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贵性(双重生)》 第1章 第一章 初春的早晨,绵绵丝雨,如薄纱倾泄。 拭雪将最后一片的细篾卷帘挂好,仰颈而望,雨丝争先恐后地扑上来,缀在美人如云的鬓上,很快又隐入层层乌丝间。 一声叹息自红润的双唇逸出,低不可闻,转瞬即逝。 爬下竹梯,半旧的绣鞋与一捧嫩绿的苔藓堪堪擦过。 拭雪住的院子位于镇北侯府的北面,采光并不好,常年阴冷潮湿,春雷乍响之际,各种隐匿在地底砖缝的植被便不遗余力地往上拱。 才撂起裙摆蹲下,将一小片苔藓抠下丢到一旁的水仙花盆中,拍拍指尖的湿泥,便听身后有人在唤。 “拭雪姐姐……” 拭雪回头,却听那女使道:“潘大人来了,家主请姐姐前去。” 拭雪颔首,道了句多谢,净了手,便去了正堂。 家主已先行离去,偌大的厅堂内,眉眼温润,身着月白锦袍的青年听见脚步声,侧身道了声表妹。 迎上他含笑的目光,拭雪屈膝道:“表哥,别来无恙。” 青年一笑,并无过多寒暄,“下个月,我便要往外放地去,母亲的意思是,接了你,与我们一道前往。” 拭雪自然懂得这字里行间的意思,想都没想便摇头拒绝了,“表哥,我在侯府挺好的,暂时不作他想。” 青年闻言,眉宇微蹙,“阿雪,七年了,你还要守着他的牌位到什么时候?” 拭雪怔了怔,继而道:“谁说我在守着他了?侯府是我的家,夫人与公子是我家人,祭拜家人,天经地义。” 青年摇了摇头,十分不赞同,“我知卫家于你有恩,但都这么多年了,纵是天大的恩情,也早该还完了。再说,卫恕的死是意外,与你毫无干系,你又何必披着这铁枷银锁,一辈子困在这愁绪里……” 略带严厉的话语,却是对拭雪的恨铁不成钢与怜惜。 拭雪低下头,掩去面上的苦涩。 怎么会与她无关呢? 就是她害的卫恕,害他不到弱冠之年,便陨命于自己的新婚之夜。 转身看向门外,庭院里的水仙一丛丛,正含苞待放,在朦胧的雨幕下宛若坠入凡尘的仙子。 她想起那年初入卫府,也是这样的时节。 因自幼失怙,藐然一身,拭雪被舅父潘明养在膝下,日子虽清贫,那几口吃的几件穿的倒也没给她短缺。直至六岁那年,潘明病重,家中竟连表哥潘越千的束脩都拿不出来,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看着碗里的米汤,稀得都能照见她枯瘦的面容,一咬牙,拭雪让舅母将自己带到市集上,找了个人牙子卖了。 与其日复一日地忍受舅母白眼,或在不久的将来活活饿死,拭雪倒宁愿被卖到富贵人家府中,哪怕做一个烧火丫头,至少也能吃饱穿暖。 她很幸运,就这么被带到镇北侯府,成为了卫家三姑娘卫恕的女使。 卫夫人曾为北凉公主,生得高鼻深目,冰肌玉骨,卫恕与其十分肖似,彼时的他,梳着双排螺髻,穿着一身绣满花骨朵的衣裙,与上京城中每一户勋爵之家中娇养的贵女并无二致,唯一的不同,便是他总是拉长了一张瓷白的小脸,眼神淡漠,对周遭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地意兴阑珊。 拭雪只当自个主子脾气坏,战战兢兢,不遗余力地伺候着,只为搏一个安稳。 勤勉的她无论做什么都力争上游,很快便搏得了主母的赏识,搬进了玉瑾轩的后罩房,成为了卫恕的贴身女使。 卫夫人似乎对她极其偏爱,其他几位女使还在费尽心思,想着如何讨好这位不苟言笑的主母的时候,卫夫人就已下令,让拭雪跟在卫恕身边,知书识礼,练琴习画。 卫夫人的举动曾一度让拭雪既茫然又无措,这样的日子,若放以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肖想的。但她很快就想通了,既得主子赏识,拼尽全力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就是了。 直到那一年,卫家的三姑娘开始闭门不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偶尔开口,一嗓子的粗嘎,活似池塘里的老鸭公,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卫恕的个子亦如雨后春笋,一节一节地往上蹿。 拭雪看着他修长白皙的脖颈间突出的一小块骨结,这才后知后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侯府千金,竟是男儿身,而她,不过是卫夫人为儿子精挑细选出来的枕边人。 这位镇北侯府的女主人,年逾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在此之前,镇北侯卫聪与其子卫忱卫怀全都战死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使卫夫人如疯魔了一般,在诞下卫恕的那一刻,就向世人撒下了这个弥天大谎。 镇北侯府不再需要忠勇的悍将,只需一位能够延续卫家血脉的孩子,而拭雪,不过也是卫夫人手里一枚生儿育女的棋子罢了。 就如卫夫人所说,只要招得一名言听计从的寒门赘婿,与卫恕结为名义上的夫妻,并将拭雪与卫恕所生之子作为卫家的继承人培养,作为交换,镇北侯府会在仕途上给予其最大的助力。 拭雪觉得不亏,对外,她名义上是卫恕为夫婿所纳的妾室,实则只与卫恕同床共枕,只要事成,那便是一辈子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她的孩子将来会袭爵,最重要的是,卫恕只会是她一个人的卫恕。 然而,拭雪满怀期待地等了五年,等来的却是卫恕与长康县主谢玉山的相遇。 他不顾卫夫人的劝阻,执意恢复男儿身,十里红妆迎娶了她。 当时,卫夫人许诺拭雪,无论卫恕是何身份,她的身份都不会改变。 拭雪低眉顺眼,乖顺应是,一转身,却将无色无味的毒药下在装有合巹酒的阴阳壶里,端给了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 后来,卫恕死了,死在了他与长康县主的新婚之夜。太医断言,他是心悸而亡的。 没人怀疑是她下的手,毕竟除了卫夫人,哭得最撕心裂肺的人就是她了。 卫夫人从此一病不起,没两年便撒手人寰,临走前,她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只有拭雪不愿离去。 她说:“我生是卫家的人,死是卫家的鬼。” 再后来,先帝驾崩之时,下旨将皇孙谢明邦过继给卫家。这位脾性温和的家主不忍拭雪孤苦一世,意欲纳其为妾,却遭到拭雪的辞严义正的拒绝。 人人都称赞拭雪忠贞,只有她知道,不是这样子的。 没有人知晓她身上背负着怎样深重的罪孽,包括眼前这个几次三番登门劝慰求娶,前途无量的知州大人潘越千。 “表哥莫要再说了。”拭雪正色,“卫家旧人,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只余我一人,若连我也走了,我怕他们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潘越千长叹:“他就这么好,值得你用一辈子去祭奠?” 好啊,怎么不好? 拭雪脑海里浮现出卫恕的脸,他有一副顶好的皮囊,不笑的时候,就如白云在青天,可望而不可及。 但就是这样一个言行举止无时无刻都透着一股子淡漠疏离的贵公子,会在她被琴谱折腾到气馁时手把手地教习,会在她坠马后弯下腰身将她背起,会在其他男子充满垂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一记冷鞭抽过去…… 他有太多的好了,好到她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好到……她甘愿一辈子吃斋念佛,去赎这赎不完的罪孽。 “表哥,我心意已决,你去吧,去娶妻生子,平步青云,莫要再为了我,将光阴虚掷。”拭雪劝道。 潘越千久久不言,末了才满脸愧疚道:“当初,若不是为了我那几两束脩,你又何至卖身为奴,走到这般境地,都是我害的你。” 拭雪摇了摇头,“不是的,我不是为了表哥,是我再也不愿过苦日子了。”顿了顿,她补充,“当初之所以会将每个月的月银匀一半送去给舅母,也是为了报答你们的恩情,再说了,若表哥能高中,也算是我慧眼识珠,多一个倚仗,那我在侯府的日子也会更加顺风顺水,不是吗?” “话虽如此……”潘越千苦笑,却再无他话。 拭雪转身看了眼天色,雨已经停了,她该回了。 二人辞别,拭雪沿着抄手游廊来到卫家的祠堂。 她将里里外外又洒扫一遍,这才郑重其事地给每一张灵牌位奉香。 檀香袅袅,伸手抚了抚卫恕的灵牌位,拭雪喃喃道:“这几年在阎罗殿里,你一直在告状吧?” 不然她又怎会夜夜不得安睡? “是我罪有应得。”拭雪眼底泪光闪烁,“我不该,真不该……” 不该贪慕权势,更不该肖想做他唯一的女人,以至于被嫉妒冲晕了头,做出那等不忠不仁之事。 她还记得那一年,少年骑在马背上,举目远眺,山河壮丽,云海苍茫,他踌躇满志。 “拭雪,将来,我一定会让所有人知道,卫家仍旧后继有人。” 这是他第一次用那样的语气跟她说话,没有平日里的冷淡与不耐,英气的面容甚至挂起了一丝笑容。 他从未对她笑过,那是唯一的一次。 可是后来,长康县主出现了,卫恕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点亮一盏油灯,狭小的屋内顿时亮堂起来。旧冬仅剩的炭火也在燃烧,将被褥烘得暖暖的,拭雪却觉得周身上下泛出彻骨的寒意。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看见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处,眉目疏淡地注视着她。 拭雪眼眶发热,朝他伸出手去,“公子,我错了……” 若能重来,我一定不会再痴心妄想。 第2章 第二章 “公子……” 漆黑潮湿的山洞内,一声细细弱弱的轻喃打破了这寂静,卫恕动作一顿,借着微弱的光线,他转头望向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女。 却听她又嘤咛了一声:“公子,我错了……” 卫恕皱起了眉。 什么公子?哪来的公子?这是连做梦都要勾三搭四? 他三两步走到少女跟前蹲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没有高热,继而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没好气道:“醒醒,庄拭雪,别做梦了。” 拭雪悠悠转醒,微微仰着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卫恕诧道:“你怎么……哭了?” 拭雪眨眨眼,呆呆地望着的面前的人。 卫恕仅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墨色长发披在肩上,她看不清他的脸,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关心。 明明他方才还是衣冠楚楚的模样,怎么一眨眼就整得如此狼狈。 拭雪双唇发颤,“公子……” 卫恕拧起了眉,“你叫我什么?” 拭雪道:“公子啊……” 卫恕不言,只是蹙眉看她。 沉默中,拭雪拭探着朝他伸手,见卫恕不动,她才大着胆子攀上他的肩。 掌心的触感是冰冷潮湿的,拭雪疑惑,手指轻轻摩挲着那软滑的布料,“怎么淋湿了?” 鬼魂也会被雨水淋到吗? 头顶传来一声冷哼,“你听听外头,再摸摸自个,哪来的雨,能把我们两个都淋成落汤鸡?” 拭雪侧耳倾听,并无雨声,忙又朝自个摸了一把,也是一掌水渍,不对!她怎么也只穿着中衣? 问题还没有出口,卫恕便起身离开,拭雪只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半跪在地上,似在钻木取火。不消一会,几点火星子在卫恕的掌心炸开,他似是舒了一口气,俯身小心翼翼地朝火星子吹气。 直到火堆升起来,拭雪才看清周遭的环境。 他们是在一个山洞里,出口已被茂盛的杂草掩藏,再往里,是一个以树枝搭成的架子,很简陋,上面披着几件衣裳,水滴正缓缓地往下滴,而洞外,流水潺潺,虫鸣螽跃,啁啾四起。 这不是她的屋子! 拭雪瞪大了双眸,震惊到无以复加,她缓缓调转头去看卫恕,却发现他的身影被火光投落在坑洼不平岩壁上。 鬼魂是不会有影子的。 慢慢坐直身子,拭雪忽略腰侧传来的疼痛,心乱如麻地道:“公子,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卫恕瞥了她一眼,“水流湍急,就被冲下来了,我看天色已晚,暂时也回不去,便找了这个山洞先安顿,一切等明日再说。” 拭雪一听,就更糊涂了,“我们怎么会在水里?” 卫恕这下终于正眼看她了,带着审视,他似笑非笑,“你该不会撞坏脑子了吧?” 见拭雪一脸天真,他叹了口气,“先填饱肚子再说。”说罢又支了个架子,将放在一旁,已经清理干净的雉鸡架在火堆上烤,转头又朝拭雪道:“过来。” 拭雪“哦”了声,刚直起身子,记忆却如水般灌进脑子里。 她想起来了! 今儿一早,卫恕出府,随行的除了拭雪,还有女使掬露,一行人原本是要往靖安坊的韩府去的,半道却与英国公府的世子陆准偶遇。卫恕与陆准一向是不对付的,原因无他,不过是陆准几年前曾在桃花宴上扬言,他一定要娶到卫府的三姑娘为妻。 卫恕厌恶陆准,这种厌恶,除了陆准对他的垂涎,令同样身为男子的他感到无比反感,更多的,是对其胸无大志,放浪形骸的鄙视。 英国公陆晧之与其妻皆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却教养出了这么个不学无术,只知飞鹰走狗的继承人,任他门第再高,也足以令京中贵女望而却步。 于是乎,两人一碰面卫恕就将陆准冷嘲热讽了一顿,陆准气不过,反唇相讥道:“三姑娘倒也不必如此夹枪带棒,我英国公府再不争气,好歹香火鼎盛,这爵位再袭个几代都不成问题,不似镇北侯府,就剩你一丫头片子,顶了天也就能再撑个几十年罢了。” 拭雪气极,也顾不得什么尊卑有别,立马呛了回去,“世子这么说就不对了,若无咱们镇北侯府的牺牲,你英国公府还能像今日这般,安享荣华?连陛下都亲赐我侯府护国石柱,以示嘉奖慰勉,世子呢,不仅不感恩戴德,还一个劲儿地辱没侯府仅存血脉,究竟意欲何为?” 几人一番唇枪舌战,最后陆准道:“那就比试比试,看看三姑娘是不是虎父无犬女,若你赢了,本世子立即跪地磕三个响头,喊你一声姑奶奶,可若三姑娘输了……”他笑了起来,“三日之后,我就亲去贵府提亲。” 卫恕应下了。 他自幼随骠骑将军韩奇习武,十八般武艺不说样样精通,至少骑射得过韩将军的肯定,只是卫夫人时时叮嘱,要儿子凡事不可冲动冒尖,故而无人知晓卫恕一身非凡的武艺。 今儿,他定要让这杀才心服口服。 一行人就此改道,往城外的丛林进发。 拭雪与掬露看了眼卫恕一身的劲装,默默拿出襻膊。从前,卫恕练习骑射时,卫夫人允准她们跟着一起学,拭雪的准头一向不好,但这种情况下,她必须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卫恕。 七月的天,随着日头的攀升,汗珠开始从鼻头渗了出来。 拭雪不知是热懵了还是怎的,脑袋一阵眩晕,迷迷糊糊地拉着缰绳来到了悬崖边,失去意识栽倒之前,她好像听见卫恕在叫她,那声音,不说撕心裂肺,至少也是心急如焚。 拭雪从没想过卫恕为了救她,也跟着跳了下来,两人就这么被水流冲到了下游附近。眼见天已擦黑,外头全是飞禽走兽,卫恕只好背着拭雪找了个山洞安顿,只等明儿一早再想法子回去。 望着眼前人被火光烘烤得红扑扑的俊脸,拭雪不着痕迹地掐了一把大腿。 好疼! 果然,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七年前,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回到了……卫恕与长康县主谢玉山初遇的这天。 前世的这一天,卫恕赢得这场比试,陆准也履行承诺,对他磕了三个响头,喊了一声姑奶奶。卫恕心情大好,回城的路上与进京为皇后祝寿的谢玉山狭道相逢,二人就这么相识相知了。 如今,因为她的坠崖,她与卫恕被困在这山洞之中,早已错过了那次天定的相遇。 拭雪闭上眼睛,万般思绪涌上心头,眼泪竟不受控制地滚落。 “你哭什么?”卫恕不耐烦的声音再度响起。 拭雪掖了把泪,仰头朝他莞尔一笑,“没什么,只是庆幸我们都还好好地活着。” 一语双关,卫恕自然没听出来,他继续摆弄着眼前的雉鸡,淡声道:“幸好底下是江面,不然大罗金仙来了也无用。” 拭雪亦是心有余悸,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不死也疼散架了吧,卫恕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 这是为何? 拭雪实在想不通,他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命比草贱,虽说她是卫夫人内定给卫恕生儿育女的枕边人,是卫府上下都讨好巴结的存在,到底还是比不上正儿八经的主子来得金贵。她死了,还有别的女人可以顶上,像府里的掬露,拾霜还有扶霞,她们虽不似拭雪一般被卫夫人偏爱,却也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不比她差多少的。 拭雪并不是不可替代的存在,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所以卫恕为何要这般?为了这么一个他一向看不入眼的婢子? 这个疑问一旦在心里扎根,就呈不可遏制之势地伸延攀爬,如墙角下的蔓藤。 拭雪抬眸睃向卫恕,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了。 “一肚子的话憋着,不觉得很难受吗?”卫恕收回视线,将烤鸡翻了个面,慢条斯理道。 这句话给了拭雪莫大的鼓舞,深吸一口气,她带着些许扭捏开了口:“公子,为何要救奴婢呢?” 卫恕复又撇她一眼,少女眼眸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天边的星辰,亮亮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 不着痕迹地别过头,嗓音还是一惯的云淡风轻,“家里的阿猫阿狗生病了,伺主都尚且忧心,更何况是伺候了十年的婢子。” 果然是这样。 拭雪心中五味杂陈,有点失落,转念一想,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可不是嘛,她在卫恕心中的地位,不多不少,确实比宠物重要那么一点点,毕竟一个用得衬手的女使也是要花费心力培养的。 她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卫恕对她的态度就没变过。 这次,她终于可以死心了。 垂眸掩去眼底的落寞,忽听卫恕又道:“跳下去之前我看过了,除了疼些,我还死不了,但你就不一定了。侯府一向以仁义治家,我可不想来日被人诟病,说我卫恕见死不救,视人命于无物。” 说了一堆,总之理由是充分得不能再充分。拭雪早已调整好心绪,“嗯嗯啊啊”地点着头,“公子说得对,公子是个仁义心善的大好人,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奴婢死于非命。” 对于拭雪这一番溜须拍马,卫恕习以为常,他摇了摇头,取下喷香的烤鸡放到香蒡叶上。 拭雪见状,忙道:“公子,奴婢来吧。”说罢上前掰下一只鸡腿递去过。 卫恕从善如流,接过拭雪递过来的鸡腿,二人用过,卫恕这才将火堆移出一丈,又拿早已备好的树枝与蒲草铺在那片热烘烘的泥地上,转身对拭雪道:“你睡这里吧,暖和些。” 拭雪摇头,“还是公子睡这吧,奴婢守夜也习惯了,一晚不睡没什么的。” 卫恕深看她一眼,面上浮现一丝戏谑,“你方才醒来到现在,一共叫了我八次公子。” 拭雪怔了怔,俏脸闪过一抹不自然。 前世卫恕恢复卫家三公子的身份后,拭雪便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公子的叫着了。虽说他是已经袭爵,是名副其实的镇北侯,但公子这个称谓,一直是少女隐藏在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一点小心思。 是公子,不是侯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是他们十年的情谊与牵绊。 但是这些,卫恕都不知道,今后,他也不会知道。 “那又怎么了?”拭雪扬起倔强的小脸。 卫恕笑了起来,“庄拭雪,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娇滴滴的小姑娘躺在又冷又潮的泥地里,自己却睡在暖烘烘的火堆上,若再让你受了风寒,我岂不是又要被母亲耻笑?” 柴火烧得更旺了,静谧的空气中,只听见木材噼里啪啦炸开的声响。 就像拭雪擂鼓似的心跳。 他这是在关心她? 第3章 第三章 夏天的尾巴还带着的些许燥热,入夜之后,山风一吹,便消失得不影无踪。 这股寒意随着风,一缕一缕地飘进山洞里,拭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眼望向对面面不改色的那人,俏脸红晕未褪,头却摇得拨浪鼓似的。 “不行,您是主子,若伺候不周,回去了夫人要责罚。” 卫恕没理,径自往地上一坐,与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骄矜大相径庭,“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僭越’一事?” 他笑得开怀,是拭雪两辈子都没见过的爽朗,不由得看痴了。 不得不说,卫恕这一身皮囊真是顶顶好的,若忽略他的嗓音,女装一穿,步伐再迈小些,外人见了,只会觉得这是一个长相英气的少女,根本就不会往其他方面多想。 就恍神的这么一会,卫恕已经躺下了。拭雪叹了口气,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臂,将人拉了起来,央求道:“一人退一步,一块躺着吧!” 卫恕身子一僵,“不行,男女授受不亲!” 拭雪“哎哟”一声,“我的公子,这山洞就这么大点地,分开睡一起睡有何区别?在外人眼里,您是个姑娘家,在您的眼里,奴婢就是个用惯了的物件,左右也没什么影响,还是身子要紧。” 卫恕定定地看着拭雪,见她一脸坦荡,只觉得异样,脱口而出:“那你呢?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拭雪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瞬才道:“您是我家公子呀,是奴婢的主子。”末了她又加了句,“奴婢对您,真的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似是怕他不信,拭雪竖起三根手指就要发誓。 “好了,我知道了。”卫恕打断她,别过脸,耳尖微红。 拭雪满意了,又拿了已经烘干的衣裳给卫恕,让他当被褥盖着。 两人并排躺下,背对着背和衣而睡,却一点睡意也无。 身下暖烘烘的,拭雪拥着自己的外袍,一股烟熏火燎过的味道。另一边的卫恕一样纹丝不动,一时间,两人轻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公子,衣服都被熏臭了。“拭雪突然开口。 卫恕“嗯”了声,并无接话的打算。 拭雪又道:“公子,一会有蚊子怎么办?” 卫恕道:“那就将衣服蒙到头顶。” 拭雪“哦”了声,“公子……” “庄拭雪……”卫恕一下坐了起来,语气无奈,“你若觉得紧张,我可以另起炉灶。” 拭雪惶惶地转过头,死鸭子嘴硬,“奴婢不紧张的。” 卫恕嗤笑:“庄拭雪,你这一紧张就问东问西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放心,我相信你会信守承诺,不会对我生出龌蹉的心思。” 被卫恕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心里的小九九,拭雪一时只觉尴尬。她平日里伺候卫恕,离得虽近,却都是在正儿八经地忙碌,哪怕守夜,也是一个人窝在碧纱橱里打盹,与卫恕都隔着两三丈远呢,哪像现在,两人躺在一块,跟小夫妻似的,近得几乎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她能不紧张能不胡思乱想么? 这可是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急急岔开话题,“公子怎么总是连名带姓地喊奴婢,怪生分的,又没见您这般喊掬露几个。” 卫恕叹了口气,他的脸庞逆着光,拭雪看不太清他的神色,所以他语气里的不耐烦就变得尤为清晰,“我都不知道她们姓什么,怎么喊?” 拭雪是惯会抓重点的,马上“咦”了一声,“那您又是怎么知道奴婢姓庄?” 似乎被问住了,卫恕清清喉咙,往地上一躺,这才慢腾腾道:“一个姓氏而已,知道就知道了,哪来那么多问题。” 拭雪:“……” 她手掌枕着脸颊,借着即将熄灭的火光看着卫恕。 真正漂亮的人果然连睡觉都这么好看,脸上的肉完全不会往下跑。 一想到这,拭雪才发现这是她第一次让卫恕看见她这副模样,也不晓得是美是丑。 她不动声色再次调转身子,只留给卫恕一个乌溜溜的后脑勺。 火光熄灭了,倦意袭来,卫恕慢慢合上眼皮,却听拭雪又道:“公子,要是陆准那厮真的上门提亲,那怎么办?” 没头没尾的,卫恕却听懂了。 今日这场比试,是他们输了,愿赌服输,天经地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不还有母亲顶着。”卫恕仍闭着眼,不见丝毫紧张。 侯府主母西琳性子爽辣,陆准在她那可讨不了好。 话虽如此,拭雪却晓得这场比试对卫恕有多重要,这是他这十八年来,第一次向世人证明自己,却被她硬生生给毁了。 “原本公子铁定能赢的。”拭雪万分懊悔。 前世,卫恕是真的赢了陆准。 拭雪还记得,落日余晖下,他手握缰绳,背影挺拔,鞍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战利品,只一次就让人领教到什么叫将门虎女,卫家那位深居简出的三姑娘,竟也是弓马娴熟,巾帼不让须眉的。 卫恕慢慢睁开双眼,戏谑般道:“你竟能未卜先知了,也是厉害。” 拭雪嘟囔:“奴婢不是未卜先知,奴婢就是知道。” 可惜,因为她的重生,这一次卫恕不仅没有扬眉吐气,还错失了长康县主。 拭雪想起前世卫恕为了长康县主不顾一切的模样,突然间发现自己的担忧都是多余的。如果他们是彼此命定之人,纵使相隔天涯,亦能重逢。上京城多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缘分的人,即使只隔着一条街,也不会轻易相遇。 就如她与卫恕,朝夕相处近十年,哪怕她使尽浑身解数,该发生的一样也没发生,甚至似今日这般心平气和,有商有量的对话,也像偷来的一般,短短一个多时辰,卫恕对她说的话都抵得上从前十天了。 拭雪将这一切归功于患难见真情,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偷笑,笑着笑着,她又难过起来。 明儿脱困之后,卫恕又会对她爱搭不理的吧?果然人都是贪心的,只得了他那么一点儿好脸色,就开始妄想他会日日笑脸相迎了。 不可能的,卫恕厌恶她,拭雪是知道的。 好在重活一世,她已经不再奢求前世求而不得的东西了。这辈子,她想试试另外一种生活。 所以,她应该先拿到身契…… 思绪飘远,困意来袭,拭雪掩嘴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变重。 她很快就睡着了。 就在此时,卫恕缓缓睁开双眸,黑暗中,他带着审视的目光,重重地砸在拭雪身上。 …… 一夜无梦。 拭雪动了动脑袋,想找到一个更为舒适的睡姿。她很快就得逞了,双唇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又往旁边的热源拱了拱。 倏地,她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近在咫尺的俊颜。 “公、公子……” 卫恕不答,他眼神清明,也不知道醒了多久,就这么任由拭雪枕着自己的胳膊,两人挨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拭雪脸上,她甚至不敢与之对视。 忙不迭移开压在卫恕胸前的手,拭雪坐起,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解释:“那个、公子,夜里有点冷,所以奴婢就下意识地靠过去了。” 卫恕也坐了起来,嗓音还带着一丝慵懒,他眉宇微挑,“那你拿我的胳膊当枕头,又是为何?” 拭雪羞愧得无地自容,没办法,谁让他的身子那么暖和,跟个小火炉似的,抱起来又那么舒服,她自然就爱不释手了。 反正再多解释也是多余的,拭雪便缄口不言了。 卫恕等了许久,等不来拭雪的回答,哼了声:“亏得我,现在胳膊都还麻着。” 拭雪一听,连忙换上讨好的笑容,上前为他揉捏。 常年练武的手臂,肌肉紧实,将里衣的袖子都撑得满满当当,手感极妙。拭雪捏了一会,不敢留恋,免得亵渎了这朵孤傲的寒梅,便提议替卫恕净脸。 卫怒觑着她,“你带了剃刀?” 拭雪说这是自然,“奴婢几年前就备上了,只是一直无用武之地,今日能服侍公子一回,也是它的造化。”说罢捡起地上的衣裳,朝卫恕歪了歪头,“公子,奴婢服侍您更衣。” 卫恕依言站起,拭雪将手里的外袍用力抖了两下,一转身,面色剧变。 “公子,缩骨之期到了。”拭雪垂头丧气地扯了把卫恕的衣摆。 难怪原本宽松的里衣变紧了,原是他的身体又长回了应有的模样。 两年前,十六岁的卫恕身长已近八尺,这可愁坏了卫夫人,毕竟放眼整个上京城,也找不出这般魁梧的姑娘,这样的高大英武,更为惹眼几分,一个不慎便会将身份暴露。这欺君之罪,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 卫恕先前已经因为倒仓之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如今又添一层烦恼。后来,还是明川医馆的杨先生每隔百日来为卫恕施针,强行为其缩骨,卫恕才得以继续以卫家三娘的身份在上京城中立足。 好巧不巧,今日就是百日之期。 眼下这件外袍肯定是不合身了,却也别无他法,拭雪将外袍往卫恕身上套,语气颇为幽怨:“公子,您明知道今日就要行针,为何还要答应与陆准比试?” 卫恕语气淡淡:“我记岔了,以为是明日,况且,按照原计划,我们昨日傍晚就应该打道回府的。” 所以都是她的错喽! 拭雪越想越懊恼,看着卫恕这一身不合身的衣裳,这份懊恼更是到达了顶峰。 好在只是身量长了,腰没粗多少,拭雪为卫恕系好绦带,低头瞅瞅短了一截的裙摆,又叹了口气。 她是个高挑的美人,缩骨之后的卫恕只比她高了半掌,两人站一块,一个娇美一个清冷,十分地赏心悦目,现在好了,卫恕一下比她高了足足一个头,这对比实属明显。 没办法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大不了他们避开搜山的人,悄悄潜回侯府。 卫恕看出了她的担忧,笑笑道:“怕什么,大不了不做这卫家三娘。” 拭雪蓦地抬头,“公子,您可想好了。” 第4章 第四章 “公子,您可想好了。” 拭雪的声音里没有担忧或质疑,平静得让卫恕起疑,他不由得试探道:“你……不愿意?” 拭雪摇了摇头,她怎么会不愿意,反正这也是迟早的事,至少前世,卫恕在卫夫人寿辰那日当众揭露自己的男儿身后,并没有得到皇帝陛下的治罪,镇北侯府还是一如既往地深受皇恩。 那时候的拭雪,一心只想独占眼前人,所以她极力反对卫恕此举,惹得卫恕极其不快,两人也愈发离心。 但现在她不会了,哪怕卫恕会迎娶长康县主,践行自己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的诺言。 “只要公子愿意,奴婢支持您的一切决定。”拭雪朝他笑道。 卫恕双眸沉了沉,看向拭雪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这样,你就再也不能在我身边伺候了。” 拭雪怔住。 这么快就要打发她走了? 她垂眸,心中五味杂陈。原以为会高兴,结果更多的还是失落。 卫恕见状,俊脸闪过一抹讥诮,继续道:“这样,成婚之前,我会请母亲为你相看一处好人家,毕竟卫府有家训,男子年过四十方可纳妾,你能等,母亲也舍不得看你蹉跎了岁月呀。” 一字一句,字字句句都带着刺。 这才是真正的卫恕啊,一个因为她对卫夫人马首是瞻,所以对她倍感厌恶的卫恕。他骨子里的反叛使他对卫夫人的撑控厌恶反感至极,连带着她这个内定的妾也没得到过几分好脸色。 昨夜的相谈甚欢,果然只是昙花一现。 拭雪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朝卫恕绽出一抹坦荡的笑,“公子,若是这样,奴婢自有奴婢的好去处,便不劳您费心了。” 四目相对,卫恕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似乎在斟酌拭雪话里的真伪,见拭雪并无闪躲之意,突然就嗤了声,别过头去道:“这样最好。” 拭雪转身去给卫恕拿鞋子,“所以,公子是打算借此机会向陛下坦白吗?” 卫恕思索了一瞬,有些泄气,“再说吧。” 欺君之罪,搞不好整个卫府都要人头落地。 拭雪自然懂得卫恕的顾虑,卫夫人为了卫家,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这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掩盖。若是向世人坦诚,便好比将自己的皮肉一层层地剥开,暴露于人前。 卫恕还没有这个勇气,但拭雪知道,会有这么一个机遇,让他生出虽千万人吾亦往矣的决心。 静待花开吧。 至于另一个阻碍,拭雪道:“公子若是担心夫人的身体,那大可不必,她老人家的心悸之症,其实没那么严重。公子有什么想法,尽管放手去做,夫人迟早会想通的。” 拭雪说完,拿起一旁的金错刀,将卫恕的鞋头一一割开,递了过去,“公子的脚也大了,鞋子肯定会挤,先将就一下。” 见对面毫无反应,拭雪疑惑地抬头,却见卫恕神色怪异地盯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好半天,他弯腰穿上鞋子。 看着他漏在外面的十根脚趾头,拭雪忍俊不禁,“噗呲”一下笑了。 卫恕略显窘迫,却轻易不肯露怯,他朝拭雪扬了扬下巴,“不是说好要替我净脸的吗?这里背光,咱们到外面去。”说罢率先走了出去。 拭雪连忙和衣跟上,还未走至洞口,迎面便是舒爽的风。环顾四周,发现山洞离江边只有几丈远,她身后便是茂密的丛林。此时潮汐已退,几块巨石冒出了头,卫恕蹲在上面,用手掌掬起一捧水洗脸。 拭雪看着他的背影,才刚年满十八的少年郎,双肩却宽得跟摆在她后罩房的架子床似的,让人忍不住想往上面扑。 察觉到拭雪的打量,卫恕转头看了一眼,便迈开长腿走了过来。 不等他开口,拭雪从小布袋里掏出了剃刀,木梳,还有胭脂与傅粉。 卫恕眉头又是一拧。 拭雪笑道:“泡水了,用不了了。”说罢将东西放了回去。 卫恕露出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找了块石头坐下,仰起脖子示意拭雪动手。 平日里这种事情都是卫恕自己动手的,今日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想劳动劳动拭雪。 薄薄的剃刀在卫恕白得发光的脸上游走,发出轻微的刷刷声。拭雪极其认真,她可不想遗漏掉一根毛刺儿。镇北侯府的三姑娘,脸蛋儿就该是完美无瑕的。末了,她又伸手在卫怒的下颌摸了一巴,满意地翘起嘴角。 男人嘛,脸刮得再干净也还是会露出少许青黑的胡茬,这是不可避免的。 “可惜傅粉不能用了,不然高低也得给公子遮一遮。”拭雪道,又摸了摸卫恕的眉,“眉也不用修了。” 时下流行弯弯的柳叶眉,但卫恕不喜欢,他的眉形是十分浓重的,拭雪几个无法,只好说服他稍微修细点儿,勉强多了几分女气。 心满意足地收了手,正说要替卫恕梳头,却见他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己,一张脸在朝阳的照耀下透出苹果一样的红润。 拭雪心头悸动,猛地后退一步,局促地拢了拢散落在肩头的秀发,一头扎到了江边。 水中有倒影,拭雪看见了与自己平日里的精致截然相反的模样,不说蓬头垢面,至少也是不修边幅,难怪卫恕眼珠子都不带错开的,敢情早就在心里嘲笑她一百八十遍了。 洗了把脸,拭雪垮着脸往回走。 卫恕已恢复平常,因为头上的钗环都被河水冲散了,他只好扯了条的藤来扎头发。 望着高高束起的墨发,拭雪没好气地走过去,一把就解开了,“这样不好看,还是扎辫子吧。” “女孩子”嘛,总得有女孩子的样。 卫恕没有反驳,任由拭雪给他扎了两条马尾辫,他肩宽,这样一来,反倒掩盖了些许。 拭雪替自己也梳了两条,这才问卫恕:“公子,走哪边?” 卫恕道:“先沿着江岸往上走吧,应该能遇到来搜救的人。” 主仆二人刚抬腿,拭雪忽然发现对岸有个人在朝他们挥舞着胳膊,身影隐约,心下一喜,忙指着那道:“公子你看,那有个人!” 卫恕定睛一看,却见树影幢幢下,一团模糊的暗影正一言不发地朝他们招手。 拭雪正想开口呼救,却被卫恕打断:“是熊!” 寒意猛地从脚底升起,直蹿脑门,拭雪忽然想起外祖父曾提起过,熊是十分聪明的,它们会模仿人打招呼的样子,人一旦被吸引过去,便是死路一条。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团黑影,这次终于看清了,是一头黑熊,此刻它正与他们隔岸相望。 此地不宜久留!拭雪二话不说拉过卫恕,拔腿就跑。 卫恕怔了一瞬,便任由她牵着了。 二人沿着河岸往回走了一程,太阳渐渐攀升,山风也染上了热意。 突然,拭雪停了下来,她转身望着背后,面色凝重,“公子,你说那头黑熊会不会跟上来?” 卫恕道:“你说呢?再不跑,我们就要成为它今天的第一顿了。” 拭雪打了个寒战,她咬了咬唇,似是下定决心般,“公子,若我们猎了那头黑熊,这场比试是不是就赢定了?” 卫恕显然是吓了一跳,稍微拔高了嗓音,“你不要命了,那黑熊半丈有余,一掌拍下来,你我脑袋都要分家。” “那就不要让它靠近我们。”拭雪道,眼里全是跃跃欲试,“公子,奴婢不愿就这么空手而归,遭陆准耻笑,奴婢想让他知道,卫家能深得圣眷,是因为咱们有真才实学,有忠肝义胆,不是那些只知踩在父辈的肩上坐吃山空的禄禄无为之辈。” 一口气说完,拭雪抬起头,与卫恕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夜空中最明亮的星也不过如此。 卫恕就这么看着她,良久,他突然笑了,“你这好胜心倒是让我自愧不如。” 拭雪就当卫恕是在夸她了,凑近一步道:“怎么样,干不干?” 卫恕道:“我身上只有一把金错刀,实在不敌。” 拭雪说这好办,“看见那根木桩了吗?我们再割些藤来绑住,将它吊到树上,再在木桩两边抹上蜂蜜,接下来,便只等那黑熊筋疲力尽,再一刀结果了它。”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去哪找蜂蜜呢? 拭雪指着不远处的石缝,说蜂巢就在那。 卫恕茅塞顿开,“你就是看见了那玩意儿才想着要猎熊的?” 拭雪痛快地承认了,“不然给奴婢十个胆,奴婢也不敢哪。” 卫恕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拭雪却忙着分配任务,“公子割藤吧,奴婢去采蜜。” 由不得卫恕拒绝,拭雪找来干柴原地开始钻木取火,然后将冒着浓烟的树枝放到蜂巢下。蜜蜂被熏得四散奔逃,拭雪则趁机将整个蜂巢给掰了下来。 那厢,卫恕也将木桩吊起来了,拭雪将蜂蜜抹在上面,便拉着卫怒跑到一块山石后面躲了起来。 那只嘴馋的黑熊果然被蜂蜜吸引了过来,它直起肥硕的身躯,伸长了脖子,用长满倒刺的大舌头去舔木桩。 拭雪与卫恕探出半个脑袋去看,不得不说,甜滋滋的蜂蜜对熊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纵使已被木桩打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它还是满眼渴求地一遍又一遍伸出粉红色的舌尖,直到“轰”地一声,这只庞然大物倒下了。 卫恕拔出金错刀,飞奔上前,使尽全力一刀捅进了黑熊的脑袋,飞溅的血花喷了他满身满脸。卫恕大步后退,只见黑熊挣扎了几下,渐渐就没了气息。 “成了!”卫恕朝已经冲出来的拭雪喊道。 拭雪笑得合不拢嘴,掏出帕子揭开,掰了一块蜂巢塞到卫恕嘴里,“公子真厉害!” 清香与甜蜜瞬间盈满整个囗腔,明明只是一小口,卫恕却觉得整个身子都似泡在蜜糖里。这种陌生的感受让他极为无措,便将蜂巢咽下,故作严肃道:“正事没完,你还有心思顾着吃!” 拭雪笑道:“不吃早饭,哪有力气干活。”说罢又塞了一块蜂巢过去。 第5章 第五章 卫恕直嚷齁甜,无论如何不肯再吃第三块,拭雪说他不识货,三两口吃光了仅剩的蜂巢。 费了一点劲,拔出金错刀,卫恕默不作声割开了黑熊的头。 拭雪指了指四只熊掌,“公子,这个也带走吧。” 卫恕又一言不发地去砍熊掌。 这把金错刀乃御赐,可谓削铁如泥,卫恕一刀一个,几下便将熊掌削了下来。拭雪见一旁有株香蒡,便摘了几片叶子将熊掌包起来,又拿蔓藤捆好,掂了掂,整张脸都洋溢着喜气。 “公子,您跑出去那一瞬,奴婢担心得腿都软了,幸好一切顺利,还得了四块熊掌,等回了府,奴婢吩咐厨房炖了,您和夫人趁热吃个新鲜。” 卫恕“哦”了一声,“可我刚才看你,只对着那四只爪子两眼放光,并无半点担忧我的样子啊。” 拭雪“嘿嘿”笑了两声,“哎呀公子,两眼放光是真,担心您也是真,一点水份也不掺的。” 卫恕哼地一声,到江边洗了手,躬着身找了一会,终于找到一棵齿苋,他薅下几片叶子放在指尖,一边揉搓一边回到拭雪身边,面无表情地道:“手伸出来。” 拭雪只疑惑一瞬,很快便喜滋滋地伸出了手,“公子怎么知道我被蜜蜂蛰了。” 卫恕略一迟疑,还是接住了伸过来的这只柔荑,将药草敷在了拭雪被蜂蜜蛰出来的伤口上,还贴心地掏出自己的手帕包住,最后再打了个结。 这是两世以来,卫恕第一次主动触碰自己,拭雪注视着这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心头小鹿乱撞。她不止一次想象被这双手包裹着的感觉,然而,前世卫恕一直到死,都没主动朝她伸过手。 拭雪忽然有点难过,因为她昨夜才立下的决心在这一瞬间有了土崩瓦解之势。 仅仅因为一次简单的触碰,庄拭雪啊庄拭雪,不要犯贱,不然会有吃不完的苦头。 拭雪不断提醒自己,终于再次将翻涌的邪念给镇压下去。 “平时被蚊子咬了几口都要哭丧着脸,这会子怎么不喊疼了?”卫恕放开拭雪,语气揶揄。 拭雪讪讪地,“生死悠关,哪还顾得上这些。” 卫恕深看她一眼,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输赢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拭雪说当然重要了,“奴婢不允许任何人看不起我家公子!尤其是陆准那厮!” 她说完,满脸真诚地看着卫恕,希望他对这个答案满意。 卫恕笑了笑,低声道:“知道了。” 就这样,主仆二人提着各自的战利品往前走。不得不说,那爪子真重,拭雪只拎着走了一会,掌心就勒得生疼,她只能不停地换手来减轻痛苦。 卫恕一点也没有帮忙的意思,他甚至时不时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拭雪这副难得狼狈的模样。 拭雪敢怒不敢言,一遍一遍在心里怒骂卫恕不懂怜香惜玉,她不指望他帮忙,至少也停下来歇会儿吧?这荒郊野岭,路这么难走,不对,是根本就没有路,她从早上到现在,粒米未进,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了,卫恕却仍旧健步如飞。 终于,拭雪忍不住了,把熊掌往地上一丢,气急败坏道:“累死了!饿死了!不走了!公子,咱们把熊掌烤了吃吧?” 卫恕这才站定,望着她似笑非笑,“你确定?这东西处理起来好像挺麻烦的,等一口热乎的吃上,太阳估计都快下山了。” 拭雪泄了气,正欲哭无泪,忽听远处有人声,隐隐约约的,似乎在说找到了找到了,然后她听见此起彼伏的高呼:“三姑娘,三姑娘,是三姑娘!” 是卫府派来搜救的家丁与护卫,估摸着有十来个。 清焰大喜过望,重见天日的激动,使她一改方才的萎靡,一蹦三尺高,朝那些家丁护卫挥手回应。 卫恕回头看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眼看着众人越跑越近,卫恕仍人高马大地杵在原地,拭雪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按到地上,低声道:“树大招风,猪壮挨宰。” 意思就是他太显眼了呗,卫恕哪能不懂,又无法反驳,只能乖乖的坐在草地上,任由拭雪张开双臂,母鸡护崽似的将他挡在身后。 “停下!别过来了!”拭雪高声道,阻止一众家丁再上前,“全给我转过去,不准偷看!” 众家丁顿时如临大敌,为首的忙道:“小娘子,可是姑娘受伤了?” 拭雪道:“姑娘很好,只是我们方才猎了头熊,姑娘身上溅了血。” 众家丁大惊失色,这才发现地上躺着个血淋淋的熊首,一时个个目瞪口呆。 天爷哟,娇滴滴侯门的贵女,竟比男子还厉害,舞刀弄枪也就算了,这会儿竟为了一个小小的赌约,连命都豁出去了,那可是猛虎都畏惧三分的黑熊啊! 转念一想,这位三姑娘,本就性情乖张,行事反叛,会做出这等胆大包天之事,也不足为奇,好在人没事,不然钟鼎之家,只怕要就此败落。 拭雪懒得理会他们脸上的大起大落,不耐烦地下令:“转过去,不许偷看,不然把你们的眼珠子一个个挖出来!” 众家丁心领神会,只当小姑娘脸皮薄,不喜外男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于是不约而同地背过身去。 拭雪又问:“掬露姐姐呢?” 为首的家丁说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拭雪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有无吃的。家丁僵着脖子递来一包肉干还有点心,拭雪分了一把给卫恕。 卫恕接过,含笑低声道:“你还挺神气,竟还要挖人眼珠子。” 拭雪说这叫狐假虎威,“奴婢是您的人,奴婢的意思,自然就是您的意思啦,他们不敢不从。” 卫恕:“我可不会无缘无故挖人眼珠子。” 拭雪一边嚼着肉干,一边盯着几个家丁,故作狠辣,“奴婢可没那么心善,该恫吓时就得恫吓。不然就您跟夫人,孤儿寡母的,日复一日,这些人可不得把房顶都掀了。” 卫恕似笑非笑,“你未免把母亲想得太柔弱了。” 拭雪摇摇头,“夫人是奴婢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她是奴婢的楷模。” 卫恕道:“你们两个倒是惺惺相惜。” 拭雪假装没听懂他的阴阳怪气,又递了块绿豆糕过去。 是不是惺惺相惜她可不知道,总之卫夫人是挺喜欢她的,她曾私下说过,若她有女儿,就该是拭雪这副模样。 主仆二人慢条斯理地吃着肉干,太阳很快就爬上了头顶,掬露便在这时策马赶来了。 前世卫恕死后,卫夫人便将她们几个的身契归还,命她们另觅归宿,从那之后,拭雪便再没见过掬露。 望着一步步朝他们奔来的掬露,拭雪不由得红了眼眶,忙迎上去道:“掬露姐姐……” 掬露一把抓住拭雪的手,视线在她与卫恕身上来回穿梭,脸色白了又白,“怎么一身是血?你们没事吧?” 拭雪说他们没受伤,又指了指地上的熊首,“是这大块头的血溅到我们身上了。” 掬露差点没背过气去,拭雪忙扶住她,道:“姐姐别晕,先回府再说吧。”说罢朝她使了个眼色。 掬露哪能不懂,幸而她早有准备,拿过披肩往卫恕身上一罩,满脸内疚地解释了这么晚才找到他们的原因。 原来拭雪与卫恕坠崖时,掬露就在跟前,她立马就回去搬救兵了,不料兜兜转转大半日,一圈又一圈,竟在林子里迷了路。还是陆准察觉出不对劲,才派了人来找。一番兜转,已过去三个时辰,天黑之后,林子时不时会有猛兽毒蛇出没,实在不敢贸然进行搜救,只能等天亮再分几队人马来找。 拭雪听完,忙问卫夫人怎么样了。 掬露看向卫恕,“夫人暂无大碍,奴婢已经派人回去告知她老人家了。” 卫恕微微颔首,命人将坐骑牵来,拭雪忙上前。卫恕一顿,仍旧学着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由拭雪搀扶着上了马。 众家丁与护卫互相通过气,这会子压根无人敢拿眼睛去乱瞟,全都目不斜视地跟在卫恕身后。 卫恕不动声色的瞥了眼跟在他身后的拭雪,朝一旁的护卫吩咐:“再牵两匹马来给她们。” 拭雪与掬露受宠若惊,连忙拒绝。她们虽在卫夫人跟前得宠,到底是端茶递水的婢子,私底下拿拿乔就算了,这会子这么多双眼珠子盯着,哪敢僭越。 卫恕面露不耐,“山路难走,一会脚磨出了泡,还怎么做事?不顺手的婢子,要来何用?” 拭雪与掬露无法,只得上马。卫府众人早就见惯不怪,一点多余的表情也无。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隆隆铁蹄声,不消片刻,便见一队人马往这赶来,为首之人是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他一见卫恕,面露喜色,高声叫道:“阿恕妹妹,太好了,你没事。” 卫恕面色刹时变得阴沉,他伸出手,一旁的护卫会意,便将手里的熊首双手奉上。 那公子还一口一个阿恕妹妹地策马上前,怎料下一瞬被一个鲜血淋淋的熊首砸个满怀,连人带马差点仰倒。 惊魂未定之际,便听卫恕沉声道:“叫姑奶奶。” 年轻公子一身昂贵精美的衣料沾满污秽,只一瞬,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忙赔着笑脸道:“三姑娘,还在生气呢?” 卫恕只回以他简短的一句:“陆准,愿赌服输!” 马上就有陆准的随从跳出来替主子分辨:“三姑娘的意思是,您猎了头熊?” 拭雪闻言,立刻就炸了毛,反唇相讥道:“怎么?小世子的意思是,堂堂镇北侯府的三姑娘,就猎不得熊?” “拭雪姑娘言重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准仍旧很温和,他话风一转,“只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带你家姑娘回府,至于其他的,咱们暂且搁一搁。” 休想蒙混过关,拭雪冷笑道:“一句话的事,费不了小世子多少时间。” 眼见对方不依不饶,陆准笑容一僵。 那随从察言观色,立马厉声朝拭雪喝道:“主子说话,哪有你一个婢子插嘴的份!” 真是五十步笑百步,拭雪气鼓鼓地瞪了一眼那人,转头可怜兮兮地看了眼卫恕。 卫恕不言,策马上前,一面拿出挂在马鞍上的鞭子,手起鞭落,对着陆准的随从甩去,打得那人捂着脸哇哇大叫。 陆准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卫恕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抽出金错刀,却见上面还沾着已然干涸的血迹。 “这把金错刀乃陛下所赐,我不过用它杀了一头熊,值得世子这般大惊小怪?”卫恕冷眼瞧着陆准,语气愈发轻蔑,“还是,世子想要赖账?也不是不可以,那就麻烦你也去猎一头熊来吧。” 陆准也只是略懂些拳脚,真要他去招惹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块头,只怕刀还没举起来腿就先软了。 他没想到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有这样的胆色,一时之间有些下不来台。 英国公府与镇北侯府并不算世交,所行之路也不同,但他这文臣之后偏偏就看上了武官家的女儿,除了卫恕自身的条件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身边那四个貌美女使。 陆准觊觎拭雪几个很久了。 上京城谁人不知,卫夫人爱女如命,待他日卫恕成婚,嫁妆定然无比丰厚,还有那几个美婢,也是卫夫人精挑细选出来,作为妾室通房为女儿笼络夫婿的工具。 卫恕清冷孤傲,有当家主母的风范,拭雪娇美泼辣,可作生活的调剂,而掬露则温柔敦厚,是朵解语花,至于另外两个,也是各有各的长处。 他们这些世家子,曾私下议论过,若能迎娶卫恕,就算折寿十年也无妨。 陆准也曾向家中提出要上卫府提亲,却被驳回。 陆老夫人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卫恕很有可能会被皇帝指给皇长孙谢明彦。 “跟皇家抢人,咱抢不过。” 陆准并没有因此死心,这一次,他原以为能凭一个赌约抱得美人归,怎料赔了夫人又折兵。 拭雪见他一言不发,遂笑道:“世子爷,若真要论辈份,令尊还要喊我们家姑娘一声姑母呢,您这一句姑奶奶,也不是受不起。”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脱就真不是男人了,管那黑熊是不是他猎的,只管当作是他猎的便是,大丈夫嘛,能屈能伸,人家姑娘不幸坠崖,受了一宿的苦,担了一夜的惊,不就是一句姑奶奶吗,说出来又不会少块肉! 陆准自我劝慰一番,将熊首一丢,撩袍下马,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对着卫恕道了一声姑奶奶好。 卫恕脸上还是没有太多表情,策马越过陆准,他丢下一句:“黑熊的尸身我已派人带回,切割后会分发给积善堂的百姓,世子若不嫌弃,介时我命人给贵府送上一份。” 就这么,卫恕一行人走远了。 陆准注视着卫府众人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有意思……” 第6章 第六章 早有车辇停在路边等着,卫恕与拭雪弃马登车,车轱辘转啊转,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 拭雪缩在副座上,不住拿眼去瞥卫恕。 卫恕呢,打了个哈欠后便支着头假寐,拭雪冷不丁来了一句:“公子,您昨夜没睡好吗?” 卫恕缓缓睁开眼,凉飕飕地投去一瞥,“我睡觉的时候,不喜欢身边有人。” 拭雪讪讪的,却听卫恕又道:“而且,你睡着之后,全身都很不老实。” 全身二字信息量太大,拭雪想起自个今早醒来时手脚并用扒拉卫恕的场景,又羞又窘,满脸通红,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卫恕见状,玩心大起,双手环胸,语气戏谑:“脸红成这样,昨夜也不知道是谁那么豪气干云地邀我同床共枕。” 他的声音不大,偏拭雪心虚,一下扑过去捂他的嘴,小声央求着:“公子,奴婢求您,别说了!” 卫恕身上一僵,继而点了点头。 拭雪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压在卫恕身上,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发现他正低着头,眼眸幽深,耳尖微红,仿佛要把人拆吞入腹。拭雪蓦地想起卫恕盯着那头围着木桩乱转的黑熊时的眼神,也是这么吓人。 这时候可不能自乱阵脚,不然得显得她多窝囊,必须反客为主哪。 于是,拭雪慢吞吞地直起身子,又拍了拍卫恕的衣裳,干笑两声:“哈哈,又占了公子一次便宜,奴婢真是艳福不浅。” 卫恕张了张嘴,冷峻的脸上露出震惊还有屈辱的神色,至少拭雪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的耳尖已经红得像要滴血。 拭雪此刻也没有什么耀武扬威的心思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座上,双膝并拢坐得板正。 卫恕轻笑,似在嘲弄。 拭雪见他并没有要处罚她的意思,悄悄松了口气。 而卫恕呢,似乎也冷静下来了,似笑非笑道:“庄拭雪,我竟没发现你是色鬼投胎。” “公子,奴婢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拭雪低下头,软声软语地道歉。 卫恕未答,良久才哼了声,支着头又开始假寐。 拭雪见状,开始反省自己,她昨夜大概真的太闹腾了,不然卫恕也不会困成这副模样,可一会回到侯府,还要接受卫夫人的责罚呢。 前世,他们并没有在山洞里过夜,饶是如此,卫恕还是挨了打,还被卫夫人罚着跪了一夜祠堂,这一次,只怕处罚要加重哪。 拭雪顿时愁容满面,掀开帘子撇了眼外头,驿馆近在眼前。 今年的桂花依旧开得很早,驿馆门前,金穗落了满满一地。 拭雪是记得这一株桂花树的,前世,卫恕打猎归来,便是在此与长康县主偶遇,两人就这么站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下互相见礼。 这一次,树下再不见那一道倩影,卫恕也不曾下令在此处休整,但拭雪笃定他们不会就此错过,缘份会像一双手,会将命中注定的两人紧紧地牵到一处。 默默放下帘子,她神色黯然。 两世为人,这一天一夜,是她与卫恕相处得最好的一次,仅仅是因为心境的改变,事情的走向就截然不同,只要她不再一心攀高枝,卫恕还是能给几分好脸色的。 前世的路她是不愿再走了,若真能得到卫恕的心,十年的朝夕相处,她早该成事了。 不必再费尽心思了,此路不通,另辟蹊径呗,不是还有表哥嘛!他也不比卫恕差呀,侯夫人做不成,那就先从县官夫人做起,以表哥的才干,她迟早会得诰命,到时凤冠霞帔照样加身,权势富贵信手拈来。 思及此处,拭雪一扫阴霾,又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当咸鸭蛋黄大的落日坠在山头,车辇也到了镇北侯府的大门前。 拭雪下了车,便见卫夫人身边的刘嬷嬷一脸沉肃地等着了,见了卫恕,立刻满脸心疼地将他塞进青帷小车里,由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拉回了卫恕的住处,玉瑾轩。 前世卫恕死后,陛下便将燕王次子谢明邦过继给了卫府,自那时起,拭雪便没再踏足过玉瑾轩,如今也算阔别重回。望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草一木,拭雪又红了眼眶。 这一举动落入飞奔出来相迎的拾霜与扶霞眼中,便成了劫后余生的感怀。 扶霞附到拭雪耳边道:“夫人在里头呢,你看着办啊。” 一提起卫夫人,拭雪眼底就蓄起了泪花。 拭雪自幼失怙,卫夫人在她心中,就是母亲一般的存在。虽然她霸道专横,却出手阔绰,拭雪的妆匣与衣柜都塞满了由她赏赐的首饰衣裳。而对卖身卫府的丫鬟小厮来讲,卫夫人更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因为没有哪一个高门主母会聘请夫子来教他们读书识字。而凡是攒够了赎身银钱的,只要年满十八,皆可放出府去。 只一点,卫夫人对于卫恕管教极其严厉,母子二人的关系曾一度剑拔弩张,这两年好不容易缓和修好,却又因此次狩猎再度破裂。 拭雪看过卫恕死后,卫夫人悲痛欲绝,形容枯槁的模样,怎么也不愿他们重蹈覆辙。 抬脚往前走,刚踏上荷池上的小拱桥,身后的院门便让人给关上了,紧接着,卫夫人隐含怒气的嗓音冲了出来。 “在外头不是挺潇洒的吗,还知道回来?” 拭雪暗自叹气,果然,与前世模一样的开场白。 接下来,卫恕就要挨打了。 果不其然,卫夫人的身影自门后闪现,她穿了件暗绿福寿纹的薄稠褙子,一头灰发拢平髻,别一支镶绿宝石的金簪。虽年过六十,背脊仍日直挺,目光更是锐利,她手里握着一根油光水滑的藤条,正气势汹汹地往这儿来了。 拭雪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伤怀,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让卫恕避过这一顿皮肉之苦。卫恕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早就习以为常,他停下脚步,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等着母亲发号施令。 “跪下!”卫夫人喝道。 卫恕依然而行,然后一院子的婢子也都齐刷刷跪下了。 卫恕的乳母徐妈妈扯着卫夫人的衣裳,哀哀地劝着:“夫人,主子刚回来,一身的血,怎么还能再行家法呢?” 刘嬷嬷也跟着劝:“是啊夫人,不如先让主子去洗漱,换身干净的衣裳,对了,他都饿一天了,奴婢让厨房做了他爱吃的螃蟹酿橙和肚胘脍,趁热,让他先用了罢?” 卫夫人冷笑道:“你们一个两个倒是心疼他,为他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可他呢,仅仅为了一时意气,竟如此顾头不顾尾,怕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实属该打!” 说罢转头问卫恕:“你可知错?” 卫恕跪得笔挺,神色坚定,语气也淡然:“孩儿无错。” 卫夫人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神色,手臂高高扬起,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风,韧性十足的藤条眼看要落到卫恕身上。 拭雪自方才起就一直跟在卫恕身边,凭着前世的记忆,她预判了卫夫人手中的藤条将要落下的时机,一个闪身便替卫恕挨了这一记。 不说,还真痛,拭雪忍不住低呼,眼泪瞬间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卫恕蓦地瞪大眼睛,一把扯过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庄拭雪,你做什么?!” 卫夫人也惊呆了,她不打女孩子,更何况是拭雪这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可心中这口气不得不出,这个逆子更是欠教训,于是命刘嬷嬷几人将拭雪拉开。 拭雪哪里肯,扯着卫恕的衣袖哀求:“您快认错吧!” 卫恕盯着她,还是那句:“我没有错!” 拭雪简直要气死,她就知道会这样。眼见卫恕这头犟驴是拉不回了,拭雪又转而朝卫夫人跪下道:“夫人,请您听奴婢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卫恕打断她,“母亲要打就打吧,孩儿受着就是了。” “好、好好……”卫夫人冷笑连连,藤条挥得“咻咻”作响。 拭雪一把按住她的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夫人息怒,请听拭雪解释。” “庄拭雪,你就不能不要多管闲事?”卫恕高声道。 “不能!”拭雪猛地回头,目光灼灼。 这对母子,简直是猫和狗,一见面就开打,没一个知道服软的。前世,卫恕被打了一顿后,第二日,英国公府登门致歉,说明前因后果,卫夫人才知晓卫恕与陆准比试的原因。而拭雪等人,因怕被卫恕厌弃,只能顺着他,闭口不言,眼睁睁看着他挨藤条跪祠堂。 这次拭雪算是想通了,反正不管她怎么做,卫恕都不会喜欢她的,那她为什么还要顺着他?有暖暖的被窝不钻,偏要祠堂,傻子都不干。 于是拭雪在卫恕剐人的目光下,一五一十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夫人,咱们这么做,是不想侯府的威名有损,只是事出匆忙,忘了着人向夫人禀报,都是奴婢的错,夫人要罚,就罚奴婢吧!”拭雪一边说一边掐了把大腿,瞬间又逼出一串泪来,好不我见犹怜。 卫夫人如何不知她这些把戏,但听她这番解释,气瞬间便消了大半,悔于方才的冲动,面上有些挂不住,还是刘嬷嬷打了圆场:“竟是这样?夫人,想是传话的小厮去头掐尾,这才引起误会,如今也说开了,您就消消气吧。”说罢便抓过卫夫人手中的藤条丢给了一旁的徐妈妈。 卫夫人抿了抿唇,神色已大为松动,她问道:“你们真猎了头熊?” 拭雪说自然,忙命人将四只熊掌奉上。 卫夫人看过,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有勇有谋,不愧是我西琳所出。”她又看向拭雪,“你做得也不错。” 拭雪立刻拍起了马屁,什么虎父无犬子,卫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听得卫恕直皱眉。 卫夫人却被她狡黠的神色逗笑了,点着她的额头道:“你呀你呀……” 她让卫恕起来,语重心长道:“不是母亲严厉,而是这欺君之罪,咱担不起,所以母亲才要求你事事谨慎,行事之前要再三思量,你难道忘了,那年咱们随陛下与皇后往避暑山庄时所发生的事了?” 提及那年之事,拭雪是真的印象深刻。 那年卫恕不过十二岁,被几个同行的世家子挑衅了几句,一言不合便与之扭打在一处。到最后,人被卫恕揍得鼻青脸肿,而他却差点暴露。 圣上龙颜大怒,重重惩处了那些个世家子,从此,卫恕在上京城便无人再敢招惹。 只是,一旦他的真实身份被发现,只怕他所受惩处会比任何人都要严重。 卫恕从不后悔那年所做之事,他只是唯护了父兄与镇北侯府的荣耀罢了,忠君卫国之士,理应受人敬重,而不是被人拿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咱们家之所以日日担惊受怕,不是全拜母亲所赐吗?”卫恕却冷笑。 卫夫人怔住,面色难堪,良久才道:“母亲这也是迫不得己。” 卫恕垂眸道:“好一个迫不得己。” 卫夫人苦笑,“你二哥十四岁从军,战死时不过十六岁,母亲那时就想,无妨,我还有你父亲和你大哥呢。可只过了两年,他们便又双双战死,母亲恨不得随他们去了,可我不能,因为我肚子里怀着卫家仅存的血脉,我必须护你一世周全,否则,你父兄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卫夫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肚子里的孩子有上战场的机会的,所以这一胎必须是女孩。 卫夫人拒绝了宫里委派下来专门为她安胎的太医,转而向女医杨晴求助。在她的苦苦哀求下,杨晴心软了,同意为她安胎和接生,并在生产当日支开了皇后指派过来的稳婆,后又向传讯的内侍慌称卫恕是个女孩。这些年,谎言的雪球越滚越大,已经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 “母亲知道你心里怨我,怪我,可母亲只想你平安,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 “您所谓的无忧无虑,不过是让我像只小猫小狗一样,关在一个笼子里,永远没有自己的自由与主见。”卫恕打断她,“如您所愿,孩儿日后会做一个规行矩步的卫家三姑娘,不让所有人为难。” 卫恕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 卫夫人望着他倔强的背影,眼底逼出一滴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吩咐拭雪几人好好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