然,整个人仿若一只藏锋的青雀,言笑间自有一份气度。 “既为飞花令,须先择字。”主礼官捧起银笺,上书两字:「风」「夜」。 “此三字皆为今夜上元旧令所藏,”他朗声道,“请二位挑其一对句,交替飞花,诗句需押律、限韵、藏字。若断者,输。” 摄政王范泽端坐主位,似随意却带笑开口:“便从‘风’字起罢,正应今夜‘风动宫阙灯如昼’。” 白尉怜微顿,执笔略思,先一步启口:“风入桐枝语未清。” 朱筠徵拈盏一晃,语调慵懒,却一字不落地接上:“风过碧瓦月初明。” 白尉怜:“风掠芳池惊宿鹭。” 朱筠徵:“风摇香径落寒英。” 周围传来低低惊叹声,这已是四句皆对仗工整,音意俱全,不由得让人屏息。 白尉怜指尖未歇,又下一句:风拂朝云惊梦短。” 朱筠徵接得极快:“风牵玉漏促更深。” 此句一出,原本还在浅笑低语的殿中众臣,登时便有几人轻轻拍案,不觉侧目。 “促更深”三字,于平仄声律中本无违和,但落在朱筠徵口中,却偏偏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意味来。 白尉怜眼睫微垂,指尖似无意地在案上顿了顿。 这句诗表面应的是自己方才那句“风拂朝云惊梦短”,一寒一暖,一短一深,字面和律义皆相合,称得上是一笔好对。 但真正引得席间诸人心中一震的,并不只是“风牵”“玉漏”的典雅清润,而是那藏在“促更深”三字之后的,模糊不明的意图与锋芒。 白尉怜自是听得出,那并非寻常的诗句应和。 这三个字,是朱筠徵有意的轻轻一拨,让水面泛起涟漪: 其一,是调笑。 表面听来,只是合着节拍的随口应对,风过玉漏、夜色沉沉,好像是接了白尉怜那句“梦短惊醒”的话茬,顺势回一句“你是不是心事太多,才夜夜梦扰?”语气不重,却带着点淡淡的打趣,像杯温酒,话锋轻软,却不肯真放过人。 其二,是提醒。 “玉漏”、“更深”本就是宫廷之内才常听得见的字眼,一出口,便带着三分规制与肃杀。而那一个“促”字落下,更是如细雨压枝、无声冰霜。 局势已深,时间已紧,该醒的人,也该醒了。 初入庙堂的太常博士,梦还短,尚可自持;可对坐那位翰林编修首座,心早就已经沉进了局里。他知道,这梦不能长,局也不能退。 其三,是压迫。 不似调侃,更非挑衅,而是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站在更深处的光影中,轻轻问他:你初入仕途,我早已身在局中,你准备好了吗? 而朱筠徵本人,却只是抬盏浅啜,神情从容,唇角微弯,看不出半点情绪波澜。 诗为引,令为剑。若不懂藏锋,便会被锋所伤。 白尉怜神色未变,唯指节在案几下一顿,眸光落于朱筠徵身上,不答,却笑。 忽而,他执笔而起,一挥写下新句,未出声,由侍从捧至主案。 第15章 第14章 风骨既藏锋,岂因浮语沉 主礼官揭纸宣读: “风骨既藏锋,岂因浮语沉。” 声音落下,全场微顿。 摄政王眉心一敛,而席间文臣却低低称赞。 这一句,不只是应了“风”,更隐有还击“语浮”、“意轻”之意,竟以飞花之令化去方才朱筠徵暗藏的调笑之锋。 摄政王手指轻敲几面,目中未起波澜,却道:“好,果然都有些本事。” 兰贵妃掩唇轻笑:“白博士气定神闲,朱编修才思依旧,可再来。” 朱筠钦从未见过白尉怜此面。 盯着那人立于灯下,眉目仍是素日那般清淡,衣襟却换了月白常服,纹样极素,只在袖缘绣着一圈极淡的竹叶纹,几乎看不清痕迹。 灯火一照,衣角浮光微晃,竟像是将整个人笼在一团潋滟光影之中,带着几分不染尘色的冷静,又似雪中枝影,孤傲得不近人情。 不知为何,朱筠钦一时失了神,只觉得那一身白衣之下,竟藏了刀锋般的骨相,让人觉得有些眼熟。 朱筠徵却只是收起折扇,抿了口酒,轻笑:“这局是我输了。” 说罢靠近自家弟弟耳旁轻声:“你那小瘸子果然不止是‘瘸得有风骨’,也还有些本事。” 朱筠钦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心虚的摸了摸鼻子。 他怎么知道自己说的这话。 朱筠徵睨了自己弟弟一眼。 那表情似乎在说,臭小子,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主礼官微一侧身,将下一纸玉签展开,笑道:“才子过招,风骨自成。接下来,贵妃娘娘命‘雪’字供二位转令。” 台下鼓掌声未歇,新一轮诗意便随夜风轻扬。 朱筠徵执盏微点,先启朱唇:“雪压梅梢不肯低。” 白尉怜不迟不缓,静声回道:“雪封山路马难蹄。” 朱筠徵挑眉:“雪落铜炉香未灭。” 白尉怜略一沉思,续句已至:“雪侵罗袖夜无栖。” 此句一出,竟在堂内引起轻轻一阵低语。 “夜无栖”三字,别有一种游子孤寒之意,在今日这等锦宴之上,便显得格外别致。 朱筠钦侧首望向白尉怜的身影,眼神幽深,似有所思。 “诗句好听,”朱筠徵忽而笑道,“只是白大人此句,倒有几分孤寒客气,难不成今夜这灯宴,便叫你无栖之地了?” 话虽带笑,分寸却打得刚好,似调侃,实则探口风。 白尉怜回以一礼,温声道:“雪压青枝,枝不诉冷;风袭寒衣,衣不言苦。灯火虽暖,寒心自清。” 这话不像飞花,更像引子,一时倒叫席间不少人生出三分敬意。 兰贵妃隔席传声:“此句若成诗,下阕怕是更妙。” 此刻主礼官将三轮字令合卷收起,向摄政王微一躬身:“二字诗令既毕,贵妃娘娘命次设令花,今夜花令为‘海棠’。” “诸位才士,执词就令,以诗对之。若能句工意雅,合古意亦出新思,贵妃娘娘允赐金桃之赏。” 堂中再度一静,众人皆知,“海棠”一字,雅俗共赏,难在铺意赋形,而贵妃所设,必非仅为宴趣,多半藏意。 堂中静了片刻,便有几位年少贡士跃跃欲试,然多半心虚按笔,只因先前白尉怜与朱筠徵交锋,已压得席上文士气短 摄政王淡声一笑,眸中波澜不显,却语带深意:“花非花,意非常。海棠本属春物,今夜设之,是为才情,也是试心。” 众人不敢怠慢,皆神色肃然。 朱筠钦望着台中之人,忽觉得这席飞花,竟不像是场游戏,更像一局试探。 有人言道:“海棠照水胭脂浅,风动朱阑梦半醒。” 却见朱筠徵从容饮尽杯中酒,拈笔笑道:“风雨初收晓色凉,闲庭独立对海棠。红酣不语含春意,似有情思未敢彰。” 一语出,席中响起一阵轻轻赞叹。此句柔中带抑,风姿雅致,将“未敢彰”三字收尾,妙在含蓄。 主礼官刚欲称赏,却见白尉怜不急不缓,执笔写下:“夜冷罗屏香未散,西窗微雨落海棠。 君知花外无归客,莫问书中第几章。” 席间一时无声。 这一句与朱筠徵之作一雅一幽,如同寒夜对暖风,前者若琴音初上,后者似笛声落雪,各自高妙,却风格迥然。 兰贵妃拈帕笑道:“果然是文坛双璧,句句皆成章。‘花外无归客’,听来倒有几分……孤寂之色。”她语音一顿,目光落向堂下的白尉怜。 朱筠徵一挑眉,面上却仍是温笑:“白博士这一句,可不只是写花了。” 白尉怜抬眸,眉目间一派澄澈,神情极淡,回得不疾不徐:“诗本无心,落笔随形。若有寄托,也只因‘海棠无香’,徒有其色。” 朱筠钦却听得眉心轻跳,默然转头望了他一眼。 “‘海棠无香’……”他心念微动,目光掠过案上残页。 那人笔下的字句素淡克制,不露情绪,却总像藏着点什么。 兰贵妃斟了一盏桃花酒,笑意盈盈地抬手:“今夜月色清朗,诸位才子交锋正酣,本宫出个上联,诸位不妨一试。” 她执扇轻敲桌面,缓缓念出: “琴心剑胆书千卷。” 众人皆知,这是借“琴心剑胆”喻文武双全,书卷千篇又增文才气度。 有人低头冥思,有人暗暗咂舌,显然觉得这上联实在不好对。 朱筠徵却似早有成竹,随手一拈酒盏,笑吟道:“笔底风雷赋一堂。” 一语既出,果然引得一阵叫好。 兰贵妃拈帕笑道:“好个‘风雷’之气,不愧是大齐才子。” 却见白尉怜于席中端坐,眉目静而不冷,似未将那赞语放在心上。 他缓缓执笔,低声念道:“茶烟琴雨写孤亭。” 全场一静。 这句意境冷淡疏远,对仗虽极工整,却与朱筠徵的“风雷气”全然不同。 将“剑胆”对“琴雨”,“书卷”对“孤亭”,不在气势,而在神韵,如空谷幽兰,自有一份清寂之美。 兰贵妃敛了笑,眼神微敛,似是读出其中几分意绪。 摄政王范泽微微一笑,眸色却轻轻眯了起来,语气不急不缓:“白大人教子有方,果然名不虚传。” 他顿了顿,似感慨又似玩味,目光缓缓移向白尉怜:“白二郎平日寡言内敛,竟是藏得这般深。今夜一现,倒叫人颇觉惊喜。” “若非今夜这番风月,怕是还要再藏些时日了。” 第16章 第15章 宴,继续 坐于次席的白瑾衡略一拱手,神色温和恭谨,却不急于开口。半息后,他方才缓声说道:“犬子年少寡言,素来拘谨,今夜蒙王上错爱,得以借诗应对,也算……出了一回风头。” 他话说得极稳,不急不缓,既未否认白尉怜才名横出,也未顺势邀功,只轻描淡写一个“风头”带过,将白尉怜的才情归于一时诗兴,并不刻意拔高。 话未落,他又微顿一瞬,似有感而发:“臣早年任职太常,知礼乐之道首重‘敬慎’。小儿虽出身寒陋,不敢妄称才俊,所幸尚知分寸,愿不辱门楣。” 此语一出,既回敬摄政王“重看”之意,又不失对皇室之“敬慎”姿态,连坐于不远处的几名老臣也微微颔首,暗道一声:“老狐狸,果然还是老狐狸。” 朱筠钦却忍不住轻咳一声,目光落向白尉怜,只觉那“孤亭”二字轻描淡写,却落在人心上竟有些微凉。 兰贵妃纤指轻点杯沿,似还意犹未尽,笑着摇头道:“一堂文才相斗,听得倒是叫人心神清爽。只是方才‘茶烟琴雨’那句太冷了些,若是春夜宴席,总不至于冷冷清清吧?” 话语虽温,众人却听得出这半句揶揄的意味。 朱筠徵闻言打了个圆场:“贵妃娘娘有所不知,白博士是冷调文人,一笔落下便是雪夜孤舟。风雷我来写,梅雨他来题,才算一南一北,各有妙处。” 兰贵妃笑意更深:“这话倒有几分理。”她轻拈玉箸,轻声道:“再出一对,若还能有此两位应下,那便是我齐朝盛世雅会之幸了。” 她抬眸,目光柔和,却藏着点点意味不明:“云收玉宇开星汉。” 这一联用的是《离骚》典故,讲的是雨过天晴、星汉灿烂,藏着“云收雨歇”之象,也隐有“局势转圜”之意。 众人纷纷低声评议,却也知这一句比起方才的“琴心剑胆”更难对。因“星汉”气象大开,若不能有等量气度,便落了下乘。 白尉怜执盏不动,盏中酒已冷,他眼神沉了片刻,指腹轻掠杯沿,忽缓缓应道:“雾散平沙起雁声。” 字字如风吹平水,苍茫辽远。 “星汉”对“雁声”,气象一文一武,却皆辽阔;“玉宇”对“平沙”,都是虚空浩然;最妙的是那“起”字对“开”,皆有“势起”、“局开”之意,但白尉怜所对,却是朔风里万里雁阵,归去来兮。 朱筠钦听得这句,心头不知为何一震,像是眼前人的心思忽然就那么在那一字里露了尖角。 兰贵妃轻轻敛笑:“这句里……倒有些归意。” 白尉怜低头:“小臣不过应句成联,不敢妄加寓意。” 摄政王范泽指间的杯盏微微一晃,未出声,只侧目盯了他一眼,似在品味那“起雁”二字是否意有所指。 朱筠徵则手指一扣,撑着下颌似笑非笑:“倒是冷得漂亮。” 殿外夜风如水,灯影婆娑,众人心思各异。 宴未散,局已起。 殿中灯火明辉,风雅正盛。 朱筠徵甫对出一句“柳眼春深藏旧事”,席间尚未回神,众人正待观白尉怜如何应答,忽听见“啪”的一声。 一声脆响,似是杯盏跌碎,众人一惊,循声望去。 却见前排右侧席位,一名身着六品文服的年长官员踉跄起身,面色涨红,手掌已覆在胸前,身形摇晃如风中残柳。 “陆大人!” “快,传太医!” 内侍一片忙乱,那名唤作陆大人的老者已是口唇泛紫,仰面欲倒。幸有旁人搀住,但已气息奄奄。 兰贵妃蹙眉:“怎会这般突然?是酒食之误?” 摄政王范泽却未开口,只是指尖轻敲膝头,半晌,低声吩咐:“将席上点心一并收起,查清来路,传御膳房,封库。” 朱筠钦眼神微凝,起身快步趋前,伸手替那人探了探脉,又看了看他唇角与指甲。 像是中毒。 白尉怜亦蹙起眉,他方才就注意到那位陆大人举盏饮酒时神色有异。 但在这种场合突然倒下,只怕不只是“误食”那般简单。 朱筠徵将视线轻扫而过,似笑非笑,俯身饮了一口清茶:“这飞花令才飞了几句,就落了人命。” 摄政王抬眸,眼神冰冷而锐利,缓声问道:“陆应山今日……可是头一回参加贵妃主宴?” 一旁内侍匍匐而下,颤声答:“回王爷……是,前日刚奉调入京,户部主事调任户部右侍郎,今日是他奉诏晋阶后首次入席……” 白尉怜眉梢微动,眼底光芒一闪而逝。 他记得这个人。 虽不曾打过照面,却在边疆的时候听人提起过。 说那位户部主事出身的苏侍郎,年轻时曾在西北做过两年驿务,回京后又管过银库,一路升迁不慢,却极少在朝中抛头露面。坊间都说他清冷寡言,可每逢边军缺饷,凡是朱家军递呈的折子,只要经他手,拨款从不拖延,甚至时有加银之举。 他垂眸,目光落在尚未干透的诗笺之上,笔下那句“雁声起平沙”,竟隐隐有了别样的意味。 而就在此时,太监急匆匆赶来,在摄政王耳边低语数句,后者脸色一沉:“……今夜还有人闯入太乐署库房?” “是。”太监声音发颤,“库门未破,但有人藏身于乐器箱后,似是——旧籍被翻动过。” 场间再度寂静。 摄政王面色沉凝,食指仍有节奏地轻敲膝头,宛若击鼓。 良久,他才开口,语声沉静中带着几分安抚:“先命人查验今夜膳食与用水,逐一核实来源与流向。至于中毒一事,案情尚未明朗,切不可妄下定论。” 他目光缓缓扫过席间诸人,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今夜赴宴皆为朝中重臣,若生乱象,只会叫有心人钻了空子。诸位不必惊慌,守席静候,待内廷回报。” “陆卿性命未绝,太医尽力便是。御前警卫加派三成,贵妃席侧,暂不开放外宾进出。” “宴,继续。” 第17章 第16章 怎的一会不见竟学会说些动听话了 话音落,众人只觉一股无形寒意缓缓游走脊背,却无人敢逆。 摄政王这番话,不止是安抚,更是一道明诏。 再有人生乱,便是不安朝局者。 兰贵妃心领神会,立刻接话而笑,仿若先前变故从未发生:“方才一场惊扰,倒坏了风雅。如今诸位风采犹在,不若将诗令继续,也为陆大人祈福,愿他早日康复。” 朱筠徵慢条斯理地抬起酒盏,轻轻一碰,发出清响:“那就由我来接方才白博士那句‘雁声起平沙’。” “月冷山河旧,松寒梦未赊。” 席间轻赞之声起,气氛似又被牵回诗令的温润水面,然白尉怜却未随即作答。 他眼睫微垂,脑海却已飞速翻转。 那“乐署”一案,似乎并不只是“擅闯”。 那藏于库房之后、翻动旧籍之人,究竟是查旧,还是毁旧? 他不动声色地拈起笔,缓缓写下诗尾应句: “雪后寒塘静,冰痕映断槎。” 朱筠徵斜睨他一眼,唇边仍是笑:“白博士可真不简单,连‘飞花令’都带上几分‘断案意’了。” 雪已落罢,天地静穆,寒塘封冰,碎痕如蛛网,而岸边或水中的残木被冰映照,仿若一段破碎回忆或残败旧事重新浮现。 白尉怜抬眸,眼波温淡,只一句: “不过一介文臣,笔下所至,不过所感所思。” 偏殿之中,陆应山尚未醒,太医正运针调息。 然在御膳房后殿,有暗哨悄然更换,署中账簿由新换旧。 更远处,太乐署库房已被锁死封禁,而那一页被抽出的旧簿页,正悄然藏入一只锦盒,由一名不起眼的乐工,混入退席队伍中,朝着西廊外门而去…… 宴乐再起,丝竹渐扬。 彼时酉时将近,天色尚未沉落。 宫中黄瓦映光,琉璃檐角被夕阳镀出温润的金线,天边一抹绯霞微染,云光似锦,落在殿宇廊柱间,像一幅静缓铺陈的画卷。 长信殿前数株垂柳已在风中轻轻晃动,影子被拉长,倒映在汉白玉石阶上,宛若水中云烟。数只宫鸽拍翼而起,掠过廊宇檐头,留下一道柔和的掠影。 更远些,承光台一带宫苑已挂灯半晌,枝头彩纱轻曳,宫女们正循着节令步伐,依次点灯。、暖色的灯盏次第亮起,像在晚霞里点燃一粒粒星火,将暮意渲染得更添几分温柔雅致。 风略有凉意,却未到寒冽。香炉中安息香未歇,细缕香烟与霞光缭绕,如有若无地游走于石桥画阁之间。 摄政王倚在席上,斟了最后一盏酒,语气懒懒:“圣宴已毕,夜色也正好。贵妃方才说,在承光台设了灯谜雅会,诸位若不倦,不妨移步一赏。” 言罢,他转头看向上首的齐绥帝:“陛下,是否应允?” 齐绥帝闻言,微一颔首,声线温顺如常:“准。” 众臣齐声称“圣意”。 主殿乐声缓缓停歇,内侍高声宣引:“移驾承光台——” 就在席间众人鱼贯起身、随着宫人引引相继离席之时,夕阳正缓缓沉入朱墙黛瓦之后,云霞如火。殿中残余的丝竹尚未完全散去,余音袅袅,仿佛还残留着那场飞花令里诗句交锋的余韵。 一众朝臣与贵胄缓步起身,随着宫人的引领,鱼贯而出,朝承光台方向移步而去。 白尉怜行至偏殿回廊口,脚步略缓,只待众人前行几步,方才抬眸看向殿外那挂满灯幡的回廊,却忽听身后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对得不错。”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如既往的清亮,仿佛有人从人群缝隙里挤出一线光,轻轻撞进他心间。 白尉怜回身,果然见那少年将军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朱筠钦站在他身后半步处,眼里映着飞花令间那一字一句,神情倒是轻快不少。 “朱二公子。”白尉怜微微颔首,语气温润克制,“谢朱二公子赏识,这还多亏了朱大公子笔下留情。” 朱筠钦闻言挑眉,语气里透出半分笑意,又带几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哪里的话,白博士太谦虚了,我看我哥今日分明是在你这吃了瘪的。” 他慢悠悠抬手掸了掸衣袖,又道:“他从不轻易下场,今日难得一试锋芒,结果却让你那句‘风拂朝云惊梦短’压了一头。我哥脸皮薄,嘴上不说,心里怕是要闷两日。” 白尉怜闻言,眸光一动,低低一笑:“那句也不过随笔而成,入不得朱家兄弟的眼。” “白博士这是谦得都快把自己藏没了。”朱筠钦啧了一声,语气却并无不敬。 白尉怜侧头看他,语气温温淡淡,却不紧不慢地道:“朱二公子这是在夸我?怎的一会不见竟学会说些动听话了。” 朱筠钦没正面回答,反倒似笑非笑地靠近一步。 两人原本尚有半步之距,此刻却几乎肩侧相临,风过衣袂,连彼此呼吸间的温度都隐隐可感。 他低声道:“是夸,也是提醒。” 白尉怜微微偏头,眸光不动,却觉对方语气里的那点意味轻而不浮,如夜雨滴檐,似笑非笑,带着几分看不透的调侃。 “提醒?” 朱筠钦微仰起下巴,望了眼夕光照映下的高台灯幡,淡声道,“你才进京几日,已入太常,再抛出这几句诗,便连摄政王都记住你了。” 他顿了顿,语气微收:“白尉怜,我不是劝你低调,只是朝局这局棋,前头光亮,后头湿滑,小心脚下。” 白尉怜沉默片刻,忽轻轻一笑,眼中却无丝毫波澜:“多谢提醒。只是我若只求安稳,便不会走进这局了。” 朱筠钦闻言不语,只是盯着他看了几息,眼神里似藏了几重情绪,像云层背后的月色,不明不暗。 他扯了下嘴角,笑意懒懒地浮在唇边,像是打心底没打算掩饰那点疲态与随意:“果然不是什么省心的主儿。” 白尉怜眉目未动,只垂眸应了一声:“朱二公子过誉。” 朱筠钦一挑眉,哼笑一声,像是真被气笑了:“谁夸你了?” 话音刚落,他忽地一顿,眼神似笑非笑地扫了白尉怜一眼,语气微收:“你可曾听说……近日朝中,有关我的风声?” 白尉怜指尖微微蜷起,眸色微敛,心中已有答案。 但他面上仍是云淡风轻,语声不急不缓,似真似假:“何事?” 第18章 第17章 那我以后可得多仰仗你了 “太常寺,”朱筠钦笑了下,眼角余光落在不远处随风微动的灯幡上,语气倦倦的,“说得好听,是让我修文养气、参典识制。我看,是把我贬去读书罚抄去了。” 他语气听起来懒散中带点调侃,末了却忽然一顿,转头看着白尉怜,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你是太常寺博士,那我以后……可得多仰仗你了。” 白尉怜闻言,眉目未动,声音却极轻:“朱二公子在朝堂之上敢言直言,白某不敢担这‘仰仗’二字。” 朱筠钦不答,只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轻笑一声,语气低下去:“既然知道我是因直言被罚,方才还装作不知,白大人这装傻的本事真不错。” 说罢,他大步走上前去,混入前方宫人引路的人流之中。 白尉怜立于原地,片刻未动,只是指尖缓缓摩挲着衣袖袖口。 飞花已落,余韵未尽。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移步”,未必只是去看灯,也未必只是去走宴后的流程。 有人在暮色里动心,有人在灯影下落子,还有人,借夜色起风。 承光台地处御花园北隅,临水而筑,三面环亭,四周灯火通明,莲灯、鱼灯、凤尾灯随风轻晃。 假山曲桥、梅影兰香,宛若人间仙境。 主台之上,兰贵妃已盛装候坐,着一袭月金色霞披,鬓边斜插玉梅,容姿端然,眸光含笑。 主殿灯火灿然,珠帘内外皆是影动香浮,丝竹声声如水。 此时承光台前,兰贵妃轻抬玉指,语笑嫣然:“灯谜早已挂好,共三十六盏灯,每灯一谜,或诗、或字、或典故、或朝事旧闻。答者取签,猜中即饮,不中则罚诗一首。罚得巧的,也能得赏。” 她话音一落,便有女官上前,端一盘金碟玉签,徐徐置于主台之下。 琉璃签上皆刻一枝红梅,光晕摇曳,影中流金。 白尉怜立于回廊之中,略一抬眸,便望见假山石间缀灯三排,高悬彩幡,灯下纸面皆绘以墨书小字。 近看是谜语,远看却如流水诗卷。 几道灯谜在灯影浮动间悄然入目,谜题深浅不一,有的直白可猜,有的意涵悠远。 「龙生九子」——谜底:众 「金乌玉兔」——谜底:明 「百川归海」——谜底:汇 「一字千金」——谜底:贵 「前朝旧宫」——谜底:陈 殿中灯火摇曳,灯谜一一展开,或寓意高远,或句意难明,席间诸臣低声切磋,或随口低试,或皱眉凝思,宫人们亦不时掩唇轻笑,似也被这雅趣所染,一时气氛倒也和乐而不俗。 忽听人声一扬,语调似笑非笑:“太常寺白博士既已拿下飞花令一局,不若先来一试?” 声音不疾不徐,却刻意扬起几分尾音。语间似笑非笑,颇带几分揶揄之意。 众人循声望去,发话之人正是荣王庶孙齐琮,年纪不大,却因家世显赫,素来跋扈,席上虽非主位,却总能引人侧目。 数道视线随即投向白尉怜,几声轻笑在烛影中起落,若有揣度。 白尉怜自始至终都立于一旁,静静听着诸人猜谜,只手中的茶盏早已温凉。 此刻,他抬眸望了齐琮一眼,眸光澄澈如霜,又很快低下,温声回道:“承王爷雅意,全凭朱大公子笔下留情,既蒙点名,晚生自不敢辞。” 他话音落得稳妥,既无急切,也无推辞。转而缓缓起身,却并未急于落笔解谜,而是拱手朝前席方向微一颔首:“不过在解密前,晚生有一小物相赠,权作为今日能陪侍圣宴、承蒙诸位教益的薄礼。” 话未说完,便有随侍小吏从屏后抬出一只古木匣,匣上朱漆未褪,却不甚华美。 白尉怜亲自揭开匣盖,那物初时极小,被他平稳托起于掌中,竟在轻轻一按之下,缓缓展开、旋转、伸展,顷刻间化作一座精巧夺目的走马灯。 灯身六面皆以特制绢纸制成,灯火未燃,却已见其轮廓如楼如阁,那雕制极为巧妙,似以楠木为骨,内嵌轻箔纸影,内核灯轮微转,便能见四面图景缓缓流转。 而不同于寻常宫灯,这灯罩内竟另藏玄机。 只见纸影流转之中,一幅幅图文相继展开: 第一面,雕的是一位仪态雍容的贵妃倚窗赏月,扇下暗藏“兰心蕙质,照彻**”字样。 第二面,绘的是一尊玉玺映照日轮,文曰“摄政辅国,志定乾坤”。 第三面,则是一位童子执笔登阶,四下祥云拱照,其下字句是“圣苗初茁,万邦归心”。 而最后一面,缓缓现出一句诗样的谜语: “凤影栖灯边,金钩挂月寒;若问何人贵,照见御前兰。” 走马灯转至此句,便缓缓停下 众人一时看得出神,未语先叹。 白尉怜神色澹然,将走马灯轻轻奉上,自持双手,恭敬言道:“此灯非制于工坊,而是晚生所作。借用些微心思,只愿博君王与贵妃一笑。至于那句谜语……” 他眼神略扫过满殿宾客,唇角微扬:“不若请诸位一同解来?” 此言一出,席中微哗。有人轻笑,有人侧目。 摄政王未动,只伸指轻扣案几,神色似笑非笑。 兰贵妃倒是先开口,斜倚玉案,目光盈盈:“白博士的这份心意,本宫记下了。若真是亲手所制,倒是别出心裁。” “是夸,”白尉怜温声,“却不敢妄夸,只借一灯,添一趣耳。” 贵妃掩唇轻笑,侧首看向齐绥帝:“殿下,不若你来解?” 齐绥帝笑道:“凤影、金钩、兰香……这怕是暗喻贵妃、摄政王与朕……” 兰贵妃听得此言,唇边含笑,眸中春意乍现。她轻拈玉扇,在指间轻摇,嗔声一笑:“殿下倒是会说话,不过也亏得白博士这般有趣,居然能借诗设谜,讨得本宫欢喜。” 摄政王倚在主席上,拈盏未饮,只望着那谜灯片刻,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那声回应并不浓烈,倒像是茶汤入喉后的余温。 不拒,也不迎。 他眼角微挑,眸色深如旧墨,似在品读什么。 “白博士所设之谜,倒也不俗。”他低声开口,语调温和,却并无喜怒表露,只一字一句,不急不缓,“看来走马灯三面分别对应着圣上,兰贵妃和我。” 白尉怜垂首躬身,淡声应道:“草民一介浅陋,唯愿殿上诸位有所一乐。若得贵妃一笑,摄政一赞,便是幸甚。” 一时之间,气氛既未亲近,却也不疏离,恰如初春时节,冰雪将融未融。 第19章 第18章 慢慢算,别一下把自己赔进去 灯影微晃,丝竹轻鸣,席间却不知何时静了几分。 只见内侍重新上前,揭起一盏纸色已旧的宫灯。与方才诸谜不同,这盏灯纸微有卷边,朱印泛褪,却反添几分陈迹古意。灯面所绘不甚华丽,唯字迹极整,乃旧时小楷墨笔,笔力温润而内敛,灯下如霜雪初融,带着一种年代久远的肃穆。 乐声尚未停歇,席间却已无人续语。 忽有一位年资颇深的文官轻声说道:“那盏……似是钦天监旧藏,传说为沈殽沈丞相手题。” “那位沈殽?”一旁年轻官员轻声应和,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与敬惧,“沈相故去一年前上元节所留灯谜?” “正是。”老臣缓缓颔首,语气间隐含敬重,“只可惜其人骤然殒命,谜底未及示人,终成半局,局中有谜,谜中藏意。” 言语未落,一名太常寺吏便抬手,将那盏略显斑驳的谜灯高高挂起。灯纸纹理微黄,却仍可见其四角旧印交叠,正是钦天监、宗正寺、太乐署三司封章。 “‘宫闱四谜’,又称‘司契旧签’,封藏于宫内三司之手。”那人缓声而言,仿若将一段尘封往事重新摆至众目之下。 人群中渐有低语声起,或揣测,或喟叹。 白尉怜立于人后,眉目低垂,指节微曲,轻敲杯盏。他并未出声,心中却如风卷水面,波痕层起。 这些年来,关于“宫闱四谜”的传闻从未真正消散。 有言:“那是沈殽布下的权柄脉络,或军籍秘档、旧党名册,或三司密令、五路兵符,皆藏其中。” 也有传:“沈殽之死非偶,而四谜乃其留给后世之钥。” 更有人暗指:“先帝崩逝前有旨未发,沈丞相乃其遗志之执笔人。此谜中或藏遗诏线索。” 而最荒唐的,便是“藏金十万”“藏玉换玺”“藏书楼密室机关图”诸般江湖流言,真假难辨,却令世人趋之若鹜。 就在这时,一道稳重又温缓的声音轻飘飘地插入寂静: “传言终归是传言,至于‘藏宝’‘遗旨’一说,本王听着……倒像是市井之谈。” 众人一震,循声望去。 摄政王范泽正缓缓举盏,面色温和,眼神含笑。 他斟了半盏梨花白,轻轻抿了一口,神情懒倦,却带着天生的威压:“听闻太乐署近月修库,偶得残笺旧灯,怎知一经传出,反叫人编出许多风波来。” 他话音一顿,微侧身,眸光一寸寸掠过满席权臣士子,似拈花拂面,又似刀过无声:“本王思来思去,既然人人都好奇,不若就借今夜圣宴,索性将四谜揭出,请诸位才子共赏一二。” “若真有人解得谜底,便也不枉今夕这灯火万重。” 他轻轻一笑,“至于那‘前朝旧藏’,是福是祸,是虚是实,解了才知。” 话虽轻,却似金石落地,殿中顿时静了几分。有人眉头紧蹙,有人暗暗屏息,连丝弦也不觉慢了节拍。 摄政王倚坐在高位之上,眉目藏锋,面上却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指尖轻抚着盏沿,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下方灯火辉映的殿中,只见群臣或低声揣测、或沉思踟蹰,宫女执灯、丝竹渐停,唯余烛影在盏壁间缓缓流转。 他自是早知,这四道谜语绝非寻常儿戏。 虽无明旨,却由太乐署、钦天监与宗正寺三司封存,可见分量。 更有传言,“宫闱四谜”所藏者,或是权柄分线、或是旧党名单、或更甚者,藏有前朝密策、军籍、暗符。 他正是要借此局,荡一荡水面,看看那深底,是否还有未死的鱼。 范泽端起酒盏,抿了一口,淡声道:“谜灯既悬,诸位才子不妨一试。” 声音未落,殿内已有人低头冥思,三两低语,四起议论。 这正是他要的动静。 白尉怜立于人群之中,指腹缓缓摩挲着杯沿,眼底光色不明:“他这是下了钩。只等有鱼撞线了。” 朱筠钦一边执盏饮酒,杯中光影微漾,似笑非笑地望向灯影间的摄政王,语气懒散却藏锋:“这位摄政王……倒是出手极妙。既借众人之眼扫尽谜底,又借众人之口破尽旧传,进退皆有余地。” 白尉怜垂眸:“深不可测。” 说罢,又似随意一问:“朱二公子……看来对摄政王,倒是颇为了解。” 朱筠钦斜睨他一眼,眼神却不似方才那般轻浮,许久才缓缓开口:“从小便常在殿中听他议政,也见过他如何从容应变、步步为营……看得久了,自然便识得几分气味。” 他顿了顿,低低笑了一声:“你若想知他心里藏着几重算盘,那得慢慢算,别一下把自己赔进去。” 白尉怜闻言,眼底神色未动,只道:“多谢朱二公子指点。” 内侍揭灯,高举于殿顶中央,纸面微黄,朱笔淹没在沉光中,如旧日墨迹自尘封之中缓缓苏醒。 他朗声宣出第一道灯谜: 「夜行无踪影,三更点点红;东风吹不动,落叶自西来。」 殿内顿时寂静,有人轻声复诵,低头沉吟。 “夜行无影、三更点红……像是写鬼魅,又似写灯火……”一位翰林咬笔低语,“‘东风吹不动’,东风不动,是物非风;‘落叶自西来’,却逆了风向,含意更怪。” “若是诗境解法,”礼部一人皱眉道,“可作一幅画意解,空夜幽灯,落叶西至……可难是,这谜说的是字,还是句?” “会不会是‘灯’字?或者是‘魇’?”也有人按字形细拆,却始终难以自圆其说。 朱筠钦摇了摇头,眸中映着微光低道:“不像是寻常谜路。‘三更点点红’不似灯,倒像是……血。” 此言一出,旁人却不敢接话。 众说纷纭之中,第二盏灯谜又被宣出: 「人披虎皮笑,风吹马蹄声;水底沉银月,山间夜有灯。」 更显诡谲。 “人披虎皮笑,是不是‘伪装’之意?”有宗正寺的旧吏喃喃,“‘马蹄声’,是追兵?‘水底沉银月’,或有反射、或象迷离,‘山间夜灯’……是隐者,还是……引路?” “水月……山灯……都带虚实并行之意。”太乐署的礼官皱眉沉思,“若按古律之解,这更像是一首隐讳诗。” “或是描人物,或是叙行军。”文臣议论声低却急,思路纷乱却无一落定。 朱筠钦靠坐席边,语气微挑:“这谜不像寻常灯谜,像是讽刺或密语。” 第三盏灯,伴着丝竹声渐起,内侍再次宣读: 「两邦不通舟,一纸却往来;雪掩双行迹,玉封两面开。」 此句甫出,殿中更静。 第20章 第19章 从今以后你就姓沈罢 “通舟不通,一纸却通……这是说书信?”有人低声道,“可‘玉封’二字,难解。是玺印?还是……” “‘雪掩双迹’,有人同行?”“可也可能是‘伪迹’,造假?” “‘两邦’之间、‘纸’往来……”朱筠钦眉心微动,“似是文书、或檄文往返。可若是密信……” 这句谜语使不少人脸色微沉。 两国之间,“纸”往来,“不通舟”却“往来不断”,言外之意,极可能牵扯密谋。 而这时,内侍低声请示后,揭出最后一盏,也是最早引起议论的旧谜。 「人间一字,三笔成谜;山河可破,而心不可移。」 这是那盏传言最久的谜签,亦是沈殽身前所题,至今未解。 “‘三笔成谜’,是否为‘忠’?”有人小声道,却被身侧老臣轻轻摇头:“太浅。” “‘山河可破,心不可移’……”有人皱眉,“莫非是象征‘志’?或‘信’?” “可三笔,不足以成此。”文士拂袖,“‘忠’虽三笔,却太过直白;若沈丞相真要托此重意,定不会用人人可猜之字。” 众说纷纭,竟无一解得其意。 唯第四道「人间一字,三笔成谜;山河可破,而心不可移。」仍被立于最上方,仿若主签,一直无人敢轻答。 席中沉默良久。 这时,摄政王范泽手执玉盏,缓缓起身,广袖微动,语气含笑不动声色,声线却穿堂而落: “诸位皆是朝中栋梁,文才冠世,怎地四道小谜,竟至今无一能解?” “是都不识,还是不敢识?” 殿中一凛,百官俱躬身垂首。 范泽扫了一眼高悬谜灯,似不经意道:“昔年沈相忠贤卓立,临终留谜,传言是‘前朝旧藏’之线,今日既现,若有能人解出,既是助国明史,亦是不负忠臣遗泽。” 他语未毕,便将目光落于文臣席首,笑道:“朱筠徵,朝中称你为‘大齐第一才子’,今日这场春宴,不如你来破第一谜。” 朱筠徵面色未变,轻轻举盏,似无意间觑了白尉怜一眼,懒声应道:“臣愚钝,只能尝试,不敢言解。” 范泽笑而不语,随即又看向白尉怜,“还有今夜飞花夺魁的太常寺白博士,既得新职,便也尝一回旧题。” 白尉怜神情不变:“臣才疏学浅,所学未通,不敢妄言。” 范泽眼底冷意渐盛,目光扫过满堂百官,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清晰直入人耳: “连一纸旧谜都不敢言者,又如何言政?” 殿中有人起身,躬身劝道:“殿下,灯谜为宴,或当宽赏,不必执此一节。” 又有老臣颤声应和:“是啊,宫灯旧题,荒唐讹传已久,今展之娱众,不必以此挟人心。” 范泽冷笑一声,不再言语,终是摆了摆手: “既如此,作罢。” 他回身缓缓坐下,衣袍曳地,一缕寒气自席前流转而出。 夜宴终了,宫中丝竹渐歇,宫女执灯缓缓退去,只余殿前残香未散,灯火低垂如残月。 身旁不远处朱筠徵执杯半饮,轻声一叹:“今夜这一局灯谜,题虽巧,意却淡。若沈丞相尚在,恐怕能以一语破全局,更胜今日诸生。” 朱筠徵笑了笑,转而看向白尉怜:“不过今夜之策,倒也颇有几分沈丞相当年的风骨,白大人的布局藏锋、行笔若静,颇得其意。” 白尉怜微怔,似未料到对方会提及沈殽。 他垂眸理了理衣袖,语气平淡地道:“学生时曾翻过沈丞相旧文,倒也佩服他的章法。” 他顿了顿,又像是随口问道:“听说沈丞相是死于……风寒?” 朱筠徵的目光微顿,垂下眼帘掩去情绪:“是这样记的。冬月病起,三日即亡,连太医院都未及请全。” 朱筠钦却沉了脸,冷声道:“胡说八道。沈丞相身子一向清健,怎么可能风寒致命?不过是账上好写。” 白尉怜望着案上的残灯,光影轻晃,语声低沉:“那他之子呢?曾是镇北将军的沈琀……他在时,北疆数年无忧。” 朱筠徵闻言一笑:“将门之后,文武兼修。若他还在,说不定此刻已是你们文臣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势。” 他忽转眸看向白尉怜,语气含赞而真切:“你与他……倒也有些相似。落子精微。” 朱筠钦几乎未等他说完,便冷哼出声:“放屁。” 他原本倚在檐柱之侧,懒散姿态未改,可话锋一转,语气却冷冽下来,像是一道削铁断骨的刀。 “沈琀是沈琀。你拿旁人和他比,是对他不敬。” “你们这些文人,总爱说什么‘气韵相近’、‘风骨相似’,可沈琀不是靠气运活着的。” 他说着,缓缓起身,望向庭外夜色,眼底竟透出一丝罕见的锋意。 “他是骑在马上的人,是带兵越关过岭,三日夜行,破敌于天明的将军。” “我见过他中箭未拔,硬生生把人从火场里背出来;也见过他在朝堂上,单枪匹马顶着兵部三官,只为北线换一份冬粮补册。”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沉重,仿佛每一句都从旧年战阵中翻出来。 朱筠徵唇角扬起一丝意味难辨的笑意,轻叹道:“听起来,你更像是沈琀的亲弟弟。要不我去找皇上请一道旨,将你过继到沈家,从今以后你就姓沈罢。” 这话一出,连白尉怜也不由微微挑了挑眉,心中生出一丝诧异。 他以为朱筠钦想来不喜自己。 如今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那他的手套…… 看着朱家两兄弟斗嘴,轻声插话,语气恭敬中带着自谦:“沈将军战功赫赫,文武兼得,胸怀远略,自是尉怜不能比的。” “哼,算你有自知之明。”朱筠钦这才停下他那沈将军表彰的“单人贯口”。 白尉怜唇角微弯,眼底一瞬波动。 第21章 第20章 我若真想讨好摄政王,何止区区一盏灯 夜色深浓,月上中天,京华城的夜市却仍未散去。行至宫外,他换回常服,一身素白袍衫,未骑马未乘车,只独身穿过御街人流。 方才宫中之事重重落心,如潮涌动,他却面色不变,只任夜风拂衣,袖袍随步而扬。 走过三坊九陌,街口已有灯市临摊。有人唱莲花落,有人卖画中谜签。孩童挤在糖人摊前争执,夫妻比肩择果,游人摩肩,热闹喧嚣仿若另一个时空,与宫中的压抑肃重格格不入。 灯火万家,春风如海。 而白尉怜手中所提,却是一盏素色莲花魂灯。 灯骨细致,纸面无彩,只在灯底素描一朵栀子,香白色,隐隐有清味,仿佛故人梦中拈来的一枝。 “母亲……”他低声唤,声微微哑,“孩儿又来为您点灯了。” 他默然片刻,指间掂着那盏尚未点燃的香,眼底风色沉沉。 夜色之下的东郊河岸空旷冷寂,不远处水面浮灯已现,星星点点,随流渐远。 若娘在天有灵,应也知我思念未曾断。 随后,他取出香三柱,插入临水土中,静静等香灰如霜般消落。 待香燃尽,他将莲灯轻轻放入水中。那盏纸灯随波而去,光焰摇曳,映得那张白净而沉静的面孔更显清冷。 白尉怜立在桥头,月下不语。那一袭素色官袍,在夜风中静静垂落,仿佛与这河灯一同,沉入了无声的流光。 心念太重,而今又无处可说,唯有托一盏魂灯,一缕焚香,寄与冥冥。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纸钱,金银错叠,指节微微一合,展开如花。火折子一点,纸边燃亮,火舌如星,倏忽而上,风拂过,纸灰翻飞,在灯火掩映之下竟似流羽扑空,一缕缕向夜色深处飘去。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极轻,但并不刻意遮掩。 他并未回头,只低声开口:“朱二公子。” “白大人果真心诚。”朱筠钦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低沉却带着笑意,像风吹火尾,带着几分不明的试探。 白尉怜没有答,只微微垂眸,仍看着水面:“真巧,偌大的集市也能和朱二公子遇见,正所谓缘分。” “晚宴散得早,我又不好诗文,便想着随意走走。”朱筠钦站在他身后一步,不近不远,神情懒散地看着那水中莲灯一盏盏远去,像是笑,又像是不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白尉怜袖边那一点未熄的火迹,低头抚了抚手中佩刀的刀鞘,忽而扯了下唇角,道:“你母亲若还在世,见你今日那番风头……怕也要说一句,‘真会做人’。” 火光映在白尉怜的睫羽上,使得他原本苍白的脸色多出几分不真实的暖意,却也更显寂寥。他并未立刻回应,而是抬手拢了拢袖角,将掌中余温缓缓揉进袖里。 “白大人今日确实风头无两。”朱筠钦见他不答,又淡淡添了一句,语气轻浮而不失准头,话锋却略带刺意,“才华横溢,礼数周全,连那位范大人都开口点名,啧,实在难得。” 白尉怜垂眸轻笑,神色却无喜无怒:“大人谬赞,我不过随席应命。” “随席应命?”朱筠钦轻哂一声,挑眉看他,“我倒是瞧着,那‘应命’应得颇有分寸。左不过不多不少。” 白尉怜终抬眼,眼神极淡,像是漫不经心扫过他一眼,又像什么都没看进去,只缓声道:“若是言多招尤,不若寡言自保。你我身份不同,处事自也不同。” 朱筠钦听他这话,眉间神色微顿。 朱筠钦立在岸边,身后的佩刀因走动微晃,发出低微的金铁摩擦之音。他偏头看着站在几步开外的白尉怜,眼神里还残着未褪的嘲意与压抑的怒气。 “白尉怜。”他忽然叫他全名,语气低沉却锋利,仿佛直砸过来,“你当真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笑?” 白尉怜站得极静,衣袍素白,在那摇曳灯光中如一缕雾影。 他没立刻回话,只低头拨了拨河边一株野草,淡淡道:“哪一句?” “方才在宴上你那一盏走马灯,”朱筠钦嗤了一声,“说得好听,是清雅有礼,说得难听点,不过是在替摄政王敲边鼓。” 白尉怜终于抬眸,眸光里却无喜无怒。 他没回头,只是望着灯火连绵的宫城,一语似淡若浮尘:“走马灯是送给摄政王的没错,但那是我入仕第一日,礼仪既定,行之有据。” 顿了顿,他又像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既非投壶夺位,也非笔落风云,不过借花献佛罢了。我若真想讨好摄政王,何止区区一盏灯。” 朱筠钦眸光微动,一瞬间似有话想反驳,却终是噎住。 他盯着白尉怜许久,目光一寸寸转凉。 “我送灯,是送给太常寺新差的一点添礼。”白尉怜忽而轻声补了一句,眼里映着远处最后一盏浮灯,“至于谁看见了,以为何意,那是他自己的事。” 朱筠钦望着他的背影,眉目几分不甘,更多的是压不住的烦躁。他像是想再说什么,终究只是冷冷道:“你总这么不挑边站,迟早哪边都不信你。” 白尉怜没有转身,只像是自言自语般道:“那就哪边都不靠近罢了。” “风起了,该回去了。” 话落,他衣袂微动,已沿着灯影走向更远的一隅水岸,只留一串清淡的脚印,在碎光里一点点消散。 京华三更,宫门已闭。 摄政王寝殿之中,炉火温润,帘影不动,宛若静水深潭。窗外雨正密,殿中却安然如常,只闻焚香轻响,竹简翻动。 忽有内侍疾步而入,膝行上前,低声呈上一封加急军报。 “西北军仓今晨查验,发现军粮去向不明,初估损数三千余石,或有隐匿、或已转运,营中将校已密封军库,急请京中定夺。” 摄政王接过军报,未急看,只先将茶盏移开,才缓缓展开。眼扫过纸面,他的指尖微微一顿,嘴角竟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 他未恼未怒,只缓步踱至窗前。夜雨淅沥,檐下水滴穿石。 “传我口谕,唤兵部尚书入宫,不许惊动他人。” 夜雨潇潇,京华春寒料峭。 第22章 第21章 同席亦无妨 京华三月,乍暖还寒。街头柳色初绽,远处宫檐却犹笼着一层未散的春雾。 辰正初刻,太常寺前廊已有数人静候。檐下垂着一串白玉铃,随风轻响。朱漆木柱因年久而略显斑驳,殿门却似新近扫拭过,仿佛在迎接一位格外重要的来客。 一辆旧制黑幄马车缓缓停于朱门前,帘动之际,一抹月白身影率先踏地。 白尉怜未着朝服,只一袭素常直裰,银纹隐于襟口,腰系同色玉带。他俯首整了整袖角,从车内取出一卷文书,步履如裁雪,轻声无声地踏入太常寺的照壁门。 引他入寺的是另一名太常寺博士杜弼,年岁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穿一身石青公服,面上神色活络,说起话来快而不轻浮,眼神却极清明。 “白博士初到,文牒在此。”他将一纸任帖双手递出,笑意盈盈,“尚书院昨夜刚批复,您今日即可视事。” 白尉怜接过任帖,轻轻一点首:“多谢引介。” 杜弼却没那么快走,绕着他打量了一圈,忽然道:“您……可是那位白大人的公子?” 白尉怜微一顿,抬眼看向他。 杜弼见他不答,眨了眨眼,又自顾自接着说:“哦不不,我是说,白大人啊——前任鸿胪寺卿,通经明礼,字写得极好!您若是他老人家的儿子,难怪这回能来太常寺做博士。” 白尉怜唇角微动,神色恭和,温声回道:“确实是家父。” “对了……”杜弼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眼睛都亮了,“那您就是白景焕的弟弟?听说白大公子……” 白尉怜轻轻一笑,语气不疾不徐:“外头传言,不过人情好谈,未必尽实。” 言语谦和,却滴水不漏。 杜弼却没被这股冷淡吓住,反而越发来了兴致,凑近些低声道:“外头都说白二郎通文律、明章程,是未来内阁的苗子。太常寺这地方,清闲是清闲了些,就是容易被埋没。白博士您可得撑住。” 白尉怜轻声一笑,声音温润而不失疏离:“多谢提醒。我自有分寸。” 檐角风铃轻响,院中松影斑驳,一人言笑自如,一人心事如水。 寺中香烟袅袅,天光自雕花窗棂斜落,在他肩头投下交错明暗。 太常寺自东汉设制,掌礼乐、祭祀、历法与国学,博士虽非显位,却多为皇城人情冷暖之所,尤是年轻官员“进仕”必经之阶。 讲堂宽敞通明,四壁开窗,光影流动如水。堂内书案成列,各据一席,案后高椅整肃,衣袍低垂,众人神情自持,肃穆无声。 正中设高案,或为太常卿讲礼之席,亦供诸博士集议章程。四周案上摊陈经卷、礼器图谱、朱墨笔札,一一井然。殿角另辟小室,藏历代礼书与玉牒档案,亦设几间隔间,供人静读抄录。 春日午后,偶有风过,帘影微动,纸页轻响。博士们低声论礼,偶有清音落地,亦不喧哗。 殿内几位年长博士闻讯皆来探望这位“新任少年才俊”。年岁最长的一位端坐案后,指间拈着一柄檀香纸扇,声调温雅,目光却深意难明: “白博士年少有为,才器早成,日后当以古礼正邦,扶持社稷。” 语锋一转,试探之意暗藏扇骨之下:“太常之职,贵在‘循旧成文’,历代皆戒讳讼狱之言。白博士初来,亦望心有明镜。” 白尉怜微颔应之,唇边含笑,神情温润从容:“学生蒙恩得录,自当谨守礼典,以文章修政,以礼义正道,不敢有违。” 不多时,杜弼引他往值房一观。太常寺旧址,多年未修,值房设于东廊偏角,屋顶苔痕斑驳,案几旧陈,唯有一方墨石犹新。 白尉怜步入其中,目光扫过屋内陈设,轻抚案面,片刻后停步回身,道:“墙角可否砌一隐格,收些旧书?” 杜弼一怔,随即颔首:“自可命工匠替您改设。” 白尉怜点头,抬眸望向窗外苍瓦与浮云,指尖轻敲案面,声响沉稳,节奏分明。 太常寺内他暂居值房,位于西侧偏院。房间不大,窗棂旧暗,墙上悬一幅《周官礼序图》,陈设素净,独桌案整齐,角落木卷箱中,满盛春秋大典历年礼文。 案几上留有昨日博士朱批,一行朱笔圈注之语锋利深刻。白尉怜默然片刻,随即展纸研墨,续笔誊写,字字沉静,不露锋芒。 杜弼立于门侧,看他落笔如水、神情不动,片刻后,才从怀中取出一卷绢纸与两册旧牒,轻置于案边。 “这是宫中新近拟定的祭祖大典草仪,尚书院昨日批下,让太常寺另行修订。” 他顿了顿,目光从案上移向白尉怜:“万福观动工在即,需动用太庙旧料,宫中欲行祭典以正其名,牵涉大礼,需谨慎处置。” 白尉怜闻言,手中笔微顿,抬眼看他:“太庙旧料?……” 杜弼点头,声如其人,稳而不响:“宫里主事说是‘慎终追远,移木亦礼’,但礼仪之中,诸多细节未定,需由我寺草拟清本,送至礼部。” 说话间,他将那两册旧牒轻轻一推,道:“这是前朝旧仪与往年同类大典的格式,你可先阅。今日起你便着手准备,太常卿亲点你与一人共议此案。” 白尉怜翻开书册,指尖掠过一行行旧字,眉宇间并无异色:“与谁共议?” 杜弼答得简洁:“朱筠钦。” 白尉怜指尖微顿,掀卷的动作缓了半分。他没有立刻出声,眼底却掠过一道极淡的光影,宛若春日晴空下偶尔飘过的一缕寒烟。 杜弼似未察觉,只道:“他今晨方至,太常卿亲自批示,明日你们便开始合议。” 言罢,他拱手退下,步履不急不缓,消于廊影之间。 殿内重归寂静。 窗外天光微动,浮云缓行,照得壁上那一幅《周官礼序图》也似生出几分暖意。白尉怜阖上手中旧牒,缓缓起身,为案上茶盏续了水,茶烟袅袅升起,一如心中将燃未燃的旧事。 他低声念了一句礼经残章,语气平静:“同席亦无妨。” 白尉怜未答,只执笔润色一处春秋年号的对勘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