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若春和景明》 第1章 第一章 盛夏的蝉鸣如沸腾的浪,裹挟着地下蛰伏七年的躁动,在梧桐枝桠间此起彼伏。祝春和背着画板穿行在青石巷,斑驳的阳光像融化的金箔,只在她发梢流转,巷角的青苔仍泛着雨季的幽光,将暑气隔绝在高墙之外。 祝春和边走边踢路边的小石子,五铢钱脚链叮当作响,帆布鞋踏过青石板的声响,和着蝉鸣谱成夏日独有的韵律。 本应该是暑期再正常不过的一天,祝春和往画室去的路上,却撞见了不寻常的人。那人蹲在墙角,头发有些乱,袖口沾着些灰,看着狼狈。明明是全然陌生的面孔,祝春和心里却莫名浮起一丝熟悉感,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下,可她又笃定从未见过。 祝春和本着人道主义和心里那份熟悉,大着胆子走过去,蹲下,“你怎么样,需要我帮忙给你买药吗?药店很近的。”但是好像那个少年好像不太领情,他抬眼,眉毛拧得紧紧的,语气似是有刺一般道:“多管闲事。”祝春和没理会他恶劣的态度,依旧轻声细语的,“可是你真的伤得有点重。”说罢把自己背上的画板立在墙角,然后脚步匆匆地走了出去,走之前还丢下一句“你要帮我看画板呀。” 她走远后,蹲在地上的少年望着那抹消失的背影,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眼底的冷意淡了些。 没多久,祝春和拿着棉签和酒精回来了。“我帮你上药,可能会有点疼,你忍忍。”她的动作很轻,消毒前还特意对着伤口吹了吹,像在哄个怕疼的小孩。 少年忽然低低地“嘶”了一声。 祝春和立刻停手,眼里浮起歉意:“不好意思,我再轻点。”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她才反应过来是被逗了,脸颊微微发烫,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好啦,贴上创口贴就没事了。这几天别碰水。”祝春和收拾着药瓶,背上画板准备走,手腕却被忽然抓住。 少年晃了晃手里的手机,笑意漫在眼底:“加个微信吧,同学。回头请你吃饭,算谢礼。” 祝春和想摆手拒绝,就听他又说:“别跟我来那套‘做好事不留名’,我这人喜欢直接报恩。” 被戳中心思的羞赧爬上脸颊,她只好把手机递过去。“嘀”的一声,好友申请通过了。 “贺景明。”她看着备注念出声,心里嘀咕,这名字听着倒和他这副桀骜样子不太搭。正想着,手机突然响了,是李文杰的电话:“春和?还没到吗?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马上到!”祝春和挂了电话,跟贺景明匆匆道别,转身就往画室小跑,几步就没了影。 “哎哟,不用这么急的,先来喝碗银耳汤,你师母煮了好久呢。”“好,谢谢老师和师母。” 画室里揉成团的画纸散落一地,祝春和盯着空白画布咬断铅笔芯。李文杰捡起地上第七张半成品,颜料晕染的山峦在褶皱里支离破碎。"阿和,"他把新炭笔塞进她掌心,"灵感不是死磕就能来的,不然你再翻翻梵高的作品看看?"她盯着窗外摇晃的树影,忽然扯过画纸,刺啦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在绘画的世界里,天才不少,而祝春和更是天才之中的天才。 暮色漫进画室时,祝春和收拾好东西,背起画板往外走。刚走出单元楼拐过街角,脚步忽然顿住——下午那个受伤的少年正站在路灯旁,不知等了多久。 她有些惊讶,刚要开口问,对方倒先说话了。余晖斜斜地淌过他的肩头,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圈,连带着语气都柔和了些:“我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说要报恩,就今天吧,我请你吃饭。看你没回信息,索性在这儿等了。” 祝春和恍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课没看手机,让你等久了吧?其实不用这么客气的,就是举手之劳……要不我请你喝杯东西?” “别磨叽。”少年迈开步子往前走,语气带着点不容分说的笃定,“说请就请,哪来那么多废话。” 祝春和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抿了抿唇,终究还是跟了上去,轻声补了句:“那……别太晚哦。” 贺景明瞧着身边女孩低头蹙眉、一脸苦恼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语气松了松:“你要是觉得为难,就算了……” 话音刚落,祝春和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那双圆鹿般的眸子直勾勾望过来。暮色里,她瓷白的肌肤泛着珍珠似的柔光,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恰好衬着鼻尖精致的锐角,脸型是精致的瓜子脸,本该矛盾的气质却在她脸上达成微妙平衡,像是莫奈笔下晕染的光影,越是凝视,越觉惊艳。 贺景明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跳,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也不用这么兴奋吧……算了,那就改天再请你。” “啊,很明显吗?”“很明显,你眼睛里的激光都要射穿我了。”贺景明调侃道。听到他的形容,祝春和皱了皱眉,在心里默默嘀咕,哪有人这样比喻的,但还是暗喜“能拖一天是一天”,立刻乖乖点头:“好。 “你家在哪?我送你。”贺景明忽然说。 “不用啦,太麻烦你了。” “这都几点了,你一个人走不安全。”他不由分说迈开步子,“走了。” “好吧……”祝春和跟上他,认真报备,“我家在澄园,离这儿有点远,走路得十五分钟呢。” 听着她一本正经的语气,还以为要一天,结果才十五分钟,贺景明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这小姑娘,还真是走一点都不愿意。“十五分钟就十五分钟,走。” 回到家,祝春和在楼下久违地见到了自己的父母,她有些震惊,微微挑了挑眉,像他们这样的大忙人,祝春和一年基本见不到太多次。 “小满,过几天开学了,到时候让刘叔送你,你一个人爸妈不放心。”祝春和没反对,只点头表示知道了,“你们这次回来待几天?”“大概两天吧,后天走。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给爸妈打电话。”“好。” 报道这天,天气依旧炎热,蝉鸣喧嚣。 祝春和推开教室门,看见课桌上堆着陌生课本。林如许晃着手机凑过来:"我们大忙人又泡在画室了吧?新同学没位置,只能和你拼桌了。"“唉,独行侠都习惯了,突然来个人。”祝春和看着窗外的香樟树有些不满地嘟囔道。 "下面欢迎新同学,贺景明。"班主任带着新同学走进来介绍道,男生倚着讲台,校服领口漫不经心地敞着,眼尾带着一丝锐利,面上却是不羁。祝春和抬眼往讲台望了一下,发现新同学居然是那个在巷子里打架的男生,祝春和和他目光对视上的瞬间,少年挑了挑眉,她当时买的卡通创口贴还贴在他的额角,此时正随着他挑眉的动作轻轻颤动。 祝春和看着讲台上额角贴着卡通创口贴、冲她挑眉的贺景明,当时觉得可爱的创口贴在如今刺得她眼睛发疼,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自己是真甩不掉这人了。 贺景明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时带起一阵风,轻轻掀动了她摊在桌上的课本边角。“又见面了,小同学。”他歪着头冲她挑了挑眉,唇角弯起的弧度里,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痞气。 祝春和悄悄攥紧了手中的自动铅笔,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一连串细密的小点。她只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往窗边又挪了挪,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上,像是在专心研究什么。 见她不答话,他又开口,语气里带了点刻意的玩味:“你看,我们的名字连起来,可是‘至若春和景明’呢。” “那可真巧。”祝春和这才抬起头,对他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只是那笑意没太达眼底,还带着几分挥不去的勉强,看着就像是为了礼貌应付的。 暮色把教学楼切割成明暗两半,林如许攥着书包带蹭到祝春和身边,压低的声音里裹着兴奋:"阿和!"她眼尾扬着八卦的光,"你同桌这回要成校草候选人了吧?那张脸简直太勾人了。"“哦。”祝春和盯着脚尖走路有些兴致缺缺。"你们名字连起来就是''至若春和景明''诶!”话音未落,祝春和似有所感地抬头,楼梯口的金属栏杆被夕阳镀成琥珀色,贺景明单手撑在栏杆上,校服领口微微敞开,碎发被晚风撩起,他和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但夕阳还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她脚边的五铢钱脚链。 她刚迈出半步,贺景明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林如许"啊"地轻呼,祝春和被拽得有些踉跄。少年微微俯身,投在地面的影子蜿蜒如蛇,直接缠住了祝春和脚踝上晃动的五铢钱脚链,雪松混着柑橘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高挺的鼻梁几乎要擦过她泛红的鼻尖:"同桌,明天见。"尾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垂,祝春和感觉整个人都烧起来了。还没等她反应,贺景明已经松开手,黑色校服裤腿带起一阵风,转眼间消失在走廊尽头。 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惊觉自己掌心沁出薄汗,脚踝处的五铢钱还在轻轻摇晃,叮铃声响混着心跳,乱成一团解不开的线。 第2章 第 二 章 第二天清晨,贺景明望着空荡的座位摩挲下巴。窗外蝉鸣渐起,他突然想起昨天瞥见的,她脚腕上那串古老钱币——在阳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日落的余晖浸透走廊时,贺景明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教室里的日光灯管次第熄灭,他望着窗外逐渐浓稠的夜色,忽然听见帆布鞋踏碎光斑的声响。转头望去,祝春和背着沾满颜料的画板立在门口,发梢还沾着几缕柳絮,像是从画布里走出来的人。 她径直走向座位,动作利落地从抽屉抽出素描本。贺景明倚着门框,忽然开口:“祝春和。”少女转身的瞬间,夕阳正好掠过她微蹙的眉梢,将她的轮廓镀上层朦胧的金边。 “说好的今天见,你,今天怎么没来学校?”他故意拖长尾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探究。祝春和睫毛轻颤,不满道:“又没和你约定好。”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发丝掠过他手背时带起一阵若有若无苦艾裹着栀子的香气。 终于在蝉鸣声摇晃的第七个清晨,贺景明推开教室门,对上了祝春和垂眸整理画具的侧影。晨光穿过她耳后的碎发,在课桌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他的书包放在桌面,金属挂件发出清脆声响,少女像是被吵到了,突然抬眼,那双总蒙着薄雾的眼睛掠过他的脸,看着他好像又要逗她的样子,指尖熟练地将耳机塞进耳朵里。贺景明看着她转过去的后脑勺,喉间溢出又气又笑的闷哼——这大概是他人生第一次,被副耳机堵得哑口无言。 他厚着脸皮戳了戳祝春和,语气收敛了玩笑:“喂,不逗你,说真的,我有事儿问。” 祝春和慢悠悠转过头,眼神里带着点警告:“最好是正经事。” “你这阵没来学校,是生病了?” 听到这话,祝春和咬了咬下唇,像是在斟酌,吐出的字却硬邦邦的:“和、你、没、关、系。”说完便重新戴上耳机,低头继续画画,再不理人。 贺景明愣了愣,随即气笑了——这分明是学他之前的调调。行吧,她还真是有样学样。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就到了艺术节。班主任李国立来宣布消息时,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芜城三中向来不光成绩拔尖,这类活动也办得隆重,总说要让学生们有段鲜活的青春。 每个班得出个节目,艺术委员许欣冉为此愁了好几天。大合唱最省事,可别家班都玩着花样,这么一比就显得太普通。纠结半晌,她还是决定去问班主任——毕竟最终拍板的是他。 果然,李国立那死板性子,满脑子都是艺术节后的期中考,只希望排练时间越短越好。 许欣冉回班宣布时,大家倒也没太意外。相处一年,谁还不知道李老师的脾性?何况是重点班,能匀出的时间本就有限,艺术节的重头戏,大家心里都有数,多半还是看艺术班的。 “有个事儿得说下,”许欣冉有些忐忑,“合唱需要四手联弹伴奏,有人愿意试试吗?” 班里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 “我来。”祝春和忽然举起手。 许欣冉眼睛一亮,简直像见了救星。“那还差一位……” 话没说完,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插进来:“我来。” 祝春和惊讶地转头,身旁的贺景明冲她挑了挑眉,眼里带着惯有的不羁。 许欣冉这会儿看俩同桌跟看恩人似的,在旁边念叨个不停:“真是太谢谢你们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差点就想用现成伴奏混过去……太麻烦你们了……” “没事,小意思。”祝春和及时打断,还冲她温和地笑了笑。 许欣冉被这笑容甜得心头一软,走的时候脚步都有点发飘。 许欣冉一走,祝春和就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贺景明的胳膊:“你可以吗?还有,排练时间定在什么时候?” 贺景明指间的笔转得正溜,闻言只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道:“钢琴嘛,略懂。周末?” “去我家不太方便,”祝春和指尖无意识地卷着校服袖口,“要不然……” “去我家。”她的话还没说完,贺景明就截了话头,仿佛早猜透了她的犹豫,“不远。” 周末午后,祝春和抱着琴谱站在地址所示的别墅前,脚步猛地顿住。雕花铁门后,那栋米白与深褐相间的别墅气派又雅致,而隔开两院的矮栅栏那边,赫然是她住了整个童年的房子,院子里的花依旧生机盎然,院角那棵歪脖子梧桐还是她小时候爬过的模样。怪不得看地址时觉得眼熟,原来竟是隔壁。 “杵在这儿当雕塑?”贺景明开了门,松垮的灰色卫衣套在身上,领口微敞,露出一点锁骨。他侧身让她进来,“进来。” 祝春和跟着他穿过铺着青石板的院子,目光总忍不住往栅栏那边瞟。阳光落在膝盖上,恍惚间,小时候爬树摔下来的钝痛好像还残留在骨头上。“你家什么时候搬来的?”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点怀念,“我之前住这里的时候,这栋房子一直空着。” “前年买的,”贺景明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石子“嗒”地撞在栅栏上,“偶尔才来看看。” 祝春和愣了愣:“那去年暑假我回来住了阵子,怎么没见过你?”她记得去年夏天还在老房子住了半个月,每天傍晚都在院子里浇花,从没见过隔壁有动静。 “我六月底才正式搬过来的,”他转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这么说起来,我们俩可真是缘分不浅。” 他忽然停下脚步,客厅的玻璃门就在身后,暖黄的光线漫出来,在他发梢镀了层金边。“钢琴在客厅,”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点刻意的调笑,“接下来,可就剩我们俩单独待着了。” 祝春和被他语气里的戏谑弄得脸颊发烫,又气又无奈,只能攥紧琴谱往客厅走,丢下一句:“赶紧练琴,少胡说八道。” 他望着她背影,嘴角的笑意里还藏着点温柔。 客厅里,空气里还浮着未散的琴音。贺景明指尖刚离开琴键,最后一个音符便颤悠悠地落进 silence 里,祝春和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侧头看他时眼里还带着点未褪的惊讶。 “真没想到你会弹琴,”她指尖无意识地在琴键上点了点,发出细碎的声响,“而且弹得这么稳。”明明她负责的高音声部带着跳跃的主旋律,他的低音伴奏却像条妥帖的绸带,始终稳稳托着她的调子,连呼吸都像是踩着同一个节拍。 贺景明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嘴角掀起个漫不经心的弧度,指尖在琴箱边缘敲了敲:“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切。”祝春和嗤笑一声,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 他却没接茬,转而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早过了十二点。“练了一上午,不累?”他起身时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开道轻响,“想吃什么?附近有家新开的面馆,味道很不错。” “都行啊。”祝春和也跟着站起来,活动着僵硬的肩颈,“你定就好。”说话间,指尖还残留着琴键冰凉的触感,混着窗外透进来的暖光,倒生出点说不清的惬意来。 面馆里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把骨汤的香气吹得满室都是。祝春和低头挑面时,手腕上的三圈佛珠顺着动作微微滑了下来,露出一小片细白的皮肤。紫檀木的珠子被磨得光滑,那串珠子还有一小串挂坠,和她脚腕上挂的一样,都是五枚金钱币。 “这珠子戴了很久?”贺景明忽然问,视线落在她手腕上。 祝春和指尖顿了顿,把佛珠往小臂上推了推:“外公给我求的,保平安。”他“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夹面条的动作慢了半拍。刚才练琴时,她抬手翻谱的瞬间,珠子滚过琴键,蹭出一串清越的响,比他弹错的那个和弦好听多了。 从面馆出来,祝春和走在前面,手腕上的珠子随着步子轻轻晃悠。 “你刚才弹到第二乐段时,”祝春和忽然回头,手里还捏着没扔的面巾纸,“左手别总绷着,和弦要像海绵一样,能把我的高音裹住才对。”她说着,手指在空中虚虚按了几个音,指尖划过空气的弧度都带着韵律。 贺景明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没接话,心里却把她的话拆成了碎片——海绵?裹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总觉得弹出来的音都带着点硬邦邦的棱角,他开始有点后悔以前没有认真学钢琴了。 “喂,听见没有?”祝春和见他走神,伸手戳了戳他胳膊。指尖刚碰到他的衣服,就被他手腕带起的风扫了一下,她下意识缩回手,腕间的佛珠“嗒”地撞在一起。 “听见了,”贺景明抬眼,嘴角又挂上惯有的笑,“海绵嘛,回头我找块海绵抱着练?” 祝春和被他逗得皱眉,却忍不住弯了嘴角:“正经点。艺术节那天要是出错,丢的可是全班的脸。” “知道了,祝老师。”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她耳尖泛起的红,笑意更深。 回到别墅,刚坐下,祝春和就发现琴谱上多了几个小字。是贺景明的笔迹,在她标记的难点旁边写着“像踩棉花”“慢半拍”,字迹苍劲有力,在有些枯燥的琴谱上,倒显得有点可爱。 “你这是什么批注?”她举着琴谱笑他,贺景明凑过来看,肩膀不小心碰到她的胳膊。两人都顿了顿,他先退开半寸,挠了挠头:“怕记不住,你说的海绵太难懂,棉花好点。” 祝春和没说话,低头翻谱时,心跳却莫名快了半拍。 重新开始练,贺景明确实松了不少。虽然偶尔还是会在转音处卡壳,但至少不再像上午那样硬邦邦的。祝春和弹到高处,余光瞥见他正盯着自己的手,像是在学她抬手的弧度,忽然就忘了接下来的音符。 “错了。”贺景明立刻指出,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 祝春和瞪他一眼:“还不是你看我看得走神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像在撒娇。 他果然笑得更欢了:“哦?祝老师也会错?” “闭嘴,练琴。”她红着脸抬手去推他,却被他抓住手腕。他的指尖刚好落在佛珠的缝隙里,温热的触感透过木头传过来,像电流一样窜到心里。 贺景明也没想到自己会抓住她的手,愣了愣,赶紧松开。两人都没说话,空气里只剩下琴键余震的嗡鸣。 过了好一会儿,祝春和才小声说:“继续吧。” 他“嗯”了一声,指尖落在琴键上时,却比刚才轻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刚才碰到她手腕的地方,还残留着佛珠的温润,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祝春和回到房间,刚把琴谱放进书架,手机就震动起来,是林如许的消息。 「排练顺利不?贺景明没给你添乱吧?」 她坐在书桌前回复:「还好,没添乱,比预想中认真。」 消息发出去没两秒,林如许就打来了电话,背景里隐约有翻笔记本的声音。「我刚做完英语阅读,跟你喘口气。」她的声音带着点轻松,「他真能跟上?我总觉得他那性子坐不住。」 祝春和转着笔想了想:「还行,就是有些地方太急,得盯着他慢下来。不过教的指法他记得挺快,下午顺第三段时没卡壳。」 「那挺好啊,」林如许笑了声,「省得你一个人费劲。许欣冉昨天还跟我念叨,说就怕你们俩磨合不好,毕竟四手联弹最讲究配合。」 「慢慢练呗,」祝春和望着桌上摊开的画纸,上面是没画完的礼堂素描,「他说下周六想去礼堂试试琴,合排前总得适应下。」 「行啊,有需要的话跟我说,我认识学生会的人。」林如许顿了顿,又问,「练了一天累不累?我听许欣冉说那曲子挺难的。」 「还好,就是手腕有点酸。」祝春和想起贺景明下午突然递过来的矿泉水,瓶身还带着点凉意,「他……倒也不算难相处,就是嘴有点欠。」 「哦?怎么个欠法?」林如许的语气里多了点好奇。 「就……总爱说些有的没的。」祝春和不想细说他逗自己的话,含糊带过,「比如笑我弹琴时皱眉像小老太太。」 「噗——」林如许笑出声,「这确实够欠的。不过他要是完全正经,你估计还不习惯吧?」 祝春和没接话,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好像是这样,他要是突然规规矩矩的,她大概会更不自在。 「对了,下周日合排要穿校服吗?」林如许忽然问,「艺术班说他们要穿演出服,咱们班没说呢。」 「不知道,许欣冉没提。到时候再说吧,现在还得练配合。」 「也是。」林如许那边传来妈妈喊吃饭的声音,「那先不聊了,你也早点休息,别再琢磨琴谱了。」 祝春和放下手机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透了。她走到画板前,把没画完的礼堂素描又铺展开——舞台中央的钢琴位置还空着,之前去看场地时匆匆勾勒的轮廓太潦草。 笔尖落在纸上,她忽然想起许欣冉说的话:“钢琴就放舞台左侧,正对着合唱队,你们俩得坐在前面。”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描摹着琴凳的位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到时候她和贺景明要并肩坐在所有人面前。 手指顿了顿,炭笔在纸上蹭出一小团灰。她想起今天练琴时,两人胳膊偶尔碰到一起的触感,贺景明的袖子总卷到小臂,皮肤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温热的气息。要是在台上…… “想什么呢。”祝春和小声嘀咕,把注意力拉回画纸上。钢琴的线条渐渐清晰,她特意加重了琴盖的阴影,又在旁边画了两个挨得很近的琴凳。 手机又亮了下,是贺景明发来的消息:「下周六下午三点去礼堂?」 她看着屏幕,指尖在“好”字上悬了两秒,又加了句:「提前半小时,我想再顺遍谱子。」 发送后没几秒,那边回了个懒洋洋的“行”,还加了个敲琴键的表情。祝春和看着那个表情,忽然觉得他好像就在眼前,嘴角挂着惯有的笑,指尖转着笔说“听你的”。 她放下手机,重新握住炭笔。舞台的灯光、合唱队的站位、钢琴的光泽……画面一点点丰满起来。画到琴凳时,她无意识地让两个座位的距离又近了些,仿佛这样,到时候哪怕不小心碰到对方,也能显得自然些。 窗外的风卷着蝉鸣掠过,隔壁的灯光依旧亮着。祝春和望着画里的舞台,忽然有点期待下周六——不是因为要去试琴,而是想看看,当那架钢琴真的摆在所有人面前时,贺景明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嘴上说着“随便练练”,指尖却比谁都认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二 章 第3章 第三章 又一个周六的午后,阳光比排练时更慵懒几分。祝春和抱着琴谱,提前半小时推开了芜城三中大礼堂厚重的侧门。空旷的厅堂里,浮尘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光柱中缓缓游弋,空气里弥漫着旧座椅绒布和木地板蜡的沉静气息。巨大的舞台像一片等待启航的孤岛,而舞台左侧,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正静静蛰伏,琴盖闭合,宛如沉睡的巨兽。 她踏上舞台,帆布鞋底与木质地板接触发出轻微的闷响,在空旷中荡开细微的回音。走到钢琴旁,她放下琴谱,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琴盖,仿佛能感受到其下蕴藏的澎湃力量。她深吸一口气,翻开琴谱,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手腕上那串光滑的紫檀木佛珠,试图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混杂着期待的紧张。 独自练习的时光流逝得很快,指尖在想象中的琴键上跳跃,内心默念着每一个音符的衔接与呼吸。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熟悉的散漫节奏,打破了礼堂的寂静。 祝春和没有回头,但背脊却微微绷紧了些。她能感觉到那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惯有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祝老师,这么用功?”贺景明的声音在空旷的舞台上显得格外清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调侃。他几步走到钢琴的另一侧,随手将挎包丢在旁边的椅子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祝春和这才抬起头。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黑色T恤,衬得肤色更显冷白,额角那个卡通创口贴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浅痕。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轮廓,发梢染上一点碎金。他正看着她,嘴角噙着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比平时认真了几分。 “提前熟悉场地和琴键手感而已。”她移开目光,落在摊开的琴谱上,语气尽量平淡,“你也该早点来热身。” “这不是相信祝老师的教学水平么,”贺景明轻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搭上闭合的琴盖,轻轻敲了敲,“再说了,我们俩的‘棉花’和‘海绵’,总得在这真家伙上试试才知深浅,对吧?” 祝春和被他这奇怪的比喻噎了一下,耳根微微发热,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少贫嘴。开盖,准备。” “遵命。”贺景明从善如流地掀开沉重的琴盖,乌黑锃亮的琴键暴露在光线下,像一排沉默等待的牙齿。 两人在琴凳上坐下。位置比在贺家客厅时更靠近舞台边缘,空间感截然不同。贺景明身上那股雪松混着柑橘的清爽气息,在封闭的钢琴空间里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可闻。祝春和不自觉地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指尖悬在琴键上方,试图找回独自练习时的专注。 “从第三乐段衔接那里开始?”贺景明侧头看她,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睫毛在眼下投下的细密阴影。 “嗯。”祝春和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 第一个音符响起,清越的声音瞬间填满了空旷的礼堂,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祝春和负责的主旋律如溪流般跳跃流淌,贺景明的低音伴奏紧随其后。这一次,在真正的三角钢琴上,声音的质感和共鸣远超立式钢琴,贺景明指尖下的音符果然不再像最初那样生硬,带着一种努力控制的、试图“柔软”下来的弹性,像他写在谱子旁的“棉花”注释所暗示的那样,努力地去承接、去烘托。 然而,空间的变化和钢琴本身的特性带来了新的挑战。音量的强弱、踏板的深浅都需要重新适应。贺景明在几个需要强奏的和弦处,力道还是控制得稍显突兀,低音区的声音砸下去,像投入深潭的石块,激起的涟漪盖过了祝春和正在行进的高音旋律线。 “停。”祝春和蹙眉,指尖悬停,“这里,低音是背景,是‘海绵’,要吸住我的旋律,不是压过它。力量收一点,用踏板延长音效,而不是靠砸。” 贺景明没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左手,眉头也微微拧起。空旷的舞台上,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哪个社团排练的鼓点。 “再来。”祝春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重新开始。贺景明深吸一口气,再次落下手指。这一次,他刻意放缓了触键的速度,试图用更“推”而不是“砸”的方式去处理低音。效果有了改善,但还不够圆融。 祝春和没有停下,她一边弹着自己的部分,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的手指动作。在下一个需要他配合的乐句到来前,她忽然伸出左手,越过琴键中线,指尖轻轻点在他左手的手腕上。 贺景明浑身一僵,指尖下的音符差点错乱。 “这里,”祝春和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琴音震动的微颤,她的指尖并未离开,只是在他手腕的尺骨处施加了一点向下、向后的微力,“放松,别绷着这根筋。想象力量是从肩膀沉下来,经过放松的手臂,最后才到指尖。不是手指在用力,是整个手臂的重量在‘放’下去。” 她的指尖微凉,透过薄薄的皮肤,清晰地传递着引导的意图。那一小块被触碰的皮肤仿佛瞬间着了火,热度迅速蔓延。贺景明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忽略那奇异的触感,只专注于她话语里的指令。他尝试着放松紧绷的小臂肌肉,按照她引导的方向调整发力。 当那个关键的和弦再次响起时,声音果然变得沉稳而包容,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稳稳地托住了祝春和灵动跳跃的高音。两个声部第一次在这架三角钢琴上,达到了近乎完美的和谐与平衡。 贺景明微微侧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女。她正专注地盯着琴谱,侧脸线条在舞台顶灯的光线下柔和而专注,鼻尖沁出一点细小的汗珠,之前点在他手腕上的左手已收回,正快速地在高音区跳跃。只有微微泛红的耳廓,泄露了一丝方才那逾矩接触带来的不平静。 他收回目光,嘴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真实的、不掺杂戏谑的弧度。指尖下的音符,也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理解,变得更加流畅而富有弹性。 接下来的练习顺畅了许多。一次次的磨合中,呼吸的节奏、抬手翻谱的间隙、甚至一个眼神的示意,都开始有了无声的默契。贺景明不再需要祝春和出声提醒,他仿佛能感知到她旋律即将行进的方向,提前做好铺垫。而祝春和,也渐渐习惯了他存在带来的压迫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当她的高音需要强有力的支撑时,那沉稳的低音总会如约而至,稳稳地托住她。 汗水浸湿了额发。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礼堂中悠悠消散,余韵在空旷中回荡,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指,保持着结束的姿势,谁也没有立刻说话。只有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舞台上格外清晰。 窗外,午后的阳光已开始西斜,将长长的影子投进舞台深处。祝春和低头看着并排放在琴键上的两只手——她的纤细白皙,指节处沾着一点铅笔灰;他的骨节分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力量感。距离很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指尖残留的琴键凉意和运动后的微热。 “咳,”贺景明率先收回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打破了这微妙的静谧,“好像……比想象中顺一点?” 祝春和也迅速收回手,指尖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手腕残留的温度和肌肉绷紧又放松的细微变化。她低头整理琴谱,掩饰着莫名加速的心跳,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嗯。如果正式演出能保持这个状态,应该不会丢脸。” “只是‘不会丢脸’?”贺景明挑眉,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调调,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祝老师要求也太低了。怎么着也得……惊艳四座吧?”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 祝春和没接他这茬,也站起身,小心地合上厚重的琴盖。金属合页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为这次排练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 “走了。”她抱起琴谱,率先向舞台下走去,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贺景明看着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低低地笑了一声,弯腰拎起自己的包,慢悠悠地跟上。他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手腕上那一点微凉的、带着指引力量的触碰。 夕阳的余晖穿过高高的窗户,将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旷的舞台上短暂交叠,又随着脚步的分开而各自延伸。琴音的余韵似乎还在空气中漂浮,而某种比琴音更微妙的东西,正在这光影交织的寂静里,悄然滋生、蔓延。 艺术节当晚的芜城三中大礼堂,人声鼎沸,灯光灼灼。后台的空气混合着脂粉、发胶和少年人蓬勃的荷尔蒙气息,紧张与兴奋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祝春和坐在角落的塑料凳上,指尖缠绕着腕间的紫檀佛珠,光滑的珠子一颗颗滚过指腹,带来一丝微凉的镇定。她身上穿着熨帖的校服——白衬衫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深蓝色的百褶裙垂落膝上——这是许欣冉最终拍板的统一着装,简洁、庄重,却也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身。 不远处的阴影里,贺景明斜倚着斑驳的墙壁,单肩挎包松松垮垮地挂着。他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额角那道浅痕在后台晃动的灯光下几乎看不真切。他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抬眼望过来。 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后台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彼此眼中的倒影。贺景明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即又低下头去,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动了几下,然后干脆利落地锁屏,将手机塞进裤兜。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朝着祝春和的方向走了过来。 “紧张?”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闹。 祝春和捻紧了佛珠,指尖微微用力:“有一点。你呢?”她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敞开的校服领口下那截冷白的锁骨上。 贺景明耸耸肩,语气带着他一贯的漫不经心:“弹个琴而已,又不是上战场。”他目光扫过她紧绷的肩膀和微微抿起的唇,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怕配合不好?还是怕……合唱队的调子跟不上我们?” “都怕。”祝春和老实地承认。虽然排练后期渐入佳境,但此刻置身于这盛大而陌生的舞台氛围中,那种在贺家客厅和空荡礼堂里建立起的默契,似乎也变得飘渺起来。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伴奏是为班级合唱服务,任何一个环节的疏漏都可能影响整体。 “配合?”贺景明忽然笑了,那笑意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和笃定,“不是还有‘棉花’和‘海绵’吗?按那个来,错不了。”他伸出手,不是安慰的拍肩,而是摊开掌心在她面前,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至于合唱队……许欣冉不是说了吗,他们练得不错。走了,祝老师,该我们上场了,别让三班掉链子。” 这称呼和动作都带着点刻意的戏谑,却奇异地驱散了她心头最后一丝犹豫。那句“别让三班掉链子”更是点燃了她心底属于集体的那簇火苗。祝春和深吸一口气,将手轻轻搭在他微凉的掌心,借力站了起来。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细微的电流感窜过,她立刻松开,手指蜷缩回身侧。 “嗯。”她低声应道,跟在他身后,穿过忙碌的后台,走向那扇通往明亮舞台的侧幕。许欣冉正焦急地等在幕布边,看到他们过来,眼睛瞬间亮了,无声地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身后,高二(三)班的合唱队成员们已经列好队形,每个人都穿着同样的校服,脸上带着紧张又期待的红晕。 厚重的绛红色帷幕隔绝了台下的视线,却挡不住如潮水般涌来的声浪。主持人清亮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接下来,请欣赏高二(三)班带来的合唱《启程》!钢琴伴奏:贺景明,祝春和!” 掌声如雷,带着滚烫的温度。 贺景明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交汇,无声地确认。他率先一步,掀开幕帘,踏入了那片炫目的光海。祝春和紧随其后,高跟鞋踩在木质舞台上的声音被巨大的掌声淹没。合唱队的同学们也鱼贯而出,迅速在舞台中央站定。 舞台灯光炽热得让人有些眩晕。台下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他们身上。祝春和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她走到钢琴左侧,贺景明在右侧站定。两人动作一致地微微鞠躬致意,台下又是一片掌声。 落座。冰凉光滑的琴凳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将琴谱翻到第一页,目光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仿佛那是唯一能让她安心的锚点。贺景明调整了一下坐姿,手臂放松地垂在身侧,指尖悬停在低音区上方。他侧脸的线条在强光下显得有些冷硬,下颌线绷紧,再无半分后台时的懒散。合唱指挥站在队伍前方,也向他们投来确认的眼神。 整个礼堂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只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搏动的声音。 祝春和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纯粹的、对音乐的专注。她抬起手,指尖悬停在高音区的起始音上方。 一个眼神,微不可查。 她的指尖落下。 清越、明亮如破晓晨光般的音符骤然响起,划破了寂静。紧接着,贺景明低沉、浑厚如大地脉搏般的低音和弦稳稳地跟了进来,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得如同排练过千百遍。 祝春和的心猛地一定。 指尖在琴键上跳跃、流淌。她负责的主旋律像一只灵巧的领航鸟,轻盈而充满希望地勾勒出歌曲的轮廓。贺景明的低音伴奏,则完美地化作了那片承载歌声的海洋——他实践了“海绵”的包容,不再是生硬的砸落,而是充满了弹性的承托,以恰到好处的厚度和延音,稳稳地吸住、烘托着即将加入的合唱声部。他的节奏稳得像磐石,每一次呼吸的转换都踩在同一个节拍点上,为合唱奠定了坚实无比的基础。 前奏结束的瞬间,指挥的手势利落地落下! 高二(三)班四十多个声音同时响起,清澈、整齐、充满朝气地汇入了钢琴的河流:“启程吧,年轻的翅膀,掠过山岗,追逐远方……” 这一刻,钢琴不再是主角,而是成为了合唱最忠实的伙伴。贺景明的低音如同沉稳的船身,稳稳地托着合唱的声浪前行;祝春和灵动的高音则像船头激起的浪花,在合唱旋律的上方点缀着跳跃的光彩。在需要力量推进的副歌部分,贺景明的低音和弦磅礴而充满内在张力,像深海涌动的暗流,有力地推动着合唱的声浪冲向**,却始终没有淹没那充满力量的集体歌声。在抒情柔和的过渡段,他的触键变得无比轻柔,音符如同月光下荡漾的涟漪,温柔地环绕着合唱的倾诉。祝春和则适时地让旋律线更加舒展流畅,如同微风拂过合唱队员们的肩头。 合唱队的状态被这完美的伴奏彻底点燃了。他们的声音更加饱满自信,眼神更加明亮专注。钢琴的旋律线与合唱的声线水乳交融,彼此成就。贺景明甚至能捕捉到祝春和在某个转音处微微侧头看向合唱队的眼神,那是一种全然的投入和引导。 后台,林如许和许欣冉紧紧攥着手,激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 台下,观众们完全沉浸在音乐中。有人随着节奏轻轻晃动身体,有人专注地聆听着和声的美妙。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迭起。当合唱队唱出最激昂的“去追逐那道光!”时,祝春和指尖下的高音如同穿云裂帛,贺景明的低音则如惊涛拍岸,两个声部与合唱的磅礴声浪完美融合,爆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饱满的音浪如同金色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礼堂! 最后一个辉煌的和弦被两人同时重重按下,合唱队最后一个拖长的尾音完美收束。 琴弦的余韵与歌声的共鸣在空气中久久震颤、回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爆发,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声浪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掌声、欢呼声、口哨声交织在一起,热烈得让人头皮发麻。许多人自发地站了起来。 贺景明的手指还停留在琴键上,微微颤抖着。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祝春和。她也正转过头看他,因为激动和用力,脸颊染上了漂亮的绯红,那双总是带着点疏离感的圆鹿般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光的湖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她的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毫无保留的笑容,那笑意直达眼底,驱散了所有过往的勉强和应付。 贺景明看着她这个笑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名为“我们做到了”的满足感填满。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放松,嘴角也跟着她,向上弯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带着少年意气与纯粹喜悦的弧度。他甚至忘了起身,就这么侧着头,在震耳欲聋的掌声和炫目的灯光里,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笑容,仿佛在确认这共同创造的辉煌瞬间。 直到祝春和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率先移开视线,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两人这才如梦初醒,同时起身,和合唱队的同学们一起,再次向台下深深鞠躬致意。掌声更加热烈了,经久不息,那是献给整个高二(三)班集体的荣光。 走下舞台,回到侧幕的阴影里,隔绝了那灼人的灯光和声浪,世界仿佛才重新安静下来。后台瞬间沸腾了。 “太棒了!!” “完美!!” “贺景明!祝春和!牛!” “三班万岁!” 合唱队的同学们激动地互相击掌拥抱,许欣冉和林如许第一个冲上来,紧紧抱住了祝春和。祝春和笑着回应,脸颊的热度还未褪去,心潮依旧澎湃。 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发现贺景明正被几个兴奋的男生围着拍肩膀、锤胸口。他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望过来。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有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嘴角还噙着那抹未散的笑意,眼神明亮,带着一点只有她才懂的、属于他们共同完成一件大事后的得意与放松,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班主任李国立也挤了过来,一贯严肃的脸上此刻红光满面,他重重地拍了拍贺景明的肩膀,又对着被簇拥的祝春和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好!弹得好!配合得更好!给咱们三班长脸了!” 贺景明闻言,挑眉看向人群中的祝春和,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点促狭的意味,仿佛在说:“看,连老班都盖章了。”祝春和的脸“腾”地一下更红了,她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冰凉的佛珠,然而佛珠也压不住心底那悄然滋生的、滚烫的悸动。 舞台的喧嚣渐渐远去,唯有指尖残留的琴键触感,合唱队嘹亮的余音在耳畔回响,以及身边不远处,那个少年身上熟悉的、雪松混着柑橘的气息,无比真实地包裹着她。